第三百五十九章 君子朋而不党
张宁去皇恩殿拜见过建文帝后,便在参议部官署内住了下来,此后多日都没再回楚王宫。官署只是朱雀军的中枢机构,是一个公事场所,不过在张宁日常办公的书房内,有见客的茶厅、休息的卧房等几间屋子组成,实际上是个套房;官署内有厨房和当值的杂役,就是住在这里也是衣食不愁,跟酒店似的。
前世他知道有一种人是工作狂,大抵是寄情于工作并在其中得到满足和快乐;但张宁不觉得自己是这一类人,他一日不忘查阅公事,只是求一个心安。
就好像一个智力资质凡庸的人在一间顶级学府内求学,只好每日准时上课认真完成作业以求跟上同窗的脚步,不敢有半点懈怠,如此尽到努力方不至于有懊悔的时候。
也许以前的张宁在读书科举方面是一个天才,但现在的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实在算不上真正的天才,比如之前就在谋略方面被于谦耍得团团转。大明朝廷能人辈出,他不希望因为懈怠在某一天忽然失败时才恍然大悟;唯一的法子,在他的看来,任何事要做好都应该把时间泡在上面,他现在就是这么做的……尽到最大的努力,就算最终没能成事,那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于是心安。
院子里种着一些樱树,是此间宅院以前的主人种下的。这几天樱花正开得茂盛,素白的花朵一夜间绽放出绚烂的气势,着实很引人注目,难怪东岛人后来将其视为国花,确是十分漂亮。不过据说花期很短,转瞬即逝。
张宁放下笔一时走神,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苗条的小娘走了进来,正是徐文君。他穿着圆领青布长袍,头上梳着发髻,没戴帽子,此时的打扮已全然不像一个王府的次妃。徐文君穿着男人的行头,便拱手致礼道:“文君接到王爷的召见就赶过来了。”
她一面行礼一面顺着张宁的视线侧头看窗外的满树樱花。
张宁道:“最近我想在这里办一些事,但此间的东西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而且也需要一个助手,想来想去只有找你来了。此后一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钥匙也交给你,不能让任何人进此间来。”
“是。”徐文君顺从地回答了一声。
张宁用手指磕了一下桌子上的纸张:“墨干了的就贴到墙上去,上面标注了分类。”
徐文君没有过多的废话,于是上前来就开始帮手。张宁主要是构思一件事:如何大量扩军。
以前的兵源已经到了极限,唯一的发展方向,就是治下各府的普通百姓青壮,那才是一个战争潜力的巨大源泉。因诸多牵连,张宁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思路写下来,在一张提纲的纸上写着“各府兵源”;然后分成两件事,一件是建文皇帝的名义,第二件是用一些什么人去办?
第二件事推论下来,是设立六部官僚制度。想从从许多地方的城乡征兆兵员,手工业者、贩夫走卒、市井百姓、城厢乡村的自耕农、佃农,不是随便把任务交给几个人就办得下来的,必须要一个完善的统治机器和法令,还得保证这个机器能正常运转。
所以在此之前朱恒早就提过的仿照朝廷六部设立官僚系统,是势力发展至今突破瓶颈的唯一扩张之路。为了这个行政机器的运转良好,阻力较小,张宁觉得应该吸纳在湖广地盘原本效忠宣德朝的官僚士绅,得到他们的支持,办起事来就相当方便了。
张宁在岳州、武昌城多次与地方官绅来往,游岳阳楼游黄鹤楼,吟诗作对,设宴逢场作戏。他从中发现一个不得不重视得问题:在这个时代,马教那一套阶级斗争想法是没有市场的,相反那些所谓被剥削的百姓最信的竟是地方上的士绅,特别是那些地方举人秀才,既是地主却很在意名声,平常还干些修路铺桥的好事,真正的士绅不顾体面明目张胆欺压弱小的事反而很少见。
于是一个政权如果得不到士绅的支持,就算武力强盛,舆论上肯定被妖孽化,在人们的心里就是戏里演坏蛋的角色。
张宁写了一张纸:地方士绅。叫徐文君贴在墙上的一处位置作为一个目录。
拉拢这类人有最简单粗暴的路子,授官。而且是真正进入湘王集团统治中枢的官,这些人得到了权力和认可,就会自动地维护本集团的利益,因为这样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像汪煜那样的,本来是朝廷命官,现在立场完全在湘王集团这边。那些在士林有名望影响力的士大夫,人脉关系庞大,家族亲戚、同窗好友、学生、施恩过得人,甚至萍水之交的士绅,就都要受之影响了。
当然官位有限,只能给一部分人授官。但是这也不要紧,只要在士绅中有一派是支持自己的立场,那么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黑自己就会竖敌,但凡有所顾忌的人都会三思而后行。而投靠过来的一派在湖广地盘上有政权和官府的支持,要压制别的士绅显然有绝对的优势。
地方士绅下面的名单暂时空缺,张宁需要此后再做一些事,才能确认添加名单上去;不过稍作思索,便写了两张纸条,汪煜、梁砚。
……但各方势力当然不止地方士绅一党。眼下在地方上活蹦乱跳的士绅,说到底都是永乐以后的臣,名义上是太宗、仁宗及现在宣德朝的门生,和建文余党实则有一种难以消除的隔阂。前仇旧怨太多了,建文这边的余臣在情感上很难接受是人之常情,肯定会排斥。
如果强制推行会有极大的副作用。决策权当然是在张宁手里的,不过有时候臣子和家养的女人有共通之处:明代男人在家里当然是一家之主,但也不乏“妻管严”或者很听妇人话的人,因为一家之主如果老是独断专行不顾她人,家里的气氛就坏了,甚至可能会产生家庭暴|力……家国天下,换做在一个权力圈子里,那种人便是暴|君,很容易和臣民脱离。
如何才能让建文余臣赞成自己的思路?
建文余臣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大家穿一条裤子的。大的两种分法,一是湘王集团,二是建文忠臣。这两种人是不能完全分开的,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这些人之间的联系错综,比如周梦雄,他是湘王集团成员还是建文忠臣?所以张宁才劝说姚姬不要过度刺激建文帝,应以安抚。不然朱雀军中一些武将士卒,难免和还在建文帝那边的人有什么亲戚朋友关系,到头来十分麻烦。
他想到这里,便在卷宗的提纲上,将建文余臣和地方士绅间画了一条双向箭头,意为可以相互制衡。如果地方士绅的势力在湘王集团内成了气候,张宁便可以稍微拜托完全依赖建文余臣的处境,从而让他们之间形成相互制约不敢有恃无恐的局面。
在湘王集团旧势力中,勉强有四派出身立场不同的人,其中朱恒是汉王府旧臣,汪煜、梁砚、徐子新等是降官,都不成气候;虽然朱恒是幕僚之首,但只是他一个人的权力大,羽翼尚未形成。只有姚家和周梦雄两家的实力最强。
张宁想写下他们两家的名字,但又觉得太过敏|感,怕万一有人瞧见这些字条了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想了想便用“道”与“佛”两个字代替,反正自己看得懂就行。佛代表姚家,因为姚和尚剃了光头;道自然是周家,当然周梦雄是不是信道家,张宁便不得而知了。
这两边的人在朱雀军中的人就太多了,张宁当初起兵靠的就是姚家下面的一众人。而周梦雄出任武昌营指挥使后,又大量吸纳了各地与建文余臣相关的人,常德、长沙等府这些人掌握着军政大权。
张宁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用六部九卿制比较容易叫世人接受,而且和当今朝廷的格局一样,这便与主流接轨,更能显得正式庄重。
目前湘王政权实行的近似军国主力,武备优先,所以各寺卿的职权基本不涉军事,权重就低;可以让追随建文的臣子出任有身份但无兵权的九卿职位,借此也可以拉拢一下人心。六部就比较重要了,直接关系人事、兵马、钱粮、装备等诸多要害环节,需要从各方派系中布置以达到平衡的局面。
张宁感到头疼,拿着参议部的名册卷宗对照墙上的许多纸条想了很久,一些思路要临场记录下来,免得回头就忘了。不到一天工夫,房间里贴的字越来越多。
徐文君沏茶上来,张宁饮茶的时候抬头正看见书架上一本欧阳修撰的《五代史记》,不自觉就想起了他的《朋党论》,大概有“君子朋而不党”的论点。欧阳修这个文学家兼的政治家,张宁觉得他多少还是有些理想主义了,世人的修养如何才能达到朋而不党的地步?如何才能让人们不会为了共同的利益和立场勾结在一起?
第三百六十章 秋天一叶落
君子朋党,君子首先是指士大夫统治者,然后才隐|射道德层面,而贩夫走卒道德再高尚也是小人。大家平素志趣相投,在一起很相处得来,便为朋;有共同的利益而没有根本矛盾,便可结为党相互照应。一个传统的人情社会,分开朋党显然是很不容易的。结党营私,在官场上是一个刺眼的词儿,兴许比骂娘还辱没人,但是全然不这样做的官僚,世间又有几人?只是有些事大家做得、说不得而已。
在扬州行宫,京官中的杨四海和“三杨”之一的兵部尚书杨荣走得越来越近了。
杨四海,南直隶人士,永乐二十二年甲辰科进士,在二十一年的乡试中和张宁是同一贡院。他得中进士时十分年轻,到现在已经是出仕的第五个年头,年纪只有二十五岁,卸任巡按御史的职务之后现在是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进士五年才做到五品官,但已经很不容易;像当年和他同期的状元郎邢宽,现在还是从六品,而且毫无得到重用的迹象,眼下的前程看来还不如杨四海这个二甲进士。
四海先是得到了宣德皇帝的赏识,曾巡按湖广考察军政,回去之后很快就入了杨荣的法眼。杨荣有心拉拢栽培,四海正需一个像杨荣这样有资历有名望的实权人物,二人一拍即合,迅速走到了一起。因为士林还是很在意风度的,不然大家都信杨,四海直接认杨荣为义父也不是不可。
杨四海出身并非有背景的高门大户,入仕以来是第一次与朝廷重臣走近,这不是劣势,反而是有“清白”的优点。既然得到了杨荣的栽培,以后难免就打上了派别的烙印,轻易背叛是为士林不耻的事。所以杨荣拉拢到这个年轻进士同样欢喜。
……近来皇帝朱瞻基已经视湖广湘王为心腹大患,最精锐的神机营大部在九江覆没,让朱瞻基感受到了新威胁上升的活力和逼人的压力。
朱瞻基已经下诏,大明朝无论任何人,只要取来张宁的首级,便封侯并赏黄金万两。因为“张宁”在血缘上是同族兄弟,按照太祖的传统,兄弟间是应该互助友爱的,当初建文帝对朱棣下免杀令也许就有太祖组制的影响;宣德皇帝这样堂而皇之地通缉杀兄弟自然不太合道义……但是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即不承认湘王的身份,宣称此人只是冒充皇室。
皇帝还唆|使文官写了一些考证的文章,将张宁的祖籍履历详加阐述,大白于天下。自称朱文表者,原姓张,背祖弃宗改名换姓,不忠不孝;曾蒙圣恩以举人功名入朝为官,后目无君父,起兵谋反。实为无父无君之小人……这种文章在中国屡见不鲜,骂人骂得颇有文采者比比皆是,本就不奇怪,当年武则天还赞赏过痛骂自己的檄文很有水准。
于是有了这样的说法,通缉诛杀一个欺世冒名的“奸人”也就名正言顺了。至于为何一个冒名顶替的人身边为何能聚集那么多建文遗臣,诸如此类的质疑,说是可以说的,但无法成为官方的言论。
皇帝如此心情,下面的臣子们都明白一个机会就在眼前:如果谁能替皇上分忧,平定湖广的叛乱,必是一个举世奇功,将来成为朝廷的肱骨之臣,甚至名垂青史。对于武将们来说,在边疆打一百场仗都比不上干一件事一劳永逸,堪比救驾之功,但是救驾机会实在太稀少;而对于文官们,这是可以和拥立之功相提并论的,而拥立之功一辈子能遇到一次也算运气不错了。
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谁有本事都可以抓住这个机遇。
杨荣在行辕和门生幕僚们见面时,开门见山就说了一句话:“咱们在扬州呆了近两年了,兴许不久就会搬到湖广那边去。”便是暗指朝政重心在何处。
他心里也自然会想,如果在这次大事中表现得好,将来成为士林文官界的泰斗领袖人物也不是不可能的。
对于杨荣这样年仅花甲的人,前些年追逐的名利地位已经不太重要了,他也得到了这些东西,现在他最渴望的是真正的成就。人生渐渐走到落幕阶段,得到世人和后人的认可,无疑将是一个圆满的收尾。
在行辕里接见的门生幕僚人数并不多,只有三五人,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甚至没有官职,但这些人都是交情很深值得信任的人。大家纷纷把自己的文章交上去,就好像私塾里的老师在收作业一样。不过这种作业不是好做的,需要从六部、锦衣卫中许多人那里收集信息,甚至还有拜访胡滢后的所知情况。
就在这时,忽报杨四海求见,众人便立即停下了议论。杨荣却道:“没关系,老夫叫他来的,这些事不必瞒着他。”
不一会儿四海便被家奴带到了书房,在门口深鞠躬道:“学生杨邻参见杨公。”大伙回头一看,印象无一不是这个年轻人个子实在矮小,当然大家是不可能嘴上说出来的。
在杨荣招呼他之后,他便直起腰露出脸来,面相着实不差,虽然个小但并无猥|琐之表。四海的脸生得均匀对称,眉毛浓黑,目光有神,而且皮肤很好,倒也有有别于妇人的另一种清秀灵气。
此人意志坚定、心智平稳,而且见识颇为深远。杨公曾从其同乡那里听到过一些关于四海的逸闻,一件是在乡试秋闱时,所住客栈漏雨的地方正对着床铺,他只好用盆接水,滴水之声甚是聒噪,加之次日便是三年才有一次的重要乡试,同室士子心情紧张浮躁无法入睡,独杨四海离得最近却坦然入眠。第二件便是次日早上,或因同室之人疏忽、或是有人存心,四海临考晚起发现房门反闩,自己被关在里面,他没有大喊大叫,是自己强行把胳膊从窗棂之间伸出去开门,手臂被断裂的木条刺得鲜血淋淋,既不找郎中抓药、犹自简单包扎便进考场应试,事后也没有发难,隐忍的狠劲叫同窗印象深刻。
还有一件事,他被人耻笑身体矮小,耻笑他的人又扬言必中南京贡院第一名,然后就有士子从中搅稀泥,将此事告诉了四海。四海只道:乡试得中只是为了来年参见会试,第几名并不重要。众学子听罢已是自叹不如,志向之远近不在一个等级。
杨公见到他,心里不禁闪过这些关于他的传闻,以及平素自己对四海的评价。当下便道:“四海过来,坐老夫身边,一并瞧瞧这些文章。”
四海的目光迅速从旁边的数人身上扫过,忙道:“学生才疏学浅,不敢不敢。”
杨荣“哎”地发出一个声音,语气里有无所谓的意思:“又不是叫你看文章好坏。前不久神机营败于九江,皇上对此实是忧心,臣等为皇上之臣,自当为君父分忧。老夫叫人收集了一些有关湖广贼首的东西,你也来看看,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是,学生恭敬不如从命。”杨四海这才应允。
杨荣和他一起翻阅其中文卷描述,别的人正议论谋略,时而你说我否、指出谋略漏洞,时而相互吹捧,各抒己见。唯有杨四海没有表达丝毫见解。
在这个资讯匮乏的时代,果然实权大臣有其天然的资源优势。他可以有权限查阅很多官方卷宗,各部本身也有收集情报的密探细作向尚书指派的人负责;甚至锦衣卫的情报也能向朝臣互通,锦衣卫北镇抚司自然和朝臣文官没什么好说的,但南镇抚司在刺探“敌国”军情的消息后,除了向皇帝呈报,主要还是为兵部、督抚等衙门服务,因为皇帝有时候不会亲自过问具体的军事战略战术,情报只有到官僚手里才能发挥作用。
就在这时,杨四海开口问道:“江西安福县叛乱被吉安府平定、叛贼打建文太子旗号,这个消息为何不是来自锦衣卫、或是地方的奏报,却是从胡大人那里知道的?”
一个老头不以为然地答道:“四海有所不知,长江都断了,江西那边的地方奏报很难送到扬州来,一般是通过四川,翻秦岭后自西北方向来,途中诸多周折。这点小事,奏报迟迟不到朝廷是很平常的。”
杨四海皱眉道:“在下问的并非此意,锦衣卫在湖广江西应该有不少人,怎么没提及此事?胡大人(胡滢)应该是……兵部侍郎,他如何专程提及?”
“不知你是否对一些旧事有所耳闻……”杨荣缓缓说道,“胡侍郎在太宗时,多年专门负责寻访建文余孽,仁宗时此事便已罢停。现在胡侍郎只是派自家的几个家丁门人继续暗查,其中有个叫燕若飞的门人有点来头,最近似乎好长时间不见在扬州,估摸着又是去湖广了罢……胡侍郎为何要私自追查此事?老夫觉得,他二十余年都耗在上头,忽然撒手不管了兴许有些不舍罢。四海毕竟入仕时间不长,官场上许多事你定然不知,不过也无妨,老夫告诉你便是。”
第三百六十一章 笑脸被人打
如果在江西某县打着建文太子旗号起兵失败的人真是那个太子,会怎样?
杨荣正淡定地说着官场旧事,渐渐地就意识到了这个假设。或许四海在繁多庞驳的信息中发现这个细节,就马上想到这个问题了……而杨荣自己却过了好一阵才后知后觉。当然这只是存在可能,尚未证实,但是世上诸多事端不就是从假设开始的么。
这时杨荣忽然有种直觉,貌似谦恭的四海,内心里对自己身边夸夸其谈的幕僚其实抱着一种发自内心的鄙夷。四海到这里来后举止得体,并未对任何人出言不逊,但是忽然之间杨荣发觉这是一种无视他人的孤高心态;就好像一个人站在笼子外冷眼旁观一群猴子上串下跳。
杨荣心里生出一丝对他不好的感官,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资质是不同的,有的人一瞬间就能想明白别人好几天都不通的问题,这就是区别。
“四海为何会猜测这份消息确是建文太子所为之事?”杨荣不动声色问道。
四海也语气平缓地答:“若是消息来自锦衣卫便不会过于特别,兴许我看到了也不会多想,但它独独是来自于胡侍郎。锦衣卫监视之事涉及甚广,但胡侍郎则不会关心一些不相干的事。既然他特意向杨公的幕友提及此事,定有不同寻常之处。学生谏言,杨公可再次面见胡侍郎,详问此事,或许能得到更多的凭据。”
“你说的有道理!”杨荣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惊喜,“朝廷对贼首的方方面面掌握得不可谓详尽,但大多消息毫无用处,四海能在短短时间内便从蛛丝马迹中找出有用的东西出来,果是非比常人的,不枉老夫有心栽培你。”
杨四海拜道:“杨公过誉,学生实不敢当。”
“派人去送名帖,替老夫约见胡侍郎。”杨荣直截了当地说,然后回头对众人说道,“这几天,你们每日下直之后就到老夫府上来。今天就到此为止,待我见了胡侍郎再说。”
众人便鞠躬致礼,先让杨荣离开客厅,这才纷纷跨过门槛出去。
待杨荣走了,一个戴着灰布幞头的年轻人便一脸若有所思状:“我到现在还有些糊涂,就算真是建文太子在江西起兵,不已经败了么,又有什么作用?为何杨公如此关心?”
旁人道:“你问我们有什么用,就近问四海兄不行了?”
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头摸了一把下巴的胡须,沉吟道:“建文太子在江西起兵,况且还败了。能大败神机营的叛军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难道建文太子和伪湘王不是一路的,而且中间还有不可告人的龌|龊,所以建文太子才会独自冒险起兵?”
刚才那“灰布幞头”一听频频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咦,四海兄,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见杨四海不答,“灰布幞头”也不生气,一脸献媚的笑容道:“四海兄才思敏捷,往后一定是杨公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儿,咱们今日已是有了交情,以后在大街上碰到在下,可不能说不认识哦。”说着说着,便将手放到了杨四海的肩膀上以示亲切。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杨四海猛地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语气冰冷道:“拿开!”
那“灰布幞头”愣在那里,片刻后便不由自主地乖乖把手拿开了。在一瞬间,他首先感觉的不是笑脸被人打的恼羞,而是害怕,戴着幞头的此人大约也是五六品京官,地位上是可以和杨四海平起平坐的,而且个子比四海高了整整一个头,却一下子被此人的气势给镇住了。
周围的人都沉默下来,转头静观事态。一点口角演变成斗殴也不鲜见,文人之间也是要打架的。但是“灰布幞头”丝毫没有要找回颜面的意思,只是怔在那里;就仿佛低人一等是理所当然的,又好像一只犬见到了一头老虎,根本没有勇气挑战。
这时杨四海眼睛里慑人的目光渐渐消失,他淡然地说道:“在下不太习惯与人勾肩搭背,李兄见谅。”
话里没有多少道歉的意思,不过还好是圆了场,稍稍解了尴尬。杨四海又道:“在下还有要事,先行一步,告辞。”
等人走了,“灰帽子”才渐渐回过神来,又羞又恼的情绪总算涌上了心头,觉得刚才太丢面子……伸手不打笑脸人,按照交际常识,我笑脸说着奉承话,你就是不礼尚往来,也没有反而蹬鼻子上墙装笔的道理,这种事显然就是最直观的当众羞辱。他心里懊悔:刚才老子怎么不当面辱骂回去,大不了吵一架而已。越想越后悔,觉得脸真是丢大了。
“娘|的,有什么了不起,你给老子等着瞧!”他指着杨四海离开的方向骂出狠话来。
同行年长者劝道:“算了算了,小事,李兄这点肚量肯定是有的,大家进去杨府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一番计较。那四海可能只是不太想与人走得太近,君子之交淡如水嘛,往宽处想。”
这人便是如此,越有人劝越生气,“灰帽子”犹自气道:“兵部职方清吏司,哼哼,我表兄正好在那个衙门里头,我就不信抓不住他的龌龊……还有,他才认识杨公多久,我跟杨公多久了?想在大树底下好乘凉?哼哼……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叫他定要后悔今天的事!”
……
正在距离杨府行辕不远的北城河行宫里头,宣德皇帝也在犯愁。他拿着一本奏折一面看,一面在亭台中来回踱步。人在寻常时候做文案之事,当然是安静坐着的,他却在不断踱步,心中自然有不安的情绪。
“船只有限,兵马渡江就算能占到滩头,要让十万计的人渡过江,定然是要花很多时间的罢?”朱瞻基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旁边正在当值侍奉的近侍太监是王狗儿,作为近侍大太监,因为常在皇帝身边,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个顾问的角色,常常要回到皇帝的问题……当然多半也只是这种没头没脑无关大雅的问题,真正涉及军国决策的严肃话题,皇帝有内阁大臣当顾问,水平更高。
王狗儿急忙开口,说话却比较缓慢,是一面为了积极应答,一面又要边说边琢磨,“回皇爷的话,奴婢没带兵打过仗,怎么渡江布阵确是不通。不过想来哩,江上行的多平底沙船,寻常的沙船一艘载员只有数十人,一次动用两三百只船,也就不过运送万把人;可是这兵马中还要运马、运衣甲兵器、火器粮秣,这些玩意比人还重。江边渡口能上岸的地方也不一定宽,一下子停靠一两百只船恐怕不容易,只好陆续排队上岸。如此想来,超过十万人的大军渡江,必然耗时多日。”
朱瞻基也不评论王狗儿说得有理无理,他只是想自己的问题时随口说说罢了。
在廷议国家战略时,朝臣会提出许多大的论点,并且要长篇累述其大道理,还要用一些实地考察的凭据作为佐证,是很严肃的事情。但高位如皇帝的朱瞻基,关注一件事去思考时,也会带着许多主观而直接的幻想,天马行空。
他在想叛军只占了大半个省,兵力必定有限,如果能够动员几十万精锐压过江去,以绝对优势的力量平定之,那样就很符合自己的喜好了……但是神机营左掖和左右二哨在九江的战败,阻碍了这种战略的施行。在战役上都没赢过,如何在战略上进一步施行?朝中文武已经不赞成轻敌冒进的做法了。
神机营的战败确实是让皇帝震惊了很久,他没想到堂堂明军精锐,在内地这样的战场上会战败。倘若在崎岖山林、广袤草原荒漠上失败也就罢了,毕竟地理对中土精兵不利;但是长江流域则不同,既不缺水也不缺粮,水土和人民也是熟悉的,中游地势也比较平坦,非常适合步军军团作战。这样也能战败,让朱瞻基自己也觉得继续把皇祖父留下的有限精锐拿过去消耗、而且败绩太多,是十分冒险的行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事到如今,在政|治上北京朝廷依然占据着绝对优势。这种政治应该是一种人心相背,但又无关仁与暴,也与大义名分关系不大;大约是一种强弱和世人认可……也就是说,朱瞻基认为现在天下人最认可的政权是北京,看好长远的也是宣德朝。
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好像一种大势,是十分强大的力量。
当初朱瞻基还没登基时,汉王就是玩的这一套,在京师和各地不断造声势,让世人倾向看好他,以至于很多朝廷命官根本不敢得罪汉王,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不过显然朱瞻基玩|政治|手腕更加擅长,步步掌控局面,最后差点直接将汉王扼杀在山东一个城里。
而现在,他再次感悟着此间的大势,觉得不能再有九江那样京营战败的事件,否则政治上会向建文余党逐渐倾斜。但如何才能像以前那样掌控住局面?
第三百六十二章 欺世盗名狼子野心
待胡滢赴约上门与杨荣见面时,杨四海也在被邀请之列,别的门客幕僚却不在场;寥寥数人,说起话来更加方便一些。见面的会客厅深在内府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客厅宽敞装饰得古朴素雅,采光也很好,于是僻静却又不显得阴沉,确是一个很适合的场所。
在场的人除了杨荣和四海、胡滢和他的亲随一人,房间旁边的偏室里还有一个书吏,负责记录谈话的内容。偏室的格局有点像衙门公署里的那种“赞政亭”,不过门口挂着一道帘子,书吏并不露面;不然在府上见客,旁边还看得见人做笔录的话,有点像问口供似的,显然很影响会客气氛。同时书吏的作用除了文字保留有用的信息,也起到了一定的目击证明作用;一个兵部尚书和侍郎在非公场合密会,杨荣觉得应该要一定程度保密,但他们也不是在密谋什么阴谋诡计。
“他叫萧六,在下的幕友燕若飞身边的随从,本月上旬才从湖广返回。”胡滢一来便将身边的人引荐。
那萧六三十来岁,神态谦恭但沉稳,一看就是长期出入官府和有身份的人常打交道的人,所以才能在部堂级别的大员面前举止沉着得体,他上前来拜道:“小人参见杨大人……杨郎中。”
杨荣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刚才胡滢提到其亲信燕若飞,听话音是早有准备,已然猜到今日见面的原因。
果然和胡滢这种官场老东西打交道,有时候还是挺省事的,完全是个明白人。想来头发花白的胡大人现在要在杨荣面前低人一等,只是时运不济,倒也并非因为他不会做官……去年在洞庭湖南边的沅水之战,官军丧师十万,连武阳侯薛禄也差那么一丁点就丢了脑袋,武阳侯那是从永乐帝起兵就拿命效忠朱家的功臣勋贵,现在已经丢官回乡养老了,完全是因为宣德帝看在皇祖父和其它武臣勋贵的颜面上才饶他一命,否则肯定不会被轻饶;但是同样参与此事的胡滢,当时还是湖广巡抚节制军政的位置,屁事没有,现在还干着兵部侍郎的职位,不能不说是能耐。
胡滢和杨荣认识很久了,但以前交情不深,否则当初拥立护住之功时胡滢也不至于被排斥在权力圈子之外;不过去年胡滢忽然出任兵部的官职后,干得很好很得兵部赞赏,以兵部侍郎兼湖广巡抚,遇事不决都是急报兵部裁决,是对中枢权威的一种尊重姿态。后来他能无罪,也有这些交情不深的同僚之功。
这时杨荣说道:“老夫注意到源洁(胡)的消息中,江西吉安府去年底的一桩事,说来也是四海提醒了老夫……”说着淡然地看了一眼杨四海,“源洁以为在江西起兵失败的人真是建文太子?”
胡滢既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应对便很快,不过他并不说自己的看法,只用陈述的口吻说:“当年太宗命我追查之事,缘起‘靖难之役’结束后在南京未找到建文帝及太子的下落;皇宫大火扑灭后,其中几具烧焦的遗骸经仵作详细检验,并没有建文父子。老夫查的主要便是这两个人。去年底听闻江西有人打着建文太子的旗号,老夫便忍不住私自派幕友燕若飞出行去探个究竟。但是没赶上时候,人到吉安府地界时,其叛军已经土崩瓦解。不过燕若飞带回来了两个很有用的消息。”
他说罢转头对随从说道:“萧六,你将实情再向杨部堂禀报一番。”
“是,大人。”萧六抱拳道,“第一件事,叛军溃败之后,吉安府官军缴获了大批火器,那些东西自然不是地方官府能造得出来的,更非朝廷下拨的军需,理应来自‘湘王’叛军,与以往叛军使用的火器别无二致;燕兄又寻机联络上官府查问,方知这批军火是从湖广长沙护送过来的东西。第二件事,建文帝真身出现在武昌城,刚到的时候曾从马车上下来,现身众目之下;咱们的人看到之后,照着模样画了一幅像。”
萧六说完,胡滢便从身上摸出了一卷纸来展开,“这便是燕若飞等人见到的建文模样,他已经二十多年没出现过了,但是看起来确像本人。此外,江西那股叛军和‘湘王’有关系,但并非称作朱雀军的一帮人,战斗力相差太远。”
杨荣听完沉吟许久,口上只道:“确有道理,有好几分道理。”并不过多表态。
这时四海开口道:“学生进言,理应知会锦衣卫南镇抚司陆佥事,让他派人进一步细查江西叛军留下来的蛛丝马迹,让锦衣卫去查,即有权要求官府协助,人手也够,学生认为最是恰当。以目前咱们掌握的消息,能够进一步从旁佐证之前的推论,但缺乏凭据证实,虚实不祥的内容也便不好呈送到皇上面前,也不便作出相应的对应之策。”
“四海所言极是,这么办便甚为妥当了。”杨荣看了胡滢一眼,笑道,“后生可畏啊。”
胡滢听罢也相视微笑。在一瞬间他确是有些羡慕起年轻的杨四海来,虽然四海现在的位置比他要低,但刚入官场不久,机会还有很多的,好好把握就能走得更远;而自己的仕途抱负却也几乎到头了。不过在胡滢对杨四海有数不多的几次结交看来,此人天资聪明、确实火候太欠,具体什么地方欠火候一时说不上来,总之是种感觉,就看他以后的造化了……人的造化,也不一定是年龄越大阅历越多就高的,一个老头子比不上个三十来岁年轻人的事也常见。
四海得到了杨荣的褒扬,表现得不骄不躁,但说话明显更加积极主动起来,“湖广湘王,‘号称’建文三子,起兵谋反定然怀有野心;他奉建文为帝,左右也查实也多有建文余孽,却自握实权,定然与建文以及其太子有相互猜忌之心。如果朝廷真能找到其中的芥蒂,稍用离间,轻则能让叛军内部自顾不暇;重则让他与建文帝结盟破裂相互攻击,致使其欺世盗名的名分荡然无存,将其谋逆卑劣的狼子野心昭示于世人面前,届时朝廷兴兵荡寇,奉天而行之大道也。”
“欸……”杨荣口里发出一个意义不大的语气词,似有阻止之意,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如此明白地说出算盘,胡滢就在面前,看来这回若是能立大功,就完全没法再将胡滢排斥在外了。
不过杨四海的这番谋划是深得杨荣之心的。
看起来好像是什么阴谋诡计,但这种招数堂堂大明朝是惯用的手段,分化对手势力内部,巧用手段,让他们相互牵制拖后腿,诡计上升到战略。在蒙古、交趾、西南藏区、西北边地,朝廷一直在施用这种策略,只不过有时候凑效了,有时候没凑效的区别。要是没凑效,再以皇帝亲兵武力征讨,削弱其整体实力。
在这些朝廷诡计或战略中,大臣杨荣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之一,积极谋划布局,干过太多“坏事”。所以在大明前中期,帝国周围的势力几乎没有坐地发展壮大的机会,刚有苗头就被算计了;朝廷给外番制造了很不利的国际环境。就算外番偶然抓住了朝廷困局时期的机会进取,却只是一时的,长期仍是处于被抑制的状态。
自汉代武帝击破北方匈奴以来,强大的威胁暂时消除,但中原王朝外围诸多势力此消彼长从来没消停过。唐有吐蕃、河北胡化、北方回纥;宋面临的局势就更恶劣了,西夏、辽、金、蒙古轮番崛起,武力咄咄逼人,燕云要地从来没收复过。千百年来称臣的儿皇帝、做贤弟的兄弟之邦,至于送女人送钱帛割地给保护费求平安,更是屡见不鲜。
当然形成那些局面的原因较多,历史遗留、世道时运、不一而足,不只是帝国战略问题。但大明开国到积弊丛生烂到没救的至少两百年内,没有一个外番势力能真正崛起,其朝廷战略还是或多或少有一定影响的。
杨荣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日光,手把胡须若有所思,似乎陷入沉思。
许久,胡滢才道:“锦衣卫的陆佥事在湖广时与下官多有来往,继续追查之事,便由下官出面商议如何?请部堂示下。”
“行,就托源洁实办。”杨荣点头道。事到如今不可能让胡滢置身事外了,他愿意出力,顺着他的意便是。
胡滢起身拜道:“如此,下官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杨荣忙客气起身作势要送,胡滢忙道:“不敢不敢,请杨部堂留步,下官位低、于礼不符。”杨荣这才喊道:“来人,送客。”
四海稍微稳了一会儿,见杨荣没有留的意思,想来是没什么好在私下再议的事,也起身告辞。
杨荣又独自静坐了片刻,然后走到墙边的一张案前,看着上面的一盘围棋残局,伸手过去捻|起一枚黑子落下。
第三百六十三章 晁错难寻
冬去春来天气变暖,加之江淮地区的二十万京营陆续撤军,秦淮两岸的歌舞升平又渐渐恢复了。夜幕已经降临,但在那河岸风景上好之地,管弦之声隐隐从风中吹来;河面上的画舫也亮着灯光,在暖暖的灯火之中似有婀娜舞姿在夜色中跳动,远远看去隐隐约约如梦里看花。
东城皇宫中的汉王此时却正心情烦躁,江西那边的事到现在他大概已经搞清楚详细过程了。当初派去增援九江的大将王仕顺,本来是很得汉王朱高煦赏识的,认为是一员猛将,却不料事情搞成这番尴尬的境地。不过南京众官闻知神机营在九江战败,京营被挡在了长江以北,无不弹冠相庆。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仿佛暂时收回去了,难怪人们松一口气……朱高煦拿他们毫无办法。
王仕顺在九江以优势兵力大败,随后靠建文余孽击破京营,通过向湖广方面示好收复九江城,然后厚颜无耻地向南京报捷。汉王知道实情后非常生气,但是“朝中”没人说要治王仕顺的罪,汉王也不好自己提出来刻薄下臣。
因为就算杀了王仕顺、又有什么用?南京官场上现在比王仕顺无耻的人多了,能杀光么?
朱高煦本来胸怀天下起兵干大事的,结果搞成现在这番局面,一群人困守东南延口残喘只求苟活。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失败了,朝廷军队暂时没有进入东南,不过迟早的事,照如此形势这地方无法长久。
“想当年,本王率兵纵横南北,今日竟困于后辈小子之手!”朱高煦在王位前踱了两部,忍不住感叹出半句。他确是有些轻视“后辈”的,当初没在仁宗时期起兵,仁宗一死就急不可耐出手,就是心想侄子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好对付一些。
此时官员们已经下直回家,身边只有在王府中掌事的官员王昌文及几个太监,所以朱高煦才忍不住把胸中的郁气说道出来。
这个王昌文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宽体胖养得很白,是汉王府中的旧臣了,当初“兵部尚书”朱恒等几个人才就是他推荐的。后来朱恒叛|逃,王昌文被牵连攻击过,好在跟汉王的时间很长,比较得信任,这才没事。
王昌文见汉王生气,便好言道:“如今京营的矛头对准湖广,湖广湘王吸引了朝廷主力,南京的日子便好过多了。形势好转得慢慢来,今年总比去年要好,还望王爷心放宽一些。”
他是尽拣好听的说,因为见朱高煦心情不好,当然就不愿意火上浇油。其实在王昌文看来,江淮的压力骤减不一定是好事。之前汉王军虽然无法打败京营,但汉王一党面临官军渡江就要覆灭的巨大危险,还能保持较强的战斗力,将江防治理得井井有条;以后一旦松懈,情况可能越来越糟,说不定等下次朝廷组织大军攻打长江,就很可能恢复不过来了。
臣子小心说话,朱高煦没有被进一步激怒,但也没有因几句好话而宽慰。
以朱高煦的性子,带兵直接在战阵上取胜,是最痛快的法子;无奈他自己也知道根本打不赢京营,只好躲在江南和侄子玩些花花肠子。
不过用权谋他又不太擅长,从起兵到现在两三年了,他才渐渐后知后觉,发现当初侄子朱瞻基是故意诱|导自己动手。然后朱瞻基才好名正言顺拿自己的叔父动刀,进行削藩政策。当初自己要是不急着起兵,朱瞻基还真不好下手……上了这小子的当!
后悔么?朱高煦的性子里有刚烈的一面,他是绝不会认错的。如果自己不起兵,那小子同样会削藩、想方设法夺去藩王们的军政权力,最好的下场就是能留性命一辈子这么无所事事地度过。
他又不得不注意到了西边的湘王,这个失败者建文帝的后代小子,年纪比宣德帝还小,本来也是汉王更看不起的对象。可现在的形势,似乎此人确有几分能耐。
……
湘王正在设置他的六部九卿机构,相比汉王起兵之初就有六部和诸多官僚,张宁明显落后了。
参议部官署的书房内室里,墙上已经贴满了字条,张宁在这儿呆了好多天,几乎都不出门的。主要的人事安排已经布局出来,经过权衡,他认为计划是考虑到多方面的、比较好的方案……作为一个王,当然身边有许多能出谋划策的文官幕僚,但是有些事必须要一个人作出布局和判断,无法找人商量的。就像要算计制衡手下的官僚,或是意图铲除一些对己不利的人,培养新势力等等,谁能为你谋划?那种幕僚就算大公无私,恐怕也不想做汉代的晁错,到头来自己找死。(汉景帝的老师,因政治|改革帮皇帝做了替罪羊,为安抚各方势力,腰斩于市。)
这时他见徐文君正好奇地打量着墙上的纷乱文字,便随口问道:“看得懂么?”
文君摇摇头:“不太懂。”
张宁便不禁叮嘱道:“就算看得懂,也不能对外人说,明白?”
“爷爷都不在了,夫君是我唯一的依靠,我还能对谁说这些机密?”徐文君小声道。
这也是张宁完全信任她,让她参与到自己密谋过程中的原因。自己有一些算得上亲人的人,但无论姚姬还是周二娘都难免有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和徐文君这样的人还是很有些区别的。至于张小妹,对衙门里的事恐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大事告一段落,张宁放松下来,很没讲究地直接坐在地上,接着竟仰躺着伸了个懒腰。这样的做派让徐文君不禁莞尔,用袖子轻轻遮住小嘴笑了起来。幸好文君是个女子,平常勤快会收拾房间,木头地板上一尘不染的,教人躺在地上也不觉得脏。
“把那道闩着的后门打开,透透气。”张宁道。
徐文君应答了一声,便将后面的小门打开,只见外头是宽大的屋檐,下面有一条小石径,周围花草树木在此时二月间已经绿绿葱葱,充满了生命的活力,看着绿意果然叫人心情舒畅轻松起来。
张宁又懒洋洋地说道:“过几天我离开这里后,你便把我最近写的纸条、卷宗全部收起来烧了。”
文君道:“辛苦这么些日子才写的,就烧了不觉得可惜呢?”
“就跟算数打草稿一样,得到结果了,草稿还有何用?”张宁笑道,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想明白了就行。”
徐文君见状忽然想起什么,恍然道:“呀!差点忘了,我煮了核桃羊奶茶,这就给你盛一碗过来……听说是补脑子的东西。”
张宁:“……”
看着她出门的背影,张宁不禁胡思:难道因为核桃长得像脑子,所以就补脑?
过得一会儿,她便端着一个精致的陶瓷小碗回来了,在张宁身边的地上也坐下来,将碗递到他手边:“你尝尝,我放了白糖。”
张宁轻轻喝了一口就喝掉了半碗,问道:“你的呢?”徐文君道:“我之前就尝过了。”张宁便凑过去说道:“来我喂你。”
徐文君拿眼瞧了一下开着的门,红脸道:“叫人看见了多不好。”
“听说参议部有个官儿,在家里喜欢给小妾画眉梳头,他们看见了也没什么。”张宁笑道。待徐文君依言抿了一口,汁水弄到了嘴唇上,张宁见状注意到了她的朱唇,涂抹过浅浅的胭脂显得愈发娇|嫩可爱,正想拿袖子替她擦嘴,一时间干脆把自己的嘴凑过去亲她。
文君本能地稍稍一偏头,片刻后反应过来便闭上眼睛不躲避了。张宁亲到了便伸手摸她的胸脯,尺寸有点小,不过隔着衣服仍然摸得到软软的两团。
过得一会儿,她便把嘴拿来,低头细声道:“我先去把门关上。”张宁只好暂且放开她,让她去关门。
这时张宁已经坐起来,房门一关上他便不觉得冷,便懒得费事到床上去了,就地宽衣解带,想在地板上就干那事。地板是硬了一点,不过可以让徐文君坐在自己的怀里,这样的姿势边抽|动还能一边拿嘴舔|她的乳|尖……周二娘最喜欢的姿势。据她所言,胸部的酥|痒能有更多的刺激,让房事更有感觉。
而徐文君在这方面更加保守,一般都是躺在那里不动,让张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平素也不太好要求她,今日正好借口地板太硬,让她主动一点。
他便招招手道:“衣裙都不必脱了,省得着凉,把裙内小衣除下,坐我怀里来,上衣掀上去就好了。”
大白天的,外面的日光从窗户纸渗进来,光线非常好。徐文君红着脸,脱亵裤时只有先撩起长裙,两条白生生的腿露出来,皮肤十分光洁。当她软软地靠过来时,呼吸已有些沉重了。张宁掀她的上衣,腰部首先露出来,肚子上一点赘肉都没有,真正的纤腰楚楚,她胸小却腰细,身子也是别有一番美感的。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追逐
按理各衙门只为当直的人提供午膳,不过有几个文武官吏的家眷不在武昌城,常常晚饭也在官署厨房蹭饭;所幸当官的人比例很小,官署中的伙夫也会给他们做饭,花费算到公家头上。
张宁打算明天回去就休息一天不来官署了,晚饭便同几个文官武将一起吃,并带上了徐文君同座。
女人在这种场合一起用膳的情况是比较少见的,不过大伙儿都认识徐文君,以前老徐的孙女。这种事儿也有合理的由头,几个人就当是张宁私下与他们以特别的好友相待,世人以家眷见客的情况也是有的。
虽然这个时代有礼法的束缚,但有女子在场总是能提高男人们的兴致,古今同理。今天大家的话明显多起来,各种逸闻趣事一个接一个,饭桌上时不时哈哈大笑。倒是徐文君显得十分低调,话很少,小娘一点架子都没有,叫大家都很喜欢。
桌子上有道菜,是湖广熏腊肉,这道菜是张宁比较喜欢的菜。精肉的纹理清晰,肥肉色泽晶莹,好像已经和猪肉不是同一种东西,入口松软带着松香肉香。他觉得好吃,也给徐文君夹了一块,文君的脸微微一红,抬头回顾别的人,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陈盖见状忙道:“说起这腊肉,我倒想起一件笑人得事来。”
刚才那些文官将笑话趣事张口就来,他不太会说,这时好像终于有故事能讲了。众人一面吃,一面转头微笑着看他,也想听听什么事好笑。
陈盖放下筷子,摸了摸大脑门:“那是几年前,韦将军还不叫将军,咱们直接叫他韦斌,他派我出山去送件东西。路上有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便背了一袋米上路。一天碰见了个山村,便在一户家歇下了。那家老妪因我送了一些铜钱,晚上便要煮腊肉招待。那腊肉高高挂在墙上,我见老妪腿脚不便,便去帮忙取肉,不料刚取下来,发现那腊肉里有东西在动,伸手一抠,你们猜是什么东西……这么大一条蛆,哈哈哈哈!”陈盖夸张地伸出食指,比划着蛆的尺寸。
众人面面相觑。
陈盖尚不自知,大笑道:“那老妪说,没事没事,抠掉蛆,肉还能吃。”
徐文君刚刚把张宁夹到她碗里的熏腊肉放进嘴里,听到这里喉咙一阵蠕|动,脸色看起来尴尬极了。片刻后她才小心用袖子遮掩着,把肉吐到了碗里。
过得一会儿,她便小声道:“我吃饱了,各位请慢用。”
……
次日回楚王宫,张宁又将此事当笑话对周二娘说了一遍,不过笑话的是陈盖。
周二娘笑道:“可怜小徐,吃饭肯定被恶心到了。”
张宁大白天的陪着二娘闲扯,倒是想找机会让他写信给周梦雄,好让周梦雄更愿意接受六部变革、吸收降官入仕。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为了大局作想,让周梦雄等人搁置旧仇、拉拢宣德朝官僚士人,还是可以办到的。
既然有联姻,他认为周二娘此时就能在格局中起到积极的作用。至于姚家,张宁也打算主要劝服姚姬,姚和尚是一向很听妹妹的话。
明显妇人没太多的政|治立场、也很不稳定,劝服周二娘比和周梦雄说容易多了。
不过等周二娘答应这事后,张宁也没马上离开。毕竟家里不是官场战场,达到目的就走很不好,如此便缺少一点家庭温情;就好比床上的时候,搞完就走或者转头就睡,都是不好的做法。于是他继续腻在周二娘房里。
周二娘不会弹琴唱歌跳舞,棋也不会下,思想也是很保守的,和大多数正经妇人一般模样。难怪官场上许多士大夫放着家里的娇妻不管,最爱逛青楼酒肆,士大夫娶的当然都是良家妇人,但那些风尘女人明显要开放自由得多。
俩人只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没一会儿周二娘拿着布尺过来量身体尺寸,“我见你平常左右就两套衣服换洗,这阵子正闲,给你做套新衣裳。”
张宁坐在那里玩|弄打火石,转头随口道:“现在咱们又不缺衣少食,何必费那么工夫亲自做衣服?”“可不一样,世上再富贵的人家妇人也要学针线活,再说我亲手做的……”周二娘轻笑道,“会不会暖和一点呢?”
张宁回应道:“那做内衣好了,贴身的,没见着你的时候也能念想。”
反正说甜言蜜语又不要钱。
过得一会儿,周二娘又好奇地问:“你摆弄那东西作甚?”
此时张宁干的事要是被士大夫看到了,一定会被鄙视,因为在君子眼里喜欢摆弄这种小玩意的人显然是胸无大志的表现。他正在十分有兴趣地琢磨这个时代的主要取火工具:火石火镰。
汉字很神奇,只要一想到镰有个金字旁,就知道火镰是一种金属。张宁手里的这个玩意,大约是通过反复锻打成的钢片,底部有圆弧状;用它在火石上一划就能摩擦出火星。火石便是一种石头了,眼前这个是精心加工过的,有便于操作的凹槽;张宁拿在窗前仔细观察,猜测其材料可能主要是石英,非常坚固的石头。
除了主要的工具火镰和火石,引火还配有另外两种东西:火绒和触灯。火绒是用艾蒿的嫩叶、晒干后揉碎制成的,包在火镰上能划出青烟;然后放到触灯上一点就燃了。至于触灯是充当“触媒”的东西,据说以前是用纸筒干草什么的充当触媒,接触火绒小心吹燃,不过在明代火药已经广泛应用,直接用火药,一碰既燃,既不需要吹的技术活也方便。
周二娘见张宁专心地摆弄这种无趣的东西,也回答她的话,便幽幽抱怨道:“打火的东西,也比我有趣得多么?”
正因刚才张宁甜言,她才会将心里的不满说出来;就好像越宠的人越容易任性一样。
张宁忙转头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解说道:“你知道军中用的火器么?”
周二娘因他的亲昵动作,故意气呼呼地说:“略有耳闻,但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会去摆弄那样的兵凶之器。”
张宁便耐心地说道:“目前咱们用的火绳枪,是用机关将点燃的火绳撞到火药上,火药一遇到火种,轰!就燃爆了。”他说的时候还做动作,双手突然向上一举,“轰!”做得有些滑稽,周二娘见状没留神,噗嗤笑出来。
他又一本正经道:“但是火绳引火弊端太多,比如临场突然熄灭了怎么办,对面几十步外一群敌兵拿着明晃晃的兵器正冲过来,自己手里却只有一根没法点燃的烧火棍,你想想,心里肯定要骂老天了。特别是有雾的天气或是刚下了雨空气湿润的时候,火绳上的一点火种极易熄灭。还有万一遇到夜战,黑漆漆的,点着火绳,有亮点的地方肯定有咱们的人,等于是给敌兵弓箭手指明目标的活靶子。”
“如果能够改进发火机制,像这火镰火石一般,通过钢片摩擦燧石引火,许多问题都解决了,还能提高火器的射速。”
周二娘认真地听着,因张宁说得清楚,她似乎也听懂了。要是换作别人给她讲这种话题,她肯定是没兴趣的,但因为是张宁说,她也便很愿意听。
这时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崇拜的神情,好像觉得夫君很厉害。
女人天生崇拜强大的异性,在外表上才喜欢长得高大的有肌肉的男人,所以那种所谓长相俊俏清秀的文弱少年郎虽然可爱,不一定能得女人的心;除此之外,像周二娘这种比较聪明理智的小娘还更看重内在的强大,上古时期的内在强大可以通过身体表现,但宋明以来文人地位抬头,文人在社会上的强势,有才华的才子无疑容易得到女人的青睐。才子佳人故事的流行,便是这样的背景。
当初周二娘很快就接受了张宁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为夫,也是耳闻他很有文才的缘故,如果换作另一个人就算被逼无奈恐怕很难叫她接受。
不过她在耳濡目染军事技术才华取得巨大利益后,十几岁的她观念很容易改变,渐渐又看不上那种只在文章方面厉害的文人了,转而开始倾向张宁这样的真才实用的能耐。她的父亲周梦雄就在家里曾经说过,张宁能够起兵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新式火器技术。
张宁微微有些感叹:“人生在世忙忙碌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在宁静中稍停留脚步,才能思考一些容易忽视的细节。”
周二娘仰头看着他的脸,随口道:“那夫君要抓紧时间差人制作用打火石引火的火器了,火镰火石随处可见,要是朝廷里有人先想到做了出来,我们不是要处于不利境地么?”
张宁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天下似乎很难无端生出这种天才……朝廷官府,只能跟随我的脚步,在后面追逐。等他们想法获得新东西,再琢磨仿造、批量制造,起码发现之后一年半载了,而在此之前只能用落后的兵器对抗新东西;就好像以前他们用弓箭长矛几次大战对抗火绳枪一样。”
第三百六十五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在周二娘身边留至傍晚,正巧徐文君回来了,此前她在官署内销毁前阵子张宁留下的资料。张宁问她:“书房里的东西收拾好了么?”见她点头,便将另外几张写着潦草字迹和乱画的图纸交给她,让她存放。
“要去母妃那边一趟。”张宁回头对二娘说,旋即又解释道,“之前给你说的那件事,除了让你劝劝岳丈,我还得让母妃给舅舅带个信。”
周二娘听罢有正事,便不好留他。张宁直言不讳,也是想间接让周梦雄知道:姚和尚都同意了,他没必要执拗放不下。
张宁看了周二娘一眼,目光更是大胆地盯着她的胸脯,衣服下面坚挺的东西把布料都撑了起来,发育是和徐文君全然不同的。便小声对二娘道:“我去去就回来,一会儿你沐浴洗洗,在床上等我。”
说得虽然小声,但就站在不远处的徐文君肯定是听见了的。周二娘脸上霎时一红,转头尴尬地看徐文君,不料她也悄悄看过来,两个小娘目光一触,一切尽在不言中,也不知道她们心里想着什么。
姚姬住的院子里有不少白衣侍卫轮番当直,人们很难靠近,不过张宁是例外,招呼都不用打径直就进去了。
进去就肯定能见到她的,因为姚姬纯粹就是个“宅女”,估计以前在山里隐居习惯了,现在也很少出门。一个人成日呆在宅院里不出去散心会不会闷?如果长年累月张宁觉得自己肯定会闷,但了解姚姬的生活,就明白她不会觉得闷。姚姬是个刻意追求完美的人,可能有点洁癖,因为她活动的地方总是特别整洁。加之妇人特有的细心,每天在意着每一个生活细节,精致到无以复加,然后还要与内外的人勾心斗角琢磨一番人的心思,就够她打发时间了。
她的心情大部分时候是淡定而有条理的,偶尔会情绪失衡,但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她早已懂得如何调节心情。就像上次因为想报复马皇后的激动情绪,张宁相信她不会胡乱,事实证明她果然将此事按捺下去了,从此沉住气没有提及。
张宁见到她的面时,发现她正在摆弄一些好像草药一类的东西,拿着戥子正在称重。那种戥子是非常精细的秤,带有砝码等专门工具,一般是用来称金银或贵重香料的量具。也不知她在捣鼓什么花花草草,要如此精细。
“您何时做起郎中来了?”张宁玩笑道。
姚姬提起笔先将什么东西记录在纸上,头也不回地说:“这么些天不见,我以为你早把我给忘了,今天倒舍得过来。”
张宁道:“正有些事忙着,许久未向您请安,还请母妃别往心里去。”
“我正有事要给你说。”姚姬轻轻将毛笔搁在砚台上,举手抬足之间有股子说不出的气质,真是骨子里都是女人。
张宁只好先把自己的话忍着,先听她说叨。
姚姬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近侍小月,侍女知趣地屈膝致礼,便倒退着向外走去。那小月是服侍姚姬起居的近侍丫头,连她也给支开了,不禁叫张宁留神起来,估计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转身走进暖阁,拿出一份卷宗来放在桌子上:“你瞧瞧。”
在张宁阅读上面的名单时,她又接着说道:“酒桌上有一种酒令,叫虎棒鸡虫令,你不觉得很有意思?我挑选了一批人,分批布置在各地打探消息,这里边有个联系号令,就像酒令一样……
每一个地方的布局主要由四种人组成:第一种自然是密探,负责打探军情消息,密探在最前面也是最容易被抓的,但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知情,所以就算有人被抓也危及不到旁人;第二种是定期派往当地与密探单线联络的使者,只有使者能找到密探,反过来就不行;第三种便是据点,负责派出使者收集消息,以及向内侍省禀报等诸事;第四种是监事,直接向内侍省负责,其它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因为监事不用自己去打探情报,故风险较低,目的是为了在使者被抓时及时向据点预警,除此之外在更糟糕的情况、据点被官府查获时,可以让内侍省及时知道消息。各部分之间层层节制。”
张宁听罢一时间感到十分欣慰,因为上次川军到荆州的军情迟迟不知,他就在姚姬面前提过一次,不料她就上心了,开始实办此事。
姚姬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过这些人一年半载只能探些路人皆知的大事,更多的消息恐怕是无能为力。再能耐的密探,要混进公门,肯定是需要时日的,或者诱降有价值的人也是细活;我们的人刚刚向天下各府铺开,暂时很难有所作为。”
张宁点头称是:“凡事都只能循序渐进,您说得很有道理。”
姚姬不动声色地小声道:“不过建文君手下的人,控制着好些隐藏很深的据点和细作,这些人如果为我所用,便是现成的了。”
这时张宁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王狗儿。
他左右踱了一个来回,稍作犹豫,便对姚姬说出来:“我知道朝中有个大太监叫王狗儿,是‘父皇’安插在宫里的细作,不知道藏了多少年了,现在王狗儿高居司礼监掌印,参与朝廷军机。”
“司礼监掌印是建文君的人?”沉静如姚姬也顿时露出了惊诧之色。沦落如朱允炆这样的皇帝,果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树根长得还是非常深的。
张宁点头道:“我知道王狗儿的身份,是三年多以前,那会我还在朝里做官。当时仁宗(永乐的长子洪熙帝朱高炽)刚刚驾崩,宣德登基,对其皇祖父永乐帝之死存疑,认为是被内|奸毒害。而宣德的亲信太监海涛想借机整|死大太监王狗儿,便欲栽赃嫁祸;正好我正在胡滢手下对其中暗查知道内幕,出于一些迫不得已的考虑只好勾通王狗儿,帮了他一把。在此过程的中我便判断出此人是建文布置在宫里的人,或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王狗儿后来竟爬到了高位……当时王狗儿却不知我的底细,但现在我打旗号起兵天下皆知,他肯定已经想明白三年前的事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宋和
王狗儿作为一个无家无后的太监,在一个更加合法的朝廷里做了二十几年宦官,现在又身居掌印之职,很容易揣测他的心思,恐怕已经不想做卧底了。
他没法摆脱建文的控制,最大的顾虑应该是建文帝掌握着反制措施。双方一旦闹翻,这边极可能将王狗儿的底细公诸于世;因为王狗儿起初是从建文宫里挑选出来的人,可能还有一些真凭实据握在建文的人手里。就算这些凭据因为时间太久无法准确证明他的身份,但王狗儿作为宣德帝身边的重要人物,甚至关系到皇帝本人的人身安全,信任是极其重要的因素,一旦他真正让宣德帝产生了怀疑,下场也是灾难性的。
可见如果一个人的背叛行为没有相应的代价和威慑,可信度就会很低。
张宁思虑了稍许,便用寻常那种口齿清楚但语速较快的说话方式开口道:“王狗儿这个人因为身份关系对我们的价值非常之大,但是要拉拢他有两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其一,不容易与他联络上,就假设母妃身边某个近侍是别人的细作,身居内侍省,外人要见您的人很难有途径……”
姚姬笑道:“我身边可不会有王狗儿这样的人。”
只是假设类比而已。张宁继续道:“其二,王狗儿之所以没有完全投靠宣德皇帝,是忌惮建文君的人握有他的把柄。而咱们虽然知道他的身份,却完全无法威胁,宣德帝还没有昏庸到仅凭造谣毫无凭据就怀疑自己重用的大太监的程度;毕竟王狗儿还算在上层有名的人,要针对他造谣过于容易。”
姚姬不置可否地看着他。能把阴谋诡计说得如此有条理、并且堂而皇之,多半是只有男人才能表现出来的效果,这和姚姬经历的宫廷阴谋全然不同的感觉;张宁的表情神态和声音让她想起一种东西阳刚之气。或许是她身边缺乏异性太久的缘故,对于这种别样的气息分外敏|感。
他见姚姬没有说话,便又说:“第一个困难要小一点,要见一个不容易见的人,只要等待到恰当的机会还是有可能的。但如何让他为我所用,却很难办到……不过我想起一件事来,永乐帝驾崩,隐情中可能与投毒有关,真相是什么?真的是王狗儿受致使对永乐帝下毒所致么?”
姚姬轻轻摇头:“此事我也不能确定。不过当年建文诸臣几番设计刺杀‘燕王’,倒是确有其事的,前面几次都没成功,暴露后受牵连而死的很多。最后燕王在北征途中暴毙,却没有人能说清原因。”
张宁道:“或许咱们可以派人通过此事做文章,试一试,看王狗儿会不会中招。”
姚姬很快说道:“派桃花仙子去罢,她应该是最可能办成此事的人。”
张宁心下一想,桃花仙子不仅是知道很多内情的人,和杨士奇的养女罗幺娘也认识,说不定到了扬州后还能得到罗幺娘的帮助,如果罗幺娘现在在杨士奇身边到了扬州的话。只是派女人、特别是他知道对自己有情意的女人去干这种危险的差事,张宁从情感上是有些抵触的。
不过桃花仙子本来就擅长此道的妇人,她也不止一次做细作刺客一类的事;除她之外,也很难有适合的人,毕竟有些机密内情不是谁都知道的、也不能随意与人说,但不知内情者无法办此事。
张宁不再犹豫,立刻就赞成了姚姬的推荐。
一件张宁和姚姬都达成一致的事,决定之后就可以马上实办了。姚姬说:“桃花仙子现在就在王宫时,我派人把她叫过来。”
等桃花仙子被召来见面,张宁又把一些可能对她办差有用的事讲述了一遍。包含当年的“香灰案”实情,还有一些人脉关系,王狗儿手下的另一个掌权太监王振、罗幺娘等人。
……
通过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陆尚书调查江西这件事是非常容易的,锦衣卫军官在地方上行事有特权,几乎什么都有权限查。于是很快就有密奏回禀到了扬州。
虽然大明朝廷的官僚体系以文案和法令程序作为运作模式,相对很呆板,但是锦衣卫的存在让皇帝的耳目触手更加灵活了,保密性也很高……只不过王狗儿这个人物的存在让此间出现了极大的漏洞。
司礼监掌印目前同时提督东厂。东厂与锦衣卫合称厂卫,是性质类似的机构,东厂是无法绕过宫廷司礼监的,锦衣卫也很难摆脱其影响;自永乐时期开始,历经永乐、洪熙、宣德三朝,明朝皇帝意识到了宦官这个群体对政权稳定的天然优势,有意识地在逐步培养和增强宦官集团,太监受到皇帝亲睐,锦衣卫就会因此落下风,受制于司礼监。所以厂卫的秘密想王狗儿不知情,是几乎不可能的。
胡滢派出的家臣查出的东西是私人的,不足为大政谋略的凭据,此次锦衣卫的人复核确认了前期消息的真伪。除此之外,南镇抚司送来的一份特别重要的东西引起了杨荣等人的高度重视。
一份由宋和亲笔拟定颁布的叛军法令。
法令包括军政民和舆情等诸多方面,洋洋洒洒十几条内容。其中有严令军队扰民违反者无论身份高低一律同罪,安抚百姓进行正常生活,揭发当地官吏横|征暴|敛贪污不法鱼肉百姓的罪恶,挑选道德高尚的士人做官等内容。法令用简单直白的文字写成,毫无文言文的用辞。
当然这份东西的内容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写它的人宋和。宋和何许人?建文朝的进士天子门生,“靖难之役”后不知所踪,传言是跟着建文父子跑掉了;他是朝廷追查的重要对象之一。
杨荣当着胡滢和杨四海等人的面说:“目前最要紧的事,得马上派人回京在内阁库房中找到当年宋和的字迹,予以对照真伪。宋和中过进士,在文渊阁库房(后来的西库)中肯定有存档卷宗,就算他当年的殿试文章原本都应该找得出来。”大明朝本质上是文官治国,各种案牍制度已相当成熟,所以就算过去二十多年的东西也有存档。连当年太祖时期用玺签发的圣旨政令全都有副本存放。
胡滢以为然,出谋划策道:“杨公虽然是内阁阁臣、文渊阁大学士,如果亲自回京,是有权力查文渊阁库房的档案的。不过要离开行宫,得先面圣才是。咱们谋划的事可以向皇上先行奏报,不过尚未完善之前,可请皇上搁置暂不告诉朝廷大臣……”
杨荣心里清楚,胡滢提到的“暂不告诉朝廷大臣”中的大臣主要指杨士奇。为了保密性,杨士奇显然已经被他们排斥在这件事的圈子之外;不过大家哪怕在私下里谈论,也只能通过暗示,不敢直接“诬陷”杨士奇。因为杨士奇现在还做着内阁首辅。
内阁建立于太祖年间,一开始只充当政治|顾问的角色,品级低且无实权。但是宣德皇帝登基后,立志逐渐重塑更加合理完善的权力格局,首开阁臣兼任尚书部堂的先例,阁臣的权力自此极大地上升;明朝无宰相,但内阁阁臣很多时期比宰相权力大.……
历代宰相一般只有决策权;但明朝阁臣既参与制定国家大政的决策,又同时通过掌控六部直接拥有执行权。(按照传统的三省六部制,中书省决策,尚书省下面的六部执行。明朝太祖初期也有中书省,相当于宰相。)少数几个人既参与决策、又掌握执行程序是什么状况?一句话便是,几个人在皇帝跟前商量一下帝国事务该怎么怎么办,然后散会就可以各自去办了,几乎没人能管到他们。这也是明朝背上中央集权强化的名声的重要原因之一。
所以杨士奇作为宣德皇帝的内阁首辅,是位极人臣的地位,只要他一天在位置上,什么虫虫马马的官僚哪敢轻易说他的好歹?
不过因为杨士奇不幸曾经和湖广大匪湘王交情非浅,明显如今在皇帝和朝臣心中的地位下降。只是因为没有一点证据证明杨士奇和张宁还有关系,宣德帝朱瞻基暂时并不想动杨士奇这样的重要人物。权力中枢的成员稳定、是一个政权成熟的标志之一,宣德帝深谙其中之道,他不是个胡来的政治家。于此相比,后来的崇祯帝一朝十几年换了五十多个内阁大臣,其糟糕的程度可见一斑。
……杨荣等人商量了一番,分工合作。由杨荣亲自去见皇帝,然后赶回京师到文渊阁库房查档,寻找证据;胡滢留在扬州“行在”衙门,负责与锦衣卫南镇抚司保持联络,掌握和谋划此事的进一步发展。
而就在这时,年轻的杨四海再次提出了大胆而具有想象力的假设:“江西谋反的人既然能得到宋和这等人物在左右,必非寻常。建文在武昌;又不可能是张宁的人。那么叛军打着建文太子的旗号就极可能是真的。
我们认为湘王一党和建文及其太子有隙,那建文太子起兵失败后,下官认为正是湘王铲除隐患的一个绝好机会。建文太子去了哪里?或许他是不是已经被湘王密|谋害死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守株待兔
因长江以南的无论湘王还是汉王,目前都没有能力布局北渡进取,故朝廷的江防是很不严密的。江湖从来只能防大军,防不了细作,连绵几千里的大江若是严密控防不知要耗费几许。
桃花仙子等一行十余人从武昌出发,轻易渡过了长江,在北面只要行事小心同样困难不大。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子是辛未,曾做过内侍省的白衣侍卫。有女子在一起,也方面她们相互照顾,而其他的随从都是从内侍省挑选出来的孔武汉子。
他们事先伪造了能以假乱真的路引印信等物,不过这东西只能权当准备着用于不时之需,平素用不上,毕竟是假的、拿出来也有风险。大明朝法理上是禁止除了一些特定的人之外的子民擅离家乡,所以有路引这种东西的存在;不过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容易控制,灾荒之年的流民、贩夫走卒、跑江湖的三教九流,哪里有什么官方开据的路引,照样是遍天下乱跑。
何况天地方圆,不止一条路可走。如果人少就可以不走官道隘口,而选择较为难行的小路。便如大别山是大股军队调动的极大障碍,军方只要守关就能防御;不过若是三五成群的旅人,为了避免麻烦翻山越林也是可以的。
武昌到扬州一千多里路,一行人马匹备齐轻装上路,不到十天就到了。扬州并未受到军事威胁,城池未戒严,桃花仙子等人佯装商贩交了一些钱就进去了,事先准备的两车货物居然成了白忙乎,守门士卒连检查都没有,更不问什么路引。主要他们是早上进城的,城门处出入的人太多,一些住在城外专门贩卖蔬菜、肉类以及一些摆摊的人最多;本来近期城中就没什么事,士卒们也就不会挨个检查,拥堵道路。至于路引……许多百姓连官都没见过,更不知路引长什么样,要查这玩意肯定是白查,不如干脆下令扬州城内外百姓禁止出入算了。
桃花仙子在靠近北城河的地方找了家客栈住下来,便于观察皇帝行宫附近的情况,看有没有机会联络上太监王狗儿。但是这种全靠运气的事太不确定,于是她又决定设法联络杨士奇的女儿罗幺娘;想通过她得到一些帮助,毕竟这个女人熟悉本地情况和官场。
初到贵地,一切都风平浪静,忐忑忧心也渐渐好些了。桃花仙子不想莽撞行事,采用了更小心的法子:跑到杨府前面的一条街上摆摊卖山货,以守株待兔。
扬州对于桃花仙子来说有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以前她在扬州府地界上贩运私盐,生活过好些年。但是这里终究不属于她,既不是生长的家乡,也在此没有归宿。熟悉是因为在这边留下了许多回忆。
有些当时觉得很大的事回忆起来很模糊了,却反倒是无关紧要的细节教人很容易就想到。某个幽静的夜晚,山庄,出现了一张叫人难忘的脸,他说:这种长在树上的是蕨草,但对大树无害,可以保存水分,两者共生。
她喜欢的不是增长了知识,而是他说话的那种极度温柔的口气、道理的细微;以及很有见识的印象,给予她的好感。在这种人面前,桃花仙子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
摆摊十分无聊,桃花仙子左右观察情况时,无意中又看到一块石头下面长出来的嫩草。再次想起张宁安慰赵二娘时的话。
他说:草木没有长脚,它们自己是不能动的,也不能选择土地,比人活着无奈多了。一粒草种子运气不好掉进了石头缝里,面对的将是艰苦的生存环境,只有一丁点土或是石屑、缺水,但它还是要活下去要绽放出绿色的叶子,为了见到阳光它能把坚固的石头撕裂从里面长出来。一株微不足道的草尚且能如此,何况是人呢?
好像一草一木都能诱起人的思念。
……在这样的状态中桃花仙子又消磨了几天时间,一行人毫无进展。她到扬州来是有使命的,不能这么消磨下去,想来想去,只有通过罗幺娘打开局面。她已经准备冒险直接到杨府投帖子、设法主动见面了。
果然世事常常柳暗花明,正当此时,终于发现了从杨府出来的轿子,从女性随从猜测,轿子里坐的极可能是女眷,便有可能是罗幺娘。
桃花仙子马上留人守摊,自己尾随过去。轿子在一家丝织店铺停靠,里面走下来的人叫桃花仙子眼睛一亮,果然是罗幺娘。
她便跟着进了铺子,因为戴着帷帽遮掩面部,罗幺娘并未注意到自己。桃花仙子慢慢接近她,罗幺娘终于有了警觉,这娘们也是习武跑过江湖的人,果然嗅觉很灵敏。
“罗小姐别来无恙。”桃花仙子轻轻说了一句。
已经注意到她的罗幺娘转头过来,她的衣着打扮很有大户人家的模样,身上华贵的丝绸和饰物却颜色素净,有别于风尘中人的艳丽。脸上略施脂粉,不着痕迹。不过罗幺娘已经二十出头的年纪了,不知现在是否婚配,但和一般小娘气质迥异,细长几乎到发际的眉毛和眼睛里的目光让她给人有点压力,一看就仿佛不是好对付的妇人。
桃花仙子轻轻掀开脸前的纱巾,相信罗幺娘一定能认出自己的。桃花仙子左颧骨上做了修饰的疤痕,确实不容易叫曾经相识的人忘记。
“这位姑娘有何贵干?”罗幺娘的嘴里冒出一句话来。
这倒让桃花仙子愣了,她不记得自己了?不太可能吧,以前在京师也是桃花仙子去找她的。状况有点出乎桃花仙子的意料之外,让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罗小娘……”半句出口却找不到下文。
罗幺娘立刻招呼身边的小娘:“咱们走罢。”
桃花仙子不能强留她,只得诧异而失落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暂时只好回客栈清理状况。此前确实没想过如果罗幺娘不认他们的情况,桃花仙子倒是提过万一罗幺娘出卖自己会怎样,张宁却一口认定她绝不会那样做;于是就没有再考虑这个问题了,毕竟深入扬州办事本身就非常冒险,没必要在一个可能性很低的风险上纠结。
“这妇人是不是已经嫁人了?”桃花仙子皱眉道,“若是有了夫家,自然不再愿意担风险和咱们的人有关系。”
随行的辛未更不了解状况,所以没法搭话。
在一个重要人物这里断了线,桃花仙子也是一筹莫展。因为此事无法与建文那边的细作联合,所以也得不到什么人的帮助……建文的人肯定在扬州有据点,他们不会放弃这样一个重要地方的活动。
及至旁晚,大伙儿也没想到办法,都没出房门,连晚饭也叫店家送到了房间里吃。
天色渐暗时,却忽然有人敲门。桃花仙子示意随从先问话,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答:“是我,让我进去再说。”桃花仙子忙叫人开门。
只见一个身着士庶巾服的人站在门口,帽子是那种“大帽”,有点像南方明军戴的宽沿铁盔,不过是布的,江南士林比较流行的帽子,大多上点年纪的人出门戴。大帽压得很低,只能看到鼻子和嘴巴,嘴唇上有薄薄的胭脂,明显是个女人。
那女子闪身进来,门外再无他人,只身前来的。
她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脸来,果然是罗幺娘。罗幺娘回顾左右的人,桃花仙子意会,忙道:“都是自己人。”不过还是叫大伙儿先到另外一间客房回避。
罗幺娘这才开口道:“白天突然见到你,我也有些意外。但近段日子有些事儿,我不敢在那种地方与你相认。”
“出了何事?”桃花仙子问道。
罗幺娘道:“其实也不是出事,而是家父处境不太好。因为朝里有风言风语,东厂的鹰犬自然少不得对家父盯梢,我是担心出门的时候附近有尾巴,所以只好装作不认识,还望你们勿怪。”
桃花仙子略松一口气:“此前我还以为罗小姐已经出嫁了,所以不愿意认咱们。”
“我可不像有人那么急,慌着就成家了……”罗幺娘顿时面露气色,“听说于廷益(于谦)在湖广被俘,其妻到过‘叛军’营里,然后被放回来了。我便派人去京师问过于夫人,方知那人已经娶妻成家!”
听到这里桃花仙子明白罗幺娘还是很关心张宁的,不然不会专程派人去找于夫人问事。不过听张宁说,当初是罗幺娘为了杨士奇的仕途才拒绝了私|奔,想来她就算口头上说人薄情寡义,实际也怪不得别人……当然也不怪她,人生在世本来就应该有很多牵挂,也该为自己考虑,人之常情;反倒是她对一个已经殊途的人念念不忘有些奇怪。
罗幺娘并不特别生气,过了一会儿就问:“你们是受张平安之命到扬州来,所为何事?”
于是桃花仙子便把来历略讲了一遍,只与罗幺娘约定联络的方式,却并未得到她愿意帮助的答复。
第三百六十八章 鹰犬
在桃花仙子和罗幺娘谈话的那会儿,其它随行的人都回避了,唯有辛未在场。不仅因为辛未是女人的缘故,大约她做过姚姬的白衣侍卫,这种人在桃花仙子眼里都是知道很多机密的心腹,所以便没打算瞒着她。
辛未只有十七八,在一行人中年纪最小,不过她经历过很多事,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在言谈中,她已经听出来见面的这个朝廷大臣的女儿,对湘王张宁很有些旧情;想到自己曾经侍寝,现在又归湘王直属,心下便泛出一丝道不清的感受……妇人有种奇怪的虚荣心,大家都觉得厉害的和争抢的男人,她便想要插一脚,常常便不会考虑是否适合自己。正如男人想征服占有稀有的佳人一样,女人也想霸占高处的男人;不过有的女人自身身份和资本有限,无法独占,所以不同于男人的是女人可以退一步去分享,特别在这个三妻四妾很常见的时代。
罗幺娘已经离开,经过这么一阵,天色愈发黯淡。不过还未到宵禁之时,从客栈的窗户看出去,街面上灯火绚烂,人来人往,似乎比白天还要繁荣了。
桃花仙子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正在思索下一步的动作。可是她却静不下心来,隐隐之中有种搅人心绪的直觉。
从小就跑江湖刀口舔血的经历,有过很多始料未及的意外和风险,让她有种很强的直觉。就像野生的野兽能嗅到危险,完全没有什么理由,只是纯粹的感觉。
罗幺娘随口的一句话在她耳边清晰地响起:家父处境不太好,因为朝里有风言风语,所以可能有东厂鹰犬盯梢。
“马上离开这里!”桃花仙子抬头忽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伙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但是没有提出异议,因为桃花仙子在一众人之中是老大,在武昌时就定了凡事她做主。桃花仙子见随从有些迟疑,便又催促道:“还愣着作甚,收拾行李,找店家结账。”
众人这才散去忙乎,一个汉子提醒道:“这么晚了,突然要结账,店家会不会觉得咱们行事怪异?”
桃花仙子道:“客栈的人觉得怪异并不打紧,他们不会说出去,开门做生意还能给自己找麻烦?”
于是大家准备了一番便离开了客栈,一行人沿街走到十字路口的牌坊跟前,忽然就见一队人马跑步着过来了。有的人骑马,更多的人小跑着跟在后面。前面是戴青红相间的高筒帽的差人,后面竟还有一队披甲的兵丁,一共百八十号人之多。路人纷纷避让,许多人好奇地看着这帮公差,也有人在议论。
桃花仙子放慢脚步,留心观察。过了一阵子,那队人马果然在刚刚离开的那家客栈门口停下来,那边闹哄哄一阵不知发生了什么。这让她愈发提起一颗心来。
别的人无不脸色变白,恐怕正在庆幸自己跑得快,同时大家看桃花仙子的眼神也多了几份敬畏。这个妇人地位在所有密探之上,确实是有些能耐的。
“此地不太安稳,可今天不能出城了。”桃花仙子道,“马上分散开了,三俩人为一组,各自先找地方过一晚,明日出城,到南城外来,我自会与你们见面。”
他们刚刚才从客栈出来,桃花仙子无法判断是否有人已经跟住了他们的行踪。既然不能发现是否有追踪的眼线,唯一降低风险的办法就是分散行动;因为就算有厂卫的眼线,此时应该人也很少,否则就容易暴露了。桃花仙子等一旦分散,对方细作就只能追踪到其中一股。
正好他们位于十字路口,当下便分开向不同方向离开。
……
次日一早,罗幺娘就从管家那里打听到了消息,昨晚东厂的人带人搜查了衙前街的一家客栈,正是她与桃花仙子等人见面的地方。据说东厂是得到了线报,去搜捕一干江洋大盗;不过这个说法可信度实在不高,东厂虽有一定的缉捕审讯之权,但是他们显然对盗匪之类的人不感兴趣。
这让罗幺娘有些后怕。不过杨府有不少奴仆人丁消息灵通,据管家说东厂没抓到人,才让她稍稍放心。而且杨府没有动静,显然是东厂没有抓住人证和实据,这才不敢动杨士奇。
但如果东厂昨夜真的是针对杨士奇才行动,那么杨士奇的处境就更加难堪。没有真凭实据厂卫自然不敢擅动首辅大臣,可是如果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进一步让皇帝起了疑心,只要皇帝的态度一松动,那大臣的处境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
一种愧疚感涌上了罗幺娘的心头,她觉得自己做了对养父不利的事。作为挽回错误最诚意的做法,她想过将这件事如实告诉杨士奇;或许挽回不了什么,但至少让杨士奇心里有底,能够知己知彼。
可是她终于还是没有这样的勇气,撒谎有时候只为了逃避罢。一时间她决意再也不和那帮鬼鬼祟祟的细作联络;但这样的决意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时间稍过就总是无法摆脱一种隐隐约约的心理寄托。
或许桃花仙子昨晚提醒了自己,如果嫁做人妇,当然就不会再想旧情。
这两年杨士奇早就有这种打算,刻意为她安排了一些事。但均以失败告终,她的人生大事拖延到现在,年龄已超过二十,在明朝实在更难处理,这个时代名副其实的“剩女”。主要因为她不是杨士奇的亲生女儿,而且是杨士奇的继父家的,他就更不方便逼迫她;否则杨士奇恐怕早就自己以父母之命的名义,替她做主了。
一是年龄让她的事很难办,不过主要原因还是罗幺娘的心气儿。她因为早年家庭坎坷,经历得多,所以很有主见也很自立,不是那种顺从的女子;加上杨家的地位和她本身的姿色,心气儿就越来越高,完全是个与这个时代普通女性不合流的女子。安排给她的男子,要么在她看来年龄小且娇生惯养,让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当然杨士奇不可能寻个丧偶或休妻的,而且要门当户对,这种家世的公子没成婚的,基本只有十几岁的少爷;要么是人家的父母看不上,一瞧她的细长眉毛和目光神色表现出来的厉害气质,大户人家生怕将来家里麻烦事多。
罗幺娘言行雷厉,却未曾男子能与她接近过,除了张宁。往事似乎耗尽了她萌动的心思,再也难寻一个人那般对待她,能让她放下傲气的盔甲;她每当想到要在另外一个男子面前怎么做时,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屈辱心态,长期不能解开心结。
第三百六十九章 要天下雨不敢晴
得到线报后出动“番子”搜捕客栈那晚,负责缉拿的人是东厂隶役钱刚。此人是锦衣卫调配东厂的缉事。东厂分刑、隶、缉等职能分司,钱刚正是负责缉拿要犯的番役。
钱刚急于立功,认定杨士奇家的人与奸细私通,但带人去抓时却捕了个空。他当然很不甘心,想要在扬州全城扩大排查缉捕,但是本人又没有下令戒严城池大规模搜查的权限,只好急着去请示东厂提督王狗儿。
却不料见面就被王狗儿劈头盖脸大骂了一通,然后这个让钱刚心里称为讨厌的阉货的太监、丢下一句:“你懂个屁!”说话的声音娘里娘气又非妇人腔调,实在是叫钱刚这样的汉子听得身上起鸡皮。
王狗儿在平素对他恭恭敬敬的一帮人眼里,真正没有什么好印象,在常人眼里简直就是个妖怪。这家伙年龄大概也就是四十多,但头发已经花白;风霜的头发下面,脸上的皮肤相当好,没有多少皱纹,除了没有胡须,细腻的皮肤也与通常的中年男子大相径庭。明亮的小眼睛和单眼皮,脸色很苍白,有股子很强的阴气;腰身还瘦,一点气势都没有,长袍系上腰带就像妇人一般飘的身材。
最叫人无语的还是他说话时翘起小指的娘气动作,好像捏着嗓子一般的声音……
王狗儿骂了一通,又阴阳怪气地教训钱刚:“你要抓什么凭据?事儿有你这么干的么?”
钱刚终于稍稍顶嘴道:“咱们东厂锦衣卫办事,多半还是要凭据的,并不能像那帮背地里坏咱们的文人一般胡乱抓人。”
王狗儿用手指戳了他一下:“可查的是杨士奇!你也不想想,皇爷如果不想动杨士奇,你这么大张旗鼓满城搜捕算什么,让皇爷怎么在大臣面前说话?若皇爷要动杨士奇,还要你去抓什么凭据,皇爷一句话,要天下雨它就不敢晴着。”
钱刚完全没搞明白,但是东厂提督不发话,他总知道自己不该干什么,只好打消了大肆搜捕的想法。
王狗儿不想沾手的就是有关建文那边的奸细之事,要是干得过分了,怕人记着;不干的话,自己的立场就说不清楚。所以钱刚在这事上想闹大,他是真生气。
……但这事还是没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不知是东厂番子泄露的消息,还是官场上好事者瞎猜的,背地里隐约有人议论那晚上东厂搜查是怀疑大臣杨士奇勾结奸细。
杨士奇身为内阁首辅,下面的门生好友是不少的,他再次耳闻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不过东厂出动百十号人规模的事他是知道的,确有此事。
士奇从永乐大帝时期走过来,仕途坎坷,有过风光的时候皇帝凡事都要问他,认为士奇的话不仅考虑周全沉稳,而且常常对事情有独到的洞察力;只要杨士奇不赞成的事,皇帝多半都要三思而后行,往往就最后听从他的谏言放弃了。但他也有倒霉的时候,就像现在完全是处于一种朝不保夕般的境况,很多人都等待着他有一天倒|台。
在大明朝,初期就因为李善长案死了上万人,政治|失败后的人可没有退到田园独善其身的路可走,斩尽杀绝是一种风气,你这么干、有一天我得势了当然也要这样干。所以杨士奇一旦倒|台,不是丢官丢名利那么简单,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最多事后再为他恢复名誉平反,但活路是没有的。
此时杨士奇承受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但是他看起来还很稳得住的样子,平素的神态表情一副坦荡荡的君子淡泊。
他自忖为官几十年,至少做人还是很到位的。也许有一些心胸狭小之辈只想着看他人好戏,但真正恨他不惜落井下石的人估计没多少。在官场上,难免有同僚竞争对手,而且会产生一些矛盾,但杨士奇以待人宽厚的态度化解了这一切。
记得宣德皇帝刚刚登基那会儿,一众前朝大臣急于争新格局内的地位;有一次杨士奇在皇帝面前推荐杨荣,皇帝以开玩笑的口气说:杨荣说过你好几次坏话,要不是我宽容你,你早就离开内阁,你为什么还推荐他?杨士奇急忙说:人都有优点缺点,容易犯错;既然皇上当初能宽容我,也请您也像宽容我一样宽容杨荣(谗言说别人的坏话)。后来杨荣听到了这件事,大为感叹。
所以诸如杨荣、杨溥、夏原吉这些高位的大臣,是不太可能落井下石的,他们也应该有一定的大臣气度。而那些小人则高度不够,在场面上根本动不了杨士奇。
既然没有大臣在这件事中推波助澜,真正能决定杨士奇命运的只有皇帝朱瞻基的考虑。
一天,杨士奇在门人和亲近的家臣面前就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如果皇上容不下老臣,天下便无老臣的容身之所,只能接受宿命。既然人已遇到无能为力之事,忧惧又有什么必要呢?”随口之间便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那就是认为自己的结局掌握在皇帝手里。
他的言谈之间已经隐约表现出悲观的情绪,但仍旧是很镇定的。毕竟他是执掌过朝廷官僚中枢的大臣,出什么事定会带来一阵格局动荡,于是出事前必定有一番准备和铺垫。这些准备和铺垫就会露出种种迹象,所以他就算要面临灭亡,也会事先知道有个心理准备的。
而现在这种迹象显然还不明显,这也是杨士奇还稳得住的原因。作为一个大臣,承受起了这次极大威胁压力的考验。
不过杨士奇想起一句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干大事目光却不能只看大的东西,洞察细微同样重要。没几天他隐约觉察这件事事出有因,终于找到来了罗幺娘说话。
经过一番好言的道理,杨士奇终于问出了自己的想问的话:“幺娘,你是否与张平安的人有过接触?”
罗幺娘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她曾想过主动向杨士奇承认,但肯定是没有那般勇气的。现在杨士奇反过来问起,她觉得应该说实话了……其实刚才杨士奇说那番不相干道理的时候,她就猜测可能是为了这事儿,果不出其然。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又急,几乎是一瞬间她明白必须马上回答。心里一个声音说:告诉家父吧……要怎么惩罚,或是以后不信任我了,都是应该的,承受结果至少良心就安了。
“没有,天子脚下,女儿怎么能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罗幺娘道,说出口时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照样一团乱麻。
杨士奇听罢点点头:“我本来就不该问你的,不过既然问出来了,你说没有,那便定然是没有的事。”
杨士奇这么说,罗幺娘此刻心里真是难受极了。好几次都想干脆跪地认错,可是她还是那么站着。
……而此时桃花仙子等人嗅到了危险,已经离开扬州城。在城厢和乡下兜了几圈,确定没有人跟踪而来才觉得度过了一场惊险。乡下有些地方人烟较少,若有尾巴不发现也难。
她决定暂时找个地方安生避一下风头,但这边已无接应的人,行路没有问题,一旦停留就很招眼。这时辛未说道:“我一直没说,老家就在扬州府这边,要不一同回乡在我家住几日?”
桃花仙子提醒道:“此事有风险,你也不怕连累他们?”
辛未摇摇头:“父母已过世了,无兄弟姐妹,不过宗族里的亲戚认识我,而且地方较偏僻,咱们找个理由在亲戚家落脚,反倒合情合理。”
第三百七十章 大仙
武昌城兵器局。张宁亲眼看到官吏和工匠们改装出来的燧发枪试验,未装弹、只装了击发药和发射药,试了十次只有两次打响。制造少量几枝做试验没花多少时间,枪管是现成的,只是重新打造了击发机关;但这个结果让大伙儿十分沮丧,这种东西显然不能批量制造投入战场的,否则能不能发射全靠运气一点稳定性都没有。
当场就有人干脆提出了质疑:“用火镰火石点火,也得先用火绒、再用触灯;咱们光靠钢片撞火石就要击发弹药,恐怕真是不太容易啊。”
这人口无遮拦,兵器局里的所谓官吏确实也称不上官场的人,大多出身不好又没功名,经历见识也不多;不然心思更多的官儿肯定不会质疑这个方案,因为它是湘王亲自提出来的。好在张宁也并不计较这种事。
张宁回头看了刚才说话的人一眼,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道:“不用明火、只靠燧石的燧发枪必定是可以造出来的,这次效果不好应该是设计机关的问题,再多尝试几次定然可以造出来。”
他能这么肯定,自然是因为历史上出现过这种东西,那是后世人们的经验而不是假设。而且他清楚地记得:工业革命发生在一八六零年、十九世纪中叶,这基本是常识;而燧发枪的问世大约在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初这段时间,距离工业革命至少两百多年,那个时候也就大约是明朝万历年间,世界上东西方都没有所谓工业可言,更无机床一类的东西,全靠手工制造。既然历史上出现过这玩意,那一定是可以凭借这个时代的技术制造的。
而且现在是宣德年间,要发明这种东西只能靠自己,没有任何可以引进技术的法子;因为现在的中国是全球经济、科技技术最发达的地区。等东方在纯粹技术上落后时,大约要推后到万历年间了。
不过眼前的这帮监工和工匠都一筹莫展的样子,让张宁心情也很不好,感觉有才能的人确实非常稀缺。他拿着试验品捣鼓琢磨了一阵,“兴许是击发力度不够,摩擦撞击不出可靠的火花,所以才不容易引燃火药。”
从火绳机关到燧发机关的枪械结构已经有点复杂了,张宁也搞不出来,只好纸上谈兵希望能对工匠们的技巧思路有所帮助,“要增大机关力度,有些原理可以利用。比如齿轮和杠杆……”他说着发现兵器局提举马大鹏已经叫人拿来纸墨记录内容了,希望马大鹏不是做做样子拍马屁,最好是真正在用心思。
如今想来,世俗那套马屁工夫和人情世故真是糟粕,真要干事业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增加运作成本、降低了办事效率。难怪“韦小宝”选武将的时候,看谁不拍马屁就选谁。
“你们一定见过水车,人力踏板蹬得较慢,但费力;运水那头水行得快,却轻一些。齿轮传动道理与之类似,结构有些不同……我得画张图下来才说得明白。”张宁转身向摆放纸墨的案板上走去。
就在这时背后一个声音道:“小人知道王爷所言何物了。宋代就修过一个钟楼,是为了天子的言行与天时感应;钟楼靠河水修建水车为带动,里面就有大小许多齿轮,报时与日月星辰同行。除此之外,楼里面还有一种东西叫‘铙神’,每隔一刻钟能自动敲更报鸣,无须人力也。钟楼后来毁于元军,但其构造有书记载,小人曾经见过那本古籍的手抄本。”
张宁听罢,顿起兴趣,忙转头瞧谁在说话,只见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留着稀疏的山羊胡,脸有点窄。此人的言论提醒了张宁,他这才意识到中国古代是有很多精妙技艺的,只是没有系统化的理论,而且得到推广的科技也不多,只有农业用的木质播种机等玩意才引起朝廷官府的重视扶持,因为粮食生产才是中原王朝一向注重的技术,包括指导农业的天文历法。
他当即赞道:“你颇有见识,叫什么名字,时任何职、曾作何业?”
大伙都转头看向那山羊胡,不少人的表情一脸恍然,显然是认识他的。只有张宁完全不认识此人,他不过偶尔到兵器局来罢了,只与马大鹏及几个官吏较熟。饶是如此,张宁这样的“亲王”也是极少见的,上位者事无巨细亲自过问工匠们的技术细节,着实与此时的勋贵行事不同;在人们眼里,所谓大人物应该总是在干一些叫人理解不能的大事。不过张宁的思维不同,他觉得宏观大事是由一点一滴的细微小事经过合理规则演变而成,光讲大道理不一定有用。所以在更为先进的现代社会,人类不仅在研究宏观社会经济,小处已经着眼到量子力学。
那山羊胡忙拜道:“回王爷的话,小人姓汤名阳,兵器局的匠人,以前是……是看风水的。”
旁人终于忍不住说道:“禀皇爷,小的们都叫他汤大仙,用罗盘看风水倒是副业,卖棺材写祭文只要死了人他什么都干,还会捉妖驱鬼!”
众人已经笑出声来。
汤大仙忙道:“小人不敢欺瞒王爷,死了人入土,最先就是要看风水的。”
“在本王这里,英雄不问出处,唯才是举。”张宁淡定地说道。这句话在湘王集团是很有市场的,因为在前期投靠张宁的人几乎都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来头,有的甚至是以前生计都无以为继的落魄汉子。就算是兵器局现在的最高长官马提举,从前是逃到凤霞山的铁匠头子,有什么好高贵的身份。
不过这个汤大仙只是引起了张宁的注意,尚无功劳,所以说一句英雄不过是逢场话而已。
汤大仙可能也意识到了机遇,便设法多说话多露面,又道:“平素民间鲜见齿轮,且多为木制。这东西最要紧的是两轮之间要相互咬住,尺寸合适,不然就用不了。咱们兵器局的物什多以铁和锻打钢器为主,要做齿轮尺寸便小,更要精准;但是各地工匠用的量尺只是大体差不多,实则各有差异,武昌城作坊用的寸较长,常德的刻度却稍短……就算在武昌城内,不同作坊之间的尺寸也有细微差别。故小人建议,用铜板刻制尺寸,今后兵器局辖下所有作坊都按规矩制作量具,所制之物便可通用也。”
张宁当场就决定下来,下令提举马大鹏采纳这个建议,克日施行。这事儿提醒了他,他当即又让兵器局设定另一条规矩:公差。
公差的概念很简单,任何零部件的尺寸不可能完全一致精准,总会允许一些出入,特别是全靠手工制作的东西。但有的东西差一点就不行,比如兵器局和明朝各地匠造常用的柳钉固件,柳芯比母扣稍大通过敲进变形才能牢靠;可如果误差成了柳芯很小,那无论如何也连接牢靠不了。
公差的作用就是规定误差是偏大还是偏小,在允许的范围内;你不能造出一对螺丝和螺母,螺丝比螺母大那么一丁点,怎么套得进去?但是螺丝比螺母小一点就没事,误差偏大了最多质量差,但可以使用。
这种规矩相当简单,但在这个时代只有张宁才能提出来。因为很多东西是工业社会发展而来的,人们的思想没有实用经验作为根基,便是胡思乱想、很简单的东西也意识不到。
张宁无意发展所谓工业,因为需要的东西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专业知识积累范围。但是他想让武器制造的技术和规则更加合理,这样做出来的兵器才能保证质量和稳定性能,士兵在战场上才能使用得心应手;不然就像当今汉王政权,占领的江浙地区社会不可谓不发达,但他就是造不出质量合格的火器。
“一场战争的胜负,决定因素也许是一场大雾,也许只是将帅靴子里的一粒小石子。”张宁想到这里,回顾左右正色道,“诸位制作的这些东西,直接关系到朱雀军勇士在战阵上的性命,决不能儿戏。”
众人的神情顿时肃然起来,因为有法令规定:火炮、火枪在交付军队后,如果装填火药重量规范、又在规定使用次数内却炸膛了,而且因此出了人命,那么直接负责制造这批兵器的人要问斩,罪刑重至以命抵命,有规矩可循谁敢儿戏?
否则当权者无论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再多也没用。一旦出了事,如果是酌情宽恕、而且还会有人求情,那么人们总有借口在各个环节以次充好,到头来或许还有只图利益贪墨偷工减料的状况发生,最后完工的器械问题就多了;有规矩有明确的处罚,才是制约之道。
接着张宁便讲杠杆原理,同样对于他来说是常识,可在这个时代只有他能亲自阐述。
杠杆很常见,不用说工匠也明白,而且随处可见。但是兵器局利用的杠杆不太一样,有些零件是弯的;如何计算力臂尺寸及比例,有个简单的乘法公式。
他知道在场的人不少一头雾水肯定不知所云,但也一定有人明白的。因为当初他召集人制定火炮的铳规时,已经筛选出一些明白人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阿房宫赋
及至旁晚,张宁回到楚王宫吃过饭便闲来无事,到书房随手拿本书瞧瞧消遣。人要放松主要是心情,无所事事唯心所欲的心境最是轻松。同样是看书,科举时的有目的有计划的寒窗苦读便非常辛苦;但现在这种时候的阅读就大不相同了,有兴趣便看看,无趣便丢下,十分随心。
张小妹也来了书房,她先把屋子收拾了一下给张宁泡了一盏茶,又做了一阵琐事,便在旁边坐下来做针线活。俩人没说什么话,显得很安静,小妹见他在看书可能也不想打搅他。
也不知道她在缝什么东西,每隔一阵子,她便要把线用牙齿咬断。张宁注意到她这个动作,又默默地瞧她的旁边放着剪刀,却不用。她先将线拉直,然后把嘴凑过去,“啪”地一声轻响,这个时候只要张宁转头看,总能看到她咬针线的动作,还有光滑红红的嘴唇里露出的洁白贝齿。
这种寂静的气氛没过多久,张小妹终于还是说话了:“你在看什么东西,要不读出来让我也听听。”
张宁稍稍迟疑,也不必答话,片刻后便诵读出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读完他又稍作讲解字面意思,接着说道:“这是唐朝杜牧的一篇赋,主要是黑大秦朝,诟病秦始皇骄|奢|淫|逸不施仁政。从诗词歌赋上看,这篇赋流传千古是达到高度造诣了的;可从见识上看古代文人的见识也止于此,没有什么新东西的。”
张小妹说:“我也听人说过古代的秦朝很残暴,所以才二世而亡。哥哥觉得不对么?”
“至少我看到了秦的两件很有远见的政略。”张宁若有所思道,“第一是秦的军械、器杖等物尺寸标准化,所以一辆马车如果坏了,很容易找到相应的配件。第二是商鞅的法家治国之策,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和小妹说这些东西显然是错了人,可她好像也不觉得枯燥,后来又缠着张宁给她讲什么是法家,接着自然还有诸子百家怎么回事。不知不觉天都完全黑了,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不过有关秦国的故事,给了他灵感,好似让他领悟到了一些可以实用的东西。
商鞅变法,鼓励耕战,让平民可以通过生产粮食和立战功封爵,实际是制定了一套“升级”制度,深谙人道;不过因此与包括秦的各国贵族产生了根本矛盾,敌视的阶层实力太大。
人们需要一条晋升的途径,好有个奔头,这样不仅有利于许多人一起协同将一件大事做得更好;还可以把人的野心和希望消磨在一种比较温和稳定的方式上,有利于统治的稳固。秦朝的方式是交粮和战功,现在的大明朝是科举,其实都是一种升级系统。通过制定一种规则,让大家努力作出了贡献、以及将时间精力投入之后,能看得见自身的一个上升过程;而且最上面还有一个非常诱人的目的地,就好像驴子前面的胡萝卜一样……有了完善的规则,大伙儿才不用投机取巧、通过人情世故专营;这样的规则会让一个部门机器运作良好。
张宁以前是个非常守规矩的人,但是内心深处却藏着另一种叛逆想法,那就是想要自己制定规则。而且他觉得可以把这种想法在眼前的兵器局里试用。
他想要实验制造出燧发枪,但是无奈自己也没办法,本来的打算是在官吏工匠中悬赏,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刚过半天时间,他自己就对这种法子产生了质疑,真的有用么?
一件“产品”要成熟到可以投入实用,里面其实包含许多种技术,一枝燧发枪实则就是一项工程。不否认世上有天才,但要通过悬赏让一个人就创造诸多环节的技术,显然可能性是非常渺小的……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许许多多的人参与其中,每个人出点力一点一滴积累起来完成这一项工程。问题就在于一个上位者、如何才能“压榨”出这么多人潜力,并让他们良好地合作。
张宁觉得做这样的事就是自己的分内事,是一个人拥有权力后应该干的工作。
那么就可以试试一种与功劳评定和贡献度直接挂钩的“晋升规则”。制定出评级的具体标准,划分其中利益分配的高低以及晋升职务的规则;现在在筹备六部,如果一个工匠可以利用自身的天资和努力进入工部做官……这种事恐怕会极大地提高人们的热情。毕竟在这个时代,底层百姓除了读书科举一辈子都没有盼头,而且在没有义务教育的制度下,有些人一出生就没可能读书的;想做官想往上爬并不是那么容易。
张宁想到了法子,立刻有了种废寝忘食的感受。觉也不睡,当晚就连夜留在书房谋划,大方向已经想到,关键是怎么制定出合理的细则。谁来评功?如何防止掌权者以公谋私、照顾私人,这中间如何制衡?
燧发枪,领先这个世界一两百年的东西,但他相信一定可以造得出来。
就好像自火炮被人类创造出来,无论是元军还是后来的明军,都只能用大口径的短管臼炮,盏口铳、碗口铳、大将军……长管野战炮那种极高初速的火器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为什么?因为长管炮膛压太高,铸造技术有限,管壁稍不光滑或是有砂孔就要炸膛。不过最后还不是让张宁和一帮匠人给捣鼓出来了。铜芯铁包炮身,中空水冷……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而且湖广极度缺铜,连整个中国都缺铜,张宁的条件并不好。为此现在的湖广经济已经受到兵器局的影响波及,市面上急缺铜币,铜料都拿去造炮了。地方上的金银储备也不够,现在朱雀军参议部军饷都发不出来,办法是印纸票;不过这玩意和明朝廷发的大明宝钞,以及后世的纸币是完全不同的,主要功能是让文武官吏将士拿票到府库的铺面换取需要的物资,粮食、丝织品、手工品、各种兽皮原料等等,相当于以物支付报酬。湖广经济已经退步到以物易物的程度。
……
次日早晨,他来到官署想找文官帮忙完善自己的设想;制定兵器局的人事考察细则,在参议部内部也不用保密的,可以找人帮忙。可是思量了半天,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合谋的人,如果朱恒在武昌应该是可以找他商量的。但朱恒现正在武昌到九江之间的某地永定营大营,没回来。
只好自己琢磨,那这件事就得花些时日了,急也急不来。
这时大将陈盖进官署提及一件事:“今日永定营第四、五军要在城北校场演练,新兵训练了两个多月已颇有成效,王爷是否要去观看?”
张宁稍一想,便决定随陈盖等武将去看看状况。现在武昌城的安全主要靠西面的常德营东渡洞庭湖后的一部,以及位于东南方的永定营主力大营;部署是武昌城受到威胁、这两边的军队便向中间增援。但是城防还是只能靠武昌城内的第四、五军,两部新建的人马,从来没上过战场。于是张宁不得不重视他们的状况。
宣德二年底到今年初,朱雀军下属三营陆军一营水军都经过了一系列编制扩军,但是规模有限,因为眼下他们无法有效动员各地普遍的青壮丁夫。驻扎在武昌城内的永定营第四五军就是这次扩军的产物,除了军官全是新手菜鸟,大部分是流民和城镇破产者。
武昌城校场在北面,距离官署并不远。城西外临江,有几个码头没有地方建校场;南、东两面城郊人口过于密集,依附于大城重镇的人口聚集于此,估计数以十万计。只有城北才修建了一个校场,朱雀军集结大型训练便多在此地。
一行武将簇拥着张宁骑马至北校场,只见几千人分成两边排列,旗帜衣甲鲜明、队伍成列成排竟然两个月就有些模样。
张宁问陈盖等人,士卒是否学会了使用火绳枪,部将答“一个月就练熟了”。他心道:等燧发枪进入批量制造阶段,动员组织军队的时间会更快。
而且武器的进步也会进一步缩小精锐老兵和新军之间的差距。一帮农夫只要经过短时间的训练就可以投放战场,一个新兵和一个精通弓马骑射武艺高强的人,拿着同一种火器发射,杀伤效果是一样的。但是如同朝廷京营的那些精兵,不经过十年八年的锤炼达不到那种彪悍程度,只要损失了就无法从民间招募到对等的兵员补充。
张宁白手起家,手头没有久经沙场的家臣精兵,火器部队是他不二的选择。
旁边一个武将正在禀报当日的训练内容:“全军不发铅弹,只发火药;排队走近至二十步,让他们面对着开火齐射,练胆。枪响后有落荒而逃的,就用鞭子抽,抽到他懂规矩为止……下午放炮和队列推进,让他们熟悉何时会放炮,何时该前进……”
第三百七十二章 梅花与雪
辛未想起张宁曾经说过的梅花“花语”:高雅、脱俗、忠贞。但当这似曾熟悉的环境扑面而来时,记忆里的梅花却完全没有那种感受。
……一行人已离一个叫顾庄的地方越来越近了,便是辛未所说的家乡。她对桃花仙子说:“我们只是在顾庄暂时逗留,若是消息通过闲言碎语传出去,就算能传到官府耳目那里也需要不短时间的;唯一值得防范的是,万一庄上有人起疑直接去报官,那便有些不妙了。因此为了谨慎起见,我们应该派人轮流到路口安个暗哨。”
桃花仙子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便赞成了这个提议。进出庄子的路口对面有座青山,暗哨便可以设在那山林里;万一碰见了人可以称有人扭伤了脚,上山采药。
十来人正走到了进庄的路口,路面比较宽,但是土路,人和马匹一起走过便尘土飞扬。大路正中修有一道牌坊,石木建筑,上面刻着“顾庄”两个字。出资修建的正是本地一家姓顾的缙绅地主,以其姓氏命名;但顾庄里的百姓并不都姓顾,李、张、陈、陆最多,辛未本来就是姓陆。
这周围的丘陵地形,田园道路格局,在辛未看来五年时间几乎都没变过。还有这座牌坊,和以前一样老旧,字迹同样有点模糊……一个地方的细微模样,能让她记得这么清楚,只能是她长大的家乡了。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难以摆脱这个地方曾经给她带来的影响。
辛未一时间心情极其复杂。这次大伙儿正需要一个地方暂避,她主动提出到这儿的建议,也是因为心里很想借机再回来看看。重回故地,和上次的时间已经相隔了五年。五年,对于一个成年后的人或许不算太长;但五年前的辛未才十二岁多一点,走出这里时正对这个世间懵懵懂懂。
但此时的感觉和记忆里稍有不同,一走到这道牌坊下,辛未脑子里立刻想起的场景是过年的时候。路上没有这么多尘土,而是有很多白雪,两边堆满了积雪,中间还有碎冰。她伏在爹的背上,风很大,感觉非常冷;肚子很饿,风里飘来的荤菜香味让她嘴馋得厉害。
那股子菜香总是来自一个方向,那就是顾家的庄园;她在爹的背上转头看,看到了几株在雪中开放的梅树,而那富贵的庄园就在稀疏的梅花后面,视线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
白雪与梅花,已经定格在了她的心底,在梦中在回忆中,它总是会出现。可是梅花从来没让她感受到过所谓的高雅脱俗,反而是一股子心酸苦楚及伤感。
稍大以后,她慢慢不仅羡慕解馋的荤菜和保暖的房屋衣裳了,人总是在慢慢改变着。顾庄上的事物在她懵懂的眼里成为了美好的化身,从里面出来的妇人总是穿着漂亮的衣裳,在人们眼里是既喜欢又敬畏,觉得好但不敢靠近;属于顾家的湖泊里,荷叶之间往往有飘荡的小船,船里的人既不捕鱼也不摘采莲藕,而是十分悠闲。高高的围墙里露出来的树木和屋顶,叫人遐想着里面的别样生活。
辛未十来岁的时候常常会有意无意地想靠近顾家庄园,向往那里的另一种世界。后来她是走过来,逛着瞧瞧也感觉很舒服,大约是满足了一时的幻想。
后来父母相继离世,顾家竟然注意到了小“辛未”,与她家的亲戚商量买下她。不过顾家不是要买丫鬟,而是买下来送到外地去。因为当地的缙绅的丫鬟家奴来源是最不愿意在本地购买良家小娘的,有损自家的名声,而且一旦出了点什么事还要就近面对其亲戚的麻烦。
辛未家几个同宗收了钱,辛未自此便离开了家乡,先被送到南京的风月场所栽培,后来出事向西部逃跑,被辟邪教的人看上收留了。
经过了几年时间的颠沛流离,她长大成人,也渐渐从小时候的梦想中清醒过来。无论是南京的繁华,还是大户人家的富贵,见识一下是有机会的,但没有一样能属于自己。人们总是贪婪无度地审视着她的利用价值,年纪、相貌又没有家人找麻烦,当然会让上流社会接纳,不过接纳之后不是分享、而是掠夺;辛未很早就看破了其中的过程,如果自己就范,不出几年自己仅有的东西被榨取就会被抛弃,回到比以前更加悲惨无希望的处境。
她渐渐懂得了一个妇人的优势资本和弱点;在繁华落尽的安静心态时,偶尔还会怀念小时候贫穷但真诚的家庭温暖。所以在辟邪教再次获得上升机会,被姚姬看上选作白衣剑侍后……她一开始很惊喜,很快就后悔了意图逃跑。白衣剑侍在辟邪教叫人又敬又怕,并且报酬待遇很高,小时候锦衣玉食风光体面的梦想已经可以实现了,可是最终能得到什么?妇人们是几乎不可能再成家的,再过几年,那些常人应该有权得到的生活便会成为奢望。
现在辛未的模样还留些些许稚气,年龄在一行人中最小,但她的心智真正已经成熟,辟邪教(内侍省)一些中年妇人恐怕还没她有想法。如今她经历过后的最大梦想,就是有一个富裕的家庭,能有儿女、自己的身份能得到世人的认可,并且那个男人在自己的掌握之内;男人可以在才华和做事上有能力,但感情上却要老实,最好在这方面傻一点方便自己掌握,更不能朝三暮四容易被人抢走。
当然这种完美好事不太容易,她自己也明白可能性不大,只是她的梦想而已;不过相比小时候的想法,已经不太相同了。
……
“辛未,咱们往哪边走?”桃花仙子的话让辛未回过神来,人们正走到一条岔路上。
辛未毫不犹豫地指了方向:“右边的路是去我们家村子的,左边那条路是去顾家……”她向左转头,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曾经让自己非常向往的富贵庄园。
不知为何,瞬间她就有些失望了,因为再看那座庄园时,忽然觉得非常土气。听说那顾家的老爷有生员功名,当年公子也是早早考上了童生身份,也是书香门第之家;不过这时看起来其门庭建筑确实和土财主没什么区别。门外的湖泊里竟然喂了一大群灰黑鸭子,岸上的喂鸭的家伙什到处都丢着。有个妇人站在门口,穿着臃肿的衣服正磕着瓜子,而不远处另一个小娘正在湖边洗衣服,木槌打的啪啪直响,不远处的水面上肯定有很多鸭粪。
辛未想起了楚王宫的情形,姚姬等人一言一行,简直和这乡下财主的人天差地别。
她再也不想去看顾家的庄园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不久后一行人便走进了村子,都是熟悉的路,辛未便带着桃花仙子等人去找她的“三公”,陆家宗族里的一个长辈,底下还有叔叔伯伯等一干亲戚。
当年她被卖到妓|院,究竟族里的亲戚是否知情?还是被顾家的人诓了?猜测一下,估计顾家买自己不会对宗族里的人说实话,但大凡神智正常的成年人稍微一琢磨,也知道买到外地去没什么好事……不过时至今日,辛未也不再记恨自己的亲戚了,时间能淡化很多东西。
一群玩耍的孩童最是先知先觉,很快就跟在了他们的屁股后面,有个小丫头大胆地追上来问:“你们是货郎吗?”另外一个留着鼻涕的男孩嚷嚷着:“怎么没有糖萝卜!”还有个家伙调皮地上来拍马屁股,打了一下就哇哇叫着撒腿跑,牵马的随从汉子也突然没那么严肃了,转头装模作样做鬼脸吓那帮小屁孩。
这时有个随从小声提醒道:“方才辛未提及的顾家缙绅,会不会和官府有关系,他们知道情况了会有风险么?”桃花仙子道:“那户地主的根在这里,有家有业,他们要来找事得罪人,总得有些顾忌……再说咱们不是安排了暗哨么?”
“大娘!?”忽然一个妇人的声音嚷嚷道,“你是二婶子家的大娘?”
辛未愣了愣,恍然道:“二妹!”
那妇人丢下水桶,高兴得要跳起来一般:“哈哈,果真是大娘!你还认得我哩!”
众人注意到了说话的妇人,目测有二三十岁,但听辛未的口气能叫二妹,或许真实年龄比辛未还小点。那妇人的头发胡乱梳在头顶,用一块粗布系着,脸上好像没洗干净一样,不过细看原来是色斑,眼睛的鱼尾纹十分明显。
那妇人身上穿着一件袄裙,系着一块围腰,但针脚很粗裁剪也很没讲究,沾着很多土。乡里百姓的衣裳基本是自家裁剪缝制,能遮体保暖就行了;以前辛未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再看,同乡妇人的衣服真是太难看,怪不得一路上见到的人明明长得不胖偏偏看起来臃肿。
再对比辛未自己穿的翻领袍服,虽然是男子打扮,却裁剪精细考虑讲究,将身段的线条尽大地衬托出来;保守的款式也自有一番风情。她的皮肤白净,方巾下露出的鬓发梳理得整齐干净,看起来便是柔顺的青丝……与同乡二妹两相对比,就好像丝绸和稻草的区别。
一个作男子装扮的女子,身上穿的也只是棉布,此时却如来自另外世界的天仙一般。
果然那被称作二妹的妇人很快就问:“大娘,你嫁到达官贵人家了?”
辛未便将早已商量好的说辞大概说了一遍,自己和桃花仙子都是南直隶太湖府一个姓王的官僚大户家的妾室,这回是恩准回乡祭祖来的。
妇人听罢一脸羡慕嫉妒恨,说小时候还一块儿玩呢,大家都差不多,悔不该嫁给了村口的二狗子……至于是不是妾,那便无所谓了,人们是很现实的,虽然还不至于笑贫不笑娼,但做妾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
辛未又问“三公”还在不在,妇人热心地要亲自带大伙过去,刚刚还在做的活儿则被她丢下不管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无法被揭穿的阴谋
扬州北城河附近的一个湖泊上的水榭内,一个头发花白的翰林院官僚正拿着放大镜仔细地观察桌案上的纸张文字,那放大镜用水晶石磨成、黄金卡在两边作镜框,十分考究的东西。水榭内外只有风声,过了一阵子,那官僚才拿开镜子,弯腰禀报道:“禀皇上,两副字应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旁杨荣紧接着就说:“宋和是建文重要余孽之一,他出现在江西布政司地面辅佐叛军,叛军头目只可能是建文本人或其太子;但建文出现在武昌城之后并未离开。因此臣断言,在江西安福县打着建文太子名号起兵谋反的人是确有其实。此人起兵失败后率数骑从安福县逃走,之后我们便无从察起……若是建文太子在湖广那边也下落不明,恐怕里面就大有隐情了。”
皇帝朱瞻基坐在一把上过漆的梨花软椅上不动声色,他听到这里大概已经明白杨荣所指:建文太子被湘王所害。
曾经杨士奇说杨荣善谋,果真不假。不过宣德帝朱瞻基在这方面也锤炼较多,今年刚刚三十岁,但从永乐时期就耳濡目染了皇室内部的阴谋阳谋,所以杨荣一提到这里,他立刻就懂了。
杨荣拿捏着说话的分寸说:“那湘王张宁原非朱姓,矫称建文第三子,身份不正定与建文父子有芥蒂,甚至会将其视为隐患。一旦有了机会,张宁是很可能会除掉建文太子的……平叛之后发现了大量的‘朱雀军’兵器,证明建文太子的起兵动静完全在张宁的掌握之中,有足够的时机安插细作奸细在其身边;平叛之后,建文太子仓皇从战场逃离,离开江西的路程遥远、行踪又被掌握,行程显然是十分危险的……”
杨荣的话说得很隐晦,朱瞻基大概意会得到,他是不敢在皇帝面前说什么“为争继承大位,兄弟残杀”之类的话,只好换了一个说法,其实也是换汤不换药。
虽然朱瞻基并不承认张宁的皇家宗室身份,但他心里其实是认为此人血统上确是朱家的后代、自己的同宗兄弟。一个很简单的事实足够证明,建文帝被他控制了……如果此人的身份不确定,建文不可能那么容易落到他的手里,更不会被控制,毕竟建文手下还是有一批追随者;当年皇祖父永乐花了多少时间,都找不到建文帝,张宁凭什么能找到、而且还让建文到武昌了?而且张宁此人之前不过就是南直隶的一个举人、家庭并无什么背景,能凭借什么起兵?太平世道,若无一干余孽的支持,他哪里来的根基和人马?
这些条件,若无张宁的身份得到众余孽的认可,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于是朱瞻基便可以这样理解杨荣的话:湘王让建文帝在湖广复辟,奉其为正统;但建文早有太子威胁到今后的大义名分和继承权。所以为争夺权力同根相煎、兄弟相残,本也是历代常见的事。
杨荣继续说道:“建文太子从起兵后逃跑,距目前已有数月。若是他现在还音讯全无,那十有**就是湘王阴谋将他害了……要是没猜对,本人总会出来澄清的。
不仅咱们会这么猜测,所有人知道内情后都会那么想。建文太子总是有些身份的人,胆敢对付他又有能力的,无非就是朝廷和湘王党众。这事不是朝廷官府做的,就算朝廷要捉他,也可以正大光明不必偷偷摸摸暗害;剩下的嫌疑,恐怕就只有湘王了。”
杨荣还很会察言观色,见朱瞻基下意识微微点头的动作,便情知自己的话得到了皇帝的认同。当下便又急着说道:“臣以为可以在此事上作些文章。湖广张宁能让一省之广动荡,号令群匪,与其矫称的皇子名分有很大关系;再则他招兵买马收买人心,建文余孽的拥护支持也极为重要。
今番他偷偷摸摸残杀建文太子的事若昭然于世,其残暴性情便可大白于天下。建文长子被杀,与张宁的合谋势必也会分崩离析。叛贼内部可能陷入纷争,对朝廷平叛便十分有利了。”
这事儿今天才在朱瞻基的面前提出来,朱瞻基却马上在心里就很赞成了。因为他视张宁为心腹大患的敌人,只要让敌人难受,自己当然就会好受。
他忙问:“如何才能将消息透露给建文党羽,还得让他们相信?”
杨荣似乎早有准备,当即就答道:“臣斗胆进言,先做两件事探探风声。第一,让锦衣卫细作在武昌城散布湘王弑兄流言。第二,遣御史至吉安府,申斥他们平叛不力,逃了重要人物建文太子;如此一来,建文党羽听闻流言后,若派人到吉安府暗中查证,定然知道建文太子并未落到官府手里。”
朱瞻基听罢好像不太满意:“只是流言和据此的揣度怀疑,并不能让建文诸党完全相信。”
杨荣道:“回皇上的话,这只是咱们起初的准备,主要是为试探建文太子的下落。如果武昌不能澄清流言,咱们才真正可以推断认定建文党羽内部的阴谋;接下来才可以进一步作为。有事实为凭,便不仅仅是作假的反间计,而是顺水推舟助他们了解真相了;无从所有的阴谋很容易叫人揭穿,但事情的真相又如何再能揭穿……”
朱瞻基没有主动问他下一个步骤的谋划,毕竟“进一步作为”是建立在第一步的试探成功基础上的。此时朱瞻基不禁在想:建文太子被杀了,能不能把关在凤阳的朱文圭放回去给他们添乱?
不过朱文圭的作用确实太小,上次朱瞻基去凤阳祭祖见过一面,那个可怜的堂兄弟因为父辈的恩怨,出生不久就被关到了凤阳。二十多年过去了,完全没有和外界有接触的一个人,许多事一问三不知;就好像天生残疾的弱智一般。如果以官方的名义将他放了,或许还有副作用……世人都知道建文二子在外,今后会不会又有人打着朱文圭的旗号起兵谋反?
朱瞻基琢磨着事,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站着的太监王狗儿。
王狗儿今天一句话都没说,神情很淡定、但那份淡定却好似有些故作。如果一个熟悉他的人此时细心一点,就能发现王狗儿的神态有点异常。他站的地方也比寻常要离皇帝稍远,好似故意不想让人注意到他一般。
在朱棣家做宦官二十多年了,他侍奉过朱棣、朱高炽和现在的朱瞻基一家三代,很多时候他都要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唯独在这种时候,当皇帝提及有关建文余孽的事,他还是免不得心情紧张;建文这个词好像是一根刺一样,不断提醒他危险的身份和处境。
他觉得自己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很可能是经常性地提心吊胆的缘故,因此行事反而更加小心。若不是自己小心,当年海涛暗算自己那一回,估计就栽了。
做宦官和做外廷大臣还是有些区别的。大臣们也会斗来斗去,但他们个个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还惦记着想光宗耀祖或是衣锦还乡搏个名声虚荣,所以做事还是有些分寸的,太没风度的蝇营狗苟之事一般不会干……可宦官不同,你要我死,我有什么好牵挂的?无家无后,惹急了定是不择手段毫无下限,反正左右就是一条残躯。就像当初海涛为了陷害自己,不惜从宫外偷进毒药将先帝的嫔妃活活毒死。
不过就算是太监,到了一定的位置也会留恋荣华富贵,想要争权夺利。既然已经是宦官,无法改变,除了锦衣玉食的王狗儿这种人,还有同样是宦官却干着洗马桶、搬运苦力等差事的人,动辄被打死了直接进焚|尸|炉……饶是如此,宫外有些百姓自己割了哭着喊着想进来的也不是少数,聚集到京师擅自阉了的人如今起码上万;可见作为司礼监掌印的王狗儿,无论如何过得比大部分要好。
王狗儿左思右想,觉得不该无谓地冒险,去惹恼建文那边的人。二十多年了,还被别人捏着短处当然很不爽,要鱼死网破却又做不到,主要是因为鱼死了网不一定会破。
今天这事儿倒是稀奇,君臣说来说去,就是要把建文太子被害的消息送过去、并且让他们相信。何必费那么多周折,只要我王狗儿递个机密消息出去,什么都解决了……建文那边是要求自己把朝廷机密泄露过去;泄|密却又反过来能帮朝廷一个大忙。左右都得“感谢”自己,这事显然是应该做的。不过得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小心办事。
从王狗儿这里出去的消息,比杨荣捣鼓什么谋略手段都管用。因为王狗儿身处朝廷中枢,并掌东厂,消息不仅可靠,而且机密程度是最高的。
至于这个消息出去之后会产生什么后果?王狗儿稍一思索便觉得不是该自己操|心的事,这又不是假消息,就算对建文党羽不利他们还能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