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地动山摇
张宁策马跟着大队近至城墙二百余步,忽然觉得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便回头随口问道:“你们闻到臭味没有?”老徐使劲吸了两口气,淡定地说道:“是金汁。”
“甚么是金汁,守城的武器?”张宁又问。
这时宋虎忍不住开口道:“就是煮开的粪水。要是被那玩意烫了不是闹着玩的,什么药都治不好,伤口肯定溃烂!”
张宁:“……”
忽然噼里啪啦一阵爆响,张宁座下的劣马被吓得叫了一声,连连后退。城楼上木片翻飞,惨叫瘆人,一个人哇哇惨叫着从楼上跳了下来,身上冒着白烟水汽,好像是上面的一锅“金汁”翻了弄到了他们自己人身上。一声钝响,那冒烟的人从仗余的高度狠狠摔到城下,竟然没摔死,在那里挣扎哭喊极其悲惨。
城楼上毫无准头的零星抛shè不见了,喊声、哭声传来,乱作一团。此情此景让张宁的信心至少又翻了倍:守军抗打击能力几乎为负。他在凤霞山捣鼓了几个月,训练火器队当然清楚杀伤力,像现在这样的条件下,一轮二十余人齐shè,最多能击中城楼上几个人,守军伤亡几个人就受不了谈何韧xìng。
不过被铅丸打中确比中箭悲惨多,若是躯干中枪决计是不能活的,铅丸较软,无法击穿人体,打进去变轨运动会造成大面积撕伤,四肢中弹也得残废,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根本治不好。
韦斌大吼换队,击发之后的第一列退回最后忙着用通条清理火枪,第二排齐步上前,听见口令便陆续举枪,实战中动作不如训练整齐,不过秩序还是保持得很良好。
火药爆裂声、将领的吆喝叫骂声、鼓声与城楼上的惨叫相互呼应,弹丸如细小的冰雹一样摧残着陈旧的砖木城楼。那城楼也是简陋,并没有城墙垛口,而是以木条修建的shè孔,对火枪弹丸的防御有限得很,一百步内铅丸可以毫无压力地击穿陈朽的木板。
连续八次齐shè,肉眼能看到城楼上被打得狼藉一片弹痕累累。火药爆裂声暂时停息下来,阵营上空硝烟弥漫,刺鼻的火药味让张宁感觉呼吸不畅。远处“哎呀”的痛叫,哭声,呻|吟仿佛让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痛苦折磨之中。
片刻之后,阵营后方的七八个杂兵拿着各种工具向城门小跑了过去,一半人拿着木板拼凑的大方盾,其它人拿着铁锹铲子等工具。他们跑到城门下几乎没有受到远程攻击,到了地方,盾牌手就护住左右上下,其他人急冲冲地挥起工具就干活。城门附近铺着砖石,但很快就被拗开了,大伙接着就在门下面挖土。
不多一会儿,城楼上就一阵叫骂声,一些衣衫破烂用布包头的人冒了出来,举起圆木石头往下砸。那帮人刚刚冒头,下面空地阵营上就响起了一顿巨响,上面顿时就炸开了锅,鬼哭狼嚎叫声极其夸张,几个人从城上被挤下来。枪声刚停,又有石块往下砸,下面一块木盾被砸翻,接着就有几支箭羽从斜上方飞下来,那拿盾的军士运气不好,正弓着背去捡木盾,结果恰巧后颈上中了一箭,顿时抱着脖子趴地上双脚乱蹬,尖叫起来。后面的军士忙抓住他的脚踝,拖进了木盾防御。
此时的战争,距离是如此之近。城楼上的喊话都能听清楚,只听得有人在喊:“去搬油,桐油!”“拿布条缠箭镞,油呢,快派人去找!”“门洞里派人去顶住,别让贼人钻进来。”
张宁回顾左右道:“敢情守将以为咱们想挖洞钻进去。”
没过多久,挖坑的人有个就转身过来,挥起手臂招手。韦斌见状下令另一队准备好的杂兵前进,前面上面和左右有盾护住,中间俩人抬着一个用铁箍的大木桶向前快步而去。
这下子上面总算看明白了,有人在大喊:“贼兵抬的是恐怕是火药,他们要炸门!”
等到抬药的人靠近城门,城楼上零星扔了些燃烧的木头下来,但大多数都没砸中,一两根也被盾挡开了;紧接着又是一通火枪齐shè,上面乱作一团。
挖坑的人扛着工具,把木盾都丢弃了,撒丫子就往回跑。后面的人终于把木桶搬进了城门下面的土坑里,接着大部分转身就跑,那个脖子中箭的人也被抬走了,留下俩个拿火把的正在把引线牵出来。这下城楼上没扔火把了,偶尔有人冒头拉弓,放了箭就躲。
张宁见状,心下一块石头落地,唰地从腰间拔出长剑来,韦斌也把刀准备。对面城门口的两个士卒扔了火把就往回狂奔。
过得一会儿,忽然“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如同地震,一大股黑烟从城门处猛窜起来,土石木片四散而起,城墙上的砖头尘土哗哗往下掉。许多蜀马被吓得向后面乱奔,一些杂兵心疼值钱的马匹赶紧去去追。
众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前面,张宁在手下的帮忙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惊吓的座骑,他也注意着前面的黑烟,浓浓的黑烟中啥也看不到,也不太清楚城门究竟塌了没有。张宁在计划时就无法计算黑火药爆炸当量,这玩意声音很响,威力未知;也没办法用试验的方法估算,因为凤霞山的资源和生产力局限很大,火药产量很小,当初满足火炮用药都十分困难,硫等原料长途跋涉花费许多才弄到。
所以为了增加破门机会,他们是先在门下面挖坑,然后才放火药桶。这也是基于这座县城城防薄弱的方法。
周围没有风,滚滚的浓烟正在缓慢地升腾消散。为了防止城内组织第二波防御,张宁终于喊道:“下令进攻。”
韦斌翻身上马,用单刀平指浓烟处,大喊道:“杀!”众军拿起火枪跑步推进,放过枪还未装填的人拔出单刀随大队前进。张宁提着剑,和手下一道也跟着冲向城门。
大伙奔进浓烟,只见城门已经洞开,木门倒在狼藉之中,地上的木块还在零星燃烧。众军士气大振,呐喊声中夹杂咳嗽,散开矩形方阵,以小旗抱团奔跑着冲了进去。
冲至城中未遇抵抗,众军进城后没遇到厮杀便陆续结阵。张宁回头一看城楼和城墙上还有不少乱糟糟的活人,便大喊了一声:“左总旗!”
大头汉子陈盖跑了过来,说道:“末将在!”张宁看着他说道:“你立刻带左总旗第一、第二队上城肃清敌兵,抵抗者格杀,投降者缴械。打完此门后无需驻防,随后押解俘虏到县衙与大队会合。”
陈盖抱拳道:“末将得令!”
“韦百户!整顿队形,全军向县衙开拔。”
“得令!”
城下的人正在列队,陈大头已经带着人径直一窝蜂沿着内墙的阶石冲了上去。张宁回头看了一眼,正见一个百姓打扮的后生拿着一杆长矛坐在地上惊恐地嚷嚷,陈大头身先士卒冲在前面,提着刀就对着那后生的肚子捅进去一拉。惨叫声在近距离下听起来简直撕心裂肺,那后生从石阶上滚了一段距离,倒在地上还没死,双手捂着肚子,一滩软软的东西流了出来好像是肠子,地上全是血。张宁的胃中有些不舒服,脸sè也苍白起来,那后生的表情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表情简直扭曲到了极点。
杂兵和辎重还在城外,张宁也管不得了,随着大队人马沿着大街向北挺进。
大街左右的店铺屋门全部紧闭,没有一个百姓,道路极其好走。前面有一些好像乡勇的人正在四散跑路,根本无法组织起抵抗。不少逃跑的乡勇手里拿着长短武器,仅此特征像是武装力量,除此之外混乱的打扮衣着完全没有军队的模样。张宁意识到,自己手里的这股人马完全可以称之为jīng兵了。
部队快速挺进到县前街,县衙已在视线之内,和大多数地方衙门差不多的官署,破破烂烂的。一股人马从照壁内陆续走了出来,各持兵器没有什么队列可言,其中有带高筒帽的官差胥吏,还有身穿官服的官吏,一共大约有百来人。
张宁的人马行至二百多步时挺了下来,在军官的吆喝命令中排成十列纵深的密集队形,因为大街不如城外的空地宽阔。
一个穿青袍戴乌纱官帽的年轻人先引起了张宁的注意,张宁也是当过官的,当然明白官员的衣着等级,在县衙这一级,七品穿青sè袍服的官员只有知县,这个年轻人肯定就是石门县最高行政长官知县大人了。
那年轻官儿大声道:“本县身为大明官员,代天子守土,食皇粮守忠义,仗义死节报效国家,正在今rì!”
张宁策马上前,用剑指着那些人喊道:“除了当官的,其他人怕没吃到什么皇粮,大伙何必送命?投降可免一死。”
大部分人惶恐地看着对面整齐的队列,一sè铁盔衣服,慢慢向后退了几步。
年轻知县指着张宁骂道:“贼人!”
后面的韦斌怒道:“殿下无须和他们废话,几轮齐shè灭了了事。”
第一百九十六章 何必结怨
官吏们带领的一百多人的表现如同惊弓之鸟,相信只有受到一点惊吓他们就会作鸟兽散,显然,这些人根本就不是火枪队的对手。
唯一表现得有点骨气的就是那个穿青袍的年轻知县,慷慨的陈词,面对暴力还骂了张宁一句。但是如果这样就觉得他视死如归就错了,张宁看见了他手里的剑在颤抖,还有瞪圆的苍白的眼神……这个人显然很害怕。
“举枪!”韦斌喊了一声,十二杆火绳枪抬起来,军士们从容的动作仿佛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蔑视。
对面一百多人弓起了背,再次后退,完全可以想象枪响之后的情形。
知县的右脚提了起来,犹犹豫豫的又重新放到到了原地,犹自站在那里。张宁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心道:他本来是想后退的吧?最终还是忍住了,确实人在面对暴力时只要开始后退一步,接着就会后退很多步,然后屈服。
他惊恐绝望,一时间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这个陌生人让张宁心中触动……或许不是直线触动了自己,而是被心里的感受触动了。张宁仿佛能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他此刻的绝望,又兴许是年纪看起来相仿、同样做过文官的缘故?这个文官,一旦向侵略者屈服,名声和仕途几乎是完了,至少他自己会那样认为。
于是就想玉碎,不愿瓦全?他是被逼的……看见别人走投无路、失去一切的瞬间,张宁心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韦斌转过头来看着张宁,只要他轻轻点头,无情的铅丸就会夺走一些人的xìng命。不是火绳枪就有多厉害,它只是一种工具,黄帝时代,人们只掌握了石器,就可以进行战争。
“慢。”张宁说了一句,举起手制止士卒,然后从马上翻身下来。他回顾对峙的两边,说道:“战斗已经结束了……韦百户,约束将士不得擅自烧杀抢掠。”他又淡淡说道,“抢一匹布,会在动乱中失去十匹布的财富,不值得。”
“是。”韦斌应了一声,众军纷纷把枪口放下来。但很快张宁的举动就让大伙重新提起胆来,只见他正向对面走过去,而对方的人马尚未缴械。
“大人……”有人想劝他,不过还是住嘴了。
老徐等随从忙跟在左右,紧张地护着。知县瞪圆了双目盯着张宁,紧紧握着剑柄。
张宁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剑说道:“放下吧,这玩意只是个象征xìng的东西。”他看向后面的官吏胥吏:“放下兵器,咱们不会滥杀无辜。”
“叮叮当当”一阵响,众人纷纷把兵器丢到了地上。老徐一个箭步突然冲上去,一手抓住那知县的手腕轻轻一用力,就把剑给缴了下来,然后一脚踢在那知县的膝弯,那知县下盘不稳直接跪倒在地,随即挣扎着想爬起来,背上又挨了一脚,再次趴到地上,弄了一脸的灰。
众军冲了上来,将门口所有的人团团围住。
“士……士可杀,不可辱……”
张宁道:“张总旗,挑几个穿官服的绑了,押着去其它城门,叫剩下的人都缴械投降,告诉他们县衙已破、当官都降了,不必再作抵抗。”
“得令!”张承宗抬起手臂执礼,接着就带兵抓人。
“押解俘虏到大堂,叫他们打开大牢,把侯坛主请出来到大堂见面。各将士听令,恪守军纪,论功行赏。”
……大堂上方贴着一幅红底白rì图案,上面一块牌匾上四个大字“明镜高悬”,好像很多官府大堂都喜欢用这四个字,代表清正廉明。张宁从门口一步步走上去,在公座上坐下来,老徐宋虎等人跟着站在旁边,一些将士把俘虏的官吏押解到堂下。
张宁看了一眼公案上的东西,有王命匣子、官印、朱笔等物,理论上有这些东西就可以对全县颁发政令进行控制,不过最终还是人治。他心下已准备拉拢县衙里原有的官吏,这帮人是“业内人士”,不管他们是不是为了保命的权宜之计,只要争取到他们,就可以迅速地控制本地,着手利用一县的资源。
众目睽睽之下,被绑的知县仍然一副不屈服的样子,但他并不再谩骂或有过激反应。
这时一个队正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公座旁,小声道:“禀大人,在县衙后院发现了县官的家眷,已经派人看住了。”
不一会儿,又有一军士进来禀报道:“在县衙大牢救出了侯坛主等人,正在外面。”
“快、快请。”默不作声的张宁立刻一脸热情道。他随即离座,向大门走去,刚走到堂下,就看见十几个穿囚服披头散发的人从大门口走了起来。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子恶臭,也不知他们多久没洗漱,估计被抓之后就没洗过脸。
当前的一个阔脸汉子一脸都是伤痕,张宁估计应该就是侯茂,忙迎过去说道:“我们来得太晚,让侯坛主受苦了!”
那汉子二话不说,先跪倒在地,立刻就磕头,后面的也急忙跟着伏倒在大堂上。那汉子道:“三皇子殿下今rì的恩情,侯某定不敢忘,以后只要殿下言语一声,上到山下火海我绝无二话!”
后面的人纷纷激动道:“咱们都以为毫无生机,只求个痛快,不料被关在牢里还有人救……”
“好说好说。”张宁忙一把扶住侯茂,也不管他身上有多臭,亲切地将他扶起来,轻拍其肩膀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侯坛主乃我家旧臣,二十多年追随左右不弃,我怎忍心弃之不顾?来人,找些郎中过来为侯坛主等人疗伤……侯坛主请稍坐,我吩咐人去找几间房,弄些吃的。”
侯茂一瘸一拐地跟着走过来,转头打量了那帮战战兢兢的官吏,“哼”了一声,后面有人立刻向那些官吏吐了一口口水,其中一个骂道:“狗官等死罢!”
这时侯茂问道:“殿下抓住锦衣卫没有?”张宁回头答道:“没见着。”侯茂道:“这石门县至少有两个锦衣卫校尉,他们几乎每天对咱们拷打逼供,虽然兄弟们都咬牙挺着没说什么,但好像他们知道得不少,得想法追捕回来杀掉,以免后患。”
张宁心道:这侯坛主被抓住半个多月,每天都被拷打,能活到现在,还没说什么?
他估计侯坛主这帮人把底细都抖得差不多了,不过也不打算揭穿……锦衣卫就是专门干这个的,手段了得,张宁觉得如果自己被抓住可能也要招供的,怪不得侯坛主;总不能要求大伙都是在敌人拷打下至死不从的党员吧?
张宁想罢目光投向那帮官吏,看了一眼青袍知县,也管他,又看向旁边的一个绿袍山羊胡老头,伸手指着他道:“你,出来答话。”
山羊胡急忙走出来,扑通跪倒在地,不等问他,就急着说:“那朝廷鹰犬凶狠之极,咱们都是被逼的!同僚们一心为民,本不想去招惹贵教,可无奈之下不敢抗命,才得罪了大王,求大王网开一面……鹰犬见守城不利,早早就跑了,本县官吏全家老小都在城里,哪里敢跑,只好代替他们受罪……”
一个囚犯顿时站了起来:“这姓王的老王八是县衙的典史,和朝廷鹰犬是一丘之貉,欺上瞒下十分勤快!殿下别信他说的,现在落到咱们手里才服软捡好听的说,背过身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
张宁没开口,侯茂则立刻喝道:“老范给我坐下,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怎么处置,殿下自有分寸。”
“县衙后面有不少屋子,带侯坛主等人进去,先洗漱休整,看看伤势再说。”张宁不动声sè地吩咐道。
等侯坛主等囚犯离开了大堂,他才好言对那个跪着的绿袍老头说道:“做官有做官的规矩,咱们有咱们的规矩。王典史虽称我为大王,但我等并非抢劫大户打家劫舍的山寇,彼此何必结怨?”
“大……大人英明。”王典史一脸敬仰地拜道。
张宁淡然道:“你是典史……他的补子看来应该是县丞?旁边的先生或是主薄。各位以前是什么官,现在还是,等会儿留下几个官吏,把县衙里的名册卷宗、库房账目等拿出来,帮衬着干点事,其他人可以先回家里报个平安。如此也可尽早恢复城中秩序,让百姓安居乐业,岂不大善?”
官吏们面面相觑,悄悄议论起来。王典史忙回头劝同僚:“民生为大,诸位怎忍心看着城乡陷入祸乱、人民流离失所?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安抚百姓,提防盗贼趁机作乱啊。”
本来战战兢兢的官吏们渐渐活络起来,纷纷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兴乱皆是百姓苦啊,我等于心何忍?”“李大人说得是,安民方是分内之事……”
“哈哈哈……”突然那年轻知县仰头大笑起来。众官吏纷纷皱眉看着他纳闷。
张宁忙道:“把知县大人先‘请’到堂后……诸公放心,我定会劝劝知县,让他尽早明白迷途知返。”
第一百九十七章 纷飞的枫叶
“我不能投降,否则就中了那帮老贼的jiān计。”知县汪昱不住摇头,眼睛里的细细血丝让他看起来jīng神状态不佳,“你们走了之后,上方肯定要追究罪责,但没人会把石门县所有的官吏都治罪。到时候我就会被下面那帮人卖了,去顶罪!”
张宁一时也不知该说服他了,便端起茶杯,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几片茶叶。这茶没沏好,所以才会有茶叶浮在上面。
汪昱犹自在摇头:“我宁肯死也不替一帮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背黑锅……左右都是个死,你们把我斩示众,至少我还能得个名声。哼哼,那帮老贼自己贪生怕死,也别想拉别人顶包。”
张宁叹了口气道:“只有你也同流合污,大伙才能安心。”
汪昱听罢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张宁,似乎不太理解他说的话。
张宁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径直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刚出门,只见外面就有好几个人走了过来,老徐说道:“东家,安民榜已经贴出去了,官吏胥吏很是卖力,在大街上一边敲锣一边念,估摸着过一两天城里就会恢复市面。”
站在后面的王典史急忙道:“库房的账目在这里,请殿下过目。秋税已经收过了,近年来税赋很重,若是再向百姓收一次税,恐怕……或许还有其它办法。”
张宁接过本子,看也不看随手递给老徐,开口道:“王典史的意思,县内比较大的地主和缙绅都住在城里吧?”
王典史的脸sè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忙道:“这……这万万不是我说的。”
张宁“亲切”地拍了拍王典史的肩膀:“我手下一百多将士玩命打下此城,要赏银要军费,相信王典史一定可以想到办法的。”
“堂尊大人还是不愿出来主持公事?”王典史小心问道。张宁好言道:“我会说服他的,你们只管办好差事就行,我们不会不给大伙活路。”
“是、是……”
张宁回头问老徐:“知县的家眷在哪里?”老徐指了指:“就在那厢房里,门口一直都有人看着,跑不了。”张宁道:“平常不能亏待了,好好对待。”
他说罢就走过去,径直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有四个人,一个老太太、一个小姑娘、一个年轻妇人,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娃。张宁顿时愣在那里,因为那小娃正在妇人的怀里吃nǎi,那年轻妇人的上衣撩起来,一个白生生的**露在外面,那小娃正吸得欢。
年轻妇人见有个男子突然闯进来,急忙将孩子的嘴弄开,红着脸拉自己的衣服。小孩子顿时就“哇”地哭了。
张宁尴尬道:“你让他继续吃。”
年轻妇人犹豫了一下,幽怨地看了张宁一眼,然后低下头磨磨蹭蹭地把绸缎衣服轻轻掀开,又将**露了出来。张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这妇人不敢反抗,以为自己是sè心起了故意要看。
“额……我并非此意。”张宁的脸微微一红,眼睛仍然盯着那白生生的**,不得不说形状很好看,被那孩子吸过之后**也很坚挺。
张宁转头看向旁边的老妇,作揖道:“恐怕我来得不是时候,稍后再来,告辞。”
那喂nǎi的年轻妇人抬头看了一眼张宁,张宁忙避开她的目光,转身便走。
他来到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把心里的邪恶念头压抑下去。此时他不得不承认,人在掌握权力之后本能地想为所yù为,哪怕只有小小的一点权力。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个威逼那少妇宽衣解带被凌辱的场面……好像干了这件坏事也不用受到什么惩罚,大不了把那知县给杀了。
在院子里踱了几步,靴子踩在一地的落叶上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头,只见几颗枫树的树梢红叶稀疏,一片一片绯红的枫叶正缓缓飞落而下。
他伸手接住一片叶子,拿在手里观赏了一会,随手便扔到地上,离开了关押知县家眷的房门外。抬头一看,徐文君正站在上房门口的台阶上。
“你那么看着我作甚?”张宁微微有些诧异地脱口问了一句。
文君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红叶,说道:“东家,这间房什么都有,收拾了一番,你看住这里怎么样?你要的卷宗都放在里面了。”
张宁听罢便从台阶走上去,进了那间上房,只见里面的床帐是绫罗的、有书架、大案、瓷器,装饰得还不错,和陈旧的县衙房屋外表大相径庭,或许是那个知县本来住的屋子。明代的官员几乎都不在籍贯当地做官,到外地上任一般就住在衙门后面的公家房子里。
他见书案上放着一大叠册子,便走过去坐下来翻看,上面几本都是当地刑律卷宗,张宁毫无兴趣,就算有冤案也不关自己的事,遂丢在一边,翻看下面的户籍册子、还有税收欠税的卷宗。这些东西倒是看得懂,但他拿着也比较棘手,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确实不太好办;从来没做过地方官。
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大,这时旁边书架上的一张好像地图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随拿过来翻开,果然是石门县附近的手绘地图,虽然画得粗糙,尺度肯定不jīng,不过山川地形都有标注,让张宁感觉是一件意外的收获。在地图上很直观,这石门县城在澧水北岸,沿澧水下游(东)是澧州县,上游(西)是慈利县,再上游是永定卫……从地图上看到,这石门县其实是个险地,附近有二卫二所,理论上能调集一万多卫所兵。
不过现在的内地卫所要组织满员战斗力是不可能的,能有一半都很难得,饶是如此,张宁感觉手下这单薄的一百多人还是很危险。收刮了石门县的钱粮就赶紧跑?既然已经起兵,或是如何进一步扩大地盘,向哪个方向打?张宁沿着地图看西边,上面只标注了那边是四川,但没有绘制出来了。他又想如何扩大兵源,一时难以想透。
他丢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出门,回头见徐文君正默默地收拾他弄得乱糟糟的书案。
事还得一件件做,张宁重新走到了厢房门口,敲了敲门,过得片刻才推开走进去。这次那年轻妇人没有敞着胸脯喂nǎi,那小孩子也好像睡着了。她们见张宁进来,眼睛里都有些畏惧地看着他,唯有那个年轻妇人脸上微微一红。
张宁保持着淡定向那老妇拱手道:“您可是汪大人的高堂?”
“汪知县正是犬子,大人您请坐。”老妇小心说道。
张宁便拉了把椅子坐下,说道:“此前攻陷县城便是我部下的人马,我姓朱……您坐下,别急,汪知县无虞,不必担心。”
老妇顿时抹了一把眼泪:“犬子在石门县做官可没干坏事,大王放他一马吧,老身就这一个儿子,全家老小全指靠他啊……”
“好说好说,在下并非山大王,您看我像是山匪不成?”张宁好言道。见老妇还是哭,他便不急不缓地说,“就算我放过汪大人,朝廷也不会饶他的。自古丢城失地的官,都是重罪,您看着就像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人,应该懂的。”
老妇哽咽道:“我们该怎么办啊?”
张宁摸了下额头,说道:“刚才话没说完,我姓朱,不瞒您说、当初的建文皇帝便是我的父皇……快快请起,起来说话……有些往事,老夫人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是听说过的,建文帝失了皇位,并非名不正言不顺,只是打仗没赢而已;而今咱们就是要打回来,大明朝真正的天子应该是太祖的皇长孙建文帝。汪大人读圣贤书明忠孝,却为何不明此大义?我希望老夫人劝劝他浪子回头,只要明白了忠孝大义,重新效忠吾皇,我们保证既往不咎。您要知道,背叛君父执迷不悟是要抄家灭族的……”
老妇吓了一跳,又跪倒在地:“犬子一时迷惑,您先饶恕他一次,老身一定好好劝说。”
张宁忙上前再次扶起,“温和”地说道:“老夫人如此深明大义,请起请起,等一会儿我就叫人把汪知县送到这边来,您可得好好给他讲讲道理。”
他见“说服”老妇如此容易,比汪昱容易多了,当下十分满意,也不再多言,客气地礼数了一番便又退出了厢房。
找来了老徐,张宁便吩咐道:“你先叫人把汪昱和他的家眷送一块儿,然后去通知韦斌、侯坛主到二堂议事,还有姚二郎和宋虎也一并叫来。”
老徐抱拳应了。
张宁说完便出了后院,向前走几步就到了县衙二堂。这地方又叫退思堂或是琴堂,好像是说知县大人每天在大堂上处理完职务,退到二堂要自我反省,称为退而三思;或是政务之余在这里弹琴陶逸情cāo修身养xìng,保持清正廉明的道德修养。
他走进来左右观看,虽然古旧了点,墙上挂的字画等摆设确实有一番古sè古香的高雅感觉。
第一百九十八章 永定卫
老徐去叫来的人陆续来到了后堂,张宁正在拿着一把羊毛刷在墙壁上刷浆糊,然后把一张白宣纸贴在墙上。w w w . 8 9 r e a d . 8 9 阅 读 网等百户官韦斌等人进来,他问及将士们是否擅自劫掠。这时候太阳已下山,外面的夜幕渐渐拉开。
百户韦斌遵照了他的命令约束将士,这样的遵从他和总旗官们都不情愿,只是因为军法反复强调的服从,还有张宁的王子身份、姚和尚的关系。但他们内心里并不理解,韦斌一向习武,从军事常识上看石门县打下来了迟早也要放弃,作用无非:营救侯坛主,劫掠地方发财。而现在张宁要不要劫掠,实在无非理解。
不过很快张宁和侯坛主的对话,让韦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张宁要求侯坛主回到大胜寨,收拢分坛旧部和教徒迁到石门县来,选拔青壮组建一队新兵。他临时修改了军队的编制,将已有的凤霞山大队和将要组建的大队合编为一哨,名“永定营左哨”,凤霞山百户大队更名左哨第一大队,即将组建的大队为左哨第二大队。
按照明军正规编制,一营战兵至少几千人。现在他的手里只有一百多人,就安排好了一营的编制。
韦斌并不觉得此事荒谬,他已经明白过来,屋子里这个年轻的皇子的野心。
“愿诸位共勉。”张宁回顾左右,目光在韦斌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攻占了县城,大伙兴奋了好一阵,但在那欢呼背后,其实没有人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侯坛主被救出来了,但强大的官府肯定会反扑,以后会有更多的分坛被围剿,大家不知该何去何从。
韦斌等人的语言能力有限,无法将内心的惶恐和对未知的迷茫表达出来,但是他们此时此刻能感觉出来:大伙需要一个那样的人,带领他们看到希望,就像向导让人们有一个方向。
此刻韦斌好像一瞬间已经理解了张宁为什么要下令约束将士。
琴堂里的灯架上点上了蜡烛,但是夜晚的光线依然黯淡,人们仿佛整个身心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如同死亡的气息。其实死亡并不可怕,若是带着希望阵亡或是意外死去,原本只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可怕的是绝望。
张宁转头看着灯架上的烛火,它微弱的光芒如同预示着几个时辰后即将出现的朝阳。
“殿下,属下正有一件东西要呈上来。”韦斌忽然想起,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竹筒,“这是岳州府来的邸报,送报的信使可能事先不知道石门县的事,从澧州过来,路上正遇到咱们派出去的斥候,被逮个正着。从他身上搜出了这玩意。”
张宁接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浏览了一遍便递给旁边的侯茂,说道:“四川松番发生了大叛乱,几万人攻占了松番卫城,朝廷要四川调兵过去镇压。倒是个好消息,虽然松番离得很远,但同属西南地区,多少能起到牵制作用。今rì叫大家过来,也是想和各位商议今后的打算,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罢。”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一脸的茫然,侯坛主见大伙儿都沉默不语很尴尬,便开口道:“等我到大胜寨招回来了人马,咱们一块儿去总坛那边。”
有人开了头,姚二郎也附和道:“咱们虽然打下了石门县,可这地方是块飞地,等官兵反应过来,四下调兵围攻断然是守不住的,只有先退回去。咱们兵强马壮,在官兵调集人马之前凉那沿途的官府也不敢轻易阻拦。”
“回去之后呢?”张宁问。
在场的人再次沉默下来。张宁拿起案上的毛笔,笔毫已经干了,他便放在舌头上舔了两下,走到早已贴好的白纸前,先画了长长的一条线,又在粗线的上画了几个圈。回头解释道:“方位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这条澧水,石门县在这里,沿河东面是澧州、西为慈利县。这些都不是重点……下面是常德府,有一卫兵马驻防;上面有九溪卫及两个千户所;慈利县沿澧水以西是永定卫。诸位说得很对,这地方不仅是块飞地,更是四面都有重兵。”
大伙顿时议论起来,张宁却淡定地说:“不过也不用慌,我做湖广巡按的时候见过这些卫所将士,大多不堪使用,只是胜在人多。而且,这些卫所不可能自发地协同出击,从四面围攻咱们,要协调各部,至少要经过都司,多半应该要先通过兵部任命主将,才有可能出现四面出兵的局面。所以咱们暂时不用担心陷入围困的危险。”
他回顾左右,踱了几步平静地说道:“太长远的事我便不多说了,眼下我有个目标……”他在永定卫的位置用力画了个大圈,回头道,“这里,将是我们的目标,无论如何也能拿下!”
众人纷纷抬头看着他的脸,韦斌忍不住说道:“永定卫应该是座卫城,屯兵数得有五六千?就算没那么多,两三千人恐怕能凑足,况且近左各地可能要去增援,这……”
“生死之地,拿不下所有人都会死!”张宁的口气忽然变冷,他的眼窝较深,目光一时间看起来无比坚定。“攻占石门县城很容易,我们也有办法榨取全县的资源,钱粮、劳力、原料,但惟独无法扩充兵员。因为上到官吏缙绅下到百姓流民,说到底都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或许会为了保命忍受税收盘剥,但肯定不愿意为咱们拼命……辟邪教上下会不会被屠杀会不会被围剿,和百姓毫无关系;甚至我说是名正言顺的建文皇帝之子,他们也懒得质疑,因为和他们无关。”
在场的几个人没人反对,虽然那些官吏百姓都唯唯诺诺,但细想确实如张宁所说,人们没必要参与叛乱。实际上汉民只要有口饭吃,有生路,大部分都不愿意参与谋逆的。
“现在我们只有一百多兵,无论多jīng锐武器多优良,得不到可靠兵员补充就没法发展壮大。”张宁深吸一口气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从建文余臣和辟邪教的势力中扩充兵员。咱们才是一路人,无论是不是要反抗,朝廷都不会给咱们生路,一定会想办法斩尽杀绝,以除后患。人们无路可走了,会怎样?要拿起武器,反抗、拼命!”
众人肃然而立。
张宁回头指着那张画着线条和圆圈的白纸道:“据我所知,辟邪教各坛分布最多的地方在永顺司、常德府、辰州府等地,各地交界处和山区最多。大概在这个位置……湖广西部区域,这片地方仿佛一个死地。往西是四川东部,有大量的土司宣慰司,山高林密地形险恶夷人密布,要粮没粮要人没人,什么资源都没有,却有大量受朝廷节制的少民武装;教众及余党活动的地方本身也缺乏资源,无法承担起一大股兵马的后勤,我们没法在本地起兵。”
“简而言之,现在我们面对的状况就是,有人的地方没钱、有钱的地方没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两种状况连接起来,打开西部向湖广中心扩张的通路,湖广鱼米之乡,各州县的产出完全可以养起一支较大的人马,这将是我们起事的本钱。”
“永定卫,就是一颗必须拔出的钉子!诸位现在明白为何我们要攻取此地了?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必须拿下这座城。”张宁缓下一口气,最后淡淡说道,“在场的人都是咱们的核心人员,这是战略机密,各位决不能泄漏。今晚便安排下一步行动,侯坛主回到大胜寨之后尽快聚拢教众来到石门县;我会勒令县衙官吏负责打造出一批冷兵器,等侯坛主的人马到达后便发兵器训练,同时协助城防;到时候韦百户率左哨第一大队沿澧水南下,攻占慈利县,占领永定卫北面的据点,同时也可以得到更多的钱粮。诸位可有异议?”
侯茂拍了拍胸膛道:“我这条命是殿下救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韦斌抱拳道:“属下得令。”
张宁呼出一口气,“将士休整及换防等事,韦百户自行安排罢,今晚就早些歇了。”他轻轻挥了一下手,便转身看着墙上的白纸。
……
澧水下游的澧州城有个张宁的“亲戚”仍然无法安睡,他叫朱悦燿;华阳郡王,蜀献王的第二个儿子。蜀王的儿子怎会在湖广边陲?
永乐时蜀王的继承者长子死了,世孙年幼,朱悦燿就图谋夺嫡。不幸被蜀王发现了,蜀王就随便挑了个其它原因将二子朱悦燿打了一顿,想把他送到京师去治罪,但世孙求情才饶了他。后来蜀王薨掉了,朱悦燿想当蜀王就开始继续自己的“夺嫡大计”,诬陷世孙乱|伦、辱骂皇帝等罪。永乐帝便将他召到京师细问,不巧的是,还没问出结果永乐帝自己也挂掉了。仁宗即位,继续管这破事,很快就明白朱悦燿的jiān计,便将他骂了一顿打发到武冈、后来又让他到了这澧州。
朱悦燿觉得自己挺倒霉,没当成蜀王被弄到这地方就罢了,还没住多久居然得知石门县城破,就在自家旁边,随时打过来,自然是寝食难安。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多方思量
朱锐耀走在廊庑上,回顾自己这狭小的王府,毫无留恋地对走在侧后的府丞道:“澧州城墙又矮又小,万一叛贼打过来了恐怕是抵挡不住,咱们还是趁早先离开罢!”
留着山羊胡的李府丞立刻劝道:“万万不可,王爷三思。 ”
朱锐耀站定,转过身来,李府丞便上前一步降低声音悄悄说道:“其一,国家有典制,藩王未经允许不能离开封地;其二,虽然眼前事有紧急,但王爷是被贬到澧州来的,若非万不得已还是要谨慎行事。故臣以为,轻离澧州绝非上上之选。”
“若是反贼打进城里来了,该当如何?”朱锐耀皱眉道。
李府丞道:“两个办法,先咱们不是修书到湖广都司告急了么,地方都司很快应该拿出一个办法;其次,王爷只需把王府的卫队侍从派出去,盯紧南面各个路口,若是见到了反贼兵马北上,就快马回来报信,到时候咱们再走也还来得及。”
朱锐耀踱了几步,一甩袍袖生气地说:“我本在成都蜀王宫,为何要在这僻壤担心受怕!”
他虽然在骂,但并没有否决李府丞的建议,李府丞也知道该怎么办了。朱锐耀应该也懂的,李府丞的建议才是更好的办法,轻易离开番地确实影响不好,既容易授人口实、也会造成名声不好。
……
湖广都指挥使司在武昌府,虽然距离石门县有数百里之遥,但军情急报往来十分快速,从洞庭湖西各地报来的军报最多一天一夜就能送到。指挥使常孝廉陆续得到了各方传来的消息,一面知会三司,一面制定应对之策。
先是从石门县派到岳州府告急的衙役,被送到了岳州府,说是有一两百来路不明的反贼攻城;接着岳州府确认“贼兵强悍不可挡,陷石门县”。武昌都司综合信息,认为攻打石门县的叛众不超过五百,一开始想知会湖广三司对岳州府下令调兵去收复石门县。
但很快都司又得到了另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攻打石门县的叛众和一个“邪教”有关,而那个教派又牵扯建文余孽,原来是厂卫负责的案子,厂卫下来的人就在常德府。都指挥使常孝廉觉得这事儿有点复杂了,不便贸然插手,接着就决定先向兵部发塘报告急,把事儿甩给兵部决定。
事情还没完,很快澧州的华阳郡王又派人来告急了。
都指挥使司的人翻开地形图一看,澧州确实就挨着石门县,而且是从石门到澧州是沿河顺流,若是叛军顺流而下很容易就能兵临澧州城下。
大伙儿都不愿意表态了,毕竟事关藩王,谁也不想担这个责任。只不过旁边有人重述着华阳王在蜀王宫时夺嫡的那档子烂事,大伙儿都指靠常孝廉来拿这个主意。常孝廉正摸着下巴琢磨着什么,也没有马上表态。
周围这帮人说华阳王夺嫡被贬到澧州的烂事是甚么意思?常孝廉琢磨:他们本就不想去管那什么华阳王,却要怂恿我来背这个责任?
常孝廉虽然管兵事,却也是官场混的人,里面很多弯弯绕绕都是懂的,良久之后才若有所思道:“华阳王毕竟是皇亲,万一出了啥事,说咱们救援不力,这无论如何也不是能轻松了事的……离澧州最近又能调出兵马的就是九溪卫,要不让九溪卫先调兵过去保卫澧州,如何围剿还是等兵部的意思?”
指挥佥事小心提醒道:“军台若是下令九溪卫调兵去了澧州,一则便不能策应更近的慈利县;二则等兵部派人下来协调兵马时,九溪卫的兵马去了澧州,就失去了四面合围的大好形势,生生给反贼开了两个口子……”
常孝廉立刻反问道:“张佥事的意思,是让九溪卫按兵不动,先不管澧州?”
“没、没……”指挥佥事赶紧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下官可没这么说过,大伙都听见了,下官何曾这般说过?下官只是就大局形势实事求是提个醒,利弊如何权衡不还得军台决断么……”
另一个官也附和着搅浑水展示一下自己存在感:“张佥事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军台也是多方考虑。若是按兵不动,自然是有四面合围的大好之势,可澧州防御脆弱,华阳王便处危地;可将九溪卫兵马调往澧州的话,到时候对付石门县的反贼时,万一那些反贼要跑,却不好围住。这事确是有些为难。”
突然有个络腮胡大汉没好气地说:“有啥好为难的,啊?石门县不是说就几百人么,马上下三道命令,分别给九溪卫、永定卫、常德府,各出一部兵马,三面进击收复失地,反贼有啥办法?三面合击之下,他们还敢临时去打澧州不成!反贼又和华阳王没仇,为何要玩命非去攻城?”
常孝廉回头打量了络腮胡大汉一眼,皱眉道:“这谁啊?”
一个老头官儿忙呵斥道:“好好听着,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就凭你能想到的法子,大人们还能想不到?”
大伙听罢便懒得再搭理那络腮大汉。
就在这时,一个吏员急冲冲走了进来,在常指挥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常指挥道:“叫人把信送进来。”那吏员便出去把信使叫了进来。
常指挥得到书信,看了一遍递给张佥事,回顾左右道:“华阳王又派人来告急了,说澧水岸边有反贼在征用船只,可能要走水路去打澧州。”
“顺水的水路,从石门县出兵澧州,确实走水路省力。”一个人说道。
“不能不救啊!”常指挥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先保华阳王罢?如何收复失地兵部来的人自有办法,况且那股反贼来头复杂,咱们不便插手。”
“请军台决断。”众人作礼道。
常指挥轻轻拍了一下大案,说道:“下令九溪卫指挥,选出能用的兵马来,尽快赶到澧州驻防,不得有失。另外给华阳王回书,让华阳王先安心,咱们正在调九溪卫兵马入防澧州,可保澧州及王府无虞。”
第二百章 草棚中
天上飘着小雨,哪怕是在南方,这个时节一下雨也是冷飕飕的。 . . 西南门外的平地上更是被一大群人反复踩得泥泞一片,那些在泥泞里排队走来走去的人正是侯茂的人,大胜寨的人陆续迁到了石门县城内,从中选出了一百五十号青壮组成的新兵,正分队在cāo练队列。城里房屋人口密集,找不到比较大的空地;城外大部分地方是高低不平的丘陵地,方圆一里的平地都不好寻,唯独这西南小门外地势平坦,就变成了军队的校场。
校场边搭着一个草棚,就像路边的茶水摊;当然并不是茶水摊,这天气茶水摊也没生意。草棚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侯茂,一个是张承宗。
原本是辟邪教分坛坛主的侯茂,摇身一变爽快地接受了新的身份:永定营左哨第二大队百户官。而张承宗是从第一大队调过来任副百户官的,他卸任后的总旗官由一个叫黄勇的队正接替了。张承宗虽然是副,但训练新军基本都是他在cāo持,他才能把凤霞山那一套队列军纪训练用在新军上。
张宁选中承宗负责这件事,主要是看中他为人稳重识体,而且识字。承宗不负所望,先在新军里选拔了一批低级军官,教会他们队列,然后让那些总旗队正分别去训练士卒。
队列训练内容其实并不多,无非就是立正、向右看、齐步走、正步走等常规内容。但张承宗发现训练这帮人并不容易,大胜寨出来的那帮乌合之众的资质比起第一大队的武士差远了。
第一大队那个班底以前就是凤霞山的武装力量,个个都习刀枪棍棒,常年练习武艺,本来就可以拉上去干架的人。而大胜寨来的这批人大多数是农夫出身,业余干点装神弄鬼的事悠忽老百姓,有一部分跟着侯茂打架斗殴有点身手,却也欠缺军纪意识。而且南方丘陵山区的乡民,一般都是散居,组织xìng本来就差一些。
于是就出现了现在的场面,校场上的叫骂声、鞭子声不绝于耳,新任的那些低级军官十分棘手,本来又是粗人,难免打骂不断。那些新的士卒有的列队时挠头搔耳的、有齐步走分不清左右的,还有不懂军队里上下绝对服从规矩的,和军官对骂的,总之得有好一阵才训练得出来。不过总体还算好,大伙儿也懂得不武装起来就只能任官府鱼肉迫害;而且衣服军械口粮都是发放,还有兵饷领,新兵只有五钱银月饷,但能有一份纯收入也是不错的待遇。
侯茂看着外头的小雨,又见地上全是泥泞,忍不住说道:“这天儿不好,要不今天就别练了?”
张承宗淡然道:“这点雨算什么,咱们在凤霞山训练的时候,有一次正在练习行军,每个人身上背五十斤东西在暴雨里的山路上走了二十里也没停。”
侯茂听罢强笑了一下,只得附和道:“那听贤弟的,这训练军士之事还得你说了算。”
过得一会儿,张承宗拍了拍手里的县志,说道:“原来这石门县自宋代起就有矿都之称,矿产十分齐全,要不是今天听那县衙里的王典史说起,我倒注意到这事。”
侯茂道:“石门县的盐铁矿是不缺的,常德府的一大部分盐铁都是这边运过去。”
“难道殿下早就知道……”张承宗若有所思地说,沉吟片刻又对侯茂说道,“主要是有硫磺矿。咱们的兵器优势主要是火器,没东西造火药很麻烦,但在这石门县来就不是问题了。”
侯茂听罢忙问:“探报九溪卫的兵马向北出动,可殿下仍然下令你们第一大队准备向西攻击慈利县,他就不怕九溪卫的兵马是冲咱们石门县来?到时候能战的第一大队攻城去了,就这校场上的这般人,如何抵挡得住?”
“是这么回事,大伙都有点担心。”张承宗道,“不过听韦百户说,殿下判断九溪卫的人马是去澧州,暂时不会危及石门县。”
侯茂小声问道:“殿下为何如此肯定?按常理,咱们攻占了城池,官兵出动应该来收复失地的,却要绕去澧州?”
张承宗悄悄说道:“侯兄理应有所耳闻,殿下以前在伪朝当过官,对官场的门道颇有些了解。他认为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官兵要对付咱们,多半会先经过兵部;不过澧州是个特别的地方,华阳王府是官员们必救之地。于是前阵子殿下下令沿澧水以东四处征用船只,做出要攻打澧州的样子……这不九溪卫出乎意外地快速出动,殿下便认为是去澧州的。”
“原来是这么个理。”侯茂微微点头道,“只不过好像也冒险了点。”
就在这时,只见一顶轿子绕着校场往草棚过来,走近了,从轿子里走下来一个穿绿袍的老头,侯茂张承宗一看来的人是县衙里的王典史。
王典史走进草棚就忙着深深一拜,态度十分恭敬。这些当官的平时对侯茂这种“邪教乱党”那是凶狠得很,此时却是一脸的讨好。侯茂对这王典史不太感冒,便坐着没动一副傲慢,不过言语上倒也没说什么难听的。张承宗站了起来回礼:“王典史这急急忙忙地过来,所为何事?”
“是这么回事……”王典史讨好地看了一眼没开口的侯茂。
“张大人下令叫咱们县衙的官吏办事,要铁、硫磺等矿产,还要打造兵器和纸甲,办事就得需要很多人力,而且许多矿场是官办,你们来了之后壮丁逃跑得很多,也需要补充劳力。咱们再堂上一合计,准备从各地抽丁服役。全县有人口总四千五百余户,其中准军户(预备)一千二百余户;咱们打算每五户抽一丁,需要工匠和壮丁,这样一来就能得到九百多口人。五户抽一的方式已经很轻了,不料几天了还是进展不大,官差派下去也无济于事。就像那个双溪里有几百户人口,竟然一个丁都没抽到。咱们没法,只好向张大人禀报,后来徐大人(老徐)让我来找侯百户和张百户,说是让你们设法去办。”
王典史见二人纳闷,又赶紧拜了拜:“只好来麻烦二位大人了。”
侯茂终于开口道:“咱们不是管兵的么?这档子是为何让咱们去管……殿下的意思是派兵是镇压?”
张承宗沉吟片刻,说道:“恐怕是那样。”
“张百户要在这里训练军士,我也不太帮得上忙,这种事我去办好了,难不住我。”侯茂爽快地说。
张承宗点点头,又提醒道:“殿下一进县城就下令将领约束部下,咱们应该领会他不愿施暴政的意思。属下斗胆进言百户大人,尽量安抚百姓,避免屠戮。”
“我自有分寸。”侯茂说了一句,便出了草棚。
他在校场上点了两队人,让他们取了长短兵器带上出城去办事。随行的还有王典史和一个书吏、五六个衙役。那王典史的轿子是没法坐了,下了雨路也崎岖马也不好骑,一众人便步行去双溪里。
走了十几里路,衙役先去通知里正了。等侯茂等一众人马到了双溪里,便在一个村口见到了前来迎接的里正和一干百姓。附近的农户见来了官吏衙役和兵马,有的也远远地站在山坡上围观。
只见那里正是个中年汉子,也不顾路上的湿泥,当下就跪在路上见礼。王典史见他态度甚好,便站出来责骂:“衙门明明下了政令,要你们双溪里五户抽一丁到县里来,为何整整三天了连一个人也没见到?”
里正道:“大人恕罪,我已经四处通知乡民了,可人都不愿意来,我也是无计可施啊!”
侯茂抬起手制止王典史,开口道:“百姓决计不敢私自违抗官府,这事多半就是你的问题。”
里正忙道:“大人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教唆百姓违抗官府啊!实在是百姓听说县城破、易了主,便不愿意去服徭役了。”
“你这是渎职,办事不力!”王典史骂道。
侯茂反而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起来,去把在双溪里德行威望高的乡老请一个人。”
“是,小的这就去请。大人们先到我家喝口茶歇歇脚。”里正道。
众人便跟着里正进了村子,侯茂等人在堂屋里坐下等候,里正赶着进村叫人去了。过了许久,就见他带着一个拿上漆拐杖的老头和几个青壮走了出来。
老头走近了作势要跪拜,后生们忙扶着他慢点。侯茂大步上前,一把扶住老头,好言道:“罢了,不必行此大礼。敢问老丈贵姓名讳?”
老头也还比较配合地回答了问题。侯茂点点头:“现在起你就是双溪里的里正。”
“这……”老头有些意外。原来的里正也诧异地抬起头来,不过他也没开口。
这时侯茂转头道:“这个里正教唆乡民对抗官府,犯谋逆大罪,罪无可恕!有感上方爱民之政,暂且饶恕其家人xìng命。来人,将他拖出去砍了,籍没家资充公!”
“大人,饶命!小人冤枉啊!”里正脸sè顿时煞白,扑通跪倒在地。很快就有几个军士冲了上来,将其按翻在地,拿绳子把他的四肢都绑了,不由分说就往门口拖行。
第二百零一章 苗王
衙门的签押房里,张宁在听侯茂等人描述杀人的来龙去脉,在场的人还有王典史和张承宗,三人彼此不算熟悉,所以他们禀报的情况应该属实。 . . 被侯茂处置了一个里正,用语言叙述出来,一条人命在张宁的感觉里不过就是一个符号。
承宗道:“当时王典史前来交代,让末将与侯百户处理那事。末将却没有一同前去,所以才没能劝阻侯百户擅自杀人。”
“侯百户并没做错,此事不必多说了。”张宁轻松地挥挥手,拿起手里的小刀继续修饰横放的门板上的沙盘。众人好奇地看木板上的沙子,大概是一片沙盘地形,用沙堆成的山,还有用布条贴的河流。沙盘上还插着各sè的山角小旗,小旗上画着数字。旁边坐着几个人,有官吏、还有三四个来路不明,大伙都不认识。他们正在翻看着一些纸张书籍,也有人在那里写写画画。
过了一会儿张宁抬起头来,又说道:“权力的用处,最简单的就是认为他们有罪就可以治罪或杀掉;更高的用法,我本来可以正大光明地杀掉他,但我也可以宽恕赦免,全凭有权者的决定。”
张承宗忙道:“谨遵殿下教诲。”
张宁看了一眼侯茂,笑道:“承宗听明白了……这段时间,承宗负责训练第二大队将士,侯坛主和王典史一块儿,好好把那几件差事办妥,特别是纸甲要尽快造出一百余幅出来。纸甲成本低、制造周期短,对箭矢也有防御力,至少能降低将士们的伤亡。”
“是。”三人一起应了,告辞而出。
等禀事的人走了,一个年轻才站了起来继续说:“张大人明鉴,石门县的山川地形大致能描绘出来,不过西面的慈利、永定卫直到永顺司那边就有点困难,得找几个熟悉当地的人回来问问才行。特别是靠近永顺司那边,天门山等地地形复杂、道路曲折,一时很难说得准确。”
张宁点头道:“汪知县和梁师爷尽管想办法去找人,其它的事不用担心,令堂和夫人在后院很好,没有人会难为她们的。”
年轻知县汪昱神sè黯淡地低下头,不置可否。
老徐曾经在面前提过醒,说县衙里的官吏表面上投降了,却不能信任;老徐说的当然有理,张宁心里又怎么没数?这帮当官的,无论怎么拉拢也很难让他们心甘情愿,有合法的官身,人家凭啥要死心塌地追随“叛贼”?不过张宁认为有时候用人也不需要太多的忠诚。就像商人雇佣的员工,商人需要人替他办事,员工需要报酬;石门县的官吏在城破后需要张宁保护他们的身家xìng命和财产,张宁需要官吏们维持秩序的运转。谁又真对谁诚意忠心?如此而已。
张宁又道:“平rì衙门里的官吏办差上直可以在大堂、也可以在二堂,这签押房不能随便进。”他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徐文君,这句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因为签押房换了锁,只有她身上才有钥匙。
这间签押房是张宁平rì的办公场所,放着许多比较重要的东西。
事情越来越多,大大小小,重要的琐碎的,十分繁复。张宁采取的办法是将这些事记录下来,然后理出条理,有了条理才能分析做出判断。就像之前九溪卫的兵马出动,他判断出兵马是去澧州一样,只有综合了大小信息才能得出猜测;最新的消息证明,他的判断并没有错。
他坐的椅子后面整齐地贴着很多纸条,纸条上写着各种符号。其中一张是黑sè字:贰一4;这个符号代表了一个未处理的事件,他只要对照标记,就能在自己的记事卷宗上查到事件的详细描述。
还有一些红sè的符号,代表的便不是事件,而是信息。把可能有联系的信息贴在一起,然后可以翻看另一本册子上的记录,进行综合分析。
这些事都是张宁亲自在做。刚开始他是设想让徐文君做秘书一样的角sè,诸如一些琐碎的工作可以让她代劳,但很快他就发现文君没法胜任这份工作;就如秘书助理这类在现代泛滥的人才,在明朝居然也十分难寻,主要不好找到受过比较多教育的人。
之后张宁又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参谋部”,帮助他综合分析信息,以及将抽象的决策目标具体化下达执行。当然他想要的那种“参谋部”也一时难以组建起来,实在太缺人,这种参与军机决策执行的成员,不是随便找几个就行的。于是他只好让老徐和文君跟在身边打打下手,希望他们能慢慢学到自己的办事方法。
这样的状况,让张宁感觉十分繁琐,因为他一个人就干了应该是一个团队协同的活。墙上贴满了纸条,他疲于应付。
好在张宁的头脑还算清晰,近期所有的事其实就是一件事:夺取永定卫。这件大事下面,才分为几个部分,如扩充兵员、准备钱粮物资、打造兵器甲胄、分析形势、布置眼线网络等。每一个分步下面,又分许多大大小小的具体事情……总得来说,繁琐但并不混乱。
他正想叫徐文君查另一张纸条的内容时,门口进来了个侍卫,得到张宁的允许便走过来禀报道:“大人,西南城门来了几个人,说是总坛那边来的,带头的是个妇人,自称仙子。当值的兄弟就把他们带进城来了,暂时看押在县衙外的行馆里。”
张宁一听猜测是桃花仙子,立刻说道:“带她到签押房来说话。”
“是。”
侍卫出去后,张宁想着桃花仙子过来还需要一点时间,便叫汪知县等人过来,指着沙盘道:“你们把剩下的做完,然后在图纸上画下来。用圈线表示高度缓急,线条越密表示越陡;彩字标注城镇等目标以及地貌,在图纸下面用文字描述出来。明白了?”
汪昱淡然道:“虽然法子有些繁杂,不过我大概也弄清楚了,这图形就交给咱们来办罢。”
张宁好言道:“汪知县到底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一点就通。”
过了一会儿,侍卫就带了一个头戴帏帽身穿翻领窄腰长袍的人进来,张宁一看不是桃花仙子是谁?她女扮男装,进屋一看还有许多人,便打躬作揖道:“平安先生别来无恙?”
张宁笑着回礼,指着后面的一道门说:“故人自远方来,请到里面喝杯茶解解乏。”
“平安先生请。”桃花仙子装模作样地做了一个动作,作态倒模仿得和书生士子有几分神似。
二人进了里间,桃花仙子坐下后将帏帽摘了下来,脸颊上方一朵红花面纹分外显眼,让一张本来五官端正的脸平白多了几分妖艳轻浮。她回顾左右,只见这狭小的房间里有张床,一案二椅,墙上的纸上乱七八糟地写着很多字,画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圈圈,她便说道:“你看起来很忙碌啊。”
这时徐文君端茶进来了,桃花仙子便笑道:“多谢文君。”
文君回笑道:“你们先聊正事,晚上我再和仙子姐姐说话。”
桃花仙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来放在案上,然后用指尖按在信封上轻轻推过去:“平安先生派人报捷的书信,教主已经收到了。本来是派个信使回信,但因为临时得到了一些重要消息,所以就派我来了。”
张宁拆开信封一看,是姚姬的亲笔信,心下一阵激动,先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内容。片刻后他抬起头来:“镇溪所、五寨司两地苗民起兵?这么巧,消息可靠么?”
桃花仙子道:“平安还记得常德府有个秘密据点?消息就是从那里来的。常德府有邸报,但张贴出来的东西是经过官府筛选的,苗人起兵造反的邸报就没有张贴出来;不过据点里的人和常德府官吏有结交,通过官吏打听来的。上方派人查证过,确实可靠。武陵山区干旱歉收,当地官僚仍然勒索钱粮、强征加派壮丁马匹,两地密谋同时起兵,并推腊尔山苗人白叟为‘苗王’,目前的消息苗人一路攻占草子萍等地,进兵辰州府,声势极大。”
“这不是送到跟前的‘mt’么?”张宁大喜过望,搓着手差点没手足舞蹈。
“啊?”桃花仙子一脸迷惑。
张宁忙道:“意思就是肉盾,苗人造反人多势众,攻城略地十分张扬,肯定会吸引官军大部分火力。辰州就在跟前,牵制的都是附近的官军兵力,比起远在四川的松番叛乱,效果明显得多……我想该是修改既定战略的时候了。”
桃花仙子这才明白过来,她又说道:“你可以再派人去常德确认消息,常德府那个据点名字叫‘水凼坳石场’,上方已经同意平安和他们取得联系了。”
“我娘的意思?”张宁随口问道。
桃花仙子摇头道:“是郑先生的意思。虽然都不是外人,但细究起来,郑先生是皇上的人,不受姚夫人节制的;那水凼坳石场也不是辟邪教管的,是直属上方的一个消息传递门户。”
“这倒有点意思了……郑先生甚至父皇应该知道咱们攻占石门县的事了吧。”张宁若有所思地说。
第二百零二章 历史没有如果
此时的宣德帝朱瞻基并不在京师,而在徐州;三大营已经轻松夺取了这座城,他就在军中。徐州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可谓“四战之地”,无论南进还是北伐的军队都在经过这地方。“北军”主力进占徐州,是率先表明进攻的姿态,向天下人表明朝廷还占据着优势。英国公张辅建议要先拿下淮安府,朱瞻基对他言听计从。
内战扩大之后,其实朱瞻基就已经无法胜任军事统帅了,他指挥军队的才能有限,也有自知之明,所以大部分军事行动都听从张辅的建议,英国公几乎手握军队的决策权。那皇帝到这里来就是多此一举了?当然不是,朝廷里“三杨”、夏原吉等文臣一致要求皇帝御驾亲征,不是没有道理的,君臣对其中玄机心知肚明。
兵者生死之地,能用的主将不是随便找得到的,宣德帝刚刚登基不久,最好的选择就是永乐时代过来的沙场老将,有资格有能力率领二十万jīng锐的人选择并不多,英国公张辅是最适合的人选。英国公张辅,其父荣国公张玉,战死于“靖难之役”;将门虎子,张辅继承父志,在几乎整个永乐时代南征北战,北征蒙古、南伐越南,在多次战争中表现出了极高的军事才能,为他赢得了军中的威信,也造就了一代名将。
此时的宣德帝非常地需要他,当然也不相信张辅会倒向汉王那边。但是,就算如此,宣德帝要把三大营完全交到张辅手上照样会害怕;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把枪对着你,你相信他不会开枪,但照样会害怕……万一张辅带着三大营投了汉王,这场争夺真就可以宣告结束了。这便是朱瞻基御驾亲征的原因……因为张辅也是武将、而且和朱高煦很有点交情,三大营中有很多武将;而投靠汉王最多的也是武将。
这场内战扩大的主因其实就是大部分武将都站到了汉王朱高煦那边,文臣却很少。如果南京守城的武将不轻易倒戈易帜,汉王仅靠山东带来的人马根本就难以攻占南京。
无论朱高煦曾是如何厉害的名将,如果强攻要打下重兵设防的南京城,少了半年是几乎不可能的,甚至于过江都很困难;如果他拿不下南京,这场内战也没什么好打的了。历史开了个很大的玩笑,朱高煦轻轻松松就占领了南京,导致一场内战渐渐扩大,有可能演变成“靖难之役”的规模;也许并不是玩笑,朱高煦在军中的名声威望是年轻的皇帝无法比拟的。
……朱瞻基坐在徐州府衙门的大堂公座上,知府以下的一群官员再次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今年在徐州做官的这批人也真够倒霉的,先是汉王来了可能被杀;现在朝廷的人又来了,于是显而易见地背上了投降敌军反叛朝廷的罪名。
知府伏在地上用几近哀求的口气辩解着:“总兵周遇吉奉旨阻击汉王叛军,连一天都没有顶住,全军溃散,徐州城无兵可守。罪臣等本想征募平民壮丁上城死守,又担心城破后连累全城百姓,只好用权宜,假意降了汉王,只等王师一来收复失地……”
坐在公座上的朱瞻基耐心地听着他们的辩解,当然是不信的。这帮官员为了保护百姓才投降?这个假仁假义的理由实在是太幼稚了。
朱瞻基听了这通辩解反而更加愤怒:这帮杀才是在侮辱朕的智商。
但他并不想马上治他们的罪。如果现在就对投降过的官吏大开杀戒,以后收复投降汉王的城池肯定会遇到很强的抵抗;守城的将士官吏知道朝廷兵马来了会死,为啥不拼死抵抗?
朱瞻基转头看向侍立在大堂上的杨荣,见他很轻微地摇了下头,便打断了请罪知府的鬼话,开口说道:“尔等虽有罪,但罪不至死,暂且仍领徐州事,待吏部议了,再作惩戒。都下去罢。”
皇帝心里早已有了定夺,但还是在细节上征求了杨荣的意见。做个样子?也不仅仅是做样子。“三杨”一开始的关系并非亲密无间,其实杨荣和杨士奇有些矛盾,虽然杨士奇好几次都在试图修复关系……
知府等一听负责惩罚的是吏部,当下就大喜,肯定是不用杀头了,可能只是降级贬官,最多罢黜;总之比直接丢诏狱等待三司法议罪,然后杀头甚至株连家人好百倍了。
“皇上仁德,罪臣等谢皇上不杀之恩。”众官急忙磕头。
朱瞻基挥了一下手,什么都不想和他们说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劳心,虽在军中,仍要处理其它国事;就像当初他的爷爷永乐帝,常常率军在外,奏章都是送到军中。
大事主要还是战争,除了汉王谋反最大的一场战争,还有松番叛乱、西南苗疆叛乱……南方对越南人的战争也不顺利,一时又没法撤军;北方兀良哈的情势也不怎么稳定。
当初朱瞻基刚刚坐上紫禁城的那个宝座时,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守成之君,是大cháo流给他的定位,无法选择;但很快他的帝国就战乱四起,看来暂时是当不成守成之君了。
其实朱瞻基受永乐爷爷的影响,从小就把朱棣当作心目中崇拜的大英雄,一直梦想着自己能成为爷爷那样的明君大帝,建立不朽功业;形成了他好大喜功的xìng格,只是后来发现自己所在的时代不会给他机会……可是如今有了用武之地,他又感慨这是时运?还是不幸?
朱瞻基放下批阅奏折的朱笔,沉思着,琢磨着什么。侍立一旁的朝廷大员便随之安静下来,不敢打搅他。
这场战争有它的必然xìng,说到底是太祖的失误遗留下来的问题延续。当年太祖打击了功臣勋贵,却唯独不愿意理智地面对儿子们的野心,给了藩王儿子们太大的权力、还有兵权。问题在太祖刚刚去世就爆发了,“靖难之役”打了四年,太祖的儿孙们自相残杀,几十万人在帝国内部你死我活地厮杀;“靖难之役”过去了二十多年,问题仍然没有被彻底解决,如今二十万京营大军开进到徐州,流血还在继续。
“如果没有张宁到乐安,事情接下来会如何?”朱瞻基用自言自语般的口吻说了出来。
下面的众官不约而同地微微转头目视杨士奇,杨士奇一脸尴尬沉默不语……张宁干的事与老夫何干?难道就因为曾经想把养女嫁给那个人?这关系扯得也太牵强附会,再说已经取消了婚约。
历史没有如果。就像史官们绝不会去说,唐朝如果安禄山被阻击在潼关会怎么样,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列朝列代的官僚政客和帝王都在从史书中总结经验教训,他们宁肯相信一切事都是有深层原因的,并试图从中找到夺取天下治理国家的规律和理念;谈如果,就太没意义了。
所以朱瞻基下面的朝廷大臣们没有一个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皇帝提出的奇怪问题。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它在掌握规则,在决定渺小的人的命运、以及国运。
朱瞻基回过神来,并不要求大臣们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他开始面对更加实际的问题。
松番叛乱虽然也算严重,朱瞻基马上就判断出这件事不必太在意,更不用紧张。松番那地方主要是藏人在闹事,藏人在唐朝时还可以威胁中|央政权,此后就不行了,他们根本不可能成为威胁中原的心腹大患,早些解决迟些解决并不妨碍结果。朱瞻基把松番的奏章丢到了一旁,可以传回京师,让兵部派个总兵过去负责就可以了。
接下来就是湖广苗疆的叛乱,那地方的苗人自开国以来不止一次起兵,当然每次都是失败的,因为地形复杂平叛有持续几年的,也有很快解决的……和松番藏人一个道理,苗人也翻不了天。几千年以来,汉人不断占据大陆地上的生存空间,九州大地上其它种族的发展已经远远落后,不是这么几次叛乱就能改变大势的。
朱瞻基拿起那份折子,正想丢到刚才那一份里面,忽然间又放了下来。他想起兵部的另一份奏报,湖广石门县被乱党攻破;另有锦衣卫的密奏,攻城的乱党是辟邪教的人,为了营救被捉住的同党。
虽然塘报上的消息乱党只是小规模,但也不妨碍朱瞻基的重视。辟邪教查明是和建文余孽有关……不仅如此,那个张宁勾结的乱党也可能就是辟邪教。朱瞻基并不认为建文余孽还有复起的机会,但也不影响他想将那些人扼杀在初期的愿望。
他想了一会儿,抬头问道:“朱勇现在北疆?”
兵部的一个大臣出列拜道:“回皇上的话,他确是在朵颜三卫之地领兵。”
朱瞻基当机立断道:“让兵部推荐一个人去,把朱勇换回来,让他改任武陵总兵官……”他正想让朱勇在来面圣,转念一想太周折了,可以找个人太监带密旨给他也行。
朱勇,朱能之子。成国公朱能,是靖难之役中大名鼎鼎的战将:真定之役,击败耿炳文;郑村坝之战,击败李景隆;白沟河大战,击败平安;救过永乐帝……攻克东阿、东平、淝水;淝水一战大败十多万官军;灵璧一战,俘平安等十万人……
朱勇虽不如父辈一样有那么多赫赫有名的战功,但身为名将之后,对兵事战争的见识也远非平常人能及的。
第二百零三章 诚既勇兮又以武
张宁带领几百号人放弃了石门县、慈利县,走澧水北岸的武陵山脉艰难跋涉回到了凤霞山。路十分难走,总算是绕开了永定卫兵马的攻击范围,成功回到了深山中。二县的库房已被他们洗劫一空,富裕的大户也被迫拿出了一部分财产进行“犒军”。张宁收获了不少银锭、锻匹、绸倦、丝绵、硫磺等东西,粮食却因道路运力不足无法带走。
当初得知腊尔山苗人起兵时,张宁就动了放弃占领石门慈利二县的念头,暂时可以将官兵火力吸引到南部苗疆,降低夺取永定卫的难度。
后来水凼坳石场那边传来了另一个消息,是朝里的“卧底”太监泄漏出来的,兵部已派朱勇为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武陵总兵官来西南平叛。了解到那个朱勇是名将朱能的儿子,足见朝廷重视,来的人不是善茬;张宁便不再犹豫,立刻下令退兵避其锋芒。于是两队兵马和大胜寨分坛的男女老幼几百人便长途跋涉,走山路跑了。
张宁并不觉得逃跑避险有什么丢人,太祖当初如果每次都和元军和其他反元的黑帮硬拼,也不定能成就大事。
凤霞山下起了小雨,但众人刚回来,张宁就下令在村口征用了一栋房子,马上发兵饷、赏银以及抚恤金。因为他希望浴血奋战过的将士不必空手回家。
淅淅沥沥的小雨根本阻挡不住军士们领钱的热情,人除了有感情还是趋利的,汉子们明白拿着丰厚的财富回家是什么样的光景,妻子会额外体贴热情、邻居会十分羡慕,可谓衣锦还乡一般的爽快。
大路上很快就挤满了人,军士们的家眷也拿着伞和竹筐赶来了,因为他们听说管财务的人会用丝绸布匹抵一部分银子,天又下着雨,人们生怕把东西打湿了影响成sè。
韦斌手下的左哨第一大队收获最丰,因为作为攻占二县的主战兵力,功劳直接与利益挂钩,单是额外赏钱就是三十两;总旗以上军官五十两。三十两在平常人家眼里决定算得上一笔巨款了,如果是本分的百姓有这样一笔财产,经营得当能保证很多年都可以过得很滋润。
张宁也很有兴致地站在发钱的房子外面感受人们的喜悦之情,三十两甚至三千两对他来说也算不得多重要的东西,但这并不影响他从别人身上分享惊喜兴奋。
侍卫过来想为他打伞,但张宁见将士和很多乡亲都在雨中排队,便拒绝了侍卫的好意,和大伙一起站在雨中。
一个刚刚领了价值三十余两的财物出来的军士和妻子从张宁面前走过,忙跪倒在泥泞中感激地说道:“谢殿下慷慨赏赐。”
张宁上前将那军士扶了起来,好言道:“你不必谢我,这些东西是你拿xìng命和一腔热血|拼杀来的。”
人们听到皇子开口说话,纷纷侧目。张宁举起手大声道:“朝廷认为我们是罪人,但我们并没有罪。在这里,我们有自己的国,一起分享所有,胜利和财富。”众军听罢大喊万岁,气氛十分热烈欢快。虽然今天天气不好,但并不影响过节一般的气氛,十分愉快的一天。
张宁在雨地里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他准备先去和姚姬见面。沿着村庄中间的大路走过去,他看见村民纷纷打开门注视着自己,还没离开凤霞山的一部分分坛坛主站在路旁打拱作揖向自己见礼。
路上雨纷纷,又为这节rì般的气氛平增了几分忧郁,小雨飘飞的场景总是比不上阳光明媚。他的帽子和肩膀已经被雨水浸湿,衣襟上沾着细细的水珠,寒意并不坏,它让人变得安静。
刚刚走到神殿后面的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古筝的声音。张宁的音乐艺术细胞并不丰富,对音律也缺乏敏感,初时他并不在意,继续和徐文君一起往里走。
走到屋檐下时,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目光也变得明亮。院子里的雨幕在随着音律在颤|动,很难相信这样的场景,张宁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想象,好像真实地看到了它们在颤|抖、在起舞。
他回头看徐文君,想问她听到看到没有,但一时间自己竟不能开口,生怕一说话就破坏了如此意境。文君见他回头,也看了过来,二人面面相觑。
悲伤的旋律回荡在雨中,但那苍凉并不是哀乐一样的悲伤,它的感觉感觉极其宏大、大气;张宁完全可以肯定,没听过帝王大礼上演奏的中昭邵乐的人绝对演奏不出来这种宏大的基调;所以弹奏这曲子的人必是姚姬,这里再无第二人。它又如此伤感,叫人心碎;它又将这种悲伤赋予了希望,和意义,使之充满了美。
渐渐地,旋律渐渐低沉,宁静;转而骤然激荡而起,如同千军万马的铁兵铿锵之声……
张宁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楚辞的字句:cāo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rì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曲终了,音律渐渐停息,只剩下细雨落在房顶上树梢上的细微的沙沙声。
但那旋律依旧在张宁的脑海中回响,挥之不去。他呆了,被震撼了。也许由于听得习惯,张宁这样一个俗人内心里一直认为现代的音乐比古代的高雅音乐好听,但是此时此景他的想法已然改变,或许因为古代传播速度慢,许多神曲是失传了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上房门外的,伸手试了试,房门只是虚掩,一下子被他推开了半臂宽。里面的白衣侍从转头看来,见是张宁便没动。姚姬也把手从琴面上拿开,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张宁的大半张脸,在门后。他的一张英俊的脸上带着沉静、严肃的表情,又露出一丝伤感和怜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打了败仗回来。
门已经开了,张宁便随即走进房间,徐文君也收了伞跟进去。
张宁正yù上见行礼拜见,发现腰间还挎着半人高的长剑,遂取了下来,先转身递给身后的文君,剑鞘的顶部触到地板上,从上面抖下来一阵细水珠,打湿了干燥的地面。
“儿臣拜见母亲大人。”张宁跪在姚姬面前拜道。
姚姬起身扶起,又吩咐侍从拿椅子过来坐。她重新坐回位置,便说道:“刚才我弹的曲子你听见了?上回你走之前,提过想作一‘国歌’,我谱了很久,但感觉太哀了,恐不祥,改改再说罢。”
“就刚才那一曲很好,可作为军乐,哀一些并无关系,古人言哀兵必胜。我们本来就亡了国,‘靖难之役’丧师数十万,国破被杀者更无可计算,败过、亡过国,大家才懂得胜利的珍贵。”
张宁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谈话方式,特别有别人在旁边的时候。姚姬隐居山中这么多年,仍然没有改变端庄得体的一言一行,好像成了她的习惯。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没有常人的情感,只是在掩饰在压抑;张宁也习惯了这样的压抑和克制。
姚姬又带着歉意说道:“那些流亡躲避的胆战心惊的rì子,我实难忘记……我本来也想作一更喜庆和大气的曲子,却怎么也写不出来……”
张宁听罢愣在那里好一会儿一阵心疼,然后回头伸手道:“文君,我带回来的东西呢,那个盒子。”
他拿到了盒子,放在琴案上,说道:“这里有些珠宝饰,是我带回来的,希望其中能有一件能让您喜欢……”他渐渐无法克制内心的情绪,又道,“华阳王就住在澧州,澧州有一座王府,但那里的宫殿太狭小了,配不上母亲……总有一天,我能率兵攻占一座大大的宫殿,让您住进去……”
侍立在一旁的侍从忍不住纷纷侧目,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张宁。
姚姬久久地看着他的眼睛,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张宁心里难以克制的动荡,良久,她才轻轻说道:“我不一定需要一座宫殿,你能有这份孝心,足以让我欣慰……我需要的是你……”姚姬说到这里立刻闭上了朱唇,脸上微微一红。
她连看也不看琴案上的珠宝,盒子打开着,里面五彩夺目的饰十分漂亮,却在一个女人面前“失宠”,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得到。她天生就是一个尊贵的妇人,平淡的生活并不适合她。
在张宁的眼里,面前的姚姬已经不是长辈,她仿佛是一个女神。绝sè美丽的脸,完美的肌肤身材,她好像并不会老。
短暂的沉默,姚姬的目光终于从张宁的脸上移开,转头从敞开的门里看向院子。小小的院子没有什么风景,只有几棵树,古典的房屋走廊在张宁看来还不错,但在古人眼里这样的房屋再平常不过了。
“您在这里还住得习惯么……地方确实太小了,您又不出去走动。”张宁忙问道。
姚姬微微一笑:“很好的地方,平常很安静,偶尔还能有鸡犬相闻。”
第二百零四章 赤壁赋
在这里没有雪,但每下一场雨,气温就会随即降低一些,人们也只能从这样的雨中感受冬季的来临。 . . 张宁在姚姬这里呆了很久,还一起吃了晚饭。
外面的光线渐渐黯淡,他也不曾打听张小妹对自己态度是否改观,或许自己在逃避她。他的心境莫名变得低落起来……而有时候他会充满热情,觉得十五世纪是个伟大的时代,大有可为,想努力成就一番功业;有时候就像现在,又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而且很脆弱。
房间里的“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相当克制的话题,偶尔会陷入沉默,他聆听着细雨声,不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呈现出来,哪怕是在姚姬面前。
不知何时姚姬谈及了起兵的前景,她的口吻大多是悲观的。张宁早已了解她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这次他们出山“抢|劫”了价值一万多两的财物回来,但并不能让姚姬这样的人盲目乐观起来。
旁边的女侍把灯架上的蜡烛点燃了,屋子里的光线随之明亮几分。这时张宁缓缓说道:“唐朝时,中国的使节最远应该到达过东罗马帝国,这个国家大概就在大食更西的位置……”
姚姬以为他要岔开起先的话题,又好像觉得张宁在胡诌,但她依然保持着一副要耐心倾听的样子。张宁见过的明朝贵妇人大多都有这样的修养,“礼貌”得有点过分。
他忙解释道:“我不是在胡说,在史书上看过,称之为拂菻国。而且那个东罗马帝国至今还存在于世……郑和的远洋舰队已经触及到东非地区,北部应该就是这个帝国的位置。”
姚姬道:“唐朝至今至少已有五六百年,一个王朝如何能延续如此久?”
张宁笑道:“遥远的国度的治国方式和我们大为不同,况且他们的皇帝也不是一个姓氏家族的延续。据我的理解,因为西方有很多种族长期混战,所以把一个种族建立的不同时期的王朝都统称为一个帝国;按照这样的说法,咱们汉人建立的国家,自周天子以来都可以称作一个帝国,因为延续了同样的文明。”
见姚姬好奇地有了兴趣,张宁便继续说道:“有东罗马,自然有西罗马。这个东罗马得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当时是一个大帝国罗马分|裂而成;在此之前有一个罗马帝国,版图极大,存在的时间也很久,建国大约在我们先秦时代。我其实想说的就是罗马帝国建国之初的情形。”
姚姬换了一个坐姿,将手臂轻轻放在椅子扶手上,微笑道:“今天你又想劝说个什么事呢?”
张宁顿了顿继续说道:“当时有两兄弟,传说是母狼养大的遗孤,在一个狭小的半岛上住下来。然后招纳了一些被各国抛弃的逃犯和流亡犯,这些人不被世人承认合法身份,无处可去,于是就在狼孩子兄弟的带领下在两座山坡间建立了一个寨子。接着这个寨子不断发展壮大,最终建立起了一座城,成为罗马城。罗马城赋予了城池居民一种权力,叫公民权;然后这个城池的人全民皆兵不断征伐扩张,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帝国,版图的面积也许和我们大明差不多,地形却更加复杂。最有意思的是,因为国内的民族繁多,实际上这个帝国疆域好像就是罗马一个城池控制的国家,治下的人民人数已经远远超出了罗马城的‘公民’……”
姚姬听罢时而沉思,时而轻轻摇头,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张宁。
“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不同的路,不必把自己约束于一个默定俗成的规矩里,我们可以尝试新的方法去完成梦想。”张宁道。
过得一会儿,姚姬才轻轻说道:“皇上已派人来过,态度有所改变……或许你的做法并非不可。我们暂时不必‘回去’了,上方也知道无法强迫我们。”
“这个世道,生存空间都是自己拼来的,与其仰别人鼻息求活,不如求自己。”张宁脸上又露出一丝冷笑,随即又说道,“我从山外带来的财物都给您掌管,需要用时再派人支取,以便计算开支账目。还有一件事,接下来的战略目标,希望母亲能给予一些帮助。”
张宁说罢让徐文君把一张图纸拿来,放在琴案上,先指着永定卫道:“先既定目标是攻占此地,打开辟邪教向洞庭湖平原活动的门户,以获得更大的资源和实力。初时我就有如此想法,但是永定卫兵多,感觉困难;后来您派人送来了一个好消息,腊尔山的苗人起兵,这事给了我们达到目标的另一个途径。所以我才从石门县撤军,回避与官军的冲突,将官军的矛头引向南部苗人。于是就有第二个战略目标:与苗人结盟。”
姚姬皱眉道:“我们和永顺司的苗人还有一些接触,可在辰州的苗疆地区就没什么关系了。不知以何种方式结盟,又如何去说服他们?”
张宁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都是朝廷官府。主要是我手下缺人手,找不到可以胜任使者的人,母亲经营教内多年,或许可以找到两个使者来办这事,先尝试与他们接触建立联系,然后再尝试联盟。苗人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才起兵造反,但他们也明知难以成功,我相信等建立联系之后会慢慢对咱们感兴趣的。”
姚姬道:“过两天我会挑选出合适的来,让他去见你。”她转头看了一眼门外,说道,“天sè已晚,你早些回去歇了罢。”
宁只好转身拜了拜,“儿臣告退。”
他从上房出来,在院子里的廊道上走了一会儿,终于让文君拿上已经准备好的礼物,一起出了院子。二人打着伞走在村庄的路上,路面泥泞十分难走……或许有人会喜欢小雨天气的婉约,那多半是城里的士大夫,在乡间下雨后的道路就能把所有诗情画意驱散,除非根本就不出门。
二人来到了陈家宅子外,敲开门走了进去,主人一个劲说着恭维的话,张宁随口附和几句也不太想与之啰嗦。他先在屋檐下拿水擦洗了一下靴子,然后去敲小妹的房门。或许她早就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开门的是方泠,桃花仙子也在房里。二人上前来见礼,张宁送了几件黄金玩物给她们,说了几句话。而张小妹果然背坐在一张桌案前不搭理,连基本的礼节也没有。
方泠给徐文君递了个眼sè,说道:“我们先回房,一会平安先生再过来说话罢。”
张宁点点头,几个人便轻轻作了个万福,出去后把房门掩上了。他走过去,因为小妹背对着自己,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说话。
他的脑海里闪过刚刚在这个世上醒来时的光景,以及那天真无邪的笑脸,一时间心里颇有些失落。人生充满了或大或小的遗憾,他又想起前世另一个早已模糊的妹妹的脸。
宁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忽然小妹小声说道:“我已经识得很多字的,方姐姐教的。”
张宁忙回头,果然看到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便努力保持着平静的口气道:“你读的是什么?”
“赤壁赋。”小妹道,片刻后便小声念起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静静的夜里好听的南京官腔轻轻响起,十分清幽动听。张宁走到她的身后,想亲近她,抬起一只手本yù放在她的削肩上,却又怕惊吓到了她。
第二百零五章 刑不上士大夫
石门县签押房中,王典史正弯着腰指着门板上已经被破坏的沙子说话,旁边站着的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将正是朱勇。 . . 朱勇带着二百多家丁亲兵经过武昌府、刚刚来到这座曾经被反贼占领过的石门县,他的实权只是个总兵,但湖广都司都没法对他指手画脚,因为他还有个官衔:五军都督府佥事。
朱勇的相貌却是生得好,红脸虬须,一副关公般的长相,若他不当武将还真是浪费了。朝中诸公背地里对他的评价是状貌甚伟、勇略不足、而敬礼士大夫,评价总体还是好的,不过微微带着点鄙夷;就好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是为人不错一样的说法。
其实朱勇多年来养尊处优读书识字,肚子里的文章并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少。反而因为见多识广,有些东西看得淡了,平时懒得在人前炫耀学问;他要心里没数,身为勋贵为何要对那些士大夫客客气气的?
旁边还有个身宽体胖慈眉善目的太监,名叫曹善,从徐州过来传谕然后顺便做了监军太监。曹善这家伙混得也不错,在皇帝和“老祖宗”王狗儿面前都很得喜欢;人也不讨厌,虽做监军太监,从不指手画脚,一副随和的样子。
朱勇等待这王典史说完,便开口道:“我明白鸟,正如光武帝征天水武都,大将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光武帝言‘虏在吾目中矣’。”
“将军不仅勇武无敌,信手便能引经据典,文采实叫下官等顿觉汗颜,真乃文武全才人中之杰,今rì幸得一见,我等三声有幸啊。”王典史立刻一脸敬仰之情,旁边的官吏急忙附和,顿时将朱勇捧得像天人似的。朱勇摸着胡须呵呵一笑,不置可否,依然饶有兴致地看着门板上的沙子,仿佛在思量什么。
这时一个官吏说道:“汪知县投降反贼,不知当如何处理,是否拿了投狱中?”
朱勇听到这里心知肚明,这帮人要弄个人出来顶罪。若真论罪,在场的这帮人谁能撇清?不过朱勇也懒得和他们较真,到时候调集兵马后的粮草和丁夫,石门县还能负担一部分,过来就把官吏给一锅端了,谁来组织本地的人力物力?甚至于那个汪知县,朱勇也不想拿他怎样,打算按照官吏们的意思先弄上去顶罪,送往京里,朝廷去审问,该怎么定罪、是否牵连其它官吏,让别人cāo|心去。
“古人言刑不上士大夫,汪知县是有功名的人,我平rì最敬重的也是读书人。所以还是不要对汪知县无礼,过阵子派人押送到京师,朝中诸公自有公断。”朱勇道,他当然不会提本朝对官员剥皮搷草这等优良传统。
王典史等人一听,忙道:“将军仁义,所言极是。”
朱勇又问:“那汪知县在何处,没跑吧?”
“没跑,咱们看着呢,就在后院呆着。并未为难于他,但他也跑不了。”
朱勇道:“我进去见见他,你们没事各忙各的去。”说罢带着两个亲随进了后院,从屋檐走过一间厢房时,他听得里面有啥动静,便从窗缝往里面看。
一见之下,朱勇顿时血脉贲张。里面有个少|妇正撩起衣服给小孩喂nǎi,他盯着眼睛就不想挪开了。那少|妇面容俏丽,肌肤白皙娇|嫩,胸口更是丰腴雪白,极其诱人。朱勇在家里也是妻妾满堂,妇人们争相讨好,但他感觉从来没有哪个妻妾能像现在的光景一般,如此诱|惑自己。
他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窗缝暂时移开,看了一眼房门,是反闩着的,里面的少|妇应该被限制了zì yóu。他因此推断那妇人就是汪知县的家眷……一个罪官的女人。
因为他感觉不到制约,找不到任何克制的理由,所以再难克制自己心中的邪火。他走到了门前,轻轻拉开了门闩,取下佩剑递过去对亲随道:“看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老爷。”亲随恭敬地答道。
门“嘎吱”一声开了,朱勇走进去。少|妇已经端正地坐好,大约刚才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已经整理好了衣裳,小孩仍然抱在怀里。她见进来的是一个红脸将军,看装束身份挺高,便站了起来,抱着孩子微微屈膝道:“妾身见过将军。”
朱勇盯着她的胸脯,虽然丰腴的肌肤已被衣服遮住,但柔软的隆起形状仍然无法阻挡他脑海里的遐思。他的目光随即从少|妇的腰身扫过,停留在裙子后面的翘|起弧形上。
少|妇脸上一红,低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她想起了上回也是无礼看着自己的张宁,那个“山大王”挺英俊的,虽然和面前这个将军的目光一样sè,却还很有礼节;想来这位身为朝廷高级武官的红脸大汉,至少比匪人要懂礼数一些。所以少|妇一时间并不是很担心。
不料朱勇二话不说,竟开始解起腰带来,逐一取下了裲裆和身甲,沉重的铁片被他迫不及待地丢在地上。少|妇大急,问道:“将军想作甚……岂能如此无礼?”
朱勇懒得取其它部位的护甲了,急冲冲走了过去,伸手在少|妇的胸上一探,用力抓住了一团柔软。少|妇又羞又怒又怕:“放手……疼!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叫破嗓子都没用。”朱勇yín|笑道,一把夺过她怀里的孩子丢在一旁。少|妇顿时紧张地想去抱孩子,却被朱勇拦腰抱住动弹不得,那孩子被一摔“哇……”地大哭起来。
“娘|的,真吵!”朱勇骂了一声,转身对着那襁褓一脚踹过去,那团东西顿时就飞了,直挺挺地撞到墙上“砰”地一声大响,然后掉落在地上,顿时没声了。墙上留下一滩血迹和一道血痕,那血迹就像是丢了一团稀泥砸在墙壁上一样,中间向周围溅出。
“啊……”少|妇尖叫了一声,身体顿时一软,跪在了地上,脸sè比纸还白。
朱勇顺势将其按在桌案上趴着,伸手抓住她的裙腰一撕“哗”地一声,丝绵被丢在空中飘落。他随即摸到了她的亵裤便往下拉,很快妇人的白|生生的臀就敞露了出来,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仰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对面墙上的血迹。朱勇捣鼓了一阵,便前挺着腰向她后面靠了过去……
过了许久,里面一个声音道:“你家相公是个没用的软蛋,让你尝尝大雕,是你的福分。”没一会儿房门再次“嘎吱”一声开了,朱勇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目光从两个侍卫脸上扫过,两个侍卫站得笔直一脸严肃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朱勇道:“想|干就进去,干完了给收拾收拾,说她们上吊自杀了。”
“谢老爷赏。”俩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他们随即就走进门去,只见里面一个衣衫不整的妇人正伏在地上,头发散乱、身上发|颤,上衣被撕扯后肩膀光光的裸露在外,rǔ|沟也若隐若现;而臀|部更是光光的,上面还沾着污物,她也没有整理,只是趴在地上抱着一团鲜血模糊的襁褓哽咽,指甲也在砖石地面上抓破了,样子极其悲惨。
两个亲随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心道:“她都那样了,咱们再……好些有点丧尽天良。”另一个的喉咙蠕|动了一下,狠狠说道:“老爷赏咱们的,你不要算是什么意思?”说罢开始脱裤子。
……朱勇径直出了后院的门厅,走几步就是签押房,见王典史等两三个官员仍然在里面,正和监军太监曹善说话。人们见朱勇若无其事地走进来,脸sè有些异样,朱勇见状倒有些纳闷:难道刚才后院里那女人的尖叫声连外面也听到了?
“将军,不知汪知县可愿意供认罪责了?”王典史问道。
朱勇不予回答,他根本没兴趣去见汪知县了,随口转移话题:“听说石门县以前捉到了乱党要人,后来被救走。不知审讯过没有?”
王典史正待要答,曹善就抢先说道:“刑讯是锦衣卫的人办的,现正在常德府马公公那边。朱大人原本也打算去常德府,咱们过去问马公公便清楚了。”
朱勇听罢点点头:“如此也好,要调兵集结,到常德府最好,这地方地形狭窄、粮草欠缺,不利于大军聚集。我到此地来,也只是瞧瞧乱党活动过的光景。”
王典史忙道:“那些反贼军纪倒是严明,攻破城池之后并未纵兵劫|掠,只是将库房财物洗|劫一空,又敲诈大户,致使许多士绅倾家荡产,再也没有钱粮交公了……”
“有多少人马,兵器铠甲装备如何?西南门是被炮击毁的?”朱勇问道。
王典史道:“攻城的只有不到二百人,后来又从大胜寨来了几百,男女老幼都有;离开时有兵三四百人。厉害的兵器主要是火铳,没有炮;打西南门时,贼人以火铳压制城楼,用火药埋于城门下炸毁了城门。甲胄……好像只有铁盔和竹木片,多数不着甲;后来他们强拉丁夫想造纸甲,没造成就突然走了。”
朱勇鄙夷道:“你们汪知县守城真够无能,竟然能放贼兵抬着火药到城门下面挖坑?”
王典史只要唯唯诺诺不敢争辩。
第二百零六章 突然的军事行动
自宋以来中原王朝的治国趋势总体是重文轻武的,明代也不例外。不过目前的情况还没有后来那么严重,靖难之役过来的功臣武将及后代仍然拥有很高的地位和话语权。特别是朱勇这种勋贵之后,地方官府仍然不敢怠慢的。朱勇来到常德府,受到了知府赵鸣以下众多官僚的热情接待。
因为监军太监曹善和东厂太监马宝认识,而且曹善在宫里的地位远远高于马宝,所以由曹监军引荐,朱勇很容易就见到了这个下来收集消息和查案的太监;并从他那里得到了关于辟邪教的打量情报。
辟邪教总坛的位置和一些分坛的位置在永顺司等三地交界处,朱勇在常德官员的帮助下了解到这个区域在武陵山脉范围内,其中地形复杂,道路崎岖山高林密,而且人烟稀少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个区域汉民很少,朱勇难以想象乱党通过什么物资来源养兵,难道是靠抢|劫少民的钱粮?那与山匪何异?
朱勇到湖广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是乱党占据了石门县附近的地盘;从徐州来的太监曹善带来的圣誉是优先围剿在石门县的匪众,并且协助锦衣卫及地方官府捣毁乱党的老巢。
现在到了地方,发现“乱党”已经逃回山区,围剿石门县的任务便不复存在。而辟邪教的老巢在深山,不利于大军行军;在朱勇的判断中,这帮人实际就是形同武装流民和坑蒙拐骗的流窜山匪一样的乌合之众,他认为没有必要在不太清楚实情的状况下发兵进剿,而应该派出密探斥候先摸清状况。
作为一个武将,目前最能引起他注意的情况是苗人叛军进逼辰州府。据塘报苗人聚兵一万多人,声势很大震慑州县。这才是朱勇认为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和苗人这一战,斩获定然颇丰。苗兵一万多外线作战;乱党几百龟缩山区。两厢比较总兵朱大人心里已经了计较。
他在常德升帐建立起军事中心,一方面督促武昌都司尽快聚兵交到他的手上,调兵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近左卫所和州府尽快聚拢人数不少于五千的第一批部队;第二阶段,征发卫所屯田的军户以及府县的预备军户,组建起一支两万以上规模的大军。
另一方面,朱勇和幕僚制定了作战设想,奏报徐州京营中军。当然因为路途遥远,行动之前不一定要等待中枢的回应,既然兵部交给了兵权,总兵官就有较大的自主权力。
作战思路主要针对苗人。前期,利用第一阶段快速征调的驻扎各地的现有军队,抓住苗人主力进逼辰州的战机,官军南下渡过沅水支流,迅速占领卢溪切断苗兵大股整体回撤的退路;基于辰州乃西南门户重镇,无法被短期攻破的判断,苗兵进入辰州府之后必定在乡里劫|掠夺食,无险可守。这时西面官军主力和辰州城中官军成犄角之势,两下夹击击溃苗兵主力,再分割追逐之,以削弱苗人的兵力和士气。
后期等征召的大军齐集,在苗人实力在辰州被重创的情况下,官军再以优势兵力分路向腊尔山范围内合击,一举平定叛乱。
待平定了苗人叛乱,朱勇描述了对“乱党”的形势:西面以永顺司、保靖州宣慰司为屏障,北面有诸多卫所和土司武装,南部官军平叛后控制了苗疆武陵山系,东部是常德、岳州洞庭湖平原,是朝廷官府稳定有效统治的地盘。直接就将“乱党”活动范围围死在了中间,使之无路可去插翅难飞。届时再以机动兵力分路进山进剿,必可清洗掉乱党主要势力。
想法是好的,不过现实就没那么美好。西南地区的卫所兵动员能力十分低下,速度慢、调度不灵。都司派下来调兵的人也明白,在军户逃跑越来越严重的情况下,地方上每卫兵力五千多的名额,能调动一半的数目都十分困难。而且将官相互推诿争执之下,军事调动毫无机密可言,“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几乎路人皆知。
在朱勇的计划中“突然渡河进占卢溪”的设想不太容易实现突然xìng,从各卫所出动的军士马匹粮草完全不够,加上约束不严,各军就沿路“征用”马匹粮草。如果百姓不愿意交,就吓唬他们,说大爷们是去平叛,你阻挠是和反贼有勾结;老实的百姓多半不敢和军士们争锋相对,只能自认倒霉。
朱勇见到这样的状况又是恼怒又是失望,只能寄希望于苗人一向在闭塞的山区活动,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实际上好像也的确如此,因为据辰州官府报东来的苗人没有要退走的迹象。
所谓“迅速集结第一阶段不少于五千人”的急调兵,急了半个多月人数也不够。朱勇的中军帐外每天都有“噼里啪啦”的皮鞭声和惨叫讨饶声。朱勇连什么也没干成,朝廷的消息都走了一个来回,回信到了他的手中;“行在”兵部官员赞同了他的军事计划,谁又了解湖广这边是这么一副光景呢?
朱勇不得已之下,开始考虑原本不打算抽调兵力的永定卫……
此前制定军事公文时,给永定卫的命令只是提高jǐng戒坚守隘口。因为朱勇的幕僚和部将进行了商议论证,认为辟邪教乱党虽然从石门、慈利二县撤走,却兵力未损,大小是一个威胁,需要预先防备;永定卫这个地方,因此受到了好几个在朱勇圈子里有才能的谋士的重视。
几个谋士起先认为辟邪教反贼兵马能从西部绕过永定卫,进而跳跃式地攻占石门慈利,是永定指挥使的失职;然后“贼兵”竟然又从东部从容撤走,甚至让人怀疑永定卫的将官是不是与贼兵有所勾结。
但后来大伙发现了这些问题不单是永定卫的问题,战争在即也顾不上追究指挥使的责任。接着谋士们就开始讨论从永定卫调兵补充近期兵员的利弊。
第二百零七章 湿冷的冬季
张宁在兵器局的屋子里坐了整整半天,正在试图从报上来的资料账目中、弄明白这个组织近期干了些什么。冬月已经到来,在这样的季节里坐上整半天并不好受,主要是冷。
早已记不得学过的地理知识,张宁也不清楚西南地区究竟属于什么气候,反正切身感受冬天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在白天室外的水不结冰,温度应该没有低于零度,但是湿冷异常,只要身体不活动、就会发现身上的热量不断流失,然后冷得发抖。大伙白天都不烧炭烤火的,据说越烤就会越怕冷。
不过同样在屋子里聊天的几个武将都兴致勃勃的,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难受。张宁也觉得自己“外在的”好rì子过习惯了,相比之下很吃不得苦。这些武将不久前还是半农半武的农夫,就算是百户韦斌,在村庄里有威望地位,以前同样是要下地耕作的。
张宁见过西南百姓耕作的情形,这个时代机械化学等衍生出来的农业工具显然没有,一切靠人力,畜力只在翻地的时候用处最大。特别是收割稻子的时候,全靠人力将稻穗上的粮食打在一种称为“半斗”的容器里,双手磨上血泡又磨破根本不算什么事,然后cháo湿的谷子要运回村子,一担湿谷子差不多两百斤,全靠人挑着从山间小路回来,连牲口都利用不上。这样的生存环境,张宁相信这些人是吃苦耐劳习惯了的上等兵员。
有饭吃、还有肉,这样的待遇让士兵们步行几百里去打仗根本不算艰难,每天训练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训练了有公家提供的饭吃。
“每天都有分坛坛主派人来,要求加入咱们,就是粮食不够。”张宁随口道,“这块贫瘠之地根本养不活多少人马,没饭吃就没法暴兵。”
正在喝茶的姚和尚开口道:“可以拿丝绵绸缎和附近的土家寨子换粮食,不过也换不了太多,他们也要留口粮。你何不对姚夫人说这事?我记得教内和永顺司的土司官们有联系,好像还有土司入教,如果能从永顺司买粮食,就不用愁了。”
张宁一听忙点头道:“若是能从永顺司搞到大笔粮食,倒是好办了,只是运输有些困难……还有兵器盔甲更是问题,什么都缺。”他用手指戳了戳面前的卷宗,“火器只够装备两个大队,能装备的战兵不足三百人。缺铁,炮是指望不上了;如果扩军,每人能拿到一杆长矛一把单刀都算不错的。铁甲是肯定装备不上,一是缺铁,二是锻造耗费人力、还需要人去弄燃料……纸甲、棉甲也很困难,没有那么多原料和人力;如果不着甲,面对官军正规武装,弓弩远程杀伤就受不了。”
他喃喃说了一通,心下明白,说到底还是生产力的局限,没有地盘没有人口就没有生产力,也就养不起兵。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这里面有官,你去问问,指不定殿下也在里面。”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四方巾的人就出现在了门口。
只见那人二三十岁的样子,五官端正身材颀长,举止间倒有几分儒雅风范。他进来左右一看,就向姚和尚打躬作揖:“姚坛主别来无恙。”随后又和屋子里的人一一见礼。
张宁指着进来的陌生人问道:“你们认识?”
姚和尚道:“他是大庸分坛那边的人,见过几次,叫陈……茂才,大伙都这么叫他。陈茂才,这位不就是你刚才要找的三皇子?”
陈茂才转头看向张宁,愣了愣,作势要跪。张宁忙道:“免了。”不过他还是跪下去拜了三拜,然后才站起来抱拳道:“教主送了书信过来,说殿下这里缺一个使节,家父便命臣到凤霞山来,听候殿下差遣。”
“原来咱们要的那个人就是陈先生。”张宁顿时称谓都变了,一脸热情地站了起来,因为找个人去苗疆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也不了解苗人会怎么对待去谈判的汉人,反正有点危险。
陈茂才见状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
张宁忙请他坐下说话,查看了他递上来的书信,便开门见山地说道:“陈先生应该了解状况了?苗人现在辰州活动,咱们要派人过去商议结盟之事……当然,一下子要结盟那些苗人或许没有兴趣,你这次的任务主要是向苗人首领表示咱们的善意,然后与之建立联系;我会为陈先生准备一些财物礼品,你要想办法和苗人上层结交上。”
“如此说来,这趟差事不坏。”陈茂才故作笑意道,“咱们既无恶意,还送财物,苗人应不至于与咱们交恶。”
张宁道:“苗汉习俗不同,你出发之前多准备一下,不要一到地方就犯了人家的忌讳。”
陈茂才拱手道:“殿下言之有理,臣已有所准备。咱们大庸分坛附近有许多苗族、土家族,平时也有往来,臣过来时随行带了一个随从,正是和腊尔山苗民一族的苗人。”
张宁听罢十分满意,点了点头。
这时韦斌玩笑道:“听说苗人会用蛊,你可得小心,别中招了。”
陈茂才不慌不忙地微笑道:“我与腊尔山的苗人素无怨仇,他们为何要用蛊害我?据我所知,用蛊的苗人在他们本族也是受排挤的人,不登大雅之堂。何况圣人不语怪力神,我虽听说过那玩意,却是不信真能害人;若是那巫术有用,苗人何不用蛊让欺压迫害他们的汉官受诅咒死掉,却要冒险起兵谋叛?”
韦斌回头看了一眼张宁,说道:“这先生能说会道,一张嘴甚是了得。”
陈茂才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旁边坐着的总旗官陈盖笑道:“陈先生一表人才,倒也不用带什么财物了,听说那苗女多情,指不定就瞧上你,干脆来个联姻,不就啥事都解决了吗?”
众人听罢哄堂大笑。陈茂才也不生气,只是微微摇头道:“可惜我早已成亲,犬子都能满山跑了,古人有德‘糟糠之妻不下堂’,我断无休妻另娶的念头。若是那苗女愿意做妾,倒贴我一个美人,求之不得,有何不情愿的?”
“哈哈……”大伙又是一番大笑。
张宁面带笑意,并没影响众人的好心情,不过他也没啥兴趣花时间在这里和武将们插科打诨找开心。当下便站了起来:“舅舅派人把陈先生安顿下来,我去草场上看看。不走动走动,确实挺冷。”
韦斌道:“张百户(承宗)他们在草场上训练军士,属下陪您一起去。”
“也好。”张宁点点头,向姚和尚陈茂才等人告辞而出。
村东口外面有一处平坦的草场,以前就是韦百户等训练武装村民的地方,天然一处校场。这段时间是相当热闹,七百多人每天都在那里活动,中间草已经完全被踩没了,只剩下一片结实的荒地。
七百多人分为五个大队,组成了左哨完整建制。其中第一队是攻打石门县的老兵,装备比较齐全,只是缺甲,青sè的军服也很整齐,他们平常是分散训练格斗武艺;第二队是侯茂的大胜寨兵员,这帮人的队列训练勉强过关了,因为兵器局还有一百多条火绳枪,便装备了他们,平rì训练火枪技术,装填、shè击、队列转化、保养枪械等等内容。
其它三队是从姚和尚治下的几个村庄里征召起来的青壮,凤霞山几个村的兵源潜力几乎被张宁最大化发掘了。这帮农夫现在还在练队列军纪,鞭子挥舞和打骂是少不了的。
三队的几百人正分作两边,胸前都缚着一块木板,各拿丈余长的木棍列队严阵以待,张承宗大喊了一声,两边就从百步外列队对冲。
“后退、乱跑的,绑起来打二十鞭子!”张承宗盯着两边逐渐靠近的队列大声吼。片刻之后,两边就撞到一起,那些长木棍直接大多戳|到人们的胸口上,有的运气差被刺中肚子,痛得捧腹惨叫;还有的体格差直接被戳翻在地。张承宗大叫道:“后面的补上去,保持阵型,人多就能把对方击溃!”
几个骑马的将领,挥着鞭子冲上去,看谁不顺眼就甩过去,骂声一片。
……凤霞山籍的几百人平时训练从自己家带伙食,因为张宁可以调拨供给的粮食实在很吃紧,让他们自带伙食同时补贴军饷三钱,这段时间第一大队的兵饷每人一两三钱、除了第二队其他人八钱。大胜寨来的那些人就没办法了,他们在这边没地没粮,只有靠张宁想办法供应,还有大胜寨过来的那些家眷也得靠粮食救济,着实是个负担。
校场上衣服杂乱,第一大队的人几乎都穿着以前发的青sè旧衣,第二队是在石门县装备的灰sè衣服,其它人就是家里穿什么现在就穿什么。张宁打算出钱让军士的家眷们订制统一的军服……在他的看法里,连着装都不整齐像什么军队的样子?
第二百零八章 竹甲
宣德元年建文二十七年腊月,张宁在武陵山脉中已经完成了战争的各项准备,粮食等重要物资也无法承担起七百多人的消耗,必须要向外扩张了。无法选择,除非解散这股很不容易训练起来的兵马。上下一致赞成出兵,目标永定卫。
所有能利用的资源都用于装备左哨五个大队。计有火枪兵两队,装备约三百杆火绳枪、单刀三百把;其余三个大队装备长矛四百多枝、长达两丈,另有方盾单刀、二尺短枪等兵器。全军装备竹甲,这种玩意是用硬竹片拼接成的鳞甲,防御比较弱,好处是就地取材、重量轻,对远程箭矢也有一定的防御力,在铁原料和人力不够的情况下,集思广益弄出来的东西,聊胜于无比“裸|奔”面对弓弩shè击强多了。
各队组成整齐的队列从村庄zhōng yāng的大路上行进,接受张宁等人的检阅。将士们踏着鼓点,抬起手行礼,阵容看起来十分强大。路边的村民们兴高采烈,热闹欢呼。
田野灰sè的一sè军服、铁盔、皂靴,挺拔的姿势,确实是十分英武帅气。妇人们看到自家的男人,人群里时不时有人在尖叫。当然主要原因是上回回来的士兵得到了大笔奖赏,村民们以为自家的男人这次出去也能改善家境。人们趋利的本xìng,在利益诱惑面前很容易忽略可能的风险。
站在张宁身边的人中间,有一个“稀客”,这人叫周梦熊,是建文皇帝亲自派过来的“军事顾问”。张宁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听说是早期跟随建文从南京出来的大将。这个周梦熊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暂时还不甚清楚,张宁觉得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不过也不敢怠慢了。
周梦熊了解张宁等人的计划之后,表现得不怎么乐观。他已经从建文手下的消息网络中得到了关于永定卫的许多消息:朱勇从永定卫抽调了兵力,但依然将永定卫视作北线的重要据点,留守官兵一千多人;永定卫作为重要卫城,城墙坚固,建有护城河,城门皆有瓮城,易守难攻。
攻城须要有绝对优势兵力,在周梦熊看来完全是军事常识。而现实情况是,张宁军的兵力比守城方还少,这攻城战好像没法打。不过周梦熊还算知趣,并没有唧唧歪歪,他也看到了眼前的状况:这些人马龟缩在穷山僻壤的凤霞山,很快就活不下去了。
不过周梦熊也暗地里惊叹三皇子的成就,在这么个破地方能搞出这么多武装来,绝非容易之事。左哨这股兵马完全不是农民揭竿而起的起义军模样,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虽然对张宁进攻官军的前景不怎么看好,却也很清楚一个状况:张宁手里有这股人马,内部的人就轻易动不了他。
腊月十五rì,左哨全军出动。
年关将近,很快要过年了。谁也没法宣扬:除夕前结束战争,回家过年。看来今年的佳节,只能在战场上度过。
全哨分六路东进,因为出山的道路崎岖狭窄,如果挤一块儿行军,队伍不知道要拉多长,无奈之下只得分路行军。好在路上几乎不可能遇到伏击,官军显然不喜欢在这种深山作战。
前锋斥候大队分散开路,几天后已经和官军哨探接触,发生了械斗。于是估计永定卫已经察觉,并有所准备。
各路兵马在靠近永定卫的山林里暂时停了下来,等待命令。张宁先等来了从常德府水凼坳据点过来的消息,朱勇的主力已经进占辰州西面的卢溪,正在和苗人叛军周旋。
这是个好消息,卢溪距离永定卫几百里远,沿途地形复杂,能行军的路线必须绕过永定卫南边的天门山、过澧水。就算朱勇想派兵增援永定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永定卫官军没有增援,接下来就是一对一单挑的时候。
张宁下令斥候下山去探明官军的动向,想找个地方下山先集结人马。
周梦熊却道:“永定卫指挥使刘鹤举不会阻挡我们下山的,他肯定巴不得我们下山聚集,别被吓跑了。等殿下的兵马下山集结后,也别忙着造工程器械,先准备野战,刘鹤举肯定要出城对阵。”
张宁愕然看着他,他毫不掩饰悲观的表情:“要是咱们有一千多人占据要塞坚城,遇到几百叛军来攻,会怎么办?”
及至下午,果然斥候回来禀报,永定卫四门关闭,方圆之内无大股兵马活动。张宁只得赞了周梦熊神机妙算,先知料敌。
那卫城位置很好,修建在澧水南岸。城北靠水;城南靠山,南部就是天门山很难翻越。要进攻卫城,围也围不住,只有打一个门:或打西门、或打东门,两面难以勾通。张宁军从西部山区下来,没有船只,一时间只有进攻西门,只有这边才有一片狭长的平坦地带。
形势如此,张宁与众将简单商量了一番,只有下令各路兵马下山集结……因为既然来进攻的,总不能缩在山林里不下来。
战兵先下山陆续结阵,卫城毫无动静。卫城距离西面山林有十里远,大白天也很难突然出城袭击,于是辎重骡马也纷纷下山来了。
正是枯水季节,澧水河面静悄悄的,风一吹水面上闪着鱼鳞般的光泽,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南面的山脉勾勒出的轮廓犹如yīn影一般矗立在天边,周围十分宁静,树下的麻雀扑腾着翅膀飞舞。
大伙决定先在前面扎下营地。选好了一处靠河的空地,众军便分头开始干活。先是挖壕沟,一部分拿着斧头锯子去砍树,方圆一里内比较密的树林就放火烧掉,以免阻挡视线被夜袭。
到了晚间,营地的壕沟挖好了,四角修建了简陋的哨塔,周围搭建了一些篱笆,营地中的帐篷也搭了起来。太阳下山,营地一时没法建成,众人只好生火做饭,打算明天再干。张宁当然怕官军劫营,所以让韦斌安排了不少放哨的监视卫城的动静。
吃过晚饭,天也黑下来了,河边很多军士在提水回来洗碗,营地上升起了一堆堆篝火。张宁抬头看天,只见天空干净,繁星点点,十分漂亮。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美好的夜晚,没有蚊子、天气晴朗、烤着火不冷又不热。
已经经历了几场小战役,张宁感受到战争中大部分时间也并不是那么激动人心,将士们干的最多的还是走路、吃住、砍柴升火、修营地等事……军队从凤霞山出发,行军就花了近十天,到了地方敌军就在眼皮底下了,还是这么副光景。不远处传来一阵起哄,火光中原来两个大汉正在比试腕力,周围一群围观中跟着吵闹。将士们的士气还是很高,训练了几个月,每天都不消停,就是为了战场上拼杀一回;眼前的情形,大部分将士还是期待着能实实在在地干一仗,而不是没完没了地行军走路。
中军帐前的火堆旁,张宁耐心地听完韦斌的布防安排。这时一个百户嘀咕道:“姓刘的指挥使会不会龟在卫城里不出来,等咱们去攻城?”
张宁淡定地说道:“若是明天他们还没动静,咱们就先把营地修结实了再说。”他又转头看向周梦熊,“周将军好像说过,攻城有十二种方法?”
周梦熊道:“正是。”
张宁笑道:“要不是咱们那里根基太差,在我看来攻城就只有一种方法。用大口径火炮轮番轰炸,不落之城也得陷落。”
周梦熊不置可否,或许他没见识过能攻城的火炮,沉默了一会儿道:“元鞑子的襄阳炮算是攻城利器,我手下有个家奴会造,只要能寻来一些木工……不过战事拖得太久的话,恐朱勇调兵来救得不偿失。我还是那句话,挖墙是最好的法子;卫城外有很多军户,只需要派兵去抓丁,驱赶他们去挖墙角即可。”
“这招有点太损了。”张宁摇头叹道,“只能不得已时为之。”
……睡了一晚上,及至天明,张宁起来穿好衣服和竹甲,立刻招斥候队正前来问话。本来兵器局建议要给他锻造一副铁甲,但他拒绝了。张宁本来就是个文人,没能耐带兵冲锋陷阵,如果在战阵上都到了需要自己上去肉搏的地步,有铁甲也是没用的,索xìng和将士们一样穿着。
斥候报卫所兵出城大部,在西门倚城列阵,暂时没有出动的迹象。再次被周梦熊猜中,卫城的人根本没打算守城,只想击败张宁这股“叛军”;相处这段时间下来,张宁觉得周梦熊倒不是沽名钓誉之徒,可能真的是建文朝过来的实战武将。
百户以上的武将到中军帐内商议,其实大部分还是那些人,张承宗、陈盖两个总旗官已经水涨船高升了百户长官,韦斌升左哨千总。没办法,才几个月时间组建起来的军队,人员组成大部分是村民,既无将门背景也无经验,韦斌等一干人至少在军中呆的时间长,治军和作战都有经验。
周梦熊认为官兵不主动出击,是想引|诱众军靠近卫城,便于在西面狭长平坦地带追击斩获。韦斌等一致认为应该主动出击,不然既没法安心修建军营,又空耗时间,毫无用处。
大伙议论了一番,转头看向张宁,想了解他的决定,毕竟兵权在张宁手里是公认的事实。
第二百零九章 故国
永定卫城坐东向西,北面临水、南面靠山,主要作用是作为防御西部少数民族进攻湖广平原的据点。
不久后探马来报,卫城附近的南边树林里有马队,无法看清数量。张宁猜测可能最多一两百骑,不可能有太多骑兵;因为南方不是有山就是水网纵横,本来就不适合骑兵|运动,地方偏僻的永定卫不可能养着大量的马匹。
众将都等待着他的决定,是不是要出战?也许大部分将领都希望他当机立断、下令整军备战……今天早上看起来天气晴朗、微风抚绕,敌兵出城对决,看起来是个厮杀的好rì子。可是他却犹豫了。
“传令,集结训练半个时辰,然后继续昨天的安排,修营寨。”张宁干脆地说道。韦斌等人脸上掩不住有些失望,而周梦熊倒是微微点头。
犹豫就是没有把握,在要他马上拿出决定、无法摇摆不决的情况下,以他的xìng格只能下这样的命令。他见将领们的表情,又道:“两军相距约十里,少量骑兵突袭过来毫无意义,步军前来至少要一个时辰,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聚集布阵。不用管他们,修建营寨便是。”大伙只得领命而去。
眼前这几百号人,张宁花了半年多时间才陆续凑齐,而且在各种有利的机遇下;来之不易,不能随便就拿去葬送了。
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这种时候一旦吃了败仗,以后便再没有机会起兵:人们不会第二次相信他能干出什么名堂,很难有人愿意跟着送命;在沮丧的情况下,人们宁肯坐以待毙也不容易拿出勇气。
人道失败是成功之母,但有时候却只能胜不能败,脆弱到了极点。
张宁想起了姚姬作的那悲伤的曲子:明白胜利的珍贵,对胜利的渴望。
“叫那几个人过来,试试新练的军乐《故国》。”他回头对站在中军帐前的侍卫道。
不一会儿,几个人就走了过来,除了后面的几个学徒,主要的乐工是父子俩人。他们都穿着田野灰sè的军服,却不带兵器,老头背着一张油布包的筝,后生手里拿着一根长笛。他们得到张宁的赞同,便在帐前摆开了乐器。
叮咚的琴声奏响,起初是缓慢的节奏,笛声随后响起,张宁的心情为之一变,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有意义起来。远处的山脉、矗立的箭楼,仿佛都在时光的长河中流淌,就如澧水河面的粼粼波光,苍凉而又美丽。他向河对岸看去,想象着原野深处耕种的农夫以及村庄里织布的妇人。
渐渐地,他抬起头看到了初升的朝阳,如同希望、如同铁戈铮鸣中的鲜血和奋战。他的手紧紧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华丽的宫殿,女神般美丽的贵妇……
乐声逐渐归于平静,张宁转过身时,见周梦熊等人正看着自己。张宁心道:或许自己太矫情了?
年近五十的周梦熊一脸淡然,忽然开口说道:“刘鹤举指挥使会主动来攻的,他自恃兵多,定然立功心切。”
张宁微微点头,心道周梦熊是在支持自己的明智决定?不知怎地,他忽然又想起胡滢来,胡滢教会了他官场上要沉得住气;也不知这老“同僚”现在混得如何了。
周梦熊又道:“马队不会率先出击,刘鹤举将马队布置在侧翼林中,目的应该是想等我军溃散时进行追杀;如果两军僵持,马队也可能在期间从侧翼或后方试图破阵。”
“周将军言之有理。”
“若是能正面击溃官军,追击至城下,须得防着城内有投石炮。这东西一般都布置在城墙内,没接战之前发现不了;明军的投石炮一般shè程三百步到四百步。弩炮和火炮一般会放在城墙上,既然探马没看到,永定卫应该是没有的。”
……
两天后,腊月二十七rì清晨,卫城兵终于向西挺进。除夕之前,也不知那刘鹤举存心想让很多官兵过不了这个年,还是想年前立个大功欢喜一下。
这边的营寨基本修好了,周围挖了一条深壕沟,修筑八座箭塔,四面用木头和土墙构筑了防御圈,墙外用削尖的木头和竹子弄了拒马桩,整体完全是座临时的小城一般。正东门修筑了一道辕门,木匠出身的士卒不忘在上面的木板上刻了五个字:永定营左哨,另雕刻一只朱雀图,甚是美观。
张宁下令杂兵守营,战兵出寨集结,背营结阵。
牛角号以三声长三声短的节奏连续吹响,各小队在队正的带领下小跑着出营,步调整齐秩序良好。中军大旗在空地上竖了起来,各队以此为坐标列队结阵。
全哨有三种旗帜,一面中军大旌旗、画着黑墨朱雀,第二种是各百户大队的方旗、写着数字,第三种小队的朱雀三角旗插在队正的背上。中军大旗是黄sè,其它红sè,一时间人群中旗帜飞扬,十分漂亮。
阵营分作五个部分,成密集方阵排列。中军位于zhōng yāng;最前面是第三大队,两排全副武装的步军,每排六十一人,手持两丈长的长矛,背着铁皮木方盾和短枪两枝、腰佩单刀,身披竹甲,基本是武装到了牙齿;后面是第一、第二大队火枪兵,四排纵深,装备火绳枪和单刀圆盾;右翼是第四大队,面向南,防御侧翼;第五大队在最后面背靠营地,作为预备队。
整个阵营凭借澧水河为左翼,背靠营寨,两面暴露的防御xìng队列,以火绳枪队为核心,等着迫不及待的官军来攻。
等了许久,东面还算整齐的脚步声大响,人马嘈杂,黑压压的一片人马自地平线上涌了过来。因为地面植被较好,并没有灰尘满天的景象。
等越来越近了,张宁看清楚官军果然还是步兵为主,南面侧翼的一小股马队跟着大部缓慢前进。远远看去,官兵的衣甲其实和张宁军有点相似,将领一身铁甲头盔不同,士卒着甲不全,衣服也是灰sè的、裤子颜sè较浅,同样戴宽沿帽,只是帽子上插着一些红缨。人马上空竖着的如林兵器,看来还是长矛为主。
估算着官兵的进军速度,他们肯定无法携带重武器。当然官军也应该认为“叛军”没有重型远程武器,因为从西部山区下来,太重的东西根本搬不动。
于是官军行进到二百余步的距离才停下来,几个弓兵抛shè弓箭,定住阵脚,后面的大股兵马陆续前进结阵。旌旗飞扬,一面大旗上写着字:永定卫指挥使刘。目测官军总兵力超过一千,占地面积几乎是这边的两倍。张宁策马到阵前,注意观察那些刚从村子里训练出来的农户军士,人们的脸sè不出意外地露出了紧张。
其实张宁的感觉是阵前几乎没有什么畏惧感,因为很多人在一块儿,居群动物的人类抱团时其实并不会觉得恐慌。他此刻反而有些兴奋。
这时对面走出三骑,挥舞着旗帜走了几十步,大喊道:“来者何人,出来见面认一认。”
打之前还要屁话两句,但也不能不接招输了气势。张宁想起在徐州时汉王的干法,可能见面就干起架来,当下便点韦斌和张承宗同往,这两个人在校场上格斗时张宁见过,很有些身手。
这边三骑也扛着一面朱雀旗出阵,前行了七八十步停下来。张宁朗声喊道:“大明建文皇帝三皇子在此。”
“哈哈……”那边三个大汉突然大笑起来。中间的胖汉拿着长矛回头指了一番,喊道:“强弱分明,你们招摇撞骗的什么三皇子现在来投降,本指挥使可以免你一死。”
张宁道:“刘指挥莫非脑|残了,我等率军攻城,难道大老远跑来投降的?建文皇帝乃大明正统、天下皆知,我军以正义伐不义,难道要向依附篡|国者盘剥士卒百姓乞要荣华富贵的无耻小人投降?”
“糙!”胖大汉骂了一句,“反贼居然倒打一耙!”
张宁笑道:“多费口舌无益,刘指挥请回,咱们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来岂不更好?”说罢拱了拱手,喊了声走,带着两员武将调马便回。
张宁策马从阵前横着飞奔而过,大喊道:“诸位堂堂七尺儿郎、忠臣良将之后,愿意一辈子背负冤屈骂名躲在深山苟活吗?”众军纷纷吼道:“不愿意……”张宁又道:“南京、江南、中原膏腴之地,我们的故土,夺回一切!痛杀jiān贼,复我大明!”
“万岁!复我大明……”阵营上顿时呐喊震天。
“击鼓备战!”
片刻后牛角声的苍凉呜咽在朝阳中鸣响,鼓声震天如雷。对面的鼓号也很快响起来,一时间山水之间热闹极了。
很快对面五排弓兵就向前挺进。韦斌扯着嗓子大喊:“准备盾牌!火枪手擅自开枪者,斩!”
弓兵行进至一百五十步开外挺了下来,在吆喝声中拉开了弓弦,箭头斜向天空。低空的一只白鹤惊飞,扑腾着翅膀向澧水河上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