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浓云闪电
卫所兵在这个时代就是明朝的主力正规军,但对面的弓兵在一百五十步开外就拉弓,倒让张宁十分诧异。他自己不会shè箭,但韦斌手下有会骑马shè箭的人:眼前的地势东面略低,什么时候弓箭shè程有那么远了?
这时周梦熊在旁边说道:“这边的明军常用轻箭,因西南少民武装几乎不着甲……这一轮弓箭主要是袭扰。今天算他们运气好,没起风,不然一阵风给他们吹到河里去。”
“砰砰……”弓弦的密集爆响从空气中荡漾而来。张宁几乎能感受到蚕丝的剧烈震动。
韦斌的声音大喊道:“举盾!”
抬起头,只见几百根箭矢雨点一般以弧线轨迹急速飞行,无数的羽毛划破空气,呼啸而至。片刻之后,大部分箭矢都灌入这边方阵之中,但很快就淹没在树林一般的长枪中,如同雨点落进了湖面,没激起什么波澜。轻飘飘的箭头连盾牌外面的一层铁皮都打不穿,很多直接弹开了。其中偶尔有人“啊”地痛叫,估计有箭矢没打在盾牌上,直接插身上去了;不过队列丝毫没有动摇,显然被shè中的士兵身上的竹甲也防住了大部分伤害。
稳住、稳住。张宁心里默念着。这轮弓箭攻击,给人心理压力更大,看样子杀伤反而不是重点。
对面的弓兵shè完一轮箭并未纠缠,陆续往后退走。官军阵营中一阵吵闹,过了一会儿,大约两三百长矛甲兵开始向前移动。他们的队形转换十分娴熟,后来的甲兵先排成纵向稀疏的队形;前面的弓兵也变成八排。然后甲兵就从间隙中前进,到了最前面。
“咚咚咚……”鼓声响起,官军四五百人排成队列开始缓缓前进。张宁这边仍然一动不动,看着他们表演,战场如同一场大型的粗矿歌舞盛会。
近至一百二十步时,众将纷纷回头看向中军位置骑在马上的张宁,他仍然毫无动静。
大约七八十步,因为横向展开的长排人群,让中间的距离看起来更短。双方面对面,几乎能看到对面的人长什么样子了。
这时张宁中军一声锣响,然后听得他喊道:“下令火枪队攻击。”话音刚落,韦斌便下令道:“准备!”
最前面的一面方旗平放了下来,然后再升起,最前面的两排长枪手蹲了下去,随后的一排火绳枪在总旗官的吆喝声中平举起来。侧翼的总旗官把佩刀抽了出来,高高举在空中。
高举的刀锋反shè着太阳的亮光,一排火枪突然出现在面前,推进过来的官军将士面露惊讶之sè,他们的表情在七八十步开外十分清楚。不过他们并没有慌乱,许多官军将士见过火器,知道那种炮仗(火门枪)瞧着吓人,实际上打不了多远,威力也有限得很。
“停!停……”官军那边的喊声清晰入耳,而且大家都是说汉语,感觉简直太熟悉了。“上重箭……”
七八十步,复合弓shè的重箭头杀伤力就很可观了。但是马上张宁这边就是一声锣响,前列的总旗官向前一挥佩刀,大吼道:“放!”
噼里啪啦……熟悉的场面就出现在了张宁的面前,白烟夸张地腾起,火光在烟雾中闪亮,如同云层里的闪电。骑在马上的张宁居高临下眺望官军那边,前排接二连三突然倒下,清新的空气中隐隐笼罩着一层血舞,惨叫和嘈杂声顿时弥漫开来。
“换队,准备!”烟雾笼罩中,喊声和木哨声不断响起。
没一会儿,一声呐喊,又是噼里啪啦一顿爆响。
官军那边刚刚才开始出现的混乱,又倒下一片人之后,一哄而散,后面的弓兵被甲兵裹挟着调头就向后跑。张宁见状大喜,喊了一声:“下令进攻。”但阵营中的将士们士气大振,正呐喊“万岁”“必胜”等等,根本听不清张宁的喊声。他只好对旁边的传令兵道:“叫军乐手敲锣,下令进攻。”
然后才听见韦斌吼道:“立正,准备进攻……进攻……”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嘶哑了。看来要做武将不仅要武功高,嗓子好也是一项技能。
“齐步走!”
方阵陆续开始移动,等待鼓点协调后,队列的脚步声也更加整齐,几百人的队伍声势空前,缓缓向前逼近。
远处的马队正在四处驱赶乱跑的士卒,让他们在军队南边聚集,一群人乱作一团,骑马的人挥舞着鞭子在人群边上来回奔走。
zhōng yāng的空地上,尸体中有个人捂着肚子坐了起来,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大步逼近,他忙抬起一只沾满血污的手臂喊着什么。但行进的队伍不可能有丝毫停顿,很快许多双脚就踩了上去,人群里传来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
面对张宁军主力的逼近,官军侧翼那帮混乱的队伍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结恢复战力,中军的刘鹤举部几乎全是步兵,成方阵排列,后面不再有预备队。
张宁军已经成大股攻过来了,摆在刘鹤举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鼓噪正面拼命,要么赶紧撤退,但是相距甚近、临阵撤退恐怕不能保持建制。
很快官军后军开始调头往东走,留下了一股人马试图断后,但是那些人的队列已经出现乱象,面对大片“叛军”惶恐不安的表现十分明显。侧翼的马队开始后撤,一帮还未整顿好队伍的人很快一哄而散,在南面杂乱而奔,顿时影响了官军的秩序。
韦斌随即下令追击,前队的步军拿起长枪,猛冲而上,奔袭中横队参差不齐但气势很强。官军留下来的大约两百人见状转身就跑,有的拿着长矛一时难以转身,干脆丢掉了兵器;将领也不试图阻止崩溃,他们有马爬上马背跑得更快。
官军的步兵方阵本来就呈密集队形,突然撤退之下,人多拥挤就造成了堵塞,很快就被尾随而来的军队追上了。“叛军”端着两丈长的长矛,从背后对着捅过去,人群里的惨叫简直是震耳yù聋。许多士兵拿长枪捅完之后,后面的队列逼着他们前进,一下子没时间把长矛拔出来,干脆丢弃,从背上抽出短枪,继续拥上去,对着面前的后背就猛|插。官军后面的人惊恐地往前挤,很快队伍大乱。
第二百一十一章 兵临城下
>奔跑嘈杂中,听得有个人大骂:“狗|rì的没把俺们当人捅……”张宁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只觉得手掌有点粘,摊开看了一眼,好像沾了血泛红一般。
乱糟糟的人马中,隐约看见了韦斌的身影,他正骑在马上,挥着又细又长的马刀,左右乱砍……官军队伍散乱后毫无招架之力,众人都在跑,谁也不想停下来厮杀,唯恐跑在后面。
胜利来得太突然,张宁几乎还没有心理准备,只是心底本能般地冒出一股子狂喜。战场上疯狂的景象如同人们的情绪发|泄。
张宁忽然之间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的草地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摆着尸体,还有没死的在地上爬;耳边的厮杀声还在继续,他的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
沿途很多人投降了,降兵丢掉了长兵器,双手摊开放在脑门上惊慌地往人堆里挤。只见一个拿火绳枪的军士抬起枪“啪”地开了一枪,几步外一个降兵双手捂在胸口跪扑到地上,其它人更加恐慌,纷纷跪伏在地。旁边一个将领骂了一句什么,来回指着吆喝一阵,叫了一些士卒过去看押降兵。
追击了一阵,敌兵已完全跑开,大片分散在野地里,后面的杀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除了骑马的几十个人能追上,后面的步军渐渐落后;因为那些败兵大多都丢掉了沉重的重兵器,有的把身上的盔甲等物都扔了,跑起来非常快。之前的那股百多人的马队和骑马的武将们,更是早就跑得影儿都没了。
沿路追杀了十里地,永定卫城出现在视线中时,前后估摸着才花两刻时间,比急行军的速度还快。等张宁靠近城池,只见吊桥已经拉起,城门紧闭,官兵已经上城据守。护城河边还有不少乱兵在嚷嚷,估计想让城里的放吊桥让他们进城。
千总韦斌被告知城里可能有抛石车,让他停止靠近城墙。但一时间根本没法约束住士卒,鼓手号手等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能靠传令兵四下喝令将士。
一群官军乱兵被追逐到了河边,几个人惊慌之下跳入河中,冰冷的河水顿时让他们哇哇狂叫,身上没来得及脱掉的部分铁甲让他们像抱了石头一样浮不起来,冒了两下头就再也看不到人影了。剩下的人走投无路,只好跪地乞降。武将们和传令兵们一起骑着马来回奔走,将各处的军士喝令回来,过了许久才渐渐在瓮城外约五百步的地方整顿队列。
周梦熊从后面骑马追上了张宁,抱拳道:“贺喜三殿下以少胜多击溃官军,大获全胜,在下佩服之至。”
张宁故作淡定地回了一礼。周梦熊又道:“在下注意到三殿下用兵,是以火器队为中心的战法,军中的火器甚是堪用,殿下手中定有高人。”
“如何拿下此城?”张宁扯开话题道。
周梦熊回头看着被驱赶在一堆的降兵道:“既有降卒,再造些竹木筏到河对岸去抓些军户百姓来,驱赶到墙边去挖墙角……不过这样也不容易凑效,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正经攻城的法子,还是蚁附,可是我们人太少。孙膑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此法至今仍然实用……三殿下为何一定要攻取此城?”
张宁道:“既定的方略就是拿下永定卫。”
周梦熊指着前方,劝道:“卫城虽小且矮,却修建得体、十分坚固,强攻定是下策。”
张宁又虚心问道:“什么是蚁附?”
周梦熊道:“就是以优势兵力拿云梯强攻城墙,虽然伤亡会很惨重,但也能消耗守军实力,最后攻取城池。守城本来就占尽地利,所以攻城要付出代价。”
“这法子也太笨了。”张宁随口道。他确实也没那么多兵员去耗。
周梦熊不以为然道:“通常作战,本来就是以正取胜,以多打少,以强击弱。”
张宁转头看向卫城北面的澧水河面,虽然河流就在城边上,但是想截流水攻好像不太现实。这种大型水利工程需要花大力气,自己只有几百人,没法抓太多的壮丁去挖修水利,除非有上万人马,那就简单了。
“先和将领们再商量一番,不行就挖墙角。”他说道。
过得一会儿,韦斌等武将集结完人马过来。几个人在一块儿商量了会儿,认为从十里外的营地过来攻城太浪费体力,决定把营寨搬到卫城附近一里地的地方驻扎。
如今张宁军连云梯都没有、什么攻城器材也无,也没准备好,所以暂且休战。官军兵力大损,估计不太可能再次出城野战了。于是众人开始部署新的工作。
一部分人管理俘虏,降兵有超过四百人之多,他们被缴了所有兵器,身上的铁甲也被逼着脱了,成了“朱雀军”的战利品,然后俘虏们被押着去营地扛木头,营寨里的木料直接运送过来,比重新砍伐树木加工要省事。还有一些人去打扫战场,主要也是拾捡兵器等物,然后拔铁甲,官军的铁甲明显比朱雀军将士穿的竹甲好;此外是救治伤兵,大多数是官军的伤员,因为他们崩溃之后抵抗甚微,对朱雀军的杀伤实在有限得很。
铁甲成了将士们的抢手货,很快就被瓜分殆尽,尝过头上飞下来一片箭雨的滋味之后,大伙还是不会嫌弃盔甲太重的。
路上有总旗官在骂骂咧咧地教育士卒:“看见官军的下场了吧,打起仗来一跑死得更快,被人宰畜生一样。谁他|娘|的临阵逃跑,就是想害死大伙……”
众人忙着搬运东西,搭建新的营寨,中午也没造饭,大部分人吃了些泡米和水袋里的凉白开了事。降卒们的东西丢得一干二净,更是啥也没得吃,只能喝河水。
下午时,几十个伤兵从沿途就弄了过来放在临时的空地上。断胳膊断腿的、满头血污的、被捅了没伤着要害的,都躺在担架上痛苦地叫唤,苦不堪言。而自己人的伤兵自然得到了比较好的救治和照顾,人们大部分来自凤霞山的几个村子,军中多少都有几个沾亲带故的人。
大脑袋陈盖建议把那些敌军伤兵都杀了,“一来省得拖累咱们浪费粮食,二来也叫兄弟们知道,打了败仗没什么好下场。”
张宁心里觉得这样干有点不人道,想了想便说:“抬过去放到卫城旁边,离开后让城里的官兵出来救他们。这些人失去了战斗力,弄进城里去还能给他们增添负担。”
大部分武将都赞成张宁的主意,虽然彼此战场上你死我活,可到底都是汉人,相互本来也没什么私怨,大伙只是觉得做人不应该做得太绝。快到旁晚时,一队人马便护送着抬伤兵的人去了卫城送人。
而那些降兵则被成排地反绑在竹竿上,驱赶到一块地里。四周挖了一圈深壕,里面插上许多削尖的竹子。然后派人当值看管。他们只能在野地里露宿,升一些篝火御寒,帐篷和被子自然没有的……城里也不可能把降兵们的东西送出来。
第二天早上,一部分降卒被挑选了出来,被告知要去城下劝降。陈盖在面前骂道:“都给老子好好劝,若是不识好歹胡言乱语说咱们的坏话,回来就得抽鞭子!”而张承宗却喊道:“大伙照陈将军说的做,劝降劝得好,回来有腊肉吃。”
人群里微微有些sāo动,许多人转头看向营寨上,果然凉着一些腊猪肉和香肠……军户们本来就穷得叮当响、比老百姓还惨,加上永乐以来国家消耗巨大,底层军士恐怕真是难逢难月能吃上肉,他们的表情里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是降兵。
韦斌集结了三队人马,驱赶着降兵们向西进发,沿途将领们还想方设法地教他们怎么说之类的。
及至城下,卫城上鼓号齐鸣,官兵拿起弓弩兵器在城墙上严阵以待。但城下的兵马并没携带撞车云梯等物,又不能飞上城头,好像不是来攻城的。
火绳枪兵窸窸窣窣地装填好了弹药,然后吆喝着让一群降卒到护城河边上去。他们乱糟糟地小心翼翼靠近,待城头上的官兵看清楚过来的人是降兵,便未放箭。城头上一个武将先声夺人大骂道:“不要脸皮的东西,苟且偷生,还要替反贼来劝降不成?”接着又有一个人大喊道:“滚回去罢!”
后面的张承宗喊道:“快喊话,一会有肉和白米饭吃。”
终于有个降兵壮起胆子对着上面大喊道:“兄弟们,建文皇上的三殿下说了,只要开城投降,绝无xìng命之忧,他老人家会比卫所将领们对待兄弟们更好……”
“卫所当官的把兄弟们当奴隶一样,又要种地又要卖命,种地所得大部分被盘剥,打仗死了也是白死,别傻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兵不血刃
每天太阳都会下山,晴天的旁晚景sè通常非常漂亮。但今晚吸引张宁的景sè倒不是澧水河岸的自然风光,而是俘虏营的光景。他和几个武将及侍卫正骑马在营地四周巡视,忽然在俘虏营旁边停了下来。
众人顺着张宁的目光看去,那些降卒正在吃饭。营寨里的将士已经吃过了,然后才把锅盆碗筷借过去、调拨了军粮。
很久没见过吃饭能吃这么香的场面了,很多人吃完了碗里的饭正双手捧在脸前“西里呼噜”地舔。张宁看着十分诧异,以前做官时,却是见过一些官员反应军户潦倒的文字,比如杨士奇有一本奏章称“各地卫所将士饥瘦”……朝廷大员短短的一行字,倒没想到这么有分量。张宁亲眼所见,顿时有所体会了。
他转过头时,正碰到贴身侍卫徐文君的目光,和她没什么好说的;然后打量了一番周梦熊,yù言又止,终于没开口说话。他一踢马腹,离开了俘虏营,继续巡视营寨周围。
自从杀吴庸灭口之后,张宁觉得他的想法也在不断改变,原本认为自己变得冷血无情了,今rì却发现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不容易大转变的。他想起明天要驱赶这些俘虏去送死,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逼迫降卒去挖墙,守城的刘鹤举不可能坐视,一定会下令攻击屠杀这些人,实际上换作任何称职的武将都会下这样的命令;降卒们若是跑回来,张宁一样要下令屠杀以儆效尤,不然肯定无法逼其他人过去……太没人道了,这些军户的身份和农奴似的,本来就是些可怜的穷人。
但他又想,如果总是这样心慈手软,如何取胜?夺取永定卫,具有非常大的战略意义,可以不计代价!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人虽自称万物之灵,却依旧是在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鱼肉大众者yù|望滔天;失败者能做什么,自怨自艾么……他实在不喜欢自怨自艾的感觉。对胜利的渴望,对耻辱的痛恨……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输不起的人,脆而易折。
张宁的脸上yīn晴不定,太阳最后的余光映在脸上,肤sè仿佛已变得橙黄。
“周将军提出的掘墙之法,胜算几何?”张宁再次转头故作淡然地问道。
周梦熊沉吟片刻道:“不好断定。殿下既然下定决心攻城,只有这个法子,您总不能造云梯蚁附,六七百人肯定是不够损耗的……昨rì一战,在下旁观之后觉得军中的火器shè程应在一百步以上,且训练较好、能采用云南沐王提出的轮流shè击之法。咱们便能采用这样的战术,先驱赶降卒填河,然后至城下掘墙,城上定以滚木火油箭矢拒敌;此时我军以火器在百步处掩shè,以杀伤敌军为目的。如此一来,便能以降卒损失交换守军兵力与物资。待降卒死伤殆尽,则造竹木筏渡河,围捕强拉附近军户百姓,继续此法。假以时rì,守军无法支撑伤亡损耗,可能就会投降了。”
张宁问道:“能估计出交换比么,死多少丁夫能换一个守军xìng命?”
“这……”周梦熊想了想,“我军仰shè,又有墙垛阻挡,就看士卒的枪法如何了,估计死十个人能击毙一两个敌兵。我军弹药是否充足?”
“火药是够。”张宁道,他从石门县掠夺了不少硫磺,有了原料便造了足够的火药,因为火枪本来也消耗不大,“铅弹若是不够,现造也不会费太多时rì。”
张宁又问:“若是降卒死完了,渡河去抓丁,军户和百姓会不会躲到山上去?”
周梦熊谨慎地回答道:“很有可能,也许抓丁并不容易。”
张宁忽然发现周梦熊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这样的目光让他浑身有些不自在,好像被看穿了一样。不知为何,张宁很不愿意让人看穿自己,习惯xìng地想伪装。
不过他问刚才那种问题,不就是在为自己找理由?
也许怎么决定的答案,他的内心里已经有了。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或者是借口。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失败后也许在后悔当初的决策吧?或许有一天被人鱼肉的时候,会痛恨自己为什么有机会鱼肉别人时要优柔寡断!
张宁的左手扶着腰间的佩剑,他感到手心里已经浸出了汗水,湿|滑一片。若是没有亲自上战场指挥战役,决策就容易多了,四百多降卒命运如何,只是一个数字,而不是一群狼吞虎噎着饭的人。
“事不可为,无法强求。绕道先取慈利、石门二县,得到补给再从长计议,诸位以为如何?”他总算开口说道。
周梦熊首先赞成道:“正应如此,据悉朱勇调集了官军主力正在卢溪对付苗人,永定卫以东兵力空虚,各县城防御脆弱,攻打十分容易。先取澧水沿岸各地,再取大庸所、九溪卫等城,永定卫兵力大损难以野战,已成孤城,不必太过在意……”
张宁转头用征询的神sè看那些武将,韦斌等人一个个表现木讷……在稍大的战略层面,这帮武将好像真没多少见识,实在是无奈。
倒是周梦熊越说越激动起来:“如果苗人能在辰州拖住朱勇,形势则一片大好;我们依托洞庭西北部地盘扩军备战,数月后兵马达到规模,就有本钱问鼎常德府。若是打下了常德府,那洞庭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实力便不可同rì而语了……届时不仅能让武昌震动,京师乃至天下都要为之动容。”
张宁点点头,表现得比较淡定。他见周梦熊脸上的红光,心下琢磨不禁此人的立场……周梦熊从上边被派下来是不是有其它目的,虽然张宁没找到证据佐证,只是臆测,但他并不怀疑这一点;不过在直觉中,周梦熊的立场也并非那么简单,这个如果真是追随建文帝从南京跑出来的,他应该会怀念往rì的荣光罢?
“降卒怎么处置?”韦斌问道。
周梦熊听到这里用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张宁,张宁其实很厌恶这样的目光。他的口气也变得不怎么友善:“能如何处置,难道把四百多人一起杀了?”
韦斌道:“怕等我们一走,这帮降卒又成了官军的走卒,武装之后将来再次与我们为敌。”
张宁这回比较果断就说:“你们也瞧见了,那些人口音不一,从外乡被逼迫来做军户的,给口饱饭吃就满意了。先登名造册,去告诉他们,愿意加入咱们的有饭吃有军饷;不愿意的发路费让他们滚蛋,下次再被俘就砍了。”
他的口气生硬,没有商量的意思,韦斌也不多说,只抱拳道:“是。”
第二天早上,降兵们弄明白状况之后,果不所料半数的人愿意“入伙”;其它人因为在永定卫屯田已娶妻生子,大部分说要逃离这里。就算永定卫没遇到如此劫难,之前就跑了很多了,不然五六千兵额的卫城也不能只有这么点兵。军户们想法也比较简单,因为见识了叛军的厉害,又有白饭和肉吃,加之不知去哪里容身,干脆入伙了。
将士们砍树木竹子造了许多筏子,将那些不愿意造反的降兵送过河,每人发了一点盘缠和粮食,便打发走了。剩下的两百多人进行了整编,编为右哨第一、第二大队;队正以上将领从朱雀军中挑选人员担任,新增的士卒暂时没有兵器和旗帜。至于张宁的命令中登记造册一条没能实行,很多武将连字都不识,这事办起来有点费时间。
张宁的人马扩充到了大约一千人,众人划着木筏依次渡河,陆续将辎重及十几个伤兵|运到对岸,因为工具简陋,一直到下午才全部过河。卫城里的官军只是在上看看热闹,丝毫没有要出城再战的意思。
军队从北岸向东大摇大摆地行进,走了两天,再次砍木头造船只筏子渡河,因为北岸的山路越来越难走。若非永定卫城卡在中间,人们也不用渡河两次。
正月初五rì,大军抵达慈利县城外。慈利县的知县在两个月前自|杀了,好像没有长官,那帮官吏搞清楚是张宁的人马回来,倒也干脆,直接开城投降了。
张宁也没让慈利县的官吏百姓失望,率军进城后严令将士不得扰民。不过军粮补给是要让那帮官吏想办法的。休整一rì之后,姚二郎的左哨第五大队被留下来驻守,督促当地官吏士绅筹集军需;主力人马继续沿河向东进发。
及至石门县,那老相熟王典史见张宁又带那么多兵来了,遂主动开门迎接。有汪知县顶罪,这老家伙居然还当着官,一点变动都没有。一路兵不血刃,让周梦熊瞠目结舌。张宁颇有些得意地对部将们说起军纪带来的好处,慢慢就开始见效了……这些县城明知抵抗也打不过,开门投降又不会被杀,傻子都知道应该怎么选;至于会承担事后被朝廷治罪的风险,那便没办法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总比眼下就被人杀了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逝去的华丽
朱勇集中洞庭西各府县卫所主力五千多人已进占卢溪,正为自己的一步妙棋甚为自得。此地南控辰溪县去路、北扼驴驰司方向,更挡在苗人回老寨的正面大路上,当是画龙点睛之地。而此时从常德新近动员征召的二千多预备军户兵马正陆续向龙头寺集结。龙头寺在辰州府东面,已对苗人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加上辰州府城池坚固,守个几月不是问题。苗人的处境拿朱勇的话便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中间还有颗柳钉,连个可以做屏障的立足之地都没有。
一万多苗人武装在朱勇眼里已然成了他刷战功晋身爵位的工具。也许此战之后,回朝再封个太子什么保的也挺有希望。朱家不仅是国姓,他老子朱能就是靖难之役为太宗家夺取天下捐躯的功臣,朱勇本人也是为三代皇帝南征北战,这样的大好光景他家再得势个两三代或许也不是问题。
不料这时永定卫的急报到了他的手里,让他不得不为之心里添堵。
“无用的蠢物!”朱勇直接将急报摔在了中军大帐的大案上,随即掉到地上,帐下诸将纷纷侧目。
当初朱勇为了征苗四处调兵,把洞庭湖西各地卫所的兵都调空了,独独为永定卫留下了较多人马军械。岂料那指挥使刘鹤举一千多人打一股几百人的叛军,竟然一败涂地、损兵折将被逼入卫城。
过了一阵,身宽体胖一脸淡泊的曹善走了进来,也不知他怎么得到的消息。曹善脾气好,看到地上的急报,亲自弯腰捡了起来,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读了一遍。永乐之后的内廷虽还未设内书堂提高太监们的文化,但因为皇帝越来越重视太监,他们的文才修为明显比以前高了,像王振那样的生员出身毕竟少,不过能识字断句的太监却不少,曹善便是其中之一。
曹善读罢急报,说道:“成国公息怒,事不算太糟,刘鹤举还好没把永定卫也一股脑儿丢掉。”
朱勇气愤之余,冷笑道:“他一千多人守城,若被几百人攻破卫城,那还真要成古今奇谈!不如让个摇头晃脑的书袋子去带兵得了。”
他随手端起茶杯灌了一口,重重搁在案上,微微缓了下口气道:“曹公公所言也不差,事不算太糟。那丢掉的慈利、石门二县防御薄弱,又没兵,失了也是常情。叛贼翻不了天,待我收拾了苗人,再收拾他们不迟。”
下面有人小心提醒道:“澧州恐也难保,华阳王……”
“哼!”朱勇一脸不以为然,不过口头上也不想说什么歹话。那什么华阳王挂个“王”字唬得了别人,唬得了他朱勇?一般的官僚对皇室宗亲多少有点计较,但对朱勇来说,蜀王的哪门子偏房儿子,每年拿着国库俸禄什么鸟用都没有的米虫,和皇帝的关系都隔多少层了;相比之下,当年他们父子先后为永乐爷刀山火海的趟,谁和皇帝更亲近?
就在这时,曹善说道:“成国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勇听罢,立刻挥了挥,让部将们告辞出帐。他可不是一个居功自傲谁都看不起的人,相反嗅觉并不迟钝,对世人都看不起的几个阉人反而能以礼相待,加上曹善也是个好说话的太监,所以平时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等不相干的人都离帐,曹善便道:“咱家并非想说华阳王的事……”因为刚才有人正提到华阳王,曹善说要借一步说话,或许不少人都以为他要私下里和朱勇说关于华阳王的门道。
曹善顿了顿说道:“成国公用兵如神,咱家对兵家之事也只知之皮毛纸上谈兵,平常不敢多言。初到湖广时,因为辟邪教乱党遁入山林,苗疆势大未平,故成国公先对苗人用兵并无不妥;但此时乱党又杀官兵,进占二县,不rì兴许就要攻下澧州,逼走华阳王,华阳王一上书,很快就吵到皇爷跟前了。诸事缓急……这么说罢,苗人无论闹得怎么汹汹,也不过西南小族,功一个辰州府就够他们耗那儿了,还能如何?若是咱家再说明白点,成国公您理应听到了一些消息……那辟邪教乱党和建文余孽有关……”
“行、行。”朱勇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可现在要折道北上,大军行走,道路遥远、山水交错,实在不便;且会贻误大好战机,白白放走苗人。”
曹善道:“若是苗人要往老家跑,让他们跑便是,何伤大雅?”
朱勇想了一会儿:“从卢溪调兵,还不如从岳州府出兵,比较之下远近相当,虽然要略微周折一点,但也差得不多。况且叛兵只有几百人,让岳州府临时从各地快速抽调两千人马绝无困难,我再派个参将过去带兵,一举击破乱党兵马。”
曹善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好。不过,若是岳州府能多调些兵更好,永定卫的刘鹤举一千多人马不也败了?最好不要替灯添油,一举击破上善之策。”
“曹公公所言极是。”朱勇略一思索,当即就拍案道,“让覃有胜去,马上就给他写任命状。覃有胜曾随我在交趾作战,用兵很稳,必不误事。”
……
张宁在王典史等官吏的带引下再次进了县衙,他先走进签押房转了转,发现屋中间那堆做沙盘的沙子连同门板都不见了,其它摆设倒和上回差不多。他又问:“汪知县呢?被押到京师去了?”
王典史道:“还没有,现在还在县牢里关着。”
“呵!他倒是命大,我好人做到底,再救他一回,你们把他放出来继续做知县。他反正会被送到京师治罪,也不差多个罪名;现在应该不用找他的高堂劝说了吧?”
“家眷都死了,您就是想劝也没人了。”王典史轻轻说道。
张宁诧异道:“怎么死的?”
王典史先是yù言又止,然后有些犹豫地说道:“上吊自尽。”
张宁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冷道:“不会吧。官员犯罪大不了砍头,诛灭九族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待遇,汪知县家应不至于。你定有别情隐瞒我。”
王典史左右瞧了瞧,终于忍不住八卦地靠近悄悄说道:“成国公到石门县来过一趟,偶见汪知县妻美貌,他自恃功臣勋贵目无王法,见sè起意,便将汪妻先|jiān|后杀,当场将其幼子摔死,惨不忍睹;后来部将又逼死了汪知县的高堂……成国公放话出来那些人都是畏罪自尽,整个衙门里没人敢多说话,说了也没用,皇上还能为了一个背叛他的罪官家眷,杀成国公不成?不仅没用,反而平白得罪人惹祸上身。”
“竟有此事……”张宁一怔。忽然想起南京张家……真他|妈|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带头干那样的事,勋贵也是跟着残暴至极。
王典史又小声说道:“汪知县一时没杀,兴许因为成国公的部下想做做样子、在送他进京的途中下手,可后来不知是忘了还是怎地,汪知县一直关在牢里也没人来管。”
“把他放了吧。”张宁道,“让他出来做知县,到时候万一本县又被官府收回去了,你们也多少有个说法。”
王典史愕然,片刻后才微微有点怨言道:“汪知县本来就没权了,这回再推也推不到他身上。”
张宁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石门县以后再不会易主,你们便能安心了。”
王典史:“……”
张宁接着就来到了后院,走到此前关押过汪昱家眷的房前屋檐下时,他轻轻掀开窗子,往里面看了一眼,已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一个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妇人,只见过两面。不知为何此时他心里竟然有些淡淡的伤感。
抬起头时,院子里的枫树光秃秃的已无红叶飘零,不过仔细瞧一下,能发现树枝上隐隐已有新芽。chūn天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要来了。
……张宁率军在石门县休整了一天,就立刻率兵进|逼澧州。这回的情况已完全不同,威胁澧州不再是佯攻:九溪卫等地的机动兵力被调走,没有了制约;张宁手里的总兵力增至一千人。澧州,一个偏远小城池,没正规军、防御薄弱;澧州离石门县很近,百姓们能知道石门县破后无事的情况,也就没有不要命死守的动力。这座城,没有任何能防住的理由。
另一方面张宁又派人回凤霞山送信传递消息。首先让姚和尚尽快把兵器局上下的人员派出山来,然后有兵马去接应(永定卫大小是个威胁);其次才通知那些以前想加入军队的分坛主,派人到慈利县来联络,商议制定人员往来的行程。
那么急迫地调兵器局出来,不为别的,只为造炮。
张宁在永定卫充分尝到了拿防守比较坚固的城池毫无办法的滋味,那是因为没有攻城武器。他只需要一件神兵:大口径臼炮。
真正的攻城利器,不是红夷大炮而是大口径臼炮,这玩意工艺要求低连炮膛磨制也无需jīng细,却能让古典城池真正颤抖。就连世上唯一的不落之城君士但丁堡也在火炮的yín|威下破了一个大洞,更别说永定卫这种城了。
(君士但丁堡,几百年间不断用石料加固城墙,高度厚度已经到了让任何古代军队完全失去攻城yù望的地步,号称世界不落之城,罗马帝国最后的火种。但它还是在几十万大军的围攻中,在火炮的咆哮中终于陷落了,从此西方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如同枫树树梢的红叶,飘落之后一定会有新芽崭露,何须哀叹那些逝去的华丽?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子不复仇非子也
本章节 狂人 手打)王典史说衙门后院的屋子已经被张宁的人占了,只能将汪昱安顿在县衙吏员住的房屋;又说梁师爷在城里等着还没走。
在外地做官的汪昱在石门县并没有房产,县衙后院就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现在是有家不能回。他的jīng神萎靡,表情沮丧,谢绝了王典史为他在县衙安顿住处的好意,打算出衙门去寻梁师爷。梁师爷等是家乡带来的人,总是能接济一下。
王典史忙好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银子来,劝道:“一点小意思您别见笑,要不先换身衣服再出去?哎,咱们也算同僚一场,眼见堂尊落到如此地步,大伙心里也不好过……您别怪大伙,那成国公乃当朝权贵,下来又带着兵权,谁敢顶撞他?其实同僚几个也好心求过情,可是人微言轻,成国公哪能听咱们的……”
“我如今只是一个罪人,别叫堂尊了。”汪昱口气不善,倒也没有恶言相向。他对王典史这帮人自然是一点好感也无,对于他们之前想拿自己顶包扛罪的心思、是一清二楚;不过想来官吏们也不是存心害人,所以谈不上仇恨。而充满仇恨的对象是成国公朱勇,汪昱无时无刻不想生吃这个恶棍的肉。
但是愤怒与仇恨之后,他又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无力感,因为他小小一个文人根本拿贵为国公的人没有办法。第一次感觉,圣贤书是白读了,还不如从小目不识丁练就一身武艺,如古之侠客一般有能力血溅五步……杀母之仇、夺妻之恨,同时发生在他的身上,但凡一个有廉耻之心的人,也会有强烈的耻辱感。
汪昱声音有点哽咽道:“我本来就是个罪人,何避囚衣?告辞。”
说罢披着一头又脏又臭的长发穿着囚衣大步向门口走去。
出了衙门,只见梁师爷和几个家奴正在外头等着自己,旁边准备了一定轿子,可能梁师爷是通过衙门的官吏或胥吏得到的消息。姓梁的幕宾名叫梁砚,他当然不穷,虽然俸禄是知县私人掏腰包、而知县的年俸折白银不超过四十五两,但他们不是靠俸禄维持生计的;就算县官没有明目张胆贪|污受|贿敛财,正常的陋规就够他们花的了。
梁砚及几个奴仆一见到汪知县就跪伏在地大哭,极其伤心,反倒是汪昱只流了几滴眼泪,悄无声息。汪昱上前将他们扶起,问道:“梁先生可已将家母及我妻儿收殓入土?”
“只设了令堂,骨灰供奉于内,还未入土,因老奴以为少爷更想将骨灰送回家乡安葬。”梁砚哽咽地回答,倒也不影响说话流畅。
汪昱微微有些诧异道:“已经火化了?是朱勇的人干的?”
梁砚点了点头,垂首“嗯”地应了一声。汪昱便不再多问,很容易就能想到:朱勇的人不过是想毁|尸灭迹,消灭证据。虽然按理是没人愿意来查朱勇的,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他们还是要遮掩一下。
“本来老奴只想租一所宅子,可那租屋的人知道咱们要设灵堂,便不愿租出来,只好购买了一所房屋,就在县前街东侧。”梁砚接着就说道。
汪昱叹道:“我落到这般田地,梁先生冒xìng命之忧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谊已尽到,你们可自主散去,跟着我也没什么出路了。”
梁砚又跪了下去,一脸伤心道:“老奴在汪家几十年忠心耿耿,做错了何事,少爷为何要撵?”
汪昱不想解释,很明显……自己孑然一身、要求这些人留下才会害了他们。他颓然地说道:“先带我去灵堂罢。”
一行人抬着汪昱来到设灵堂的宅子里,麻绳白衣是早准备好了,汪昱便沐浴更衣披麻戴孝去灵堂,说要为先母守灵。
梁砚在衙门门口已经哭过了,这时神情早已恢复了正常,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老奴多嘴,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少爷要尽孝,该做的不应该是守灵、而是报仇罢?”
“报仇?”汪昱眼里的神sè十分复杂,“你想到办法了?怎么才能报仇?”
“先不论怎么报仇,就说该不该报仇,少爷觉得这仇该不该报?”梁砚道,“尽孝,必应为老夫人报仇雪恨;为义,公羊言‘父不受诛,子复仇;子不复仇,非子也’,成国公残暴无道,恃权贵而无王法,立志杀他是正义之举。”
颓丧的汪昱顿时情绪有些失控,用力抓住梁砚道:“该如何去做,先生教我。”
梁砚道:“如今少爷是朝廷罪犯,在此地已无权势,家乡也不能回。现在您该做的,是尽快去见建文帝的三皇子……咱们先不论此人究竟是不是三皇子,但他手里有能战之兵,轻易夺取了三个州县,眼前在这里是最有实力又能投靠的人;且朱勇还在湖广,三皇子正与之周旋。少爷能在三皇子左右辅佐,若是他击败了朱勇,也算咱们报仇了。”
汪昱抹了一把眼泪,正sè道:“三皇子能成事?”
梁砚道:“老奴暗中揣摩,此人在军政之务中颇有章法,应是明主……远在南京的汉王实力确是强,但他肯定看不上咱们;而三皇子与少爷有过一面之缘、手下正缺人手,虽然现在他兵少将寡实力很弱,但咱们没得选择,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不可失了这个机会。”
汪昱来回踱了几步,梁砚知道他已动心,便继续说道:“俗话言铁要趁热打,把少爷从牢里放出来是三皇子亲口下令的,咱们得尽快去见他,免得时间稍长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更轻了。您的衣服也不用换,就披麻戴孝去见他,表明与朱勇及朝廷势不两立,可得其信任;求见的理由也简单,去谢他的救命之恩,毕竟您在牢里迟早可能被处死,是三皇子把您放出来的。扯上了恩情,私交关系就更密了。”
思索之后,汪昱接纳了梁砚的建议。伤心之后,汪昱也不得不面对很多问题,且不说报仇,自身和手下一帮人的生存就是个大问题,面临解散;确实投了张宁的话,能解决很多问题。
他和梁砚随即出了门。不久前刚从县衙出来,现在又回去了。
衙门里的人自然都认识知县堂尊,先把他们带进了大堂外,然后就去通报了。果然很快就有消息来,张宁让他去签押房见面。
张宁现在的办公地点还是设在签押房,已经布置了一番。他是个喜欢去熟悉地方的人,比如在某家饭馆吃饭习惯了,平常就很少去别家,上回就在石门县的签押房呆了许多天,这次自然也就在这里。
不过这次出山,石门县不是他选定的中心地区,这回他看中的地方是慈利县,因为距离辟邪教的活动区域湖广西部山区更近,也离他必取之地永定卫更近。在石门县停留,不过是在等待韦斌攻占澧州的消息;他最终还是没随军去澧州。
汪昱进签押房时,只见椅子后面的墙壁上又被张宁贴了许多纸条,和上回一样。
张宁抬头一看汪昱和他的幕僚都披麻戴孝,一时愣了愣,随即就明白过来。汪昱走过来径直就跪倒在案前,拜道:“罪人汪昱谢殿下相救之恩。”
“快快请起,汪知县言重了言重了……”张宁忙起身做了个扶的动作。他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恩人,要不是攻破了石门县,这汪知县还好好的做官,有啥恩情可言?
不过他也没觉得自己和汪昱有什么私怨可言,就比如两国交战,战败的一方将军回去被杀了,还能怪对方做错了什么?“各为其主”,并不是一个阵营的人,谈不上恩怨。
“别见外,坐下说话罢。”张宁想罢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俩人身上的孝衣,“当初汪知县在城中聚兵守城,虽未守住城池却也为朝廷尽了责任,丢城失地自是有罪,朱勇却也不能未经司法定案就滥杀无辜,更不该祸及汪知县的家人,确实太目无律法残忍不仁了。”
汪昱道:“我只恨不能手刃此贼;朝廷更是纵容权贵不法,寒了臣子之心!”
张宁微微点头,不仅是表示赞成汪昱的话,更是对这家伙又高看了一眼:说私仇,不忘加一句“朝廷叫人寒心”,是相当有水准的话。这家伙的正房夫人被人先|jiān|后|杀,亲生母亲被杀,如此悲惨的事发生在身上,更是奇耻大辱,还能头脑清晰地面对现实……张宁觉得自己要是不幸遭遇了这样的事,不一定做得到这等境界。
“不知汪知县今后如何打算,可要去找朱勇报仇?”张宁问道。
汪昱道:“此贼手握兵权,位高权重,我有杀贼之心无杀贼之力,只好记在心里,寻机复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深仇大恨总有得雪之rì。如今……若是三殿下不弃,微臣愿追随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气节无节操
张宁随口让汪昱和梁砚做“参议”,让他们回去准备两天就到签押房来上直。他们也不清楚“参议”究竟是什么职权,字面意思好像是参与议事,大概相当于谋士的职位?乍一想还是个很合适的差事,因为汪知县显然不善打仗,当初率一两百民勇守城,结果只打伤了张宁几个人就被击溃丢了城池,水准可想而知。
两天后俩人来到了签押房,见张宁很忙碌,也没怎么搭理他们。后来张宁给他们安排了个事,把一堆杂乱的手指账目整理成卷宗。汪昱也没说什么,当下就带着梁砚在签押房安放了一张桌案,做起事来。
这一堆账目是十分麻烦棘手,不仅是钱粮的问题,有某将领报上来需要调拨的物资用具、有兵饷赏银等等,关键很多条子写得并不规范,没有印章凭据……辨别真伪只有一个方法,参照纸条的落款姓名,查那个将领以前的字迹。而且有些东西府库里没有,需要另行安排县衙的官吏征召民丁筹集和制作,需要用文字描述如何办理哪些事。总之是相当繁琐。
整理钱和物收支的工作,幸好梁砚是一把好手,他在汪昱没当官之前就是汪家的几个店铺的总掌柜,经验十分丰富,各种记账归纳法子都十分娴熟。
但是有些事都和军务有关,并不好办。汪昱想问张宁一些棘手的事,但见张宁根本就没空搭理他。张宁的旁边总是有人和他说话,没人的时候那个姓徐的小娘们也和他在捣鼓墙上的纸条。汪昱见状,也知趣地不好去打搅……因为很多难办的,其实都是芝麻大的事,他手里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在汪昱眼里,张宁倒是有个特点让他印象很深。张宁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耐心,他从早上卯时开始一直到旁晚酉时,被各种各样繁琐复杂的事缠身,却能一直心平气和地处理,总是能让每个进来找他的人满意而去;对待一些进来抱怨的武将,他还能好言宽慰几句。
攻城略地的叛军军阀,居然是这么一副德行,倒是出乎汪昱等人意料之外。
张宁说话的语速很快,但口齿清楚,语调低沉却有理有据,温和中带着敏锐。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情绪一样。
及至旁晚,总算熬过了并不愉快的一天。签押房里的部将官吏及侍卫都站了起来,抬起左臂,用力踱了一脚,做了个奇怪的礼节。汪昱和梁砚一时发愣,只得抱拳拜了一拜告辞。
汪昱等拖着疲惫的身体出了县衙,回到家先到灵堂上了香。他看起来对新的职务不甚满意,本来怀着被当做谋士的希望,结果被当成一个吏使唤。
在明代,官和吏是分开的,吏实际上事务官,具体处理政务;官掌握决策权。显然做官更好,不用干那么多琐事,又有权力。汪昱现在干的事,显然是一个吏该干的。
汪昱有些微词,梁砚听罢却劝道:“目前看来我反倒觉得情况很好。”
“梁先生是说,三殿下留我们在身边做琐事,是在考验我们?”汪昱沉吟道。
梁砚道:“考验倒未必,三皇子肯定相信我们不可能向朝廷倒戈。恰恰相反,我认为他是真想重用我们。今天少爷也看到了,三皇子俗务缠身,事必躬亲,为何?他身边没有可堪大用的谋事文官,只有一些武将;现在他很缺人手,求贤若渴……只不过三皇子为人不同于周公曹cāo之辈一般求贤之事可传为佳话。”
汪昱摸了摸下巴:“梁先生这么一说确是有几分道理。这么说来,投三殿下这样的人其实更好。孟德之辈,好时对人万般好,翻脸便无情;还是三殿下一般的人主实在一些。”
“实在,少爷此言妙哉。”梁砚笑道,随即想起汪家的灵堂还在院子里,忙收住笑容,“我们除了读书识字明理,真能做的事也就是当地方官,少爷为官也仅是在石门县做过几年知县。三皇子没有让您继续执掌地方之权,或许是想培养您以为重用,因为石门县这等地方,王典史以下的官吏就能胜任。三皇子让王典史执掌石门县政务,他真信王典史?”
汪昱的脸上露出鄙夷:“这等小人,有能耐勾心斗角,无气节无节cāo,如何能信?”
梁砚淡定地说道:“正是如此。三皇子能让我们留在发号施令的中枢,时rì一长对他们的军机定能知情,若是他不信我们,绝不会这样安排的。况且但凡在主公身边的人,离得近有进言之便利,假以时rì定是重臣。”
二人商量了一番,汪昱情绪稍好,只是叹道:“只是那些琐事有的太难处置了。”
梁砚微笑道:“既然三皇子明言让我们办,只得权衡着办便是,若是做错了一些,也是情有可原,无须太过小心。”
……
第二天,汪、梁二人照常到县衙签押房上直。
大大小小的事是一大堆。中午时来了急报,韦斌的人马攻陷了澧州。华阳王挟家眷及侍卫在之前就逃走了,朱雀军占领王府,俘获了二三十名妙龄宫女。张宁下令:叫军中未娶妻者,自愿按战功大小为序挑选,把宫女赏给将士为妻,以抵战功赏银;将士不得扰民,烧杀、抢劫、jiānyín民女者案军律论处。
留守石门县的将士获悉这道命令,纷纷抱怨不让他们参战。因为有小道消息传言,那华阳王的宫女是在成都府和湖广各地挑选的美貌少女……攻打澧州的将士白白得娇妻,连聘礼都没花,着实让没分到的人十分羡慕。
下午,前往辰州和苗人联络的陈茂才返回了石门县,与之同行回来的,除了随行的侍从都安然无恙,还带来了苗人使者及随从,听说使者是个女的。张宁下令先把使者好生安顿款待,立刻召见陈茂才到签押房见面。
签押房里面有间屋子,张宁偶尔在这里睡觉休息,同时也作为密见重要人物的会客室。他和老徐、侯茂在会客室等待陈茂才,在场的还有徐文君,她忙着做些端茶送水的事。但送茶的时候,大伙常常会客气地道谢,没人把她当丫鬟,这个姑娘不仅是张宁的心腹老徐的孙女,更和张宁形影不离。
陈茂才走进会客室时一脸淡定从容,一一和人见礼,寒暄之间、他和侯坛主好像也认识,侯坛主还开了个玩笑:“以前听人说陈公子出使苗疆要施美男计,敢情你是真把哪个当权苗人的千金拿下了?”
别人说他英俊潇洒,陈茂才并不介意,而且拿手摸了摸发鬓,动作之间颇有些自恋似的,笑道:“侯坛主说笑了,过来的苗人使者虽是个女的,但原来的身份不过是个侍女。她的主人却是有些来头,是自封了苗王的白叟之女。”
侯茂笑道:“贴身侍女都随你来了,这事大有可为啊。”
陈茂才道:“可惜啊,那苗王之千金白凤娇早已招婿成家了。白叟有一女一子,白凤娇乃长女,其弟只十二三岁,xìng子文弱;所以白凤娇很得苗王重用,很有些权势。我到了那里之后,摸清了其中关节,送了白凤娇重礼,得以结交。庆幸的是,她较其他苗人来说对汉人没有多少恶感,对汉人的诗词歌赋和字画也颇有兴致,我便又送了些字画,与之聊那文辞风雅之事……”
张宁道:“白叟的女婿应该也是个重要人物了?”
陈茂才不以为然道:“此人是上门的赘婿,我连名字也忘了。总之在白家毫无地位和权力,无须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倒是镇溪出身的龙大虫很值得结交,此人在镇溪起兵,推白叟为苗王,自身也是人马甚众在苗人中很有实力;可是因此行行程很紧,我未能找到机会与之联系。”
张宁点点头道:“陈先生此行不辱使命,让咱们和苗人之间搭好一条联系沟通的桥梁,已是完成任务了。”
陈茂才叹道:“殿下神机妙算,所料不差,目前只能和苗人达到这种程度的关系。据我判断,苗人并不重视我们,可能是认为我们实力太小,后来他们打探到殿下击败永定卫兵,攻占了慈利、石门二县,态度才稍微有些改观,也止于此。至于结盟,他们随便派个人过来就是来结盟的,不过我认为没有实用;苗人的想法是,他们在辰州情势堪危,能多一点援救聊胜于无,只是想利用我们。”
“咱们有利用价值应该值得高兴才对。”张宁笑道,“我们与苗人素无关系,能说上话只因同属起兵反朝廷的人马。他们想利用我们的目的明显,合作起来反而可靠了;若是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不明目的地要帮助咱们,又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那才有些危险。”
众人纷纷附和,以为是这么个理。
张宁又道:“对待那个做使者的苗女要以礼相待,不能因为她出身卑微就轻视。此人虽是侍女,却是和重要人物白凤娇关系亲近的人,若不注意可能导致与苗人当权者关系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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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慈利
从陈茂才这里了解到一些信息后,张宁初时打算派个人去和苗人的使者商谈结盟等事,但第二天他临时决定亲自去见。大约是知道对方是个女人的关系……他的潜意识里情不自禁地带着一些香艳的期待。
对于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总是能让男人想象出一个美女的样子。岂料见面之后张宁便大失所望,那苗女的肤sè被太阳得有点黑,两腮有雀斑,幸好皮肤较深,不然sè斑肯定更显眼。还好圆脸和端正的五官并不难看,细看之下也挺“清秀”的,大概是他太久没碰过女人的关系。
他在心下感叹,想象与现实总是有一点距离。
苗女的名字叫白妱,身边有两个男的随从,说是副使。他们不会说官话,口音和四川人很相近,还好是汉语,大概能听懂。他们很快提出了苗人叛军的想法,希望张宁的人马能够南下攻占高都县,借以牵制在龙头寺的常德卫军。
张宁对洞庭湖西地区的地形大概早已熟悉,之前绘制地图他也是参与了的。常德府在石门县正南面,路程约一百六十里;辰州府在常德府的西南方向,二府城之间自东向西依次是高都县、龙头寺。在张宁军控制的三县中,慈利县距离高都县最近,大概有一百多里,但道路不太好走。
苗人的要求还是很务实的,没有想要张宁直接打常德府,或者奔袭龙头寺的常德卫军主力。以现在张宁的兵力打常德府当然是不太靠谱的,常德城作为大城不仅坚固,而且周围近处还有武陵、桃源等四个城镇,这样城镇密集的地区,少了一万人别想围困,进去是四面受敌可能反而被围。而龙头寺太远了,卫军至少两千多,也不好打。
只有中间的高都县比较空虚脆弱,一旦遭受攻击,可能断了龙头寺官军的粮道,官军极可能会调龙头寺的人马去援救,间接减轻了辰州苗人的压力。
当然苗人的算盘是很好的,但张宁显然不愿意此时去帮他们。此时卡在中间的“钉子”永定卫还没拔除,以至于北部山区的九溪卫等卫所城也按兵不动,张宁占领的三县之地并不是真的安全万无一失了,一旦主力抽调出去,三县地盘能不能保住很难说。他不可能这个时候把仅有的一千人马调到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去和官兵拼命。
既然彼此之间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张宁就不可能为了苗人叛军的需要去牺牲自己。他主动和苗人联系示好,目的无非两点:第一是不想和苗人交恶,本来没有必要树敌;第二是苗人人马众多,可以有效牵制朱勇的官军。相信苗人遣使回应,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我要和部下商量之后才能给予你们回复。”张宁这么回答道,他也不想当面直接拒绝,“待我们商议出结果后,一定尽快将具体的部署细则向贵使告知。”先把话这么一说,他打算过两天派个人来解释一下困难就可以了。
谈判虽没什么实质结果,苗使白妱的表现看来却也满意,因为张宁在谈话间总是用“贵使”“夫人”等称呼,作为一个侍女出身的妇人来说,被人尊重或许是一件十分受用的事。
……
没多久又有两个重要的消息到了张宁的跟前。首先是范老四、马大鹏从凤霞山靠近永定卫西部了,分批过来的还有兵器局一百多工匠,张宁下令派出两队兵马去接应。然后是从常德府水凼坳据点来的消息,岳州府正在召集卫所兵马,要来收复石门等三个州县。
官军再次表现出了毫无机密可言的特点,岳州府困难地聚集兵马,动员效率低下,又把自己的进军意图搞得路人皆知。很快就被建文党的情报据点打听清楚。
张宁知道之后并不慌张,以官军的动员速度,理清当地的复杂情况集结人马出兵的时间尚不清楚;只待他们真正出兵时再作准备也不迟。岳州府在洞庭湖东,相距较远,过来的路山川复杂,主要水网交错,军队进发速度定然缓慢。他只是派了几个细作在岳州府附近蹲点打探消息。
这回岳州府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张宁也只能通过常德府的建文党据点了解情况,他意识到了问题。张宁手下的兵马已经超过千人,但因为这股势力组建时间比较短,根基还是不深;而建文党二十多年的根基优势再次体现出来,还好彼此之间关系尚不到破裂的程度。
建文帝和张宁是父子关系,但俩人绝非亲密无间。张宁刚刚确认自己的身世,就已经和建文帝产生裂痕了,上次在教坛见面不成功的事造成的后果很难弥补……这事追究起来,实际是建文后宫的问题,根源在于马皇后和姚夫人之间的宫斗。妇人对政治的影响再次体现出来。
但张宁并不想激化矛盾,他思前想后,制定了“团结统一战线”的思路。掌握帝国zhōng yāng政权的宣德帝本身就是绝对强势优势的一方,这种时候如果张宁还顾着内斗,显然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他的大方向是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势力,只要不是你死我活的死敌,就可以合作互通有无。
而内部存在的各种矛盾,都应该等到有击败最大强敌的那一天来处理。比如“父皇”,父子之间从未见过面缺乏感情基础,根本无法在权力上真正信任;姚姬和马皇后之间的矛盾更是难以调和。还有与苗人结盟之后,其矛盾也十分明显,这个时代民族融合同化的程度完全和现代没法比,苗人和汉人之间互不信任,实际上汉人政权的国策也没给少民什么好处,最多的却是排斥、歧视、掠夺。
张宁知道宣德帝最擅长的不是南征北战,而是政治手腕;张宁自己是个文官,其实同样如此。也许自己还不够资格成为宣德帝朱瞻基的对手,所以要表现出更高的策略。
……几天后,兵器局的马大鹏等人到达了慈利县,张宁遂带着人马将重心向西转移,在慈利县县衙设置总部。
兵器局的人只携带了一些轻便的工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要在慈利县重建作坊、制作工具、安排原料等事,将又是一项细则繁琐复杂的事。
此时慈利县的人员多而复杂,有军队将士、工匠及管事、当地的官吏,还有百姓民丁,张宁意识到仅靠以前的法子根本应付不过来,且容易造成内部管理混乱。
于是他临时增设了两个机构,第一个称作“参议部”,他临时想的一个名字,反正是协助决策和策划具体执行各种事务的机构,老徐做“参议使”率领众官。张宁当然清楚老徐在这方面的能耐肯定比不上汪昱和他的幕僚,比侯茂这个邪教徒的头目也不一定强,但老徐作为早期跟随张宁的心腹,自然有他的长处。
另外还有一个“机密司”,作为张宁的副手,帮助他管理机密的卷宗文书等物。目前的秘书只有徐文君一个人,秘书顾名思义就是知道机密的人,自然不能随便招几个充数,至少得他信任的人。
筹措好这两个衙门之后,张宁接受了汪昱的建议,由参议部负责刻印制造文武各衙门的印章,并颁布惩罚伪造印章等的法令,规范组织公文来往。
接着他便下令兵器局的河南人范老四筹措组建兵器制造的作坊,在参议部由汪昱负责协调,具体安排慈利县的官吏去征用房屋场地及材料用度。
在张宁经常过问之下,兵器局很快就找到了作坊和仓库用的房屋和地盘,挂牌全名“兵器制造局”。
但还有一件事只有张宁能办,便是臼炮的设计图纸。在整个大明朝,也就他能想到怎么去做这玩意。他不是专业干作坊的人,设计图无法一个人完成,必须要一个懂工艺的人。马大鹏便被要求每天到县衙里和张宁见面,俩人商量着捣鼓臼炮的法子。
不过有了制造子母长管炮的经验,铸造臼炮显然难度不大,大口径又粗又短的铁炮,在磨制炮膛时显然十分容易。马大鹏谈起铸炮时,想出一种以铜为里铁为外的法子,铜料为里子既能更好地避免沙孔又不容易炸膛。但张宁很快就否决了这套方法用于实际,因为缺铜,以他们现在的财政状况,开采出来的铜料还不如拿来铸币。接着马大鹏说铸炮时要用中空水冷却法,让炮内先冷。
张宁问起原因,马大鹏说道:“铁水里难以避免有很多矿渣,铸好炮之后打磨炮膛,常常发现内壁上有砂眼,怕炸膛只好重铸了,所以铸炮才如此缓慢。若是炮管中间先冷,渣子就容易随铁水留在炮膛外,能更好地避免砂眼。”
听罢,张宁恍然大悟,心下一琢磨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果然术业有专攻,在实用中还得需要工匠的智慧。但张宁在这方面也有长处,他能想出古人几乎想象不到的东西,比如简单的虎钳。兵器局按照构造图做出来之后,工匠们都说非常实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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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恶名要人领
宣德二年正月二十二rì,卢溪朱勇的中军大帐外鼓声大作,几十个披甲的武将排着队依次走进大帐。朱勇已经完成了了对苗人大战的前期准备,近六千将士磨刀粝马,准备向东推进。
此战朱勇势在必得。他在卢溪的六千人,加上辰州府城中的守军、龙头寺的两千多人马,实际投入到此战攻守之中的人数近一万人,兵力人数并不少于苗人叛军。但是官军盔甲装备率高,兵器优良,装备有大量重兵器、火器,战斗力明显高于刚刚从穷山僻壤涌出来的缺衣少食的少民叛军;官军的装备和完善的组织制度,基本弥补了卫所兵训练不足,逃亡率高导致各地可调动兵力减少的劣势。
朱勇叫人把一张大图挂在了zhōng yāng,虽然绘制得比较粗劣,但对于他的布兵方式这么一张图也够用了。经过幕僚和部将的多rì商量,他已制定出了一个作战计划,今天就召集武将们开始调兵进发;并已将计划写成公文呈送兵部。
大致是首先兵分六路南北展开,向东逼近驱赶苗人。若是苗人在辰州聚拢各部人马,官军则同样调拢六路兵马,与苗人正面合战,在地势比较平坦的辰州战场上,朱勇有十成把握正面击溃苗军;若是苗人不愿意决战,势必被分割驱散,被不断向东挤压,东部是洞庭湖地区,汉人的城镇密集,苗军越向那边跑越是死路;或许他们只有溃散向西奔回,途中势必折损大部分人马,这样的结果正是朱勇的期望。
鼓声停息下来,数十员武将已在帐中分两边站立,待朱勇大模大样地走上正位时,众将纷纷单膝跪倒,抱拳拜见成国公。朱勇道了一声“免礼”,昂首端坐于主将席位上,他面有红光,jīng神头很好。武将们都感受到了主将朱勇必胜的信念,众人士气高涨。
不料就在这时,又是那个太监曹善匆匆跑进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此前没见过的太监。只见那新来的太监面目丑陋,尖嘴猴腮、左右眼大小不一,甚是难看。朱勇一见之下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这个太监好像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身边的人,怎么跑到湖广来了。
曹善拱手微微作礼,便走到朱勇面前,俯首在其旁边耳语了几句话。朱勇的脸sè不虞,却依然起身说道:“诸将稍事片刻,本公去去就来。”
本章节 狂人 手打)众将面面相觑,只好等着。
大帐幕后,曹善将新来的丑宦官引荐到朱勇面前:“这位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王振王公公。”王振板着一张丑脸,礼数倒也不差。
“原来是王公公,我在京师的时候应该见过的。”朱勇这句话倒也不全是客气话,丑人见过,但丑成这样的确实容易留下印象。
王振道:“成国公升起帐来,这是准备出兵去打苗人了?幸好我来得快,这要是晚了一天两天,等到成国公的明码都出动了,岂不是要坏大事?”
朱勇皱起眉头,问道:“此话怎讲?如何坏事?”
王振道:“皇爷派曹公公随军,不是说清楚了吗?成国公此次在湖广作战,主要对付的是建文乱党,其次才是苗人叛乱,主次分明岂不容易?为何现在会是这般光景,建文乱党占了三个州县,大摇大摆在州县官府陈兵;而成国公的大股人马竟在苗人这里,这是何故?”
朱勇虽然不想对太监大呼小叫,但打心眼里看不起,听到王振质问自己,心里已是老大不快,只不过考虑到他或许是替皇上来说话的,朱勇才把一口气吞肚子里了,好言好语地解释:“乱党兵少只有几百人,我已派副将覃有胜去调岳州府的卫军去攻打;而辰州府这边被苗军所围,我身为总兵官不得不救,况且整个谋划细则我已经叫人写作公文上呈五军都督府和兵部。”
“您是什么时候呈报的?此事若非曹公公及时报知,皇爷还不清楚湖广这边的情势。要是等成国公与苗人交战,这一仗要打到何时?难道坐视乱党壮大?”王振语气不善道。
朱勇一听,情知是曹善早就打了小报告了,没好气地看了这家伙一眼。原以为曹善这个白胖胖的太监比其他阉货顺眼一些,却不料同样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曹善被瞪了一眼,也不辩解,反而带着报以歉意的目光……一时间就让成国公心里稍稍解气。
成国公对王振的感观越来越差,他平时对当朝的文官和太监都挺客气的,但并不是表明他贵为国公的人就比那些人低一等。他当即就问道:“皇上有何旨意,王公公带有圣旨?”
王振听罢冷笑了一下,小声说道:“方才成国公也说了,辰州府被围不能不救,若是从卢溪撤军,辰州府的官民总得骂一个人出气吧……难道成国公的意思,这骂名必需皇爷来承担?”
朱勇顿时一语顿塞,不料这丑太监一张嘴十分了得,竟说得自己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他倒是不清楚,这王振自阉入宫前本来就是个生员,单论文采口舌,或许比身经百战的成国公经验更丰富,是为术业有专攻。
王振这么一说,朱勇再也没法开口问他要圣旨了。人家连传的口谕都没有,就是这么意思,你看着办。
不仅朱勇没办法,连他旁边的文人幕僚也一时束手无策,这事说白了就是这么个意思:成国公必须放弃到嘴的肥肉,北上去打“蚊子”;而且见死不救的恶名还必须自己扛下来,或者另外找个人来背黑锅,反正不能是皇帝的意思……问题是,兵权在朱勇手里,要撤军,哪里去找人背黑锅?
王振道:“成国公领武陵总兵官之职时,就已经清楚主次各是什么了,现在弄成这样,您看着办罢。您是皇爷信任重用的国家栋梁,本应早就领会其中轻重的……您既然是明白人,多的话咱家也不想说了。”
朱勇不是不明白皇帝的心思:苗人从湖广西部的山区涌出来,能干什么事,打下辰州?可是天下有无数个辰州;而那建文乱党起兵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夺取江山。所以王振暗示的轻重,无非就是这层意思。
“唉。”朱勇不经意间微微失望地轻叹了口气,任谁把仗打到这个份上要前功尽弃,心里的郁闷也可想而知。他随口道,“天下虽兵祸四起,尚未逢大乱,乱党不过几百人,灭之弹指之间,咱们或许太看得起他们了。”
王振的口气中带着些许讥讽:“您这样的名将眼里,打仗如同对弈,是棋逢对手更有趣?可国家大事岂是对弈儿戏,何苦要等到别人壮大到足够棋逢对手的时候,才去与之一决高下?”
……
湖广那边朱勇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战争,却不得不中止;而徐州这边的朝廷主力,也准备好了大战,不同的是,这里的大战没人有权力可以阻止。
按照英国公张辅的建议,朝廷官军的战略是先取淮安府,再取扬州。
不少人以京营jīng锐的战斗力和兵力优势为凭据,建议攻略两地的战役一起进行,以节约时间。但皇帝朱瞻基却否定了大部分人的建议,坚持下旨主力全部攻打淮安府一地。
朱瞻基善于从谏,但绝非人云亦云没有主见的人。他在军中处理奏章时,发现还有人上书建议分取二地的策略,认为这是在浪费他办公的时间,让他把大量时间花费在毫无意义的废话上,当下就在一本奏章上批复:官降三级。
他只想通过这样的方法来执行自己的意图,而不想明确地解释自己的思路:如果天子的心思都让人们看透了反而不好。他的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两个考虑:第一,汉王进占南京,这场战争已是没法速战速决,分兵攻打以节约时间意义不大;第二,淮安战役是朝廷军与汉王军第一次大规模交锋,他不仅要求胜利,而且要打出气势来,在舆情上占据优势和主动权。战争本身并不是目的,目的是另一种高度上的需要。
当名将张辅之辈提出中肯的战争方略时,朱瞻基需要有自己更大的考虑,让那些英明的作战方略为自己服务,而不仅仅是听从名将们的建议只是怎么打赢一场战役。
朱瞻基翻阅着各部官员送上来的禀报,他的注意力几乎都关注着即将到来的淮安之战。但喝茶休息的间隙,轻松下来注意力分散,脑子里闪过一些纷乱的念头,其中就包括湖广那边平叛的事。
当初他是打算让兵部派人去督促,但王狗儿提出辰州被围,突然下旨撤军会招当地官民不满。朱瞻基顿时就认为王狗儿说得不错,便问他应该怎么去办;王狗儿提出派太监密见,不用说得太清楚也能达到效果,并推荐了人。
王狗儿这样的奴婢,真是越来越招人喜欢。可朱瞻基心里又不太信任这个太监,要是这么下去王狗儿在宦官中的权势会越来越大……在凤阳守陵的海涛,或许应该找个机会让他出来活动活动了;这个奴婢确实招人恨,但资历能力方面确是制衡王狗儿的人。
当初海涛一败涂地,以至于罪大恶极,皇帝却不杀他。这也是王狗儿一直没搞明白的事,更不明白这个“罪大恶极”的人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复起……
第二百一十八章 春寒
>此举让在湖广的各方势力都大惑不解。就比如一个人的仇人,在不远处的磨刀石上磨了半天的刀,彼此之间水火不容,明显仇人磨完刀是来杀人的,冲到半路却掉头走了……无论如何也会叫人诧异。
朱勇新的部署是:让龙头寺的官军接应辰州守城;六千主力向永定卫进发,威胁“乱党”的退路;岳州军从洞庭湖北进军,攻击澧州。为何要突然对苗人撤围?那天在中军大帐见到有宦官见过成国公的武将,私下里也在议论,可能是朝廷的意思。
……慈利县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前几天才感觉chūn暖花开的时节到来,一下雨气温下降,好似又回到了料峭chūn寒之时。
chūn寒,张宁不由得想起了迎chūn的小黄花,又想起了方泠(顾chūn寒)。他的目光从图纸上表示永定卫的墨汁黑圈上挪开,向西移,可是在图上永定卫以西已是一片白纸,什么也没画。
现在不是想那些chūn花雪月之事的时候,他抬起头对签押房里忙碌的官吏说道:“派个人去兵器局催催,让马大鹏把最新的造炮进展写成文书报上来。”
就在这时,韦斌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走到张宁面前弯腰拜了拜,张宁见他神sè异常,忙问:“何事?”韦斌沉声道:“探马来报,朱勇部离开了卢溪。”
张宁一听顿时心生不祥之感,他忙叫文君拿出标注了山川的详细地图,努力保持着镇定问道:“行军方向?”
“北。”韦斌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他们的目标是永定卫?难道是我们要复攻永定卫的消息泄露了?”张宁脱口道,回顾周围,作为参议部的签押房内的人不太可能泄露军机,连门口的侍卫都是凤霞山出来的早期士卒。他想了想又道,“或许是我们造炮的事暴露了目的,兵器作坊人多,又需要大量运送原料,试炮时更是震天响,确是没法保密。”
老徐、侯茂、汪昱等人都纷纷侧目,发觉了张宁这边有什么大事。
张宁又道:“韦千总,你马上去吩咐斥候队的人,时刻盯住朱勇部,尽量打探清楚他们确切要去哪里。”
韦斌道:“末将这就去办。”
出使回来的陈茂才已被张宁安排在参议部上直,这时他便站起来问张宁出了什么事,张宁把朱勇部的动向又简单说了一遍。陈茂才当即就说:“朱勇占据卢溪,战局对他大好,为何要放弃大好的局面北上?不说有望击败苗人叛军一万多人,就说解辰州之围也比增援永定卫重要得多,辰州多少人口,永定卫不过一个卫城有多少人口?这事应该不是朱勇自己愿意干的吧……他先到卢溪,再远道北上永定,这么远的距离,他还想故技重施断咱们的退路?等他来,咱们早回山里去了。”
“卢溪到永定卫说远也不远,不过两百多里路,虽考虑道路不好走,大军行军正常也不会超过十天。”张宁皱眉道。
陈茂才道:“十天也够咱们从容不迫走掉了。”
张宁沉默不语。他既不愿意放弃已经占领的地盘,又不看好回到永顺山区后的前景。
如果回去,以山区的人口经济规模,他根本无法筹集到足够的粮食,时间稍长军饷也是问题,养不起兵只有解散,然后一切化为乌有重新开始?第二个问题,朱勇为什么要突然从卢溪撤军,是战术改变,还是另有原因?
张宁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张脸来……朱瞻基。他想象着朱瞻基当初打算去乐安平定汉王叛乱的场面,朱瞻基好像在说:以压倒的优势兵力,一举平定乐安!这个刚刚登基的新皇,绝对不是什么善主,给张宁的印象就是喜好以大欺小,以强击弱;所以他不会等到弱小的人变得强大那天才动手。
如果朱勇撤军转变方向,是朱瞻基的旨意,张宁对于撤入山区后的前景就十分不看好了。此事被朱瞻基关注后,他极可能会下旨朱勇节制各地的兵马,对永顺司东部山区进行清剿,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及至旁晚时分,桃花仙子被姚夫人用作信使派到了慈利,带来了张宁十分不想面对的消息。
消息来源于建文帝那边的人,他们是通过在宦官中的细作知情的,而这个充当细作的角sè张宁猜测是王狗儿,当然也不排除建文帝的人二十多年里在宫中另外还培植了卧底。消息的内容是朱瞻基派人督促成国公朱勇将主要目标对准建文“乱党”,无须急着对付苗人。郑洽带消息给姚夫人,目的是想提前jǐng告张宁,朱勇可能会用重兵进攻慈利石门等地。
在此之前张宁已经通过斥候探子打听到朱勇的动向了,不过姚姬带来的这个消息仍然意义重大。因为张宁由此可以确认朱勇的举动是出自朱瞻基的授意……
从接待了桃花仙子之后,一直到深夜,签押房的烛火一直亮着。官吏们已经下直各回住处,留在这里只有张宁,另外文君也在做着一些琐事,桃花仙子见张宁脸sè发灰,也没去休息。
他不是忙着什么事,实际上什么也没做。朱勇正在向北进发,行程不到十天,但张宁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出口。或许摆在他面前的,本就是死局。
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第一、是撤退,时间稍长就只能裁撤军队,保留最多二三百人,然后等着官军四面堵住清剿,或是寄希望于微小的可能,官军会放弃进山、转而继续对付苗人叛乱。第二、是在三县之地与官军决一死战,打赢了就能保存占领的地盘并能扩大,不过这场战役的兵力悬殊将是一比六甚至一比八,战胜可能极低。
没有第三条路,张宁当然记得有一种叫作发动群众游击战术的东西,但显然这条路在此时行不通,没有环境土壤。照搬的话只能沦为流寇,在此时更容易被消灭。土地革命的手段在这个时代更是无稽之谈,首先宣德初的土地兼并不算严重,百姓缺的不是土地;其次所谓贫下|中农更相信有道德威望名声的满口宗法仁义的士绅和乡老,不可能拥护流寇,分辨黑白好坏的舆情更是在士人手里。
张宁一直相信个人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是xìng格决定的,其实他的内心里已经有了选择:他不是一个愿意坐以待毙的人,更愿意赌一把。
当务之急该办的事是说服部分重要的武将,虽然兵权和决策权在张宁手里,但若是下面的人不拥护上面的决定,这仗更没法打。可以料到,现在张宁手下大部分是想退避的,今天陈茂才的话就很说明问题;毕竟朱勇是名将,手下有六千人马逼近,岳州的两千多人大小也是威胁,可能会参与此战。一千人和六千人完全不是对等的力量,疯了才想这样去拼命。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张宁相信等到大批官军和土司军从四面进山清|剿屠|杀的时候,将士们会愿意作你死我活的挣扎……但人的弱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要等到进山那天才拼命,哪里还有力气?粮草资源什么都短缺,连做火药的硫磺都没有,铁也紧缺,难道拿竹竿削尖了、吃草根树皮和官军作战?
“磨墨。”张宁喊了一声,声音在空的房子里回响,这里好像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已抛弃了自己。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幻觉,徐文君和桃花仙子不是还在么?其它人也只是回去休息睡觉了,自己并未被抛弃。
徐文君从里面走了出来,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乖乖地去拿砚台去了。她见张宁的眼睛瞪着,里面有血丝,不由得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引经据典用圣人言论述观点的文采手法自然不能用,张宁努力用最直白简单的语言分析放弃地盘退回山林的必死原因。这种表述方式,就算是读给不识字的人听,只要他头脑正常就应该听得懂。他想要人们明白,此时不和官军拼命就只有死路一条。
签押房里放着古琴,笔、墨、纸,还有成堆的卷宗案牍,这是一处充满了文人气息的地方。但张宁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亡命徒……不是拿着刀砍人的罪犯才是亡命之徒,亡命只是一种处境和心理。这种方式,更困难的是怎么让很多人一起疯狂,不然仅凭一人之力想亡命也不能。
前世今生的张宁从未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从来都尽力适应社会遵守规则,就算那时候被告知绝症命不久,有的也只有绝望和对命运的无奈,临走前还把银行账户给了家人。
恍惚之中,他在想,若是当初没有走上这条路,而避免了身份暴露,做着官过着逍遥富足的rì子,或许会大为不同罢?
不愿意顺从规则,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以为自己多年之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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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想试一试
>但是美妙的景sè并不一定都是好事,天气一晴,意味着官军的行军阻力更小,速度更快。
慈利县签押房里,张宁的表弟姚二郎正拍着胸脯慷慨陈词:“能追随表兄征战是我平生所愿,是战是退,二郎都听你的、绝无二言。”
“你我虽是表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亲。”张宁几乎口不择言地说,现在他非常需要武将们支持他的决定,姚二郎第一个表态,怎么不叫他感动?不过他这句话倒也不是违心。要说亲兄弟,皇太子文奎算一个,他们母子俩做梦都想张宁死于非命,有啥好亲的;二皇子在凤阳关了二十多年,估计早就被关傻了,面也没见过,也没啥感情。
第二个开口的是张承宗,“殿下亲笔的那篇咨文兄弟们都看了,咱们肚子里墨水不多,就认得字,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不过殿下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
在张宁的心里,张承宗这人其实想法比其它武将多,平时不显山露水,但做事还是很靠谱……其它武将只是想着这场战役,但张承宗兴许认为这回是确定“站位”的时候。
不管怎么样,张承宗既然表态,张宁心里还是很满意的。他随即把目光转向韦斌,韦斌是军中威望地位最高的将领;因为他的身份不如姚二郎、老徐等人亲近,张宁其实不想让他有太高军权,无奈在资历和能耐上没人比得上他,老徐年纪又太大了。
韦斌长了一张国字脸,眉间有两道竖纹,这样面相让他看起来十分严肃,下面的将士因此都有点怕他。他见张宁注视自己,便问道:“殿下之意,是要应战朱勇军?”
张宁专门在内部写了一篇咨文,显然就是那么个意思。这时他也不多说什么,干脆利索地点头道:“我想试一试。”
韦斌道:“殿下说要战,末将无法抗命,只当遵从。”
张宁道:“现在我并非下令,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都恕无罪。”
众人纷纷侧目,韦斌道:“近rì我县衙门口见到慈利县的官吏,无不面有沮丧惶惶不安,末将心想:官吏们断定我们不会守城,更不认为我们能挡住朱勇的六千兵马,怕官军收复慈利县城之后治罪,所以才会不安。不仅如此,军中将士风闻消息,都准备收拾行装要走了,士卒无战心。这等情状,末将不得不多言。”
就在这时,老徐冷冷道:“韦将军言下之意,是不赞同殿下?”
韦斌道:“我并非此意……”
张宁立刻好言说道:“韦将军不过是就事论事,提出此战的不利因素,忠言逆耳,各位不要误解他了。”
韦斌听罢汗颜,拜道:“末将定当服从殿下的军令。”
张宁回顾左右,文武各官都没有表示明显的抵抗情绪,陈盖等中层将领也纷纷表态。张宁的实力一路壮大,加上特殊的身份,此时威信还服得了众人。不过他明白,万一此战遭受挫折了,以后的情况就很难说。一个集体内部人心复杂,要么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来压服众人、要么就得有个平衡,不然就会混乱。
张宁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走到这一步只能胜不能败,否则会输掉一切;但他坚持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这样做是唯一的答案。
“汪参议,你来办一件事,把慈利、石门、澧州牢狱中的囚犯卷宗清理一遍,挑选出一批囚犯补充兵员。你要制定一个规则,什么罪可以充军、什么罪不能,要快,三天之内把人选出来,然后交给韦将军,发给兵器戴罪立功。”
汪昱抱拳道:“属下稍后便着手办理此事。”
张宁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在场的众人说道:“你们都下去准备,严令军中不得擅议怯战逃跑、不得动摇军心!”众人执礼告退,张宁又留下了陈茂才。
时至今rì,他已是打算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
一场实力不对等的几乎不可能获胜的战争,必须打赢。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就连释放囚犯这种事也是无奈之举,一群未经训练的犯人,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他认为目前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试图争取外援。
陈茂才遂张宁走进了签押房里面的休息室,抱拳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他倒是依然淡定,对于军事决策并不搀和,反正他只是一个文人,不管什么敌众我寡他不可能上阵杀敌,就算张宁的军队打败了,他大不了冒些险一个人总是容易脱身的。
张宁仍在沉思。远水不救近火,在湖广这地方上,唯一有可能支援自己的盟友只有苗人。
苗人和张宁军都是反叛朝廷的人马,而且相距只有二百多里,可是世上最远距离也可能只有这二百多里。当初苗人想要张宁的部队进攻龙头寺帮助他们,张宁虽还没来得及明确拒绝,心里也打定主意不可能过去,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今朱勇奔自己这边而来,要苗人出手相助恐怕……他们只顾自保做事不顾也是在情理之中,势力集团之间是没有侠义jīng神可言的。
“陈先生,你尽快和那个白……白妱?”张宁开口说道,“你们快马回到苗人那边,尽全力说服苗王白叟,让他调兵北上与我们合击朱勇军。”
陈茂才一脸为难:“这……”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陈茂才也知道张宁并非故意强人所难,比如上回派他去做使者,只交代与苗人建立联系就十分合情合理;但现在张宁也是迫不得已。
张宁正sè道:“朱勇在卢溪聚集大军切断苗人的退路,明显是早有预谋要对付苗人。近rì他为何突然放弃了长时间的安排布置,仓促向北进军,此事不是很蹊跷?”
“不是上方打探清楚了消息,朝廷干涉朱勇军务,下旨让他这么做的么?”陈茂才道。
张宁道:“不对。咱们在京里的细作暗中刺杀了朱勇在京师的宠妾和小儿子,他得到消息后非常恼怒,所以公报私仇,不顾一切找我们复仇来的。”
陈茂才先是愣了愣,随即恍然道:“属下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此说法,咱们对苗人确是仗义了,朱勇被吸引过来,从卢溪撤围,救了成千上万的苗人啊。”
“正是如此。”张宁道,“所以现在咱们请求他们出兵援助,也不算过分。只要他们向东北方挺近不到一百里,占领高都县城,威胁朱勇军的粮道便可;若是朱勇军转而先攻高都,救其粮道,我们便承诺从官军后翼出击。”
陈茂才道:“可是苗人恐怕不信咱们杀了朱勇的儿子,更不信朱勇会因为死了一个儿子而改变作战部署。这种说法实在……难以让人信服。”他本来想说“实在太过儿戏”,怕忤逆张宁,一时就改口了。
张宁一本正经道:“苗人对大明朝廷的政|治很不了解,更不明白中枢朝廷为何要飞马下令地方武将,放弃平定大股苗人反叛而对付小规模的叛乱。他们或许难以理解朱勇的举动,而咱们给的解释是说得通的……当然,如果陈先生能想到更能让苗人信服的理由,也可以说说。”
“殿下言之有理,朱勇改变布兵方向的原因,若是咱们对苗人说实话,或许他们更不相信。还不如说杀了朱勇的小儿子。”陈茂才无奈道,“不过,因此要说服苗人进军,恐怕仍然十分困难。”
张宁道:“你得尽力而为。”
“属下只当尽力。”陈茂才忙道。
“事不宜迟,你即可会晤白妱,和她一起再去苗疆。”张宁道。
陈茂才刚走,马大鹏又来了签押房。张宁传话让他进来,只见马大鹏手里正拿着一叠邹巴巴的纸。
“刚从兵器局过来时,听说殿下要与官军作战,幸好咱们兵器局及时造出炮来了。”马大鹏一副请功的表情,“请殿下过目,只要确定,今天下午就可以试炮,估计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前期一共十二门,炮膛打磨光滑,都没有砂眼……”
张宁随手翻阅着他递上来的东西,忽然说道,“不对,这批炮还不能用,容易炸膛。”
“为何?什么地方有问题?”马大鹏大惊道。
张宁瞪圆了眼睛,盯着他说道:“我说不能用就不能用,至于哪里有问题,得马总监来想,想出一个合理的问题出来,然后让它们十天不能使用,明白么?”
马大鹏愣在那里,先是点点头,又是摇摇头,一脸无辜。
这厮在造兵器的时候头脑挺活络,常常能想出很多法子来解决问题,但在这种事上实在过于迟钝。如果换作是兵器局另一个范老四,肯定已经明白了。
张宁没法和他解释,只说道:“我让你造炮,你不能置若罔闻去造枪,是不是?”
马大鹏忙点头称是。
张宁又道:“那我现在让你说那些臼炮一时没法用,你也不能抗命,非得说它们可以使用,是么?”
“是,既然殿下这么下令,那我便说那些火炮还不能试炮,需要重新校检。”马大鹏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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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焦点
弯弯曲曲的大路上,密集的人马如同一条黑龙在地面上缓慢爬行。湖广南部的大路也并不宽敞,中间走车仗马匹,两边走人;那些车马把狭窄的路全占了,步行的士卒只好走路边的田土,旱地里主要种着刚发芽的蔬菜,大量的脚踏过,那些菜自然是一颗也不剩,连翻过土地也被踩板了。
朱勇骑在马上看着路边狼藉的菜地,便对部将说道:“道路狭窄,难以避免踩坏庄稼,去告诉当地的官吏,让他们赔偿遭受了损失的农户。”
身后的一个部下随口应了一声。让当官的赔百姓钱,这恐怕也只是一句空话。朱勇心里也明白,不过踩了农田至少做做样子也是必须的。因为汉族这样的农耕民族,自古以来对农业就很重视,任何破坏庄稼的人都会被视为不道;当初曹cāo的惊马踩了庄稼,还要割发谢罪。
大部队向北而行,路旁偶尔也有骑马的人反着跑,多是传令官之类的人马。一骑从前面跑到中军的位置,在路边下马单膝跪下禀报。朱勇等人也离开大部队,走到路边停下听报。
探马打听来了慈利等县的消息,叛军仍然没有退兵的动静。
朱勇旁边的一员部将脱口说道:“叛贼该不会留在慈利县以逸待劳、等咱们过去对阵罢?”
“若是那样,倒是省事了。”朱勇道,他想了想又道,“派人去前锋传令:但凡路上有山谷、渡口桥梁,都要留兵把守,树林超过半人高就须得留人,提防贼军设伏偷袭,轻敌散漫者以军法治罪!”
刚才那部将又说道:“咱们过去还有好几天的路程,我估摸着叛贼跑掉就在这几天。”
朱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他的判断和部将们差不多,认为叛军最有可能是会在官军到达之前向西奔回山区躲避,不然强弱分明,叛军只有死路一条。监军太监曹善和新来的司礼监太监王振也在军中,如今朱勇也不敢过于贪功,心里已经打算按照皇帝的意思来部署战事。
若是叛军退进山区,首先要遣使到西面的施州、永顺司、保靖司三地,让当地土司共同剿匪。这些土司若是想表忠心,多多少可能派出点人马助战;不过他们最大的作用在朱勇看来是阻挡叛贼继续向西部深山遁逃的去路。\届时官军主力从东面挺进,虽然武陵山脉北部的地形崎岖复杂,但被围得死死的,平叛不过是迟早的事。
当然叛军也有很小的可能不会跑,兴许会想办法击败来犯的官军,所以朱勇才会下令前锋提防,免得被伏击偷袭。如果叛军几天之内还不跑,官军主力将迅速进驻到永定卫。永定卫城的兵力一多,就能控遏周边,叛军到时候想跑也没路了,到时候慢慢收拾在慈利石门等地的叛军,将会更加容易。
“传令各部,加快行军。”朱勇想罢对同行的传令官吩咐了一声。
只要一到永定卫,他就不慌了,切断了叛军的退路,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越有利,等些rì子岳州的兵也来了,两头夹击稳cāo胜券。
……
两军虽尚未碰面交锋,但战争已经开始了。张宁前后打了几仗下来,对于战争的感受是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行军走路,做些扎营、升火做饭、洗涤晾晒衣服等等琐事,而千军万马厮杀的热血澎湃场面占据的战争内容反而最少。
是战是退的问题,表面上决策层已经有了结果,但张宁知道人们还未真正下定决心。很多时候战争不是和对手一较高下,更重要的却是战胜自己;内斗从来都是一项更需要技术的东西。
现在的慈利城仿佛一切照旧,环境依然是那么宁静,只有从人们的情绪中感受到烽火硝烟的逼近。武将们都建议抢在官军到达之前,攻占永定卫。
永定卫,张宁的目光注视着地图上它的位置。代表着卫城的墨汁画的圆圈已经有点模糊了,纸上的那个位置被手指多次触碰过的结果。
朱勇的人马首要目的地也肯定是永定卫,张宁几乎想不到朱勇有什么理由不首先控制那里。双方的焦点再次聚集在这座小小的卫城。
想来有些奇妙,张宁刚起兵的时候就看重了这座卫城,连第一支人马的名称也取名叫“永定营”,结果证明它确实是至关重要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倒真是有些先见之明。前世他只是一个小小职员与战争无缘,今生大部分时候是一个书生一个文官,在这个方面也没经验,战略眼光这东西与其说是天生的,倒不如是正常智商的逻辑思维。
朱勇军要占永定卫的原因很简单,只要大军一摆在永定卫,就切断了叛军的退路;以朱勇在和苗人作战的时候进占卢溪的手段看来,他很善于用这种方法。张宁的武将们多次建议尽快攻取永定卫的原因也不复杂,在永定卫能守能战、还能退,实在打不过了可以跑,这也是大伙的看法。
但这座两军必争之地,张宁却已打算放弃。如果敌人只有朱勇的官军,他肯定是想抢先攻占此地的;但敌人不只在外,更在内。
首先,张宁想要利用永定卫城来战胜内部,放弃它就无路可退了,所谓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却亦是无奈之举。
其次,整个“永定营”的建制还未满额,只有一千多人,这点人马肯定不能分兵,必须集中在一起使用,原本在石门、澧州留守驻防的少量人马也被调遣至慈利县聚集。若是现在攻占了永定卫,主力应该布置在何处?如果在永定卫,那慈利、石门、澧州等到朱勇军一到完全等于放弃,张宁军被从东面堵在永定卫,和退进山里周旋有何区别?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和官军决一死战,那么以这个决策为出发点,永定卫就失去了战略意义了,反正张宁等也指望不上辟邪教那边能支援粮草,反不如三县之地的物资丰富。
这仗怎么打,众说纷纭,各有说法。张宁能做的是理清楚自己的思路和头绪。
他一直认为人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是xìng格决定的。天枰座的人,按照说法最大的弱点是容易优柔寡断左右摇摆、以及压力承受力不够;张宁对于星座说将信将疑,但觉得这种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在关键时刻要清楚自己的决心,克服弱点。
既然下定决心要战,就应该考虑战法、而不是退路吧?
签押房里议论纷纷,朱勇军步步进逼,迫在眉睫。大伙都认为当前必须要有所动作了、不能坐在这里干等,而最好的行动当然就是去打永定卫。
张宁已经沉默了很久,这时终于嗑了两声,待众人回过头来,他便开口道:“不能去打永定卫。永定卫守军虽然只有几百,但我们的兵力也不多,而且时间不够。朱勇军最多十天之内就到,如果我们几天打不下卫城,官军占了慈利县,从后路杀来,到时候我们毫无屏障,只有败退甚至溃散了。”
百户官陈盖道:“兵器局不是造了炮么?造好了没有?”
“昨天试了一门,炸膛了。其它的炮还在检查问题。”张宁淡淡地说道。这事儿不是编造的,确实炸膛了,爆炸声惊天动地很多人都知道;但原因恐怕只有马大鹏才知道,张宁暂时也不清楚他具体是怎么让炮炸膛的,也许药量加大的缘故?
张宁又道:“就算有炮,几天之内也拿下不永定卫,咱们行军要时间,走到地方也不能保证马上破门。新造的臼炮和回回炮功用威力相差不是太大,要炸开城墙需要时间。”
他不是专门向一个百户官解释,实则是向所有在场的人解释。眼前的场面他也看到了,昨天大伙还口口声声说愿意和官军决一死战,今天就在这里迫不及待地建议去打永定卫;打永定卫,不是跑路退回山里的路线?人就是这样,真正视死如归的人,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张宁也不怪他们,你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抛头颅洒热血的贤人,如果自己是六千,而去打官军的一千,相信大伙还是能一条心的。
“朱勇肯定是要占永定卫的!”一个武将斩钉截铁地说道,看来武夫并不是脑|残,有勇力的人照样会用脑子,“咱们打不下永定卫,这仗该怎么打?”
张宁道:“先以逸待劳准备好,修缮兵器、严明军纪;另外让县衙的官吏召集民丁修葺城墙工事。苗人已经答应与咱们结盟,之前的苗使与我密谈,愿意和我军一起对付朱勇。一旦探明苗军北上参战,咱们就先守城;若是苗人一时没来,我们可以暂时向西北九溪卫方向作战。”
在这种时候,张宁情知如论如何也要拿出个办法、让大家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做首领的义务。他内心里的想法自然不会说出来,哪怕是在内部议事;诚实的人也难免口是心非,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那么简单。
第二百二十一章 溺水的人
夜sè中腐旧的县衙官署,灯光昏暗;但霎时间突然亮如白昼,屋子里的人都提起了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声。“喀!”一声炸雷仿佛把房子都震动了。
雷声响过,徐文君悠悠说道:“幸好每次响雷都要闪亮,不然冷不丁一声雷不得把人吓死。”
张宁淡定地随口说道:“那是因为光的速度比声音快。”
“哦?以前我还真没想过,以为雷和闪电是两种东西呢。”徐文君轻轻说道。
张宁耐心解释:“我们试炮的时候炸膛见过吧?还是说上次打石门县用埋火药桶炸开城门那次吧,你也看到了的。雷电和火药爆炸类似,就是很高的云层里有种东西炸了,有闪光又有爆响,然后先看到光、后听见声音。”
徐文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突然脸微微一红,大概觉得让张宁说这些不着边的话有点不好意思。
张宁回头见桃花仙子的目光正投来,便转开话题道:“你不是来送信带消息的?消息既然已经送到了,明rì一早,你和文君一块儿走。”
“为何要撵我们?要打仗了,我留在平安的身边,或许还能就近保护你。”桃花仙子诧异道。
如今签押房里只有他们三人,雷声之后周围静悄悄的,张宁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这场仗几无获胜希望,你们只是妇人、不是军人,你们没有义务为此送命,留下来也没什么用。”
桃花仙子不解地问:“既然平安预料到不能获胜,为何还要打这一战?咱们既然能从山里出来,现在也能回去。”
张宁摇头叹道:“回去也是死路,迟早的问题罢了。还记得几年前在京里的驿道上,你要杀我的那次么?”
“还提那事作甚,当初我不认识你,那时你不过是朝廷的一个官儿。”桃花仙子不好意思地说。
张宁淡然道:“我自不是要计较的意思。那次我在客栈你睡着了,你们已经进屋。当时我有三种选择,一是求饶,二是设法跳窗逃跑,三是和你们拼命。其实如果你要杀我,我怎么做也是死路,怎么个死法的问题。当时我是怎么做的?”
“想起来!”桃花仙子恍然道,“你拿了一把刀想反抗……好像是一把菜刀。”
“你的记xìng真好。”张宁点了点头,“人被逼急了,总是想反抗一下,至少我是这样。”
桃花仙子垂头想了一会儿,说道:“那我更不想走了,没什么道理、我说不过你,但你也别再劝我。”徐文君随即也说:“在东家身边呆习惯了,我也不想走。”
张宁愣了愣,随即笑着自嘲般地说道:“想不到那些被我视作肱骨的将士,到头来还不如两个女子有气节……若是大伙都能像你们这样与官军拼死一战,胜败真还难说。”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忽然门口有人敲门,一个声音道:“殿下可在里面,属下有要事禀报。”
张宁叫人去开了门,一个侍卫走进来报道:“西城门来了一些人,当值的兄弟问话,说是辟邪教来的,还说认识侯坛主。又问为甚晚上才到,他们说连夜赶路,错过了时辰。当值的将领是孔武阳,他说先派人到县衙里禀报三皇子,再作计较。”
“有多少人?”张宁问道。
侍卫答:“十几个人。”
张宁立刻下令道:“去把侯坛主叫起来,到城门去认人。如果真有认识的,就放进来,让孔武阳清点好人数,别让他们在城里乱走,先找地方看起来。”
“是。”侍卫应命而出。
他倒不是很担心晚上来的人是官军细作,细作内应如果想混进城,也不应该挑这种时候;况且朱勇若是不打算去永定卫城休整,行军过来就直接进攻慈利县,以慈利县这种小城,他也犯不着用内应这种手段。
过了许久,侯茂在二堂外面求见,张宁叫人传入。
进来了三个人,除了侯茂,另外两个张宁竟也认识,原来是江有德和他的侄子江海。去年到乐安汉王府办事,这俩辟邪教的人就和张宁相处过不少rì子,所以认识。
见来的人是江家叔侄,张宁也就放心了,完全排除了细作的可能。
侯茂进来就禀报道:“这俩人是总坛的人,我见过的,他们说带了教主的亲笔信;又说认识殿下,我就带着他们一起来见面了。”
“江有德,江海。”张宁直接叫出了xìng命,“我们曾一块儿出生入死,故友重逢,哪有不相识之理?”
“不敢不敢。”中年人江有德忙抱拳道。张宁一品其中含义,大约是他们不敢和三皇子称“友”的缘故?江有德不多说,径直撩开外衣,只见腰上用绳子牢牢绑着一个竹筒,如此重视的景象,让张宁确认江有德真是带了教主的亲笔信。
他从竹筒里拿出一份卷了的信封,双手递上来:“教主吩咐要尽快送到殿下亲手里,臣等在路上不敢迟缓,昼夜兼程赶来,以至于入夜才到慈利县。”
张宁接过信封,只见烧漆盖印,信封上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姚姬真还是惜字如金。因为江有德说得急,他便当场扯开信封,浏览其中内容。旁边的人都闭上嘴,默默等着。
打开信纸,只见隽秀的蝇头小字竟然密密写满了两张白纸。不论什么时候,每次看到姚姬的字,张宁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心跳会快。
他先快速浏览内容,主要搞明白姚姬在信中究竟说了个什么事。她花了那么多笔墨,写的内容其实只有一个:劝张宁先退回凤霞山,再从长计议。
她从来都是惜字如金,不料这回却在信中花了许多字引经据典,举例汉光武多次将人马折损殆尽、单骑而亡,史上成就大业的人从来都是经过很多挫折,而不是每战败一次就要玉石俱焚云云。后面又提到小妹……这等手法都用出来了,张宁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了她的心情急迫。
不知道姚姬内心里是否清楚,她自身就比搬出小妹更重要。
张宁看到这封信后,有很短的一个瞬间,几乎因此动摇决心了。但他很快就提醒自己:不要优柔寡断朝令夕改!姚姬提到的汉光武的事迹,实际上没法相比的。不说史上的刘秀本身就是个五百年都难出的人,而且当时的大环境也不同,zhōng yāng王莽的政权已经失了人心,天下大乱,机会自然就多。
而张宁不得不认识到大明宣德朝这个时期,机会可以说根本没有;如果强说有,汉王朱高煦部还未被歼灭的这段时间是唯一的机会,加上张宁起兵的时候湖广的苗人也乱起来,可以说机缘巧合的最佳时期,如果这回没有起sè,连一丁点气运也没有了。
“我写一封回信,你们带回去给我娘。”张宁故作镇定地说道。
江有德诧异道:“殿下的人马不回去?”
张宁道:“我们已经部署好了作战计划,要与官军在此决一胜负,不能轻易更改。你们只管带信回去便是。”
“殿下……是否有把握战胜官军?我不是想打探军机,只是回去了教主要问,我们也好有话说。”
张宁道:“我在回书里自会详细写好的。明rì一早你们再到签押房来取信。”
江有德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法过问。不过有一事相求,让江海回去,我留下来……也好对教主有个交代。”
张宁略一想,便同意了。他又问随行而来的十几个人,都有些什么人。江有德说道:“前阵子各地分坛不少人召集人马,想来投殿下,但听说这边情况不妙,又观望起来。不过其中有一些人,一门心思要过来杀官造|反,只是一时没找到门路,知道咱们要来送信,就跟着一路来了。这些人有几个是辟邪教的,还有些是别的什么地方来的,我们问过郑先生,确认过身份,来历都没什么问题……大抵是一些在永乐朝时家破人亡的人,不要命的。”
“那敢情好,正所谓死士,死士千金难求。”张宁道,“侯坛主等会儿派几个人过去,好生款待来客。”
夜已经很深了,侯茂、江家叔侄的正事说完,也不多留,很快便告辞走了。张宁还得连夜把回信写好,明天一早好交给江有德的侄子江海送回去。
雷声隆隆的夜晚,张宁在蜡烛下写的这封家书不同一般。他没有写自己在这里一切安好等话,反而写抱定成仁之决心……若是不能成功,就无法实现让姚姬堂堂正正地重新获得尊贵身份的承诺。言语之间,平白给姚姬加上了一份心理债。就好像,若是他战死了、是为了姚姬而死的一样。
他确实是故意的,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恐慌之时想拉一个人作伴。当然张宁“溺水”的时候,随便拉一个人不能解决问题,需要一个他真正投入了感情的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去伤害一个他在大明朝最上心的人,而不是高尚地祝福她“只要你过得好”?他也不知道原因,或许死了以后姚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那么死亡的恐惧与无助也仿佛降低了,这正是他所要的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以武犯禁
慈利县城古朴的街道上人马稀疏,偶尔有一队士兵整装跑步而过。前阵子县城没有戒严,以至于城里很多人都到乡下避祸去了。千百年来,人们面对现实已经形成了候鸟一般的习惯,候鸟秋季南飞、chūn季回来;而人则是在太平之时住城里,一遇祸乱就去乡下。此时城市里很多家境稍微殷实的人家,在乡下都有地。
不过就算不住在城里,照样也是在县衙官府的管辖范围内,情势还没到要弃家逃荒的地步。一些壮丁被征召了来,正在修葺破损的城墙。
张宁骑着马到工地上转了一圈,城墙的建筑仿佛主要是板筑土夯,然后外面包砖。城墙包砖的材料是糯米汁、草木灰、桐油等混合在一起加水煮开,缺点是成本较高,但粘合效果还是不错的。一切尚在可以控制之中,至少官吏和民丁还愿意帮忙修筑工事,而没有出现太激烈的反抗。
大战在即、兵力不足,前天有人建议过公开征募兵员,在这个建议被张宁及“参议部”一致否决了。训练时间不够,一般的百姓更不愿意为“叛军”卖命,就怕临阵太容易崩溃,起不到增强战力的作用不说,反而影响军心。
他想起从各地放出来的那帮囚犯,总共有一百多人,被临时编为右哨第二大队。第二队有囚犯一百四十多人,分作十个小队;另有两个小队是安插进去的老兵。在这种情况下,囚犯反而比良人好用:至少被释放免罪的囚犯们肯定不愿意再向官府投降,逃跑也是没有出路的,结局是很可能被重新抓回去。
张宁问了部下,得知他们在西城门外的空场上临时训练,便和随从一起过去瞧瞧。
到了地方,果然见得一百多人在那里列队。可想而知,仓促的练习只能是队列内容,总不能让这帮人上阵时乱哄哄挤作一团作战。一拥而上的干法在街头械斗还行,在战阵上肯定不堪一击。
囚犯们得到了朱雀军的制服,一sè的田野灰衣服和头盔打头,加上横排竖列也还看得过去,乍一看军容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差。毕竟人类是社会xìng动物,组织起来要容易得多。
负责充军囚犯名册的人是前石门知县汪昱,而编制他们的人是张承宗。张承宗现在也陪同在张宁身边,他解释道:“殿下请放心,我安插了二十多人进去,从小旗长到百户,全是咱们的人,保证那帮犯人没法由着自己的xìng子胡来。”
说话间,“泅队”的百户官向这边跑了过来,抬起左臂行礼。按照张宁的要求,军中将士都不用下跪,而只需这种特别的礼仪,而且只有属于他的人才用这种礼节。百户官名叫孔武阳,本来也是个武将,有过带兵经验的人才有可能管好这帮人。
张宁骑在马上也同样回礼,随口夸了一句:“你们练得不错,这几天要抓紧训练,将士们的伙食和军饷都不能克扣短缺。”
“末将遵命。”
张宁又回头看了承宗一眼,想起刚才他说的话,便又说道:“还得从囚犯中挑一个人出来为副。”
这个想法是他临时想起来的,至于原因:当初明军攻占了越南大片领土后,也不是完全靠汉人直接管理地方,而花了很多力气培养收拢当地的土著;收编囚犯,大概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说罢他便和大伙一起来到了泅队的阵前,孔武阳对将士们大声吼道:“这位是三皇子,朱雀军最高的人!你们身上穿的衣服、拿的兵器、吃的饭、领的饷都是殿下给的;所以兄弟们也要为殿下卖命,天经地义,都记住了!”
“是!”一群人有些纷乱地大声嚷嚷了一阵。
张宁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过,顿时有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一百多人的人群里被注意到,通常都是看上去有点特别的人,这个人也不例外。他的个子很高,所以容易被张宁看到,然后一张脸白里带青,面目煞人;张宁只扫过一眼,就立刻回头再次看过去。
此人特别倒是特别,但面相并不是好,反而有点吓人,毫无血sè冷冰冰的样子。张宁一时好奇,便拍马过去,用马鞭指着那个人道:“你,出来答话。”
那人愣了愣,便走了出来,迟疑了片刻便抬起手臂做了个新学的礼节。张宁点点头问道:“你原来犯了什么罪?”
“禀大人,我没有罪!”那人利索地说出一句话。
一旁的汪昱顿时骂道:“你没罪怎么会被关在官府的大牢里?叫甚么名,本官一查就能把你祖宗三代都干了什么查清楚!”百户孔武阳却笑道:“殿下和汪大人勿怪,这里的好多人都说自己没犯法。我来问他……李震,你姓甚名谁,先如实禀报殿下!”
旁边的武将官吏一听不禁哑然失笑,张宁也面露笑意,姑且当作是孔百户的一种“幽默”?那名叫李震的人仍然板着一张毫无血sè的脸,拜道:“如百户大人所言,小人姓李名震,慈利县人士。”
张宁转头对孔百户说道:“这里一百多人,你短短数rì都认得了?”
“末将的记xìng哪有那么好,确实只能叫出那么一些人的名字来,李震就是其中之一。因他在牢里就是个狱头,好些人都怕他。”孔武阳说道。
张宁听罢顿时感兴趣来,心道正巧这种人是最适合拉拢过来管这帮囚犯的,恐怕比武将官吏都管用。当下便问:“李震,刚才你说自己没有罪,如何又被关进官府大牢的?”
李震道:“以前小人一家在城里开饭庄做生意,遇到一帮青皮吃了饭不给钱,凶神恶煞反要勒索财物。小人与之理论,不料就动起手来,我家兄弟被打伤,过了一阵丢了xìng命。报了官,却还是没抓到那些人。小人的铺子当时被砸得稀烂,又陪了买卖,生意便做不下去了。后来便在城乡‘行侠仗义’,一次失手打死了一个为富不仁的人,这事儿本来便是那人仗势欺人在先,我本无过错,却被抓进了牢里……”
汪昱冷笑道:“你这等作为,和打伤你兄弟的那些青皮有何不同?”
李震坦然道:“不同只在于是否有道义。民间黑白对错,许多事不是官府能管得了的,总得有人吃这碗饭。”
“太史公说人时有缓急,侠客急人之急。”张宁道,“但侠以武犯禁。你又伤了人命,官府抓你也没抓错。”
在校场上说了几句话,张宁也不多逗留,让孔百户抓紧时间训练。他们走进城门时,张宁便对张承宗道:“你今晚找孔武阳,让他出面推举李震为副。”
前几天自愿投来的十几个人,张宁又编为中军卫队,先让他们在韦斌的营中,随行习些规矩。
及至下午,斥候队来报,官军前锋已到天门山东侧。天门山在永定卫城南部不远,朱勇的人马到了那里,更加肯定他的第一个目标正是永定卫。
张宁军中的部将们议论,朱勇军在永定卫站住脚跟之后,肯定会沿着澧水前来进攻。从澧水上到慈利县顺流而下,辎重粮草运输也将更加省事。时至今rì,退兵和打永定卫都已失去机会。建文那边过来的武将周梦熊和韦斌等人也每天到设在县衙签押房的参议部议事,怎么迎敌?很多人还寄希望于苗人接应,与苗人结交的关系究竟到什么程度不少人还蒙在鼓里。
第二天中午,忽报自称苗使的一众人求见。在此之前也没见到陈茂才的书信,城门当值的守将也禀报没有陈茂才的印信;此事倒有些蹊跷了,负责与苗人结交谈判的陈茂才,如果带着苗使回来复命,通常都会事先派人通报的。
张宁当即下令守将把一众人等看管,只让苗使及其副手到县衙来见面;并让侯茂及一众县里的官吏出衙门迎接,无论如何蹊跷,也得预先做好热情周全的礼节,搞清楚状况再说。
使节先被迎接到行馆安顿休息,并派了奴仆照料、侍卫保护安全。很快迎接完使者的侯茂回到签押房复命,说在行馆住下的使者一共四个,二男二女。
张宁忙问:“陈茂才呢?”
侯茂道:“没看到陈茂才,不过苗使中有个人是上回来的白妱,看样子确是苗使,不像是假的。”
“白妱是苗使,另外三人副使?”张宁纳闷地问道。他心里最挂念的是陈茂才,这人作为派过去的使者,怎么不带着苗使一起回来复命?
侯茂答道:“白妱这回却不是正使,而是为副;另外一个苗妇是正使,也是苗王之女白凤娇身边的侍女,他们说因苗王公主是女子,所以用了很多妇人。对了,他们还递了一份书信,请殿下过目。”
张宁一面接过书信,一面正想问侯茂那正使长得啥样,但又觉得当着侯茂的面问苗女的相貌不太严肃,当即作罢,便低头看那书信,封面上写着:敬呈大明建文三皇子殿下。字迹比较秀气,不似出自男子之手,有可能这封以白叟名义的书信是白凤娇或者她手下的妇人写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亲戚
汪昱的幕僚梁砚被派往县衙行馆见新来的苗使,在张宁看来,梁幕宾这种长期出谋划策又见多识广的师爷对于待客应酬之道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百度搜索,小说更快更好 )
梁砚刚进行馆,苗人中一个男“副使”来说话。这苗人长得又黑又瘦,不过肤sè很明显是晒黑的,倒不是本身就黑;他的汉语说得不甚利索。梁砚与之寒暄问候了几句,便客气地说道:“殿下让老夫向贵使致歉,因诸事紧迫,不能设宴款待,怠慢不周之处还请贵使勿怪。”
副使生涩地答道:“你们的人……待客很好,吃饭和住处都很周到。”
梁砚又道:“苗使是贵使不能这般怠慢,殿下吩咐请使者移塌到县衙内宅的厢房居住。”
那副使想了想,说道:“您先坐会儿,我进去问问。”说罢走到里面,嘀咕了几句,片刻后又出来了,说道:“我们白姑娘问,内宅不是汉人官员居住的地方么,她是妇道人家,怕住那儿去不太方便。”新来的正使是苗王白叟家的女人,上的文书里称名字叫白莒,所以那副使称呼白姑娘。
梁砚笑道:“白姑娘误会了,县衙官府的内宅和百姓人家的内宅大不相同,因为大部分县官都是当地五百里以外的籍贯,大部分上任做官也不带家眷,所以县衙内宅厢房的功用就是接待上司或同窗好友等贵客之所。接待贵使到厢房是殿下表尊重之意,同时也能避开人多闲杂的地方。”
这时里面的正使开口说话了:“既然是殿下的好意,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那正使说话要利索多了,虽然仍带着很重的地方口音,但汉语说得很流畅。
于是四个苗使在梁砚的安排下走“宅门”,从二堂进了内院的西厢安顿。按照梁砚的说法,西厢面东是贵客的位置。他的任务就是从各种小事上让使者感到受人尊重宾至如归的感觉,表面功夫做得很足,大概还是很成功的。
及至旁晚刚刚用了膳,梁砚又到西厢请苗使去书房饮茶。他和苗使相处了一整天,却也看见那白莒究竟长啥样,因为她带着一顶遮着脸的帏帽。
梁砚引白莒等人到书房门口时,自己却不进去了,只让使者入内,说殿下在里面等候。
四个苗使,二男二女,女的除了正使白莒,还有个是上次来的白妱。正使白莒回头从帏帽中隐隐瞧见白妱微微垂目面红脸sè有异,心下也好奇,那自称建文帝三皇子造反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们进了屋门,只见书房里只有两个人。有个年纪十几岁的小姑娘默默在旁边沏茶,好像是个侍女,而一张书案前坐的一个男子大概就是那个三皇子张宁了,因为隔了一段距离、加上帏帽挡着白莒的视线,看不太清楚面相,只能看到他身材颀长穿着一身灰sè的长袍。
张宁回头见人进来了,便将毛笔搁在砚台上,一脸和善的微笑站起身来,拱手拜道:“贵使不辞舟马劳顿前来,幸会幸会。府中官吏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你们多多包涵才对。”
白莒开口说道:“你们待客已是很热情周到了,陈先生到我们那里也未亏待。”
“请坐,几位坐下说话。我找到一些好茶叶,稍事片刻便能沏好。”张宁笑了笑说道。
“殿下也坐。”白莒说道,见张宁重新坐回椅子上,她和其他人才一一入座。这个苗人看起来还挺懂汉人规矩的。她又微微转头看那个沏茶的小姑娘,见她专心做着琐碎的事,看来那茶泡起来却是比较复杂。
张宁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苗使,脸长啥样是看不到,不过身段线条很好,穿着一身红青相间花纹很多的衣裙,手腕上带着好几圈银镯子。乍一看就确实有些异域风情,汉人女子一般是不会穿那种花纹繁多的衣物的,也不会带那么多手镯。因为对方是个妇人,不以脸示人也可以理解……就是不知道长什么样,如果长得和白妱一样,还遮着掩着就很多余了。不过据张宁的经验,一般女人遮遮掩掩的多半都长得很好,或者像桃花仙子那样脸上有缺点。
“这个陈茂才太不懂礼数了……”张宁故作责怪之sè,“苗使既然要前来,他为何不带引?”
白莒道:“殿下不必怪他,是我家主人(白凤娇)留下他的。”
张宁听罢心里“咯噔”一声:这厮去忽悠苗人说自己的人杀了朱勇的幼子,不会露出什么马脚被扣了?不过转念一想便释然了,如果真是那样,苗人也没必要扣人,更不必再派使者过来。不过白莒这么一解释也是说得通的,只有苗人扣了陈茂才,他才可能没有跟苗使一起回来。
“陈先生说你们的人在京师暗中谋刺了成国公朱勇的幼子,成国公愤而发兵讨伐。这事是殿下吩咐他说的?”白莒又道。她说起汉话来口音像西南地区的方言,云贵川这一带的口音在张宁听来很相似,反正在他听来就是川话,从白莒口里说出来倒是很好听,只是话里仿佛带着辣味。
张宁毫不迟疑地立刻辩道:“不是我吩咐他说的,是确有此事。”
他说的是南京官话,此时大明的通用语言,语速平缓而快。给人的感觉很沉稳而镇定,但他的神sè之间隐隐有些郁sè却很难察觉。仍谁面对他现在的压力恐怕也会郁闷的。
“原来如此。”白莒冷淡地回应一句。
张宁品着她的语气,便又说道:“湖广到京师两千余里,此事并非我们蓄意布置。建文余臣内部的人大部分不是我能掌握的,刺杀朱勇幼子之事并非我们蓄意安排,那人恰好在这个时候被杀,时间上完全是个巧合,以至于朱勇把仇算到我头上。”
白莒微微点头,这么一个说法倒是可以让人将信将疑了。毕竟张宁军没必要为了帮助苗人故意吸引官军主力的攻击。她开口说道:“不管怎样,朱勇的官军北上,确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苗人绝非恩怨不明,我们苗王愿意回报殿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是陈先生在苗王面前提出的要求,让我们进军龙头寺之事,恐怕……很多头人都不赞成,我们继续东进很可能再次被官军断了后路。”
张宁问道:“冒昧问一句,诸苗部追随苗王起兵,要图甚么,你们想要这场战争的结局是怎样?难道在原地等着朝廷调兵去平定?那起兵又有何益?”
“这……”白莒一语顿塞,随即又道,“这是苗人的事,不便向您透露。”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其实古往今来苗疆起兵不只一次两次,少则数月便被击败平定,多则数年,唯一的结果是从来没有成功过。”张宁口吻锐利地说,“为何?因为以苗人的人口和实力和中原王朝相比实在悬殊太大,西南苗疆更没有北方游牧人的彪悍武力,所以结局几乎都是注定了的。你们甚至连受招抚的机会也没有,因为朝廷里有太多的人想要通过这种机会立功封爵,献酋于京师,对于明朝武将来说是一件功劳更是一种荣誉。结果你们会死很多人。”
白莒被说得动了气,驳道:“您要这么说,无论如何被盘剥欺压也只能逆来顺受?既然如此,你们的人比我们还少,为何不逆来顺受,却要起兵谋逆?”
张宁道:“我们不是谋逆,道理很简单。就假如你们白家外面有个亲戚,突然带着一帮人回来将你们家的人打杀了一通,然后抢走了房子和地;过了一些年,你们家剩下的人又拉了一些人打回来,想要夺回家产,这是谋逆么?”他顿了顿又道,“其次不同的是,比如白家总共有很多人,家主暂时虽然人少,却能有可能拉拢其它白家的人一起去夺回家产;假如一些别族的人,人数和实力远远不如白家,他们想来谋夺所有白家人的家产,如何能办到?”
白莒的情绪微微冷静,说道:“你的话我听懂了,意思是你们可以拉拢其他汉人一起造反?而我们只能靠苗人?”
“正是如此。”张宁道,“几个月前我手下只有一百四十八人,起兵攻占了石门县,数月之后的现在已经有一两千之众。我们起兵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夺回大明朝廷的政权。”
白莒道:“中原朝廷可是控弦百万,你就算有了一两千人马,真的能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尽力而为罢了,但对于咱们来说,起兵的路总有一个终点。”张宁淡淡地说道,“苗王何不早作预谋,制定一个方略目标?”
“苗王自有打算,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白莒道,她顿了顿试探道,“以殿下的见识,咱们苗人应该如何做方有出路?”
张宁道:“以小事大,天道常理。实力小的部族,就该依附侍奉大国才能自保,这是规则使然。况且苗人自古就是华夏一脉,称臣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如一个普通百姓,屈服服从于知县地方长官,实属正常,难道一介白衣,非要和权贵争个上下强弱?”
“可是自称父母官的人如果肆无忌惮地欺压百姓,又如何屈服侍奉?”
张宁道:“可以挑一个更好的‘父母官’,若是与他又有良好的交情,甚至是亲戚,自然不会被欺压了,还能跟着富贵。”
“亲戚?”白莒脱口轻轻问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白凤娇
县衙内宅西厢挨着两间客房都给了苗使居住,男女各一间。夜sè已经降临,府内各处的灯台已经点燃,屋檐下也挂着灯笼照明;打更的声音也敲响了。这时从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又黑又瘦的苗人来,走到隔壁的房门口敲了几下门,竟然很容易就敲开了,他接着就走了进去。
此人正是白天和梁师爷说话的那个副使,虽其貌不扬却有些来头。在镇溪所苗疆响应苗王白叟起兵的苗人首领龙大虫,正是这个“副使”的亲爹;“副使”是龙大虫的第二个儿子,名叫龙二蛮。至于一个苗族头人的儿子,为何会成为一个侍女白莒的副手,就不得而知了。
龙二蛮进屋后,为他开门的副使白妱便守在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龙二蛮则径直走过去拜见白莒,虽然天sè渐晚,他却一点也不显疲惫,反而眼睛里隐隐有些兴奋的红光。大约在晚上和女子共处一室是很叫人激动的事?
“小姐今天见了那个自称皇子的朱宁(张宁),可谈出什么结果了?”龙二蛮用红苗土语问,声音比平常说话要低。其实就算被别人听到,几乎也没人能听得懂。
白莒摇摇头道:“没太大的进展。找你来商议,是想先说说我的打算。我准备明天再见三皇子,提出让他们向南进发,试图与我们合兵一处。你认为怎样?”
龙二蛮几乎不假思索就说:“那怎么行……我是说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官府的兵马明显冲着这边来的,你让朱宁的人到我们那边去,不是引来祸水么?回去后在大王那里恐怕也说不过去。”
“我肯定能说服大王。”白莒自信地说道,“眼下官军自然是冲着这边来,官军有六千人,朱宁肯定抵挡不住。等他们被官军打败了,再也没人能牵制朱勇,官军立刻会转头对付我们,不是很明显么?”
龙二蛮道:“那倒未必。我们刚来的时候在慈利县街上看到了他们的兵马,个个着铁甲,军容整肃,看起来比官军只强不弱。说不定他们能顶住官军的军队,两边争个你死我活;但一旦朱宁到我们那里,我们就只能和官军主力作战了。”
白莒道:“如果朱宁真能打败官军,他为何要想方设法与我们结盟?他们自己说的兵力只有一两千,实际人数可能只会更少;明知不是大明成国公的对手,他们才想要与我们结盟,实则是求救。我们见死不救,又有什么好处?你也看到了,朱宁的军队兵强马壮,在这种时候,与其让被官府各个击破,何不与之联手,增强我们的实力?”
“这些汉人都是一窝的,那朱宁和朝廷的皇帝又是一个祖宗,不一定信得过。汉人背信弃义习以为常,说不定今天利用了咱们,明天就翻脸不认人。”龙二蛮说。
白莒冷冷道:“偏见只会固步自封,无论汉人或是生苗熟苗的人,里面总是有好有坏。汉人哪有你说得那般坏,他们的书里也明白写着唾弃歧视背信弃义的人。”
龙二蛮没好气地说道:“小姐是读了太多汉人的书,以至于相信他们写来骗鬼的鬼话!”
见龙二蛮有些情绪了,白莒倒也不生气,反而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别说是汉人,就是苗人也有背信弃义之人。我们和朱宁的人交情不深,要结盟,最简单的方法还是联姻。”
龙二蛮瞪大了眼睛,他的表情让他看着几乎要蹦起来:“是让朱家的女子嫁过来,还是咱们苗疆的女子嫁给他?小姐……你不会想嫁给那个刚见一面的朱宁吧?!或是他已知道你的身份,慌不择路之下就向你提亲了?”
白莒镇定地看着他冷笑了一下,只是面目在帏帽中,表情无法让人察觉,她说道:“明朝建立以来,汉人不再用送公主和亲的政策,朱宁要避免遭天下汉人诟病,恐怕不会甘愿嫁妇联姻;而另一种联姻的法子,也不必我去,白家那么多人,未出阁的女子又不只我一个。”
这苗女的口吻中自称苗王白叟之女,但陈茂才上次探得的消息是白叟只有一个女儿并且已经出嫁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只有问陈茂才才知道。不过白叟之女多半是没有出嫁的,因为苗人对已经过门的妻子管束较严,对女儿反倒宽松、觉得迟早是别家的人;她要是已作人妇,倒也很难抛头露面到处跑了。
这时白莒又道:“再说我连朱宁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你今天不是见过他么?”龙二蛮悻悻说道。说起长相,他顿时一点自信都没有。
白莒笑道:“当时帽子前面的纱布遮挡了视线,他又坐得远,朦朦胧胧的也看不真切。此人就是个军阀,若是满面彪悍就不招人喜了。你是知道的,父王早就想将我和石家或者你们龙家联姻,但两族的几个头人家却没什么长得好的……由着我的xìng子,就要找个长得顺眼的人,谁叫父王老是顺着我呢?但有些长得好的儿郎,因为出身不好,父王却不会顺着我了。”
“但你也不能想着嫁给一个汉人!”龙二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白莒道:“就是说联姻的事,谁说我会去?你这么副样子作甚?父王当然不会赞成我和汉人结亲,他还想留我在身边,这样也能和石家的人更加亲近。”
石家也是五寨司苗疆的一个大部族,前任头人因为一直没能生育儿女,便收了些义子义女,其中就有白凤娇。白莒就是白凤娇,她是白叟的亲生女、石家头人的养女,自幼是在石家长大的。当时白叟有了儿子之后,便把几岁大的长女送到石家作为头人的养女,以此亲近关系。白凤娇在石家受的管束较少,以至和石家族内很多人的关系都很不错,又因受石家头人宠爱,以至于参与了不少族内事务。后来白凤娇在养父去世后回到白叟这边,仍然和石家的许多人有来往交情,白叟因此对女儿愈发宠爱,看重的自然是她在石家的名声和关系。
龙二蛮叹道:“小姐就是想来看看,现在来过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罢,至于联姻之类的事,你最好别擅作主张,回去和大王商量了再说。”
“正是如此,这件事我确实没法做主,只不过今rì见朱宁时,他暗示了一番,我由此想到罢了。若是联姻,有利有弊……”白凤娇道,“还是要父王亲自权衡定夺。”
据她所知,朱宁起兵打的是建文前朝的旗号,朝廷对待前朝旧臣是要赶尽杀绝的、矛盾仇怨很深,如果白家苗人和建文旧臣扯上关系,恐怕更不容于中原政权;只不过汉人这边的此类问题,很多苗人头领都不是很清楚,只有比较熟知汉人习俗的白凤娇才更加明白。而在白凤娇看来,联姻的好处也很明显:不仅朱宁军加入能增强他们对抗官府的实力,更重要的是成组织的汉人在很多方面都比苗人掌握的学识技能多,可以帮助他们开矿、制造兵器等等,能很便捷地帮助苗人摆脱落后的处境。
她想罢又说:“不过准许朱宁的人马来投我们,这事利多弊少,我能做主。明天就向朱宁提出,看他怎么说。”
二人在客房内争执商量了一番,时间已晚,白凤娇便催促龙二蛮回房休息了。
这时客房里就剩下白凤娇和她的一个近身侍女白妱,二人少不得又说了一阵悄悄话。这个白妱从小就跟着她的,小时候胚子还好,不料长大了越长越怪,好在白凤娇也不会嫌弃。
在亲近的人面前,她说话也就更放得开。在近侍面前,白凤娇哪里还管什么联姻、身份之类的问题,少不得八卦一番;就像男子在一起聊某家小娘子长相如何一般,白凤娇毫不掩饰地抓住白妱问道:“那朱宁真如你说得一般风度翩翩?他多大了,还没成亲?为什么没成亲……”她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
白妱嘻嘻笑道:“早就和小姐说了,你非得遮着眼睛去见。”
“那个叫梁砚的老头儿突然邀请我去书房喝茶,一时慌忙没考虑那么多,那老头满口废话着实叫人生厌,只是不好当面冷言冷语。明天还要和朱宁说事,总算有所准备,能亲眼瞧瞧……”白凤娇说罢又颦眉道,“可是我一直都遮着脸装作矜持,突然摘了,他们会不会说什么闲话?”
白妱的眼珠子动了一圈:“这还不简单?把帷幕换块薄的、透的。”
“对了,干脆连衣服也换一身。”白凤娇捏了捏她的手心笑眯眯地说道,“你出的好主意,没白疼你。”
“小姐疼我,我还能不一心向着你?”白妱笑道,顿了顿马上又如数家珍地口若县河,“我早就装作有意无意地向陈茂才打听过了,听说那朱宁以前在朝廷里当过官,还被当朝的‘宰相’千金看上了。这事我倒是信的,什么大官的千金就算眼睛长在头顶,看上他也不奇怪……”
“那怎么……明白了,他后来起兵谋反,人家宰相家肯定不乐意和他有什么关系。”
白妱道:“小姐真是明白人,不用说你就猜到了。”
白凤娇叹道:“那宰相千金也够薄情寡义的。”
“话是这么说,可真落到自己头上,谁也不愿意跟着一个朝不保夕的人落草为寇吧。”白妱不以为然道。
白凤娇歪着头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说话,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