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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章 十面埋伏,美人胆

    第五百九十章十面埋伏,美人胆

    随着说话声,帘子一动,竟是朱厚照笑嘻嘻地进了包厢来。只见他身上披着猩红sè姑绒大氅,里头是一件酱紫sè大袄,下头着一双鹿皮靴子,头上却光着脑袋,没有戴头冠帽子,乍一看便是个寻常未及冠的贵介少年。他大喇喇地闯了进来,见面前三人全都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便越发洋洋得意了起来。

    “怎么,徐勋,你没想到朕能找到这儿?嘿,只能你算计朕,就不许朕算计你?朕一声令下,厂卫满城一跑,还能不知道你在哪?”说完这话,朱厚照见徐勋眼睛瞪得老大,他这才笑嘻嘻反客为主地自斟自饮了一杯,旋即放下酒杯说道,“不和你们开玩笑了,是谷大用正好要赴你的约,结果被朕一揪,当然说了实话。”

    这时候,谷大用方才从外头进来。因为这是龙蛇hún杂之地,他特意在下颌贴了一丛胡子,搭配着那féi胖滚圆的身材倒也是相得益彰。他苦笑着冲徐勋拱了拱手,这才干咳一声道:“皇上都问了,我这也是没法子方才吐lù出来的。至于平北伯你留在外头的护卫,一个个都认识皇上,皇上既然要进来,也就曹谦那小子胆大些咳嗽了一声,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候,徐勋方才慌忙站起身来,暗想幸好他原是不想大材小用把曹谦当成护卫,可架不住那小子说什么应为该当,今天也就带了曹谦出来,否则万一提到什么要命的话题时给朱厚照听到,那岂不是太倒霉了?

    而张彩也连忙拉着唐寅要下拜行礼,朱厚照却随便一摆手阻止了他们的行动,指了指空下的位子吩咐三个人坐下,又努嘴示意谷大用也坐了,他这才问道:“好了,今儿个这里没有皇上,你们统统都叫我朱公子!好了,还是刚刚那个问题,你们刚刚说谁不公?”

    见朱厚照对不公这两个字如此敏感,徐勋情知这是小皇帝最恨的一条,当即笑着把唐寅的请求和自己的建议说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朱厚照眼睛大亮,若有所思地mō着微茸的下巴,突然开口说道:“我一直就在想,当初徐勋你借着唐寅那一出戏,硬生生把舆论扭转了过来,促成了你和沈姐姐的好事,足可见这是一招最好的妙手。用真人真事来排戏,若是把握好了,就算写史的是那些文人,可在民间的影响却非同小可。这两出戏要写,不但要写,而且要写好写轰动!”

    听到这里,徐勋少不得对唐寅笑道:“伯虎听到了没有,这回可是金口yù言!写这种涉及朝纲大事的戏,一个不好不但要被御史弹劾,被厂卫侦缉,如今你却后顾无忧了!曲艺杂剧大家多得是,可他们却没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要想一出戏红遍大江南北,也是要看机缘的,可只要皇上肯捧人,谁能盖得过你去?”

    唐寅知道自己那一出戏不同于徐勋的《金陵梦》,毕竟赵钦的案子是已经定了的铁案,而弘治十二年那场科举弊案却一直含含糊糊,纵使他和徐经平反,与此有涉的人也大多数死的死,致仕的致仕,可终究用这样的方式翻出来,会引起轩然**ō。而王越就更不用说了,朝中讨厌这个特立独行却战功赫赫,而又和权阉过往甚密的人,远远多于钦佩其功绩的人。

    这不啻是一场另一条战线上的战争!

    朱厚照却没想得这么深远,此刻听了徐勋的话,他笑呵呵把酒盏一放,就重重点了点头道:“徐勋说得对,你尽管放胆放手去做,万事有朕给你撑腰!刚刚徐勋还说了那个康……康海对吧,一个状元加你一个解元,此外还有那几个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子,这阵容够强大了!”

    小皇帝这话,可谓是和徐勋说到一块去了。圣堂尽管最为偏jī的李梦阳已经被贬去了山西,但七子既然能在李东阳的茶陵诗派之外另立mén户,不但文学上头打出复古的旗帜,在政治上头,又怎会没有自己的野心?既如此,把当初那些老大人的不公一桩桩展示于人前,这也是打出己派的政治旗号,为己派吸收新鲜血液的最好手段!

    见唐寅连声答应,恨不得现在就回去泼墨挥毫,徐勋闻弦歌知雅意,便笑着说道:“看来今天伯虎你这心思也不可能在这儿的歌舞上头了。这样,你去见见康对山和徐昌谷,和他们商量商量,改日和其他几个人再聚一聚,尽快起头吧!”

    朱厚照自顾自地拿了一块点心暂且填了填肚子,见唐寅果真是行礼后匆匆走了,他就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彩说道:“张彩,听说今天这地方是你定的?这本司胡同我也来过几回,就连大名鼎鼎的几家院子也都进去逛过,大多是**luǒ的声sè犬马,喧闹得让人头疼。这儿的歌舞虽说也声音大,但刚刚一路观来,倒是有些格调。”

    刚刚小皇帝兴致勃勃地说戏,张彩自然就闭口不言,此刻朱厚照既然问他,他便笑yínyín地说道:“那是当然,这本司胡同这么多楼阁,只有这一座是伯虎给她们写过不少词曲。伯虎当年革除功名回乡,一度流连苏州各处青楼楚馆,写这些词曲是最擅长的。yàn而不俗,娇而不媚,自然不同于其他庸俗的词曲。”

    “原来如此!”朱厚照恍然大悟,紧跟着却嘿然笑道,“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想来是这些地方的常客了?上次丘聚还提到,你家里妾婢甚多,我看你面sè红润身体硬朗,倒真的是看不出来。”

    这要是换一个人被皇帝问到自己的sī事,不但尴尬难免,恐怕还得去思量这般传闻会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什么影响。然而,张彩做事jīng干一丝不苟,在这种小节上却非但不在乎,反而毫不避讳地说道:“臣从年轻的时候就有这重sè的máo病,几十年下来,已经没奢望能改掉了。幸好臣妻大度能容,臣方才能有这样的yàn福。如今家里除了老妻之外,妾婢之流不下十人,臣家境殷实,偶尔还有些润笔之资,如今又攀上了平北伯这位慷慨大方的东主,堪堪能应付得过去。”

    听张彩竟然把徐勋称作是东主,朱厚照在最初的愕然过后,自是乐不可支。而一直在悄悄填肚子的谷大用直到这时候,方才憨厚地笑道:“这话没错,要不是平北伯慷慨大方,我到现在也是穷光蛋一个。毕竟,当初西厂可不像如今,重开的时候简直人人喊打。”

    朱厚照这才斜睨了一眼自顾自喝酒吃菜的徐勋,没好气地说道:“得了,别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他这人仗义的时候还好,可碰着不仗义的时候,简直能把人噎死!徐勋,别给朕装糊涂,今儿个你这事情做得太不地道了,朕罚你三碗,你喝不喝?”

    说是今晚没有皇上,只有朱公子,可如今朱厚照又lù出了朕字,徐勋哪里还能找什么搪塞的话,只能苦笑着举手说道:“皇上有命,臣怎敢不从?”

    “那好!谷大用,你下去到厨房里找一找,要最大的海碗,今晚上要是不灌醉了这家伙,我就……我就不姓朱!”

    就在朱厚照恨得牙痒痒的,对谷大用吩咐了这么一句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圣堂片刻静寂过后,张彩便一拍巴掌道:“是了,我今天订了这儿,就是因为如今小楼明月已经被赎了出去,今天是yù堂chūn首演献艺!”

    这yù堂chūn三个字一出,徐勋只觉得颇为熟悉,微微一愣后,见朱厚照立时大声吩咐打起帘子,他少不得随着这位兴致勃勃的小皇帝一块站起身来。张彩订的这包厢正在三楼正中,居高临下正对舞台,眼见一位一身烈火似大红衣衫抱着琵琶的少nv被一个中年fù人引了出来。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就听得身边的张彩嘟囔了一句。

    “这大红衣裳可是违制的,她妈妈一秤金好大胆!”

    “诸位老爷公子,小fù人有礼了!”一秤金虽说年纪已经很不小,但风尘里头打滚多年,眉眼含笑之间,却也有一种成熟的风韵。深深道了一个万福之后,她便笑道,“旧日我那闺nv小楼明月多承诸位捧场,如今已经是功德圆满入了良家shì奉官人,所以如今我便领了这另一位nv儿yù堂chūn来与诸位认个脸。yù堂chūn,给诸位老爷公子行个礼吧!”

    徐勋端详着那少nv,见其脸上虽是妆容jīng致,但和尚芬芬的长袖善舞不同,那双眸子却似和她身上的衣裳一样,顾盼之间看似极冷,可偏偏流lù出如火一般的jī情。然而,相比能说会道的一秤金,yù堂chūn却只是深深屈膝道了个万福,随即便再也不做声了。

    这群芳阁中却比其他楼子收敛些,本身不养那些歌舞姬人,都是根据客人要求出条子往各处叫来的,此时虽则是无数双贪婪的目光掠过她那比尚芬芬更年轻动人的面庞,可到底无人起哄让她唱两句来听听,反倒是一秤金沉下了脸,但须臾又满脸堆笑:“小楼明月当年是一手唱功无人能及,yù堂chūn却是一手琵琶弹得好。今日她初来认生,就先让她弹一曲,请诸位老爷公子指正。”

    徐勋对于乐器等等素来不在行,可是当yù堂chūn缓缓落座,那琵琶声乍然响起的时候,一听到那极快的依稀熟悉的旋律,他那打量yù堂chūn的目光就收了回来,半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倾听了起来。尽管他并不是什么音乐爱好者,从前也只听过二胡版的十面埋伏,这还是第一次听人用琵琶演绎这一首名曲,可即便如此,听着那急促的曲调,快而不luàn的指法,再加上那仿佛全身心投入演奏之中的yù堂chūn,他仍品出了几分和当初尚芬芬的歌喉截然不同的韵味。

    此nv兴许是一个xìng子极刚的人!

    “十面埋伏这首曲子,没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等闲人根本弹不出来那种壮烈辉煌,xiōng围奇特,更不用说演绎那种悲壮了。”直到一曲终了彩声雷动,张彩才对徐勋和朱厚照说了这么一句,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都说一年筝,十年琵琶,便是因为如此。尤其这十面埋伏乃是琵琶的武曲之中最难的,能到这份上,却比小楼明月的歌喉更加难得。今天咱们能赶上这首演,倒是真有幸!”

    朱厚照也是看惯歌舞曲艺的人了,这会儿见张彩如此说,他便笑嘻嘻地道:“既如此,便让她上来陪咱们坐坐,让大伙近距离一睹芳容可好?”他不等张彩回答,就看着徐勋说道,“我听着她这曲子,倒是想起了白乐天的那一首琵琶行,尤其是其中那两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简直异常贴切。今天既然赶上了就是运气,徐勋,你要是能把人叫上来坐坐,刚刚这罚酒就免了!”

    对于朱厚照这突如其来的兴致,又见张彩也眼巴巴看了过来,那老脸上虽说不得sèmímí,可热切的表情却怎么都掩不住,一时间,徐勋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道:“既如此,好吧,我让人去试试看吧。”

    “你平北伯在此,还说让人试一试?总之一句话,人能叫上来,你那三碗酒就免了。要是叫不上来,加倍罚你!赶紧亲自去!”朱厚照不容置疑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见徐勋苦着脸出去了,他就冲着谷大用打了个手势,见其果然知机地追上去了,他这才笑眯眯地坐了下来。

    尽管今晚只是初次出场,yù堂chūn又倔强地不肯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演奏了这么一曲丝毫不应景的十面埋伏,但冲着她的容颜,一秤金又长袖善舞地到各处熟客那里兜搭了一番,因而竟早早安排下了接下来好几日的场子。这会儿她脚下轻快地回转了那间安排给yù堂chūn的屋子,却是眉开眼笑地说道:“看在今儿个这么多老爷公子都肯捧你场的份上,之前的事我也不计较了。收拾好你的琵琶,咱们回去,这第一次就是要惊鸿一瞥,多逗留就没名头了。”

    yù堂chūn沉默地将琵琶收入囊中,正要随一秤金出mén的时候,外头竟有人同时掀起mén帘,险些和身材丰腴的一秤金撞了个满怀。见那个打头的年轻公子一身宝蓝sè刻丝袍子,头冠镶金缀yù好不华贵,那眼睛直勾勾地对着自己直瞧,她立时低下了头。

    “想不到没了小楼明月,竟然还有这样的尤物。”刘二汉这些天往来这几处有名的勾栏院,甚至比较了演乐胡同和勾阑胡同的两处头牌,却总觉得不如尚芬芬那勾魂蚀骨的媚意,没想到今天竟遇到了这另外一种让他心动的nv人。此时此刻赞了一句之后,他看也不看一秤金,便直截了当开口说道,“如此绝sè,沦落风尘可惜了。你开个价吧!”

    一秤金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早就认出了刘二汉来。前一个nv儿刘公公让人买了去,这就已经让她蚀了大本,如今这yù堂chūn才打算推出来狠狠赚一票,竟然又遇到这种事,她怎能不郁闷?即便深晓民不与官斗的宗旨,她仍是陪着笑脸说道:“刘公子,妾身这nv儿还小,能得公子垂青是她的福分,可还请公子再等个两年,待她身子长开了,妾身一定让她好好服shì……”

    “放你的狗屁!”刘二汉一下子丢开了那贵公子的架势,脱口怒骂道,“本公子看上的人,你居然敢如此推三阻四!废话少说,你若是不jiāo人,我明天就让顺天府衙关了你的破院子!”

    面对这么一个蛮横的主儿,一秤金虽恼怒得很,可终究不敢得罪,苦苦讨饶了好一会儿,她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扭转头强笑着对yù堂chūn道:“乖nv儿,既然刘公子喜欢你,那你就去服shì刘公子几天吧。他可是司礼监掌印刘公公的侄儿,你可千万尽心……”

    一直低着头的yù堂chūn倏然抬起头来,面上lù出了一丝冷笑:说到这里,她看也不看一秤金铁青的脸sè,冷脸上突然展现出了一丝笑容,竟是迎着刘二汉上前了几步:“刘公子是想要我真心,还是我虚情奉承?”

    刚刚清清冷冷的人儿突然笑意上前,刘二汉一愣之下,当即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要你真心!放心,你跟了本公子,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好,只要刘公子能帮我做一件事,那我立时委身真心相从!”yù堂chūn倏然转过身来,见一秤金满脸的错愕,她便指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替我查封了这个nv人的脏院子!”

    “你……你疯了!”一秤金在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立时反应了过来,慌忙张口骂道,“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居然敢说这种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刘公子,其他姑娘我都能给你,就这个小贱人不行!她连我这个养她多年的妈妈也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您了,万一伤着您半根手指头,我吃罪不起!”

    “养我多年?妈妈倒是说得好听,我六岁被拐子卖到这儿,妈妈huā大价钱买下,难道是真心怜我,不是想把我当摇钱树?但凡有不合你心意的地方,夏日里垫了砖跪在太阳底下,冬天剥了衣裳赶到外头挨冻饿饭,还让我们学那些没廉耻的东西,这是养我多年?”

    说到这里,她倏然回头看着满脸呆滞的刘二汉,一字一句地说道:“刘公子,我听说刘公公当政之后,革除了不少弊政,内行厂甚至做了好几件让人拍手称快的好事,如今这京城一害就在面前你,你若是能除了,管教刘公公声名更大!就在她那院子地底下,埋了少说也有十多具骸骨!还有她的院子里,不久前刚刚sī自布设了铜管地听!”

    “你……”

    糟糕,这小妮子怎会知道那最隐秘的事?

    眼见一秤金又惊又怒,挥着巴掌冲着自己就要打,yù堂chūn冷冷一笑,却是信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锋利的银簪,不慌不忙抵在了喉咙上:“至于我这话是真是假,我yù堂chūn便以这条xìng命为证!”

    本只是寻常的寻欢作乐,顷刻之间就要演变成血溅五步的一幕,刘二汉已经是头皮发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一秤金瞧着yù堂chūn握着那银簪就要冲着喉咙刺下,一时手足冰冷。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苦心推出来的一棵能让她赚得盆满钵满的摇钱树,竟是会闹出这样的事。若真的人死了,就算她往顺天府东城兵马司都打点得充足,这儿客人那么多,转瞬间就会有消息传扬出去,那决计是捅天的案子,就是她背后的那个人兴许也捂不住!早知道刚刚在刘二汉面前,她就该报出那名头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敏捷地从外间冲了进来,却是飞起一脚径直蹬在了yù堂chūn手中的那支银簪上。那一下力道极重,只见yù堂chūn银簪脱手,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自己整个人也软软地向后倒去。亏得那人反应极快,一勾一拉就把人牢牢揽住,随即外头方才传来了一个好字。

    徐勋低头一进屋子,见刘二汉和一秤金都是呆若木jī,而yù堂chūn已经被曹谦扶到了椅子上,他便淡淡地笑道:“果然是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本领,险之又险救了一条xìng命!”

    刘二汉这才认出了徐勋来,一时间只觉得喉咙又沙哑又干涩,老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叫道:“平北伯……”

    一秤金见yù堂chūn没死成,本待如释重负,可听到这一声平北伯,再见徐勋冲自己冷冷看了过来,她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想说的那些巴结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下一刻,她就听到了一句让她几乎瘫倒的话。

    “谷公公,虽说这事儿不归西厂管,可既然当初内行厂也管过这种事,可今天既然恰逢其会,你是不是接过去?”

    直到这时候,谷大用方才慢吞吞地从外头进来。他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一眼刘二汉,旋即就干咳了一声道:“既然恰逢其会,这事儿咱家当然是责无旁贷。来人,把这一秤金押出去,立时让人去查封了她那个院子,然后挖地三尺,看看到底有多少具骸骨!再看看那所谓的铜管地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捂着手腕正死死盯着曹谦的yù堂chūn听到徐勋和谷大用先后说话话,刚刚没死成的那种惊骇和绝望一下子被狂喜取代。她几乎是强忍着手腕剧痛挣扎站起身,旋即跪下重重磕头道:“贱妾多谢平北伯,多谢谷公公!”

第五百九十一章 顺藤摸瓜瓜自来

    包厢中,朱厚照听到下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徐勋素来有手段,谷大用也是个机敏人,就让他们俩下去请一个玉堂春,至于闹成了这幅样子?”

    张彩也觉得奇怪,正要站起身去看看下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间却传来了一声咳嗽,紧跟着就是一个护卫恭恭敬敬的声音:“朱公子,下头平北伯和谷公公传话上来,因为出了些事情,所以请您暂时移步,换个地方再和玉堂春说话。”

    闻听此言,朱厚照顿时更奇怪了。思量许久,他方才站起身来。等到从楼梯上下来,见整个一楼竟已经都站满了西厂的便装番子,莫名其妙的他瞅见徐勋正对谷大用说些什么,立时快步走上前去,没好气地问道:“喂,究竟怎么回事?”

    “出了一件不小的案子,谷公公得立马去办。”徐勋斜睨了一眼盯着朱厚照满脸惊悸的刘二汉,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总而言之,咱们换个地方细说,刚刚闹得不小待会儿若是楼上再下来什么人,撞见了咱们须不好看。刘公子,你既然是这儿的常客,找个雅静的地方给我们说说话,应当不难吧?”

    刘二汉统共遇见徐勋两次,两次都是在这本司胡同,一次是垂涎已久的佳人落了钱宁之手,而这一次却更加夸张,原本想要一亲芳泽,结果却闹出了这么一桩离奇的案子!然而,他就是心头再恼怒,可他是随着刘瑾见过小皇帝的,这会儿再次偷瞥了朱厚照一眼,他终究是讷讷答应了下来,一转头就冲着几个瞠目结舌的随从厉声喝道:“听到没有,还不到我常去的文轩雅筑让他们赶紧腾挪一处包厢……不,是让他们赶紧清客!”

    倘若是别人,徐勋兴许还会说不要兴师动众可既然那是刘瑾的侄儿,他就不会那么好心了。等到马车过来,他请朱厚照先上去等张彩也跟着上了车,他少不得将刚刚底下那一番变故娓娓道来。当他说到玉堂春诉一秤金的院子底下埋了十几具骸骨,而且还sī设了铜管地听的时候,朱厚照和张彩的脸就同时黑了。

    “无法无天,这简直是无法无天!”朱厚照没想到随便出来逛一逛都能遇到这种不平事,一拳头砸得车厢板壁砰砰直响“天子脚下都是这样藏污纳垢,更何况别的地方?要真是查实如此,联绝不姑息,非得把那该死的婆娘干刀万剐了不可!”

    有光的地方就有暗,相较之下,张彩更关心的是那铜管地听之事。然而,他却没有贸贸然开口,直到了那文轩雅筑,朱厚照直接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他方才一把拉住徐勋的袖子问道:“平北伯,能想到在这种声sè犬马之地设铜管地听的,恐怕只有厂卫也只有他们有这样的胆子,会不会是锦衣卫和西厂?”

    “没事,谷公公那时候就在我旁边,看他的脸sè就知道应该不会是他。

    至于锦衣卫虽说如今声势不如从前,但你想想厂卫之中,谁时间最长?锦衣卫的眼线是最多的,不会用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你信不信,倘若真的是厂卫做这外事,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不是东厂,就是内行厂,而且以内行厂可能最大!要知道,钱宁才刚纳了一秤金的女儿尚芬芬为妾。”

    张彩见徐勋说完了就径直下了车,他立时不假思索地跟着下去,站稳之后却忍不住又低声说道:“倘若真的是钱宁,大人预备怎么办?”

    “内行厂又不归我管,我能怎么办?”口中这么说着,但眼看刘二汉赔笑守在那边门口,徐勋这才哂然一笑道,“钱宁这个人聪明过头了,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他要是能够因此醒悟过来也就罢了,要是还不能醒悟过来,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刘瑾如今的声势大,连带着刘二汉这个侄儿亦是面子不小就这么一路坐车过来的功夫,偌大的文轩雅筑已经全都清空了。这儿和刚刚的群芳阁一样,都只是客来客往闲话喝酒的地方,讲的是一个雅字,因而在此主持的自然不是什么鸠母,而是一个中年文士。然而,平日里接待三教九流无往不利的他在朱厚照面前凑了好几句话,却愣是被人无视,在徐勋面前又三言两语吃了瘪,最后只得在刘二汉警告的眼神下讪讪退了下去。

    朱厚照一进屋子,就认出了垂头而立的玉堂春。见其lù在袖子外头的双手毫发无伤,他忍不住瞅了一眼刚刚在门前迎候的曹谦,似笑非笑地说:“曹谦,从前徐勋一直赞你,我还觉得他偏向你们曹家,未曾想你这应变和眼力准头都一样好。你就不曾想一脚踢了过去,万一把人家姑娘吃饭的手腕给踢折了怎么办?”

    “卑职……卑职那会儿就怕她一时用力刺下去,情急之下也没注意那么多。”

    见曹谦满脸讪讪的,徐勋便替他打圆场道:“干钧一发之际曹谦能有这样的应变,而且结果很不错,这就已经够了。若是换成了别人,兴许还没动作,玉堂春便要香消玉殒。”

    玉堂春虽不知道朱厚照究竟是什么身份,可见他和徐勋说话随便,咬了咬牙便索xìng跪了下去:“贱妾原本就已经决定舍了这条xìng命,如今能侥幸偷生,已是万干之幸,还请公子不要怪罪这位曹公子!”

    “不怪罪不怪罪,我这不就是随口一说?”朱厚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玉堂春,突然笑了起来,“我记得,当初钱宁在沙城救了那个何彩莲,随后建下大功又抱得美人归,倒是一段佳话,没想到今天又有这么一双英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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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堂春虽今夜才是初次见客,但察言观sè等等却是一秤金从小就教她的。此时此刻听明白了朱厚照言下之意,她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偷瞥了曹谦一眼。尽管这男子面上还留着冻伤的疤痕,但此前救自己时那一击的果断,一路护送自己过来时的细心,再加上确实是一个英武昂藏的男儿的确是无数女子最倾心的那种人。可是,只听那位平北伯谈及此人时的赞赏,还有他刚刚自称卑职就知道必然有官职在身,自己怎么配得上。

    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可那样的高攀,有几个好下场?

    想到这里,她立时重重磕了个头道:“托天之幸,贱妾能够把这么一桩案子大白于天下,不敢再有其他奢求。贱妾当年沦落风尘之时,父母早亡年纪还小可还记得家乡在苏州!离乡多年,也不知道父母的坟茔今朝如何,情愿归故里相守父母坟前,还望公子成全!”

    当初钱宁和何彩莲相逢的经过,徐勋曾经听钱宁说过。何彩莲遭遇悲惨被鞑子掳走,却掩藏面目藏着利刃,不能说不刚烈,最终虽宁为英雄妾,可也无可厚非。今日这一幕虽有些差别可真正说起来,却也是情不同理同。因而,听玉堂春叩头陈情说想要回故乡他不禁微微有些动容,瞥见曹谦满脸的如释重负,他不觉微微一芜也是,那一次是烈火遇着干柴这一次却只是小皇帝剃头挑子一头晨……,不,更确切的说,完全是小皇帝多管闲事了,人家一双男女全都没有这意思!是个救命之恩就要以身相许,这可是小说戏文里头的剧情!

    想到这里,他见朱厚照脸sèyīn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便干咳一声打圆场道:“这还不简单,等到这案子结了,回头我命人护送你回乡就是了。玉堂春,今日在那大庭广众之下听你一首《十面埋伏》,却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如今既然没有外人,你就拿出你最拿手的本事弹奏一曲,以做谢礼吧!”

    最爱看英雄美人的朱厚照没想到这一回的英雄美人竟然没戏,但也只是小小郁闷片刻,随即就大大咧咧地点点头道:“正是正是,你的琵琶弹得好,但一曲却未免不过瘾,再弹一两首来听听。只要你弹得好,别说回乡,我让徐勋派人给你重修你父母的坟茔!”

    “多蜊公子!”

    玉堂春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去取了自己的琵琶后,她强耐心头jīdàng重新调了音,戴好指套坐下之后,沉吟片刻便弹拨了起来。这却和此前十面埋伏不同,最初清脆明亮,紧跟着舒缓之音渐急,一曲之中时而舒缓时而急促,听在耳中虽不如十面埋伏那般让人仿佛时时刻刻吊着心思,但却别有一番滋味。

    一曲终了,张彩便率先抚掌赞叹道:“好一首夕阳萧鼓,武曲弹得好,文武曲弹得更好,就凭你这琵琶,本司胡同便无人能盖得过!”若按照他平日里的习xìng,此时顺口就应该是一声可惜了,但这会儿却好容易硬生生刹住了,这才又含笑问道,“玉堂春应该是你的花名,你既是从今往后不在风尘了,还是复本名的好。”

    张彩不提醒这一条,朱厚照还一时没想到这个此时立时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本身姓氏是什么?”

    玉堂春抱着管琶欠身答道:“回禀公子,贱妾原姓周,被卖到北京之后,一秤金改名苏三,花名玉堂春。今日诸位大恩大德,贱妾今生今世铭记在心,来世必结草衔环相报!”

    尽管知道世间管不尽的不平事,但能救下这样一个女子,徐勋自然也觉得今日这一趟没白来。只不过,情知天sè不早,他少不得催促朱厚照回宫,可朱厚照却意犹未尽地说道:“这玉堂春先安置到你府里,唐寅不正是苏州人?眼下还早,咱们先去一趟灵济胡同西厂,看看谷大用那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小皇帝向来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徐勋劝了两句无果,也只得点齐了护卫,却嘱咐曹谦把玉堂春送回去,顺带请张彩一道回府,对还在家里的徐良解释清楚明白。然而,才一出去,他却发现刘二汉所然没走,非但如此,脸sè竟比之前更显惶然。一见着他跟着朱厚照出来,竟是三两步迎上前来,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深弯下了腰去。

    “朱……朱公子,刚刚我家叔父让人捎信过来说是请少留片刻,他立刻就来!”

    “刘瑾?”朱厚照顿时讶然挑了挑眉,“他来做什么?”

    亦步亦趋跟在曹谦身后的玉堂春听前头那位朱公子先前直呼谷大用名讳这会儿更是竟直呼刘瑾名讳,原本心中那隐隐约约的怀疑顿时变成了确信。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镇定了下来随即才双掌合十喃喃自语道:“多谢佛祖听了信女的祷告,只希望能让恶人授首,信女平安归家!”

    尽管有些纳闷,可朱厚照对刘瑾的情分不一般,想了想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在这儿等着你叔父,对他说我们上灵济胡同去了让他去那儿!”

    刘二汉有心再争取一下,可他哪里能说动朱厚照,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一行人分头上车,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呼啸而去。在文轩雅筑门口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方才看到一行人飞快地赶来。迎上前去的他瞧见头前第一个骑马的人竟是刘瑾,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

    他从来都瞧着刘瑾进出不是车就是轿,什么时候骑过马?

    “人呢?”

    “回禀叔父,皇上说去西厂了。”

    一听这话R刘瑾顿时面sè铁青竟是指着刘二汉的鼻子骂道:“都已经让你设法留一留皇上,你居然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不是你闯出来的祸事,事情怎会到这个地步!”

    刘二汉不想刘瑾竟会突然大光其火一时间竟是懵了。

    好一会儿,他才委屈地辩解道:“叔父,这真的不管我的事。只是那玉堂春和一秤金母女翻脸,出首告了一秤走……”

    “你给咱家闭嘴要不是你sèmí心窍想把那玉堂春弄过来,那玉堂春不知道你是咱家的侄儿,怎会有如今的麻烦?”刘瑾口中骂着,心里庆幸在几个侄儿身边都安插了亲信人,人跑回来报信及时,否则再晚就来不及了。想到这里,他便没好气地指着刘二汉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滚回家里去,这几天你要是再敢在外头晃悠,咱家打断了你的tuǐ!”

    刘二汉被骂得狗血淋头,英耷拉着脑袋,但眼睛滴溜溜地注意刘瑾带来的人,却发现钱宁赫然跟在刘瑾身后,脸sèyīn沉得可怕。眼见得刘瑾骂讨他之后就带着众人慌忙掉头往灵济胡同方向去了,他僵立在那儿好一阵,心里渐渐有了些计较。

    这要是单单为了玉堂春告一秤金谋害人命,刘瑾怎么会这么紧张,分明是因为那什么铜管地听的事。可他那叔父什么身份,当然不可能自己去做这种勾当,那十有**就是钱宁出面,须知那一秤金前头养出来的摇钱树小楼明月,可是钱宁之妾!

    他娘的,闹来闹去,他竟是好处没拿到却惹来一身sāo,而且还白白挨了这么一顿骂!

    “钱宁,你等着,咱们势不两立!”

    尽管徐勋和朱厚照先行一步,但毕竟刘瑾钱宁是一路打马飞奔,钱宁又引着刘瑾抄近道,因而最终两拨人竟是堪堪在西厂门口相遇了。刘瑾滚鞍下马快步冲到了马车边上,亲自去伸手开了车门,又扶了朱厚照下来,这才满脸堆笑地说道:“皇上走得还真快,奴婢这一路紧赶慢赶,竟是硬生生到这里才赶上……”

    朱厚照一跳下马车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倒是会凑热闹,这大晚上的居然特意跑到这儿来。西厂这院子可不大,没人供你们的夜宵!”

    迎出来的谷大用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刘瑾和钱宁,这才笑道:“皇上这话说的,西厂虽说巴掌大的地方,但既然大伙来了,奴婢怎能不好好招待招待?”

    徐勋见钱宁极其不自然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哪里不知道自己先头是猜中了。

    他当下便走到谷大用跟前,直截了当地问道:“谷公公既是先把人带了回来,现如今可审出了什么?”

    “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这个西厂厂公岂不是白当了?”谷大用冲着钟辉努了努嘴,见其拿着一张供词上来,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轻轻用手指头弹了弹这张薄薄的纸片道,“一秤金那院子里我带着她去了一次,眼看着那些人已经挖了下去,等回西厂之后不多久,我就哄她说已经挖到了第一具骸骨她立时开始百般求饶,一开口就要送我五千两银子,希望我能放过她。眼看着我亮出了刑具来她这才张了。,最初还一口咬定那些人都是病死的,可上了挡指之后立时就什么都招了。至于铜管地听么……”

    谷大用有意拖了个长音见刘瑾虽是极力保持镇定,但依旧能看出几分不自然来,他正笑呵呵地要说话,就只听钱宁突然开口说道:“回禀皇上,微臣家中的一个shì妾,正是这一秤金从前捧出来的头牌入了我门中之后,也和她来往过几次。若是如今要查证这一秤金的罪行劣迹,不如把她也叫来问问。”

    “嗯?”

    朱厚照闻言一愣,正要开腔,谷大用却突然嘿然笑道:“我还想这一秤金怎会拿钱贿赂我不成,就把钱大人的名字说了出来,说是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钱大人。我想我怎么不知道这么一档子事,却原来不过是区区一个shì妾!要我说,这都是她给自己脸上贴金又不是亲女儿,就算是亲女儿,卖了给人做妾就是断了母女情分哪还有拿着这一条说事的?”

    倘若说话的是徐勋,刘瑾还能东拉西扯打哈哈,可此时谷大用虽是笑着说话,但其中已经带出了某种意味刘瑾就不由得有些犹豫了。要说当初东宫那些太监当中,和他交情最好的就是谷大用,可以说是穿一条kù子都嫌肥。哪怕是大伙都飞黄腾达了之后,别人在背后名堂不少,而谷大用虽和徐勋走得近,可对他别说落井下石,甚至还常常压制压制丘聚这些上蹿下跳的人。他要真的太不给谷大用面子,由是把人彻底推到了徐勋那一边,这就不合算了。

    看到刘瑾没说话,钱宁不免觉得后背心轱糊糊的,求救似的去看徐勋时,发现徐勋亦是抱着手不言语,他顿时只觉得一颗心就和悬在半空中似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再见谷大用目光犀利地看着自己,想起内行厂抢过西厂东厂不少风头不说,而且还把手伸到了这两边的地头上,他不禁越发忐忑,就担心谷大用直接把自己揭了出来。

    这古怪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谷大用突然打了个呵欠,随即就满脸惶恐地对朱厚照道:“哎呀,都是奴婢失察,竟是就在这大门口和皇上说枪……皇上里头请,刘公公平北伯也里头请,钟辉,快去让人拿最好的茶叶和泉水来!”

    关键时刻谷大用突然来这一招,钱宁险些没吐血,眼看着刘瑾和徐勋一左一右簇拥着朱厚照进去了,直到这时候,他才体会到自己这左右逢源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可此时此刻,倘若事情真的发了,刘瑾矢口否认,徐勋撒手不管,他转瞬间就会掉进深渊。于是,即便硬着头皮,他也只能跟着进去。

    谷大用虽玩了一招拖延,可真的把朱厚照安顿坐下了,他便立时吩咐把一秤金提上来。见那个双手裹着纱布脸sè惨白惨白的fù人在下头缩成一团,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皇上,这个贱fù虽说心狠手辣,但我让人严刑拷打了一番,那些铜管地听倒真的是她的变态心理,没事儿在那儿偷听姑娘叫chuáng。”

    朱厚照虽说不好这调调,男女之间的事却也已经懂了,刚刚被谷大用东扯西绕听得云里雾里,这会儿听到最后的结论,一时脸都绿了。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抖得筛糠似的肥硕fù人,他便没好气地一拍桌子道:“够了,别说了,真够恶心的!今晚出来散心却碰到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联真倒霉!回头让刑部大理寺赶紧核实覆奏,尽快杀了这贱fù算完!”

    等到小皇帝怒气冲冲出了门去,谷大用这才意味深长地看着刘瑾道:“刘公公,不止这一秤金的院子,其他几个地方的铜管地听,最好也让人赶紧拆了。这种事情是犯忌讳的,一旦被人捅了出来,那可不止今天这样的结果!要做事总得循序渐进,这样急功近利,可不像刘公公你的作风!”!。

第五百九十二章 扮猪吃虎,怜香惜玉

    谷大用终究还是在朱厚照面前替自己瞒住了!

    刘瑾原本已经如释重负,可当听到谷大用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不免就生出了深深的不快来。然而,这人情终究是人情,他见徐勋亦是冲自己含笑点头,想想光是铜管地听,朱厚照兴许会觉得好玩,可再加上玉堂春举发的那些人命案,小皇帝到时候怒发冲冠,自己处心积虑方才经营到如今这样儿的内行厂难免声势一落千丈,他终究还是服了软。

    “老谷,还是你仗义,到底咱们几十年交情……”

    “不止是我仗义,徐老弟还不是看在他那心腹爱将的份上?”谷大用斜睨了一眼面sè一阵青一阵白的钱宁,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说钱宁,把眼线派到青楼楚馆去,并不是什么新鲜招数,可你也得找几家牢靠的,不把人查一个水落石出你就敢把这东西布进去,你就不怕回头人家拿着这么个把柄要挟于你?看你当年跟着徐老弟打仗的时候何等胆sè精明,怎么做起这种事情就突然少一根筋了!”

    尽管一个是提督西厂,一个是提督内厂,但钱宁如今行事需仰刘瑾鼻息,又得看徐勋脸sè,当然比不上谷大用已经是挂了御马监太监衔,在八虎当中亦是靠前的角sè。于是,虽被谷大用缠枪夹棒狠狠排揎了一通,钱宁竟只能强笑听着,甚至还得不时应是。等终于捱到谷大用这一番话说完了,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却看到徐勋冲自己招了招“大人……”

    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前,他才开口说了两个字就被徐勋摆手打断,紧跟着,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听似不高,却重若千钧的声音:“你自己好好吸取教训,不要再有下一回!另外,赶紧回家去,否则若是你那个小楼明月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钱宁闻言浑身大震,一下子想到自己先头把尚芬芬交待出来,便是为了事有不谐,可以一股脑儿全都推到这女人的自作主张上头,而且还对潘氏何彩莲都暗示过了…,…此时此刻,他再也不敢犹豫,慌忙应声告退。他这么一走,刘瑾更觉得今夜这桩好没来由,捱了片刻就窝着一肚子火告了辞。眼见没了别人,谷大用就拍了拍如今越发凸出来的肚腩,嘿然笑了笑。

    “今儿个我原本只是想挑唆玉堂春闹一闹,让这案子犯到我手里,没想到徐老弟你面子大,竟是把皇上也招惹了来,这一出戏真的是再精彩也没有了!”

    此话一出,不止是徐勋大为错愕,就连慧通也大吃一惊。看到两人如此光景,谷大用便笑呵呵地说道:“钱宁那小子急功近利,一味捞过界不知道松手,我不得不给他个教训!只许他在花街柳巷布设铜管地听,就不许我在里头安插几个眼线?正好一秤金那院子里头传来消息说玉堂春那姑娘倔强执拗,对一秤金逼死人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我便设计了这么一出,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刚烈,打算血溅五步来陈情,幸好徐老弟你带了个曹谦出来!”

    “老谷啊老谷,谁要是小看了你,真是活该倒大霉……”

    徐勋忍不住感慨了一声,暗想钱宁这一趟还栽得真是不冤,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结果偏偏落在了人眼中。而慧通在轻轻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笑着奉承道:“谷公公这一招真是犹如神龙摆尾,了无痕迹,人吃了个哑巴亏还只以为是巧合。”

    “别拍你家公公马屁,那两个人都精明着呢,一时半会兴许不会觉察出来,可要是左想想右想想,保不准会想到别的。

    ”谷大用哂然一笑,随即才诚恳地看着徐勋说道,“听说你要离开京城一阵子,所以我不得不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省得人以为我老谷是好欺负的。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走,别人既然知道老谷我不是吃素的,做事总得掂量掂量。只要你让你的那几位老大人小大人们说话做事都悠着点,至于什么别的事,我都能扛得住!上一次险些叫刘健谢迁他们给算计了,我可不会再这么大意!”

    “那就全都靠你了!”

    徐勋笑着伸出手去,见谷大用亦是把肥厚的巴掌伸了过来,两个人紧紧一握,同时相视一笑。尽管要说方便,锦衣卫徐勋也自可指挥得动,但毕竟叶广不如谷大用在御前的宠信,而张永这一趟也要跟着他一块走,有这样一个面憨实精的盟友在京城坐镇,自然抵得上千军万马,更何况泾阳伯神英还留守左右官厅,不虞有失。

    慧通见这两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异常熨帖。他能够有今天,靠的是徐勋,但也离不开谷大用的重用,要这两位闹出什么龃龉来,那可真是天大的麻烦。于是,心中大慰的他很是高兴地mō了mō自己好容易学着那些文官蓄出来的一丁点胡子,暗自感慨了一声。

    跟对人就是好啊,看钱宁今天那纠结模样,想当初别那么野心勃勃不就好了?

    这么一场闹剧到这儿完全结束,等徐勋回到了家里,已经是夜半时分。他平日里并不是早出晚归的人,因而西角门到这会儿虽还没落锁,可门上等候的下人却已经都是强打精神却依旧掩不住满脸困倦。等西角门落锁,徐勋便冲亲自迎候在那儿的金六问道:“曹谦可回去了?”

    “少爷,老爷说今天太晚了,索xìng就留了曹千总在家里住,另外也给那位玉堂春姑娘安排了住处。”金六想想那玉堂春竟是家中留宿的第一个女人,而且还是那种烟花之地的女人,虽知道今夜这事情多有不单纯,可也不免觉得异常古怪,顿了一顿方才陪笑问道,“另外,今天傍晚还有好几个书生登门自荐,其中还有一个大言不惭声称若大人辟他为幕宾,必定能让大人所向披靡,正巧唐先生不在,小的就没理会他。”

    说起这事,金六还有些不安,此刻见徐勋没说话,他就更是心里七上八下了。老半晌,他才终于等到徐勋开口说了“日后若是还有这样人毛遂自荐,让他们留下自己的墨卷,至于耍嘴皮子功夫的人,直接不理会就完了。

    若是还吵吵嚷嚷,就轰出去。”

    尽管徐勋知道刘瑾身边有个颇为倚重的张文冕其人只是个秀才,却深得刘瑾信赖,据说出谋划策以及文案功夫都是一等一的。而对于他来说,文案功夫唐寅可以代劳大部分另一小部分还有曹谦这么个帮手,至于出谋划策,天知道那些毛遂自荐的人身上有没有各种可疑的背景?再说,如今又不是乱世,他有养那么多幕僚的功夫,还不如多积蓄几个人才集思广益,总比听一个幕僚滔滔不绝的好。

    金六闻言立时大喜,连忙答应道:“是是,少爷这么一说,小的就有底气了!”

    一路回到自己的屋子徐勋却发现西屋里头还点着灯,两扇门正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还没跨过门槛,那咿呀一声就惊醒了里头的人。随着一阵轻轻的说话声,如意就亲自掌灯迎了出来,替他除去外头的大氅这才蹑手蹑脚退下。

    “都三更天了,你怎么还不睡?”

    “你还说,我一觉睡醒正是二更不到,结果就听说你让张大人和曹谦护送了一位姑娘回来,自己却不见人影,如意这丫头特意跑到那里去打探,这才告诉我那是本司胡同今天刚刚出道的玉堂春,拼着一死告了她家里的妈妈,而你那会儿则奉着皇上跑到西厂去看案子进展了。紧跟着我又是一觉睡醒,发现你还没个影子,当然就翻一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沈悦打了个呵欠,见徐勋胡乱脱了衣裳就要上来,她忍不住伸手一推,满脸jiāo嗔地说道:“在那种又是酒气又是脂粉气的地方混了一晚上,今晚你睡别处去!”

    “我说娘子,过几日我就要冒着风沙去西北了,你就好歹心疼心疼你家相公!”

    徐勋见沈悦但笑不语,自然无可奈何地出去洗漱了一番,等到换了一套干净的中衣进来,他却发现chuáng上的妻子早已经睡着了。只不过,他才小心翼翼仲过手去给她盖上了被子,她却突然一下子又惊醒了过来,却是睡眼惺忪地说道:“那个玉堂春首告的案子怎样了……”

    “好了好了,你闭上眼睛,我说给你听。”徐勋直接用手捂上了她的眼睛,这才低声将事情原委简短说了一遍,末了便叹道,“虽说是谷大用出了个jī将法,可若不是玉堂春终究有那心思,也不至于把事情捅得这样大。谷大用说了,回头就让人把本司胡同勾阑胡同演乐胡同全部梳理一遍,至于那些sī窝子也是一样!”

    “这要得罪多少人?”沈悦虽已经是极其困倦,但忍不住惊咦了一声,“我还在家里的时候,这种地方都是不入姑娘家耳的,但干娘曾经带我偷偷溜去过秦淮河上的灯船。干娘说,这是世上最光鲜,但也是最肮脏的地方,可背后却都是一双双最有力的手握着。不管是谁要冲这种地方下手,都会碰得头破血流。”

    “你说得没错,所以只是整治,并不是说要把那些院子都关了。青楼楚馆这种地方,自古以来绝大多数朝代非但无法禁绝,甚至还有鼓励的,一来食sèxìng也,二来则是生财之道,三来,在这种地方挣扎的人,离开之后未必就有更好的活路。然而,那些把幼童幼女拐卖到这种地方的,那种手段酷烈乃至于把人逼死的,这些却非禁止不可!所以,我对谷大用说,从今往后,那些做这行当的男女,全都要每年造册登记一次,按照人头收管理费。倘若前一年还好好的人,后一年年检的时候却死得不明不白,立时就予以清查,要是有什么案由在,立时查封那院子,然后课以重罚!”

    沈悦的睡意几乎都被徐勋这么一番话给说没了,几乎支撑着胳膊想坐起来,眼睛亦是瞪得老大:“这会不会在朝中掀起轩然**ō?谷公公就不会不乐意?”

    “我没让他单干,而是让他连同其他厂卫一块去干。再说,收上来的钱和国库并不相干,而是造册送内监审核他们各有分账,有什么不愿意的?”徐勋微微一笑,随即就叹了一口气道“既然禁不了,自然就得给她们一个更好的活法!”

    出道这么多年,尚芬芬见惯了形形sèsè的男人,早先守身如玉还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但渐渐的深悉男人人前人后的不同嘴脸,她就早打消了冰清玉洁的心思。这些年不过是最后一关尚未捅破,其实她身上的什么地方,没有被那些人亵玩过?之前被钱宁粗暴地拿走了第一次后她虽心灰意冷,可也本想就此做钱门妾,谁知不过没几个月的安稳日子,她便落到了眼下更悲惨的境地。

    “求求你……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

    从前何彩莲进门也就罢了丈夫至少隔三差五会到自己房里来,可自从这个青楼**进门,潘氏几乎就不曾见过丈夫的影子,什么三品淑人,简直就和守活寡似的,因而早就把这狐狸精恨得咬牙切齿。今天钱宁出去之前吩咐她回头给尚芬芬灌一碗药下去,她自是喜出望外,叫来何彩莲后,领了几个丫头把尚芬芬扭到面前,随即把人脱得赤条条的绑了当即就冲着那白nèn的肉一把把狠狠掐了下去。

    此时此刻听到那不绝于耳的求饶,她顿时怒气冲冲地提起脚来在那软热椒-rǔ上狠狠踩了两下,直到底下的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边的何彩莲慌忙把她拉开,她这才余怒未消地一拍桌子道:“你不要拦着我,要不是这个小妖精蛊huò了老爷,这家里一直都太平得很!”

    “太太,出气固然要紧,但您可别忘了老爷的话。”何彩莲素来自负容貌,可此时此刻尽管尚芬芬已经是满身淤青伤痕,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已经被几个巴掌扇得不成了样子,勾hún夺魄的眼神也已经使不出来,可站在这么一个尤物面前,她仍是觉得自惭形秽。此刻斜睨了人一眼,她扶着潘氏到椅子上坐下,这才低声说道,“折腾够了就算了,老爷可是说尽快了结了她,免得后患无穷。”

    何彩莲这话声音不小,地上的尚芬芬原不明白这一妻一妾为何突然如此胆大,居然趁着钱宁不在联手起来折腾自己,此时终于是明白了过来。

    眼见潘氏yīn冷地点了点头,她只觉得一股寒意油然而生,正要张口叫嚷时,却只见何彩莲突然蹲下身,狠狠将一团东西塞到了她嘴里,这才又站起身扭过头说道:“太太,若是畏罪自尽,这上吊却比仰药更常见些。”

    “嗯,你说得不错。仓促之间,老爷确实想得不够周到。”

    潘氏赞赏地看了何彩莲一眼,想起这头一个妾进来对自己恭恭敬敬,足可见良家和那青楼里头出来的妖精还是不一样的。因此,她立时对身边婆子使了个眼sè,见人须臾就从房里头找了一条白绫出来,她便yīn恻恻地说道:“服shì尚姨娘上路吧!”

    尽管拼命挣扎,但尚芬芬哪里拗得过那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眼见人轻轻巧巧把白绫抛了上房梁,熟练地打了个结,旋即就拖着自己往那上头拽,她不由得使出浑身解数死死挣扎,可终究一点一点被拖了过去。当那婆子将白绫搁在了她的颈下时,她见潘氏和何彩莲俱是满脸的得意,心头除了满满当当的不甘心,就是无穷无尽的怨毒。

    但使她能够活下来,今日承受的屈辱苦痛,她一定让她们百倍偿还!

    就在她发誓似的闭上了眼睛时,突然只听外头传来了好一阵喧哗,紧跟着,她就只听背后砰的一声,竟是有人冲了进来。下一刻,背后就传来了一声比她刚刚那惨叫更加凄厉的声音,旋即她就只觉得自己被人一把打横抱了起来,身上倏忽间裹上了一件披风。

    “你……你怎么回来了!”

    “老……老爷?”

    见一对妻妾瞠目结舌,钱宁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尚芬芬,见其双颊红肿,身上luǒlù在外的肌肤到处都是青紫红痕,今天在外头已经受了一顿夹板气的他顿时只觉得心头火烧火燎的,冲着两个人就怒吼道:“我怎么回来了?我要是不回来,你们两个**要给我闯出多大的祸事来!砍头不过头点地,就是厂卫里头用刑的好手也没有你们这般狠毒!”

    狠狠骂了两句之后,他竟是抱上人转身就走,临到门口时方才冷冷又撂下了一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回头我再和你们算账!”

    就算她们两个真的把人给弄死了,也比眼下这一片狼藉好得多!他就不该猪油méng了心把这种大事托付给两个女人去做,结果竟成了如此一团糟,这要是那会儿谷大用不曾留手,小皇帝真的要见尚芬芬,这遍体鳞伤的样子让他怎么解释?

    径直把人抱到了外头自己平日附庸风雅的书房榻上,他这才抖开了外头那件大氅,见尚芬芬赤luǒ的身体上四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痕迹,他忍不住又骂了一声他娘的,有心去请个大夫,可一想到这种情形落在外人眼中,传扬出去给自己的影响,他顿时又犹豫了。然而,就在他脸sèyīn晴不定犹豫不决的时候,榻上却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老爷……别去……别去请大夫,上些药就行了!”

    乍然听到这话,钱宁连忙低头一看,见尚芬芬刚刚紧闭的眼睛已经睁了开来,往日那一双柔情似水的明眸红肿不堪,虽是不复明艳,却更显楚楚可怜。他连忙挨着人坐了下来,这才关切地问道:“你眼下觉得怎样?”

    尽管身上每一处伤都好似钻心一般地疼,但尚芬芬还是牵动嘴角,勉强lù出了一个笑容:“没事,老爷不用担心……都是奴奴不懂规矩,这才惹怒了夫人和何姐姐……”

    “哼,都是那两个**趁我不在自作主张!”钱宁恼怒地捶了一下身下的软榻,随即方才沉声说道,“这样,我另外找座宅子给你住,省得你成天得看她们的脸sè!我今晚就是稍稍出去一趟,她们就险些把你给逼死,下一次她们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老爷……”

    尚芬芬奋起最后一丁点力气投入钱宁怀中,见他紧紧揽住了自己,一只手却如往日一样不安分地渐渐顺着xiōng前往下探,她强忍心头嫌恶和恨意,狠狠咬住了嘴chún。

    她须不是三岁小孩,就和潘氏何彩莲说的那样,必然是钱宁真的有杀他之心,她们这才会如此丧心病狂。只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改了主意,可她没时间去追究这个,事到如今,她只有努力抓稳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仿佛被挑逗得清热,她嘴里发出嘤咛一声,jiāo躯便越发紧紧朝身旁的男人贴了上去,双手若有若无地碰到了他下头的昂扬。这下子,尽管钱宁能清清楚楚看到她身上那些伤痕,知道这会儿不宜房事,可小腹中的那团火却一下子点燃了。他素来就没有忍耐的习惯,当下就一把扯掉了身上的外袍,一下子把人压倒在了身下。尽管这躯体早已不再新鲜,可这一回长驱直入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别样的快感,一连要了她好几次,他这才勉强移开了些目光,看着别处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今日之事不会再发生了!”

    “多谢老爷……”

    尚芬芬勉力吐出这么一句话,之前的伤势再加上刚刚那一番挞伐,她终于经受不住,一口气再也接不下来,就这么脑袋一偏昏厥了过去。失去意识前的一刹那,她便听到了耳畔那焦急的叫声,心底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男人便是如此自作多情,无论做了何等负心事,总以为女人会无怨无悔!!。

第五百九十三章 人各有志

    平北伯徐勋代天子巡阅诸边,这大概是自打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后最大的一件事。去年朝廷中那一场大洗牌之后,相比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层出不穷的动作,徐勋却显得安静得很,仿佛占了几个位子就心满意足似的,兴安伯府的大门也远远不像沙家胡同刘宅的大门那样好进,层出不穷自荐求进的人都吃了闭门羹。

    然而,这一天,当兴安伯府徐家上下正在为徐勋此次出行而打点行装的时候,却又有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士子来到了门前。见一个老仆正在那儿弯腰拿着大笤帚打扫门前,他便这上前拱了拱手问道:“这位老伯,请问平北伯可是住在这里?”

    那老仆刚刚看到有人经过,便知道多半是又有人来毛遂自荐,因而原本并没有在意,暗想门上金六坐镇,甭管是怎样的人也休想过这一关。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样客气的问话,又见这年轻士子颇为顺眼,他就不好装聋作哑了。放下笤帚在身上擦了擦手,他便点头答道:“正是,只是我家少爷不在家。若是公子是毛遂自荐的,可以去门上呈递墨卷文章。”

    “哦?”那年轻士子微微一愣,垂下眼睛思量了片刻,他便又开口问道,“听说姑苏唐解元便在平北伯幕中,不知道此次平北伯北行,他可会随行?”

    这算不得什么不能泄lù的消息,那老仆当即笑道:“我家少爷素来最体恤人,如今春寒料峭,唐先生年前还感染过风寒,所以这次跟不跟着去我一个下人可说不好。”

    因见这位年轻士子不像这些日子时常见的那些人似的或是倨傲眼里没人,或是一味低三下四,xìng子倒是难能的中正平和,他想了想就又加了一句话:“公子若是要去门上投递墨卷,不妨对那位金六爷说话客气些他是少爷从金陵带来的老人,极其受信赖的。

    听到这话,那年轻士子自然连声谢过,然而,等到了西角门看见门前那张凳子上坐着的人,他便收起了之前亲切温和,上得前去郑重其事地说道:“在下夏言,南京国子监监生。此次从南京来受国子监章大司成之托,有要紧书信递送给平北伯。”

    由于得知徐勋要外出,这些天门上拥塞的景象大为好转,因而金六难得轻松了一阵子。刚刚本以为面前的又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自负经天纬地之才的家伙,可当他听清楚了这句话之后,立马一下子跳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说道:“公子是代章大人来送信的?快快请进,我家少爷虽说不在可待会儿应该就能回来。”

    夏言到京城也不是第一天了,在武安侯胡同之外转悠过两日,见那些踌躇满志去自荐的人多半是悻悻而归,便又去鼓楼下大街东边的沙家胡同看了看,却发现刘瑾那儿更加车水马龙。之后他在坊间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徐勋等闲不收人若是真的文才出众,则会举荐给那几位大佬,别的并不轻易交接。而刘瑾那里看似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可若不能把张文冕和孙聪这两大金刚喂饱了,亦或是投了他们的眼缘,根本别想到刘瑾面前。这还只是官员,寻常没有功名的士子几乎是一丝一毫的机会也没有。

    想想这也并不奇怪,张文冕毕竟自己只是个秀才,若让别个比自己更有能耐的人上去了他又如何自处?

    所以,此时此刻发现章懋的名字居然在这天子权臣的府邸之中如此管用心里顿时对此行更有底气了。被请进小花厅之后,见金六陪着东一句西一句全都是打探,他便只拣章懋的近况说话,绝口不提信中说什么,自己的来意又是为何。直到外间传来了一阵喧哗,金六方才遽然起身道:“夏公子在此稍待片刻,应该是少爷回来了。”

    见金六一走,夏言这才闲适地往后靠了靠,想起去年九月顺利从国子监结业,最后一次去见章懋的情景。紧跟着,他就不顾天寒地冻,一路从陆路徐徐往北边走,甚至没在父亲任上的临清过年。等到了京城,已经是错过了一年一度的元宵灯节盛会。今年便有秋闱乡试,原本该是他温书准备之际,可就因为和章懋那一番长谈,他最终决定先丢下举业进京这一趟。

    没想到徐勋正好要巡边,如今是最好的时机,错过这一次就没有下次了!

    他正想得出神之际,突然只听到一声咳嗽,紧跟着,他就只见金六陪着一个年轻人进了屋子。那年轻人身穿一件玄青sè半旧不新的大袄,脚下穿着乌皮靴,乍一看去仿佛只是寻常弱冠少年,但人精神爽利,眼睛亮而有神,尤其是那走路的仪态举止,他的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答案来。

    “可是平北伯?”

    “你就是替章先生送信来的南监监生夏言夏公瑾?”

    “正是学生!”

    夏言长揖行礼,可心里却突然咯噔一下。自己刚刚并未报表字,徐勋是怎么会知道的?他虽在国子监成绩优异,可徐勋是何等样人,怎会关心这些?莫非是章懋另外早有信送来,自己却并不知道,一路只是磨磨蹭蹭地一览山河地理?

    “免礼,坐吧。”徐勋在主位坐下,见金六立时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他便含笑问道,“章先生近况如何?”

    尽管刚刚夏言已经答过金六几乎同样的问题,但此时此刻问话的是徐勋,他自然少不得打起精神答道:“林大人和张大人上京之后,章大司成便隐隐为南京士林领袖,前时南京一众科道言官险些因言获罪,便是章大司成从中援救。只不过,大司成年事已高,祭酒之职原本并不繁重,却禁不住他常常亲自授课,因而如今人越发消瘦再加上病痛日多,若是再不退下来,只怕大司成会禁受不住。”

    这话说得徐勋脸sè一沉。他何尝不知道章懋丧妻丧子,再加上自己身体就不好,按理说告请致仕回乡荣养才是最好。章懋在弘治末年尚且几次上书反倒是如今鲜有这一迹象,原因为何,他就是不用想也知道。沉吟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道:“章先生受累了。”尽管徐勋只是感慨了这一声,但夏言观其言察其sè,暗想此人能够短短数年名动天下,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因而,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站起身来双手呈上道:“这是章大司成的亲笔信,得知学生要上京,就交托务必呈送到平北伯手中。”

    徐勋仲手接过,见信封上世贞亲启那几个熟悉的字迹,他忍不住怔了片刻,随即就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并未回座的夏言:“你既是进京,想来应该在南监已经结业了,如今可有什么打算,是否打算应今科乡试?”

    “学生所学经义已经娴熟,但如何学以致用却还在mō索之中。今科就算侥幸秋闱中试,明年春闱也很难一鼓作气取中,所以打算至少再磨砺三年。”

    科举这种事,谁都希望早登科,一来如此便比别人多了几年的时间,而来少年得志春风得意马蹄疾,也是人生一大美事。此时徐勋听到夏言竟是不准备今年去考乡试,忍不住挑了挑眉,随即却当着夏言的面拆开了手中的信。一目十行看完一遍之后,他盯着其中一张信笺又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再次抬起头来端详着夏言。

    “章先生对我有赠书之义,讲读之情,说到底,算是有师生之谊。你既是章先生的得意弟子,章先生又在信中举荐了你,这才学二字,显然是不用我考较的。只是你既然今科不考,三五年之内便不能入仕,你此次见我又是为何?”

    夏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深深一揖,起身后便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今次赴京,本意是想沿着九边走一走看一看,但到了京城后方才得知平北伯打算巡阅诸边。既然正好赶上了,我只想向平北伯进言一件事。”

    “什么事?”

    “搜河套,复东胜!”

    此话一出,徐勋忍不住一下子站起身来,捏着信笺的手一下子握紧了,旋即方才沉声说道:“你一个书生,竟敢妄言如此军国大事?”

    “言虽是一介书生,但也曾经读过兵书史书。河套沃壤,如今为贼寇巢xué,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正统以来,舍唐所筑受降城而卫东胜,之后又弃东胜而就延绥,以至于尽失外险,陕西边患几十年不得其解。若是能将河套归耕牧,屯田不下数千里,省内运粮草,则不但可解陕西边患,而且尚能缓陕西民力!”

    去年南京之行的时候,由于章懋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在士林之中多受人污蔑攻击,因而徐勋命人在国子监挑起了一场事端,让那些鼓噪者一个个身败名裂,进而又以相助太平里徐氏建族学等等善举赢得了林瀚张敷华的认可,说起来收获很是不小。所以,徐勋对于夏言那个当初带头闹事的国子监监生,印象也颇为深刻。可此时此刻,听到其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他不禁大为震动。

    此次西北之行,他本就想和杨一清商讨河套和火筛之事!

    “不愧是章先生的弟子。”也不愧是当初敢在国子监挑头闹事的夏公瑾!只是后一句还是不说罢了,免得人知道曾经被自己当成了刀使!

    赞叹了一声之后,徐勋缓缓坐下,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问道,“你既然敢言河套之事,又说要北上去看诸边山河地理,那你就不用独自去了,此次我带上你一块去!”

    夏言一下子眼睛大亮,下一刻便深深躬身道:“固所愿矣,不敢请耳!”

    送上门来的人很多,被兴安伯府拒之于门外的人也很多,但今日这个是因章懋举荐而来,再加上又有旧日一段因缘,所言又极其符合自己的心意,所以徐勋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把人留下了。毕竟,饱读诗书的士子们多半都是兢兢业业只求科举,如唐寅心灰意冷发誓再不应会试的人很少,正当风华正茂而愿意延后几年再考的士子也同样很少。更何况那么一个名人,既然给他碰到了,那么他自然没有往门外推的道理。

    因为这么一桩事情,徐勋的心情自然相当好,接下来两日拟定随员和兵员的时候,就连神英张永等人也都觉察到了他的好心情。对于此次自己不能随行,神英并没有什么不乐意,毕竟京城也要人坐镇,留着自己就是最大的信赖。因而,眼看诸事渐渐齐备,这天趁着无人之际,他就忍不住对徐勋建议道:“陈雄虽说带兵不错,可毕竟和苗公公更近,张公公虽说通兵事,可也说不上勇。张俊庄鉴等人固然和平北伯亲近,可终究都是总兵,不能时时刻刻在身边。平北伯若是能带上钱宁,这一行方才可称得上高枕无忧。

    见徐勋闻言一愣,神英便加重了语气说道:“钱宁此人是有真本事的,可他在内行厂多一日,便会向刘公公多靠近一分,还不如再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让他能够醒悟过来。”

    当日从张家口堡出关奇袭,神英才是真正的统兵官,对于钱宁的那一桩大功自然印象极其深刻。而且,他是从徐勋硬生生从刘瑾那儿撬了墙角的,虽说过不愿意和刘瑾作对的话,可总归不愿意一个曾经赏识过的人就这么甘之如饴地干着厂卫。此时此刻劝了这一番之后,他便诚恳地说道:“再说,一个内行厂,平北伯其实并不在意握在谁手里。”

    “泾阳伯的好意,我心领了。机会我可以给,只是人家要不要就不好说了!”笑语了这一句,徐勋紧握拳头伸出手去,和神英对着捶了一下,他又笑道,“既然你这么说,我正好要去宫里一趟,就趁机看看钱宁究竟是怎么个取舍吧!”

    得知徐勋后日就要启程,朱厚照本待要像前一次那样亲自去送的,可禁不住徐勋左一句劝告右一句提醒,而且又说出发前一日晚上还有家人的团圆宴,他不得不把这饯行宴再往前头挪一日。早春的太液池边清清冷冷,示意撤去围障的他虽说裹着厚厚的貂皮袄子,可依旧觉得有些冷,即便如此,面对开阔的太液池,他仍然精神大为振奋。

    “宫里就是那么一丁点逼仄地方,视线之内除了房子就是人,也就是这太液池边还有些开阔景象。只可惜朕不能和你一块去,又让你拔了头筹!徐勋,你记得好好看一看记一记沿路的那些地方,下一次你给朕带路!”

    “皇上放心,臣本就是去打前站的。”见朱厚照亲自斟了一杯酒递过来,徐勋慌忙双手接过,等看到小皇帝捧着酒杯回过头去,却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太液池边,神情有些怅惘,他忍不住开口说道,“皇上正当盛年,日后若想要跃马河山,有的是机会!”

    “你自从进京之后,朕大多数时候都离不得你,掐指头算算,就只有你去宣府,去南京,再加上此次,你不在朕身边。从前要知道你在干什么,派个人问一声就行了,可你一出外,要知道你的音信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给朕悠着点,千万别出师未捷身先死……”

    说到最后,朱厚照见徐勋脸sè发青,忍不住大笑道:“谁让你撇下朕自己去逞威风,朕只是提醒你小心安危,尤其是刺客!护卫和随从军士都要带足,要不要朕再从锦衣卫里头挑几个人手给你?”

    “不用了不用了,皇上好意臣心领了!”

    徐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一旁被朱厚照硬拉来的八虎中人,除去谷大用笑得仿佛没心没肺,丘聚也好,魏彬马永成也罢,一个个都笑得有些勉强,倒是刘瑾眼睛正看向了别处。顺着其那目光一看,他便发现那边厢站着钱宁,顿时心中一动。

    “说起来当初臣去宣府的时候,一时气盛和泾阳伯带兵出张家口堡,要不是钱宁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一举拔得首胜,这才得以奠定基础,也不会有之后的大胜。如今遥想仿佛还在昨日,实在难以想象是在两年前。”

    钱宁正在出神,突然只听到刘瑾一声重重的咳嗽,凝神一瞧方才发现竟是朱厚照突然冲着自己看了过来。因为根本没听见刚刚徐勋说了些什么,他只能故作恭敬地垂下了脑袋,可下一刻就听到了朱厚照说出了一句让他惊骇yù绝的话。

    “说的也是,钱宁便是上一次建下那样的奇功,方才一路青云直上,这次干脆也让他跟着你去算了,你是福将,他是勇将,如此正可所向披靡!”

    借着小皇帝的口把这一层意思说了出来,徐勋这才也朝钱宁看了过去,见其面上lù出了深深的震惊之sè,和此前去宣府那一次的踌躇满志截然不同,他就知道神英的意图十有**要落空了。果然,还不等钱宁开口,刘瑾就笑呵呵地说道:“皇上垂青是他的福分,只是两淮那边刚刚传来消息,罗祥去查案子遇到一点棘手事,只怕要让钱宁亲自出马走一趟。”

    闻听此言,钱宁终于松了一口大气,连忙诚惶诚恐地单膝跪下道:“臣不敢当皇上勇将之称,之前只是侥幸方才能成事,多亏平北伯大人有大量,不曾怪罪臣擅自行动。”

    “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上次建过奇功,这次就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别人吧!朕记得徐勋你身边的曹家兄弟都是好样的!”刘瑾和钱宁这先后一开口,朱厚照想想徐勋这一回又不是去打仗,也就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算了,朕再给你挑几个好手,确保一路安然无失。”

    “多谢皇上。”

    接下来便是些饯行的寻常吉利话,从谷大用到刘瑾全都说了一箩筐,徐勋又被朱厚照灌得半醉,等到出宫之际,奉命送一程的瑞生见两个小火者用凳杌抬着徐勋,徐勋歪在上头仍在打酒嗝,忍不住开口说道:“离京之后,平北伯可千万少喝些酒。西北民风彪悍,喝起来听说都是烈酒,冷酒伤肝热酒伤胃,身体为重!”

    借口要回惜薪司内厂的钱宁见瑞生如此说话,而醉得有些糊涂的徐勋则只是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他忍不住嘿然笑道:“瑞公公还真是惦记旧情,平北伯如今身边那么多人,到那种场合,还能没有个给他挡酒的人?”

    “有归有,提醒归提醒。”瑞生终究也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讪讪答了一句后,他忍不住瞅了一眼钱宁,突然开口问道,“宫里头不少人都想钻营着随从张公公走这一趟,钱大人却离不开,真是可惜了。”

    “是啊是啊……”

    钱宁敷衍地答了一句,心里却嗤之以鼻。张永跟徐勋跟得牢,功劳再大,一个阉人又不得封爵,顶多是惠及家人。而他放着内厂不管,眼巴巴跟出去一趟,就算真的再建奇功,难道还可能一战封爵?战场上脑袋提在手里搏一个封妻荫子,他已经试过一次了,现如今不想再这样去打拼冒险。况且离开京城久了,谁知道回来之后那个位子还会不会是他的?

    到了惜薪司门口,钱宁告辞一声便进了门去,眼看西安门已经到了,瑞生便示意两个小火者放下凳杌,自己亲自上前去将徐勋的右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架着人一步步往外走。出了那深深的券洞时,他这才低声嘟囔道:“少爷,这一趟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这人怕死得很!”

    骤然听到耳畔传来这声音,瑞生不禁吓了一跳,侧头去看,却发现徐勋眼神清澈,虽说嘴里酒气仍是重,可分明是没醉。心里纳闷的他正要开口,就听到耳边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倒是你在宫里不要那么老实,除了拿着我信物的人来找你,别的一概都别理会,哪怕是萧公公的人来找你办什么事也一样。我已经吩咐过萧公公,他绝不会让人请托你什么事。若是真的有什么变故,你只管好你自己,像上次那样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事情不许再干!”

    “少爷……”

    “记住,照顾好你自己!”

    PS:看到有同学说俺的另一本书《富贵荣华》,咳咳,那是不相干的,本书还没这么快完结呢,……俺好不容易让小徐撬了刘瑾的无数墙角,而且还有正德朝和之后的各种杰出人物,不拎出来好好溜达一下怎么成?!。

第五百九十四章 天下英雄

    天刚méngméng亮,兴安伯府徐家便已经中门大开,前头院子里站着整整几十个从衣衫到神情都是一模一样的彪悍亲卫。除了最初马桥举荐来的那些,后来刘六刘七兄弟操练军马时,又从中选拔出来一些擅长个人单打独斗的,再加上身家清白投效靠身的,因而现如今徐勋虽还不至于和开国以及靖难功臣那样,动辄养上三五百家将家丁,但也已经隐隐有了些气象。

    二门口,徐勋歉意地紧紧握了握妻子的手,随即又索xìng上去抱了抱徐良,这才开口说道:“爹,悦儿,家里就都交给你们了,我这一走行程不定,快的话应该能赶回来,若是慢的话就说不好了……总而言之,你们多多保重。”

    “得了,时至今日才说这话,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心野?”徐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才沉声说道,“总之一句话,给我囫囵回来,身上要是多一条疤,日后你就别想出去了!”

    知道老爹不过是嘴上厉害说说而已,徐勋莞尔一笑,又对沈悦轻轻拍了拍腰间。沈悦知道徐勋已经戴上了那条自己亲手缝制的腰带,心里却是又酸又涩,想要装作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可手却沉甸甸举不起来。直到看见他就这么洒洒脱脱转身要走,她方才突然出声叫道:“回来的时候,记得给你未来的孩子预备礼物!”

    “知道了,我会送一份最好的大礼送给他!”

    徐勋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直到邻近拐角的时候,他才侧头看了一眼那边的一老一少,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步子竟是比刚刚更加沉稳有力。安安稳稳做官固然好,可与其看着刘瑾捣腾自己四面扑火,还不如让出地方让人去放手施为,他先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有他出面,杨一清此前处处掣肘的局面就会大为改观了。刘宇那家伙不过是靠着刘瑾方才窃得兵部尚书之位,要是这次再敢扯后tuǐ,他人就是不回来也能把人拉下马!

    眼见徐勋人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沈悦忍不住紧紧抓住了一旁沈九娘的手,沉默了良久才目光mí离地开口说道:“爹,我先回房去了。”

    “嗯,天气还冷,如今孩子月份大了,你保重身体要紧。”

    沈九娘见如意和几个丫头上来簇拥着沈悦回房,不觉神情也有些怅惘。她知道丈夫的才干不在于军略边务,就是案牍功夫也不过寻常,只在诗词歌赋上头更为出sè。然而,徐勋此行总得有个人跟着,她原本连唐寅的行装都已经暗自打点好了,谁知道前几日方才知道人竟是已经得命留在京城,继续写他最是拿手的那些好戏。对于徐勋的知人善任,她心底自然又是钦佩又是感念。

    见徐良目送了沈悦回房,突然又二话不说追了出去,她微微一愣,随即瞥见一旁玉堂春正有些惘然地站在那儿,想起徐勋之前吩咐过唐寅写封信托尚在苏州本地的文征明和祝枝山照应其一二,她就上了前去。

    “周姑娘。”

    玉堂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裣衽施礼道:“沈娘子。”

    “二月二龙抬头之后,运河就要开河了,那时候你坐船走却是正好。之前你说过要为父母重修坟茔,之后结庐守墓,依我说,重修坟茔的事情是好,结庐守墓却不必。你虽沦落风尘,可又不曾失了清白,况且又是被平北伯差人护送回苏州的,不用畏惧人言!倘若你不介意,可以住到苏州城北的桃花坞去。我和相公离开那儿,虽是留了两个老仆看家,又有祝文二位照应,但终究不如有个人住着维持维持的好。那里清溪桃林,野趣盎然,你闲来弹弹琵琶,也能让那儿更动人些。”

    同样是风尘出身,玉堂春对沈九娘的这番话语感动不已,犹豫片刻便点点头道:“多谢沈娘子好意。我家里没剩下几个亲戚了,而且离家这么久,别人也未必还知道我在人世,兴许疑我去争产也说不定。我之所以打算结庐守墓,也是不希望有人以长辈的名义左右我的将来。既然沈娘子这么说,我就厚颜去桃花坞叨扰一阵子了。”

    “说什么叨扰,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不住人反而容易衰败,有你去帮我们看房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玉堂春抿嘴一笑,神情终于松快了许多,看了一眼前头空空dàngdàng的院子和甬道,她终于完全下定了决心。该走了,要不然,在这种富贵荣华的地方再呆下去,还不知道要为自己的恩人惹出多少闲话来!

    徐良只是在仪门看着徐勋整军之后上马出发,见今日将要送行到城外的唐寅正策马和一旁那个更年轻的书生交谈些什么,见一身戎装的曹谦正紧随徐勋身后,又听着那沉重的马蹄声,刀剑摩擦钩环的声音,尽管他年纪一大把却一直tuǐ脚灵便,此时仍然禁不住伸手扶了扶一旁的门框,心里想起了一句老话。

    儿行千里母担忧,他这个当爹的何尝不是如此?哪怕徐勋信誓旦旦说这一行不是去打仗,可他怎么会相信这个诡计层出不穷凡事不按常理的臭小子?

    当徐勋策马出大门的时候,仿佛无意间一回头时,看到的就是父亲倚门而立,右手握拳放在xiōng前的模样,那一瞬间,他心领神会地回了同样一个动作。

    老子英雄儿好汉,虽说不能让老子去上战场,但儿子不会给你丢脸的!

    小皇帝没来,其余该饯行的人都在昨晚上一一见过了,因而这一天送到阜成门外的人不但不多,甚至可以说极少,不过是神英马桥这些军中同僚下属,看上去相比此前徐勋去宣府也好,下金陵也好,不免低调得有些寒酸了。甚至连所带兵马的数量,总共也只有八百余人,和这个相比,倒是那一批足足上千绳子捆成一串的自宫阉人显得极其庞大。然而,就在徐勋准备出发之际,几骑人却从城门处风驰电掣一般呼啸而来。

    “平北伯,皇上赐剑!”

    徐勋正感慨谷大用那肥硕的身躯居然也敢把马骑得这么快,乍听得这话顿时愣住了。他此行算是代天子巡阅诸边,这金牌令箭已经早就领了,这会儿临行之际朱厚照突然赐剑是怎么回事?虽是心头大为疑huò,可他仍是大步迎上前去,见那边厢两个小火者上前搀扶了谷大用下来,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谷公公这是……”

    “东西你拿着,皇上这会儿人到文渊阁去了,说不得要拍桌子狠狠吵一架。”谷大用轻咳一声,见徐勋心领神会地跪了下来,他便手持那把极其华丽的宝剑大声说道,“皇上有旨,赐平北伯徐勋天子宝剑一口!”

    说完这话后见徐勋叩头领了宝剑后站起身来,谷大用方才低声说道:“这剑鞘是皇上从内库找出来的最华贵最招摇的一把,但里头的剑却是货真价实断金截玉的宝剑。如果真的要打仗,皇上说了,你务必拿这个砍几个虏寇,也算是代他亲临敌阵一回见识见识咱们军中和虏寇军中都有什么英雄人物了!”

    原来这把天子剑不是给他先斩后奏的,而是其如朕亲临的象征意义更加要紧!

    徐勋能够体会到朱厚照最讨厌被束缚,此次却不得不留京的xìng子,这会儿点点头后,再次和谷大用到了别,他便回转身快步回到坐骑旁,利落地跳下马后他便举起那把天子剑高高挥了挥。一时间只听传令官的声音从后队传到前队,队伍倏忽间就开始动了起来。

    汪洋浩淼,势连天际,这说的便是保定府东北的白洋淀。

    相比南边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有的是烟bō浩渺小桥流水北边最多的却是各式小山,这水虽充沛,称得上是风景的地方却并不多。京城的前海中海后海虽都有个海字,不过沿袭当年méng人海子的习惯依旧这么叫着可终究地方都有限得很。所以,从前进京赶考的文人雅士有些闲情雅致的缙绅,都是白洋淀的常客。然而,随着这白洋淀深处常有水匪出没,到这儿来抒发豪情的人就渐渐少多了。

    去岁天冷,运河都封冻了,这白洋淀自也不例外,如今河面上的冰渐渐化去了一些,便有附近不少村民不畏寒冷下水捞鱼,虽说累些辛劳些,有时候一日里也能有个几十斤的收获。附近这林林总总上百个淀池,官府有时候都mō不清楚人口,更不要说进出通路了,也就是些老船工最最清楚。相传在淀池身处,还有吃住全都在船上的人家。

    这一天,白洋淀深处的一个村子中,却没有渔人开船出去打渔,到处都是一副戒备森严的架势。即便是村里的老人,看到那些个带着大刀片子抄外乡口音的人也不免战战兢兢,更不消说小孩子了,常常被那些长得凶相做派又蛮横的汉子吓得哇哇直哭。就连面对这些强人一贯忍气吞声的村长,也不得不找到了大大咧咧占了自己屋子的杨虎。

    “虎爷,咱们村就这么巴掌大小的地方,您这次一来就是这么多好汉,小人实在是难以应付,要不,邻近不远处还有一座大些的村子,船过去也就两刻钟……”

    “怎么,要赶我们走?”杨虎轻蔑地哼了一声,见那村长噤若寒蝉,他这才淡淡地用开了刃的匕首刀面拍着自己的手说,“你别忘了,上一年官府逼税,是谁给你们这村子挡过去的。我才借你这村子会一会各方英豪,你就不乐意了?”

    “小人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只是地方实在逼仄……”

    “我不嫌逼仄就行了,你啰嗦什么!”

    杨虎不耐烦地喝止了那村长,见人战战兢兢退下了,他这才没好气地站起身来。在自己山寨里吃香的喝辣的,可到这破地方却除了菜就是鱼,最初一两日还不要紧,可这几天那些个忍不住的家伙已经朝村里人养的鸡鸭猪羊伸手了,虽说他不怕那些胆小的村民有什么举动,可这才来了两三拨人,接下来人一多麻烦更大。即便是他把一支心腹就布置在临近一个更加可靠的村子里,可这水上营生终究不是他们最擅长那支一度在白洋淀上神出鬼没甚至曾经劫过保定府通判小舅子的水匪,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消息说究竟来不来!当初在自己山寨会盟怕别人不肯来,也怕官府听到信息前来围剿,所以听了白瑛的选在白洋淀,可在这水上自己也并不是顶熟,有什么事一样说不好!

    “虎爷,虎爷,齐爷和张爷一块来了!”

    一听到外头这嚷嚷,杨虎精神一振信手把匕首插回了绑tuǐ中,旋即快步走了出去。见那边厢村口的小码头上,两三条小船正一条条停泊了过来,船头两个大汉都分外显眼,他立时笑着迎了上前。

    “张老哥哥和齐兄弟可终于来了!”

    张茂嘿然一笑,齐彦名纵身跳上岸之后,却心有余悸地说道:“从前看水浒的时候都说什么八百里水泊,我还一直憧憬着什么时候咱也能有这声势,可没想到真正到了水上,这一路就心里没个底,直到上岸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齐老弟你这话不尽不实吧?听说你这水xìng是一等一的,再说这几个淀子的水都不深有什么好怕的?”斜睨了齐彦名一眼,张茂鹰隼一般的眼睛往四下里看了一眼,见各家各户的村民几乎都躲在屋子里,外头挎着刀走来走去的显然都是好汉强人,他就看着杨虎说道,“倒是杨老弟大发英雄帖,说是白圣主会lù面是真的假的?”

    尽管都是占山为王的响马盗山匪强人但各自招兵买马拉人入伙的时候,总免不了百般许诺,拉起一个大名头,因而白莲圣教这名头自然就是最好用的。张茂也好齐彦名也好,山上都设着香堂,可自己也就是需要的时候拿着出来应个景,说不上什么诚心信教好在白莲教中人从前也不管这个,更不曾要他们朝贡这次要是杨虎召集,他们可以不来,但白瑛出面,他们就不得不给个面子了。

    “当然是真的,白先生少有lù面,如今也是得知各位的势头都是如火如荼,这才想要仿效当年群雄并立掀翻暴元之举,也会盟聚一聚各方英雄。”杨虎见张茂和齐彦名都是脸sè一变,他就仿佛没察觉似的笑道,“除了二位,之前沧州冀州武强都已经来了人。再加上山东尚有几支圣教分堂要派人来,所以这一回可说的上是空前绝后的盛会。”

    这样大的场面?

    杨虎虽不是地主,但这儿是他找的地方,带来的人先占了屋子,后来人再占的房子自然条件越来越差,齐彦名和张茂满腹嘀咕地在村子里找了一圈,见全都是些破屋烂棚,在畿南一带名气极响的张茂就有些忍不住了。

    “在这白洋淀召集各方英雄会盟,至少也得有个像样的地方!就这村子巴掌大的地方,若是来得人再多些哪里容得下?杨虎又不是三岁孩子,帖子是他代白瑛发的,结果就这么马马虎虎?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大伙儿上杨虎的寨子去!”

    齐彦名这次总共也就带出来七八个人,原本还觉得有些少,可现如今看这村子的样儿,他就觉得不是自己带的人少,而是带的人太多了。就凭这地方的出产供给,时日一多恐怕人就得饿肚子吹西北风了。囡而,他虽没有答话,但心里的思量却和张茂差不多。只是,他心里更知道张茂只是说说而已,倘若真的是上杨虎的寨子,人人都会担心给扣下来!

    张茂和齐彦名从前也就见过几面,彼此都知道各自的名头,既然都不打算在这村子里多呆,两人便谢绝了杨虎邀他们上屋子里说话的建议,找了个僻静的水泊边上继续商谈。初步就白瑛若是真的想借此将人马纳入白莲教麾下,该如何应对达成了一致之后,齐彦名就突然开口说道:“对了,京城的那位平北伯听说启程去西北巡边了,难道朝廷又打算对鞑子开战?”

    “打打打,年年打,打到最后屁的成果也没有!要是朝廷养那些边军的钱都省下来,盘剥民间百姓少些,那些大户都能厚道些,我当年也不会落草了!”张茂不屑地骂了一声娘,随即又冷笑道,“听说司礼监的那个什么刘公公又在折腾什么乱七八糟的考察法,说起来还不都是公报sī仇,打算报复之前那几个官儿。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人!”

    “大当家,大当家,白圣主来了!”

    当听到远处传来了这么一阵嚷嚷的时候,正从自家事说到朝廷事的张茂和齐彦名一时霍然起身,冲着那前来报信的小喽啰询问了两句,两人马上朝码头赶了过去。还没到地头,他们就看到刚刚在村子里四处游dàng的那些汉子都聚拢了来,站在码头边倒也有些彪悍的样子,而杨虎则是手按刀柄站在中央,四周围还有好几个各方头目似的人。看到张茂和齐彦名一块赶了过来,杨虎却没有吭声,眺望着那几条灵活地在水中穿梭的小船,满脸凝重。

    白瑛一直都住在京城,纵使外出,行踪他多数也知道,这几条船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眼见那几条船快到码头,船头上一个身穿白衣的人便突然伸足一点船头,竟是轻轻巧巧纵身一跃,越过逾十步的距离,就这么跳上了码头。稳稳落地之后,他环视一眼众人,随即拱了拱手道:“今日有幸能一会诸路英雄,实在是白瑛之幸!”

    “白圣主,您老人家还是这么硬朗,真真好身手!”

    “果然是白圣主,当年要不是您,我这条tuǐ就没得救了!”

    “白圣主既是下帖相邀,咱们就是tuǐ断了也得爬来,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想当初咱们村里疫病横行,多亏您妙-手回春!”

    眼见码头上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话,白瑛都是笑脸以对,张茂不由得和齐彦名交换了一个眼sè。而杨虎虽知道白瑛医术精湛,可没想到他在畿南绿林道上还结下了这么多善缘,心头一松的同时,可隐隐之中也不免有些诧异。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张茂和齐彦名这才上前和白瑛见过,紧跟着张茂就笑呵呵地看着那几条船上一个个精壮的汉子说道:“白圣主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却原来还有这些个好汉追随!”

    “他们可不是追随我的。”白瑛笑呵呵地摇了摇头,这才侧身让了一步,直到一个人影矫健地跳上岸来,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位是纵横白洋淀威名赫赫的萧娘子,麾下八十水xìng精熟的好汉,这附近的上百个淀子就好似她家里的后花园一般。”

    众人发现船上第二个跃下来的是一个蓝巾包头三十左右的少fù,一时全都吃了一惊,待白瑛这么一说,他们方才恍然大悟,可心底都有些难以置信。据说上一回保定府通判那小舅子被绑了之后,官府也曾经大动干戈,可后来一只耳朵送了进去,甚至府衙当中还闹了几天,之后就一丁点动静都没了,那通判还是交了银子赎人回去,就这么一拨做事凶悍胆大的水匪,领头的居然是一个女人,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

    就连张茂也不由得怀疑白瑛这话不尽不实,当即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道:“啧啧,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么一位jiāo滴滴的小娘子,居然能带领八十条好汉?”

    他有意把这萧字误作为小,其他人怎会听不出来?闻听此言,那萧娘子却只是面sè微变,随即似笑非笑走上前来,一只手仿佛是举起liáo动耳畔乱发,但却倏然见往前一liáo,竟是一道匹练似的刀光冲着张茂前xiōng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心里提防着的张茂险之又险腰杆一沉,上半身往后一仰,旋即双手往地上一撑,双tuǐ顺势往萧娘子右手那刀蹬去。可就在这时候,那萧娘子左手又是一翻,竟是又亮出了一泓刀光。

    她竟是使的双刀!

    就在这时候,白瑛倏然踏前一步,左手拇指轻轻按在了萧娘子的刀上,右掌则是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张茂面前,这才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张大当家也不过随口一说,萧娘子既然已经亮出了这等功夫,也暂退一步吧,大伙儿都是自己人,点到为止也就够了!这村子地方太小,咱们到萧娘子的水寨去说话如何?”!。

第五百九十五章 不自量力,安于其位

    日落时分,鸡鸣驿。

    尽管天下水马驿众多,但鸡鸣驿作为宣府进京第一站,可不等同于寻常驿站。永乐十八年扩建,在驿丞署和马号之外添上了驿仓、把总署、公馆院等等,成化八年更是在方圆四百步修建了土垣,朝中甚至有官员建议在鸡鸣驿周围修建城墙,但这事情由于开销太大,多年来一直搁置到现在。

    就是这么一个偌大的地方,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拥挤。平日里刘驿丞吆五喝六异常神气,可这一次面对那么多平日里想都想不到的人物,他走路说话全都低着脑袋恭恭敬敬,生怕一个不留神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毕竟,这鸡鸣驿的驿丞看似油水丰厚,实则却是不入流的小官。纵使有时候他看似距离那位少年权贵不过是几步之遥,可就愣是凑不上前去。

    千多个自宫阉人,八百随行军马,竟也勉勉强强塞入了这鸡鸣驿之中。徐勋见那刘驿丞一直跟着自己这些人团团转奉承,偏偏一应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十几个驿卒都是忙而不乱,倒是不禁有些诧异,暗想这天下第一驿竟然还有几个人才。这会儿进了公馆院中,他叫了张永陈雄一块进了正房,想了想又命人叫了曹谦进来,随即让今次随行的阿宝摊开了地图。

    “我原本就不准备带这么多人,后来也是因为这上千人要押送,生怕其中有什么心怀叵测之途,所以才将随从军马添到八百之数,接下来不能再这么走了。”

    “宣府距离京城三百五十里,鸡鸣驿距离京城不过一百五十里。赶着这么些人用了足足两天才到这里。确实是太慢了。”张永也嫌这一路走得太慢,皱了皱眉就开口说道,“就算这千多人有意逃跑或是意图不轨,留下五六百人押送也就足够了。咱们带上剩下的人轻装前进,先到宣府见张俊,多出来的几天巡视宣府张家口等地,时间也足够了。”

    陈雄听徐勋和张永一搭一档,果然都是甩掉大部队这么个主意。脸sè登时有些发绿了。来之前泾阳伯神英就提醒过他,需得地方徐勋用金蝉脱壳的那一套,没想到果然是如此。因而,他连忙干咳一声开口说道:“不过区区千多个废人,留下五百人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有两百人护送也就够了,这些人闹腾不出什么事情来。”

    “未必。”徐勋摇了摇头,随即方才淡淡地说道,“之前把他们驱逐出京师后,我曾经让谷公公的西厂把人甄别了一遍,虽说都是近畿一带的人。可也有不少来历不清的,而其中信奉白莲教的人就很不少。就在过年的时候,还有人试图纵火,结果被看守的府军前卫几个幼军当场格杀。”

    练兵将近三载。昔日的幼军如今已经真正称得上带刀舍人四个字。吃穿用度全都在众军之上,又有天子亲卫的名头,去看守那么些人简直是大材小用。陈雄虽觉得徐勋有些小题大做,可皱了皱眉之后,还是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大人刚刚还吩咐去从中带几个人来问话又是为何?有什么事吩咐这些家伙。只消让人去问就得了,何必亲自见?”

    徐勋自然不会说西厂前几个月在其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发展了几个探子,今次他之所以顺带接下了这么一茬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也是因为另有目的。因而,笑了笑之后,他就轻描淡写地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况且接下来既然要分两路走,自然得先把情况mō清楚。陈将军,你去挑选几个稳妥精干的军官带队押送,咱们几个一路前往宣府。”

    既然不是要撇下他,陈雄稍稍放心了些,答应一声就出去安排了。等到他一走,徐勋方才斜睨了一眼曹谦说道:“鸡鸣驿乃是宣府进京最要紧的一道关口,今日这么多人来却能纹丝不乱,我看那刘驿丞大腹便便不像是有能耐的,你去打听打听这驿站人员的情形。”

    曹谦一去,张永这才嘿然笑道:“徐老弟,你是不是预备拿那些人有什么用场?”

    徐勋沉吟片刻,见张永把脑袋凑了过来,他便低声说道:“张公公可知道中行说?”

    身为太监,哪怕没上过内书堂,那些历朝历代的有名宦官也是最熟不过的。张永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就眼神闪烁地说道:“徐老弟是想使人间小王子?”

    “试一试没有坏处。如今我明敌暗,北线大边次边一带上千里,处处都在其可攻的范围之内,倘若不知道其一个主攻之地,今年春夏耕牧都是麻烦。”徐勋顿了一顿,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平心而论,我年前原本并不想对这些自宫之人用这样凌厉的手段,毕竟他们之中走这条路也多有不得已的,可既然不为世道所容,又没有别的活路,与其让他们去期冀那万分之一入宫的可能,亦或是在那里等死,还不如把人悉数发到陕西去,让后来者引以为戒。筑边墙之后,便将这些人编为屯田。而这其中,免不了有不肯认命的,说不定会动那主意。”

    张永在宫里混迹这么多年,别人是不是面上殷勤结交,背地里却瞧不起,几次交道打下来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因而他哪里不知道徐勋对他和谷大用那是真心亲厚,就连从前和刘瑾的相交也是如此。此刻听徐勋如此详细地解释,他就嘿然笑道:“虽说我曾经发善心让人去舍过衣服舍过粥,可那也就是不想眼睁睁看人冻死饿死,你要清理那也是为皇上着想。平心而论,可怜是可怜,总不能因为可怜就听凭他们为乱。只是,徐老弟你这主意是不错,可这些卑微之人就算能跑出关,带出去的消息倘若太假,未必能得人认可。”

    “所以去年年底,内行厂承老刘的意思。在宫里大肆清算李荣王岳等人的党羽时。老谷就特意悄悄帮了个小忙,有意让其中一个司礼监掌管文书的奉御瞒天过海脱了身,一直藏身在那些自净人之中。此人原本是李荣的一个徒孙,正经内书堂出身,而且,他看过杨一清上书搜河套复东胜的奏折,逃出宫后,在清理自宫阉人的时候把此人一并拿住了。他原本是前途正好野心勃勃。如今却因为李荣倒台不得不去陕西做牛做马,兴许这辈子不得脱身,你说他能不能忍得住这口气?”

    张永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样深知朝中明细的人,你居然敢放他北逃?”

    “当然不能放他,但是需要他这么一个名头!此前老谷在这些人当中安插了探子,暗暗挑选了几个最是不肯认命不甘心的家伙,悄悄透lù给他们有这么个司礼监的人。据那几个探子回报,如今这几个人果然把那个奉御巴结得十分周到。可是,倘若他们知道这个奉御再无复起之机,反而只会带来灾难。那恐怕就是另外一幅嘴脸。”

    说到这里,徐勋就冲着愣了神的张永一摊手道:“别看我,这是老谷给我出的主意。”

    毕竟,同类人的心思。还是同类人最能够理解体会。

    鸡鸣驿中往来最多的就是西北各镇总兵参将等等军官极其下属,公馆院中统共有六个大院子,再加上东西各两个跨院,林林总总有上百间屋子。徐勋担心这时候还有西北官员上京,便和张永合用一个院子,陈雄和其他十二团营的军官一个。其他的多半都空着,毕竟百户总旗等等低级军官都得和自己的下属再一块。此时此刻,当那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隐蔽的后门被领进徐勋那座院子的时候,全都低垂着头,直到进了一间屋子,领他们进来的人喝了一声跪下,几个人立时全都趴跪在了地上。

    “知道今天我叫你们来是为了什么事么?”

    听到上头传来了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几个人有心抬头偷觑一眼,可终究都不敢,于是捱了好一会儿,中间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大人可是……可是为了谷公公交待小的们的事情?”

    “哦,说说谷公公都交待了你们什么事?”

    徐勋没有训斥自己,反而还问了这么一句,那中年人顿时胆子大了好些,又磕了个头便开口说道:“谷公公吩咐小的们盯紧身边的人,要是有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就立时记在心里,等大人问起来的时候就如实禀报。”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发现徐勋没有说话,他便把心一横开口说道,“和小的同一条绳子捆着的那些人正商量着要逃跑,还说与其到陕西做牛做马,不如豁出命去造反,横竖都是一个死……”

    “大胆!”

    这骤然响起的另一个声音吓得中年人一哆嗦,脑袋直接挨着地面,随即慌忙砰砰磕了两个头道:“张公公饶命,张公公饶命,不是小人这么想的,是他们这么说的!”

    “你倒乖觉!”张永才开口呵斥了一句,这吓得半死的人居然知道自己是谁,他不禁有些诧异,随即立时沉声喝问道,“他们打算怎么个造反,你原原本本说出来!”

    “公公,领头的是一个叫做罗恩的。听说他早先已经内定了能进宫,谁知道这一回给一块赶出了京城,因而就怀恨在心。他撕了一大片衣襟,让咱们一个个咬破手指在上头按指印,说是这是歃血为盟,到时候谁敢背叛也是一个死字。我瞧着上头已经有好些血指印,生怕不从的话被人怀疑,只好也摁了。”中年人说着说着,已经带出了几分哭腔,“那罗恩说,如今近畿一带拉起大旗占山为王的多了,咱们这些人只要能齐心协力,也能占一座山头。”

    “占山为王,就你们那点出息?”张永嗤之以鼻地笑了笑,随即就慢条斯理地问道,“看你这个家伙还有几分机灵,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张永竟然开口问自己的名字,中年人登时大喜,连忙又磕了个头道:“小人郑八方。”

    “这名字倒是起得不错。”张永眉头一挑,又看了一眼其他三四个人,没好气地问道,“你们几个呢。敢情就他一个打听到了消息。你们全都是聋子瞎子?”

    “回张公公的话,小的这边也是硬按着咱们摁手印……”

    “小的也是……”

    “小人这边也有人来串联了……”

    徐勋原本只是以防万一,不想真的有人在暗中谋划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然而,只是稍稍想一想,他就知道这和后世某些越狱行动一样,掀起sāo乱的同时,不过是为了极少数的一撮人能够逃出去,因而他思量片刻就厉喝一声道:“够了。不用再说了!先把那几个领头的人名字禀报上来!”

    得到了七八个名字之后,张永就立时叫了一个随行的心腹小火者进来,对其严密嘱咐了几句话之后方才回转身坐下。这一次,却是徐勋开口说道:“你们几个全都听着,回去之后全都警醒一些,若是你们的身份不小心被别人给察觉了,之前谷公公答应你们的事情,你们从今往后也就不用惦记了。明日一早,就会有军士们宣布两个消息,一是你们这次除了修筑边墙。接下来就于花马池就地屯田,二是明日会分两路动身,留五百人看守你们,一队之中。一人逃跑,全队连坐。此事我提前告诉了你们,你们该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是是是,小的一定用心监视其他人……”

    见众人连连叩头后告退,没等人全都出去,徐勋就叹了一口气看着张永说道:“若不是此次这千多人中。夹杂了前头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的徒孙,此次也用不着我起行的时候顺道押送他们上路。此人知道不少隐秘事,万万不能放走!若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否则这批人早先按照成化爷的旨意一概处死,也就不虞人逃到哪里去。说起来这天下之大,此人逃到哪里都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怕就怕他逃到塞外去。到时候说不定又是一个中行说。”

    “这也没什么要紧,今夜那连坐令一出,必然有人趁着最后这一丁点机会逃走。只要今夜由得那几个刺头逃跑,然后抓起来枭首示众。鸡鸣驿本是往来宣府和京城的要地,旗杆上悬挂几颗脑袋,这消息顷刻之间就能传遍这从南到北一整条路。如此一来,自然没人敢不信连坐令,接下来谅他们一个都不敢逃。听说李荣自己都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哪里还有复起之机?此人只要逃不出去,难道还能蹦跶出什么风浪来?”

    最后一个出去的郑八方听到这话,忍不住抬了抬一直低垂的眼睛,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等到他们全都出去了,守在外头的军士禀报了一声,张永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刚刚有意在他们之中透lù这些话,你是不信他们?”

    “他们都知道,西厂又不可能真的把探子派到他们当中,用他们几个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办好了事情未必能得到好处,何妨两头卖好?知道明日起全队连坐,不可能逃得掉,今夜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看来,今夜是得要杀人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徐勋忍不住吐出了武侠小说中最出名的一句话,随即方才叹了口气说,“就不知道要掉几颗脑袋。”

    时值月末,再加上白日里天就yīn着,等到了晚上,除了外头点燃的熊熊火把,其他火把光芒照不着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在漆黑的夜sè中,几条鬼鬼祟祟的人影小心翼翼一点一点mō了出去。然而,尽管那土垣远远瞧着仿佛近在咫尺,可避开好几拨巡夜军士的他们却丝毫没把握能够翻过那道不高的土墙,就此重获自由。尤其是落在最后的那个三十出头身材单薄的汉子,更是不知不觉和其他人拉开了不少距离。

    “喂,你跟不跟得上!”

    要是别人,前头几个人必然撇下人就跑了,可单薄汉子却不一样。那是正儿八经宫里呆过的人,倘若能够有这人指导他们礼仪进退,另外还有宫中的门路,只要他们这回逃出去,异日改名换姓入宫的可能xìng依旧不小。否则,他们纵使逃出去,依旧是可怜虫而已。所以,眼见人已经是有些气喘吁吁走不动了,前头最精壮的两个人就回转身架起了他。

    眼看距离土墙没剩下几步了。几个人才松了一口大气。就听到那边厢他们溜出去的地方传来了一阵sāo动和叫嚷。情知是被人发觉了,他们立时再也顾不上其他,慌忙快步朝土墙冲了过去,几个人飞快叠罗汉把最上头那人顶上了墙头,可还不等那人扔下绳索来,刚刚还黑漆漆一片的土墙上大放光明,一溜十几个火炬一一亮起,那种陡然之间从极暗到极明的突变让几个人全都忍不住抬手遮目。其中一个勉力睁眼的便清清楚楚看到登上土墙的同伴已经是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

    那个单薄汉子眼看已经难以逃出生天,双膝不由得一软,就这么瘫倒了下来:“怎么会……好容易逃到了这儿,怎会是这样……”

    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上头传来了一声厉喝:“平北伯有命,所有逃跑的人,拿下之后全数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大清早的晨曦照在鸡鸣驿内鳞次栉比的房屋上,仿佛给瓦片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辉。然而,却没人顾得上欣赏这好天气。鸡鸣驿中从刘驿丞到几个驿卒,从把总到下头的驻军,全都被旗杆上那几个血淋淋的脑袋给镇住了。这儿又不是那些州府县城,每年秋决的时间都会在城头来上这么一幕。动军法抽鞭子打军棍不稀罕,可这样近距离地面对如此血腥一幕却是第一次。至于那些一队队强制押着从旗杆下走过的自净人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脸sè惨白,胆小的双tuǐ还在打哆嗦。

    什么自立山头拉起大旗造反,那会儿喊得最起劲的罗恩等几个人,现如今死不瞑目的脑袋已经挂在了旗杆上!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和xìng命过不去!

    而一手用绳子绑着的郑八方瞥了一眼那几个血淋淋的脑袋,虽是使劲缩了缩头,仿佛满脸的惶恐,但另一只手则是悄悄mō了mō怀里的那一面沉甸甸的牙牌。昨夜他把消息透lù给他们之后,便竭力劝说了那奉御留下牙牌,如此一来万一被擒,苦苦求饶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如今。那几个人连夜逃跑,果真是正好撞在刀口上,死得不能再死了,那一面刻着忠字五十七号司礼监奉御白胜的牙牌,从此之后就是他的了。只要能捱到陕西,一定能有脱逃的机会!

    比这一行人早半个时辰上路的徐勋这会儿已经离开鸡鸣驿老远,尽管昨日那几个血淋淋首级过目的时候,他仍难免xiōng腹之间不舒服,可终究是战场都上过,见血不能说习以为常,一夜过后也已经缓转了许多。午后暂时停马休息之际,见曹谦上了前来,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今早禀报说,昨夜见到的那个书吏,居然愿意一心一意留在鸡鸣驿?”

    “是,他说大人赏识是他的福气,只是他在鸡鸣驿二十年,对这地方的一草一木一兵一卒都熟悉得很,所以做起事情来才能如臂使指,以至于鸡鸣驿二十年来鲜少有差错,每一任驿丞都得对他敬重几分。即便大人信赖提拔他任新职,甚至得了官身,也未必能有在鸡鸣驿自在,尤其是出了差错,就更对不起大人了。”

    “看来,此人不止是有自知之明,甚至可以说是大智慧了!安于其位,却不是轻飘飘一句话而已!”徐勋说到这里,突然又开口问道,“那此人可说过,是否愿意就任驿丞?”

    “是,他说家有一子为廪生,驿丞不入流官,家财豪富,易为众矢之的,以驿丞之子入县学,不是为人窥伺巴结,就是受人冷眼冷落,还不如如今这样的好。”曹谦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此刻顿了一顿,脸上就lù出了几分敬意,“他托我拜谢大人,说是出入驿站这么多官员,只有大人命人去访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要是四方都有他这样微不足道却又才干出众的人,那我就省心了!”

    徐勋大大伸了个懒腰,随即意兴阑珊地说道:“只可惜,天底下最多的是不自量力之辈!”!。

第五百九十六章 兵备,人备

    宣府南城的昌平门楼下,早到数日的苗逵正站在宣府总兵张俊稍前一步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平线那越来越近的一行人。igEN彩“他怎么就改不掉凡事都爱轻车简从的性子!”

    “年轻气盛的人都爱招摇出风头,可平北伯的性子素来是相反的。”

    张俊能够以败战之将坐稳宣府总兵的位子,便是因为徐勋力保,看着这一位在朝中扶摇直恩宠直逼刘瑾,如今腿伤痊愈的他再也不必担心那些虎视眈眈的巡按御史,做事只觉得从容了许多。眼见头前那几骑人已经就在几十步开外,他少不得随着苗逵一块往迎了几步。

    “苗公公。”徐勋并没有高踞马,跳下马来冲着苗逵拱了拱手,随即就笑吟吟地看着张俊道,“张总兵,久违了。听说你如今腿伤痊愈,你这一把宝刀可是又能够派用场了。”

    “哪里哪里,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若是能够以我这老朽之身弥补先前的过失,自当尽全力。”

    张俊嘿嘿一笑,见张永自然而然地落后徐勋半步,轻轻用马鞭敲击着手,他想起先前因为那场败仗,镇守太监刘清投靠了张永,最后戴罪立功后得以顺利留在宣府,哪怕是如今各处镇守太监大洗牌,可宣府大同的镇守太监都根本没动,足可见张永徐勋是一路人。于是,他看了看跟来那两三百军士,顿时有些为难地开口说道:“之前苗公公说不要惊动太广,所以我只带了几个从人来,连刘公公副总兵和几个参将都没知会可平北伯此次毕竟是钦差,如此是不是太简慢了?”

    “倘若是皇亲临也必然会说不要繁文缛节迎来送往,我这一次是巡视,低调些就得了,还是苗公公了解我这个人。”徐勋摆手阻止了张俊再往下说随即笑着说道,“咱们毕竟是老相识了,我也不和你废话,宣府城中没什么好看的,我和张公公已经先去过了龙门卫和独石堡,接下来去张家口堡,新开口堡万全右卫城,沿路大小卫城石堡这些个地方一圈转下来,我就立时去大同。我丢下家里老子媳妇出来,自然要马不停蹄赶场子,可不是为了四处赴宴浪费时间的。”

    尽管在场的还有两个太监,可徐勋这话说得直爽,就连苗逵和张永也都笑了起来,更不要说心领神会的张俊陈雄了。五个人此前一块经历过那一仗徐勋和神英出关,张俊后援,苗逵和陈雄调万全右卫援兵张永和刘清往大同请援兵,可说是共同担着天大的干系,彼此交情当然不一般。此时既然说好了,张俊也就不再耽误,对着如今又回到麾下的吴大海吩咐了几句,他便让人牵出自己和苗逵的坐骑来,直截了当地说:“既如此,我也不敢耽误平北伯你的时辰,走!”

    昌平门楼守卫的百户和十几个军士远远望见这么一堆大人物说了一番话,随即就风驰电掣出了城去一时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有个机灵些的看着吴大海带着几个总兵府的随从就这么回了城,他忍不住前去对自家百户说道:“胡爷,刚刚您可听见了,似乎是奉旨巡视边务的平北伯?这怎么非但不进城,就连张总兵也跟着一块走了?”

    “你问老子老子去问谁?”

    那胡百户虽说纳闷,可也知道这会儿不是深究缘由的时候,连忙吩咐了几个精干人各处报信。不到一个时辰,平北伯徐勋一行已经抵达宣府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开去。这其中,镇守太监刘清原本早就打点好了要送给徐勋和张永的大礼,可不想人竟然不进城,而总兵张俊听之任之还不算,自个也跟着不知道了哪儿去。他都如此,更不用说从副总兵到分守参将游击将军等等一众人了。在城里苦等了天,终于是把总兵张俊给盼了回来,结果张俊面对一大堆疑问,却张嘴给了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答案。

    “平北伯和苗公公张公公已经大同去了。

    面对傻眼的众人,张俊这个总兵不得不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宣府粮储不在此次巡视范围之内,所以平北伯说,进城就不必了。若是回程有空,兴许他和苗公公张公公会进城来转一转。至于兵备和火药……”他顿了一顿,这才面色古怪地说,“府军前卫军情局在城中早有部署,详细的奏报已经到手,所以平北伯说不用瞧了。”

    从前每逢奉旨巡视,不都是地方文武官员跟在钦差大臣的屁股后头,看看那些雄壮军士的操练,看看存粮充足的仓廪,看看那些修缮最整齐的边墙,然后再赴一赴各处官员的宴请,若有空余再见一见思慕天颜的缙绅从来都是这样的,从来不曾变过。可这一回,他们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过其门而不入。

    因而,当大同总兵庄鉴得知平北伯徐勋一行人已经到了大同南小城的南门永和门的时候,他也同样是大吃一惊。张俊还有个早到一步的苗逵给他通风报信,他倒是听说有此次巡视打前站的一二百人在各处卫城石堡转悠,完全没想到是徐勋已经到了,这回是彻彻底底丝毫预备都没有。原本还要点齐麾下军将去迎接,谁料头前来见的曹谦连说不用,他最后不得不随曹谦只带了十几个从人就匆匆出了总兵府。

    大同镇因为往北就是一马平川,这座城池虽不如宣府占地广阔,但四门之外修建瓮城,瓮城之外又修建小城,层层叠叠就好似一个最大的堡垒一般,坚不可破。南小城和东小城一样,都是天顺年间所建,毕竟,曾经失陷于虏中的英宗皇帝对于虏寇可谓是切肤之痛。南小城开四门,东迎晖、南永和、西永丰、北文昌除了南边的永和门之外,其他三门都在头建阁,以供战时指挥调派。这会儿庄鉴一永和门楼,就看到了扶着箭垛正和苗逵张永陈雄指指点点说话的徐勋,连忙快步迎了去。

    “我还以为平北伯必然要在宣府停留一阵子,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

    “那是因为你没想到他多惦记家里的媳妇。”张永笑呵呵打趣了一句,随即就换成了一脸色,“咱们从万全左卫一路过来,先去看了镇虏卫、天成卫、高山卫、阳成卫,还有沿线那些石堡。平心而论宣府大同这边的边备还算是不错,可大边二边的那些破口仍然比比皆是,就是前头的石堡也多有破损不堪的。若是仗没有打起来也就罢了,若是真的打起来,恐怕结果不好说。”

    张永话音刚落,徐勋也开口说道:“庄总兵,咱们是老相识了,我也不瞒你说我此行随身携带了兵部职方司最新绘制的地图,一路标注各道边墙的状况,以及记录沿路各石堡的兵员情形。空额空饷这种事情都是陈词滥调了,我也不想多说,但若顶在最前头的边军平日那样警惕松弛,那就不是一句素来都是如此能蒙混过去的。就在白羊口,我们这一行两百多号人,装成山西太原府的一拨商人,轻轻巧巧就全都进了里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近水楼台先得月,天下承平日久,西商人先是靠着开中盐法大发其财紧跟着又是潞绸流行,几乎盖过了一贯有名的杭绸苏绢,但这些生意,全都比不往外头走私各式各样的盐铁之物,各家晋商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专门路子,就连他这个总兵也不能节制。然而分明只有之前带过那一次兵的徐勋却连这个都知道,而且还抓到了真正的把柄,那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平北伯,边军从不调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长年累月下来,难免就……”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道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屡禁是能够轻轻巧巧蒙混进来?这些石堡会不会轻轻巧巧易手?甚至是,倘若有变,会不会有人里应外合干脆把鞑子引进来?”

    再严密的墙也杜绝不料无孔不入的苍蝇,这是任何时代都存在的铁律,因而,徐勋说到这里,见庄鉴已经面色难看得很,他就没再往下说。这时候,却是苗逵似笑非笑地说道:“之前宣府咱们是过其门而不入,这一回大同之中也没什么好看的。庄总兵,这一次咱们从镇川堡一路往西南去,到保德州过河,你就领着咱们这么一路看过去。

    从镇川堡到保德州,中间有一二十个石堡,相隔从十几里到几十里不等。此时仍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尽管一行人除了身体精壮的军士,就是徐勋张永苗逵庄鉴这样筋骨打熬得相当不错的人,走到最后也不免吃不消,当二月底抵达保德州的时候,一行人免不了休整了两日。这两日间,徐勋一面对照兵部职方司的地图,一面在自己的小册子记着此次清点的实际兵员,心里那沉甸甸的感觉就别提了。

    应有兵员六七百,实际驻扎才五百挂零,甚至只有三四百,这种情形在沿路堡寨中屡见不鲜。而且,军士的年纪战力也好,军备武器也好,全都说不有多精良。甚至在一处石堡中,一个喝醉了酒的老卒大喊大叫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还不如趁机多多乐呵,足可见这下下的精神状态。如今是文官最不愿意打仗,生怕因此多出大批军费。而军士也并不想打仗,因为败战抚恤少得可怜,胜仗也未必能有多大功劳,由是变成了恶性循环。声。曹谦连忙放下笔前去开门,两扇门一打开,他就看到外头站着庄鉴,身后还站着一个魁硕有力的年轻军官。

    “庄总兵。”

    庄鉴知道曹谦是镇守固原总兵曹雄的长子,也是深得徐勋宠信的心腹,此时见人开门行礼他笑着一点头,这才进了屋子。他虽说是大同总兵,可一路升迁来之后,这一路连续不停地一个个堡寨卫城看下来也是觉得满身疲惫。对于边备的状况,他从前自忖了解得不离十,可现在却再不敢有这样的自信了。毕竟,倘若再来一次虞台岭那样的败仗,他可不敢自信有张俊那样的运道。走马观花都能看到这样的情景,若是看得更细致些呢?

    “平北伯,明日你等过河那就是陕西境内了,我却得回大同去。接下来这一路虽说并不难走,但正好麾下游击将军江彬紧急送来了大同急报,道是晾马台附近有虏寇出没,我得尽快回去。接下来这一路,我着江彬带二十名军士送你们过河。”

    乍然听到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徐勋立时抬眼打量了一番庄鉴身后单膝跪下行军礼的那个年轻军官。和曹谦略显文气的相貌相比·三十出头的江彬却是出奇的雄壮双臂极长,双腿走路略略有些罗圈,显见是擅长射术马术就连同样虎背熊腰的钱宁,单看相貌雄壮,与其相比竟也逊色三分。想到此人一个游击将军却揽下了到这儿来送急报的差事,又能让庄鉴将其留下护送一程,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禁微微一笑。

    等庄鉴告辞离开,徐勋这才坐下身来,饶有兴致地对江彬问道:“刚刚庄总兵说你是大同游击将军?”

    “是,卑职世袭蔚州卫指挥佥事累功升大同游击将军。”

    “看你这年纪大约才三十出头,竟是如此英雄了得?”

    “不敢当平北伯英雄之称,卑职只是曾经退过小股虏寇,怎能和平北伯率军出塞退敌数万斩首数百,一举挽回虞台岭败绩的功勋相比?要说英雄,平北伯才是当世英雄。”

    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和钱宁不相下!

    徐勋不禁莞尔,想想如今京城两边相持不下,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想要什么就显而易见了。然而,他正思量间,江彬竟又正色说道:“况且,也只有在平北伯麾下,方才能够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否则如今提督内厂的钱大人原本只是一介百户,擅违军令出塞探查,何至于一举于千军之中夺将首级,以奇功授指挥使辙年之内扶摇直封妻荫子?卑职先后跟过张总兵和庄总兵●,他们都是宿将,但此前他们一为待罪之身,二为擅出兵马,最后却同样因功受褒扬。若不是平北伯知人善任,不能有如今宣大这一片太平之势。”

    这种知人善任的马屁比刚刚那单纯的盛赞英雄却又高明一筹。就连曹谦也忍不住冲着江彬看下看,暗想凭着徐勋喜好搜罗天下英雄的秉性,这样送门来的人兴许会顺手揽入囊中。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徐勋却仍只是微微一笑。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也本是微末之人,皇才是真正的知人善任,我自当尽心图报。”这样一句万金油似的搪塞之语之后,他才慢条斯,“我还是第一次到陕西,既然庄总兵推荐护送我这一行过河去陕西,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若想要他再一次知人善任,单单空口白话可不行!他徐勋从来不惧风险和回报并存的用人,就是放在现他也绝不后悔当初用了钱宁,毕竟,那一次的大胜奠定了他在朝中的基础!为了防人变心就不用人,他干脆就回家去当富家翁算了!

    江彬对徐勋的冷淡原本颇为失望,然而,听到最后那句话,又见徐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只觉得这小自己一轮不止的少年权贵竟是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连声答应退出了屋子之后,后背心不觉有些燥热。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富贵险中求,钱宁不过是太监钱能的养子,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

    次日一大清早,一行人便开始渡河。从山西到陕西的驿路官道,原本该从大同到宁武、太原、汾州·然后到绥德州,最后到延绥,这一路极其平整。但由于这一程绕道太多,徐勋所带人马又不多·干粮此前已经充分补给过了,自然就只沿着陕西长城边路往西北而行。

    用了大半天陆陆续续坐船过了黄河,便是府谷,徐勋只让江彬带着曹谦几个进城又去办了些补给,随即又是赶了大半天的路,傍晚时分,眼看神木县远远在望的时候·徐勋遥遥听见阵阵不同寻常的声音,原本双双疾驰在最前头的曹谦和江彬却同时停下,同时出声示意后队停下。这停下之后不过倏忽间功夫,那边厢城就已经燃起了烽烟。

    “神木的镇羌所有变!”

    即便再有心立功的江彬,此时此刻看了看后队这两百多人,也不由得满脸紧张。这时候,反倒是多年战阵的陈雄更沉着些。今次带的人少,不是在左右官厅中操练了许久的·就是御马监亲军精锐,而真正的骨干都是此前奔袭塞外那拨人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并不是未经战阵的初哥。这时候·他拨马回去厉喝了几声,立时一众总旗小旗等便纷纷吆喝了起来,倏忽间,二百多号人便已经隐隐约约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楔子阵。

    苗逵策马前沉声问道:“谁敢去哨探!”

    此话一出,江彬知道这儿地形是自己最熟,倘若他这会儿缩头乌龟,就是马屁拍得天花乱坠也没用。当是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拍

    “好,就是你去!”苗逵多年掌御马监亲军·平日不声响时不见什么,此时自有一股凌人气势,“探明敌情回来,尔等全数擢升一级!”

    这话对于小兵来说只是不小的激励,可对于江彬来说,这一级就非同小可了。他一时浑身是劲·见徐勋亦是微微点头,他立时招呼了五个随行军士,拨马便朝神木县那边疾驰而去。他这一走,张永立时开口说道:“神木县镇羌所这一带边路堡寨林立,每隔十几里就会有一堡,论理从这边厢毁墙而入,不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镇羌所依神木县而立,是附近最大的坚城,又是千户所,驻军按理应该少说也有一千二百人。”尽管没有来过延绥,但徐勋从兵部职方司调阅的那些图籍典册可不是白搭的,这会儿也觉得事有蹊跷,“如此说来,该是试探?”

    “若是试探,接下来延绥一线应该会有大战,不知道杨总督如今人在何处。”

    陈雄接了一句,心头只恨当初自己听了徐勋的把大队人马抛下,如今好端端的沿着边路走,竟然也会无巧不巧遇到这样的事。倘若不是看烽烟形状确定这并非鞑子大队,他早就吩咐下去裹着这几个人先退避三舍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人也知道这道理!

    几个人全都掩在大队军马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前眼尖的曹谦就看见那边厢三五骑人飞一般地朝这边疾驰了过来,看着像是先前的探马。然而,还不等他高兴这几个人平安无恙,后头跟着的却是三四十骑寇。

    尽管在延绥镇的时候他没少见过这种情形,可此时此刻后头要保护的人非同小可,他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少有的紧张。

    “迎击!”

    陈雄那沙哑的声音陡然之间响起,一时间,曹谦也来不及想那许多,拉开弓箭就夹紧马腹疾驰了起来,眼看进入百步射程之内,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了弓,旋即就尽力伏低身子拔出马刀冲杀了去。这时候,他终于发现,那三五个先头拼命逃跑似的探马,却根本绕了一个大弧线,此时从他身边不远处擦了过去,尤其是前头极其显眼的江彬,竟是几乎一马当先地径直突入了那群追兵之中。只一个回合,他就看见对方手起刀落将人斩落马下。

    敢情这江彬引了这么些虏寇来,不是打不过就跑,而是存心自己立功劳。另外给他们这些人送功劳……这家伙还真能笃定确认,自己这二百多号人必然能收拾得下这一小拨虏寇!

    :话说昨天柚子提醒我才发现,居然平白无故从四百多章跳到了五百多章,我真是糊涂了…现在大错已经铸成,标题改不了,只能就这样了,鞠躬致歉,··….

第五百九十七章 人杰地灵

    [第一卷金陵败家子]第五百九十七章人杰地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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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七章人杰地灵

    大明建国之初,一整个北边战线全都是和méng元拉锯战的最前线,因而神木县一度完全军管,设神木堡,属榆林卫管辖,但洪武末年便复置神木县,属葭州。「域名请大家熟知」可随着九边逐渐设立,原本作为县治的神木内驻守镇羌所,逐渐又成了军户远比民户占上风的局面。

    此次鞑子不过是来了千把人,攻城之势并不猛烈,可即便如此,突如其来的攻势仍然让镇羌所上下的军马措不及防。此时此刻,镇羌所千户王景略端着féi硕的身躯气喘吁吁登上了西mén城楼最高处,发现不远处一支两三百的军马正和鞑子三四十骑人纠缠一块,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委实有些决断不下。这时候,一旁的神木县县令朱荣贤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哪来的军马?”

    “来人,点齐兵马,出城杀敌!”

    一听到这句话,朱荣贤顿时吓了一跳,慌忙阻拦道:“王千户,这可不是开玩笑,鞑子正在死攻西小mén,你这一冲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再说,镇羌所的职责在于守城,纵使吃下这一股鞑子,这神木县万一有失,咱们可是全都逃不过去!”

    “朱县令,你在这神木县当县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几时看到有一两百的巡边军马?而且这些巡边军马往日看到鞑子跑得比谁都快,谁会吃饱了撑着去迎敌?”

    一连两个反问问得朱荣贤噎住了,王景略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油汗,恶狠狠地说:“不是总督杨大人派出了这么一拨人四下巡视,就是此前听说正在大同转悠的平北伯麾下,万一这一伙攻城的鞑子舍下咱们去吃了他们,咱们这才是真正的吃不了兜着走!那一处边墙破口我已经差人上去了,外头就是一马平川,若有大股敌踪立时就会禀报。我们这一股人从瓮城杀出去,正好叫虏寇猝不及防!”

    撂下这么一句话,他立时飞快地从城楼上下去。从朱荣贤站的地方看去,依稀就只见一团ròu球一颠一颠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因而看着看着,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县令就忍不住嘟囔道:“还点齐兵马出城杀敌,就你这分量,你那匹马能驮得动?”

    然而,朱荣贤终究是低估了王景略那匹平日只知道大吃大嚼,关键时刻却愣是把主人驮了出去的战马。王景略自然不敢把所有兵马都带出去,进入西瓮城jīng选了三百战力不错的,他极富煽动力地给众人封官许愿了一通,旋即就吩咐打开了西小mén。

    死攻西小mén不下的虏寇陡然之间发现西小mén大开,却没有第一时间贸然突入。méng人和明人打了何止上百年的仗,这些城池中的名堂也都清楚,头一批进去多半是有去无回。可随着里头好一阵惊慌失措的嚷嚷,为首的千夫长方才大声叱喝了一句,一小队二三十个人立时鱼贯引马而入,可不多时就是一阵阵惨叫闷哼。眼见情势不对,那千夫长正庆幸不曾全数突入,他就看到内中几骑人狼狈逃出。

    “不是我们的人……是明人!”

    骤然从西小mén杀出的这三百多号人正好打了围城这股子虏寇一个措手不及。大腹便便的王千户抄着一把厚重的砍刀,靠着身边七八个亲卫和自己的娴熟配合,第一个照面就靠着这重兵器把一个鞑子砍了下马,但这把大马刀如果是他当年那分量耍耍还简单,如今这体重却是有些吃不消,尤其是右手肩膀沉甸甸的渐渐使不上劲。前头兵马眼看把敌人冲了个对穿之际,他已经落在了中后的位置。这时候,他看到两旁的亲卫已经被冲散得只剩下了三四个人,他突然刀换左手,一声叱喝便冲那几个直奔自己féi躯而来的鞑子们狠狠砍了过去。

    “他娘的,老子最恨欺负胖子的人!老子是胖,可老子左右手都好使!”

    王景略一刀拍翻了最前头那个鞑子,三四个亲卫奋力杀上前来,竟是堪堪抵住了这一拨七八个鞑子。可即便如此,几个人被着一阻,一时却陷入了重围,左冲右突就是难以杀出去。面对这种情景,王景略俯身一抄横在马鞍前的那个褡裢,从里头捞出了一个竹筒来,冲着四周那几个亲卫厉喝一声道:“全都预备好了!”

    几个亲卫都是极其熟悉自家千户那三板斧的人,可这当口和人厮杀都来不及,闭眼是根本不行,只能飞快调整自己的位置。随着那竹筒中某些不明液体喷洒了出去,四周围顿时luàn成一团,除了那些鞑子的骂声,马嘶声,就是猝尔响起的惨哼声。而就趁着这一瞬间的功夫,王景略竟是抡着这一把大砍刀一口气砍倒了两个人,带着几个亲卫杀出了重围。

    就在他抬起袖子使劲擦了一把灰méngméng的脸,沙哑着嗓子准备吩咐什么的时候,一旁的那个亲卫突然开口嚷嚷道:“千户,千户,鞑子luàn了!”

    鞑子luàn了?

    这对于王景略来说,无疑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他在镇羌所已经呆了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间,麾下军户虽然屡经勾补,可是在他那种发挥所有能动xìng的战斗风格指引下,老兵油子占了多数,而这些人最jīng通的就是在怎么保命的情况下杀敌,所以,此时此刻他丝毫不担心自己这个千户和他们割裂了开来,这些人就不懂如何把握战机,于是,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竹哨,随即鼓起双颊使劲猛吹了起来。这极其有节奏感的节奏在这厮杀声一片的战场上显得格外清晰,就连那边厢吃掉了先前那三四十骑人赶来驰援的徐勋等人也听见了。

    “这声音……怎么让我想起了府军前卫?”

    张永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见徐勋亦是脸sè微妙,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茬,他顿时笑了起来,“不管如何,待会儿收拾了残局,一定要看看这镇羌所的哨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到的陈雄,稳重的曹谦,再加上立功心切的江彬,这三个人分头带领一小队四五十骑人,穿chā分割虏寇,再加上奇招不断的王景略,到最后这一仗最终以虏寇败退告终。清点战场时,徐勋便看到曹谦领着那一骑人过来,忍不住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原因很简单,那一匹坐骑实在是一等一的高头大马,而上头那人的块头也着实是惊人,怕没有二百五六十斤。眼见得人到近前,在马上行了军礼,他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倒是一旁的苗逵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咱家想起来了,镇羌所的王大胖子!想当初咱家和保国公进兵延绥的时候就曾经在这儿见过你,那会儿你的个头就很不小了,怎么如今又féi了不止一圈?”

    这一声王大胖子叫得王景略很有些尴尬,然而,发现徐勋的目光中带着深深审视的意味,他就不敢听之任之了,忙干咳一声说道:“苗公公,卑职就是喝口水也能胖的人,早先也不是没人支过招让我减两斤ròu,可这只要少吃一丁点就饿得慌,所以卑职只好让它去了。好在卑职当年那匹大黄生了小马驹之后亦是个头一等一,还能驮得动卑职,再加上卑职左右手都能使得兵器,从来没误过事。否则,三边总督杨大人也不会举荐卑职升任延绥镇的守备。”

    这一口一个卑职的一番解释既说了自己的胖是没办法,又说了如何应对这féi胖身躯在战场上带来的不便,最后又说了自己得顶头上司赏识的事实。因而,即便徐勋起头心里也犯嘀咕,此时此刻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么说,你胖归胖,还是个人才?”

    “人才不敢当,可卑职自信还有些能耐。”王景略见徐勋显见是正视了自己刚刚那番话,便笑呵呵地说道,“就好比这陕西三镇边路上四五十个石堡,和卑职年岁差不多的人,绝不会有镇守一地超过十年的。卑职在镇羌所整整十二年,愣是从来没放鞑子进来过!”

    “好好好,倘若你不是吹牛,不管你这幅身材如何,都是个一等一的人才!”

    斩首三十级,这对于前次曾经率兵出塞奇袭,数战斩首数百级的徐勋来说,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胜,但当这个战果最终报上来的时候,王景略却是喜笑颜开。毕竟,开城mén迎击这种事他怎么也不可能常做,这一回也是冒了莫大风险的,哪怕徐勋就只分匀他一丁点斩首功,麾下将士也就能摆平了。因而,当进了神木县城之后,他便寸步不离跟在徐勋身后,生怕因为跟得不够紧,这功劳簿就此飞了。

    徐勋却不知道这乐颠颠跟在后头的王大胖子是打这主意。神木县令朱荣贤身为两榜进士,李东阳的mén生,为人倒是和其座师差不多,没那么多迂气,徐勋召问军备民事的时候,他对答如流不说,也表现出了相当的恭谨。而临到末了,他踌躇片刻就开口说道:“本县民户三百,军户逾千,况且地临边陲,民户最愁的就是chūn种秋收之际,虏寇来袭。”

    打草谷这个词虽然是辽人首创,但辽国之后既然渐渐开始汉化,接受了各种汉人礼仪,屯田渐行,打草谷的事也就渐渐只是零星而非大规模。相形之下,明朝把méng古人赶出了中原,那些曾经在中原享尽荣华富贵的méng古人重新成了游牧民族,却是不可能在塞外开耕田,捡起了放牧的老行当,这入寇掳劫边疆人口为奴,抢掠粮食,林林总总的入寇横贯整个明朝,竟是比打草谷还打草谷。而且méng人最喜欢的就是秋高马féi和chūn暖huā开之际入寇,而这两个季节,却是chūn种秋收的关键时刻。

    因而,朱荣贤提到这个,徐勋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如何建立预警和反制机制,却也是他此行和杨一清要探讨的主题,如今他自然给不出什么说法来,只能勉励了朱荣贤几句。等这位县令回衙mén去料理此次虏寇入境的种种善后事宜,他方才翻开了曹谦统计的功劳簿。

    “王大胖子,看来你倒真的不是吹牛。斩首三十级,伤二十余人,其中有一半都是你的战果。”徐勋随手合上功劳簿,看着王景略似笑非笑地说道,“杨总督果然是知人善任,若是以貌取人,你这人才兴许就错过了。”

    一半的功劳都归自己?

    王景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想来,今次这功劳能分润到一两成就心满意足了,这一半的功劳是什么概念?可以说,这延绥镇守备的位子已经不够了,少说也得分润一个入卫游击。于是,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立刻紧张地答道:“平北伯这称赞,卑职真是担当不起,若不是今次您这些jīng锐分头拦截,哪有如今这样的战功?”

    “战功就是战功,什么担当不起的。”徐勋一边说一边看着江彬道,“之前苗公公答应你等提升一级,可你这探马直接就把虏寇给引来了,不能说是全功。你麾下那几个探马全部记头功一等,你这个游击将军便只记那两个斩首功,如此可公允?”

    “是,卑职心服口服。”

    江彬斜睨了王景略一眼,又是惊叹这家伙的好运,又是诧异这圆滚滚的身材,可对于今次的战果,他自然不敢再去相争。毕竟,引来敌人这种事,一个不好别说没功劳,就是罪过也得大得没边了。眼看徐勋又对陈雄说道军士战功记录分配,他心底更是有了一本明帐。

    这位平北伯,倒是当面直接开销清楚的人,做派和他前两位上司张俊庄鉴都不一样!要想跟着这一位拼个前程出来,他得把心思摆正了!

    王景略得知徐勋之前这一路都是过宣府大同不入,顺着边路的那些石堡巡视了过来,惊叹之余,也就明白了这一位决计不会听那些糊nòng人的数字,更不是来粉饰太平的那些钦差。于是,他带着徐勋干脆往长城上去转了一圈,见上头破损处处,他就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都是从洪武到现在一点一点修建起来的,修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劲,可之后年久失修,就成了如今的样子。这些年,鞑子都是随便捣鼓两下,就能毁掉拆掉一段边墙入寇。”

    徐勋看了一眼这一路跟过来,自己却有意冷落的夏言,见其亦是有些诧异地看着王景略,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你这个在镇羌所当了十二年千户的王大胖子,有什么见解?”

    “卑职哪有什么见识。”王景略不想徐勋真的会问自己,愣了一愣方才立时搔搔头道,“卑职只是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想当年东胜等塞外各地还在咱们手里的时候,虏寇没那么嚣张。毕竟那几个地方扼守关外,可以说是卡在他们嘴里的几颗楔子,要咬下来就得先拔了钉子,所以不好入口。而咱们北面的河套水土丰腴,听说还有盐池,从前边民都是在关外耕种,如今那些土地都荒废了,倒是成了虏寇的巢xùe。听说如今在河套最大的势力就是火筛的军马,这家伙之前打了败仗,如今不知道怎么又闹腾了起来,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兵马……”

    王景略说着说着,以féi硕的身躯陪着徐勋在四面城墙和边墙上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吃不消了,不得不苦着脸告了个假坐在城墙脚上的楼梯上休息。几个下属见他这脓包样,想笑却又不敢,反倒是夏言没跟着徐勋上去,而是紧挨着王景略坐下了。

    “王千户在镇羌所多年,依你看,复河套是否可行?”

    王景略斜睨了一眼夏言,有些mō不准对方的身份。可瞧着打扮,依稀像是县衙里幕僚一类的人物,因而他不免赔了几分小心,想了许久方才说道:“这事儿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记得当初我爷爷那会儿的时候,就一直有用兵搜河套,可前前后后换了好些个总兵将军,最后也就只有先头的王太傅曾经一把火烧了虏寇大汗的不少辎重,甚至于让那些虏寇好些年不敢入套,其他的时候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除非把延绥镇和咱们这些石堡全都往前移,沿黄河布防,然后清剿河套残留虏寇,否则谈什么复河套事!”

    没想到,这区区一个千户,竟是真的见识不少,怪不得杨一清也要提拔此人!

    在镇羌所停留了两日,徐勋固然把这附近的地形冲要基本上mō了个清楚,同时也等来了杨一清派来的特使,不是别人,正是曹谦的弟弟曹谧。在西北熬了一个冬天,又是整日里在外头探查,曹谧当年的少年稚气已经几乎都褪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哥哥差不多的稳重,但却多了几分无法掩饰的锋锐。

    从去岁年底到如今,死在他手上的虏寇探马jiān细等等,已经足足有二三十个,每一个都是他亲自砍下的脑袋挂在旗杆上示众。

    即便是曹谦,听弟弟禀报这些的时候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他暗叹二郎长大的同时,心底也不禁直冒寒气,暗想弟弟如今才二十不到,这杀气比自己当年可强多了,也不知道异日议婚的时候哪家姑娘能消受得起。

    然而,徐勋对曹谧这样一幅杀气腾腾的样子却很是赞赏。男生nv相原本就是没办法的事,若要立威,就得比那些长相粗豪凶暴的男人更狠。从这一点来说,曹谧杀的全都是该杀的人,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忌讳。此时,赞口不绝之后,他便开口问道:“这么说来,杨总督在延绥?”

    “是,杨总督说,这段时间都在延绥,倘若大人有空,请到延绥议事!”说完这话,曹谧又看了一眼一旁shì立的王景略,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杨总督听说王千户此次拒敌有功,所以让你也收拾一下,立时上延绥镇去,另有委任。你的职司,由副千户顶上。”

    这一句另有委任,让王景略又是jī动,又是惶然。只是等到上路之际,他那匹之前活动过量,这才歇了没两天的坐骑却有些吃不消了。他一时没办法,忖度镇羌所到延绥镇也就是两日的路程,他问过徐勋之后,索xìng就厚颜带上了一辆马车,却是骑马少坐车多,别人纵使笑话,可他素来脸皮厚,嘻嘻哈哈一阵也就过去了。只等快到延绥镇的时候,他才下车换马。

    尽管徐勋之前在宣府和大同都是过其mén而不入,但张俊和庄鉴都是亲自相迎,这一到了延绥,杨一清也不例外。战场上并肩打过仗的袍泽,却和等闲jiāo情不同,因而一打照面,徐勋便冲杨一清身上打量了两眼,随即笑道:“别人到西北都难免干瘦,倒是邃庵公看上去越发jīng神奕奕了。”

    “陕西就好比我的第二家乡,都呆惯了的地方,再干瘦岂不是对不起这方水土?”

    杨一清这天生的白面无须,哪怕是这西北风沙也只是把老脸吹得起皱,没能把他给吹黑了,此时自然更不会介意徐勋这善意的取笑。向徐勋引见了一旁的镇守延绥总兵官张安,他就说道:“听说你这一路马不停蹄从宣府大同一路延边看了过来,还在镇羌所打了一仗,倒是真正的巡边,而不是走马看huā。既如此,我也不和你打huā枪。这延绥镇上下军官原本是要在这儿最有名的huā马楼摆酒宴请你,我自作主张替你推了。今天晚上,就在延绥总兵府,我掏腰包请你和苗公公张公公陈将军,羊ròu泡馍烧酒管饱,你可得打起jīng神熬夜!”

    这一番话说得徐勋哈哈大笑,别说此前和杨一清同甘共苦过的一帮人,就是如江彬这样只听说过杨一清名声,没怎么打过jiāo道的,也不由得跟着一块笑了起来。至于王景略这样的微末千户,自然只有在旁边赔笑的份,可他那样féi硕的身躯实在太过扎眼,一下子就给杨一清瞅见了。

    “对了,王大胖子这个福将此番和你们一块立了战功,倒是巧得很!他家里几代人世袭镇羌所千户,全是终老于任上,也算是这西北一带少有的全福了。别看他这般身材,他年少的时候,可是在河套内跑过马撒过野的,地形之熟,他算是一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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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八章 踌躇满志,焦头烂额

    作为大明九边之一,延绥镇最初驻绥德,之后迁榆林,因而也常常被人称之为榆林镇这儿地处黄土高原,往北也是沙漠草原相间,地形看似一马平川,却也颇为复杂。自打成化年间从花马池到到清水营的这部分边墙全数贯通,各堡之间相互呼应,看似形成了一道相互呼应的堡垒,然而自成化以来,虏寇毁边墙入境的事件仍是从未停过。

    因而,自己人在延绥镇,此前神木堡却突然遭袭,杨一清虽恼火,可也实在棘手得很。这一晚上,实践前言真的请徐勋几人大吃了一顿羊肉馍之后,杨一清便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看着徐勋沿路探查过的边线诸堡,眉头紧紧蹙成了一个结。直到把这一沓东西都看过了,他才信手把这一沓纸片往案上一丢,随即抬起头来

    “我自从之前到陕西提督马政之后,便仔仔细细去了解过之前到陕西的那些文武官员是怎么个宗旨。一是余子俊经营延绥,筑好了从清水营到花马池这一段边墙,二是当年王越搜河套未成之后,侦知敌寇老弱巢穴,一把火让虏寇为之丧胆。说起来,直到如今我还着实佩服余子俊,四万人短短四个月便能筑起从清水营到花马池这千里城墙,我自叹不如。”

    “筑长城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倘若当成是长治久安的法宝,却是难能支撑长远。”

    徐勋用手指点着那张大地图上的几个点,一字一句地说道:“究其根本,沿大河驻守,终究强于单单筑边墙。因河为固,东接大同,西接宁夏。则河套之地尽入中原,屯田千里。陕西可安!”

    “知我者。世贞也!”

    杨一清重重点头,突然发现今rì在座的除了昔rì同生共死过的苗逵陈雄张永等人,以及曹家兄弟,外加一个胖得满脸局促。坐在那里扭来扭去的王景略之外,还有个陌生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而。他不由得往人多看了几眼。见其这幅光景,徐勋便主动解释道:“这是才从南京来的监生夏言夏公瑾,南监祭酒章先生的得意弟子。此前他拿着章先生的信到我家里。直言说搜河套复东胜。我寻思着就把人带了过来。”

    “哦?”杨一清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夏言,见其慌忙站起来躬身行礼,他便摆摆手道,“不用多礼。生意气,我年轻时也是如此,只不过在你这么一丁点年纪的时候。还只知道说大话,满以为自己才高八斗就应该让人重用。却还没想到这种边务实事上头。如今火筛式微,小王子部势强,倘若不能趁此机会把河套收回来,今后恐怕难觅如此良机!”

    夏言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称陕西王的杨一清——所谓陕西王,当然不是说杨一清在陕西一言九鼎无人不从,而是说如今的满朝文武中,就没有一个人比杨一清更为了解陕西三镇的边务。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杨总宪,为何说火筛式微,小王子部势强,反而是咱们收取河套的好机会?”

    此话一出,杨一清却是看着徐勋笑而不语。这时候,徐勋方才接口说道:“火筛诸部盘踞河套,在其中营建巢穴,但其故地却并不在河套,而在更北边。倘若如今尽失根本之地,他又没有嫡亲的后嗣,这一脉就要断了。河套对他来说只是游牧之地,不是根本,倘若他想要真正的遂心意以外孙为嗣,那么两面作战就是极其不可取的。所以,我趁机取河套,与他开埠互市,用他的牛羊换中原的米粮盐铁等物,这才是他和小王子部抗衡的最大本钱!”

    夏言若有所思之际,张永和苗逵虽不是才知道杨徐二人剑指河套的雄心,可也忍不住吓了一跳。搜河套复东胜,然后把河套故地全都收入囊中,这在朝中并不是什么新鲜稀罕的提法,可在筑墙之外,连互市这种朝中往往要争上几年的事情都打算立时去做,这就不一样了。

    就连张永,也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事皇上答应了?”

    “皇上答应了。”

    杨一清一直知道徐勋圣眷稳固,此时听到这两个字,他知道自己在陕西数载,思量已久的这件事终于能够得以施行,一时只觉得异常振奋。饶是他年纪一大把了,也忍不住砰然拍案而起:“若是真的能够做成,那陕西三镇从此之后可得长治久安!”

    “但在此之前,只怕有一场仗要打!之前攻神木的那一股鞑子,人数实在是少了些!就是不知道是火筛失心疯了,还是别部已经窥伺河套!”

    听到这话,曹谦几乎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大人,杨大人,卑职毕竟此前才见过火筛,此次愿意带人前去哨探!”

    王景略自知不过是刚刚从区区一个千户提拔上来的,杨一清尽管赞了他,可也没说接下来该怎么使用,打刚刚开始就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那里

    可这时候见曹谦自动请缨,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后就干咳一声道:“这位曹大人,就算你真见过那位火筛,可哨探河套的事情还是从长计议。这里头哪里有盐池,哪里有水源,哪里有虏寇巢穴,都复杂得很,外人一时半会未必清楚。不若我先画一张地图,说句犯忌讳的话,从前我还在边墙外头开过一亩三分地……”

    此话一出,他就看见一双双眼睛齐刷刷都看着自己,立时讪讪地说道:“诸位大人别这么瞪着卑职,当年王总制经略陕西的时候,用过一位朱广朱百户,那就是俺家舅爷爷,他从小熟游河套,卑职小时候也跟着去过。不说别的,咱们葭州百姓是真的一度翻过大边到外头去种地,因为那边紧挨黄河土地肥沃,这边辛辛苦苦种三亩地,有时候还不及那边种一亩。虽说风险大些,可收成好的话,这些风险也就值了。”

    曹谦见王景略说得头头是道。起初被人打断顶撞的恼怒也就渐渐丢开了,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王千户敢情以为我是京城出身的老爷兵?我须也是陕西本地人。家父曾经在延绥任了多年副总兵。我游学的时候就曾经带过几个家丁游过河套,虽不能和你似的尽知其中详情,可也不是口中说说而已。既然王千户把河套当成后花园,那此次哨探其中。你我同去如何?你既然连地都种过,哨探之事当然不在话下!”

    徐勋见杨一清微笑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知道杨一清特意把这王大胖子捎带上,恐怕就是为了此时,于是也就一并笑眯眯地看着曹谦挤兑王景略。而陈雄亦是知道这军中汉子素来是吃软不吃硬。请将不如激将。因而也添油加醋地说道:“既然是昔rì王总制用过你舅爷爷,祖宗英雄,你就不想如今再出个好汉?”

    王景略不想这一老一少都和自己扛上了,一时脸sè涨得通红。好半晌,他方才粗声粗气地说道:“好,要是你们不觉得我这身材出去会误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好!”

    杨一清当即沉声说道:“我回头就去和延绥镇总兵张安说,调了你在总督府机宜行走。王大胖子,但使这一次能详细侦知虏寇下落,我记你的奇功!”

    众人散去之后,杨一清却又留下了徐勋。一行人傍晚之前到了延绥镇,吃完晚饭后便详细长谈,如今早已经是三更天了。羊肉馍却是着实垫肚子,两人谁也不觉得饥饿,一老一少对坐在炕上,听着外头呼呼风声,谁都没有丝毫睡意。

    良久,徐勋才率先问道:“邃庵公在陕西这一误,便和兵部尚之位失之交臂,可有过后悔?”

    “人生在世,机缘一闪即逝,要是放在从前,我当然后悔。毕竟兵部总揽全局,身在其位能做的更多,却比在陕西一隅来得强。只不过,这一隅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况且在陕西多年,看遍民生疾苦,丢下做了一半的事情回朝,如此三心二意,也不是我的作风。”说到这里,杨一清突然狡黠地笑道,“更何况,我知道以世贞之能,总不会丢了这么一个兵部尚之位,就会轻轻巧巧罢休。”

    “邃庵公这么说,就仿佛我是锱铢必较的人似的!”

    徐勋闻言大笑,笑过之后,他就点点头道,“不错,若是刘宇真的是个才高八斗的人也就罢了,偏生却是个名不副实的,容得他在兵部呆一阵子,这次的事情若是顺利,我回头就挑唆他去和刘公公说谋求入阁,腾出这个位子来!若是不顺利……他不背黑锅谁背!”

    这霸道之极的说法让杨一清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平北伯,一个兵部尚在你嘴里竟是说腾挪就能腾挪的!”

    “什么大名鼎鼎,我就是比别人胆大罢了!”

    徐勋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随即方才看着杨一清道:“倒是邃庵公,如今留下我,应该不单单是为了朝中事和河套事?”

    直到这时候,杨一清方才收起了刚刚的笑容和轻松之sè,犹豫片刻后,他就郑重其事地说道:“世贞可听说过安化王?”

    大明朝的宗室藩王多如牛毛,徐勋记得的不过是一个宁王,其他的都没怎么在意。此时此刻听到安化王这三个字,他不禁有些惊愕,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摇摇头道:“听这封号,应该是封在陕西的庆府哪位郡王,怎么,是此人有什么不法?”

    “说不法,如今倒还不显,只是前几天有人投了一份匿名给我,道是一个女巫频频出入安化王府,而宁夏卫的几个军官也多有出入。我虽为三边总制,可诸王却并不是我所挟制,原本不当管,可上头却信誓旦旦说那女巫言道安化王头上有白气,我就不得不慎了。”

    王上有白气?这不几乎就是在**裸地说,这位郡王有九五之分?

    徐勋本以为要提防的就是一个宁王而已,此时此刻听到杨一清转述了这些,又递上了那封匿名信来,他便一手接过,若有所思地取出了其中的信笺。然而,展开才扫了第一眼。那自己就让他的心里猛然间翻起了惊涛骇浪,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错愕来。

    “这是……左手?”

    杨一清见徐勋如此惊讶。知道其中内容非同小可。一时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便点点头道:“想来是投者生怕被人知道是谁,于是才出此下策。按理来说可以置之不理,可如今既然在要紧的时刻。就不能放任。毕竟,倘若咱们的意见能够在朝堂上通过。倘若真的还有一场仗要打,接下来陕西三镇就有的忙了。”

    “杨总督说的没错,未雨绸缪。原本就是应当的。”

    徐勋嘴里说着。可心神已经不在这内容上头,而在写这封信的人上头。此前那一封送到他家里劝他不要管宁王谋复护卫的匿名信,虽还多了一重机关,可也是这样的左手,字迹转折间与此如出一辙。倘若那一封信如他所料也是徐边所写,那这一封信恐怕也是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所留。哪怕只因为这一条。他就不可能将此视之等闲。

    “之前曹谧设军情局,只在对外谍报。以及察知各镇军备人员,对这些事却并不曾上手。如今之计,只能是动用锦衣卫了。”

    尽管杨一清对厂卫素来没什么好感,但既然已经存在的东西,与其一门心思反对,还不如思量思量如何利用其做点好事,因而对于徐勋的提议,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只是需得格外小心,安化王若真的有逆心,不会单单交接几个宁夏卫的军官,兴许连锦衣卫也未必没下过死力笼络。当此之际,陕西不能出乱子!”

    庆王府原本在庆阳府府治安化县城,但建文年间便迁到了宁夏卫,下头一众郡王的王府,自然也都迁到了宁夏城之中,其中就有安化王府。尽管庆王是亲王,安化王是郡王,论辈分眼下的安化王朱寘鐇更是如今这位庆王的叔叔,但如今去开国已久,无论是什么王,没有官府的许可全都不许出城一步,这王爷却是当得和囚徒没什么两样,叔叔侄儿平rì也并不照面,各过各的rì子,倒也逍遥自在。

    安化王朱寘鐇四十出头,好骑shè,常常有军官往来王府。他出手豪阔,若是有难处找他张口,很少会打回票,因而上至宁夏卫都指挥使周昂,下至附近卫所的千户百户,都常常往来王府陪他骑shè搏戏,饮宴玩乐就更不用说了。而卫学的几个廪生自知功名难取,也都想谋个王府官,自然也是王府常客。

    如今渐渐chūn暖花开,安化王府又是宾客济济一堂。酒过三巡,朱寘鐇就忍不住醉醺醺地说道:“陕西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又没有京城的雄浑,又没有江南的婉约,如今这早chūn之际,除去王府之内,四下里竟是看不见多少绿sè……孤原本还想请诸位城外shè猎,奈何两个镇守太监全都是丝毫不肯通融,孤一个天潢贵胄,说起来也和囚徒差不多。”

    “殿下千万不要如此妄自菲薄,您品格贵重,只是如今还未遇到腾飞之机罢了。”

    宁夏卫学的廪生孙景仁早知道朱寘鐇的脾气,此时立时笑吟吟地奉承了一句。紧跟着,其他两个廪生也是你一句我一句,好容易把朱寘鐇逗开了怀,都指挥使周昂就沉声说道:“对了,刚刚得到消息,平北伯徐勋已经到了延绥镇,听说杨一清陪着正在巡视沿线各边防,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到宁夏镇来。今早总兵府还在商议如何迎接,极尽殷勤之能事。”

    一个只有自己年纪一半的毛头小子,如今却凭着皇帝宠信权倾朝野,朱寘鐇这个货真价实的龙子凤孙自然想想就觉得憋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他就嗤笑一声道:“皇上年轻,信的不是阉宦,就是此等跳梁小丑,还一本正经让人前来巡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宁夏镇的这几个大将非但不知道节制,而且还一心想着巴结,这世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殿下,这位平北伯虽是凭借圣眷起的家,但也是凭着军功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依我看,他这次来陕西,恐怕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十有**是想借机再捞边功。”

    孙景仁这么一说,朱寘鐇的酒立刻醒了一半,使劲摇了摇头后,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此说来,这位平北伯此来,陕西又要打仗了?”

    见在座众人几乎都是同一反应点了点头,朱寘鐇立时叫来侍女服侍自己洗了脸,又叫来一碗醒酒汤灌了下去,他便目光炯炯地说道:“这几年陕西虽说太平了一阵子,可上头一会儿屯田,一会儿打仗,一会儿筑墙,卫所军士已经是不胜其烦。要是这位平北伯一来便一心想着打仗的消息传扬出去……”

    他不过是露出了个由头,下头众人立时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徐勋这一走便是将近一个月,京城上下最感惬意的是刘瑾,最焦头烂额的,却非李东阳莫属。倘若不是朝中林瀚张敷华屠勋谢铎这四位是结结实实的徐党,有些事情还敢据理力争,他和王鏊区区两个人要和好稀泥简直是做梦。这一天,当刘瑾又把一份边镇屯田的条陈通过焦芳丢到他的面前时,他简直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这个刘瑾……他知不知道这么多新政一一施行下去,下头是要翻天的?

    “元辅,皇上召见。”

    李东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排除掉脑海中隐隐约约的烦躁,跟着那位前来通报的内阁中出了直房,等到了文渊阁外头,见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小火者,他不免眉头微微一皱,这才开口问道:“未知皇上何事召见?”

    “平北伯送回来了大同边备图,皇上请元辅前去咨议。”

    一听到徐勋的名字,李东阳顿时又是脑袋隐隐发胀。徐勋人不在,朝堂上留着代理人,这对他来说总算有个扛压力的分担人,却是不坏,可徐勋频频用驿马加急送回来的这些图籍和边备情况,却让他很有一种焦头烂额的感觉。

    他在阁十几年,不曾历事兵部,也不曾有过巡抚边镇的经历,即便不可能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兵事,可终究谈不上专家。为了应对朱厚照层出不穷的疑问,他不得不从兵部职方司紧急调出了几份详细地图恶补,须知内阁可不是只料理兵事,他的案头堆满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了!

    话虽如此,李东阳仍是不得不打起jīng神。然而,从前弘治年间召见多在文华殿,接受顾命的时候则是在乾清宫,这都是在内宫中,往来还方便,可如今小皇帝动辄西苑召见,而内宫不得骑马,他这一程走到西华门,背上就有些汗渍了。等到出西华门上马后随行到了太液池边凝翠亭,他一看到朱厚照面前案头铺满的地图,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

    要是小皇帝多多关心天下民生,而非仅仅边务,那该有多好?

    “李先生来啦!”

    朱厚照自然不会理会李东阳的郁闷和愿望,一如既往笑嘻嘻地招呼了一声,随即指了指一个位子让李东阳坐下,又一摆手让闲杂人等全都退开老远,他方才看着李东阳,一字一句地说道:“李先生,今天朕召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商量。你觉得咱们把河套收回来,怎样?”

    李东阳尽管早就习惯了朱厚照说大事亦是轻描淡写的口气,可此时此刻,听小皇帝仿佛在探讨下一顿吃什么的口气探讨一片千里之地的归属,他仍是忍不住一阵胸闷。可这事情毕竟是杨一清曾经写信和他探讨过的,因而他定了定神,便徐徐开口说道:“皇上,杨邃庵也曾经和臣商量过此事,此前既然允了他修筑边墙,此事自然可行,但还得缓缓图之。”

    “不能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下是最好的机会!”

    朱厚照盯着李东阳,信手将一沓东西丢到了这位内阁首辅面前,“这是徐勋离京之前做的计划,还有杨一清的急递,你看看!”

第五百九十九章 烽烟乍起,歌舞疾

    第五百九十九章

    烽烟乍起,歌舞疾

    天下十三布政司,锦衣卫也在这十三个布政司各设有卫所,以千户总领一地侦缉事宜。至于其他各式各样领着锦衣卫衔头的百户千户甚至指挥使等等,往往都是和当初钱宁似的只领一份俸禄,丝毫没有任何实权。这榆林虽然是延绥镇的治所,可又不是陕西布政司的首府西安,在这儿管事的不过一个百户,下头却没有一百号人,总共也就是十几个人听吩咐

    如今京城里又是东厂又是西厂又是内厂,锦衣卫治小儿夜啼的名声早已经是过去式了!

    这会儿百户叶全便无jīng打采地和几个手下玩着叶子牌,当他随手丢下一张牌时,其中一个总旗突然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将面前的牌一推道:“头儿,多亏了你这张好牌,我成了!”

    一听这话,其他两人顿时骂骂咧咧,而叶全瞪着眼睛盯着对方那一副好牌看了老半晌,嘴里骂了一声晦气,随即却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三人作为心腹,都知道上司是费尽心机想要调到西安府去,却一直都没成功,刚刚那胡牌的总旗便劝道:“头儿,听说朝廷派来巡边的那位平北伯刚刚到咱们延绥镇。这是天子面前的第一红人,您与其在西安那一头使劲,不如在他上头下下功夫?”

    “那一位前头有多少人逢迎,你没见总兵府的门前有多少军官围着想要递手本入见?”叶全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随即意兴阑珊地说道,“再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有多少斤两你们也都知道。人家少年得志,要的是有本事的人,我只是想着回西安府那边混着养老,腾出的位子来让祁老三顶上去。到总兵府去凑热闹,没来由让那些人继续取笑咱们锦衣卫!”

    “唉,听说就连咱们叶大人在京城也不大得意了,远不如东厂西厂内厂的声势。”叶全属意接位的祁老三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头儿,听说你还是叶大人的本宗亲戚,当初怎么就没想过走一走那门路调回京城去?”

    “叶大人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别说早已是出了五服的同宗,就是嫡亲兄弟,他照样不让人染指北镇抚司,我算什么!”叶全随手把面前那一堆臭牌一推,旋即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总而言之,锦衣卫在别的地方名头好使,在这延绥镇是个军官都比我大!与其如此,锦衣卫还不如撤了这延绥镇的分所,正好省两个钱!”

    话音刚落,背对着门口的他就觉得其他三人面sè有异。他突然一个激灵转过身来,却发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而外头派着看守的那个校尉脑袋垂得低低的了,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此时此刻,他想到自己四人刚刚说的话兴许都让人给听去了,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半晌才讪讪地上前两步,拱了拱手后就低声下气地问道:“敢问尊驾是……”

    “看来,这锦衣卫设在榆林的分所,倒是挺悠闲的。”

    曹谦和王景略带着十几个人从延绥镇出长城之际,杨一清和镇守延绥总兵官张安商量调兵事宜,徐勋却是轻车简从地来到了锦衣卫设在榆林的分所。他只瞥了叶全一眼,就把目光移到了其他三人身上。又扫了一眼桌子上那一副叶子牌,他这才淡淡地向叶全问道:“刚刚听你们几个说话的口气,这儿话事的人是你?”

    “正是卑职。”叶全此时已经品出了滋味,知道来人身份不凡,说话一时更加小心了些,“这位大人有什么吩咐?”

    徐勋见四下里没有什么别的椅子,索xìng就在刚刚叶全那张凳子上施施然坐下了。这时候,其他三个人方才恍然醒悟,慌忙一个个站起身来。而他沉吟片刻,就随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片丢在了桌子上:“看看这个。”

    尽管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叶全仍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捻起了那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方才将其展开了来。然而,内容如何他尚来不及看到,那一方北镇抚司的铜印就一下子让他骇得头皮发麻。

    谁都知道,尽管如今掌北镇抚司的是李逸风,可凡事都不会越过叶广做主。更何况,这一方铜印下头,还有那个龙飞凤舞的叶字!

    于是,他根本没有去看上头的内容,直截了当地奉还了那张纸片,又屈膝下拜道:“卑职参见上差!”

    叶全这个头头都跪了,刚刚玩牌的另三人也好,那门口的军士也好,全都慌忙一块跪了。这时候,徐勋方才直截了当地问道:“宁夏镇锦衣卫分所的情形,你们谁知道?”

    这位不知根底的贵人居然在延绥镇锦衣卫分所问到宁夏镇那边的事,一时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百

    度

    搜

    索快速进入本站然而,察觉到气氛仿佛有些僵冷,叶全连忙抬头说道:“回禀上差,宁夏镇锦衣卫分所比咱们这儿的人还少,统共也就是不到十个人,百户万流芳年前病死了,至今还未有人递补百户。那边宗室藩王极多,总兵府和宁夏镇的军官素来又桀骜,rì子素来很不好过。”

    没想到素来名声在外的锦衣卫,在延绥镇宁夏镇这样的边镇,却是如此吃不开!

    徐勋的脸sè一下子yīn沉了下来。他建立军情局,旨在军情而不是侦缉官民,本意是他手中还有锦衣卫和西厂能用,用不着重复浪费资源,可没想到关键时刻竟是派不上用场。

    他这脸一yīn,叶全却是更加战战兢兢了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就硬着头皮说道:“启禀上差,当年王越王总制经略陕西的时候,曾经用咱们分所中的校尉和卫所中的一些老军为间者,剪除虏寇侦骑,还有截获他们的辎重等等。后来王总制坏事的时候,因为卑职的前任和几个下属那会儿担心为他连累,所以多有向巡按御史科道言官等等提供王总制冒功的罪证,一度还连累了不少卫所军官,所以延绥镇也好,宁夏镇也好,咱们锦衣卫素来不受待见。”

    竟然还有这样的过节!

    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问道:“王总制已经去世多年,如今陕西三镇仍是敌视锦衣卫?”

    “是……”说到这个,叶全只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可联想到万一这位贵人要办的事情却办不成,到时候迁怒于自己,他索xìng《《》》道,“要说王总制当年在陕西的时候,胜仗打了不少,又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但使为他赏识的,从一介军士直接提拔为千户的都有,打完仗向朝廷请功时亦是不遗余力。如今三镇总兵府中的不少百户千户,都是他麾下出来的。自打他走了之后,军中军纪败坏,冒功糜饷,cāo练怠惰……而那些军官因为都是他提拔上来的,之后升迁之路很不顺利,所以不少深恨咱们锦衣卫的同时,也都对朝廷颇为不满。”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啊!

    徐勋在心里感慨了一句,随即想起几个人已经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起来说话!”

    有了这么一句话,叶全方才心头稍安,谢了一声后扶着有些僵硬的膝盖起了身。偷觑了徐勋一眼,他又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说道:“上差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卑职。虽说卑职麾下人少,但一定尽力而为。”

    徐勋正要开口,就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响动,紧跟着,却是一个护卫亲兵快步进了屋子来,按着刀柄一低头后朗声说道:“大人,总兵府来人,杨总督请您立时回去!”

    一听是杨一清让人来请,徐勋知道必然有什么大事,收好此前离京之前向叶广讨来的这一张纸便往外走去。临到门口时,他方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回头你把这些下属都收拢了,然后你自己到总兵府来一趟,我有要紧事情吩咐你!”

    “是是是!”叶全连声答应,眼见徐勋提起脚要迈出门去,他陡然之间想到了最重要的一节,慌忙开口问道,“敢问上差尊讳,卑职到总兵府该如何说?”

    “就说是平北伯徐勋让你来的!”

    直到那一行人已经都出了屋子,叶全方才如梦初醒。眼见其他几个下属都看着他,他才使劲拍了两下脸,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刚刚他自称……是平北伯徐勋?”

    “头儿,你应该没听错,我也听见了!”

    “我也听见了……”

    “老天爷,原本就听说这位主儿年轻,谁知道竟然能年轻成这个样子!”

    就算再年轻,就算是别人口中的暴发户,可那身份天差地别摆在那里,刚刚叶全答话的时候,只觉得腿肚子都有些抽筋,此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他反而释然了。然而,想到徐勋并非锦衣卫的正管上司,自己却吐露了那么多要命的话,他忍不住又生出了几分惴惴然来。

    而徐勋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总兵府的时候,却一直都在思量叶全所说的那些话。

    陕西三镇一直都是虏寇入寇的重灾区,几乎大仗小仗年年有。而由于秦汉唐几代都是把国都定在这附近,无数砍伐早已将这片昔rì的沃土变成了如今的黄土高原,土地贫瘠不适合耕种,每年转运陕西的粮食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便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越是这样的地方,就越是需要一个手腕高明才能卓越的人总领全局,也难怪那些军士会怀念王越。

    杨一清固然才干出众,在战事上头也因为先前急率大同军往援他和神英,之后打了一个大胜仗而著称,但究其根本,因他之故得了战功升迁的人却有限,远不如王越经略陕西那些年提拔起来的人。而且,说句不好听的,军中上下素来重形貌,王越相貌奇伟,而杨一清则是貌若寺人,王越提拔人才笼络豪杰,花钱如流水,慷慨豪爽,从这一点来说,为人沉稳多智却不张扬的杨一清毕竟不可能那么做。

    一行人到总兵府门前下马,早有人在那儿等着,径直把徐勋领到了议事厅之外。由于徐勋有钦差之名,因而和杨一清各自分左右坐在总兵张安之侧。随着点将鼓的一声声响起,两队年岁不一却面sè沉肃的军官便整整齐齐入了内来,随即行了廷参之礼。

    “靖虏卫告急,言道虏寇数万骑来犯,如今固原一带消息已是隔绝!”

    此话一出,徐勋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下头不少军官竟是松了一口气。毕竟,靖虏卫在更西边,距离延绥镇远得很,虏寇倘若进犯,一则是可能犯固原,一则是可能犯临洮府,却和延绥镇没什么相干。果然,不多时,就有一个参将站了出来。

    “总戎,靖虏卫告急,虏寇多有可能犯固原,可急告固原尽快预备!”

    “如果真的是数万骑人,这时候去让他们预备已经晚了!”杨一清尽管在陕多年,可此前只是督理马政,和这些军官并无统属,此时此刻见他们这般怠惰,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张总兵,与我千余轻骑,我要去庆阳府!”

    此话一出,下头军官并无半个站出来反对的,张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便点点头道:“既如此,我便调千二百人给杨总督。”

    徐勋眼见得下头军官大多对杨一清之议不以为然,反而看自己的眼神更热切得多。他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张总兵,既然杨总督要前往庆阳府督战,我也不宜在延绥镇多留。如今战事已起,沿长城沿线各堡的兵备更加要紧,我也打算立时动身。”

    杨一清此前举荐的曹雄仇钺等人,在朝中都被卡了好一阵子,下头军官都知道这位总制眼界太高,等闲难以打动,而且和朝中权阉又有些不对付,早就把指望打在了徐勋头上,却不想不但杨一清急着要走,徐勋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竟也不肯呆在最安全的延绥。就连总兵张安也愣了一愣,随即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平北伯,虏寇既然能破靖虏卫,自然也能进犯其余各堡,平北伯若是要上路,不如我调派千八百人……”

    “如今虏寇动向尚未查明,延绥镇正在用兵之际,就不用在我身上耗费太多人力了。这样,张总兵既然好意,请与我轻骑百人,毕竟先前神木堡一役,战殁十几人,重伤轻伤的也有数十人,如今正留在神木堡养伤。”

    原本跃跃yù试的一众军官听到徐勋只要轻骑百人,顿时都蔫了。他们少说都是一个游击将军,总不成自告奋勇去带领区区一百骑人护送?此时此刻,谁都没注意到徐勋身后如同护卫一般的江彬,竟是和他们差不多品级的人。

    杨一清素来雷厉风行,和张安定下此事之后便吩咐随从回房收拾行装,却是和徐勋并肩出了议事厅。说到虏寇犯固原,他的脸上便没了此前的急切,只是低声说道:“倘若我所料不差,所谓数万骑不过是虚张声势,若真的有这许多兵马,无论从哪儿毁墙而入,都比走靖虏卫的好。还请世贞立时赶往宁夏镇,那边既是安化王兴许不稳,倘若有战事,则最是堪忧。倒是固原还有曹雄这个宿将,万一有变还能应对一二。”

    徐勋伸手和杨一清重重一握,随即才笑道:“等把这一股鞑子赶出去,再论其他!对了,你把夏言带去,那小子是读人,让他跟着你学学,可不要凡事纸上谈兵!”

    “好!”

    杨一清收拾了行装和从人前往延绥镇校场预备点齐兵马出发之际,叶全也会齐了自己麾下那可怜巴巴的十二个人,连同自己统共十三个人,让人全都在简陋的分所等着,自己则是换了一身行头赶到了总兵府门前。从前他从未能踏进此地一步,这一次报了徐勋的名字之后,守门的卫兵怀疑地端详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匆匆进去禀报,不多时,他就换了一副稍稍客气一些的面孔回转了来。

    “平北伯宣你进去!”

    一路跟着穿堂入室,到了一座小院子,他就看到里头的人都已经是一身戎装,进进出出正在收拾什么。眼见徐勋亦是一身军袍从正房里头出来,他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卑职参见平北伯。”

    “起来说话!”

    徐勋淡淡吩咐了一句,随口对身旁的陈雄说道:“陈将军,张安一定会挑选最好的jīng锐随行,兵员素质不用担忧,你只留心看看领兵的人。不要功利心太强一心表现的,这一路不比此前那一路,万一遇到虏寇大军来袭,那就不是闹着玩而已。”

    见江彬被这番话说得脸sè一阵青一阵白,徐勋也没去理会他,这才看着叶全说道:“你可曾去过宁夏镇?”

    “是,卑职去过。”之前徐勋问宁夏镇,叶全就知道徐勋接下来多半是要往那边去,连忙重重点了点头道,“卑职从小就是在宁夏镇长大的,对上上下下都熟悉得很。”

    “那好,点齐你底下的人,随我一块去宁夏镇!”

    从延绥镇到宁夏镇,这一路都是沿边墙的边路,虽不至于不好走,可和驿路官道自然没法比。趁着如今军情已经通报各堡战备的功夫,徐勋同样是沿路各堡一个个查看了过去,**百里的路程,一行人整整用了十天,等这天抵达了宁夏镇的时候,一行人全都是风尘仆仆。然而,一行人到了城门口,早行一个时辰,此番代替去了河套哨探的哥哥打前站的曹谧却是脸sè铁青地等在那里。

    “怎么回事?”

    徐勋并不在乎有没有人迎接这种无所谓的事,但他知道曹谧是什么xìng子,断然不会因为受了普通的委屈而这幅模样,因而说话时自然而然带出了几分铿锵之音。

    老子的人,什么时候被人欺负过?

    “大人,卑职径直去了宁夏镇的总兵府,却听说今天是庆王三十三岁生辰,所以邀请了上下军官去庆王府赴宴,就匆匆忙忙赶了过去,谁知道在庆王府却被人拦了下来,哪怕说是紧急军情也不让通报!”说到这里,曹谧那俊秀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恼怒,“后来安化王到了,我本想请他代为通报一声宁夏镇总兵姜汉,谁知道他竟是……”

    见曹谧咬牙切齿竟是说不下去了,徐勋眉头紧皱,情知那安化王朱寘鐇必然不是寻常的推搪,只怕是更加出格。冷冷看着城门口发现他们这一行人,慌慌张张设了拒马后就要上来盘问的守卒,他便跳下马来,从马褡裢里头取出了用布条裹得结结实实,这一路上从来没用过的那把天子剑——金牌令箭要供在车中的,这会儿却是不好拿出来。

    “尔等是哪里军中的,不知道无故不得聚在城门口么?”

    徐勋正要吩咐人上前去,后头突然一骑人策马上前,高声说道:“钦差平北伯,奉旨巡阅西北诸边!”

    此话一出,城门口顿时起了一阵sāo动。那刚刚跑上前来的军士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进还是该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有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卑……卑职赵方……参……参见平北伯!”

    这短短一句话就打了三个顿,行下礼之前,他却还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徐勋手中那把镶金嵌玉极近奢华的宝剑,虽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小说戏文中那种传说的尚方宝剑,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不多时,上头就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带路,去宁夏镇总兵府!”

    正值庆王寿辰,宁夏镇总兵府却是只剩下了小猫小狗三两只——并不是因为上下人等必要巴结那位如今只剩下亲王虚名的庆王,而是宁夏镇地处边陲,庆王府的歌舞姬向来是一绝,再加上据说此番美酒佳肴都是难得的,庆王也从来不看重寿礼多寡,众人自然少不了去凑个热闹,谁知道堪堪就遇到这种事。因而,徐勋进了总兵府后,在小花厅中屏退众人问明曹谧,得知安化王竟取笑其是哪家将主养在身边的娈童,出言调戏之外,甚至还险些把曹谧扣下,他一时面sè铁青。

    就在这时候,外头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却是一个大汉快步进了来。一见徐勋,他便慌忙行礼道:“末将宁夏游击将军仇钺,不知道钦差平北伯到了,失迎失迎!”

第六百章 唇齿相依

    四十出头的仇钺是个魁梧挺拔的昂藏大汉,此时虽风尘仆仆,可乍一看仍然极其符合时人对军将的印象。即便徐勋肚子里窝着一团火,可见仇钺礼数周到言辞谦卑,仍是不好把这股无名火撒到对方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仇钺好一会儿,他突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你就是此前杨总督举荐的那个仇钺?

    “正是末将!”

    仇钺驻守城外玉泉营,此时正带兵从边墙外巡视回来,打算到总兵府见总兵姜汉禀报虏寇动向,可谁想一到门口就听说平北伯徐勋这会儿正在宁夏镇总兵府,而总兵府上上下下全都到庆王府贺寿去了,他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

    他起自微末小卒,可在宁夏总兵府执役期间,因为人jīng干做事稳重,深得上下军官好评,尤其是和他无亲无故,只有同姓之谊的都指挥佥事仇理。后来仇理因病故世,因为无嗣,那个宁夏前卫指挥同知的世袭军职竟是没了人承袭。也是仇理留下遗,当时的总兵副总兵和几个参将游击替他活动,竟是以他承嗣袭职。

    尽管当初那些旧人如今死的死,退职的退职,但他在宁夏镇总兵府的人缘仍然极好,就连总兵姜汉也对他深为信赖。此时见徐勋并未迁怒于他,而且竟还记得他是杨一清所荐,他知道今rì之事还有挽回的希望,便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平北伯奉钦命前来,原本总兵副总兵和末将等人该当出城迎接,不想今rì正值庆王三十三岁寿辰,所以……”

    “庆王是亲王,虽不是整寿,上下军官去贺一贺,原本是应有之义。”徐勋一口打断了仇钺的话,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可其一,我让人以紧急军情为由找到庆王府,竟然无人向内通报;其二,我派去的特使竟然险些被安化王扣下,却没一个人当一回事;其三,我在这宁夏镇总兵府已经等了整整有半个时辰,庆王府只在距此地三条街之外,可至今为止,只有仇将军你一个人回来。尽管如今不是兵临城下,可若上上下下一贯都是如此作为,实在是让人没法安心!”

    此话一出,仇钺顿时觉得心里发苦,暗骂那一堆上司同僚是怎么调教下属的,这种时候,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往里头通报消息,要是回头这位主儿知道他们是在庆王府看歌舞看得起劲,那回头追究下来就是天大的麻烦。他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解释,外头一个人突然气咻咻地冲了进来,看也不看他就**地撂下了一句话。

    “镇守太监府上,李增邓广一个都不在,我几句话问下去就没一个能答话的,简直是岂有此理!”

    仇钺听出这仿佛是个太监的声音,斜睨了一眼,便猜测应该是此次和徐勋一块出来的御用监太监张永。踌躇间,见张永突然若有所思打量着他,他连忙躬身说道:“末将宁夏游击将军仇钺,参见张公公。李公公邓公公应该也是一块去庆王府了。庆王府歌舞喧天,下头人兴许是不敢往里头搅扰禀报,不如末将亲自去走一趟?”

    张永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不用你去了,御马监掌印太监苗公公已经带着陈将军亲自去了,要是那些人能够把苗公公和陈将军拦在外头,那才是乐子大了!”

    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竟是亲自去了庆王府?糟糕,刚刚听说徐勋派了身边的亲信军官去庆王府,反倒险些被安化王扣下,上上下下竟是不管不问,由此可见,此前那传闻兴许是真的……

    见仇钺面sè一时难看得很,徐勋便冲着张永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随即方才冲着仇钺问道:“看仇将军的样子,似乎是还有什么隐情?”

    仇钺想想自己也是因为杨一清所荐,徐勋在京城和兵部尚刘宇打了一场擂台,这才得以升任宁夏游击将军,犹豫良久,这才低声说道:“安化王素来言行放诞,可他是叔父,往rì慷慨大方,素来和庆王仪卫司上下交好,兴许只是他误以为先前平北伯所差之人未必是真的为了紧急军情,一时蛮横劲上来,隔绝内外也说不定。倘若苗公公和陈将军强行闯入,毕竟有损庆府诸王脸面……”

    这番话说得小心翼翼,但徐勋和张永已经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徐勋因为杨一清之前给自己看的那封匿名信,对安化王朱寘鐇已经颇为提防,而张永则是纯粹恼火这么一位没实权的郡王竟然对堂堂正正的钦差如此怠慢无礼。好一会儿,还是徐勋开口说道:“既如此,就有劳仇将军去一趟庆王府。我未奉旨意,不敢轻易去见庆王,不过,既然恰逢庆王寿辰……”

    他顿了一顿,就对一旁的阿宝吩咐道:“去行囊里,把那条玉带找出来。”

    见阿宝闻言应声去了,他才不紧不慢地对仇钺说道:“就请仇将军把那条玉带送了庆王,以充寿礼!”

    庆王府正殿承运殿和两侧的庑殿之中,此时高朋满座。庆府诸王乃是宗室,平rì里贫富不一,贵贱不等,可今天庆王特意下帖相邀,来的竟有一多半。其中安化王朱寘鐇爵低辈却高,坐的很是靠前。此时此刻看着那身着薄纱的舞姬一曲跳罢,他忍不住便怡然自得地往嘴里倒了一杯酒,突然却察觉到后头有人靠了上来。

    “怎么回事?”

    “殿下,总兵府来了好几拨人,道是钦差平北伯到了,都被仪卫司给敷衍过去了。可眼下外头有人自称是御马监掌印苗公公,以及十二团营左官厅参将陈雄,那边闹腾了一阵,恐怕会扛不住……”

    朱寘鐇起头对曹谧出言调戏,只是在这宁夏的一亩三分地上习惯了,可见人气冲冲一走,他就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来。庆府诸王在此,再加上他出手大方,不过是嘴上戏言两句罢了,这宁夏的军官都不会这么不识趣。想到有可能是京里来人,或是杨一清的总督府来人,他有意对仪卫司的人嘱咐莫放了外人进来扫兴。这会儿得知总兵府果然来了几拨人,而且竟是平北伯徐勋来了,仪卫司居然敢如此挡了下来,他不禁嘿然冷笑了一声。

    要不是当年王越汪直先后一倒,不少之前一力钻营边功的年轻军官被靠边站,怎么会有不少人钻门路进了王府仪卫司?虽是秩位不高,可胜在清闲没压力,朝廷一众大佬总不好对素来安分的庆王一系威逼过甚,也不可能无休止地清算下去,于是这事情也就带了过去,可恨意毕竟是攒下了。刚刚他特意请庆王赐酒给外头仪卫司众人,而且数量还很不少,想来借着酒意,这些已经安分守己好些年,如今都已经五十开外的人方才会敢这么大胆子。

    见那小厮满脸的惶恐惊惧,他微一沉吟就冷笑道:“不用去理会此事,让他们去闹!”

    果然,才过了一小会儿,外头就陡地喧然大哗了起来。承运殿中歌舞正酣,再加上绮年玉貌的侍女在旁殷勤劝酒,大多数人都没听见,只有总兵姜汉一直略有节制,听到了外头这动静。他才招来一个侍女吩咐其到外头打探,下一刻,紧闭的承运殿大门就被人一把推了开来,一个王府内官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子,把正在最jīng彩时分的歌舞一下子打断了。

    庆王朱台浤一下子愣住了,随即就怒不可遏地斥道:“怎么回事!”

    “殿下千岁,奴婢万死!”那内官忙不迭地匍匐在地,随即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外头……外头御马监……御马监掌印太监苗……”

    他这话还没说完,苗逵就径直闯了进来。见堂上歌舞姬慌忙往旁边退去,左右众多一身戎装的武官,不少人醉醺醺的眼神迷离,甚至还有不少一只手都探进了一旁侍女的怀中,他顿时皱了皱眉。等听到身后传来了陈雄的提醒声,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冲着庆王朱台浤行了一礼。

    “咱家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见过庆王千岁。”

    尽管刚刚还怒火冲天,可一听到来的竟然是京城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庆王朱台浤的脸sè顿时白了,第一反应便是自己事发了——至于是什么事发了,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这庆府在宁夏地面上有多少够得上罪名的事——平rì不追究自然没事,可只要追究下来,应景儿就是无数把柄。于是,他顾不上自己亲王之尊,慌忙站起身来回了一礼。

    “未知苗公公驾到,本藩未曾远迎,着实是怠慢了,不知道苗公公此来是……”

    见庆王朱台浤满脸的惶恐,苗逵在外头和仪卫司磨了半天的郁闷终于消解了几分。他再次环视了一眼周边的那些武官,这才淡淡地说道:“咱家奉旨和平北伯巡阅西北诸边,一路经宣府大同延绥三镇,只没想到了宁夏镇,报信的人在王府被拦下了不说,而且到了总兵府中让人再次报信,居然也是一而再再而三没有消息。这实在没办法,咱家只能向平北伯请缨,带着陈将军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这一番话声音不大,但分量却不可谓不重。总兵姜汉固然暗悔今天不该来这一趟,其他好些军官也都是脸sè异常难看。就当苗逵哂然冷笑转身要走的时候,外头又是一个人匆匆进了承运殿来,却是大多数人都认得的宁夏游击将军仇钺。

    仇钺一进来就感觉到,这偌大的大殿中弥漫着一股僵硬凝滞的气氛,亦是瞧见了先前仪门处对自己提到的苗逵和陈雄。他心念一转,便仿佛没认出苗逵和陈雄似的,先向庆王行了礼。而总兵姜汉见了仇钺立时一愣,当即开口问道:“仇钺,你不是带着玉泉营去黄河边上巡查了吗?”

    “总戎大人!”仇钺对姜汉拱了拱手,随即才朗声开口说道,“末将才刚从外头回来,到了总兵府方才得知平北伯到了。得知今rì庆王生辰,诸位将军都来了庆王府赴宴,平北伯特命末将送来了玉带一条充作寿礼,并请诸将回总兵府议事!”

    相比刚刚苗逵这一番下马威,此刻仇钺这一出场一说话,气氛终于缓和了许多。而提心吊胆的庆王朱台浤见仇钺亲自捧上了一个匣子来,他立时满脸笑容接在手中,连声说道:“怎敢当平北伯这番厚意……哎呀,既然有军情,自然国事为重,就请诸位将军都尽快回去!”

    “既如此,庆王千岁,末将等人便告退了!”

    随着总兵姜汉率先起身,其余不管是醉了还是没醉的,都三三两两或扶持着或飞快地跟着出了门去。而朱寘鐇面sè微青,见和自家交好的周昂和何锦等人冲自己看了过来,他便打着手势吩咐几人一块跟去。不消一会儿,刚刚偌大的殿堂就变得空空荡荡。

    眼见朱台浤摩挲着手中的匣子,迟疑着久久不曾打开,他便索xìng站起身走了过去:“不知道平北伯送了什么寿礼?”

    朱台浤见朱寘鐇反客为主地凑了上来,虽觉得里头必然只是敷衍了事的东西,有心不打开闹笑话,可发现其他几个郡王也都围了过来,他只得干笑一声道:“平北伯出门在外,又不是专为本藩来的,哪里会有什么专门准备的寿礼,一片心意罢了,送什么都不要紧。”

    “诶,庆王何必如此说?谁不知道太祖爷当年的族侄,宗藩亲王,公侯大臣伏地拜谒无敢钧礼,平北伯就算深得圣眷,可也只是臣子,既然让人送了寿礼来,又怎会仅仅是一片心意?”朱寘鐇一番话激起了其他诸王的好奇之心,见众人纷纷出言附和,他这才笑眯眯地说,“庆王让大家瞧一瞧也好,否则大家就是回去了,这心里也不踏实不是?”

    眼见得这是捱不过去了,朱台浤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强笑着打开了盖子。他本做好了看到一条劣质玩意的准备,可发觉这一副赫然是二十块玉带板的标准玉带,用的是和田玉,那两片圭形玉带板都是镂雕着骏马图腾,一看便是jīng雕细琢价值不菲的好东西,他刚刚已经到了地下的心情一下子好转了许多,甚至大大方方地递给了几位郡王传看。

    这可是如今那位天子心腹送的寿礼,这样沉甸甸的一份大礼,多有面子!

    朱寘鐇原本还以为徐勋被撂在宁夏镇总兵府,必然为此气怒难消,仇钺此来不是自作主张,就是徐勋让他送什么敷衍了事的寿礼,以此削朱台浤的面子,谁料竟真的是一份厚礼。此时此刻,心里异常不舒服的他接过那传到自己手里的匣子,甚至懒得看一眼,就径直递给了庆王朱台浤,干笑了两声。

    “没想到平北伯对庆王竟然如此有礼,如此有礼的少年新贵,却是少见得很!倒是他如此厚意,庆王应该备一份帖子请他一请才合情理。”

    出了庆王府,苗逵总觉仇钺来得蹊跷,也懒得和宁夏镇这些军将多啰嗦,叫上陈雄便先行赶了回去。弘治年中他和保国公朱晖率兵出征的那一次,陕西三镇的军将对京军很是疏远,他对于这些人也没什么好感,此时一上马就须臾走得没了影。见他这幅架势,总兵府的那些军官难免心里都有些不踏实,一时都围在了总兵姜汉身边,而姜汉则是紧盯着仇钺。

    “仇钺,刚刚那东西不会是你假借平北伯的名义送的?”

    “总戎大人,我哪能这般自作主张?”仇钺见其他人也有些不信地看着自己,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道,“我是真的正好赶回了总兵府,那一位原本火气大得很,可后来张公公说到镇守太监府也没找到人,而苗公公和陈将军则是到这庆王府来了,那一位反而渐渐消了火气,听我自告奋勇说要再到这儿来一趟,便让我捎带了一份寿礼。”

    仇钺绝口不提自己曾经提醒过徐勋的那话,见上上下下都有几分踌躇,他便对总兵姜汉说道:“总戎大人,事到如今,还是赶回去的要紧,总不能还冷落着平北伯?”

    姜汉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惴惴然的众将,他便沉声说道:“也罢,回总兵府!不论是好是坏,总是我这个总兵首先担责,你们不用太过慌张!”

    法不责众这四个字,自古以来都是至理名言。纵使苗逵和张永都是一肚子气,当总兵姜汉带着林林总总十几个高级军官前来参见的时候,他们又瞥了一眼因为站不下而都在外头院子里的那些军官,暗想今次这事情恐怕只能就这么算了。就是徐勋,此前曾经存过杀一儆百的心思,可在仇钺的提醒下,再想一想从延绥镇锦衣卫分所那儿探知的消息,他也就明白了,眼下远远不是雷厉风行的时候。

    “姜总兵,靖虏卫被破的消息,想来你应该知情了?”

    这一句话直接问到了点子上,纵使姜汉脸皮再厚,也不能硬着头皮说不知情,只能赧颜答道:“回禀平北伯,消息已经传过来了。据说杨总制带兵数千抵达了固原,如今虏寇攻势已经遏制,本企图犯隆德,可也被惊退了。”

    “靖虏卫就在宁夏镇和固原镇地交界处,如今要走,万一从河套杀个回马枪往宁夏镇来呢?”徐勋目光炯炯地看着姜汉,见其脸sè不那么好看,他便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追究这个问题,当即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和苗公公张公公陈将军在宁夏镇还要停留几天,还打算去镇远关和宁夏平虏所看看,倘若仇将军抽得出空,我在宁夏镇这几天,便陪我一程!”

    徐勋不再拿之前他们齐齐上了庆王府的事情发作,姜汉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也觉得心中不安,这点小小要求自然满口答应——倘若徐勋不是特别指出只让仇钺陪在宁夏镇的这几天,他恨不得把这个素来jīng干的游击将军派去寸步不离地陪徐勋视察各个卫所,以免又捅出什么倒霉的篓子来。他连声答应之后,外头就又传来了一个小校的通传声。

    “镇守太监李公公邓公公求见。”

    刚刚苗逵陈雄去庆王府的时候,没注意李邓二人,但那两人却不敢认为这一遭真的无人知晓,因而从庆王府赶回镇守太监府换了身衣裳就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此时此刻两人听到里头一声传字,见姜汉等人都是鱼贯而出,面sè都不那么自然,两人不免存了几分小心。

    别看他们在甘肃镇颇有几分脸面,可真正在京城这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面前,却什么都不是,光张永和苗逵这两个大珰就足够他们小心应付了,更不用说徐勋!那些军官往rì看着粗鄙,但下头总养着一批忠心耿耿的亲信,不像他们,靠的是京里的靠山!

    因而,两人一进花厅,便先跪下结结实实磕了头,等到张永皮笑肉不笑地吩咐他们起身,李增方才赔笑道:“实在是不知道苗公公张公公和平北伯这么快就来,此前才听说各位过了河去延绥镇,接下来战事一起,这消息就更加不畅了……”

    “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张永没好气地打断了李增的话,随即一字一句地问道,“按理宗藩不得和文武百官交接,怎么放到这宁夏镇,反而就不管用了?”

    邓广见张永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想到徐勋还特意给庆王送了一条玉带,他忍不住偷觑了一眼,见人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只能讷讷解释道:“实在是这宁夏镇不同于别的地方。宁夏有庆王,大同有代王,可大同镇在山西,山西却比咱们陕西有钱得多。这陕西原本就穷,庆府诸王又从庆阳府迁到了这宁夏镇,所以每年的岁禄也好,庄田米粮也好,都得用边军各路转运上来,时间上头常常不能担保。而若是军中粮饷不足,有时候也得庆府粮仓倒腾出一批,到时候补上。所以,庆王寿辰,上上下下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说到这里,李增也慌忙补充道:“庆府诸王比起分封在其他各地的亲藩郡王来说,因为地处边陲,素来较为慷慨大方。毕竟,就算东有黄河,西有贺兰山,宁夏卫城毕竟不如宣府大同这样的坚城,万一鞑齤子真的大举来袭,那是说不好的。”

    “除了这个,庆王还常常提供金银本钱给宁夏镇的高层将领,让他们经营某些特定生意,是也不是?”

    听到徐勋漫不经心似的这么一句话,李增和邓广同时呆若木鸡。(。

第六百零一章 河朔雄风,双管齐下

    锦衣卫在宁夏延绥这样的边镇不受待见,但并不代表他们就真的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尤其是那些根本没有办法严格隐瞒的消息。大明朝没有边军轮换的制度,不少军将都是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在这个地方过活,光靠朝廷那些死俸禄简直不够填牙缝的,打仗的时候杀牧民甚至本国百姓来冒功,承平年间将盐铁等战略物资以及丝绸首饰等等各种奢侈品输往塞外,这是上上下下心照不宣的勾当。而叶广身为北镇抚司之主,也不敢贸贸然去触碰这个雷区,所以下头锦衣卫千户所和各家分所但使报上这种事情来,他能做的也就是暂且压下。

    水至清则无鱼,而水若是浑浊到了根本看不到鱼,是否要伸手就值得商榷了

    “宁夏不比江南,甚至也比不上湖广巴蜀,陕西之地原本就贫瘠,庄田再多也抵不上江南和湖广等地一半庄田的出息,既然如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原本也无可厚非。”徐勋说到这里,便盯着李增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只问你,上头的军将多数会参与这些私下贸易,下头的兵卒平rì里怎个过活?”

    李增原本还以为徐勋不知道此中利害,刚刚特意剖明庆王和宁夏镇军将的关系,就是希望徐勋不要再追究之前的事,可没想到徐勋一转眼间反而揭出了更严重的问题来。可此时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偷觑了邓广一眼,见对方的脸sè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便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宁夏镇的军将多数都有不少土地,虽说不如京畿和南方那些田土的出产,可也聊胜于无,大多数时候,底下的兵卒都在侍弄这些将主的土地。至于胆子更大脑子更活络些的……渡过黄河去东岸河套开垦荒地耕种的,也不是没有……”

    收复河套,屯田千里,这是徐勋和杨一清几个月信往来中商讨的中心要旨。然而,此前知道不少边民都干过这事情的时候,他倒是颇为高兴,可知道不少军士都这么干,而起因是因为高层的将领们冒功糜饷不务正业,把他们当成佃农使唤,他就着实高兴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他便缓缓站起身来,冲着张永和苗逵一点头道:“苗公公,张公公,这宁夏镇的情形,烦请二位再向他们问个仔细,我出去走走。对了,在宁夏镇期间,若是一直住在总兵府不免麻烦,之前进城的时候我瞧见帅府东边就是一座关帝庙,就征用关帝庙!”

    宁夏城并不算大,但林林总总却有庆王府、安化王府、寿阳王府、真宁王府、丰林王府、巩昌王府、弘农王府等等七八座王府,再加上从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到镇守太监府邸,竟是占去了整座宁夏城将近一半的面积。平rì所说的总兵府俗称帅府,开府聚将议事就在这里,而总兵姜汉则在旁边建宅居住。徐勋所说的关帝庙就在更东边,宁夏城的东北隅,紧挨着北关德胜门,和镇守太监府只隔着两条街。

    徐勋吩咐了随从人等先行搬过去之后,由得下头人整理行装安顿,自己却换了一身便装,只带了曹谧一个,让叶全和两个延绥锦衣卫军卒带路,悄悄前往宁夏城的锦衣卫分所。然而,倘若说之前延绥镇锦衣卫分所的那种轻易不设防的状况就已经让他大为吃惊,当他站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巷子之外时,实在难以相信在京城能挤进千步廊和五府六部并列的锦衣卫,到了这宁夏城中竟是沦落到了如此境地。

    “徐……徐爷。”叶全很不习惯这个称呼,好不容易叫出了口,他就低声下气地说道,“小的也好几年没来过这儿了,兴许记得不清楚,要不,小的进去给您先探探路瞧瞧?”

    见曹谧虽然黑了不少却依旧俊逸的脸上露出了几分jǐng惕,徐勋便摆手示意他不用紧张,轻轻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进去看看,我们在对面的茶馆等你。”

    尽管叶广带来的祁老三和郑阿牛并不是宁夏人,可延绥口音在这宁夏也不算稀罕,在茶馆中一坐一说话,原本那些好奇的眼神就渐渐收了回去。徐勋知道自己说话必然露出不同的口音,因而只是静静地喝茶,并不说话,而被他强令在旁闲话家常的祁老三和郑阿牛那股难受劲就别提了。当着一位京城的超品权贵聊一些坊间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得注意别让话题走样,那简直是和受刑差不多!

    好容易挨了一盏茶功夫,叶全终于匆匆跑了回来。进了茶馆之后,他一点头在对面欠着身子坐下,旋即就压低了嗓音说道:“徐爷,万流芳死了之后,下头部属递补百户不成,西安府的千户所又一直没个准信,人心都散了。如今管事的是总旗崔四,下头只有三个人。人如今都不在,听说……听说这几天是渡了黄河去东边种地了。”

    此时此刻,徐勋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身一声不吭地往外走。见曹谧慌忙跟上,叶全赶紧掏出几个铜钱扔在了桌子上,这就带着祁老三和郑阿牛跟了上去。然而,心中惴惴然的他根本不敢开口劝说什么,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徐勋几乎在整个宁夏城里绕了小半圈,突然停下脚步进了一家旧肆,曹谧也跟了进去,他一愣之后便在门前停住了。

    “头儿,咱们不跟……”

    “在外头看看情形,那位主儿心情不好,别进去触霉头!”

    徐勋确实心情不好,见那家旧肆门庭冷落,可牌匾上河朔雄风那四个字却苍劲雄浑,他不知不觉便被吸引了进去。他也没理会那个坐在柜台后头打瞌睡的老掌柜,自顾自地翻检起了那些旧,突然却发现正zhōng yāng一处柜子上摆着一套他有些熟悉的。

    “襄敏集……”

    徐勋记得襄敏二字正是王越的谥号,更何况他家里还有这么一套,愣了一愣就取下了其中一本翻了翻,果然发现是自己曾经看过的襄敏集上卷。再翻翻其他的,他赫然发现这一处架子上总共有七八套王越的《襄敏集》,不觉往那边打瞌睡的掌柜看了过去。踌躇片刻,他就走上前,正打算用手去敲旁边的架,可还没等他敲下去,下一刻,那老掌柜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眼神中倏然闪过一丝犀利,但紧跟着就又恢复了老眼昏花的样子。

    “客人要买?”

    “这儿怎么那么多王太傅的襄敏集?”

    “哦?”那老掌柜诧异地打量了徐勋一眼,随即干笑道,“想不到公子一个外乡人,居然还知道昔rì王太傅。没什么其他缘由,当年王太傅在甘州去世的时候,随从军校收其遗作,凑份子出了这一套襄敏集,总共也就印了数百套,除了自家珍藏的,分送亲友的,剩下的便都拿到了肆里头寄卖。只不过人走茶凉,还剩下这么多。”

    “人走茶凉……”

    徐勋叹了一口气,一旁的曹谧却突然忍不住开口说道:“倘若当年王太傅还在,这宁夏镇上上下下怎会是这样乌烟瘴气的情形!言官当年只知道弹劾王太傅冒功,可这些年走马灯似的换帅,哪个能有王太傅半分本事?别说开疆拓土,能守成的都少!”

    知道曹谧是此前窝了那一肚子火,徐勋也没去阻止小家伙发牢sāo,而那老掌柜闻言愕然看了曹谧一眼,随即便摇摇头苦笑道:“守成,还守什么成……不说别的,距离宁夏东北二百四十里贺兰山西边的镇远关,总兵府都以守御人数不够,调运粮饷不易,准备把这地方弃了,将镇远关和黑山营一块南移……唉,想当初王太傅就说过,镇远关所在之地最是险要,而其黑山营在贺兰山东北尾,形如虎踞,下饮黄河,最是兵家险要之地,镇远关更是在北长城上。如今只因为调拨不继就要弃守南撤……唉!”

    这样的军情从这样一个旧肆的老掌柜口中说出来,曹谧固然大为惊愕,徐勋也不禁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这个老掌柜。而破天荒说了这么一通话,那老掌柜也颇觉自己多嘴,旋即便换了一副笑容道:“客人既然通军务,若是要这套襄敏集自己看,随便给几个钱拿去就成了,也算是此有了知音。当初放到这儿寄卖的时候,别人就付过钱了。”

    “这我家里就有一套,还印了几套送人,倒是不好意思占你这个便宜。”

    徐勋笑吟吟地说了一句,随即便看着那脸sè有些变化的老掌柜说道:“我刚刚之所以进来,是见到门前那块招牌上的河朔雄风四个字,实在是非同一般的好,没想到进来之后就看到了王太傅的襄敏集。我只想问一句,那四个字可是王太傅亲笔?”

    曹谧见徐勋竟然这样联想,一时眼睛瞪得老大,而那老掌柜则是更加措手不及,愣了好一会儿便慌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是什么牌名上的人,怎可能会有王太傅亲笔题匾?”

    “哦?既然如此……曹谧!”徐勋突然开口叫了一声,见曹谧迅速快步走到自己眼前,深深躬下身去,他就淡淡地说道,“我记得我这一次带来了一幅王太傅亲手写的条卷,你去赶紧取了来,到这里比对比对!”

    眼见曹谧答应一声就要走,老掌柜这才一个闪身突然拦在了曹谧跟前,眼睛却死死盯着徐勋问道:“这位公子,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承认是王太傅的旧属,莫非你觉得这辱没了你?”

    “你……”那老掌柜陡然之间怒发冲冠,双目圆瞪,一时jīng光湛然,可见徐勋寸步不让与其对视,过了许久,他便颓然叹了一口气道,“公子不要开玩笑了,我如今风烛残年守着这一家旧肆度rì,若再说是王太傅的旧属,岂不是辱没了太傅一世英名?”

    徐勋不过是兴之所至诈一诈,此时见对方自己承认了,他不禁眉头一挑道:“这么说,你真的是王太傅的旧属?”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自打王太傅逝世于甘州,部属一一散去,我一个区区百户算得了什么,便索xìng告病暂解军职,自己拿着当年同僚凑钱印的二十套襄敏集,到这宁夏城里开了一家旧肆。这么多年了,也就是卖了十几套而已,还剩下这么多无人问津。”

    老掌柜摇了摇头便黯然回到了刚刚的位子坐下,喃喃自语了几句,他方才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公子既说家里有王太傅的,还印了两套送人,想来必然是世家贵介子弟,何必戏耍我一个风烛残年的废人?只是我有言在先,那河朔雄风的四个字牌匾,纵使天皇老子来,我也绝不相让,倘若你打这个主意,那就是找错人了!”

    “你人既然在此,我要牌匾何用,那岂不是买椟还珠?你刚刚既然提到镇远关,我不rì便要去那儿探查,你可愿同行?”

    “镇远关!”老掌柜闻言一愣,一字一句地重复了这三个字,紧跟着才站起身抬起头来,神情凝重地问道,“敢问公子究竟是何人?”

    “至少不是会为了区区调拨转运的缘故,就打算把一座雄关弃之不顾的人!”徐勋微微一笑,这才又添了一句,“想来倘若王太傅在世,还会多问你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自然能!”

    那老掌柜终于一把揪下了头上的毡帽,恶狠狠地答了一句,旋即竟是转身径直往里间而去。曹谧愣了一愣便要追,却被徐勋一把伸手拦住了。

    “大人,他不会是虚言应付你两句然后跑了?”

    “不会,他既然跟过王襄敏那样的一世豪杰,就断然不会做这种不入流的事情。只要答应了,待会必然就会出来,耐心等一等,我应该不会看错人。”

    主从两人在旧肆中等了好一会儿,里头终于出来了一个人。乍一看,曹谧几乎认不出那人便是之前胡子花白的老掌柜,却只见其那一身羊皮袄换成了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黑sè军袍,下头穿着厚实的乌皮靴,腰上挎着一口绣chūn刀。看到这样一把等闲只赐锦衣卫的佩刀居然出现在一个外人身上,徐勋便知道自己今天的收获异常丰厚。

    “卑职宁夏前卫百户莫峰,敢问大人名姓!”

    见对方行了军礼之后便直截了当地如此相问,徐勋这才含笑答道:“奉旨巡阅西北诸边,平北伯徐勋。”

    直到跟着徐勋一路回到了关帝庙,莫峰仍是觉得脑袋迷迷糊糊,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然而,看着众多军将在偌大的关帝庙中进进出出,秩序井然,就连一个高声咳嗽的都没有,他便渐渐相信了事实。因而,等到徐勋唤了他进一间屋子,他便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你从前在王太傅麾下是做什么的?”

    “卑职专司哨探。”莫峰直言答了一句,见徐勋似有踌躇,他便开口说道,“王太傅昔rì最重哨探,常言如果哨探不利,一易遇伏折兵,二易劳师无功,三易费大师而得小利,所以,王太傅最重哨探和间者。当年我一次风雪夜哨探回来,正值王太傅围炉饮酒,众jì环列在前弹奏琵琶,陈明敌情之后,王太傅不但以金卮赐酒,随即更是赏之以金卮,又赐了一名美貌姬人给我。而且当年王太傅麾下,不止我一人得有如此恩遇。所以,哨探虽是最危险的事,但从上至下无人不效死命!”

    这简直是古人豪杰之士笼络人心的手段,如此做派,怪不得功高赏薄,士林轻之,并不单单因为王越先后和汪直李广等人相交——试问倘若朝中用人赏功能够公道一些,王越一个正经进士出身的文官,何至于去和两个权阉眉来眼去?

    可惜了……复河套,置哈密,原本已经几乎做成的事,结果一二十年之后,边关情形却更加糜烂了!

    “我不敢和王太傅相提并论,但在用人上头,我却自信还能够不拘一格。我明rì便去镇远关,你且留下我帐下听用,我拨十个小校给你。你不要小看了他们,此前虞台岭大败后的那连场大捷,便是他们跟着泾阳伯和我一路拼杀出来的。曹谧,你先带他下去休息,然后去传宁夏游击将军仇钺!”

    徐勋此前说要先在宁夏城中四下巡视一圈,接下来才会去镇远关等地,总兵府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大气,因而哪怕徐勋征用了关帝庙,而不是在总兵府中住,姜汉也没太在意。可这天傍晚,但仇钺匆匆来报徐勋次rì就要去镇远关的时候,他就有些傻眼了。镇远关虽是宁夏北面第一关,可由于地势太过险要,又没有太多油水,素来是个苦差事,镇守其中的百户二十年都没换人了,所以如今守军人数越来越少,甚至没法勾补,黑山营中更有猫腻。徐勋若要去访查,还得立时安排弥补一下,可谁想这一位突然明rì就要去!

    “廷威,镇远关的情形你是知道的,若是平北伯动怒,你千万规劝两句。”此时此刻,姜汉只能往这方面考虑,亲切地拍了拍仇钺的臂膀,随即便沉声说道,“我回头和庆王商量商量,等平北伯回来再看看如何弥补。”

    “是,末将先行告退了。”

    出了总兵官邸,仇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杨一清对他有知遇提拔之恩,因此及彼,也是徐勋变相提拔了他,而总兵府上下不少都是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总不能坐视这些人事发之后被一概撸下去——若平常的钦差自然不会如此激进,但问题在于,徐勋做事实在是让他捉摸不透,竟不知道这几乎可以当自己儿子的少年权贵究竟在想什么。

    而让仇钺去转告总兵姜汉自己要去镇远城的事情之后,徐勋便又招来了叶全。见人脸上满是之前没做成事情的惴惴然,他便吩咐道:“叶全,你如今可有什么夙愿?”

    “夙愿?”

    “就是想做却又一直做不成的事。”

    叶全闻言一愣,犹犹豫豫老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卑职一直想让祁老三接了卑职的位子,调回西安府养老……卑职能耐低微,所以就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愿望,还请……”

    “好,此次的事情倘若能够办好,我就对锦衣卫叶都帅去说,不但调你回西安府,而且立时三刻升你一级,荫你一子入北镇抚司!”见叶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徐勋方才吩咐道,“这次你和你那几个部属全都留下来,就算挖地三尺,你也给我把宁夏锦衣卫分所的那几个人全都给找齐了,然后给我隐秘地查一查安化王。”

    见叶全一下子呆在了那儿,徐勋便指了指旁边侍立的曹谧道:“我把曹谧留下来,府军前卫军情局在甘肃镇也有一些人手,全都可以派上用场。但你记住,此事要是泄露了风声,那么我唯你是问!”

    从又惊又喜到又惊又惧,不过是倏忽间的功夫。虽说叶全素来是没有太大野心的人,可徐勋许诺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抵抗,而且他更是没有违逆的余地,因而他在反反复复斟酌了许久之后,最终单膝跪下低头答应道:“卑职领命!”

    “你去!”

    等叶全退下,徐勋方才唤了曹谧到跟前,按了按那如今已经异常坚实的肩膀,他才又低声吩咐道:“这件事情极其要紧,比清查宁夏的军备火药等等都更加要紧,你一定要全副jīng神,不可有半点马虎。但更重要的是,决不能打草惊蛇!但凡常常来往于安化王府的人,你都要全部记下来,然后让他们去打探根底。知道查安化王的人除了你和叶全,最多再加上当地那个一直没能接任百户的总旗。我没工夫再见他了,你许给他的东西不妨优厚一些,其他人也是,不要吝啬赏赐!事成之后,争取把这些人全都纳入你掌握!锦衣卫既然在这边行不通,你的军情局就动起来!”

    曹谧听着听着,只觉得心情异常激荡,最后便沉声应道:“大人放心,卑职必然不负所托!”

    “你办事我向来放心。另外,我走之后,你再注意一下宁夏军将当中都有些什么流言。流言虽是无根之木,但说的人多了,便会三人成虎!”(。

第六百零二章 不到长城非好汉

    黑山营,镇远关。

    处在贺兰山末梢和黄河交汇之地的镇远关,可说是山河相交之处,兵家必争之地。正统年间,因瓦剌鞑靼先后先后在这一带放牧,南下侵扰时时发生,为了守御方便,最后便在山口造了一段绵延三十余里的北长城,镇远关便设在这段长城之上。而关南五里,则是建黑山营,仓场兼备,这两处便成为了宁夏平虏所最重要的屏障。

    然而,当徐勋留下苗逵张永和一部分随从在宁夏卫城,大清早出发,二百余人风尘彳卜仆赶了两天的路,直到第三天傍晚方才抵达了镇远关时,却发现这里和居庸关那样的天下雄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景象。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岁月侵袭下来,北长城早已是破旧不堪,长城隘口上的那座镇远关,看上去也显得孤寂寥落,甚至连那曾经必然是龙飞凤舞的镇远关三个字,亦显得字迹黯淡

    镇远关属宁夏平虏千户所辖,得了消息的百户韦胜虽然知道徐勋要来,可人竟然来得这么快,他却很有些意外。历来总兵上任巡视宁夏各卫所,可镇远关却几乎每次都被忽视了过去。一来是辗转跋涉太远,山路亦是险峻,二来他们这里统共就两百多号人,多年下来病的病死的死早已经没什么看头了。因而,当他迎着年少权重的徐勋时,和总兵府那些军将的惶恐不同,更多的是好奇。

    横竖这天底下没有比镇远关更艰险的地方了,他也不怕被人穿小鞋!

    因而,带徐勋进入关内,见其四下打量一直都没什么表情,韦胜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地方小就这么几间屋子,平北伯这些从人只怕没地方安置。而且,咱们这儿的军户口粮都是定额,虽则之前总兵府派人来知会过,但黑山营仓场粮草有限,总兵府就算转运也得要数rì,所以平北伯若是多停留,不是卑职说丧气话,只怕存粮难以支得

    ……”

    “我来之前就已经吩咐下头,准备七rì的干粮。”

    徐勋瞅了一眼背后满脸漠然的莫峰,暗想幸亏自己机缘巧合遇上了这么个人,否则没有他提醒,兴许听到黑山营仓场兼备,便自以为是地不带干粮,那就是麻烦了。此时,见韦胜长舒一口气,显见是欣喜于自己这些人不会抢夺镇远关军士的存粮,他便开口问道:“镇远关如今有多少驻军?”

    “在册五百二十人,实际二百五十三人。”韦胜很爽快地答了一句,随即便仿佛徐勋有疑问似的,便主动解释道,“卑职可以很实诚地说,从不吃空额。在这种地方吃空额,万一鞑齤子入寇那就是自己找死。缺额的这二百六十三人都是历年以来病死战死或者伤重而死的。镇远关这地方是整个宁夏镇最苦的地方,没人肯来,但凡递补勾选军户的时候,人人都会出银钱贿赂免勾,所以这缺额便越来越多了。”

    不吃空额这种话,也不是没将领敢说,但多半不尽不实,因而带兵多年的陈雄哂然一笑,后头的江彬亦嗤之以鼻。然而,侍立在徐勋身后的莫峰却突然开口说道:“平北伯,韦百产今年已经五十有八了,驻守镇远关应该有二十多年,他若吃空额拿钱去巴结上司,也不会二十多年就窝在镇远关这样的苦地方。”

    莫峰虽答应跟着徐勋来镇远关,但这还是他除了此前提醒带足干粮之外,第一次开口说话。此话一出,别人还好,韦胜却有些诧异地往他看了一眼,随即自嘲地笑道:“没想到我韦胜这么一丁点小名声,也会有人知道,我还当是没人记得我这个人了。”

    “当年王太傅一把火在红盐池烧了鞑齤子大汗众多辊重,并虏其老幼,那时候韦百户以一小卒当先杀入敌阵,这才因功升的百户?”

    徐勋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见韦胜一下子呆若木鸡,就连莫峰亦挑了挑眉,他暗想自己让曹谧在诸边经营了一年多,建立上下军官档案,虽不如兵部武选司详尽,可总算还是有些进展。此时此刻,他便回望了一眼莫峰道:“看来我这次运气好得很,竟然能遇着两位当年勇士。”

    眼见徐勋带着众人大步往前走,而莫峰却留在原地没动,韦胜不禁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迟疑地说道:“敢问这位走……”

    “我虽然跟着王太傅时间长些,但比起韦百户来却远远不如,从征甘州之后,我就卸甲回家了,不像韦百户居然就因为王太傅当年一句话,一直守着镇远关这地方。”

    “没人肯守,我要是撂挑子,这地方恐怕就得丢下了。”韦胜苦笑一声,随即一摊手道,“好在还有这些傻瓜跟我一起守在这儿,否则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撑不了这么多年。只可惜抗不过这生老病死那么多当年好汉,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小半,其他的都已经到地下去追随王太傅了……对了,你还没说自个是谁呢?”

    “韦大轰

    ……我是莫峰。

    见韦胜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莫峰方才苦笑道:“老兄弟们都已经四散了,这些年来我心灰意冷,如今看来,真的对不住还一门心思在镇远关吃沙子的你!”

    “哈……哈哈!”

    韦胜完全忘记了已经走出去老远的徐勋,重重拍了拍莫峰的肩膀道:“想不到当年最年轻的你,如今竟然也是这么一副头发胡子花白的样子!别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要是朝廷还要复河套,你却还窝在家里,那我得当头啐你,可现在……上次黑山营运粮过来的时候,那几个狗东西说是镇远关要南移,连我都心灰意冷了!”

    老哥俩在那闲话之际,徐勋终于来到了东北面的城墙上。镇远关的北侧利用的便是正统年间修建的那一段长城,黄土夯筑墙体高四米有余,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修补的痕迹,而城墙宽三米多,一个个箭垛口子在多年的风沙侵袭下,只剩下了一片黄sè。由于镇远关正处山口,此刻居高临下,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山下那一条通路,东边则是那一条奔腾的大河。而遥遥更远处

    清晰可见另一条绵延起伏的长城。

    那分明是秦汉时期留下的另一段长城!

    “镇远关西边靠近贺兰山那儿,是石质的城墙,这边一段却是黄土所筑

    一共三十余里到黄河西岸为止。”韦胜直到这时候才赶了过来,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听说原本修的时候,本打算全都用石质城墙,可终究耗费太大

    所以到这里就是黄土夯筑了。倘若都是石墙,鞑齤子要毁墙攻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还有,这整整三十余里的城墙,却只有镇远关这一处守御,就是那一段石质城墙鞑齤子的战马不好爬,其他的地方风吹rì晒雨淋,要进来容易得很。”

    听韦胜抱怨到这儿,徐勋突然指着那边河边一片绿油油的田地开口问道:、‘那是谁的地?”

    “那个?是下头一些军卒开垦的地。”韦胜很自然地答道,“黄河泛滥的时候虽说兴许可能全都淹了鞑齤子来的时候兴许全都没了,但更大的可能却是大丰收。横竖就是费些种子和力气,否则光靠黑山营转运的粮草怎么都是不够用的。”

    徐勋从延绥镇到宁夏镇,已经是连着听好些人说在河套内种地了,但这会儿真正看见,那种悸动却非同小可。

    良久

    他才开口说道:“鞑齤子chūn暖花开和秋高马肥的时候常常进犯,你们就不曾趁着他们牧民前来放牧的时候出击?”

    “怎么没有?”韦胜挑了挑眉,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否则朝廷从前怎会有律令,若是从虏中夺回牛羊马匹,四成归自己,六成交上去可以换军功?只不过,那些牧民也不是吃素的,敢下来放牧,多半是一整个部落下来,彼此呼应,要捞一票大的不容易。要干这样的勾当,得那些将主们调集大军,如此既能够换首功,那些牛羊也能换一大批钱。”

    这才是正理!没道理只有鞑齤子入寇进犯掠夺诸边人口钱粮玉帛,而边将却不知道反其道而行之。记得从前还有边将诱骗某部首领互市,进而杀人冒功,相形之下,屡次被人弹劾冒功的王越,就算真有冒功之事,可怎么说也是有真金白银战功的。

    天sè暗得极快,徐勋在关自伫立了不过一刻钟功夫,夜幕就已经完全降临了。白天rì头底下的燥热很快被一股难言的yīn冷所取代,裹紧了大氅的他见四下里已经燃起了几支零零星星的火把,不等韦胜开口解释,他就知道这位不是吝啬,而是镇远关着实物资有限。因而,他便主动说道:“天黑了,先回房!”

    尽管韦胜腾出了自己的屋子,也稍稍收拾了一下,但依旧简陋得很。见徐勋扫了一眼便脸sè自如地坐下了,想起这一位带了莫峰来,而且能到镇远关来看看,至少便胜过那些走马换灯的总兵,韦胜原本心中的不以为然就淡了不少。因而,见徐勋面沉如水,他忍不住试探道:“平北伯打算在镇远关呆几rì,卑职也好有个预备?”

    “三曰。”

    徐勋伸出三根手指头,见韦胜有些诧异,他便开口说道:“第一,顺着这镇远关往西,直到贺兰山的这一段长城,我得去看一看;第二,你带我去底下将士们耕种的土地去瞧一瞧;第三,再去一趟黑山营。之前因为要趁着天黑到镇远关,黑山营我没来得及去,仇将军已经先行过去了。”

    可这也用不了三天……

    不等韦胜开口回答,徐勋便淡淡地说道:“另外,我还要在这里等一拨人。”

    不到长城非好汉,尽管徐勋也算是打过仗的人了,但此前固然路过居庸关等雄关,也探查过诸多沿长城而建的石堡,但这一世真正爬长城,此次却是第一回。相比居庸关那些大石头修建的石质城墙,从镇远关往西这一带的黄土夯筑城墙因为岁月风沙侵袭,不少地方极其不好走,简直让他想起了当年一时好奇和人去爬野长城的经历。

    然而,依山而建的这三十多里长城爬起来更加辛苦,若不是韦胜早早预备了几头擅长走这种路的骡子,他纵使体力再好也只来得及走上半程路。韦胜却仿佛闲庭信步似的走着

    只当徐勋在紧挨着贺兰山的石质城墙尽头处下了骡子,拿着那把一直用布紧紧包着的佩剑自顾自地走到尽头山体前时,他忍不住讶异地看了过去。

    发现徐勋突然拔剑出鞘

    那一泓明亮的剑光深深扎进了山体之中,带下来好些泥土,随即徐勋竟是拿着绢帕撮了些泥土随手包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平北伯这是何意?只听说游子在外,带着家乡故土以示怀乡之心,这贺兰山的土你莫非要带回去做个纪念?”

    “不是我要做个纪念,是带回去给皇上的。”

    今rì出来,徐勋把陈雄留在了镇远关以防万一,这会儿见其他十几个随从军士站在老远处

    近的地方就只有韦胜莫峰,两人此刻都是呆若木鸡,他便开口说道:“皇上一直想巡边,却被我等苦口婆心劝住了,心中未免遗憾,所以便赐了这把宝剑,说是万一打仗,希望能杀几个鞑齤子,也算是皇上亲临战场。只可惜这一路过来虽是碰到过一小股虏寇

    可这把剑还没见过血,万一就这么回去了,带些贺兰山的土也好安一安皇上的心。”

    说到这里,他便小心翼翼回剑归鞘,又扶着箭垛的口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此次出来之前,我和杨总督就向皇上禀奏过。河套不复

    陕西不宁。依黄河天险而守,远远比如今这样任虏寇来去如风强得多!”

    “平尖伯……此话当真?”

    韦胜终于为之动容,脱口问了一句之后,他便醒悟到这样的军国大事,轮不到自己出言,可硬憋着他实在是难受,因而他便把心一横开口说道:“可河套之中有虏寇巢穴,当年王太傅何等英雄,屡破虏寇,最后也不过是令虏寇失孥重,不得不渡河北去,暂时消停了十几年,如今平北伯却言要收河套,莫非觉得比昔rì王太傅更善战?”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徐勋见韦胜满脸的不服,当即开口说道,“当年王太傅为三边总制,虽屡立战功,但朝议之后,复河套东胜终究意见不一,他纵使有天大的本事,总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孤注一掷。如今皇上有复套之心,群臣之中也有不少支持此议,杨总督更上守御之策,可说是时机已经成熟。杨总督之前上沿三边六事,其中一件最要紧的,便是重修黑山、镇远关墩台。”

    “真的要复河如

    ……真的要复问套!”

    一想到黄河边那些沃土只能利用一小块,这粮食还得依靠下头千辛万苦运上来,尽管心里不甘,但韦胜也知道,镇远关就算自己有生之年不南迁,自己闭眼之后也必定会南迁。此时此刻,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行礼道:“若是朝廷真有此议,卑职虽是一把年纪,但必定竭尽全力!”

    作为当年旧将,莫峰一直对王越所受不公耿耿于怀,此时也忍不住开口说道:“平北伯如今说得固然让人心怀激荡,可倘若朝廷朝令夕改呢?”

    “皇上之心素来极坚,必不至于如此!”徐勋说到这里,稍稍一顿,随即便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且我行前便已经和皇上商议过,打算复王太傅威宁伯爵位!”

    对于昔rì被王越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个军官来说,复河套也好,重修镇远关也好,尽管慷慨激昂让人心动,但却不如徐勋这最后一句话来得重若千钧。尤其是王越死时正在身边的莫峰,更是喉头哽咽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半晌,还是韦胜声音颤抖地说道:“平北伯,你这真的不是嘴上说说?当年王太傅被夺爵除名的时候,天下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公道话,时隔多年,朝中真会同意此事?”

    “那时候没有人说公道话,不意味着如今就没有人说公道话!况且,我还用不着对你们打诳语!”徐勋哂然一笑,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须知皇上不是当年的宪庙!”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然而,成化皇帝为人反复,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而当今正德皇帝却传言刚愎独断,平rì里这些都是被人诟病的事,但此时此刻想想那位小皇帝的xìng子,韦胜和莫峰不禁都生出了深深的希望。

    天子连刘健谢迁这样的元老重臣也敢逐,复他们的恩主爵位,兴许真的是能行!

    有了这个承诺,回程的路上,两人知道这么一件事徐勋能对他们说出来,已经是推心置腹,少不得你一言我一语,对徐勋说了不少宁夏镇的人事,以及昔rì王越其他部下的下落和近况。王越去世虽只九年,可弘治九年复出之后,只有当年一小部分部属被召还,更多的人则是尚未等到出头的机会就等到了王越的死讯。当年数次破敌的勇将小将,如今不少已经都是五六十的垂垂老翁,更多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王越在成化年间被贬,直到弘治七年方才召还,弘治十年总制甘凉边务不多久就因事牵李广而被弹劾,最后忧愤而死说起运气来,和程敏政不相上下。威世之中,这样的不公看似不多,但只是出名的不多了,至少远不如jiān臣权阉当道的时候或死或黜的那些人出名。

    尽管带了骡子,但有些地方上下却很不便,因而徐勋这一来一回六十多里地走下来,回到镇远关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清晨看着旭rì从黄河那一头升起,正午看着阳光照在和这条长城并行的秦汉长城上,此时又看着夕阳往贺兰山的方向缓缓落下,天地之间那种厚重的静谧苍凉弥漫在这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镇远关上方,让人仿佛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迎出来的陈雄见徐勋出神地看着那一轮夕阳,心中隐约明白了过来,因笑道:“平北伯还是第一次看这般景象?”

    “没错,不知不觉就想起了那两句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rì圆。今天这一程折腾不小可也瞧见这一段长城年久失修,再加上山河之间,地貌险峻,只有镇远关这一处数百人,守御确实极其不便,宁夏镇有意将弃守此地南移镇远关,其情可原,但于理却不可取。不说其他的,首先就对不起这些在镇远关收了几十年的将士!”

    “在这孤关之中镇守这么多年,确实难为了。”

    陈雄今rì在关中转了一圈,虽也看见有妇孺,但终究数量极少,而且不是老的就是小的,问过之后便知道年轻女人难耐这边关穷苦寂寞,只有老人孩子离不开。而军王少说都是四五十,青壮很少,以带过多年兵的他看来,怎不知道这样的状况代表什么?

    韦胜此时满心都还沉浸在徐勋此前的承诺当中,听到陈雄这话便咧嘴笑道:“只要朝廷中多一些平北伯这样的明白人,知道咱们疾苦,这多年的苦也就算没白捱!”

    “话虽如此,但若是只有苦劳没有功劳,天底下能有几个韦百户这样心情愿在这守着清贫子的?”徐勋微微一笑,旋即便开口说道,“教前头的将士流血又流泪,甚至容忍某些沽名钓誉的竖子对真正的英雄横挑鼻子竖挑眼,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照我说,rì后新进的进士,让他们全都到如镇远关这些最前头的险关石堡呆上一个月,让他们知道将士疾苦,再让他们回去当他们的安稳官!不到长城非好汉,不是好汉,哪来诋毁好汉的资格?”

    此话一出,就连不远处的军士们都哄然大笑了起来,韦胜莫峰还以为徐勋不过出言打趣,笑着没当一回事,江彬也不由得暗笑徐勋空口说白话,可陈雄是知道徐勋xìng子的,瞅了一眼过去,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这位主儿,不会是说真的?

第六百零三章 雷厉风行,杀一儆百

    第六百零三章

    雷厉风行,杀一儆百

    黑山嘴上的哨马营自明朝立国之初,因为黄河泛滥和守御不便,从宣德八年开始,就历经了数次迁移

    如今的黑山城是成化年间重建的,用的是石块和黄土混合夯筑,仓场之中可屯粮数百石,哨马营亦有军士三百余,但那不过是在册的数字,实际人员不过一百五六十个。

    因总兵姜汉之托,仇钺前一rì半道上让几个属下带徐勋先去镇远关,自己则是紧急先赶回了宁夏平虏千户所调粮,徐勋爬了长城的这一天傍晚,他才终于得以赶回黑山营打点。尽管已经猜到仓场亏空积欠恐怕非同小可,然而,当他强令掌管仓场的聂大使打开粮仓大门时,看到那一袋袋怎么看都有数的粮食,他仍是瞬间面sè铁青。

    “仇大人,这黑山营历次搬迁,账面上的存粮和实际的原本就相差极大,如今这情形我从上一任接手的时候就是如此了。”

    聂大使如此解释了一句,他和驻守黑山营的陈副千户彼此对视了一眼,后者也不慌不忙地开口补充道:“没错,仇将军,咱们不敢有半句虚言。不信您可以去打听打听,这镇远关的粮食咱们是每个月都运上去的,并不敢少了他们的口粮。”

    “不敢少了他们的口粮?按照规矩,这仓场存粮六百石,够镇远关上的在册军士支领四个月,可镇远关上究竟有多少人,光是这一笔相差多少,想必你们心底最清楚!”

    即便姜汉已经让人紧急转运粮食上来,可从平虏千户所原本就是粮草吃紧,而从宁夏城中转运,这二百四十里路并不好走,至少也得七八rì才能运送上来,徐勋这一来探查必定原形毕露。尽管此次徐勋突然到来,已经看到了宁夏镇的不少乱象和弊病,可能少一桩总是少一桩的好。可结果就是,如今这边竟是连一百石的粮食都没有!

    “仇将军,话不是这么说!”尽管仇钺乃是宁夏游击将军,论品级比自己一个副千户多了去了,但陈副千户自忖自己的妹子乃是如今宁夏镇守太监李增的夫人,面对仇钺自然有几分硬气,“这运粮上来的损耗历来就大,再加上粮食存放久了少不了腐蚀发霉,这坏掉的陈粮就不是一个小数字,再说了,这也不是卑职一个人的亏空……”

    “够了,这话你到时候去对奉旨巡边的平北伯解释!”

    发霉?去年年末到现在,宁夏就没怎么下过雨,哪来的发霉?

    面对那两个巧言令sè的混蛋,还有那个短时间内根本填不上而且解释不清的窟窿,仇钺再也懒得看陈副千户和仓场的聂大使那副嘴脸,索xìng径直带着人马匆匆赶去了镇远关。他这么一走,陈副千户顿时没好气地哧笑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小卒出身,运气好才爬到了如今的秩位,居然敢在老子面前耍横?钦差平北伯,这是吓谁呢,人家堂堂天子近臣,出来巡边也就是抖抖威风,不在宁夏城里享受上上下下趋奉的滋味,跑到黑山营镇远关来吹风吃沙子,吃饱了撑着!”

    聂大使终究是有些心虚,忍不住开口对陈副千户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总兵府不会没事派仇将军来找我们这个碴,还是有个准备的好!”

    嘴里说不信,可陈副千户踌躇片刻,还是点点头道:“也好,这样,让下头人预备两百条麻袋,明天一早去附近装上两百包土来,混在最底下,差不多也就能蒙混过去了,就算平北伯真的过来,这一路上鞍马劳顿,顶多扫一眼就得走。对了,这位爷要是真的来了,他见惯了富贵,肯定不会稀罕寻常东西,把咱们腌的腊肉找些最好的出来,还有贺兰山里特产的枸杞那些野生的药材,找些好的茶,却比咱们那些茶叶末子强……”

    当仇钺带着几十个军士赶到镇远关的时候,夜sè已经深了。亏得这些都是跟着他走惯了夜路的亲信,一路上丝毫没有任何马失前蹄的意外。叩开镇远关门,他便径直先去见过了徐勋,得知这一位今天竟是从镇远关往西直至长城接贺兰山那一段的尽头,他忍不住心底咯噔一下,越发觉得这一位此次巡边不是嘴上说说,竟是来正经的。一时间,对于黑山营那边的状况,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先不禀报,待徐勋亲眼看到再说。

    次rì一大清早,韦胜见仇钺带着几十个宁夏镇的军士簇拥了徐勋一行人往黑山营的方向而去,不由得嘿然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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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一旁一个老军深知其中就里,忍不住开口问道:“韦爷,黑山营每次送粮都是短斤缺两,听说仓场中亦是根本没多少粮食,这一回平北伯过去看见此番情景,岂不是那边上上下下要一大片人倒霉?”

    “关我什么事?那些黑心种子,咱们在前头流血流汗,他们在后头克扣咱们的粮饷,这么多年他们一任任都吃饱了,现在都得给老子吐出来!”韦胜恶狠狠地哼了一声,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那位平北伯虽说年轻,可也是明白人,任由仇钺那个宁夏游击将军先去黑山营打前站,就是让他有机会弥补这些缺口。但若补不上,那就说明是大乱子,他再祭起自己的钦差身份来,那么谁都不敢再说半个字!嘿,别说仇钺,除了咱们这些知根知底的,恐怕就连总兵府那些官老爷也没想到,黑山营的缺口那么大!”

    黑山营的仓场亏空也不是一两天了,陈副千户和聂大使虽说把话都吩咐了下去,二百条麻袋也都已经准备齐了。可这一rì上午,他们还来不及点齐了人用麻袋装土放到仓库里去装样子,一个年轻军士就惊慌失措地冲进了陈副千户的签押房。

    “陈爷,不好了,外头……外头来了几百号人,说是……说是钦差平北伯来了!”

    “这怎么可能!”

    陈副千户噌的一下子站起身来,见聂大使亦是面如死灰,他这下子方才明白仇钺一个游击将军,为什么偏要急急忙忙赶到黑山营来,显见是为了粉饰太平,让这儿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这位钦差的访查。他一面暗恨仇钺话只说半句,让自个一丁点准备都没有,一面发愁这会儿连装土都来不及,眼下这一关要度过只怕不容易,可下一刻眼睛瞥见了惊惶不安的聂大使。一瞬间,他脑海中就迸出了一个主意来。

    “老聂,你先去仓场那边去安排安排,造出些失窃的模样来,能不能糊弄过去,就看这一遭了!”见聂大使仍有些犹豫,陈副千户便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派两个小子过去帮你的忙,前头有我拖延着。放心,只要能大概糊弄过去就行,仇钺毕竟是没什么根基,他不会拆穿这场戏的。回头就算拼着降级罚俸,只要我那妹婿还在,总有复起的机会!”

    “那好,我且去安排一下!”

    聂大使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别的好机会,只能咬咬牙答应了下来。他这一走,陈副千户便唤来了两个心腹亲兵,对他们耳语了几句,他便整了整衣衫,对那刚刚前来通报的军士说道:“出去点齐了兵马,到营门去迎接钦差!”

    之前在镇远关盘桓了一天两夜,徐勋此次乍一来到黑山营,见上下人等的穿戴虽说远比镇远关整齐,至少年纪上头,二三十岁的青壮很不少,可却没有那种乐天知命的jīng气神。他却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这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便暂时压下了。不多时,一个四十出头的军官跑上前来军礼参见,紧跟着,一大堆军士都参差不齐地上前行下礼来,他忍不住再次比较了一番。

    镇远关那些至少四五十的军士,论气势至少完胜眼前这批黑山营的家伙!

    “都起来!”

    徐勋见一帮人乱糟糟地起身,紧跟着那军官就满脸堆笑上了前来,拽着缰绳的他不等其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仓场在哪,带路!”

    陈副千户打叠了一肚子的逢迎话,可谁想到一句话都没出口,徐勋便径直堵住了他的话头。虽是心里发苦,但他还是满脸堆笑地说道:“平北伯不辞劳苦到咱们这地方来,总得容先喝口茶再去仓场?黑山营这地方没什么其他出产,却是有最好的枸杞,纵使比不上那些极品的贡茶,但配上本地的山泉水,却最能生津止渴解乏……”

    “那就让他们预备好,回头从仓场回来再喝!”

    眼见徐勋竟是油盐不入,陈副千户不禁咬了咬牙。可眼见徐勋已经策马往里头去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拔腿飞快地追了上去,随即陪笑道:“那平北伯您请稍等,负责仓场的聂大使一会儿就来。他年纪大了,步子不免慢些……”

    之前赶到镇远关,因为天黑之后也没什么可看的,徐勋不过是叫来韦胜查问镇远关的兵备驻守以及历年来接敌状况,韦胜却是信手拈来熟悉得很。此时此刻陈副千户既然说要等一等仓场的聂大使,徐勋思量片刻便点了点头,随即却开口问道:“听说,这黑山营原本不在此处?”

    “这个……”陈副千户当年愿意到这个苦地方来,还是因为李增对他说过此地不用受上司挟制,出息也不少,哪曾打听过这个。此时此刻,他见徐勋目光犀利地盯着自己,一时只觉得后背心冷汗渗渗,突然灵机一动,立时手一指旁边一个老军。

    “回禀平北伯,徐总旗是这黑山营呆的时间最长的人,这古今渊源他都知晓。”

    见陈副千户竟然把自己拉上去顶缸,那个头发胡子都已经霜白一片的总旗愣了一愣,随即便声音艰涩地说道:“回禀平北伯,宣德八年,因为当年的黑山嘴哨马营被泛滥的黄河淹了,因而就在附近另外择高地建营。正统十三年,宁夏久雨,河决汉唐坝,黑山营及沿边汝箕等口关墙墩台,大多被毁,整修之后又较原来之地南移。成化十五年,因虑大河封冻虏寇进袭,因而又从黑山营往东南建边墙直至花马池……”

    徐勋见陈副千户那样子,本没有抱多大期望,然而,发现这老总旗竟是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真的见证了这黑山营几度变迁,他不由得渐渐为之动容。末了,他正要开口问话,那陈副千户立时又抢着答道:“平北伯,徐总旗是咱们黑山营中的秀才,虽说厮杀上头不行,可总兵府文或是朝廷旨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错,是个人才。”

    这一句评价陈副千户只觉得不过是徐勋随口赞一句,但深知徐勋xìng子的陈雄却知道,这位平北伯确实是动了用人之心。毕竟,大多数军户都只敷衍面前这一趟差事就算完,谁会没事情尽去记这些没用的东西?因而,当徐勋等不及,又吩咐那陈副千户带路往仓场那边去时,他就对身边一个亲兵吩咐道:“去探探刚刚那个总旗的履历和底细。”

    黑山营的仓场在整个黑山城地势最高的地方,既然能通大车,自然能够骑马行走。然而,当徐勋远远看见那平坦的晒场,以及一间间仓房的时候,却只见一个小校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见了他们这一行人,立时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陈爷,聂大使他……聂大使他在房里悬梁自尽了!”

    闻听此言,徐勋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仇钺。见这位宁夏游击将军倏忽间面sè大变,立时便拿眼睛去看陈副千户,他当即心中敞亮,一抖缰绳就飞快疾驰了出去。到了一间几个军士张头探脑的仓房门口,他利落地一跃下马,随即大步走了进去。果然,就在靠北的角落处,一根绳子从屋顶的木梁上挂了下来,上头赫然吊着一个死不瞑目的中年人。

    “老聂,老聂!”

    陈副千户这才跟着冲了进来,嘴里大呼小叫了两句,他便突然回身大声嚷嚷道:“来人,来人,快把聂大使放下来!”

    “全都不许动!”

    徐勋突然开口喝了一声,旋即才转头看着呆若木鸡的陈副千户,又瞥了一眼仇钺,沉声吩咐道:“立时清点存粮,封存所有账簿,然后按照军籍粮册查核黑山营上下的每一个军户。另外……”

    稍稍一顿,他便指着陈副千户厉声喝道:“将此人拿下!”

    陈副千户万万没想到徐勋竟然连吊在那儿死相可怖的聂大使都不放下来,便下达了这样一连串命令,更没想到的是最后一件竟是拿下自己。当两个虎背熊腰的亲卫上来一把扭住了他的时候,他忍不住大声辩解道:“平北伯,卑职真的什么都不知情,这仓场素来是聂大使经管……”

    “堵上他的嘴!”这一声令下后,见一个亲卫不知道从哪儿寻出了一团破布,径直塞到了陈副千户嘴中,徐勋方才环视了一眼那几个瞠目结舌的黑山营军士,一字一句地问道,“聂大使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们谁敢说实话,赏银百两,擢升一级。若是谁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那此前聂大使死得蹊跷,就你们几个最先发现,这黑山营乃是军营,我也不用报朝廷,直接便以谋杀聂大使这个朝廷命官的罪名,将尔等全数斩首示众!”

    徐勋突然雷霆万钧地拿下了陈副千户,紧跟着便丢下了这样的厚赏严罚,后头的江彬只觉得目弛神摇,这才稍稍体会到,为何这么一个还不到自己年纪一半的少年人,竟然能在京城中混得风生水起。而心情更激荡的则是莫峰,虽则昨晚上就和韦胜打赌,道是黑山营多年积弊必然盖不过去,可亲眼看到这番变化,他仍然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拳头。

    但是,相比这两个,仇钺方才是最最震惊的人。钦差先斩后奏的权力这只是小说戏文上瞎掰的,朝廷每年派出去清点粮储巡视备边的官员少说也有一二十,顶多将贪赃枉法之辈一个个参奏上去听候圣裁,几乎没有当场杀人的。就算这是军营,须知眼下并未打仗,倘若朝中鼓噪起来,那纵使徐勋深受宠信,也是脱不了的麻烦。

    见几个军士全都吓傻了似的不说话,徐勋便沉着脸说道:“我耐心有限,再给你们十息时间,若是十息过后无人肯吐实言,那便是尔等咎由自取!”

    此话一出,后头自有亲信小校朗声念道:“一,二,三……”

    当那数字念到七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军士扛不住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上前,跪下来砰砰砰连磕了几个响头,带着哭腔叫道:“平北伯饶命,不关小人的事,必然是陈爷听说您突然驾临,惊慌失措,吩咐人杀了聂爷灭口,充作上吊自尽!他们平rì里就是一伙的,也不知道盗了多少军粮出去中饱私囊,就是被服等等军需也都克扣许多……”

    他这么一出首,立时有另外两个军士也是一样连连磕头,赌咒发誓地说自己和此事无关,必是那两个陈副千户的亲信干的,顷刻之间,矛头便集中在了剩下那两个面如死灰的军士上头。眼见徐勋那利眼看了过来,两人一下子瘫软在地,随即便双双磕头求饶了起来。

    “平北伯饶命,都是陈爷叫咱们做的……”

    “这黑山营的粮仓从来就没满过,都是卖给了本地的米店,然后换一批陈粮入仓。而且镇远关空额太多,所以粮食可以克扣一多半……”

    听着这些争先恐后的辩解和出首,徐勋冷冷看着嘴里塞着破布面sè惨白的陈副千户,突然解开今rì行前用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把天子剑,郑重其事地解下佩剑交给随行小校,又将天子剑配在了腰间,良久才吩咐道:“把黑山营上下的军士全都集合到这里来,我有话要说!”

    刚刚在营门处列队迎接徐勋的时候,上上下下的军士不过畏惧其钦差身份,可此时此刻齐集粮仓门口,眼看自家副千户大人竟是被捆得粽子一般丢在地上,旁边则是跪着五个垂头丧气的军士,哪怕聂大使悬梁自尽的消息早已经如同旋风似的传遍全营,可他们仍是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惊悸。

    “我徐勋奉皇上之命巡视诸边,原本并不检视粮储,之所以到黑山营来查看仓场,却是因为这里是镇远关最大的保障,要是这儿出了问题,前头的镇远关一旦断粮,战时便是最大的乱子。没想到,我今天来还没看到仓场中的一粒粮食,就先见识了一场命案!”

    见一众军士噤若寒蝉,他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更荒谬的是,这命案竟是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黑吃黑,生怕我这一来,仓场弊案事发,一个杀了另一个再伪造成自杀,打算把罪责都让另一个顶缸!光天化rì朗朗乾坤,以为我徐勋眼睛瞎了不成?”

    他这突然一喝,见不少人都是缩头缩脑,只有少数人露出了解气的表情,他便没有再开腔。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见两三个小校快步奔了过来,到了近前单膝跪下行了军礼道:“大人,存粮已经大略过秤,总共是九十七石,而且……”

    他突然双手平伸高举过头道:“全都是这样一捏就碎的货sè。”

    徐勋看着那一捧根本看不出本sè的糙米,又斜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满脸惊恐的陈千户一眼,突然用右手拔出了那把天子剑来。众目睽睽之下,他面无表情地走到陈千户跟前,见其拼命摇头,仿佛要辩解什么,他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掏出了那团堵嘴的破布。

    “平北伯饶命,卑职只是初犯,下次再也不敢了!”陈副千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徐勋眼神中的杀机,越发觉得心中惊悸,慌忙改口又说道,“这些亏空卑职愿意照原样陪,真的,卑职的妹婿便是宁夏镇守太监李公公,他可以为卑职担保……”

    然而,还不等这话说完,他就只见徐勋突然仗剑一挺,紧跟着就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低头看见那露在外头的半截宝剑,还有胸口迅速晕染出来的一片血sè,他不由得呆在了那儿,好半晌才挣扎着问出了最后三个字。

    “为什么?”

    徐勋却根本没有回答他这话的意思,而是沉声吩咐道:“来人,将黑山营副千户陈展及凶犯二人枭首示众,以总旗徐令明即rì起署理副千户!”

    要不是杀人容易,砍头却是个技术活,他眼下就直接把这狗东西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第六百零四章 哨探

    镇远关和黄河西岸之间的那片土地,确实是难得的沃土。即便对于农事并不怎么熟悉的徐勋,当亲眼看到那一片绿油油的麦田时,对比此前西北边路那些稀稀拉拉的麦田,他也能分辨出土地的肥沃和贫瘠来。因而,当问到这一亩地的亩产,韦胜乐呵呵地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时,他更是露出了深深的喜sè。

    亩产一石,这便是如今天底下大多数田地的现状,也就是在江南等等土地肥沃的地方,亩产方才会有两石到三石四石。正因为西安曾经是多朝古都,所以陕西之地被开垦的年限太长,到处都是不适宜耕种的土地,尤其是黄土高原,因而,即便这河套平原之内亦是有瀚海沙洲,可依旧难以掩盖其中那些土地的价值

    “你们做得很好,这些地要是荒废着,那就太可惜了!”

    自打听说徐勋在黑山营直截了当杀了那个副千户陈展,继而更是下令将其和下手谋害仓场聂大使的凶犯一并枭首示众之后,韦胜就对这位钦差平北伯观感大好,此刻听到这么一句话,他便更加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仿佛额头深深的皱纹也一并抚平了。

    “有平北伯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不过,这镇远关若是再不勾补人,别说种田,就是守御的人也未必够。再说,套内鞑子来去如风,这些田地能够收割多少都是没准的事,与其辛辛苦苦许久。这些田土却最终便宜了那些鞑子,或者被他们的马蹄践踏了,那才是真正的可惜!”

    “你说得没错,此事我自当和三边总制杨大人好好商议。”

    徐勋再次扫了一眼那百亩麦田。一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到了田地边,见麾下小校牵过马来,他才刚跨马背,就只见那边镇远关处一骑人飞也似地疾驰了过来,细细一看,不是大同游击将军江彬还有谁?他风驰电掣地驰近了,不等马停稳就滚鞍下马大声说道:“平北伯。不远处有军马过来,大约有一二十个人!”

    因不是大股军马,镇远关的守军并未示jǐng,因而见惯了小股鞑子的韦胜便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十几二十个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咱们这儿有百多号人,都是平北伯带来的jīng锐,人少就赶走,人多就闭门守御。”

    说到这里,他有些可惜地扫了一眼长势正好的麦田。随即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这些鞑子中间只有一小撮明白人,留着秋收的时候再来和咱们抢麦子,可大多是纵马直接把田给踏坏了……这些yīn魂不散的狗东西!”

    江彬见韦胜信口开河说了这么一大堆,眼中厉芒一闪。却直到韦胜说完了,他才低声对徐勋说道:“平北伯。那一行人中有一辆马车,瞧着很像是之前咱们见过的那个王大胖子和曹千总带出去的。而且前头驾车那个人,瞧着有些像他。”

    王大胖子?王景略?

    尽管草原视野好,但也就是顶多看出星星点点的人,面目之类的甭想看清楚,但马车这种东西凭借江彬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而王大胖子的吨位更是极其稀罕的,徐勋直到江彬更不会认错。&&于是此时沉吟片刻,他便对江彬吩咐道:“既然这样,你带几个机灵一些的人去前头探查探查。”

    “得令!”

    江彬一个大同游击将军,原本将徐勋送到延绥镇,任务就算是完成了,然而,他一路送到宁夏镇不说,而且还直接跟到而来镇远关来,他也知道自己这心思徐勋必然能够看出来。所以,人家没赶他,他就已经松了一口大气,此刻哪会埋怨徐勋如同差遣一个小卒一般差遣自己,恨不得表现得更加有用些。于是,挑了几个自己此次带出来的部下,他便一阵风似的往前头疾驰而去。

    他这一走,见一众亲卫前来簇拥着徐勋回镇远关,韦胜便若有所思地冲着莫峰问道:“老莫,刚刚这个江彬究竟什么来头?瞧着像是平北伯的亲卫似的,可在我跟前老摆架子,在那位陈将军面前倒是毕恭毕敬的。”

    “你问我,我去问谁?我也就是在甘肃镇的时候跟的这位贵人,哪里知道他手底下还有那些人?”莫峰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看这江彬刚刚带着人策马狂奔出去的架势,仿佛那就是这位平北伯特意在这儿等着的人似的。”

    “这还差不多,否则镇远关这破地方,这种京城的权贵呆一天就够呛,他却整整呆了三天还没有要走的架势。”

    然而,当韦胜陪同徐勋在镇远关真正等到了那风尘仆仆到简直有些灰头土脸的一行人时,却是瞠目结舌。那个二十五六面目俊朗,但却仿佛在西北的大风里狠狠吹了一冬天,脸还留着冻伤痕迹,人却很是jīng干的年轻军官暂且不提——这样的属下他若是有,必然会笑得合不拢嘴——可那个胖得至少有二百五六的家伙算怎么回事?看着此人滚滚圆的身躯,听徐勋竟是直称其王大胖子,他忍不住在肥硕的肚子瞧了几眼。

    王景略把一条白白净净的大方巾直接给擦成了灰sè,又咕嘟咕嘟喝了两壶水,这才总算是缓过了连走了一夜加大半天耗损的jīng气神来。只不过,眼见得还有外人,他就只是赔笑说道:“托伯爷的福,这一程我和曹千总走得很顺利,带出去的人一个不少全都带了回来。”

    “嗯,屋里说话!”

    尽管对莫峰和韦胜这两个当年的王越旧部颇为看重,但眼下的消息却非同小可,他连陈雄也只是点了点头,竟是回身一个人单独进了屋子。等王景略和曹谦一块跟了进来,他便指着两张简陋的石墩子说道:“你们一路辛苦了。坐下说话。”

    王景略慌忙谢过,可曹谦那一屁股坐下来轻轻松松,他这胖子却是小心翼翼,这才总算是让那狭小的石墩子容纳了他那肥大的屁股。见徐勋首先就看着他。他忍不住扫了一旁的曹谦一眼,见其丝毫没有抢在自己前头的意思,他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咳,回禀平北伯,咱们从延绥镇出关,先去的红盐池……那就是当年王总制一把火把鞑子辎重烧去大半的地方。那边原本有鞑子守着熬盐,可这一回过去,那边却冷冷清清。只散落着一些曾经有人呆过的痕迹,不过看样子也就是小部落,说不定是当初打过神木堡的那一股鞑子。因为再往西边走就是一片沙漠,本来为了安全。应该折回来往边墙附近走,但曹千总说了大人的密令,咱们只能冒险从这片沙漠的北边走,最后在水源地边碰到了……”

    他突然打了个顿,直到现在。说到这一趟遭遇,他仍然有些措手不及。要知道,火筛在陕西的名声简直比小王子还大,从天顺年间开始。这一位就开始频频率军入寇,弘治年间更是三天两头能听到他的名字。如今尽管廉颇老矣。可对于他这种就在边关守御的人来说,此人尽管便是一个应该一听到名字就咬牙切齿的角sè。真正见着的那种悸动却不用提了。

    “碰到了火筛?”

    徐勋直接看向了曹谦,见其重重点头,他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他既然能够放你们这些人平安回来,想必应该还说了些实质xìng的东西。”

    “是,火筛还让我见了乌鲁斯博罗特。”曹谦没有理会王景略诧异的眼神,直直盯着徐勋说道,“大人,此前是不是有鞑子的军马sāo扰了固原?”

    “没错,你们带着人出了延绥镇之后,很快就有消息传来,道是虏寇数万骑攻破靖虏卫直抵固原,一时间延绥甘肃宁夏三镇全都进入了战备状态。虽说邃庵公只是三边总制,固原却是陕西镇所在,但他还是带了千余人往庆阳府去了。”

    “果然如此……”曹谦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便低头说道,“火筛说,小王子的三子巴尔斯博罗特领了右翼三万户的济农之后,却并不满足。就在前一个月,小王子的嫡长子图鲁博罗特已经去世了。他留下的儿子如今还不到十岁,而乌鲁斯博罗特的身份如今并不被承认,所以,已经是济农领右翼三万户的巴尔斯博罗特,实际已经成了汗位的最有力继承人!”

    这些蒙古人内部的纷争,王景略虽说熟游河套,但那已经是旧年的事情了,因而他坐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徐勋的下一句话却差点没让他为之跳了起来。

    “看来这位三王子还要感谢我才对,要不是我当初把他二哥乌鲁斯博罗特打得落花流水,还把人关在京城好一段时rì,这右翼三万户济农的位子原本该是他二哥的。”徐勋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随即又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这一次,你可在火筛那里见到了乌鲁斯博罗特?”

    “见到了,他才刚娶了火筛的寡妇女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景略是见到了火筛不假,那那位在陕西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根本没怎么理他,反而把曹谦带走了许久,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结果竟然是这些了不得的消息。有些坐立不安的他偷觑了徐勋一眼,见其一手支着下巴,显然陷入了沉思,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便用手扶着身下的石墩子费力地站起身来:“平北伯,卑职是不是回避一下?”

    “不用,河套的事情,我还待会有话问你。”徐勋打住了王景略的话,旋即又开口对曹谦问道,“你既然知道虏寇数万骑破靖虏卫抵固原,又说到了巴尔斯博罗特,莫非这一次的数万军马就是巴尔斯博罗特所部?”

    “是,火筛说,巴尔斯博罗特和西套瓦剌诸部打好了商量,从他们那一处借道,所以入寇的人数不会太多,顶多几千人,等到在平凉府和固原一带劫掠够了,应该会沿原路退走,从贺兰山一带渡河,然后直接兵临河套,挟之前大掠之后的气势继续用兵,若败了他火筛,再从宁夏镇延绥镇交接之处,杀个回马枪也是难保。他说若是大人有本事,那就出兵抄巴尔斯博罗特的后卫,他截住巴尔斯博罗特的前锋,大家各打各的,各凭本事,他解压力,大人得军功,两全其美!”

    “好一个两全其美!”徐勋说着就冷笑了一声,“他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不成,那么好骗?”

    河套之地先是瓦剌旧部,然后是火筛盘踞,再加这片地方邻近黄河,水土肥美,又有盐池,入寇陕西三镇最是方便,因而现如今火筛势力不如从前,自然禁不住别人算计他的这片后花园。徐勋虽则对火筛状似美好的提议嗤之以鼻,但心中却飞快计算了起来。然而,算算时间,巴尔斯博罗特在固原的用兵应该不会维持太久,若真的接下来还打算给火筛一个狠的,那眼下确实是一个机会。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杨一清用兵素来以稳妥为主,最喜欢用的是虚张声势,因而这一回也轻易就识破巴尔斯博罗特也是虚张声势。只不过,识破归识破,杨一清如今身为三边总制,总不成和次在大同似的贸贸然率兵进击。而且,机会固然美好,可也得防着陷阱,火筛可不是善良之辈!

    “那此次你们深入河套,除了火筛,可还发现有其他兵马?”

    见曹谦和王景略齐齐摇头,徐勋这才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门去。王景略见徐勋走了,这才忍不住一把拽住要跟去的曹谦,低声说道:“我说曹老弟,平北伯不会真心想要打一场?这要是一个不好,可是要捅大篓子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打当年王总制之后,只有河套内虏寇来袭我陕西三镇,而陕西三镇再无大胜,如今要是真的有机会,为什么不打?”

    徐勋出了门之后,见韦胜和莫峰两个年纪加在一块远远超过一百岁的老家伙正在不远处的城墙边,勾肩搭背地说着什么,那两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凑在一起,在rì头底下显得格外刺眼。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叫道:“韦胜,莫峰!”

    见两人大步过来,而远处那两个出身经历完全不同的游击将军则是在探头探脑,他就声音低沉地问道:“如今固原之敌据闻已经转犯隆德,不rì将沿靖虏卫自贺兰山东麓开始回撤,不rì极可能绕过镇远关渡黄河入套,你二人一个镇守镇远关多年,一个jīng于哨探之事,谁愿意去贺兰山西麓哨探这股军马人数多寡行军路线?”

    “卑职愿往!”

    两人几乎不分先后地应了一声,随即你看我我看你,同时愣在了那儿。老半晌,莫峰才开口说道:“算了,我不和你抢了,你在镇远关多年,这附近的情势没人比你熟悉。你带人去哨探,这镇远关我帮你看着!”

    :撑不住了,偶尔偷个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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