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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奸臣txt下载     奸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七十五章 旗开得胜,红娘难为

    十月的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

    城里还稍稍好些,山间林里,寒风一阵阵呼啸而过,就连棉衣裹在身上也难以御寒。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固然是难捱的时节,而对于占山为王的山匪响马盗来说,也同样是一年里最难捱的时日。首先得备办过冬的粮食,二来则是过冬的柴炭和棉衣被服等等,若是那些人多的寨子,还能够下山从来往商旅的身上打打牙祭,而若是人少的寨子,对付这冬天多数成结队,甚至还雇佣人看护的商旅就有些无计可施了。

    于是,这时节弄钱的最好法子便只有一个,肉票。

    一连几天,三五条大汉包下了易州城西南的一处小客栈。因为小客栈总共就三间屋子,全是大通铺,客栈掌柜的看在钱的面子上,再加上这些大汉一个个满脸横肉凶蛮得很,他自然不去理会他们在自己这小客栈里头做什么。哪怕第四天傍晚,几个人抬着一个大大的箱子回来,他也装成没看见。一直到第五天一大早起来,发现人都走得干干净净,他才舒了一口气,可再去检视自己的箱底时,掌柜却发现不但先头所得的十两纹银不见踪影,就连自家积攒了好些年的三四十两银子也都被人一卷而空,他立刻捶xiōng顿足了起来,慌忙去报官。

    然而,易州县衙中却早有另一拨报案的人,却是本县有名的大户黄家,告的是家主幺子被人绑走。原本央着相熟衙役想赶紧立案的掌柜打听得是三五条大汉绑走了黄家小少爷,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哪里还顾得上报案,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就溜了回来。果不其然,当天下午他就听说,这事是附近穷独山上的一拨山匪干的,让黄家出银子两千两赎人。倘若三日之内不见银钱,那肉票也就没命了。得知此事,那掌柜是连念了无数的阿弥陀佛,暗自庆幸自己丢得只是几十两银子,倘若别人要灭口,他这条命也就没了。

    易州虽是畿南要地,但山匪和响马盗横行也不是一两天了,纵使黄家老爷曾经做过一任+县令,如今的长子还是举人,可压根就没想着去说服官兵围剿——前些年也不是没有遭殃的大户如此行事,可最后的结果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久而久之就成了惯例。穷独山上的那一股山匪虽说不过百多人,传言却说和畿南一带名头极响的杨虎相通。向来遇到这种事,官府藏着掖着不往上报,大户自己掏银子出来赎人,山匪得了银钱自己乐呵。

    早习惯了这一套的扇子吴便笃定得很。此时此刻山寨中那简陋的议事堂中,他端起斟满了酒的大碗冲着几个跟着自己走这一趟的大汉一敬,自己就首先喝干了,随即摇着招牌的扇子嘿然笑道:“这一票你们干得漂亮!这黄老贼家财万贯,平素里却小气的一毛不拔,这一次合该狠狠宰他一刀。等做成了这一票,过冬的棉袄也好柴炭也好粮食也好,连带着酒水兵器,也足够咱们鸟枪换炮了!”

    “都是大当家的神机妙算。那黄家老幺看着人高马大,谁知道那么没骨气没能耐,而且眼光实在是不咋的,安小白抛两个媚眼就把人手到擒来,这一趟差事却做得轻省!”

    “以后若再有这样的好事,管教安小白一个人出马就行了,扮起婆娘来活灵活现!”

    虽说被其他人又是打趣又是嘲笑,但那身材颀长肤sè白皙,半点不像其他人满身泥tuǐ子气的安小白却头都不抬一声不吭,满脸的恭顺。扇子吴想着这小子被人抢上山的时候说自己识字,他留着没杀,果真是用处不小,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以后还要有这种事,就让他一个人出马,省得大伙费心费力还被人跑了!有了他这个识字的,咱们省多少事!”

    见一人又哄笑了起来,安小白按照扇子吴的吩咐给一个个人斟酒,虽是形同小厮,但没有半点怨言。酒酣之际,一个糟鼻子的山匪便毫无顾忌地在他脸上mō了一把,随即嘿然笑道:“话说回来,大当家的,听说最近马头寨那边的大刀冯招揽了一批人。咱们是不是得提溜着人马去那儿转一圈,免得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怕他个鸟!他那大刀片子吓得了别人,可吓不倒我,这家伙也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别说就让他招揽十几个人,就是他真的拉上数百人,也成不了气候!再说,咱们这百十号人背后是谁,是咱们畿南一虎,他敢来惹我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被扇子吴这么一说,众人顿时都哄笑了起来,一个个更是喝得酒酣耳热。恰在此时,派去易州城中打探消息的一个精干人进来禀报,道是黄家上下正在紧急筹钱,扇子吴不禁更是志得意满地一口喝干碗中烈酒,随即狠狠把碗往地上一摔。

    “弟兄们,送钱的这几天肯定会来,都给我看好那个财神爷,到时候把他太太平平送回去,咱们才好干下一票!”

    “哦!”

    大头目们在议事堂中喝酒吃肉,下头巡山的人就没那么好命了,一个个虽死死拉紧棉衣,可无孔不入的山风仍然可劲往脖子里袖子里钻。因而,这种时节,自然不会有人太过用心,不过虚应故事到处溜达一圈就完了。毕竟,这寨子是扇子吴选的朝廷当年一座废弃的巡检司,竖在极其险要的位置,整修整修之后恰是易守难攻。再加上易州官兵完全没有动静,自然谁都不怕有人来攻,交班的时候,负责岗哨的两个老山匪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看那黄家小少爷细皮nèn肉的,也不知道大当家的可拿他去过火?”

    “那是价值两千两的肉票,如今就算不能供起来,可也是好吃好喝地养着,大当家又不是那等因小失大的人。要说细皮nèn肉,咱们寨子里难道没有更合适的人?”

    两个人暧昧地对视一笑,随即又咂巴着嘴。山寨里头都是男人,头目一级虽说也有人娶上婆娘,可大多都小心安置在城里乡间的隐秘处,而偶尔抢上来的女人,轮到他们享用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他们,也只有偶尔下山的时候在城里相好处丢几个钱泻泻火。久而久之,一伙人里那些细皮nèn肉又没多少本事的小子自然被人觊觎,只可惜安小白是大当家身边的人,别人相碰也碰不得只有背后说道几句罢了。

    入伙多年的老兄弟两个正在那嘀咕着,突然只听一声唿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觉得背后被什么东西狠狠推了一记竟是同时往前跌了出去,随即才觉得背上一阵剧痛。待到他们醒悟到是敌袭的时候,人已经如同狗啃泥似的跌在了地上,想要挣扎亦是难能,其中一个奋起余力,却也只来得及高声叫了一声。

    “敌……袭!”

    第二个袭字直接断在了喉咙口。

    另一个没叫出来的眼见一条灰衣大汉跃了上来手起刀落,竟是把同伴血淋淋的首级直接提了在手,顿时骇得直接昏死了过去。那灰衣大汉提着刀本待把另一个也宰了,见人已是趴在地上不动,这才呸了一声骂了一句晦气,随即高掣着刀往后头挥了挥不消一会儿,二三十个人便鱼贯从那岗哨下头的断崖一个个敏捷地翻了上来。最后上来的也是一个手提鬼头刀的大汉,他上来之后,见眼前横躺着一具无头尸体和另外一个背后中箭死活不知的人,顿时也打了个寒噤。

    这一伙投上山来的人,真是好生凶悍!刘家兄弟这次被人赶出霸州,想不到竟是收拢了这么一批人回来报仇,还非得藏着招牌,拿他出来顶缸!他婆娘孩子全都捏在这两兄弟手里竟是不得不当人的傀儡。可是,这扇子吴一伙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也不是一两天了,吃了肉却让他连汤都喝不着,既如此,灭了这狗日的也没什么不好!

    “大当家,发令吧!”

    虽是被人叫一声大当家,可大刀冯听不出里头有多少恭敬之意,因而看着自己带出来的几个心腹手下,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挥着自己的鬼头刀叫道:“杀上去,这穷独山从今往后,就再没有扇子吴三个字!”

    “没错,这穷独山今后就只有咱们马头寨!”

    既然天冷,又绑了黄家小少爷,上上下下都在庆功之际,巡逻的人又不尽心,因而大刀冯所带人马虽不多,可沿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竟是一路径直到了议事堂前头。直到了这儿,前头两个看守的方才稍稍尽心些,眼见得这么一大拨人杀上来,便先嚷嚷着示警。当这两个看守的被人撂倒时,议事堂大门立时被人一把拉开,却是扇子吴领着几条大汉提着兵器冲了出来。

    “怎么回事……大刀冯,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到老子的地盘上来撒野!”

    大刀冯虽是从前一直没底气,见扇子吴气势汹汹出来,本能退了一步,但随即就想到自己如今不同往日,立时提着鬼头刀往前连进三步:“老子来都来了,你能拿老子怎的!老子今天不但来了,还要用你的人头祭奠从前那几个弟兄,下头的人已经都没了,你这个大当家的也和他们一块作伴吧!弟兄们,就这最后几个了,杀上去!”

    听到下头岗哨和其他人已经都完了,扇子吴这才慌张了起来。虽说他怎么也不信这二三十个人便能解决山寨里头那百十号人,但现如今他们是几个对几十个,电光火石之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高喝一声退,几个跟他好些年的老兄弟立刻跟着他退进了议事堂,又立时三刻堵上了房门。大刀冯虽手底极快,可那鬼头刀也只来得及重重砍在了门上。

    “龟儿子,你给老子出来!”

    “就你这丁点人mō上山来,就以为能拿下我这地方?做梦去吧,小白去敲钟,召集人马和这龟儿子一决胜负!”

    随着当当的钟声渐渐响起,避入议事堂的扇子吴心头稍定。一面庆幸自己当初就把这地方当成了最后一道防线,一次次加固了不少,人要闯进来至少得好一阵子足够等到援兵;一面他却免不了狐疑起大刀冯突然大起来的胆子。虽只是打了一个照面,可大刀冯手底下的这些人却做不得假,彪悍精壮,竟一个个全都是生面孔。

    “龟儿子,你还想等援兵?做梦!来人,他们不出来,给老子用火攻烧死这些狗日的!”

    扇子吴本还以为外头是说说而已,然而,在嘈杂的声音中他没有听到任何预料之中的厮杀,只有此起彼伏的嚷嚷,以及屋外突然出现的熊熊火光。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身边就有老弟兄声音颤抖地叫道:“是火攻,这些狗东西真想把咱们烧死在里头!”

    尽管他们平素打劫商旅绑架肉票从无畏惧,可此时此刻一个个汉子都是满脸的惶然,尤其是当闻到那一股股货真价实的焦糊味时,就连扇子吴也变了脸sè。他好容易定了定神,这才高声叫道:“大刀冯,你就不怕杨大哥异日带人平了你的寨子!”

    “你不就仗着杨虎的势么?老子告诉你,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眼见从前百试不爽的最后一招也没了效用,扇子吴终于忍不住了。相对于死,他更怕被人活生生烧死在里头,因而冲着左右使了个眼sè,几个人立时疾步冲到了前头,将刚刚奋力放下的大门闩抬了起来。这时候,扇子吴方才又大叫了起来。

    “大刀冯,做人留一线余地,这穷独山的基业我全都让给你,只要留我兄弟一条生路,日后杨大哥面前,咱们也不计较今天的事,……”

    “呸,少说废话,杀了你们几个,这基业一样是老子的!除非你降了我,否则什么都甭提。老子数到五,你要是再不出来给个明白话,老子就一把火把这儿烧成了平地!”

    此时此刻,尽管异常不甘心,可山匪响马盗最信奉的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更何况就算他想死扛到底,身边的老兄弟也必然不肯死,扇子吴不得不咬紧牙关,拉开门就大步走了出去,口中嚷嚷道:“得,老子认栽,以后再不敢叫大当家的,这名头让了你就是!”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大刀冯左右竟是五六把弯弓如满月的弓箭齐齐指着自己,正大吃一惊的当口,大刀冯旁边一个灰衣汉子突然一挥手,竟是一簇箭矢直接往他这边射来。虽说他立时反应过来挥刀挡格,可架不住这一回齐射之后又是一回,他右肩左tuǐ和左胁先后中箭,一下子就站立不稳单膝跪了下来。眼前发黑的他见大刀冯狞笑着拎了鬼头刀上前,顿时本能地怒喝道:“你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那一柄自己嘲笑了多少年的鬼头刀当头直落了下来。他几乎连躲闪的空子都没有,就只觉得浑身一轻,随即视线竟是一下子抬高了。当看见底下那无头身子颓然倒下的时候,他才生出了最后一个念头。

    这狗日的软蛋,老子居然命丧在了他手里!

    一刀斩下,多年被人欺压的郁闷一扫而空,大刀冯顿时提着人头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一路杀将上来,虽说人大多都是那灰衣汉子带着手下砍杀的,可他身上也不无鲜血,这会儿占了最后一个便宜,在扇子吴仅余的几个头目看来,一身是血的大刀冯看上去异常狰狞。虽也有一个矮小汉子怒吼一声拔刀上前,但大多数人都是不敢动半步。果然,那矮小汉子还来不及冲到大刀冯跟前,一支羽箭就很有准头地钉在了他的喉咙上。

    “要降的就丢下兵器跪下,否则就和这两个一样下场!”

    当了多少年穷山匪,大刀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喝出了这扬眉吐气的一句。眼见得一个个往日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家伙纷纷忙不迭地跪下,他不由又是一阵大笑,早先家眷被人扣着而不得不听命刘六刘七的郁闷全都丢到爪哇国了。

    他和他的鬼头刀,何尝这么威武霸气过?

    议事堂一角,蜷缩在那儿的安小白死死盯着外头的无头尸体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报仇的畅快,但随即又迅速消失了。他用了无数力气方才从那个牢笼中逃了出来,没想到却陷在了这里,那足以让他翻身的消息非但派不上用场,而且根本送不出去。可事到如今他只有先求保住这条有用的xìng命,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穷独山一股悍匪被连根拔起的消息送到徐勋案头,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的事了。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演练,因而预料之中的大胜并没有让他感到多高兴。毕竟,以有心算无心,再加上这拨人平素也就是打家劫舍绑架肉票的小股山匪,手到擒来是应该的。而这一次之后能不能在别人有防备了之后仍然成功,这才是最要紧的。

    缉盗的事情除了屠勋知道一星半点,就只有曹谦知道就连张永和神英,也只当徐勋是调了三百人出去到九边打探军情,根本没想到别的事情上。此时此刻,曹谦见徐勋在书案后头坐下,便上前shì立在旁边,低声说道:“大人接下来要立刻继续么?”

    “等这消息散布开来看看四处反应再说。若时间来得及,那就再做一票!过年之前,必须打出威望来……那个白莲教的白瑛扎在京畿附近,实在是太让人不安生了,这些异端邪说最容易让民间百姓轻信,一定要尽快拔除。”

    “大人所言极是!”

    曹谦虽是跟着徐勋时间不长但短时间便得预机密,他自己也知道是沾了父亲曹雄和恩师杨一清的光。所以有些事情他是亲身参与,有些事情他却是冷眼旁观猜出了一个大概,对于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好些,只比弟弟年长不到一岁的平北伯,他简直是打心眼里佩服。此时此刻,他真心真意地附和了一句,却突然发觉徐勋侧头看了过来。

    “小曹,我听说你有个妹妹?”

    曹谦被徐勋这跨越度极大的问题说得一愣一时半会有些mō不清楚徐勋的用意,只得小心翼翼地说:“回禀大人,卑职是有个妹妹。”

    “年岁几何,可曾许人?”

    知道徐勋家中只有一妻,如今正身怀六甲,曹谦顿时更闹不清楚此问为何而来,便谨慎地答道:“舍妹今年刚好十四岁,待字闺中尚未许人。”

    “哦,十四……”徐勋掐了掐手指一算,随即若有所思地说,“要说年纪也还刚刚好……对了,你父亲此去固原上任总兵,家眷可还留在延绥?”

    “回禀大人,家父是西安人,所以家母和舍妹一直留在西安,此前并未跟去延绥上任,只有卑职一直随shì左右。如今家父新去固原,自然更不会带家眷了。”

    徐勋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想当然了,自失地一笑便抬起头道:“我倒是忘记总兵副总兵上任,等闲不携家眷。不和你打哑谜了,直说吧,太后对皇上说,寿宁侯世子年纪差不多了,请皇上帮忙物sè一门亲事。这满京城勋贵千金虽多,官宦小姐也不少,可我才让人问过寿宁侯夫人的意思,似乎她觉得那些千金太jiāo气。寿宁侯世子现如今被皇上发落到大同军前,是大同总兵庄鉴帮忙照应安置的,隐去了人的身份,听说做得有些章法。所以我思来想去,想问问你。”

    这话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然而,曹谦愣了一愣,却颇有些踌躇。寿宁侯张鹤龄虽说是顶尖的勋臣贵戚,可名声很不好,张宗说此前刚到大同的时候,那种做派也让人敬而远之。虽说他启程赴京之前,这位已经渐渐收敛了许多,做事也勤恳了,但天知道是否真心改过。而且,外戚家的媳fù又岂是真好做的?可妹妹嫁人,若高嫁,难免要小心逢迎公婆,若低嫁,异日夫婿一事无成,还不是一样抬不起头来?

    想来想去,他便硬着头皮说道:“大人,这事情可容我考虑几日?”

    “这事情不急,我也只是一时起意,你大可和你爹商量商量。”

    徐勋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想到,寿宁侯张鹤龄那么一个对张太后有些影响力,但却老闯祸的角sè,不仔细捏在手心里,他实在是不那么若张宗说真混蛋,那也就罢了,可至少还是有些担当,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所以,眼见曹谦告退出去,他突然又开口说道:“对了,若是令妹脾气柔弱,这事就当我没提过。若令妹xìng子刚强,这事情你再考虑和你爹商量吧。”

    PS:大家看到那个+号了吧,无语,这个任+县也算违禁词,……为此我还不得不把易+县改成了易州……这都什么世道啊!月底只剩最后一星期了,求月票,三票就可以上升一个名次,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576章 塞北,塞北!

    第五百七十六章塞北,塞北!

    民间一次山匪响马盗的火拼,除了始作俑者徐勋放在了心里之外,并没有在朝中引起多少响动。然而,畿南一带的反响就大不相同了。商旅们固然发现走那几条官道的时候,比从前安静了许多,就是不得已要抄小路的小商小贩,也都觉得这些道儿没从前那样危机四伏了。而在绿林道,大刀冯原本这个谁都不记得的名字猛然之间传了开来,尤其白沟河附近又一股颇有势力,人数足有一百二三十的小股响马盗被吃掉之后,更是有一追杨虎和张茂的势头。

    眼看快要过年,原本是这些强人捞一票过节的大好机会,可突如其来遇到这种少有的抢地盘情况,即便是相隔远的,也多半留心观望,更不要说相隔近的,无不是提高了警觉,生怕那大刀冯打得兴起,连自己的地盘也端了。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节,反倒是杨虎丢开山寨里那一大摊子,悄悄来到了京城白瑛的住处。

    “先生,我就是来讨个主意。畿南道,我和张茂也算是说得话的人,那个扇子吴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我平常也看不他,可就这么放着不理会,让底下的兄弟们怎么看?而且,那个大刀冯我也让人打探过,往日就是个扶不台面的货色,现如今一下子多了这样的胆子,我怀疑……”杨虎倏然一顿,眼神中竟是寒光毕露,“我怀疑背后有人撑腰!”

    白瑛虽说一直在低头用双手给花松土,但闻听此言,他的动作一僵,随即头也不回地问道:“那你怀疑背后有谁撑腰?张茂的名头虽响,可真正势力还及不你。齐彦名倒是有些势力,可也就是在白洋淀一带。要说穷独山那一头,素来并不是什么值得用心的地方,谁会在大刀冯那种货色背后撑腰?”

    “如果是朝廷……”杨虎说着一顿,见白瑛扭头看他,他就嘿然笑道,“先生,我不说这话,你就顾着照料花,我这不是急嘛!不是我危言耸听,我觉着,会不会是如今在京畿一带大肆传教的那个罗清?他到处鼓吹什么无极圣祖,听说不少达官显贵也是座客。要是他顾忌您这个白莲教圣主,因而在背后朝我捅刀子,这大有可能!”

    这话尽管离奇,但白瑛使人悄悄盯着罗清,知道杨虎所谓的罗清结交权贵并不是虚言。倘若此人一方面结交权贵,一方面动摇白莲教好容易才积攒起来的武力根基,那么,罗清以新派教祖的身份挤占白莲教的地盘,便明显是可能成功的。想到这里,他终于站起身来,踏着方砖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问道:“除了罗清,难道不可能是此前威逼我们做那件事的人?”

    “也有可能,可那些家伙捏着咱们的把柄,若真的有心再让咱们做什么事,只和从前那样要挟也就罢了,何必去动我的人?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些个狡猾的家伙肯定不屑于去做。”说到这里,杨虎就握紧拳头追白瑛说道,“当然,若是先生有令,京城里还有我几个兄弟,立马打听这些人的下落,也能够查得出来。”

    “不必了,不必节外生枝。”白瑛摇了摇头,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要亲自出马,看看穷独山周边有什么人,设法挑唆一股人,让他们再去试探一次。若再大败亏输,到时候再作理论。赶在下雪的时候,打一个措不及防。大刀冯那样的软蛋,两次大胜再加下雪天,必然疏于防范,这才是最好的时机。”

    才过十月不久,京城就突然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这时间比往年早得多,但由于前些日子一直都还暖和,尽管大雪连下了两天后就放了晴,可天气却比之前冷了许多。檐下都是一条一条冻得结结实实的冰棱子,而树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尽管地都已经清扫干净了,可登高放眼望去,竟是四处雪白一片,深深呼吸一口就是冰冷的空气。

    虽说夏天也同样难熬,但对于练兵来说,冬天却是最痛苦的时节。且不说那些兵器往往容易冻手,就是大冷天在天寒地冻的演武场一会,就足可叫人从头冷到脚。因而,徐勋把从前最重视的队列摒弃不用,取而代之的则是跑步行军和各种套路。这都是军中群策群力精简下来的,拳法八招刀法八招,虽然简简单单,可胜在简单容易手。而神机营中则是派了几个最擅长火器的将校,和军器监选出来的几个能工巧匠商议着新军器,这也是徐勋向朱厚照提出的。

    他虽说比别人多几百年见识,可真正要说到创造发明大跃进,那是半点本事也没有,别说改进火器,就是让他造个玻璃水泥,那也是要难为死人的。

    下雪天从西山回城不便,化雪天里又难免路结冰,再加军营里刘瑾派了两个监枪内官来,因而徐勋已经在军营里了天。直到这一日天放了晴,这条下山的官道又垫了煤渣子,那两个内官被他拿到了短处捏在手里,他方才在傍晚时分带着二三十个亲兵骑马回城。才到阜成门,他却发现前头正有一行人在等着入城,俱是蓑衣斗笠,显然从西边过来的时候,那边仍在下雪。他摆摆手示意从人放慢速度跟在后头,可突然前头就有人回过头来。

    “大人!”

    徐勋微微一愣,这才认出是此前刚从西北回来不久,就又被自己加派了一堆人手,重新了大同去的曹谧。见曹谧飞马疾驰了过来,到了面前滚鞍下马,一板一眼就要单膝行军礼,徐勋便笑道:“这是城门,又不是其他地方,你这么正经做什么!快马来,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是说赶在冬至前回来吗?”

    “我在大同见着了杨大人!”曹谧这才站起身,才说了这么一句,见徐勋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他便马之后徐徐过来,几乎紧挨着徐勋低声禀报了起来。

    “杨大人匆匆赶到大同和庄总兵商量事情,正好遇着我,担心如今厂卫太多,路捎信说不清楚,遭了事反倒不好,所以让我提早回来面禀大人。鞑子内乱已经快差不多了,那小王子雄图大略,竟是压服了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一鼓作气对永谢布用兵,亦不剌兄弟已经先后几次大败。而小王子第三个儿子巴尔斯博罗特继任济农之后,在众将之中威望极高,直指火筛推出来的乌鲁斯博罗特是假货,还说即便不是假货,打了这样的败仗,便无颜再为黄金家族的子孙。火筛大败而归,现如今已经靠近了大同。”

    听到这消息,徐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相比蒙元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个雄才大略的英主,大明朝自从开国那几位皇帝之后,接下来基本都是被动挨打居多,占据主动的少。前一次好容易才钻了那样一个空子,倘若是真的让蒙古人重新捏合在了一起,那麻烦就大了。

    想到这里,他立时不容置疑地吩咐道:“走,回府说话!”

    及至进了城,他便冲着后头的护卫吩咐道:“去请御马监苗公公,请吏部尚林大人,都察院张都宪,张西麓大人,另外,回西山大营,看张公公和泾阳伯陈大人哪个人抽得出空来,尽快请到兴安伯府来。”他原本还想去叫一声谢铎和屠勋,可想到这样的军国大事,并不是人越多就越容易出主意,思来想去还是放下了。

    入夜时分,虽说已经是滴水成冰的时节,但室内烧着火炕,火盆里烧的是宫中御赐的红箩炭,不闻半点烟火气。被徐勋请来的几个人团坐一块,听曹谦转述了杨一清的口信之后,曾经一块经历过前次一战的苗逵和神英都是眉头紧皱,林瀚张敷华和张彩虽是没有轻易露出愁容,但心里却都是沉甸甸的。

    “小王子崛起于成化年间,火筛却是从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年间,一直活跃到现在的大将,他是先头那位大汗的女婿,不能说对小王子忠心耿耿,所以我才会把乌鲁斯博罗特交给了他。”说到这里,徐勋顿了一顿,随即便声音晦涩地说,“只是,我刚刚听曹谧所说才突然想到,我或许忘了一件事,火筛老了,而且他儿子早死了,更谈不孙子!”

    朝中大臣对于蒙元的情形素来是了解极其滞后,有道是我国虚实鞑虏尽知,而鞑虏虚实我一无所知,虽说得夸张了些,可也基本道尽了如今的尴尬局面。因而,在南京时就连年一直听到火筛进犯的林瀚张敷华,忍不住认认真真向曹谧打听了几句,待得知火筛如今已经七十出头,膝下无子的他正有众多部族头人在争着继承领地人马,就连小王子巴图蒙克本人也曾经有意把自己的儿子推出来,而火筛自己看中的,则是女儿所出的一个外孙。林瀚忍不住就开口说道:“那如今火筛退到大同边是何意?”

    “杨大人说,火筛兴许是做两手准备。如果小王子暂时不追,他就打大同,以此确立他在鞑虏中间的威望,以示廉颇未老。但如果小王子穷追不舍,他也可能表示有意臣服,但其中不乏借我之刀退敌的意思。”

    曹谧一字不漏地转述了杨一清的判断,随即才说道:“只不过,在我启程之后,大雪就已经降下,这是天助我也,小王子应该不会再继续穷追不舍,而大雪天率兵进犯大同,火筛也是聪明人,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所以如今多半是两边退兵。可火筛兵员全都远逊于小王子,过冬所用的存粮也未必充足,今冬就算平安度过,接下来会如何也说不好。”

    得知这场让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二县的官员忙碌了好些天,一面要保证道路畅通,一面要赈济屋子倒塌的百姓,一面还要发动富户去摆粥棚舍衣服的大雪,竟然还消弭了一场战事,纵使苗逵从不信佛的人,此时此刻也忍不住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紧跟着,他就突然轻咳了一声说道:“火筛倘若计谋落空,会不会和亦不剌合流?”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不大。亦不剌兄弟是从前的也先太师之后,是卫拉特人,和统治蒙古号称成吉思汗苗裔的黄金家族有着天生的隔阂。火筛再怎么说也是小王子前头那位大汗的女婿,若是他和卫拉特人搅和在一起,不但会有损多年英名,而且更难统御部众。既然曾经是一世枭雄,那么他就一定不会这么做。”

    到了大明朝,又亲自和蒙古人打过一仗,如今的徐勋对于从前那些看过就忘的蒙元人物和局势,自然不再是仅限于纸谈兵的地步。说了这话后,见林瀚和张敷华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他便索性从小王子达延汗前头那位满都古勒大汗说起,说到满都海和满都古勒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火筛以及癿加思兰,再说到达延汗巴图蒙克收其侧室满都海,年长十余岁的满都海带着巴图蒙克东征西讨,甚至一举袭杀了卫拉特出身的女婿癿加思兰,再最后方才说到巴图蒙克的那些儿子。等到他这一通话说完,座已经是一片寂静。

    这时候,徐勋方才咳嗽了一声说道:“各位别看我,正是因为之前兵部对于前边消息一直都收集不准,林林总总的人物张冠李戴,既分不清他们的归属,又分不清他们之间那些错综复杂的亲属和利害关系,所以有时候纵使想钻空子也不容易。这都是我去年率兵在外的时候,从那个老柴火口中打听,紧跟着又靠曹谧捎带回来的那些信息里头分析出来的。”

    这话也谈不信口开河,前次要不是有老柴火,又有曾经在边境私自贸易的神英,他也想不出那种挑唆鹬蚌相争的伎俩,可归根结底,几个有名人物却是来自后世的认识,如今的明人有谁知道满都海那么一个女人?

    这一番话过后,气氛重新活跃了起来。虽则是神英开玩笑说,不若封火筛一个王,让其和巴图蒙克继续去打擂台,但就连神英自己都知道,区区一个空头王爷的封号,怎么也不可能让人归心。而就在这时候,徐勋若有所思地说道:“此前我和徐延彻齐济良,一共得了兴和到沙城期间的勋田封地总共千余顷,当初我就想着这条路异日可以当做往北边的一条通路,如今看来,不得不和去年做做同样的事了。”

    “什么文章?”

    “走这条路,以粮换马。张家口堡的主将是泾阳伯的旧人,出去容易。”

    见林瀚张敷华都是大吃一惊,徐勋这才解释道:“这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下来,京城都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天气,更何况塞外?牲畜冻死就可以吃,但马和牛羊毕竟不一样,价值不一样。前时杨大人就一而再再而三提请在各要害处修筑各处边墙,累计起来足有三四百里,这些地方正是需要马力。皇此前已经打算拨国库帑金十万两,但马匹一时半会却不是那么容易调拨的,既如此,各取所需岂不是好?让他们度过难关,接下来有余力去和小王子扛一扛,咱们则是有现成的马匹可以用修筑边墙。”

    “此计倒是可行。”张敷华微微点了点头,但还是郑重其事地说,“但鞑子素来狡诈,还得多做提防。还有,这粮食的数目,得仔细斟酌。”

    从前的马市以及朝贡贸易等等,其实都是花钱买个平安,如今此举看似也差不多,然而,出的那笔粮食却也不算是白搭。只是,该派谁人前去,却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神英和苗逵对视一眼,前者就开口说道:“这样的大雪天……”

    “我去!”侍立徐勋身后的曹谦抢着答了一句,见徐勋愕然看了过来,他就开口说道,“我曾经奉父命出过关,麾下还有几个熟悉路途的老兵。”

    “大哥……”

    曹谧话还没说完,就被曹谦再次打断了:“你不要和我争,别看你跟着大人的时间比我长,可你终究没有真正阵磨练过,只做过这些实务。你知道风雪天该如何在外头走路,该如何找到合适的地方扎营,该如何和那些散在各处的牧民打交道?你一步都没出过大边次边,你还和我抢?”

    徐勋倚重曹家兄弟,又附议了杨一清的举荐,把曹雄推到了镇守固原总兵官的位子,而刘瑾虽是大力提拔陕西一系的官员,却没有曹雄其人,林瀚身为吏部尚,这又怎会不知道?见曹谦年纪轻轻就如此有担当,他忍不住点了点头,而张彩则是若有所思地问道:“大人,之前火筛那儿是徐延彻齐济良联络的,此次他们若出面,兴许更加顺理成章。”

    “去年就是大冷天的让他们两个去宣府大同,今年要是我再这么干,定国公也就罢了,知道我这样折腾她的宝贝儿子,仁和大长公主想活撕了我的心只怕都有了。”话虽这么说,徐勋还是点了点头后就看着神英道,“泾阳伯,回头让他们两个来我这一趟。事关重大,我明天得对皇先禀报一声。只不过,他们只到大同为止,出塞的事就不让他们俩负责了,这大冷天的他们俩没个方向,这事情就交给曹谦。”

    直到又商量了一些具体细节,包括事情不放到朝会去商议,若是被御史弹劾如何应对等等,众人方才陆陆续续散去。徐勋把人送到了二门口,却叫住了要回去的曹家兄弟两个。等到把他们又带回了房,徐勋方才看着曹谦说道:“此去凶险,但既然是你主动请缨,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小心为,若有万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要行险。”

    “是。”

    曹谦叉手应了一声,正想再说些什么,一旁就传来了曹谧的声音:“大人,还是我去!我在宣府大同延绥甘肃固原宁夏等地都建了军情局的分司,要论指挥起来,我必定比大哥灵活。况且认识我的人少,总比大哥……”

    “你不要和你大哥争了,你要说露面少那是从前,如今在那块地方跑了这么久,还有多少人不认识你?”徐勋一言堵住了曹谧,随即就看着曹谦说道,“你临走之前,我却不妨再说一声。此去大同,你正好能见着张宗说,索性亲自看一看人如何。我也有一年多没见着他了,若是你看着不好,我先前说的事情就此作罢。”

    这事情曹谦斟酌了许久,一直都觉得心里没底。从门当户对来说,算是家里高攀,可这样的夫家不管什么政争都肯定是屹立不倒,小妹可以一辈子富贵荣华衣食无忧。更重要的是徐勋提到小妹的性子,尽管已经多年不见,可他最知道她的外柔内刚,也想让她有个好归宿。此时此刻,徐勋竟是说出这话来,他只觉得那些犹豫为难一扫而空。

    “多谢大人!”

    “谢什么,还不是我随口一句,这才教你为难这许久?”徐勋见曹谧好奇地看了过来,想开口询问却又不敢,他就笑呵呵地说道,“话说回来我倒是忘了,你家二弟可有婚约?”

    “啊?”

    见曹谧那一张脸刷的红到了脖子根,曹谦斜睨了一眼,忍不住暗叹一口气,旋即方才毕恭毕敬地答道:“回禀大人,二弟因年幼,父亲说早提男女大事不好,所以未有婚事在身。”

    “既如此,看前一桩如何再说,成了我就给曹谧寻一个名门淑媛,不成我也不敢随便乱点鸳鸯谱了。”

    曹谦偷瞥弟弟一眼,见其显然松了一口大气的模样,暗骂了一声没出息,可自己竟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打趣过这一对兄弟之后,徐勋方才正色说道:“前次徐延彻齐济良虽是和火筛的人接了头,可终究并没有亲自见过,你这次出去,务必亲自见到此人。你可以对他说,今年只是去年的延续,若是今年之后还有明年后年,东西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而若是他能够如次那样知会小王子进犯的消息,此次定会迎头痛击,不会如今年延绥那样一击即止了!”

    得知今年延绥的退敌竟然也是火筛泄露的消息,曹谦一时吃了一惊,但随即立时醒悟了过来,忙欠身称是。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当徐勋叫了人进来之后,他就拉着曹谧退到了一边,却见是阿宝疾步冲了进来。

    “少爷,易州急信。”

    易州?莫非是穷独山那边有变?

    然而,打开那封信,他却只见偌大的纸笺写着两行虽说不好,可却极其雄壮的大再败山匪,易州已定,敌怯矣。

第五百七十七章 论天下英雄,见民生疾苦

    第五百七十七章论天下英雄,见民生疾苦

    又是一个大雪天。圣堂

    对于喜动不喜静的朱厚照来说,这等时节差不多和烈日炎炎的酷暑同样难熬。冬至将近,这是一年的三大节之一,朝官们需要到灵济宫排练礼仪,他这个皇帝也有各种各样的琐事要过目。好容易抽出空来,可见西苑里白茫茫一片,几个太监苦苦相劝,他纵使再想跃马拉弓,也不得不打消了这念头,甚至连去寻七娘玩闹的兴致都没了。

    百无聊赖地拿鞭子抽打着树上结起那些冰雪,他正烦恼之间,却突然瞥见一个小火者对瑞生低声耳语了什么,忙张口叫道:“喂,瑞生,在那说什么悄悄话?”

    瑞生连忙上了前来,笑着说道:“皇上,平北伯来了,人正在西安门,捎话进来说是难得今天好大的雪,想问问皇上有没有兴致出宫逛逛,到处游玩游玩。”

    如今刘瑾等人各管一档子事,正值年底,又是最忙的时候,固然有心讨好小皇帝,也只能让底下的人去备办。而朱厚照最挑剔的人,别人哪有这些跟自己好些年的老人能让他开心,正愁徐勋整日整日泡在军营里没人陪他说话游玩,这会儿听说人主动送上了门来,他立时为之大喜,毫不犹豫地重重点点头道:“那还用说的,快去快去,咱们换了衣服就和他会合!”

    这大冷天里,徐勋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大氅在西安门外头等着,后头是十几个犹如钉子一般扎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护卫。他自己在风雪之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心里思量着此前的盘算,丝毫没理会那天上大片大片飘落下来的鹅毛大雪。直到听见门内传来了一阵说话动静,他扭头一看,立时瞧见几个小火者打扮的少年快速走了出来,打头的那个不是满脸兴奋的朱厚照还有谁?他知道小皇帝的性子,略一颔首也没有多话,见这些人也一一上了马后,他回头打了个手势,见众护卫整齐利落地上马,他方才抓起缰绳跃上马背。

    一行二三十个人从西安门大街拐到了宣武门大街,随即一路往北之后,渐渐就分成了好几拨人往各个胡同散开。后头跟着的东厂和内行厂探子见此情景,自然慌忙分道去追,可哪里禁得住这些人七拐八绕的,须臾就把人给跟丢了。两刻钟之后,一辆两三个随从跟着的骡车徐徐过了银锭桥,顺着鼓楼下大街行了一阵子,又过了钟楼鼓楼,却是从安定门出了城。

    朱厚照最讨厌的就是出来前呼后拥,此刻见轻轻巧巧甩掉了一群跟屁虫,自然是心怀大畅,一面不怕冷的撩起窗帘往外打量,一面就开口说道:“徐勋,今天咱们上哪儿去?”

    “说上哪儿去之前,臣有一件事先得对皇上禀报。”

    徐勋见瑞生缩头缩脑有些冷,知道他不像朱厚照成日里吃着山珍海味各式补品,又不曾那样练武打熬筋骨,便随手把一旁的一个紫铜五蝶捧寿纹样的手炉递了过去。瑞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斜睨了朱厚照一眼,却发现小皇帝丝毫不以为意,一边搓着手一边看着徐勋。

    “什么事?”

    然而,朱厚照那无所谓的表情随着徐勋说起塞外情形,他的脸色渐渐就阴沉了下来。当听到那位达延汗巴图蒙克连战大捷,一扫之前连战不利的颓势,他忍不住恨恨地用手重重一捶身下的交床道:“这个家伙真是不可小觑了,居然这么难缠!”

    说完这话,他突然又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旋即看着徐勋问道:“徐勋,你从前对朕说过,这个巴图蒙克承袭大汗之位的时候,年纪比朕还小?”

    “应该确实很小,传言那个下嫁给他的满都古勒汗侧室满都海,曾经将他裹在布兜绑在身上上阵杀敌,足可见他即位的时候应该还不到十岁。《》”

    “不到十岁……”朱厚照捏紧了拳头,许久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他可以说得上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了,那时候蒙古人内部东一拨西一拨山头林立,远远比朕登基时面对的局势要乱。朕只不过是有几个大臣指手画脚,可他是随时随地都会丢性命。怪不得瑞生从前对朕说过一句话,叫什么……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一穷二白,那时候和穷人也差不多。要这么说,他也真的称得上一世英雄了。”

    徐勋诧异地看了瑞生一眼,见小家伙满脸的不好意思,他便笑道:“这话不差,但帝王将相之家,却不能光用这话去解说。汉时唐时都有些天子聪颖天成满腹大志,可最后还不是一场空?而穷人家的孩子固然有不少都是少年老成懂事能干,但败家子或自暴自弃的也同样不少。那小王子毕竟有尊贵的身份,有贵人相助,又牢牢把握了每次机遇,这才能成就大业,但更多人不得不靠自己。而单单靠自己,有时候无论再花多大的力气功夫,也未必能挣得过命。”

    “嗯?”

    朱厚照身为天子,可年纪还小,从小到大对于儒臣们常说的天命礼法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反而有一种横冲直撞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所以,对于徐勋那股好感,便源自于徐勋的性子和他在某种程度上有相似之处。此时此刻,他罕有地从徐勋口中听到了一个命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着徐勋,随即竟是探出手来去摸他的额头。

    “朕没听错吧,你居然说什么人再努力也挣不过命?那你怎么来的今天?”

    “皇上,臣比别人毕竟多了几分机缘。”

    徐勋微微一笑,听到外头传来了今日亲自驾车金六的声音,马车又缓缓停下,他看了一眼朱厚照身上那自己特意让其换上的衣着,就揭起了前头的棉帘子。随着车门打开,寒风兜头兜脸从外头卷着雪花刮了进来,就连朱厚照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时候,徐勋第一个下了车,随即一把将朱厚照扶了下来,而最后头的瑞生则是稳稳当当跳落在地。

    “这是什么地方?”朱厚照茫2000然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发现并没有自己预料中好看的景致,亦或是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风雪之中影影绰绰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村落,他顿时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徐勋,你带着朕到这儿来干什么?”

    “皇上,山野之地,接下来臣得僭越一二叫您一声小朱了。”

    “那无所谓,你又不是没叫过……”

    莫名其妙的朱厚照被徐勋拉着缓缓往前走,见瑞生不知何时竟是带着几个随从走到了最前头,再看他那一身在雪地里犹显醒目的红色衣袍,他顿时更糊涂了。然而,那村子看似很近,可高一脚低一脚地在雪地里走了不一会儿,他就觉得有些微微气喘了,等到了村口,他忍不住双手支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喂,干嘛不让马车过来,这地方太不好走了!”

    “刚刚马车走的是官道,这条小路两边却是农田,一个不小心马车的轮子陷在沟里,咱们就别想回去了。”徐勋见那边厢已经有人迎着瑞生一行,他便沉声说道,“小朱,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说有些人再努力也挣不过命么?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朱厚照只觉得心里头满满当当尽是疑惑,可等到好容易跟上了瑞生那几个人,他就突然听到一旁的屋子里传来了鞭子破空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虽说他并不是关在紫禁城中的一国之君,市井之中厮混过许多次,什么吵架骂街哭闹,林林总总的都见识了不少,此时仍是硬生生打了个寒噤,竟本能地一把拽住了徐勋的胳膊。《》

    “我求求你了……就是没钱,咱们可以卖力气去种地,你不能……大郎你已经下狠手害了他没了性命,这唯一的一个儿子你还要下这样的狠手,你怎么忍心!”

    “死婆娘,头发长见识短,阉了送到宫里,万一能出头就是人上人,到时候咱们一块吃香的喝辣的!大郎死了就死了,今天宫里有贵人来这儿挑人,这么好的机会,都是你之前吵吵嚷嚷给错过了,老子怎么娶了你这种不识好歹的,我打死你!儿子可以再生,富贵可是错过今天就没有明日了!”

    随着这骂声,紧跟着就是一阵鞭子声和惨叫声,间或还混着女子的痛骂声声。这时候,终于听出了一个大概的朱厚照顿时渐渐松开了手,然而脸色已是铁青一片。当看见前头那几个老人中年人围着瑞生尽在那儿说好话的时候,他忍不住倏然侧头盯着徐勋。

    “这个村子里,父阉其子,兄阉其弟,这大半年间,凭空多出了四十八个自宫之人。当然,因为没熬过去而丢了性命的,整整还有二三十个。因为手艺好的那些个匠人,他们请不起,所以就只能这么将就着硬上了。这还不是最多的,最多的一个村子,听说有数百个。”

    尽管朱厚照曾经听过下头关于自宫人的禀报,而且也已经下令严禁,可真正听到看到这么些情景,他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从前收了瑞生到身边的时候,因为彼此年龄差不多,他曾经饶有兴致地问过瑞生是怎么进宫来的,结果小家伙咬着嘴唇说出了那段悲惨的过往,哭得不成模样,他也因此知道刘瑾等人都是吃了怎样的苦头才到了他身边,潜意识中不免多信了他们几分。然而,知道那是多大的痛苦,他怎能相信还有这许多狠心下得去手的家伙?

    “都已经下了那样的严令……”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前头一个老者就已经笑容满面地开口说道:“公公,待选的孩子们都已经在里头,总共是四十八个人,都绝对是最机灵伶俐的好孩子,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若是可能,瑞生根本不想出现在这种地方。此时此刻,他竭力克制住抽搐的嘴角,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这么些?”

    “东厂丘公公之前都让人从咱们这儿挑走了两个孩子,足可见咱们这儿的孩子,比邻近其他村里的质素都要好。”那老者见瑞生仿佛有些不满意,忙殷勤地说道,“若是公公看不中他们,您尽管直说要什么样子的,高的矮的倨傲的乖巧的,不管什么要求,小老儿必定能为公公寻来,等上两三个月,就能把人送到公公跟前。”

    朱厚照听得心头火起,才想出口喝骂,可胳膊被人重重捏了一记,他只能勉强按捺下这团邪火。跟着瑞生进了一间烧着炭盆的温暖屋子,眼见一排排衣衫褴褛,神情或懵懂或悲苦或麻木或恭顺,年纪最大和自己差不多,最小也就六七岁的孩子上前来跪下磕头,他终于隐隐约约明白徐勋刚刚为什么说那句话。

    人挣不过命……应该就是说这个吧!

    尽管瑞生知道,这些被阉了的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和自己一样被送进宫里,可这么多的人,别说是他,就连刘瑾也不可能一口气全都拨拉到宫里去。因而,他看来看去,最后便选了两个衣衫最破旧,模样却还清秀,年龄只**岁的小童。即便如此,那老者和几个村里人仍是满脸喜悦千恩万谢,而那边厢两个小童哭哭啼啼辞别家里人的情景,却是让人更加心酸。即便他如今已经没这么容易掉眼泪,仍是觉得眼睛又酸又涩。

    朱厚照原想在回程路上把两个童子叫上马车询问一二,可当前时那老者和几个中年人把他们送出来,满口说村里孩子吃得起苦,让他们随车步行的时候,一直没吭声的他终于忍不住了,张口就说道:“小徐,让你的人一人一个抱着在马上,就这么点路,一会儿就回城了!”

    有了这话,两个**岁的小童便被两个护卫抱着上了马。随着马车起行,朱厚照听到外头传来了两声惊呼,可转眼间那声音就消失了,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看着徐勋说道:“你之前说,还有一村子有上百个这样的人?”

    徐勋点了点头,随即又淡淡地说道:“这情景还算不得什么,接下来,臣想带皇上再去一个地方。”

    朱厚照自忖已经看过了这番情景,接下来再看这些也就习惯了,他便随便点了点头,接下来一路坐在车上,却是直生闷气。托着下巴坐在那儿的他自顾自出神,而瑞生则担心地看着徐勋,直到徐勋冲他摇了摇头,他才死死抓着那只手炉,心里想到自己当初挨了那一刀之后,被绑住手脚关在那间空屋子中时的悲苦绝望。

    然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马车再次停下的时候,后徐勋一步从车上下来的两人却被扑面而来的那股味道熏了一跟头。等看清楚了四周那种污秽的环境时,朱厚照首先变了脸色,而瑞生竟是忘了礼仪,一把死死抓住了小皇帝的胳膊。

    马车正好是停在了一条胡同的巷口,胡同里头的白雪早就被人踩得黑乎乎不成了样子,一股说不清是食物腐烂恶臭,亦或是霉臭的味道随风飘出,让人忍不住想往后退。两边都是各式各样低矮的房子,有的还能看到砖墙的痕迹,但有的却分明是用茅草和木板等等搭起的房子,如今这连着两场大雪,到处都是被大雪完全压塌的屋子,甚至还能听到一阵阵哭天抢地的悲号。呆看了一会儿,朱厚照就声音嘶哑地问道:“这是哪儿?”

    “这是比之前那村子更可怕的人间地狱。”

    徐勋说着顿了一顿,却没有硬拉着朱厚照再往里头去,而是低声说道:“之前见到的那些,都是年龄适中的孩子,若是送进宫里,机缘巧合就能进内书堂,或是跟着诸位有头有脸公公。而这些,都是至少年过二十,甚至三十四十五十,自宫多年,因为生活穷困无着落,走这条路是为了求进宫混口饭吃,但却因为年纪太大,基本上不可能遂其心愿,又被邻里嘲笑亲戚不容,再加上官府严禁,所以只能群居到这里的人。”

    说话间,胡同深处一间屋子里就已经四足并用爬出了一个人来。尽管隔着老远的距离,但无论朱厚照还是瑞生,都能看到那人拖着一条软软无力的腿往这边巷口爬来。那人脑袋上又是灰又是红,说不清是泥还是血,身上更是根本看不清衣裳的本色,嘴里发出一阵一阵低沉的喘息,乍听上去甚至不像人类。当此人看见他们这一行人杵在巷口,突然飞也似地扑了过来的时候,朱厚照终于看清了他那一个眼眶中几乎要掉出来的眼珠子,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反身就径直钻进了车厢中。

    “行行好,给我点吃的……”

    “赶他走!”

    见瑞生要跟上车去,徐勋却一手拉住了他,打了个手势,须臾功夫,那人便在几个护卫用刀柄的驱赶下仓皇逃了进去。就在?000馐焙颍?辉洞?父隹孀叛?兜娜舜掖夜?矗?⑾制饺绽锶巳嗽蹲诺恼馓醢不???诰故峭W乓涣韭沓担?褂形辶?鲆豢淳筒皇茄俺H说暮鹤予圃谡舛??焱返木?淞??觳缴狭饲袄础?br/>

    “敢问各位是……”

    “我们是司礼监的。”徐勋直接就扯出了这么一面大旗,见那军卒一愣之下慌忙就露出了无比恭敬的表情,“听说下了大雪,就到这儿来看看。”

    “公公慈心,公公慈心。”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说如今自宫的人越来越多,可终究大多数人仍是鄙视这些残缺不全的人,再加上传言这等人阴气重,就连南城兵马司的人,也都不免躲得远远的。此时见徐勋戴着厚厚的貂皮围脖,说话中那种颐指气使的做派,他们谁都不怀疑徐勋是真的司礼监出来的人,为首的那军卒点头哈腰陪笑之余,背上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头是曾经有一两个侥幸入宫的角色,可大多数都是只能等死罢了,怎生会有宫里司礼监的大人物想到往这儿来瞧瞧?

    徐勋见人噤若寒蝉,他也不啰嗦,往里头又张望了一眼便冷冷地问道:“这么一场大雪,看上去应该压塌了不少房子,里头死了多少人?”

    “这个……”大冷天的,就是死人也冻得严严实实,不比盛夏不及时处理就会腐坏,因而兵马司自然就拖着一直没到这儿来查看,只想着到时候一股脑儿送化人场算完,此时此刻被徐勋这么一问,那军卒顿时觉得脑门上凉飕飕的,好一会儿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小人,小人这就去带人清点。”

    “动作快,我在这儿立等回话。我只要数字,并不是来查问你们的失职之处。不要玩什么虚报瞒报的把戏,否则若是我到时候核实了,必定严惩不贷!”

    “是是是……”

    下了严命,徐勋便打了个手势吩咐瑞生上车去等,自己却没有跟着上去,而是就站在车前,又是看那些低矮的屋子,又是听里头声声喝骂呵斥,眼神闪烁,渐渐想得远了。

    尽管对自宫人向来惩治很重,可随着人越来越多,自宫人本身处死就成了一条虚文,毕竟朝廷总不成为了此事大开杀戒,一杀就是成百上千。可这样一群进不了宫却被周围人排斥的群体,就这么丢着一样是要出大乱子的。

    大珰们虽则并不会完全把人当成同类,可若贸贸然处置,一样会引得物伤其类。而倘若一味发边远充军,固然可以打发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可也和逼人去死没什么两样。

    就这么等了约摸有小半个时辰,徐勋即便轻轻搓手跺脚,仍是手脚冰冷一片,正不耐烦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南城兵马司的兵卒快步跑了出来。到他面前,那兵卒缩手缩脚还要行礼,被他一个眼神止住,这才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回禀公公,大雪压塌了十七间房子,总共死了三十四个人,其中二十个是被压死的,十四个是冻饿而死的。至于被压伤冻伤的人很不少,刘头儿正在那计算。”

    “知道了,尽快把死人都运出去,否则若是发了疫病,唯你们是问。”徐勋说着就从旁边随从手中接过了一锭银子,掂了掂分量后丢了过去,见那兵卒接在手中两眼放光,他就开口说道,“搭一间窝棚先收容了这些人,然后支一口大锅煮粥,能救几个是几个。今天过后,我会让人再送二十两银子过来,你们要上下其手我不管,但若是再死人……”

    “是是是,大人放心,大人放心!”

    眼见徐勋头也不回地反身登上了马车,紧跟着三五护卫簇拥了马车缓缓起行,那军卒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等马车没影子了,他看了看手中那一锭显然出自内库,成色极足的银子,立时一溜烟朝巷子深处跑去。

    而马车上,终于回过神来的朱厚照恶狠狠地看着徐勋,好一会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徐勋,你好,你很好!”

    见徐勋只闷头不做声,小皇帝又沉默了许久,却突然叹了一口气:“朕还以为真的是天下太平万民安乐,想不到天子脚下就有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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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七章论天下英雄,见民生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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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八章 杀伐果断,陈年旧案

    第五百七十八章

    杀伐果断,陈年旧案

    傍晚时分,内阁和司礼监全都是一团乱soudu.

    自打早上传来皇帝出宫,而内厂和东厂全都把人给跟丢了之后,刘瑾大为恼怒,立时命人去找来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广和提督西厂的谷大用。可不料想两人齐齐摇头,全都说自己不知道这么一回事。尽管确定自己在外头没留什么把柄给徐勋抓,徐勋应该也不至于做出太过头的事情,可他素来讨厌事情不在掌控,少不得吩咐下去加派人手全城搜索,又是命人去西山大营打探,又是命人去兴安伯府和寿宁侯府建昌侯府,可一处处都扑了个空。等到了下午,终于忍不住的他便径直冲到了内阁去问李东阳,结果这位首辅居然也丝毫不知情。

    “这个徐勋,他究竟把皇上领到什么地方去了!”

    朱厚照爱吃的几家馆子,常爱去逛的几家包括闲园在内的戏园子,去看过歌舞的本司胡同演乐胡同勾阑胡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可到现如今仍旧没消息,刘瑾只觉得心烦意乱。此刻不知道多少遍抱怨了这么一句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扭头看着李东阳道:“元辅,不如把吏部尚书林瀚他们招进来,一个个问问,兴许有人知道皇上的下落,这都四个时辰了!”

    朱厚照爱出宫,李东阳也好焦芳也罢,心里都是知道的,就连回京任职时间并不长的王鏊也不例外。可是连刘瑾都不知道小皇帝去了哪儿,三个人心中却是感受各不相同。焦芳眯着眼睛思量了一阵子,突然就开口说道:“不若禀报一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此话一出,李东阳立刻断然说道:“不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皇太后亦是最近身体欠安,若得知此事后忧虑过重伤了身体如何是好?”

    “那元辅说怎么办?皇上早上巳时过后不多久就出宫,一直到如今过了酉时还没消息,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谁吃罪得起?”焦芳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霍然站起身来,对刘瑾拱了拱手道,“刘公公,作为内阁次辅,我提请将此事奏请两宫皇太后!”

    大臣也好,权阉也好,看似大权在握不可一世,而两宫皇太后看似不过徒具尊荣,但关键时刻的一击却非同小可。想当年李广何等威风,结果如何?王鏊倏忽间就想到了这一条,见焦芳那义愤填膺的样子,即便他平日对徐勋不以为然,可此刻心中仍是异常鄙薄。想到这里,他便冷冷说道:“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刘瑾也听明白了焦芳的言下之意,心里却颇有些踌躇。毕竟,眼下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一状告到两宫跟前,要是一会儿君臣几个都平安归来了,那自己就算是彻底和徐勋撕破了脸。于是,他一时踌躇来踌躇去,正决心难下的时候,外间突然一个中书快步冲了进来。

    “皇上回宫了!”

    此话一出,屋子里不少人长长舒了一口气。眼见焦芳脸色丝毫不变地缓缓坐下,王鏊暗骂一声老狐狸,随即就对李东阳说道:“今日之事既是惊动了这么多人,不如请平北伯到这儿来一趟。毕竟瞒着这么多人带着皇上到外头去,无论是为了什么,此风不可助长!”

    相比之前焦芳径直要闹到两宫皇太后那儿去,此时此刻王鏊的这话便合情合理得多。纵使李东阳这个首辅,也一时同意了王鏊的说法。刘瑾虽说不想和徐勋闹僵,可既然阁老们都这么说了,他也乐得把徐勋拎过来让他为难一阵子,假作犹豫片刻,他就欣然点了点头。

    “也好,咱家就亲自去一趟。”

    刘瑾带着几个司礼监的随堂扬长而去,焦芳这才看着王鏊嘿然笑道:“不愧是守溪,对于时下最炙手可热的那小子也竟然如此顶真。”

    “不敢当次辅赞语,我不过是对公不对私!”王鏊没理会焦芳的话,见老家伙面上抽搐了一阵子,随即就悻悻别过了脑袋去,他便对李东阳拱了拱手道,“元辅,虽是我提请,但待会儿我就不说话了。我这个人心直口快,若一个忍不住说出什么过激的言辞,未免……”

    “好,待会我亲自问。”

    然而,等到两刻钟之后,出现在内阁的却并不止徐勋一个,而是朱厚照这个天子也跟了来。小皇帝的身上还穿着此前出宫的那一身青绸衣裳,面沉如水,嘴唇抿得紧紧的,乍一眼看去,就连满腹谏言的王鏊也忍不住犯了嘀咕。

    看小皇帝的这样子,哪里像是在外头玩了一整天高兴得忘了归期?

    刘瑾这一路上也试探过朱厚照,可小皇帝却一直一言不发,他有心盘问瑞生,可又碍着徐勋在,竟也不好多问。此时此刻,既然还有李东阳焦芳王鏊这些阁臣在场,他就乐得装糊涂,袖手站在一旁不做声。果然,三位阁臣一一行过礼后,李东阳起身之后就开口说道:“皇上今日微服离宫,上下人等尽皆不知道下落消息,一时侦骑四出搜索全城,险些惊动两宫。臣身为内阁首辅,不得不谏劝皇上几句,白龙鱼服素来乃是人君大忌,请皇上……”

    “不用说了!”

    朱厚照一屁股在李东阳的位子上坐下,脸色发黑地扫视了群臣一眼,这才开口说道:“谏劝之外,想来你们很想知道,今天徐勋都带朕去了什么地方?”不等众人回话,他便笑了一声,可那笑声却异常沙哑难听。

    “朕今天是去了很多地方,早上从安定门出了城,午饭胡乱用了几口就赶回了城,紧跟着又去了一个让朕不敢相信的人间地狱……戏文里常说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朕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闻所未闻的惨事,还有那许多想活都活不下去的人!”

    这话尽管仍然没说清楚,可李东阳三人为大臣多年,何等敏感,立时猜测徐勋是不是带朱厚照去解决什么冤案,亦或是去看此次大雪过后那些受灾人的光景。尽管让一国之君看看民间疾苦看似好事,可三人各有各的不以为然。李东阳是暗想一国之君不可能足迹满天下,与其只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不如学会如何从大臣的奏章之中分析;焦芳是嗤笑徐勋装模作样沽名钓誉,博取圣心民意;而王鏊则是单纯不满徐勋竟是为了这个隐瞒皇帝行踪。

    然而,三个人谁都没开口,反倒是刘瑾有些耐不住性子,疑惑地对徐勋问道:“平北伯,你这究竟是带着皇上去哪儿了?”

    徐勋瞅了一眼朱厚照,这才淡淡地答道:“安定门外的赵家沟,还有城北的五岳胡同,崇文门南边的安华胡同。”

    这三个地名说出来,别说李东阳和焦芳王鏊满头雾水,就连刘瑾也是眉头紧皱满心糊涂。反倒刘瑾身后的司礼监随堂王宁猛然间神情一变,虽说他立时掩饰了下来,可李东阳何等样人,立时清清楚楚看见了。他倒是能克制住不贸然发问,同样发现这一丝端倪的王鏊却忍不住,当即开口说道:“看王公公的样子,似乎听说过这个地方?”

    王宁不料想王鏊在这时候发问,见那边三个阁臣都盯着自己,刘瑾也有些愠怒地看了过来,更不消说朱厚照和徐勋了。面对这些目光,他只觉得后背心直冒汗,直到朱厚照讥诮地看着自己,嘴里亦是迸出了重重的你说两个字,他老半晌才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回禀皇上,这三个地方我只听说过一个……就是崇文门南边的安化胡同,因为距离安化寺旁边不远……听说,听说里头住着不少自宫求进却没有成功的阉人,因为都是年过五十也没等到入宫机会的人,所以就是等死罢了……”

    尽管他停顿了好几回方才说清楚,但在场的都是心里敞亮的人,这自宫两个字一出,顿时人人都明白了。李东阳和王鏊是厌恶地皱紧了眉头,焦芳则是和刘瑾对视了一眼。而最后,刘瑾便叹了一口气道:“皇上,这事虽惨,可朝廷屡次下令严禁,说到底都是那些愚夫愚妇自作自受。如果皇上体恤,拨几十石米赈济一下……”

    “不可,赈济这些人,用什么由头?此等不肯用心务农做工,只想着自宫求进媚上的人,纵使死了也是活该,赈济这种人,让那些一年到头辛勤耕种的人情何以堪?”尽管刚刚才对李东阳说过自己不开口,可此时此刻,王鏊终于忍不住了,说着说着竟已经是声色俱厉,“成化年间曾经有过旧例,此等人锦衣卫执而杖之,满五十编发海户充军。若有再犯,本身处死,全家发边远充军。都是因为之后律例逐渐宽松,方才纵容得这些人变本加厉!”

    刘瑾本来就看不惯当初和韩文一块上书的王鏊。如今见此人入阁之后还和自己作对,口口声声说什么律例,就差没指着鼻子说是他纵容的了,他不禁大为愠怒,一眼瞪过去就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王阁老虽说号称穷阁老,可小时候家里既然还能读得起书,足可见这穷字还没到底。你哪里会知道一家三口只有一人能吃饱,其余两个不得不卖了给别人为奴为婢是什么滋味?哪里会知道灾荒之年,不得不挖树皮草根,甚至为逃赋税不得不流离失所的滋味?哪里会知道当爹的亲手取了亲生儿子的宝贝,忍痛想把人送进宫里求碗饭吃的滋味?”

    尽管早就忘了自己小时候挨那一刀是什么感觉,但此时刘瑾接连三问之后,他就气势汹汹地说道:“所以说,有如今这惨事,也是地方父母治理无方!否则要是他们都能把地方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天下太平百姓丰衣足食,哪来的这等事!”

    这一争,原本的重心竟是已经偏了十万八千里。徐勋见王鏊勃然色变,就连李东阳亦是忍不住了,倒是焦芳老神在在立在一旁看热闹,他这才重重咳嗽了一声。见刘瑾王鏊暂时罢战,他斜睨了一眼一声不吭的小皇帝,开口说道:“这些人收进宫来,确实助长了民间那股邪风;可若是就这样发配边疆,不过是让路上多几具冻饿而死的死尸。就好比想当初太祖爷将贪官剥皮萱草,可如今贪官依旧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照平北伯这说法,莫非就放任不成?”

    “当然不是!”徐勋看了一眼满脸讥诮的王鏊,随即沉声说道,“如今这些人已多,要全数甄别是不可能的,但有些人却不能不律法严惩!比如,我今天奉着皇上去赵家沟时,便有一男子鞭打妻室,非要将仅剩下的一个儿子阉割后送入宫中,而他前一个儿子,便是因为阉割死在了蚕室之中,可他依旧执迷不悟,为的仅仅是日后可以富贵荣华。如这等人,杀了却便宜了,不如取六十斤重枷枷了,让差役鸣锣将其游街,宣其事由,让其日日年年不得解脱,由此警告那些心术不正的人!若日后再有此等人,照此旧例办理!”

    徐勋取这一点入手,就连刘瑾也觉得应有之义,忍不住点了点头,朱厚照更是一拍桌子道:“这一条好!朕恨不得杀了这个狼心狗肺当人老子的畜生,又嫌便宜了他!”

    “其二,那些年纪一大把却进宫无门的自宫之人。街坊四邻瞧不起,亲朋早已弃之不管,不少都是群居一地等死,此等人聚居京城怨气冲天,若是被人蛊惑,则转瞬间就是大害。兼且请托宫中亲朋希冀入宫,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发生当年乾清宫内侍刘山交通郑旺的案子。所以,从三日后起,令锦衣卫东西厂内厂和五城兵马司清理京师上下,悉数逐出,不许此等人寄居京城。”

    刘瑾不想徐勋竟是如此严酷,可想想自己就算要拣选入宫的小火者,也多半是从年纪幼小的人里头选,他思来想去,最后也就没出声。而李东阳和王鏊交换了一个眼色,也觉得这是应有的防范之义,反倒是朱厚照出了声。

    “徐勋,那你之前不是还给了兵马司的人银子,让他们搭窝棚设锅子给他们一口热粥喝,这会儿怎么又要赶他们出京?大雪天的,这得死多少人!”

    “臣出了银子,是不想让那地方变成死人堆。这些人留在京城,照旧是得靠人接济才能生存,不能做工不能种地,只是一群等死的人。这一场大雪过后还有下一场雪,今冬过后还有明冬,就和王阁老说的一样,赈济了这些多年不能进宫,却仍旧存着希望不肯自食其力的人,就会让更多的人变本加厉。如今宁夏甘肃延绥三镇总督杨一清正在各处要害请筑城墙,把这些人悉数发去修建城墙,想来以杨邃庵的清正名声,既不会把这些人当成牛马,也不会让他们继续浑浑噩噩。”

    话说到这里,他方才看着刘瑾说道:“至于其三,那些年纪幼小的自宫幼童,立时让锦衣卫并东西厂和内厂清点出来,给赐诸王府,只可执役,不得升内使。纵使有为人父兄贪图富贵的,王府使令前途有限,况且至亲之间从此之后隔着十万八千里,除非他们肯背井离乡去投,否则便休想借此富贵,便能绝了这条心思。”

    这一条也是从前成化年间用过的旧例。李东阳等三个阁臣自然无话,而刘瑾虽觉得徐勋逾越,居然伸手管到了内臣这一揽子事情上头,可见小皇帝每每点头,他便悻悻闭嘴不吭声。直到朱厚照欣然起身,吩咐内阁就此拟旨,随即就背着手往外走,他和徐勋一块跟上去的时候,忍不住低声讥刺道:“平北伯真是面面俱到啊!”

    “说不上面面俱到,只是希望近畿少些这种事。”徐勋说着便看着刘瑾道,“虽然看似绝了好几条路,但刘公公若是对皇上说,不忍心看着自宫之人越来越多,请上严禁,此后但凡想要阉割进宫的,俱得由司礼监引进,否则一概不收。想来皇上今天郁闷了这么久,一定会觉得刘公公想到他心坎里头去了。当然,谷公公他们这些个有头有脸的,若是招选少些人,刘公公可以不计较。”

    “嗯?”

    刘瑾被这话说得一愣,随即立时眼睛大亮。这各家大珰都有挑选自家乡里的小子阉割后带入宫的,但数目当然不能太过庞大,一二十已经是极限了。想到如果自己捏着这大权,日后人进宫自然而然就成了自己的门下,简直就是会试的主考官……不,会试的主考官又不是连任,可自己却能够长长久久地把持着司礼监,日后进宫人都得从他手底下过,别人就再也别想盖过他去!

    “好,好,徐老弟你真是好生妙计!”刘瑾自然不会再皮里阳秋地叫徐勋什么平北伯,当即笑吟吟地说道,“咱们自己人,你还叫什么刘公公,不是早说了让你叫老刘么?这法子好,俺立时三刻就去禀报皇上,想来皇上今天看了那么多惨事心中不忍,如此也会心情好些?000!?br/>

    等到出了文渊阁,辞了天子,眼看着满脸兴奋的刘瑾跟着朱厚照走了,分明是预备路上抑或回了承乾宫再提这事,徐勋又瞥了一眼小皇帝身后亦步亦趋低头不语的瑞生,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

    自宫之人也是人,也是确实可怜,他并不是不同情,可他没法子杜绝这个制度,却不能因为同情而让这些人越来越多!只是,要想这些人少些,他刚刚那些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如今投献土地的越来越多,土地兼并已经远超建国初年,可要解决这种事情,张居正倒是拿出了一条鞭法,可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而且不可避免地使新政数年而废。他即便有心挑唆刘瑾去冲锋陷阵,可要保长久,也得从长计议。

    话说回来,此前让慧通和李逸风先后去打探的情形是,那些聚居之人中颇有人传散各种教义,若是再听其聚居京城,转瞬之间大变就来不及了。既然下了决心,动作便要快!这种时候,只有把朱厚照拉出来!

    等到出了午门,他却发现一个人正在飘飘洒洒的小雪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那斗笠上头已经满是一片雪白,就连漆黑的大氅亦是白了大片。他正仔细认人,那人一侧头,随即立时快步迎了上来,不是李逸风还有谁?

    “这大雪天的,你在这儿干嘛?”

    “卑职听说大人送皇上回宫了,就在这儿等了一等,心想大人去内阁之后兴许会走这条路,果然叫我料中了。”李逸风行过礼后,忍不住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这才低声开口说道,“宁王护卫的旧档已经找到了。”

    徐勋眼神一闪,随即就笑道:“你倒是做事雷厉风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大冷天在雪地里等了这么久,跟我回府说话吧!”

    从寒风呼啸的室外进入温暖的书房,连靴子都几乎被雪水濡湿的李逸风顿时舒服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今天得知小皇帝出宫,他被几个大佬差遣着几乎绕京城跑了好几个大圈,虽是事情解决,可身上差不多都快冻僵了。此时此刻,眼见一个年纪小小的僮儿双手小心翼翼捧着条盘送了一碗热姜汤上来,他瞅了一眼立刻伸手接过,连喝了几大口,这才感觉到浑身上下暖和了起来,忙开口道了一声谢。

    “金弘,吩咐厨房去做两碗面条来,不要放那些油油腻腻的东西,素淡些,多放些花椒。”

    徐勋从前喜辣,可如今没有辣椒,也只能那花椒和胡椒凑合。见李逸风喝完姜汤缓过神来,他便开口问道:“旧档里头怎么说?”

    “宁王护卫,也就是如今的南昌左卫,当年之所以被削,实在是如今宁王的那位祖父实在是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当年那位宁靖王林林总总的不法事从景泰、天顺、成化,一直闹到了弘治初年,甚至有告他图谋不轨的。天顺初年,英庙就因宁靖王听用奸邪、积财物如丘山、视人命如草芥、改聘王妃、逼害亲弟、违制虐民、强管税课司、擅起翠华殿这些罪名,将护卫革去,改隶属江西都司……可后来又有人陆陆续续举发宁靖王纵意妄为、织造龙衣、残伤人命、辱骂三司、凌虐府僚、纵容军校扰害良民等等罪名无数……成化年间朝廷物议最烈的时候,甚至有将宁靖王革为庶民,可最后宪庙还是心怀不忍,最后申斥作罢。”

    到这里,李逸风顿了一顿,随即便摇头叹道:“怪不得要找锦衣卫出旧档,若是寻内阁或是其他衙门调看当年旧档,必然会有人盘问,到时候宁藩复护卫的事情必定不成!”

    ps:重看明实录,发现朱厚照打仗也好下江南也好,民间起义风起云涌也好,都是在刘瑾死后的事情了。一个最最信赖的人被揭出谋反,其实对正德的打击相当大……自此之后,再无真心信赖的人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杀伐果断,陈年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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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九章 心中的刺

    第五百七十九章心中的刺

    正德年间宁王造反的事几乎和刘瑾当道一样出名,徐勋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可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宁王朱宸濠还有个奇葩的爷爷。《若不是亲藩王爵,换成任何一个人摊上这么些罪名,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那也足够了,可宁藩不过是被革去护卫一再申斥了事,足可见大明朝对同姓宗室多么宽容。

    “若是大人觉得此事不妥,只要将其提早散布于文官中间,必定上下义愤填膺上书劝谏,而皇上知道了这些内情,也必然是不会准奏此事。”

    见李逸风欠了欠身说出这番话来,徐勋心中一动,随即就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说道:“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除去锦衣卫有旧档,内阁有存档,六部之中应该也有当年的老人知道这些事情,再说,司礼监乃是内官衙门之首,又怎会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刘公公特意让锦衣卫整理出这些旧档呈上去,以他的精明,不会料不到锦衣卫素来和我交好,也就是说,这事儿他有心让我知道。”

    想到这一茬,徐勋只觉得心里豁然贯通,回转身坐下之后,他便端起一旁已经只剩下温温热的茶盏,喝了两口后方才放下了:“这事情提出去,百官必然是群起反对的,所以他想事先探探我的态度如何。如果接下来文官就得到风声纷纷上书,亦或是我捅到了皇上面前去,那这件事就可以就此作罢,他就算收了人家什么好处,难道宁藩的人还能到他面前去把钱讨回来?不过,如此一来,咱们两个就算是真真正正撕破脸了。”

    李逸风此前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刘瑾让锦衣卫找寻旧档有些蹊跷,此时徐勋一言点破,他便完全明白了过来。见徐勋踌躇不决,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记起叶广曾经提点过他,道是不要自作聪明,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吭声。

    “少爷,面条已经做好了。”

    “送进来吧!”

    徐勋暂且打住了思绪,见是陶泓阿宝一人捧了一个黄杨木大条盘,上头是硕大一海碗的面,他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今天东奔西走,连午饭都是随便扒拉了几口,再加上在宫里内阁又耗去了许久,回来又耽搁了一会儿,已经是饥肠辘辘。吩咐两人把面条放在一旁窗下的小桌上,他就举手示意李逸风一块过去。坐下之后,他须臾之间就下去了小半碗,随即憋着气喝了几大口热汤,立时觉得浑身的毛孔都仿佛张开似的,却是舒服得无以复加。

    他固然是爽快了,但李逸风从未尝试过蜀人的花椒,吃了几口就觉得口舌发麻,待要放下筷子,可着实之前是又冷又饿,不得已之下只好继续。可待到大半碗面下肚,他就觉得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起来,只是嘴里却麻得更加厉害了。等两人闷声不响吃完了这一大碗面,阿宝和陶泓已经是送了软巾和茶水漱盂来,服侍完了就蹑手蹑脚把东西都撤了下去。

    “吁,大人就连吃食也是不同凡响,我这会儿嘴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见李逸风面露苦色,徐勋不禁打趣道:“大冬天的,又常在外头走,吃些花椒胡椒正好暖胃暖身子。你堂堂能杀人的锦衣卫,难道还受不了这些吃的东西?好了,如今肚子终于填饱,咱们就继续说吧。宁王谋复护卫的事情你不要泄露出去,如果已经禀告了叶大人,那就到此为止。接下来不论刘公公再让你做什么别的,你只需禀告我,不用贸贸然去做什么。要知道,锦衣卫实质上固然不属兵部武选司管,但这任命文书名义上仍然得从兵部出,若是刘宇要卡你,事情就要棘手多了。”

    说到这里,发现对面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他便微微笑道:“怎么,你以为我此前只是说说而已?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武官的事情却常常得文官保奏,我已经让张西麓给你找了几个有名的御史上了一本,约摸这两日任命就要下来,所以,就不用节外生枝了。(《则老刘事有不成,拿你开刀也是可能的。”

    对于一个远在江西南昌的亲藩,李逸风本就说不上多少重视,但此前既是借着这个由头把钱宁那一茬给揭开了,事情自然得做到底,所以才有今天他特意等在宫门前的禀报。此时,徐勋不但事情想得周全,而且更是颇为他着想,即便他官场打滚多年,在北镇抚司又是多年,可依旧免不了感动。

    “大人……”

    “另外,你回去告诉叶大人,有我在,这恋栈权位不去的话没人敢说,让他一边养病一边攥着锦衣卫,至少得等你的资格上去了再说。有空了我就去看他,想想他当初在金陵断案的时候是何等威风样子,不要轻易说什么丧气话!”

    “是,卑职必定转达。”

    等到将李逸风送到外书房门口,见人行过礼后就在风雪之中消失在了院门外,徐勋脸上的轻松之色顿时无影无踪。然而,就在他打了个呵欠,随即拢起袖子预备回房的时候,外头阿宝突然一溜烟跑了进来。

    “少爷,外头有人送了一封没头没脑的信进来,上头写着知名不具,金六叔不敢怠慢,所以就让我呈递了进来。”

    “没头没脑的信?”

    徐勋闻言眉头大皱,接过信之后见果然信封正面光秃秃的,北面却写着知名不具,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拿着信回了屋子。用裁纸刀裁开封口,见里头赫然是一张白纸,他顿时一下子迷惑了起来,犹豫片刻,他突然心中一动,便把信纸放到了烛火上。略一烘烤,上头就出现了几行略黄的字迹,他连忙把信笺拿了下来。

    “尔今虽位高权重,然仍危机四伏,勿阻宁藩复护卫之事,否则有百害而无一利。”

    端详着这区区几十个字,还有那歪歪斜斜显然是左手书写的字迹,徐勋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从前也干过类似的事。然而,这一封信虽说有些故弄玄虚,可字里行间却带着几分匆忙,而且,若信送2000不到,或是送到了自己发现是白纸就丢在一旁,那则何如?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去看那信封,思来想去,最后竟是把那信封也放在了烛火上,顷刻之间,信封内部就出现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字。

    边。

    边?难道是徐边?

    徐勋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这个唯一的可能,当即霍然起身唤道:“来人?”

    “少爷有什么吩咐?”

    见是阿宝敏捷地闪身进来,徐勋一手按着信笺和信封,沉声问道:“送信的是什么人,何时来的,怎么走的?”

    “金六叔说,来的是个寻常大户人家仆从打扮的人,就是一刻钟之前到的,送了信立时就走。金六叔原本想留下人问个仔细,可追出去就已经不见了踪影。”想起金六把信交给自己时那心有余悸的情景,阿宝忍不住嘴角翘了翘,可看见徐勋面色不好,他赶紧低下了头,“金六叔还嘟囔是不是撞上狐仙了,神神叨叨好不紧张。”

    狐仙……想来应该是高手了……

    徐勋知道大晚上就是兴师动众,也必然找不到这封信是从哪儿来的,因而徐徐坐下之后,便冲着阿宝摆了摆手。(《》)只是,攥着这么一封沉甸甸的信,他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徐边见过沈悦,见过徐良,可唯独就没来见过他。现如今却突然送出这么一封神秘的信,那家伙是想要干什么?联想信上的内容,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莫非徐边失踪了十几年,却是窝在江西图谋……图谋造反?不对,十几年前宁王朱宸濠不过是一个刚刚承袭亲王爵位的宗室,除非是失心疯了,否则怎会去做这种蠢事!不论是什么积年的恩怨情仇,他徐勋已经到了如今的秩位,还有什么做不到的?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在做些什么?

    徐勋素来自负机敏,可这一次他却怎么都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而最终,他只是把信封连同信笺一块丢在了炭盆中,任由其渐渐化为了灰烬。等到用小竹棒拨拉了两下,见烧得什么都剩不下了,他方才站起身来披上大氅出了外书房。吩咐阿宝锁门,他缓步下了台阶,突然眯了眯眼睛望了望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两世为人,他本来并没有打算背上从前那个徐勋的亲缘,只是阴差阳错却成就了那桩定下的婚事,又认了徐良为父,最后跳出了金陵那个圈子。可谁能想到,兜来转去,那个谁都认为已经成了阴魂的人却依旧时时刻刻露出影踪。

    “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想做什么……若要坏了如今这平安喜乐的生活,那就别怪我了!”

    夜色之下的京城在大雪纷飞中显得格外阴沉。虽说钟楼和鼓楼上的钟鼓声间或响起,但在风雪之中却是朦朦胧胧听不分明。在这种天气里,五城兵马司的巡查也是马马虎虎敷衍了事,谁都不想又冷又饿地在外头行走,就连小蟊贼们也大多消踪隐迹。因而,一条条街巷看上去干干净净,连个平日乱窜的野猫野狗影子也不见。

    在这种天里,一个顶着风雪行进的人费力地拉开了两扇大门,钻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等到锁好门之后,他到了北面正房的门口站了一站,有节奏地轻轻敲了几下门之后,里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进来吧。”

    那人拍打了一下身上的雪花,这才侧身进了屋子。感觉到一股暖意瞬间包裹了自己,他便解下了身上那件油毡斗篷,又脱去了木屐,这才快步到了窗边的书案前,弓身说道:“大掌柜,信已经送到了。”

    “嗯,很好。”徐边放下了手里的账册,揉了揉鼻梁,这才淡淡地问道,“罗先生那儿情形如何了?”

    “罗先生这几日频频造访刘公公那儿,又送了不少礼物,刘公公说殿下的奏疏已经送到了御前,若不出意外,应当能说动皇上答应。”顿了一顿之后,那人又犹犹豫豫地说,“只不过,小的跟着罗先生发现,他出入刘公公那儿时,仿佛已经有人盯着他,下处附近也有人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是哪处厂卫的耳目。”

    “他素来以为自己千变万化,却不知道如今朝廷厂卫既多,哪里容得他任意逍遥!”徐边冷笑一声,按着账册站起身说道,“找个机会提醒他一声,不要玩把戏玩得过了火!”

    “大掌柜不是一直觉着罗先生……为什么要提醒他?”

    “他这时候还有用。若没他规劝殿下,有些事做不起来。”

    “是是是……”那人连声答应之后,犹豫片刻,又开口说道,“只是,罗先生此前曾经说过,大掌柜之前打理京城事宜的时候,一味广撒网,若早像他这样计算,只盯着要紧的人物,何至于现如今才能让殿下送上请复护卫的奏疏……”

    “哼,他知道什么,如今是正德初年,换成是弘治年间,朝堂全是那些号称正人君子的当道,我买通了那许多要紧的大珰都没效用,更何况一个两个?”徐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即方才不以为意地说道,“随他怎么说,横竖我就要从辽东出关去了……这次只要能让徐勋作壁上观,复护卫的事情易如反掌,那些朝臣不足为虑。”

    直到那人应声退下,徐边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事情做到这一步,距离他的目标已经又进了一步,想来徐勋那么聪明,再加上自己的提醒,总不至于轻举妄动才是。朝廷亲藩如今看似只剩下表面尊荣,其实却连城池都不能出去一步,可终究是公侯大臣都要伏地拜谒的亲王,谁也不敢轻易触动。否则,以宁靖王那样多如牛毛的罪名,又怎会在朝臣们连篇累牍的弹劾下依旧屹立不倒,平平安安得了善终?

    老天既然不长眼睛,那么就换他来给这个天开开天眼!

    一天一夜的雪之后,次日清晨,天又放了晴。只是家家户户门前又积满了雪,甚至有熬过早先那第一场雪的房子倒塌了。富贵人家固然忙着扫雪,而寻常百姓却不得不冒着危险上房除雪。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二县的差役由于此前朝廷的旨意,少不得上街巡查清点损失,而五城兵马司的人则在诏令之下,和锦衣卫东西厂内厂忙着清理京城内的自宫之人。

    整整一天,这样的清理就在此前大约摸清的那几个地点陆陆续续展开。在昨夜这新的一场大雪之中,冻饿而死的尸体又多了好几十具,而那些求饶哭喊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大街之上那个戴着重枷被人用棍棒打着游街示众的汉子,最初还有人投以同情的目光,可随着差役大声宣告事由,那些目光就都变成了鄙夷的眼神,甚至还有人带着小孩子将一团团雪捏成了雪球重重地冲着那汉子头上丢去。

    鞭笞发妻,阉割儿子,只为了荣华富贵,这种烂人自然该打!大雪过后,就是烂菜叶子也是值钱的,不值得在这种人身上浪费!

    从灵济胡同出来的一行人看见那汉子被一个个雪球打得抱头求饶不止,可因为重枷在身,躲闪不得,好几次都被打得踉跄倒地,其中打头的一个用鞭子指了指,随即就对身边一个披着重裘的人说道:“谷公公,这汉子虽该死,可如此处罚一二未免太重了吧?”

    “太重,这种狗东西死了活该,喂狗都是便宜了他!”

    谷大用阴沉着脸冷冷答了一句,见上上下下都噤若寒蝉不敢吭声,他才开口说道:“要同情也别同情错了人,那些个聚居京城吃了上顿没下顿,巴望想进宫的家伙,或许还有一丝可怜之处,可这种狗东西就应该重枷游街,至死方休。一个儿子都熬不过去死了,他还要阉另一个,这简直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他怎么不阉了自个入宫?我可告诉你们,要挑人往宫里送,决计不要这种人的子侄,否则异日你们是自找麻烦!”

    “是是是……”

    “走了,今天钟辉那儿子满月,咱家给他做做面子,到那儿去坐镇坐镇!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好几处地方。虽则大珰们对徐勋进言此事颇有不以为然,可大多数都觉得他管闲事。不过真正心伤同类的也就是瑞生这样年纪轻轻进宫未久的人,其余人根本不把这种猪狗一样的人1000当成同类,如今清理出去反倒觉得眼皮子底下清净。至于那个被天子御笔亲判永远枷号的倒霉蛋,也就是个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众人最感兴趣的,却是这天中午西厂掌刑千户钟辉的孩子满月宴,兴安伯徐良在路上巧遇谷大用,后来被死活拖了去看热闹,结果被孩子逗得无可不可,最后竟认下一个干儿子的事。

    “所以说,这儿子聪明爹糊涂,兴安伯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他儿媳妇肚子里还有一个。这下可好,那位不知道是公子还是千金的,还未出世就多了个小叔叔。徐勋就更倒霉了,平白无故多了个长辈,也不知道见着钟辉该如何说话。”

    “说得不错,那钟辉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层关系,这还真是一等一的运气!”

    脚伤痊愈的魏彬和马永成说起这件事,自然有些幸灾乐祸。调边军入城的事他倒是有意再提,可马永成苦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加上大雪已经下来了,罗祥又已经去了两淮,魏彬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此时此刻,他裹着貂皮大袄在那喝着滚烫滚烫的御酒,又嘲笑了一会儿徐良,外间突然一个人推门闯了进来。

    “你们两个倒逍遥!你们知不知道,老刘对皇上建议,日后宫中的内侍进多少,全都由司礼监定,自宫进宫的这一条给徐勋断了,这咱们回乡招选的一条又给老刘断了,他们两个是商量好的是不是,尽断人的生路!”

    见是丘聚,再听到这话,魏彬也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这是怎么说,怎会有这样离谱的事!这宫中的宦官,总共就是四条途径,第一条是打仗后所得的幼童净身入宫,第二条是罪人家眷没入宫中,第三条便是咱们回乡招选,第四条就是自宫求进。如今把后两条都给断了,然后把这事情一股脑儿都抓在了司礼监手里?好啊,谁说他们两个现如今是面和心不合,他们分明是商量好的!”

    丘聚一屁股坐下,随即气咻咻地说:“我让人去找了老谷和老张来说话,这么大的事情,我就不信他们一丁点意见都没有!”

    “有什么意见?老刘才对我说过,说是咱们几个若是日后要回乡招选人进宫,那是什么问题都没有的。”随着这句话,谷大用便掀开帘子进了屋来,对三人打了个招呼后就看着丘聚说,“我远远的就看见你在前头气急败坏的,果然是为了这事。要我说,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是家乡没几个人了,也不想让那些小孩子和我这样的吃苦受累!”

    “老谷你说得轻巧!”丘聚一时眉头倒竖,竟非但没消气,反而更加气恼了起来,“咱们几个人?咱们几个人难道能一天到晚回乡招选人来?顶多三四年一回,这宫里每年的缺口有多少,你倒是说说?咱们一个东厂一个西厂,外头看似威风了,结果他倒是好,和徐勋一捣鼓就拉了个钱宁另组内行厂,亏我还以为他们两个真有龃龉,敢情他们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见丘聚气得发抖,谷大用却也不为两人辩白,在炭盆上烤了好一会儿冰冷的手,他这才扫了魏彬和马永成一眼,随即漫不经心似的说道:“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如今都不比从前了,大家伙也得看清楚些。老刘的脾气急些,自己那一摊子不喜欢有人指手画脚,反正咱们大家都得了荣华富贵,让着他些就完了。至于徐勋么,这事我赞同他,那些聚在宫外的阉人不处置,被人撩拨动乱,那时候就麻烦了。至于禁绝自宫,这也是人之常理,说到底,谁想挨那么一刀?老张估计没空过来,十二团营左右官厅那边正忙呢。”

    谷大用说完这番话,叹了口气后就起身施施然出了门。而他这么一走,丘聚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最后嘴里迸出了低低的一声骂娘,竟也摔帘子出去了。这两人来得快也去得快,剩下马永成和魏彬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同时垂下了眼睑。

    不偏不倚……还是先照着罗清的话去做,省得惹事上身!

    第五百七十九章心中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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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章 施恩不图报,岂非滥好人?

    第五百八十章施恩不图报,岂非滥好人?

    砰——

    当那块坚硬的石桌台面在白瑛的手底下化成了一堆碎块的时候,哪怕是如同杨虎这样亲近的人,也忍不住心生寒意。他倒是有些糊涂,哪怕自己怂恿的那一些响马盗最终在大刀冯的手下大败亏输,可白瑛素来是从不冲动的人,怎会突然之间如此失态。

    “先生……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又不是我们的嫡系,死了就死了……”

    “他们这些人死不足惜,可你知不知道,今天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杨虎有些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可想到今天自己进城时,正看到大批人被人驱赶出了崇文门,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崇文门交税入城的时候,曾经看见官兵在驱赶人,莫非先生是为了这个发火?这是朝廷的事,和咱们有什么相干?”

    “不相干?那些都是自宫之后想进宫的阉人,其中不少都是等了十年八年却依旧希望都没有的,当然,也有最近这些时日看到宫中那些大珰气焰高涨,于是这才纷纷自宫求进的人。可既然进不去宫,形容体貌和常人又有区别,干别的自然没人要,再加上不少都是街头无赖闲汉,这便相当于是京师之中的一个火药桶,用得好转瞬间就能激起大变。我好容易在其中下了一年功夫,甚至连教众献上来的根基钱都投进去了不少,到时候就要派大用场,可谁知道就这么顷刻之间,被那徐勋一句话就给搅和没了!”

    此话一出,杨虎顿时明白了,可他根本不相信那些下头没了卵蛋的阉人能有什么能耐,只是看在白瑛的面子上叹了一口气说:“可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先生就别想那么多了。倒是咱们畿南这条线上,您得出个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大刀冯大势已成,我和他又隔着老远,总不成真的带人跑到易州穷独山去找他的茬。”

    “怎么办……会盟!”白瑛口中吐出了两个斩钉截铁的字,见杨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多年没露面,外头甚至有传言说我死了,如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畿南一带都有些什么英雄。不止畿南,山东一带你也去联络联络,那里本是我教的根本之地,虽是朝廷防范了多年,可也有些人物,虽说这些年从来不朝贡,但毕竟仍是我教所辖。趁着小王子屡次犯边,朝廷忙不过来,还有那些内斗不断的空子,暗地里把这档子事做好了,然后我们找机会起事!”

    杨虎自打被白瑛救过性命之后,就一直对白瑛言听计从,这么多年方才成为畿南一虎。此时此刻,白瑛第一次把起事两个字给说了出来,他只觉得心情异常激荡,霍然站起身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放心,这件事我一定豁出去做好。那大刀冯要是敢来,咱们新帐老账一块算,他要是不敢来,嘿,到时候会盟一成,他就是众矢之的!”

    白瑛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当然,无利不起早,若是没有什么真正的甜头,想必他们也未必会动心。你就这么说,圣教的白圣主,邀大家一块做一桩大买卖!记住,选一个厂卫鞭长莫及的地方,最好在水上,如此一来,朝廷鹰犬就不好对付咱们。还有,你可记得之前,平北伯徐勋曾经遇刺?”

    “先生的意思是……”

    “刺杀朝廷命官,素来是咱们民间草莽的大忌,而且成功的希望极小。可现如今两虎相争,也许可以钻一钻空子。你给我在你那儿挑几个最是痛恨朝廷的死士,我暗中训上三五个月,到时候放他们出去行刺。哪怕不成,也要让朝中乱成一锅粥。那小子毕竟年轻,第一次可以硬生生忍下来,可要是一而再再而三遇到这种事,他必和那刘瑾势不两立,到时候朝政大乱,咱们就可以钻空子了!”

    作为始作俑者,当这一天徐勋从西山回城,看见厂卫和五城兵马司用棍棒将好些衣衫褴褛的人赶出宣武门时,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便转过头去一马当先疾驰入城。顺这宣武门大街放慢马速一路疾驰过了西四牌楼,他方才勒马停了一停。傍晚的夜色之中,正被枷号在那儿的汉子半死不活地站在那儿,身后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差役,而几个小孩儿正在捏着雪球,亦或是从地上找石块砸过去,面对这番情景,他伫立片刻便复又前行。

    直到了兴安伯府西角门口停下,他方才把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一幕全都抛在了脑后。迎上前来的金六帮他牵了缰绳,随即就点头哈腰地说道:“少爷,林大人和二位张大人都已经来了,正在外书房等着,这会儿是唐先生在那儿陪着。”

    得知有唐寅陪着,徐勋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些顶尖的大佬,原本该是老爹亲自陪着最妥当,可徐良那性子是豪爽不羁,让他和武将在一块不要紧,碰上文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所以,有唐寅这么个当年的解元就显得尤为重要了。等到了院门处下了马,他一路走一路解着大氅,等到进了屋子,就将这厚厚的姑绒大氅脱了下来一股脑儿丢给了一旁的金弘,随即接过阿宝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这才大步进了里间。

    “三位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林瀚张敷华和张彩如今位高权重,小事多数是让人带信,并不轻易登门,就连张彩也是好些天不曾到兴安伯府来了。只是,这关系却不因见面少而疏远,此刻见徐勋一身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换的样子,林瀚就笑道:“我们忙,你就不忙?今天清理那些自宫之人,你这件事做得大快人心,上上下下不少人都对这措置赞不绝口。尤其是那个父阉其子,只为谋取富贵的家伙,游街示众永远枷号,足可为不少人之戒。”

    “听到了吧?亨大都不知道在我耳朵边唠叨多少回了,就是说你这回雷霆万钧,让京2000城少了一个毒瘤。就为了这个,原本我想拖几日再说的,他今天硬是拉了我,还有张西麓一块登门。”张敷华对张彩微微颔首,随即就看着徐勋说道,“之前你说的人事,我们都已经陆陆续续整理出来了。如今京城多事,所以亨大和我商量之后,我们的意思是,若有州县之才的,先放出去做地方官,免得在京城这地方一句话说错,革职回乡永不叙用,那就难以挽回了。西麓此前一直在吏部文选司,这名单他也有斟酌。”

    徐勋若有所思地接过这份名单,放眼看去都是些根本不认识的人,还有些自己熟悉不熟悉的州县府城,因而略扫一眼就放下了手,因笑道:“这东西给我看了也白搭,三位费心商量出来的事情,料想一定没错。就这么办吧,京城里争一时高低没意思,若是能让天下多几个大治的州县,少一些为了糊口或为了荣华富贵对自己亲生儿子下狠手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就知道这事你会当甩手掌柜。”

    林瀚之所以一大把年纪,宁可污了名声也要上京掌管吏部,正是因为觉得徐勋可信。此时见他丝毫没有干预的意思,他便收下那份名单,随手放在了一边,接着又开口说道:“其实我今天和公实兄一起来,还特意叫上了西麓,是为了另外一件在眼前的事。昨天刘瑾叫人去户部清点旧档,顾佐虽百般推搪,可还是扛不住,只能不得不任由那些宫中的盘账好手清点。我和公实商量之后觉得,他是不是想追查韩文是否留下了什么旧亏空?”

    “韩尚书掌管户部并没有几年,就算有亏空,也不是他的旧亏空。”张彩接上了话茬之后,就恳切地说道,“刘公公如此做,想来应该是想看看,朝中有多少人在反对他,说不定就是要逼王阁老站出来。须知对于王阁老入阁一事,刘公公一直不太满意。”

    “我知道了,回头我去试探试探他的意思。”徐勋沉吟片刻就有了主意,当即点点头道,“要他真打算如此,我少不得再让人附赠他三五个贪官,让他暂时忙一忙,把那些盘账的好手都抽到该去忙的地方去。实在不行我手里还有一件事情,他怎么也得卖我一个面子。”

    徐勋不说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刘瑾松口,林瀚和张敷华自然不会贸贸然发问,但心里却都清楚,要不是有这么个事事能够挡在前头,兼且剑走偏锋招招致命的顶梁柱在,他们就算人在吏部在都察院,也做不了什么事——如此一桩让他们义愤填膺却束手无策的事情,徐勋须臾便接了过去,而且根本没有讨价还价!

    “如今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张敷华瞅了一眼年富力强的张彩,感慨着说了这么一句,旋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对了,听说户部中人因为司礼监派人查账,曾经有人去找过李梦阳,他却没有答应领衔上书,为此户部几个主事颇有微词。”

    徐勋看了一眼唐寅,旋即问道:“伯虎,你上次去给伯安捎话的时候,李梦阳也在场吧?”见唐寅点了点头,他方才一摊手说道,“螳臂挡车,智者不为,有了王伯安的前车之鉴在,他要是还那么冲动,那也就枉在官场沉浮了这么几年。只不过,既然说户部有人对他颇有微词,他这处境大约不妙。要知道,他从前慷慨激昂出尽了风头,如今却是当了缩头乌龟,旧日恩怨一块发作起来,怕是他为韩文起草奏折的事情也捂不住。”

    他这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阿宝的声音:“少爷,外头翰林庶吉士徐大人带着一个人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求见大人!”

    徐祯卿?带着人求见?

    别说徐勋,就连唐寅也觉得有些糊涂。姑苏四大才子中,他和文征明祝枝山的年岁都差不多,可徐祯卿就小得多了,从小就没有兄弟的他当年将其提携起来,实则是将其当成半个弟弟。徐祯卿的性子素来是颇为冷傲,并没有太多朋友,如今固然和不少人诗文往来唱和,又参加诗社文会,可要说什么深交却也未必,这大晚上的,他会带着谁来求见?

    “请人过来吧。”

    徐勋想了想就吩咐了一声。坐着和众人又说了一会朝中的闲事闲话,不多时,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阿宝的声音。下一刻,门帘高高打起,先后进来的两个人。前头是其貌不扬的徐祯卿,后头却是一个三十出头容貌俊秀的青年。他看着人还有些疑惑,后头张彩却出声说道:“咦,是康对山?你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来见大人?”

    “原来是弘治十五年的状元郎。”

    张彩这么一叫,徐勋立时明白了此人是谁。如今京城诗文名声最卓著的年轻人有七个,李梦阳徐祯卿全都在其列,此外还有康海这个状元。此时此刻,见康海弯腰行礼,他含笑站起身答礼,因屋子里平日来客并不多,此时椅子却不够了,他随即又吩咐阿宝去外间搬两张椅子过来。而康海竟不等坐下,随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躬身行了个大揖。

    “平北伯,李空同今日被内厂中人拿去了,请您千万伸援手救他一救!官职丢了就丢了,可万望一定保全他的性命!”

    这说曹操,居然曹操就出事了?

    徐勋一下子眉头紧锁,随即就伸出手来扶了康海起身,见阿宝已经搬了一把椅子来,他伸手示意其坐了,这才看着徐祯卿道:“到底怎么回事,昌谷你先解说解说。”

    “空同兄这些天一直没什么精神,诗社文会都不参加,因此对山来找我说是去看看他,我就答应了。结果谁知道一到李家,就看见门口围了好些军士,紧跟着空同兄就被人押上了车,后来门上还贴了封条。我们那时候见情形不对就躲了一躲,后来才现身问左邻右舍,方知是内厂奉命行事,说他在户部期间账面亏空不少,所以拿问下狱。”

    刚刚林瀚和张敷华担心会用在韩文身上的借口,这会儿却用在了李梦阳身上,一时之间,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唐寅却第一个开口说道:“我记得元辅就是李空同的座师,出了这样大的事,状元公怎不去找元辅设法?虽说大人乃是天子信臣,但他和李空同并无深厚交往,贸贸然出面,兴许反而会让刘公公更疑神疑鬼。”

    唐寅这话虽说得有些直接,但林瀚和张敷华也觉得有理。毕竟,这样的大事,自然应该先找李梦阳的座师,更何况李东阳如今还是内阁首辅。然而,此话一出,康海的脸上就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而张彩知道唐寅进京时间不长,林瀚和张敷华更是此前长年在南京,就连徐勋也不知道文官之间那些错综复杂利益纠葛的关系,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元辅和对山之间有些误会,他登门不太方便。”含含糊糊解释了一句之后,他就有意笑道,“回头让林尚书给元辅带个信就是了。毕竟曾经是得意门生,元辅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康海见徐勋沉吟不语,林瀚和张敷华都正在踌躇,再加上张彩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他想到这些天来的闲言碎语,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事情去求元辅,只怕元辅是根本不会管的。都是空同那性子,他那次酒醉之后在人说,刘谢二阁老致仕而去,单单留下了元辅,便是因为元辅恋栈权位。他还说那次韩尚书上书,本是内阁诸老的授意,可最后却是韩尚书背了个黑锅……总而言之,空同说了不少对元辅不敬的话,周围有不少人听去了,再加上元辅对我素来颇为不喜,我怎敢为此事登李家门?”

    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怕自曝其丑,又沉声说道:“元辅乃是文坛宿老,为文者皆出其门。但使李家有诗文传出,必有无数人仿效,只是空同性子高洁,一意复古,所以和我,还有昌谷几人一块诗文唱和,文会诗社都是求的古风古意,并不仿效元辅的诗文。再加上家母墓志铭,我求的是空同所书,并未去拜求元辅。”

    “怪不得,我就说元辅素来为人宽厚,怎会对人说你的文章是子字股。”

    张彩跟着马文升多年,对秉政的大佬都没什么好感,此时便哂然轻笑了一声。这时候,林瀚张敷华自然都明白了过来,两人皱眉之余,却也知道就算康海拉下脸为这事情去求李东阳,李东阳也顶多回一个难办。毕竟,徐勋当初为其母求他们写墓志铭和祭文,他们虽不是阁老,可毕竟资历人望放在那儿,更要紧的是徐勋位高权重也不用看人脸色。可要是放在别的士大夫身上,这就有藐视元老之嫌了,李梦阳才几岁,才几品官,就够格写墓志铭了?

    康海和张彩素来是半点交情都没有,此刻听他语带讥诮,他几乎想拂?000涠?ァ?梢幌氲阶约焊崭栈亓艘惶思抑校?⑾秩词且环萘蹊?奶?樱?胨?狭跫易隹停?旁谝豢榈幕褂欣蠲窝粢徽哦陨骄任业淖痔酰??湓谛祆跚涿媲懊煌嘎墩庖徊纾?允侨滩蛔∷浪肋?袅巳?贰?br/>

    就算刘瑾这些日子也提拔了不少陕西人,就算他是刘瑾的同乡,可相比之下,徐勋素来有仗义的名声,刘瑾却是阉人,他若为此折腰去求刘瑾,那简直更难以忍受!可要是徐勋真的不管,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怎么也得拿着同乡的情分去求一求刘瑾!

    “西麓,那是状元郎和元辅的私怨,你少说两句。”

    徐勋见张彩闭口不言语,他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李空同虽说和我没什么交情,但他和王伯安相交莫逆,论理这事情我不能不管。不过我也不能打什么包票,他代韩尚书起草折子的事情既然泄露了出去,刘公公必然震怒,我也没什么把握。只不过,不是我挟恩望报,如今我正在用人之际,状元郎若肯助我一臂之力,那这事情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施恩不图报,岂非滥好人?

    这话徐勋说得直截了当,纵使林瀚和张敷华也为之一呆,更不用说康海了。而唐寅见徐祯卿要开口说话,当即伸手按住了他,又摇了摇头。这时候,张彩便适时开口说道:“对山贤弟,你既是和元辅不是一路,身为陕西人,又不肯去求刘公公这个同乡,既如此,投了大人门下难道还辱没了你?如今朝堂的局势,难道你还认不清楚么?”

    康海被张彩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抬头看了一眼林瀚,又看了一眼张敷华,倘若不是他今夜来得突然,几乎就要以为是徐勋知道他来此,事先请来了这两位声名卓著的谦谦君子。倘若林张二人不在,他兴许还会继续犹豫不决,可既是林张二人摆明了车马是徐府的座上嘉宾,顷刻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平北伯既是看重我这点微末之才,那我敢不效命?”

    “哈哈哈哈!”见人再次起身一躬到地,徐勋当即笑着把人双手扶了起来,根本没在意林瀚和张敷华一面摇头一面对他指指点点的表情。待到重新按了康海坐下,他便轻咳一声道,“对山,我也不瞒你说,起头林尚书和张都宪张佥宪提到刘公公命司礼监中人到户部查账的事,本以为冲着已经去任的韩尚书,让我到时候务必设设法,谁知道第一个中箭的是李空同。内厂那边我先打个招呼,至少让李空同在其中不用吃苦头,至于化解此事,却还得费些时间。”

    康海愕然看向林瀚和张敷华张彩,见三人都是微微点头,他便知道这必然不是虚言,心里稍稍放松之余,却也是感念得很。而这时候,徐勋往后头靠了靠,这才又开口说道:“刚刚林尚书他们还提到过要选授一批性子太直的京官出外,倘若可以,李空同还是出京任职吧。他那张嘴得罪了太多人,还是出去的好,而且最好去得远些。”

    今日前来,有先头卫辉知府那酷烈结局的前车之鉴在,康海所求只是保住李梦阳性命,因而徐勋竟然说还能保住李梦阳的官身,别说外官,就算一贬三千里也是意外之喜。然而,他正喜出望外答应了下来,一旁张彩就开口说道:“李梦阳那人孤高得很,对山贤弟记得来日他出来的时候,不要说是自己到这里来求了人。”

    见就连徐祯卿也是一脸赞同的表情,康海不禁苦笑道:“空同也不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那时候王伯安得平北伯之助免了廷杖被贬贵州,他还说到底是平北伯仗义,从前看错了人,如今若是出了狱,必然不会还是从前的孤傲性情。”

    ……

    第五百八十章施恩不图报,岂非滥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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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一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左右逢源岂易事

    皇城西安门内大街南边第一个衙门,便是内官二十四衙门中的惜薪司。看似只是管着宫中柴炭供应的小地方,但宫中每到冬天,所用柴炭超过两千万斤,所有东西都是从这儿走,因而也算得上是地位靠前的衙门。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之前才刚颁下来的圣谕,就在不久之前,这大明朝厂卫新建的内行厂,便设在这惜薪司之中。

    旧日存放红箩炭马口柴的仓库腾出了好几间用作监房,而那些身强力壮搬运柴炭的小火者里头,钱宁又精选出了几十个来用作内厂执役。这些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能说忠心耿耿,可如臂使指却是轻轻巧巧。此时此刻,他走到一间屋子前头,伫立片刻就冲着看守的小火者问道:“人可还老实?”

    “回禀大人,已经老实了。”那小火者往紧锁的房门看了一眼,随即就垂下眼睑说道,“他起头骂得很难听,后来小的就吓唬他,说是进了内厂可没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一套,你进得去出不来事小,连累家人事大。小心搬十个八个马桶进去,让他尝一尝滋味!”

    士大夫们大多数瞧不起宦官,而宦官们除却寥寥一些礼敬士大夫的人之外,大多数也瞧不起这些嘴里一套一套不消停的文官。因而钱宁听这小火者如此说,眉头一挑,也没多说什么,吩咐人打开挂锁之后,他就背着手施施然进了屋子。

    说是监房,内厂这儿的屋子都是仓库改建,再加上没关过几个犯人,自然比不得北镇抚司抑或东厂的诏狱来得yīn森昏暗。就好比如今关着李梦阳的这屋子,便是整整三间,里外隔开,挂着厚厚的棉帘子,乍一看去除却家具不多,却是和寻常宅子没什么两样。

    “倒是好心xìng,到了这地方还有工夫作诗。”

    钱宁进了东屋,在李梦阳身后站了片刻,发现他自顾自地在一张纸上泼墨挥毫,一首七言须臾一蹴而就,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见人丝毫没反应,他便一屁股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了,翘足而坐闲适自如地东看西看,随即又开口说道:“要说你也不委屈,你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员外郎,竟然一手炮制了那样的大事,撺掇韩文又是上书又是伏阙,最后刘健谢迁先致仕,韩文也卷了铺盖滚蛋,你倒是还安安稳稳躲在户部,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公平?尔等小人,知道什么是公平?”李梦阳这才恼了,丢下笔后就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钱宁道:“若你要公平,有本事你把之前伏阙的所有官员全数都拿了下来,除非你能把当初主导了这么一场事情的元辅也给掀翻了!你放着堂堂正正的武官不做,放着从前的大好功劳不知道珍惜,居然去跟在刘瑾这种阉人屁股后头摇尾巴,无耻小人!”

    “你……”

    不想李梦阳到这份上还如此尖牙利嘴,钱宁顿时大怒。他从前也是多年受尽冷眼的人,如今虽然火大,可也不会贸贸然出手教训,眼珠子一转便冷笑了起来。

    “我是无耻小人,可你们这些读书人能干什么,边疆有变的时候,只会在后头指手画脚瞎指挥一气,战胜了你们分功劳,战败了推那些真正打仗的人去顶缸!就好比是你,不过嘴皮子利索,你以为之前你弹劾寿宁侯的那次怎么能全身而退,还不是因为还是太子的皇上嘟囔过一句寿宁侯是做得过分了,否则你以为那会儿还是皇后的太后能罢休?在街头痛殴寿宁侯,你看似威风痛快了,可要不是寿宁侯给你打懵了,那许多家丁在旁边看着,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钱宁见李梦阳气得直发抖,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就好比这次拿了你下狱,你以为刘公公是真的睚眦必报要拿你开刀?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就知道信口开河喷人的家伙而已,刘公公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你化为齑粉,就算杀一儆百,你也还不够格!

    百无一用是书生,可这书生也分三六九等,实话告诉你吧,刘公公是瞧中了你那个友人康海。他是状元郎,又是刘公公的同乡,听说文才也好实干也好,都是有真材实料的,所以刘公公不过是想引了他上门投效。偏生你还自己写了那张字条传递出去,以为我不知道。啧啧,我这内厂监房有限,关的都是要紧人,没空余地方关你,只要康状元肯登门,你就可以走了!”

    说完这话,钱宁看也不看脸sè发青的李梦阳一眼,就这么背转身离去。等到大门重新落了锁,他回头看了一眼死寂一片的屋子,随即不屑地哧笑了一声。

    正好那李梦阳和徐勋一丁点交情都没有,他不用顾忌因此得罪徐勋。帮着刘瑾做成了这样一桩事情,他日后在内厂也能更加如鱼得水,不怕惜薪司这些太监们耍花样,这位子也就能稳稳当当的。府军前卫指挥使看似好,可才管着多少人,多大的权力,怎比得上在内厂呼风唤雨谁都得敬着!他现如今根基还浅,徐勋和刘瑾这两位哪一位都得罪不得!

    李梦阳不就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人物,他会害怕这种角sè?今天说这么一番话,那自视极高的小子必然会因此和康海大闹一场,如此一来,刘瑾不但能轻轻巧巧把康海收归门下,康海也说不定会死心塌地,他也就算是立了一功。否则按照他从前的个xìng,刚刚老早就大耳瓜子打上去了。

    嘴里哼着小调的他乐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签押房。对于文案功夫,他素来不太擅长,如今送上来的那些材料他也只是略微过一过手,扫一眼就完了。此时此刻,他正拿起一份关于户部一位郎中往来关系的文书,斟酌着是不是再干一票时,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叩门声,他出声吩咐进来,紧跟着,一个中年太监就进了门来。

    认出是刘瑾身边最亲信的司礼监随堂王宁,钱宁立时站起身来:“哎呀,是王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王宁笑着和钱宁见过礼,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条子来:“钱大人,这是你今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的柴炭。”他双手送上了一张红罗厂支取的条子,见钱宁接过之后有些愕然,他就解释道,“皇上体恤臣子,所以,这文武大臣的家里,按例是可以领红箩炭的。如今你提督内厂,所以刘公公说,可以破个例。”

    他见钱宁恍然大悟,又补充了几句:“内阁元辅李大人,还有一干尚书shì郎,武官几个受宠的勋贵,比如平北伯,林林总总有这殊荣的也就二三十个,钱大人你这冬天却是好过了。红箩炭不比民间炭厂烧制出来的那些普通货sè,无烟无味,又暖和又禁用,一个月一百斤,足够你们家用了。”

    钱宁千恩万谢之后,又亲自送了王宁到门口。一百斤炭虽说看似值不了几个钱,可那是宫廷御用的东西。他现如今在惜薪司,怎会不知道这红箩炭的金贵?于是,他珍而重之把这薄薄的纸片拢在袖子里,转身才要回屋子,那边厢又有一个小火者疾步飞奔了过来。

    “钱大人,皇上召您去西苑太液池边赏雪。”

    这种赏雪赏梅的美事,素来都是文人墨客最喜爱不过的,钱宁自忖就字认全了,读过几首歪诗,闻言顿时又高兴,又发怵。一路跟着那小太监到了太液池边上的凝翠亭,见朱厚照人不在亭子里,而是正在外头雪地里,脚上绑着一对板子,两手还提着两根木杖,而一旁的徐勋也是同样的装扮,他愣了半晌,不禁疑huò地问道:“皇上,这是什么?”

    “是徐勋拿来的滑雪板,朕看着比从前别人捣腾出来的东西好用。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拿着那副滑雪板穿上,刚刚刘瑾谷大用他们试过全都不行,刘瑾说你是武将,不妨来试试,徐勋也说你身体……什么平衡能力好,应该不至于像他们那样不济!”

    徐勋见钱宁慌忙去穿那副滑雪板,便轻轻一点雪杖,一个漂亮的弧线后滑到了朱厚照身边。检查了这位小皇帝的各种装备无误,他就手把手将皇帝引到了此前已经证实完全冻结实的太液池冰面上,他示范xìng地滑了一会儿,随即就回到了朱厚照身边。

    尽管徐勋这种两侧内弯前头拱起的滑雪板和从前刘瑾等人从辽东弄来的有些区别,但朱厚照生xìng爱玩,以前也尝试过滑雪,最初行动还有些笨拙,但须臾之间就掌握了平衡,虽不至于像徐勋那样来去如风,但速度亦很快。滑了一大圈满脸兴奋的他一回头,见钱宁一个不小心在冰上摔了一跤,他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一点雪杖滑了回去,又居高临下地笑嘻嘻看着钱宁。

    “你左右开弓的本事朕学不会,可没想到你在雪上的本事也不过如此嘛!”

    “皇上见笑了……”

    太液池冰面冻得严严实实,眼下这块地方又是最滑的,钱宁费了老大的气力方才站起身来,眼见徐勋也跟了过来,笑着又做了示范,他这才凝神跟了上去。总算他素来万事上手极快,渐渐就有了些模样,可仍然追不上前头的那两个。眼见徐勋引着朱厚照倏忽间就没影了,他在后头追了一会儿,最后却干脆转身往回滑,不消一会儿就到了刘瑾面前。

    “刘公公,皇上从前学过这个?这太液池虽说是冻结实了,可万一有什么冰窟窿……”

    刘瑾伸长脖子张望着那边厢只剩下两个小黑点,好一会儿才没好气地说道:“是皇上说要滑雪,找出了从前库里的几块滑雪板,结果都早就腐朽坏了,正好徐勋送了这么些来,皇上喜得无可不可,立时要上太液池这边来滑雪。池面上咱家已经让府军前卫的人分块去试了一遍,冰面确实是冻结实了。要说从前陪着皇上滑雪的那几个都已经调了别处,否则咱家怎会特意让人叫了你来,不是想着让你出出彩么?”

    出彩变成了出丑,钱宁也颇为无可奈何。然而,他也知道这是刘瑾的一片好意,眼见老家伙穿着厚厚的貂皮大氅,却依旧冷得缩手缩脚,他不免出口劝人去凝翠亭中烤烤火,结果刘瑾却是死活不答应,他也只能听之任之。足足两刻钟之后,他才看到徐勋和朱厚照一前一后从琼华岛北边拐了出来,连忙和刘瑾一块迎了上去。

    “爽快,好爽快,这东西做得好,徐勋,你怎么就带三副进宫来!”

    “皇上,这东西除了玩乐之外,还有别的用处!这风雪天里,这东西在塞外比马匹还强,哨探等等是最有用的,要不是曹谦提起,臣也不会想起做这个,仓促之间,自然只做了三副。”

    徐勋说着就叹了一口气,暗想自己此前预备送曹谦和徐延彻齐济良出京时,冷不丁想到滑雪板,还以为能够利用这东西给别人一个意外,谁知道曹谦立时说在延绥军前,大雪天马拉雪橇运送军粮军需是常有的,军中往大边次边外的哨探小队也往往用滑雪板。而且,这相传还是和méng古人学来的,但比起塞外的一马平川,关内这东西用的机会就有限了。当然,自己这个拱形头和内侧的高起固然是比如今那简陋的滑雪板先进了些,可工艺也就麻烦多了。

    就好比今天带来给小皇帝的这三副,从选料到手工,花费不少耗时也不少!

    “哦,这个还能用来打仗?”朱厚照眼神闪烁了好一会儿,最后就不容置疑地说道,“既如此,让西苑府军前卫的五百带刀舍人人手一副,在这西苑里头先学起滑雪来。异日出征的时候,这东西兴许就会有用!”

    堂堂天子金口玉言,徐勋还没开口,刘瑾就第一个出声应道:“皇上,此事就交给奴婢备吧,必定把东西尽快办齐。”

    既然玩过了也尽了兴,刘瑾又顺着自己的意思揽下了造办这些滑雪板的事,朱厚照这才高高兴兴回到了凝翠亭,又赐了众人热茶,自己一杯下肚暖了身子,他这才看着刘瑾说道:“刘瑾,听说你又派了人在户部清查旧账?这些先缓一缓,谷大用和丘聚才给朕报了两桩大案子,一桩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擅自倒卖盐引,他已经派了罗祥去查;另一桩是临清钞关提督太监杜锦查出来的,钞关从北上货船那儿另外征税,中饱sī囊。两桩案子少说都是牵涉到数万两银子,你赶紧先调些盘账老手来往这两地去。”

    刘瑾闻言顿时大为意外,虽则是他也动心这一注大财,可户部清帐乃是他的立威之举,若是贸贸然半途而废了,损伤的也是他的威望。犹豫片刻,他正要回答,一旁的钱宁已是抢先开口答道:“皇上,户部国库若是有账目出入,那便不是数万两银子,而至少是十余万甚至数十万数百万的数目。两淮和钞关的事情,不如从其他地方……”

    “是啊,奴婢刚刚也是说,这两件事既是东厂和西厂报上去的,让咱们去做也就行了。”丘聚立时接上了话茬,却是笑眯眯地开口说道,“听说内厂在户部翻了个底朝天,不如继续查,查到水落石出为止,这些小事儿自然有咱们去管。”

    若是和徐勋素来走得近的谷大用开口也就罢了,偏偏是丘聚忙不迭出口揽事,刘瑾立时为之警觉,斜睨了一眼钱宁就开口说道:“皇上,事关重大,不若三厂都抽调精锐去两淮和临清钞关查办的好。彼此有个挟制,也免得偏听偏信,这案子办下来群臣说三道四!至于户部,奴婢也就是清点一下旧档,谈不上查账,这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奴婢怎会这样急躁?”

    刘瑾倏忽间改了主意,钱宁虽想劝说,可知道再开口就要得罪了人,因而只能闭口不言。果然,朱厚照当即满意地点了点头认可了此事,随即又若有所思地说道:“对了,今天早上朕在仁寿宫见着了寿宁侯夫人,寿宁侯夫人提到,从前又是弹劾,又是当街痛殴寿宁侯的那个李梦阳被你下狱了?”

    听到寿宁侯这三个字,刘瑾顿时为之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奴婢正好查到户部账目有些不对,正好是这李梦阳该担责的……”

    “寿宁侯夫人倒是火气大,让朕一定要帮寿宁侯出一口气,最好把人打发到什么穷山恶水去当官,就连母后也对这李梦阳颇有微词。”朱厚照此前压根没怎么听说过李梦阳这个人个,更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可母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因而他思忖片刻,随即就开口说道,“这样吧,关他几天,然后贬出去。朕本想挑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让他去,不过也罢了,他一个从五品的京官,就贬到山西布政司经历司去当个经历吧,免得到时候有人啰啰嗦嗦说朕是因为母后而贬了他的官!”

    山西?山东山西两淮和南直隶两浙这些缺可都是上缺!倒是七品经历确实算是贬……

    刘瑾固然痛恨李梦阳区区一个小卒也敢兴风作浪,可更大的目的是听说康海文采横溢,想要借此将人笼络到麾下,事情做成了之后再把李梦阳远远贬出去。可没想到,朱厚照这天子竟然知道了此事,还因为寿宁侯夫人和张太后的缘由金口玉言下了裁决,他顿时有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可皇帝说都说了,他总不好就此驳回,便赔笑应了是。

    别人对小皇帝突然对一个小人物上心并没有多大感觉,而钱宁却忍不住斜睨了徐勋一眼,见其没事人似的站在那儿,还和谷大用轻松地聊着天,他想起王守仁此前谁都以为是死定了,偏是最后贬出了京城就算完,他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是徐勋插了手?可李梦阳这种人孤高自赏,救了他也很难让其感恩,换言之,连科场上的座师都能得罪了的人,足可见其秉xìng,徐勋费这劲干嘛?

    说是赏雪,但朱厚照没有赋诗这种闲情雅致,刚刚滑过了雪,此时便索xìng命人树起靶子来,吩咐雪中比箭。本不过是平常都有的比试,但因为朱厚照拿出了一件辽东所贡的紫貂皮坎肩作为彩头,自己又亲身下场,钱宁少不得卯足了劲头。果然,虽说是徐勋这些天泡在军营里,射术又有长进,朱厚照亦是成绩不俗,可终究比不上他自小习射,在这样的寒风中都是十箭无一脱靶,最后成功将那紫貂皮坎肩纳入了囊中。

    至于其他下场的几个人都是走个应景,不敢和皇帝徐勋相争,因而最后一一赏过之后,朱厚照笑吟吟取下了右手的牛角坡形扳指,随手递给了徐勋。

    “前一阵子你还输给了朕,没想到这会儿又让你迎头赶上了。你怎么用这个紫檀的扳指?还是牛角的好用,这个赏给你了,省得你到时候说送了三副滑雪板进宫,又陪着朕练了一阵滑雪射箭,最后却却什么彩头都没得到。”

    “皇上说笑了,臣是那么计较的人么?”徐勋自然而然取下了手上那个紫檀扳指,换上了朱厚照赐下的那个,随即笑道,“下一次皇上若是有兴致,咱们不妨试一试滑雪射箭。雪地里骑马不便,正好换个法子!”

    听徐勋如此说,想起今天自己在滑雪上头的拙劣表现,钱宁心中一动,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sè。等到散了的时候,他看见徐勋冲着自己招手,连忙快步上了前去。

    “大人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刘公公怎么突然想起了拿问李梦阳?”

    钱宁偷觑了徐勋一眼,见其果然是有些疑huò,他心念一转,随即就恭恭敬敬地说道:“刘公公也就是因为知道韩文当初那折子是他起草的,这才出口气而已。如今皇上既然是把人打发出了京城,刘公公估mō着也只能暂时罢手了。”

    “哦,原来如此。”徐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即微笑道,“那你去吧,此去两淮和临清,挑几个妥当的人,别堕了你这新衙门的威风。”

    等钱宁告退离去,徐勋才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康海把刘瑾的帖子已经给了他看,他由此明白刘瑾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笼络人才用上了这样的手段。钱宁若真的不知道此事也就罢了,可要是知道……!。

第五百八十二章 人才易求,知己难得

    刘瑾原本是打的如意算盘,怎料到突然横出来寿宁侯夫人这么一个人物,一时心头无比恼火。要是从前,小皇帝对两个舅舅都不甚亲近,他琢磨个法子给寿宁侯一点颜sè看看却也不难,可自从前次军需事,还有张宗说大闹东厂,朱厚照对寿宁侯张鹤龄反而看法颇有改观,他就不能贸贸然行事了。因而,这一日傍晚回了自己在宫外的sī宅,见张文冕和孙聪一块迎上前来,他忍不住就恼火地说道:“好端端的事情,偏生给一个fù人给败坏了!”

    “公公,您说的这是……”

    孙聪是自己的亲戚,张文冕在京城无亲无故,刘瑾用起来自然放心,此时便没好气地将寿宁侯夫人搅局的事情说了。听得这话,这两个心腹对视一眼,孙聪便赔笑说道:“皇上虽说让李梦阳出外,但既然就是当着那么几个人说的,要诓一诓康海这么个状元,应该并不难。公公只让人放出风声去,就说让康海三日之内登门来,否则便以亏空巨大为由把李梦阳参到御前,谅他必然不得不来。他只要来了,先头小人已经对钱宁交待过,让他对李梦阳透lù出去,到那时候康海一片苦心为友人,却遭人嫌弃,决计会死心塌地跟着公公。”

    “孙爷想得固然周到,但兴许忘了一件事。”张文冕虽是后进,但素来不甘落于人后,这会儿见刘瑾有所心动,他就出口说道,“学生听说过一件事,李梦阳康海徐祯卿等人常常开诗会文社,作诗著文,时人对他们的诗文称赞不已,号为七子。既然如此,李梦阳康海和徐祯卿交情理应不俗。徐祯卿乃是兴安伯府常客,其老乡唐寅又在徐家长住,遇到这样的事情,康海说不定会赴徐府求助!”

    此次笼络康海是孙聪出的主意,刘瑾此前也没和张文冕商量,觉得这计策不错,便照章行事,谁知道这会儿竟被张文冕找出了这样的漏洞。他愣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看着张文冕好一会儿,这才嘿然一笑。

    “小张,你到底是秀才,这些文苑中事,你毕竟比孙聪精明些。这些文官上头的勾当日后你去管,务必不能再出今天的纰漏!”说完这话,他就扭头瞥了一眼脸sè讪讪的孙聪道,“孙聪,你是咱家的妹婿,咱家也不会亏待了你。那些账目和迎来送往还是照旧你管,但这些人事上头的事情你就不用插手了。还有送给钱宁的那个小楼明月,你盯紧些,徐勋一而再再而三到咱家这儿挖墙脚,咱家好容易才挖着这么一个,要不能挖出他身上的最大价值来,咱家就亏大了!”

    孙聪虽觉得有些不甘,可刘瑾说也说了,他也只能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这对于最后这番吩咐,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公,那康海的事情……”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是攀上了徐勋,自然不肯上咱家这里来!咱家又不是纠缠不休的人,用不着和人去抢,天底下又不是就他这么一个状元!”刘瑾没好气地哧笑了一声,随即就淡淡地说道,“礼部尚书给谢铎当了,那王守仁的老子王华咱家也不想再看见,回头对焦芳说,林瀚既然到了京城任吏部尚书,那就升了王华去南京当吏部尚书!要是这么一件小事他还办不好,那他这个内阁次辅也不用当了!”

    王华的事情搁置多时,如今再次提起,张文冕和孙聪都察觉到了刘瑾话语之中的怒气。此时此刻,两人都知道此时若是插嘴不免触霉头,自是连声答应。然而,张文冕送了刘瑾进书房,见刘瑾吩咐随shì的小火者将匣子里的奏疏铺满了案头,他见孙聪不在,便上前几步低声说道:“先头还有一件事孙爷未来得及禀告公公,宁王那边的人又登了门,送来了一对汝窑的瓷瓶。东西的品相极好,放在外头千金难买。”

    “又送了礼?”

    如果别人一味登门来催,刘瑾自然会恼火,可人不催不问,每次登门便有价值不菲的珍玩送上,他纵使脸皮再厚,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斟酌了许久,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之前咱家有意把消息泄lù给锦衣卫,那李逸风必然会知会徐勋,可徐勋既然一直没反应,料想不会在这事情上拦着。这样,回头咱家就把这奏疏发内阁,只要是朝堂当中没太多有分量的人反对,应该僵持一阵子,就能通过了。”

    “公公毕竟是内朝之首,徐勋虽是圣眷正隆,可外朝资历人望盖过他的人比比皆是,不说别人,李东阳便是显见的百官之首,他自然不可能事事和公公相争。”

    这话说得刘瑾面lù得sè。毕竟,手掌司礼监批红的权限自然非同小可,这也是他现如今凌驾于徐勋之上的最大砝码。然而,张文冕话锋一转,便又低声说道:“只是,平北伯这人大诚实伪,大jiān似忠,却比公公更容易笼络人望,只看如林瀚张敷华谢铎这样的人物都肯和他相交,屠勋甚至也有投效过去的端倪,便足可见人才二字的重要。若再加上正年富力强的杨一清张彩之辈,年轻一代的康海徐祯卿湛若水等等,他的底子就厚了。公公要吸引人来投,学生不才,这些天殚精竭虑,找到了一个最好的人选和切入点。”

    刘瑾刚刚极好的心情被张文冕一言败坏,脸一下子就yīn了,可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禁不住面sè稍霁,却是皱眉问道:“什么人?什么切入点?说来咱家听听?”

    “就是公公的同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等处兼提督紫荆诸关的那位。”张文冕一言说完,见刘瑾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显然是在印象中陕西籍的官员中搜索这个官职的人究竟是谁,他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此人素有能名,但却做事太大胆了些,对下头又严苛,而且在京时间不长,不可能和平北伯有任何交集。学生的建议是,公公不但要拿下他,而且要显示公公做事公允的心思,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手段。”

    宁王谋复护卫的奏折在朝堂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bō。尽管前任宁靖王的事情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但毕竟朝中有的是六七十七八十的官员,对那些劣行仍旧记忆犹新,因而反对的声音相当强烈。然而,也有人觉得,区区南昌左卫总共不过五千人,改隶王府也翻不了天去,总得给藩王稍存体面。此事虽悬而不决,甚至有人sī底下说是刘瑾受宁王贿赂,可如今刘瑾正如日中天之势,少有人一再坚持,只是争议不下。

    至于被关进内厂诏狱多日的李梦阳,反而并没有引起多少震动。由于他那孤高的xìng子,在外头替他奔走的,也就是几个文友罢了。这一日,李东阳因身体不适提早从文渊阁回家,一到门前时,便有管家上来禀报道:“老爷,中书舍人何景明求见,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何景明?他这个中书舍人请了长假在家,居然这时候到这儿等着了?”

    京城赫赫有名的这几个才子,李东阳自然不会不知道,更何况何景明还是值守内阁的中书舍人,此时倏忽间就明白了人登门拜访自己的缘由。若是从前,看在李梦阳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又是杨一清引荐的关系,他怎么也会设法援救,可如今京城一桩桩一件件层出不穷都是事情,李梦阳甚至还在醉酒之后对他语多不满,那些闲话都传到他耳朵里来了,他不由得犹豫了片刻。

    “对他说,李空同的事情我知道了。他是我的门生,我不会放任不管。我今日回家是因为病休,不便见客。”

    一言定下了不见的基调,等到回到正房换下了衣裳,又信步去了书房,他忍不住让书童找出了李梦阳当初贺寿时的《少傅西涯相公六十寿诗三十八韵》。时隔数月再次看这首诗,他便瞧出了当初不少略过的东西来,最后合卷之余,眉头不禁微微蹙了起来。

    他终究还是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也难怪,想当初李梦阳年纪轻轻就作什么进谋芝盖侧,待问紫玉房的诗,孤芳自赏,只想着做帝王师,却不想想自己连同僚之间的关系都处不好,如何还能待问紫玉房?不吃些苦头,他日迟早闯出更大的祸事来!刘瑾应该不是存心要取人xìng命,只究竟所为何事还不知道,再等几日看看再作理论不迟!

    何景明在李府吃了个闭门羹,即便愤懑,也只能悻悻离去。而等到在闲园和其他两人碰过头后,得知费尽心机去见各位大佬的边贡和王廷相几乎都一无所获,他顿时一筹莫展,最后愤而一拳击在石桌上:“如今jiān阉当道,正道难昌,这官也没什么好做的了!等空同这事情有了结果,我打算辞官回乡读书,各位意下如何?”

    边贡和李梦阳王九思是弘治九年的同年,而何景明康海王廷相三个,则是弘治十五年的同年,唯有徐祯卿科场中进士最晚,是弘治十八年。此时此刻,边贡左右一看,见徐祯卿康海和王九思都不曾来,他顿时皱眉说道:“昌谷和对山这几天一直不见踪影,这下连王敬夫都不见了,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谁说我不见了?”

    随着这话语,王九思便出现在了三人面前。他眉宇间颇有几分郁气,一屁股坐下之后,好一会儿才声音干涩地开口说道:“我去了刘公公的sī宅。”

    “什么!”

    这话说得其他三人勃然sè变,不等他们出口说什么,王九思就冷笑道:“看仲墨你这样子,就知道你上元辅那儿却吃了个闭门羹,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既然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去找刘公公还能找谁?那边的门却比咱们的首辅大人门庭好进,虽说刘公公尚未出宫,可到底有人问过缘由,请我晚上再去!”

    尽管何景明对王九思的话大不以为然,可一想到自己在李东阳那儿苦等两个时辰却不曾见到人,顿时一言不发地叹了一口气。边贡和王廷相对视一眼,忍不住思量起了何景明辞官的话来。就在众人一片沉寂之时,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笑声,紧跟着,却是康海和徐祯卿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姗姗来迟也就罢了,还这样心情好?”

    徐祯卿见何景明满脸的愠怒,他便笑着拱了拱手和其他众人都见了礼,这才笑道:“我心情怎能不好?明日空同兄就可以放出来了,难道我还要愁眉苦脸不成?”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吃了一惊。紧跟着,何景明就恍然大悟地一按桌子站起身来:“莫非是昌谷你去求了平北伯?”

    见徐祯卿含笑不语,他越发相信这是事实无疑,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好,好!前次王伯安的事情,听说也是你出的面,这次又是你,咱们没交错朋友!没想到平北伯如此仗义,王伯安也就罢了,毕竟和他有共事之谊,李空同却和他没有交情!”

    得了这么个好消息,众人顿时心情都好了起来,王九思甚至打趣道:“要说交情也是有的,李空同从前还上书骂过人家,不想人家既往不咎,这关键时刻还出手捞人。”

    徐祯卿这才拉着康海入座,却冲着康海努努嘴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那时候对山也一起去的,再加上平北伯赞赏对山这状元郎的才学,所以才答应了。只不过平北伯最初没把握,也没把话说太满,我也不想让你们白高兴一场。只是,就算韩尚书曾经在户部整饬了几年,那里仍是一堆烂帐,若真正相争起来,刘瑾一定要查账,空同也得不到好。所以这一回空同就算能出来,也不得不吃些亏,据平北伯说,怕是要调去山西。”

    “山西有什么不好,如今朝廷里这个样子,还不如外出为官!”何景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随即就开口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不如远远避开来得干净。”

    王九思却面sè微妙地冲康海道:“对山,原来你这状元郎名声在外,不但平北伯这样的人物知道,就连刘公公那儿,似乎也放出话来,说是倘若你登门,李空同的事情好商量。”

    “你就别打趣我了,不过就是个状元的空名头。”康海一想到这几日在徐府书房中,听徐勋和张彩等人剖析军事,纵谈天下,和他们这些人一味空谈却影响不了朝中大事全然不同,虽对王九思陡然揭出刘瑾抓了李梦阳是志在逼他投效有些惊讶,但仍是声音平和地说,“如今的时局放在这里,要么辞官,要么外放,要想留在京城实实在在做些事情,而不是浑浑噩噩随bō逐流,名声这些算得了什么。”

    见康海竟是表明了态度,除了已经知道他决意的徐祯卿,其余几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何景明一愣之下,好半晌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平北伯要你做什么?”

    “修国史。”

    徐祯卿代他说出这三个字,众人都不禁lù出了殷羡的表情。须知修国史看似枯燥,却是个升官的捷径,若因此而名声上达天听,升迁之路简直是一马平川。而康海扫了一眼其他人,这才恳切地说道:“吏部尚书林大人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大人年纪都大了,希望抽调些年富力强的人在两部行走,诸位若是有意,凭借我等才干,未必不能走出一条路来。”

    纵使刚刚口口声声说辞官的何景明,此时此刻亦是lù出了犹豫的表情。而这时候,徐祯卿方才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要想朝中不是万马齐喑,轻言辞官便不可取。更何况,文选在于吏部,算不得是阿附谁!”

    整整被关了十天,虽是饮食起居都并未刻意留难,但当重见天日的时候,李梦阳仍瘦了一大圈,脸上尽显憔悴。接过放山西布政司经历司经历那道圣旨之后,他步履蹒跚裹着肥硕的棉袍,趿拉着一双大棉鞋出了西安门,重新看着西安门外大街上那些店铺行人车马,重新看到那几个文友,竟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空同!”

    何景明第一个迎了上来,见李梦阳的表情都有些呆滞,他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拉着人到了一旁早就等候着的马车前头,不由分说将他推了上去。七个人分坐了两辆车上路,不消一会儿就拐到了熙熙攘攘的羊肉胡同。找了一家常来常往的羊肉馆子,挑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包厢,何景明吩咐伙计把酒送上,随即就亲自筛了一杯酒热了送给李梦阳。

    “来,今天大伙给你去去晦气!”

    “多谢各位了。”李梦阳勉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待热热一杯酒下了肚,这些天囚禁的郁闷凄苦不甘失落仿佛都被冲淡了好些。然而,当看到康海关切地看着他时,他却陡然之间想起了那一次听到钱宁所说的话,放下酒盏后就忍不住说道,“为了我的事情,想来各位费了不少心,尤其是对山,亏你能放得下名声去求刘瑾!”

    此话一出,四座顿时一静,随即王九思便愕然说道:“对山去求了刘公公?不会啊,去求刘公公的是我才对,只可惜没见着人。至于对山,他是和昌谷去求了平北伯。”

    “什么?”

    李梦阳一愣之后,见众人全都是一致的赞同之sè,他一时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次救我的,居然又是平北伯?”

    “你以为还有几个人能和刘瑾打擂台?”何景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筛了酒热热的递给其他人,这才头也不抬地开口说道,“只不过,你这事情说到底仍是当初驱逐八虎的余bō,所以人家只能找了借口让寿宁侯夫人出马,把你得罪寿宁侯的旧账又翻了出来,这才借着圣意让你远离京城这个漩涡。虽说是贬官,但你还是离开京城的好。不说别的,我为了你的事情去求元辅,结果苦等两个时辰,人回来了却不肯见我。”

    见李梦阳的脸sè一下子yīn沉了下来,王廷相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再说这些未免没意思。来来来,今天本就是为了给空同去晦气,咱们大家敬你一杯!”

    一轮酒喝了下来,李梦阳不知不觉就已经有些醺醺然。他带着酒意把徐祯卿叫到了一边,待得知其和康海上徐府求助的情景,他忍不住又开口问道:“如此说来,大家齐齐投了平北伯?”

    “不能说是投靠,只是人尽其才罢了。”徐祯卿见李梦阳面sè一阵红一阵白,误以为他是以为自己之事连累了朋友,忙又解释道,“对山是去修国史,何仲墨还在内阁任他的中书舍人,王敬夫调了吏部文选司主事,边兄原本那太常寺寺丞当得很悠闲,不愿升调,所以也就罢了,至于王子衡,则是调任都察院任监察御史。”

    听到一应同伴各有职司,自己却要去山西布政司经历司当一个小小经历,李梦阳忍不住想到当初自己听从李东阳之意促请韩文带头伏阙,最后韩文去职,刘健谢迁致仕,授意自己此事的李东阳反倒是升了首辅。如今这些人借着相救自己的仗义名头,同样一一得美官,他忍不住突然哈哈大笑了好一会儿,最后跌跌撞撞走到桌子旁,也不管酒是冰冷的,倒满了一大杯就仰头一饮而尽。

    那冰凉的酒液入肚的一刹那,他只觉得一股寒气油然而生,整个人一下子打了个寒噤。

    “王守仁……王伯安……我和你都是天下第一愚人,不分先后!”

    尽管其他人稀里糊涂没听清楚,素来不喜饮酒,今晚也不过浅尝辄止的康海却听清楚了。对于李梦阳骤然提到王守仁,他虽有些不解,可等到这一夜酒宴散去,他安步当车回家的时候,被一阵冷风陡然一吹,却是刹那间想起了李梦阳起头径直问他是否去找过刘瑾的话。

    难道这事情……竟是被刘瑾捅给了李梦阳知道?怪不得,怪不得……李梦阳这人素来是高傲到了极点的人,要是认为刘瑾抓了他李梦阳,不过是为了屈服他康海就范,只怕会因此和自己割袍断义!所以,今夜明明是大家庆贺他出狱,他却把自己和王守仁并列,说什么天下第一愚人!

    你只看到大家因祸得福,却不知道今次倘若没有平北伯,大家得为你受多少冷眼么?这么多年交情了,本以为是知己,没想到大风大浪面前,就什么都显lù无遗了。

    ps:康海李梦阳的公案,李梦阳和李东阳的过节……可以作为文人反目的标志xìng例子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朋党已成(上)

    第五百八十三章朋党已成(上)

    七子名声虽大,但那是文名,不是才干,徐勋看中他们,主要冲着他们在京城士林之中的名声。~~《》)所以,他只通过林瀚给王九思和王廷相两个人挪动了一下位置,一来两人才干算是七人当中出众的,而来也算给林瀚和张敷华找了个帮手,然后就把本是翰林院修撰的康海调去修国史。至于生xìng懒散的边贡,担任内阁中书的何景明,他并没有轻易去动。

    而他对于李梦阳这样心气太高看不上别人的愤青兴趣不大,反而何景明虽也有些愤世嫉俗,但在徐祯卿拿了不少七子的旧日文章和结集出的书给他看过之后,他倒是对其颇为赞赏,听徐祯卿说其仍有辞官之意,李梦阳黯然离京前往山西的这天晚上,他便让其去请来了何景明。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固然不错,但就如你在你那些文章中字里行间说的,大势不可抗,顺势而动更是比逆势而为为上。林尚书张都宪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冒着毁名的风险到京城掌管吏部和都察院喉舌,较之愤而辞官的那些人,何尝不是另一种顺势?此番内阁首辅李大人岿然不动,你们觉得是他恋栈权位,只图自保,但他有他的立场,他若是走了,这内阁首辅谁来当,难道让给焦芳?就好比你们倘若现在就想让我和刘公公正面打擂台,我也是不会做的,这就是我的立场。我言尽于此,如今只想问一句话,仲墨是真的不想呆在内阁?”

    李东阳执文坛牛耳,李梦阳等人不是mén生便是晚辈,却一直在外组诗社文会,刊印诗词文章传世,虽及不上李东阳一诗出,坊间群起仿效的势头,可这七个人在京城士林之中的名声却颇为瞩目,不少年轻一辈标新立异的官员都视他们为风向标。

    不服权威,敢作敢当,这便是李梦阳的人生宗旨。相比之下,何景明便要中庸得多,道不同不相为谋,合则留,不合则去,这也是他此次辞官最大的原因。一想到刘健谢迁走了,李东阳在前次韩文黯然致仕时不发片言,此次又是袖手旁观,他便再不想留在文渊阁那个地方。

    “平北伯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内阁如今已经成了勾心斗角之地,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中书舍人,就是留下也没什么意思。”何景明长身一揖,见徐勋并未lù出愠怒之sè,他沉yín片刻就诚恳地开口说道,“对山如今在修国史,若是平北伯真的有意,我想请调国子监或翰林院,扎扎实实读几年书,却比和人勾心斗角的强。”

    人各有志,虽说很想在内阁留一个人权当内应,有什么事更容易通风报信,但何景明既是心意已定,徐勋自然不会强求,沉yín片刻就开口说道:“既如此,我去和林大人谢大人提一提,以你的文名,又有内阁中书舍人的经历,做一个翰林院检讨应该还是轻轻巧巧的。”

    尽管徐勋不曾宣扬,但何景明等人频频出入兴安伯府,再加上京城中诸事素来是流传最快的,七子之中除了李梦阳之外的其他人如今投了徐勋,这消息立时三刻就散布了开来。这些人一贯自视极高,诗文上头目无余子,甚至连李东阳这样的文坛大佬也敢藐视,在为官处世上也和不少人格格不入。就是这么几个素来不服人的,竟隐隐站在了徐系这一边,怎不叫人大为瞠目?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在外头说,这消息让司礼监掌印刘公公摔了一个茶杯,让内阁首辅李东阳yīn了半天的脸,只事情究竟如何,谁也不敢向那两位大佬去求证。

    相比李东阳和刘瑾的反应,所得颇巨,甚至因此而不断有士子登mén自荐呈送墨卷的徐勋,却并没有借机广收mén下,而是仿佛见好就收似的再次低调了下来。圣堂最新章节反倒是刘瑾支使内厂又挖出了两三桩弊案,甚至还捣毁了一个专在京城拐卖贫苦人家nv孩儿的一伙地痞流氓,一时名声竟是有盖过东西厂和锦衣卫的势头。

    面对这情形,叶广和谷大用还能岿然不动,提督东厂的丘聚却是忍不住了。当这一天朱厚照召集了他们这些亲信大珰,齐集西苑趁着雪过天晴游览琼华岛之际,等到上了山顶,他瞅了个空子,便上前说道:“皇上,东厂刚侦得一桩案子,河间府知府辛文渊,因巡抚都御史韩福的吩咐,cào练各州县民壮,但竟是不得上命擅调驿马百余匹骑用。按制,驿马无上命不得随意征调,辛文渊韩福应尽快捕拿回京审问。”

    东厂虽根基深,但丘聚到现在总共也就掌管了这地方不到半年,人事都尚未清理清楚,怎比得上内行厂和西厂全都是刘瑾和谷大用按照自己的心意选人用人,更不消说叶广在锦衣卫几十年的掌控力了。因而,丘聚为了今天特意准备的这一桩案子,朱厚照听起来就实在是一桩不值得兴师动众的jīmáo蒜皮小事,皱了皱眉就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不就一丁点小事吗,你去办就完了!”

    丘聚自从掌管东厂之后,几乎还没做过什么大事,此刻终于得了允准,他也没理会朱厚照那态度,立时大喜过望地领命而去。

    他这一走,刘瑾忍不住看着他的背影嘿然冷笑,见张永和谷大用没事人似的,他眉头微微一挑,眼见接下来朱厚照还要兴致盎然去太液池上滑雪,他站在那儿已经冻得缩手缩脚,上前赔笑言语了两声,就借口司礼监有事告退离去。等上了凳杌,抱了王宁递上来的一个小小手炉,他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让人给咱家死死盯着丘聚,甭管他做什么都得报上来!”

    “公公放心就是。”王宁满口答应了,随即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平北伯那儿……”

    “他那儿就甭管了!他比泥鳅还滑,做完一件事就得缩进去好一阵子,没看那许多士子跑到他那儿自荐,他都不理会么?算了,康海那些家伙全都是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的,要派得上用场还得好些年,不如那些立马能用的合算。光是笔头子嘴皮子功夫算不得什么,前头那个求见的给事中李宪,你去对他说,要证明他的本事,且给咱家做件事来看看!等丘聚那案子一上,让他鼓噪些东厂小题大做的风làng起来!”

    当初刘健谢迁等大佬还在的时候,丘聚在王岳被派去泰陵的时候就调到了东厂,可那会儿提督东厂的陈宽固然为人还好,但那些王岳的手下根本不买他的账。好容易捱到朝堂大清洗后大换血,他如愿以偿提督东厂,可还没等人事清理出一个头绪来,刘瑾竟又捣腾出一个凌驾于厂卫之上的内行厂,给了他重重一闷棍。而且谷大用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知道那内厂是制衡他们的,有什么消息还往刘瑾那儿送,以至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内厂频频出彩。

    因此,尽管这并不是什么一等一的大案子,可丘聚既然决心通过这事树立起东厂的威名来,自然是当日就亲自点起一干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也顾不上天寒地冻,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河间府。他一到地头就直接拿下了河间知府辛文渊,讯问之后立时又去拿问了韩福,不出五日,就把两位四品大员锁拿进京,一时上下一片哗然。

    就连徐勋,当得知消息的时候,最初也觉得大为不可思议。圣堂而韩福如今也是右佥都御史,却和张彩同级,这一晚张彩来见时,忍不住就在徐勋面前抱怨道:“就为了擅自调用驿马这种事,竟然如此兴师动众,至于吗?要不是我死活劝住了张都宪,他立马就要上书为韩福辩白。这丘公公难道是和韩福有sī怨?据说对辛文渊还动了刑,他这是想干什么?”

    “多半是不忿如今内行厂盖去了东厂的风头,所以要趁机树立威名杀jī儆猴。”徐勋思来想去,还是这个可能xìng最大,忍不住嘿然笑道,“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是故意让丘聚来这么一招,看看我还会不会站出来仗义相助。”

    “我正想谏劝大人,这会儿还是静观其变的好,莫要贸贸然伸手。大人仗义的次数多了,那就不是仗义,而是变成多管闲事处处伸手了。”

    “你说的没错,就算这韩福是真冤枉,可我和他无亲无故,凭什么去伸手?别看林大人张大人这些正人君子和我往来密切,可更多的正人君子成天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还来不及。救李梦阳,那是因为买一赠六,我做了一笔划算买卖,这一回我也正打算作壁上观,看看究竟是什么名堂。”

    东厂那一架严密的机器真正运转了起来之后,其缜密程度也着实出乎徐勋的意料。不但韩福为官几十年的履历被挖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一些jīmáo蒜皮根本算不上事的小事也都被起居挖了出来——什么当年为御史巡按宣府大同时,曾经受过边民馈赠酒食;什么任大名府知府时,捕盗时麾下官差曾经错将一良民错断为盗,关了人两天;什么在浙江左参政任上告病暂退,实则是畏难……总而言之,除了此次擅调驿马之外,林林总总的小错处抓了很不少。

    而且这些错处罪责都不是一次xìng地放出来,而是隔几日宣扬一阵子,一时有心想要替韩福鸣冤的清流文官,一时间也都有些犯踌躇,唯恐东厂是早有准备,在关键时刻丢出什么大砝码来,让保奏的人全都吃个哑巴亏。这前头王守仁的例子不就是如此?

    这一折腾就是好些天,当这一天文华殿上,丘聚志得意满地将最终结果亲自上奏御前的时候,朱厚照拿着那厚厚一沓东西直皱眉头,随即就屏退了丘聚。小皇帝生xìng怕麻烦,看到这一条条有些够得上罪名,有些根本就是无所谓的错处,他看了几张纸就不耐烦了。到最后外头通报说刘瑾求见的时候,他立马把这一沓案卷扔在了桌子上。

    “丘聚这是吃饱撑着了,既然说韩福是在大名府知府任上有数千两的亏空,就把这一条放在前头,让他追赔也就罢了,用得着前头放那么多jīmáo蒜皮的小事?”

    刘瑾上得前来,不以为意地往那厚厚一沓案卷随便瞥了一眼,随即便笑yínyín地说道:“皇上,奴婢也是为了这事来的。要说为了韩福的事情,这些天朝中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说他是冤枉的。奴婢也唯恐冤枉了好人,所以让内行厂去查了一查。“

    见朱厚照果然lù出了郑重的表情,他便从怀里拿出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来。尽管只是这么一张,相比丘聚那翔实厚重的案卷单薄了许多,可朱厚照随眼一扫便lù出了几许恼怒之sè,当即一拍扶手道:“丘聚这是怎么回事!韩福当年巡抚宣府大同,结果蠲免了好几项弊政,军民赞颂。治理大名府,又是路不拾遗盗匪绝迹。就是在浙江左参政任上不得不病退,也是因为病情凶险需得静养,怎么到了他那儿就都成了错处罪责?”

    “要说罪责,他这一次确实有失察之罪,河间府知府辛文渊擅调驿马的事情是属实,可这事又没有事先请示过他,怎能让他去背这样的罪责?所以,奴婢请皇上明察秋毫,早日把这样的能员放出来。若是皇上不信,将他转押内行厂,再令锦衣卫北镇抚司去查一查他,如此三相印证,便水落石出了。”

    朱厚照本想说不必那么麻烦,可想想自己登基之后用了这么多厂卫,正好可以看看谁最公正无sī不偏不倚,因而思量片刻就重重点了点头,当即吩咐瑞生去东厂传旨。

    突如其来发生这样的转变,接到这么一桩任务的叶广大为讶异。李逸风本是自告奋勇要上兴安伯府求见问计,可他沉yín之后就决定亲自走一趟。如今冬至已过,虽尚未下雪,但天yīn沉沉的格外yīn冷,哪怕马车上已经预备了厚厚的máo皮毯子,他也抱着个手炉,可依旧难以盖住那股yīn寒,尤其是早年东奔西跑留下后遗症的膝盖,更是一阵阵的酸疼。当马车停下,厚厚的棉帘子被人打起时,那冷风吹来,他竟是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没想到当年筋骨强健的他也会有今天!

    徐勋亲自站在二mén口接了叶广,等人下车站稳之后,他便示意两个健仆抬着肩舆上前,见叶广执意不肯,他便笑道:“我原本还说要去看叶大人,不想你竟然大冷天亲自来了,这怎么好意思?知道叶大人如今tuǐ脚不便,就不要和我这个年轻人客气了。外头天冷,赶紧到书房说话吧!”

    见徐勋执意如此,叶广也不好再推脱,等上了肩舆之后,又见一旁的少年书童将一块厚厚的熊皮毯子盖在了他的膝盖上,他连忙又谢了一声。走了不到一箭之地,感觉到这毯子竟已经是事先捂热的,他心里更觉不安,到了书房mén口下地时,他便坚持不肯让徐勋搀扶,硬是自己走入了屋子。

    宾主双方都是极其熟络的人,落座之后,叶广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今天本是逸风一定要亲自前来,但我想想还是亲自来了。”

    仅仅时隔两年,徐勋如日中天,但当日在金陵一出场便慑服四方威风凛凛的叶广,却是苍老了许多。此时此刻,徐勋心里除了感慨就是叹息,随即便问道:“是为了韩福的案子?”

    “并不单单是为了韩福的案子,我听说,韩福被转押内厂的时候,提督东厂的丘公公曾经去司礼监寻刘公公理论,结果碰了个软钉子。丘公公派人过来对我说,让我秉公办事不要自误。”说到这里,叶广看了看徐勋凝重的脸sè,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逸风对我说,既然刘公公是摆明了要和丘公公打擂台争权限,不如就助丘公公一次。倘若能因此把丘公公争取过来,那平北伯内有东西厂,外有锦衣卫,提督内行厂的钱宁是最知道趋吉避凶的人,必然会做出最聪明的选择。”

    “哦,李逸风这么说?”徐勋知道叶广必定不是无的放矢,因而便饶有兴致地说,“既然不是李逸风来,而是叶大人亲自来见我,想必不同意他这主意?”

    “逸风毕竟还年轻些,凡事每每以利害来衡量。”叶广摇了摇头后,就淡淡地说道,“锦衣卫对于上了四品的京官,都有一份密档。这是从永乐年间……或者说洪武年间就开始的老习惯了,为的就是有事的时候能最快地判断。韩福此人素有能名,为人稍嫌苛刻,jī蛋里挑骨头,当然能挑出一堆máo病来,但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好官。我不在乎牺牲这么一个好官是否符合公理道义,但若是锦衣卫查出的结果和东厂的丘公公一模一样,刘公公却下令再彻查呢?届时偷jī不成蚀把米,反而连累锦衣卫也被皇上看做是糊涂透顶。”

    叶广的口气不带丝毫bō动,但徐勋听到这一番老辣的分析,忍不住连连点头,最后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叶大人,想得到底周全。”

    “风烛残年,不得不为老兄弟和老部下们多考虑考虑。”叶广苦笑一声,这才真心实意地说道,“所以,我今次来,便想对平北伯说,我若在,锦衣卫和三厂拼一拼,我多年的名声和功劳苦劳兴许还有些用场,但若是我不在,锦衣卫万不可和东厂西厂内厂硬拼。只要行事不偏不倚,就算大伙自认是平北伯mén下,就算外人怎么说锦衣卫为徐氏附庸,皇上却是不会信的。”

    “说得好!”

    就是西厂,徐勋虽常常越过谷大用让慧通去查什么事,可从未摆明车马用西厂的名义给自己造势,因而此时叶广的话他自是并无不满。含笑说了这么一句,他便斩钉截铁地对叶广说道:“内厂不过初建,消息网络有限,既然是发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查,那就索xìng把事情查得更清楚些,尤其是东厂那一条条罪名,若有可能不妨找出破绽来。总之一句话,我并不觊觎东厂,也不想拉拢丘聚。”

    小小一个韩福从东厂到内厂,而案卷又扔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一时之间,纵使是朝中大佬们,也觉察到了这其中的来回角力。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车水马龙探听消息的人不绝,鼓楼下大街东边沙家胡同的刘瑾sī宅亦是mén庭若市,武安侯胡同的兴安伯府同样是险些被拜访的客人给踏破了mén槛。当最终这一场较量的结果以韩福以失察之罪被罚三月俸禄,开释出了诏狱的时候,沙家胡同刘瑾sī宅之中,一个五十开外身材瘦削形容憔悴的老者被张文冕带进了厅堂。

    “那便是刘公公。”

    “啊……下官拜见刘公公!”

    见这老者几乎是毫无滞涩地跪倒在地,刘瑾脸上顿时lù出了得意的笑容。他打量着眼前的人,见其素sè道袍,头上不曾戴冠,显见知道自己仍是戴罪之身,他便微微笑道:“韩福,你知道咱家为了你的事情,出了多少力么?你也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外官多年,京官也已经好几年,可就是这么一桩小小的错处,满朝竟是无人敢为你说话!要不是咱家,你要么瘐死在狱中,要么就被发配到辽东苦寒之地,要么就是追赔积欠!”

    “下官能逃得生天,全亏公公恩德!”

    “起来吧,咱家又不是那些大mén朝南开的阁老相爷,见人便要人下跪!”刘瑾这才站起身,亲亲切切地把韩福扶了起来,随即便笑道,“能救了你这样的才干之人,咱家就是和再多人闹翻了,也觉得值得!再说,你是咱家的老乡,不消说什么感谢的话。咱家正要刷新吏治,清欠府库,来,你坐!”

    把韩福硬是按着坐下之后,刘瑾就从张文冕手中接过那一本折子,塞到韩福手中说道:“这是我和小张商量出的官吏考察法,你先看看!”

    骤然下狱一个多月,那种暗无天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彻底磨掉了韩福那些往日深信不疑的信条。此时听到刘瑾这话,他忍不住为之一愣,这才低头去看手中的折子,但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家老仆说,他下狱这些天,到处求爷爷告nǎinǎi都没人理会,那些关键时刻却连影子都不见的同年同乡,还有平日jiāo好的亲朋,竟然还比不上刘瑾这样的大珰!

第五百八十四章 朋党已成(下)

    第五百八十四章朋党已成(下)

    素有能名的右佥都御史韩福投了刘瑾。圣堂

    尽管最初还有人觉得韩福行走于沙家胡同刘瑾sī宅,是因为感念刘瑾替自己说话,这才登mén道谢,可当韩福日日登mén,竟是一举成了刘家的座上常客,再没有人怀疑此言。不但如此,韩福更是一再对外宣扬自己在狱中,老仆四处向同僚亲朋求告无mén,却是刘瑾仗义为自己说话,一时间更引来了一片哗然。除却那些希冀升官发财的人外,也有不少郁郁不得志的京官到刘宅求见。当发现别人深恶痛绝的这位司礼监刘公公非但不是目不识丁,甚至还颇有些见识,待人更是礼贤下士,一时间刘家mén前的巷子比从前热闹三倍不止。

    面对这样的局势,李东阳很有些始料不及。他引领文苑数十载,又是资格最老的阁臣,mén生故旧遍布朝野,可此次留任首辅谈不上众望所归,而是不得不为,仅这几个月便曾再三上书请辞致仕,可一直都是不准。当坊间流言甚至将此次韩福下狱无人施救的事扯到了前头李梦阳的身上,舆论渐渐有些失衡,甚至有mén生也暗自议论的时候,他终于感到事情的严重。

    刘瑾借着韩福的事情,终于成功网罗到了一批真正的有用之才;而徐勋更不消说,麾下老中青三代俱全。这两帮人已经是羽翼丰满,若自己还凭借从前的那些底子吃老本,别说三足鼎立,就是想要当个和稀泥的首辅都不成!此番掀起那舆论风bō的人他甚至不用猜就知道,必然是焦芳无疑,也只有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才会这么急着想要趁此再进一步!

    这一夜他不在宫中当值,却没有早早安歇,而是在书房中枯坐了许久。直到外头传来响动,见妻子朱夫人亲自捧了一个条盘进来,他方才起身说道:“这么晚了,夫人让别人收拾就好,何必自己熬这么晚?”

    “老爷都尚未就寝,妾身又怎能独眠?”

    朱夫人虽等闲不管外务,但丈夫眉宇间的纠结,她又怎会看不出来。(《》)因见摆下粥菜之后,李东阳只是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她便关切地问道:“老爷若是心头有什么郁结难明之处,何妨找人商量商量?一个人枯坐愁眉不展,总不是办法。妾身听说沙家胡同刘宅日日晚上高朋满座,而武安侯胡同兴安伯府也是常常有客人进进出出,相比之下,老爷在家时间不多,纵使有也都是诗社文会,如此虽提携后辈,可总少个商量的臂膀。从前还有……”

    朱夫人说着一顿,略去了刘健谢迁的名字,这才关切地说道:“部阁之中,老爷总得有个倚重商量的人。您不是说,王阁老为人清正,能不能……”

    “王守溪此人,清正有余,权变不足,和我的xìng子格格不入。况且我和他jiāo情不深,在内阁对付焦芳,还有敷衍刘瑾,倒是还能同心协力,可我心里那些话实在是不便和他说……唉,倘若杨邃庵当初能够早些回京上任兵部,兴许我还能多个商量的人。”

    见李东阳说着便摇了摇头,朱夫人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没有此杨,未必没有彼杨。我记得老爷从前提过同在东宫的左chūn坊杨大学士,他到家里来过几次,我远远见过一面,看上去xìng格沉静稳重,风仪出众,听说文章学问也是一等一的。更要紧的是,他如今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为皇上讲过书。”

    杨廷和?

    李东阳猛然想起杨廷和乃是上一科的副主考,焦芳之子焦黄中落榜,也是在杨廷和手里。昔日他虽讲学东宫,但和杨廷和这种日讲官还是不同,彼此jiāo往不多,但毕竟都是因少年神童出名,他倒是也在弘治皇帝面前举荐过杨廷和。《》此时此刻,他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沉yín了好一阵子才抬头赞赏地看了妻子一眼。

    “夫人真是一语点破梦中人。”

    “哪里,妾身不过胡luàn说个人名,老爷是当局者mí,妾身可未必是旁观者清。”朱夫人见李东阳眉宇之间舒展了好些,一时也吁了一口气,“至于如今外头的攻击,清者自清,老爷还请放宽心些。任凭是谁都不能让人人说好,更何况老爷是内阁首辅?如今那两党已经成了声势,老爷杵在当中,若少了你,只怕转眼之间便是针尖对麦芒,鼎足之势哪里成得了?”

    “鼎足……唉,想当初徐勋在皇上面前保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和稀泥的首辅是吃力不讨好,还不如刘晦庵谢木斋那样告老回乡来得逍遥自在。可做这种事,要的是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纵使是我勉力为之,如今也已经心力jiāo瘁。要说那徐勋进京之时,我压根没想到人会成就现在的模样!你看,刘瑾掌司礼监,赫然内官之首;我是内阁首辅,文官之首。可他论爵位不过是一个伯爵,论职司一手捏着十二团营左右官厅,一手捏着府军前卫,远远称不上武臣之首,可却仍然如此声势,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朱夫人见李东阳的心情显然好转了许多,不禁打趣道:“老爷从前不是还说没看出来他jiān猾么?怎么现如今反倒是改了说法,道人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了?”

    被妻子抓到了这么一个语病,李东阳在愣了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哑然失笑了起来。他原本就是心志坚定的人,妻子安慰之后再这么一打趣,他自然打起了jīng神,等用完了粥之后,他当即又笑道:“总而言之,要说三人之中,却是我年纪最大,我可不会输给了他们!不就是和稀泥么,我在内阁这些年,晦庵独断,木斋急躁,我也是一直在那和稀泥,如今少不得耐着xìng子左右逢源吧!”

    “我就知道老爷会这么说。要是人人都眼见事不谐而撂挑子,这天底下的大事尽付jiān人之手,难道便是风骨?”朱夫人微笑着收走了碗筷,端着出mén之际,她又突然转过身子说道,“老爷刚刚说平北伯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显见对他重视了起来。不是我如今马后炮,想当年刘阁老谢阁老,便是都太小觑了他这少年郎。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这话虽然偏颇,但还是有道理的。”

    李东阳闻言若有所思地沉yín了起来,直到朱夫人出mén,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听说刘瑾有意改革朝廷成法,所以急于召集能员充当马前卒,而其中究竟涉及到哪些,他这个内阁首辅毕竟不是刘瑾一党,竟丝毫风声都不知道。此前那林林总总十几条改革已经够惊人的了,倘若这一次再来一次更jī烈的,他若反应慢些,兴许会麻烦更大。

    妻子说得固然没错,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可现如今焦芳bī得这么急,若他再稍稍靠向徐勋,只怕刘瑾会反应更大!名声坏了就坏了,值此之际,他还是得先去见一见刘瑾!

    对于消息灵通的徐勋来说,李东阳在一处茶馆sī见刘瑾,两人密商了整整一个时辰的事,自然须臾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尽管不知道两人都谈了些什么,可当十二月十五的望日大朝过后,韩福以右副都御史衔出理苏松粮储,定官员考成法以及林林总总又是七条规定出来之后,他自然明白朝会上不发一言的李东阳和刘瑾达成了妥协。

    张居正的考成法,徐勋算是了解较为深刻的——毕竟,现代企业当中的绩效考核等等,其实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甚至那些制度还及不上考成法的严格。他辗转给了张文冕的,并不是最终的定稿,而只是一个相对粗疏的框架。只说是让六部都察院列出官员一年之中的应办事项,年底逐条考核。

    而这其中最大的一条漏dòng就在于,完不成就是罚,而且不是降级,而是罚米,却并没有提如何嘉奖赏赐。他很清楚,对于希望靠随心所yù的厚赏拉拢人心,希望靠重罚来打压文官的刘瑾,就算觉察到他故意lù出的这一条漏dòng,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便。

    若赏罚都照规章行事,刘瑾拿什么去施恩立威?

    至于那些令寡fù再嫁等等匪夷所思的新政,他知道必然又是刘瑾蛊huò了对这些小事很不在意的朱厚照,虽觉得无可奈何,可也就听之任之罢了。只是,当这一晚上林瀚怒气冲冲地携张敷华一并登mén之后,徐勋却将一份更详尽的条陈摆在了两人的面前。

    林瀚也是老吏部了,此时此刻一目十行看过这份条陈之后,他的眼神立时为之一凝,一下子看准了其中的利弊,忍不住抬头问道:“刘瑾今天才刚刚下了这一条新政,你这个是……”

    “他的条陈我早就知道了,挡是挡不住,不得不在那基础上想一想办法。”徐勋绝不会说那条陈是他给张文冕下的套子,顿了一顿便微微笑道,“至于如今这个,且待他这考成法让无数官员吃到苦头之后,再拿出来给他们一些甜头!有罚有赏,才能让人有个盼头。从前的京察大计太宽松了,也该让下头官员紧一紧,否则吏治败坏的结果,林大人张大人也应该知道!林大人出掌吏部已经有几个月了,应当知道如今看似太平盛世,但内忧外患已经是非同小可了!”

    张敷华闻言眉头紧皱:“可越是如此,便越是不能急功近利。”

    “既然积重难返,何妨让人先放一把火?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是风险,但一样也是机会!”说到这里,徐勋便笑眯眯地看着今天联袂而来的两位大佬,“以二位的老资格,再看看这条陈还有什么不足,给我拾遗补缺吧。”

    ps:今天就这一章了,明天一章后结束本卷,我得仔细斟酌斟酌……

第五百八十五章 正德元年的最后一天

    第五百八十五章正德元年的最后一天

    正德元年的腊月三十,除了寻常百姓,能好好过的人家并不多。[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

    刘瑾yín威之下,连干不完不许致仕的威吓都出来了,一时间,从六部到都察院六科廊,不得不紧赶着将明年应办的种种事项全数罗列成表。至于作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则更麻烦,布政司按察司和各州府县等等,也要罗列相应的应办事项表存档。所以这一回从上到下的衙mén,就没几个能赶在腊月二十三之前封印的,如吏部就一直忙到了大年夜方才消停。

    这一天是除夕,往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兴安伯府徐家竟也同样的热闹。尽管徐良是一大把年纪方才袭封的伯爵,亲戚中间早就不走动了,可前任兴安伯不甚得意的时候,家里还有三四mén穷亲戚,更不消说如今徐家一mén两伯正得意之际。早在腊月头几天,就有徐家宗族的长辈说道祭祖之事该汇集所有宗亲,啰啰嗦嗦好一阵子,徐良正没奈何之际,却不想徐勋得知之后竟是答应了。

    腊月三十,父子俩从宫中回转家里,得知徐氏族人都汇集在huā厅等候,徐良便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他当年是庶子,又早早分家了出去,对这些惯会打秋风占便宜的长辈和亲戚是最最看不上眼的。虎着脸到了huā厅,见一大堆或衣着光鲜或衣着寒酸,自己放眼看去竟不怎么认识的老少爷们都纷纷起身迎了上来,他脸sè更不好看,最后还是徐勋不动声sè上前一步。

    “宫中耗费的时间多了些,有劳诸位久等了。”

    一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却立马让四周围鸦雀无声。见面前这些除了年纪和徐良相仿的,就是自己这一辈的人,而那边厢左右第一把jiāo椅上,还坐着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瞧着已经很有些年纪,估mō着多数是徐家长辈。因而,见他们发现huā厅中突然安静了下来,脸sè都有些不那么好看,徐勋便轻轻伸手搭在了徐良的胳膊上。

    把徐良搀扶到了主位坐下,见众人luàn哄哄各自回座或坐或站,徐勋便淡淡地说道:“此前两年一直多事,再加上伯祖父尚未故去之前,徐氏也已经多年未曾祭祖,宗祠神主以及诸多祭器都得忙着收拾出来,所以也一直没有请诸位。今日除夕祭祖,看来各位叔伯兄弟长辈晚辈都到得齐全,爹既是宗长,也有几句话要让我对诸位言明。”

    徐勋有意在宗长二字上加重语气,见无人反驳,就连那两个老一辈的虽还是那么一副表情,也没chā嘴,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几辈人爵位传下来,宗族大了,人多了,便总难免有贤与不肖。爹既为宗长,该帮的该助的,自然不会少,但该管的,也一样不会撂开手!我听说,前些日子就有人当街打伤了人,顺天府拿问的时候,却报了我的名字轻轻巧巧hún了过去?真没想到,我这微不足道的名字,现如今倒是成了一块金字招牌!”

    居移体养易气,从一介为人摆布的小卒到如今说一不二朝堂三足鼎立中的那一角,徐勋这倏然间沉下脸来,huā厅中竟是弥漫着一股比之前更凛冽的气氛。良久,左上首的那个老叟方才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道:“七郎,今日既是年关祭祖之日,又是除夕喜庆之日,这些煞风景的话……”

    身后的陶泓小声提醒了一句那是三叔公,而徐勋却仿佛没听见似的,挑了挑眉便打断了这话:“煞风景?家国家国,家不平何以治国?若是徐氏子弟被外人欺负,报了我的名字也就罢了,可欺男霸nv的时候却报我的名字,我丢不起这个脸!”

    他这一声sè俱厉,再加上目光冰冷地朝某几个人看了过去,huā厅中不少人都是噤若寒蝉。不等再有什么长辈跳出来说话,他便淡淡地说道:“古话说得好,忠孝难以两全,若是家中真有了不肖之辈,我也不得不大义灭亲!我听说,有不少人都打听过我当年在金陵的事,其实也不用打听,那一出金陵梦就是我府上幕僚唐解元所做,我在金陵是如何为人处事,里头便可见一斑。亲戚当中贤德有能耐的,我绝不会吝惜相助,就是在其前程上送一程东风也未尝不可,但若是不肖的……”

    他顿了一顿,冷冰冰地说道:“朝廷律法不是虚设!”

    一个晚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说这种话,起头那三叔公顿时一张脸拉得老长,一时忍不住气沉声说道:“七郎,你这话未免有些偏颇了。你如今既是宗子……”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徐勋冲自己看了过来,那眼神中既有讥诮,也有不屑。想到这一位在金陵时对长房一家下了那样的狠手,在朝堂政争上头亦手段狠烈,打起仗来更是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到了嘴边的后半截指责训诫顿时不由自主地吞了回去。

    把这位什么三叔公的话噎了回去,徐勋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三叔公说的没错,既是宗子,便有教导约束之责,否则我怎么对得起徐氏的列祖列宗?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徐勋为人处事,素来是说到做到,诸位若是不信,可以拭目以待。时辰不早了,爹,您带头祭祖吧?”

    徐良自忖若是自己面对这么一群糟心的亲戚,一言不合就兴许会发火,到时候被人抓到了空子事小,闹腾大了事大。此时此刻见徐勋当众撂了狠话,他虽说很想当面赞叹儿子两句,可想想还是暂且作罢,站起身就点了点头走在前头。等他们父子俩出了huā厅,后头徐氏子弟有的忙着跟出来,有的方才乍着胆子窃窃sī语。

    “不过是暴发户,就这样眼里没人!”

    “你要是能暴发,也能这么说话!小心给人听去,到时候报复下来吃不消。他这招贤纳士的名声一等一,可酷烈的手段也一样是一等一!”

    “三叔公,您看如今咱们应该……”

    尽管那三叔公周遭围了好几个中年人青年人,但他的脸sè一阵青一阵白,最初那种徐勋不敢对他们这些宗族长辈怎么样的确信早就无影无踪了,甚至有些后悔听了那刘公公亲信张文冕的话挑起什么祭祖的话题,没来由吃了这一顿排揎。此时此刻,他只能强撑着干咳道:“好了,先去祭祖,有什么话等祭祖之后再说!”

    徐氏一族的祭祖素来是只有男人没有nv人,搁在往日徐勋会觉得这一条未免重男轻nv,但今日这场合,他却庆幸沈悦不用出面。否则大冷天tǐng着肚子来宗祠行礼,随后又要应酬那些宗族的nv眷,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因而,打起jīng神把祭礼这过场一一走完之后,他便吩咐下去在正堂两侧huā厅中摆宴,自己却扶着徐良进了二mén去更衣。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一看到心里就一团火!”

    尽管如今养尊处优已经有两年多了,但徐良仍是难改遇到讨厌人讨厌事时的暴躁脾气,此时此刻低低骂了一声之后,他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不让他们进家mén?”

    “宗祠在这里,别说他们,就是那些不能来的没出五服的族亲,论理也是能来的。当然,我不是怕弹劾,只是觉得一味拦着实在是麻烦。”说到这里,徐勋便似笑非笑地说道,“爹你还不明白我这个人么?想当初我在太平里徐氏用那些小手段,是因为赤手空拳斗不过他们。可到了现在,我才懒得和这么些人虚与委蛇。要想沾我的光,可以,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或者有个一技之长。要是那些好吃懒做却又劣迹斑斑的……我是真不介意大义灭亲!”

    今日来的徐家族亲既多,宴席足足开了八桌,这还是因为nv眷们没来。对着桌上那各sè美味佳肴,吃相不好的自然狼吞虎咽你争我抢,甚至还有人一面急着伸筷子,一面小心翼翼往下头藏,直到杯盘狼藉之际小厮们送上了茶来,方才有人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怎么服shì的竟然不是丫头是小厮……到底是暴发户,什么规矩都不懂……”

    此人话音刚落,就发现身旁递出了一个茶盘,上头竟是躺着一张小小的纸片。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这才发现刚刚朝下的那一面上写满了蝇头小楷。只扫了一眼,他就顿时面sè大变,四下里一看,见有好些人都拿到了和他同样的东西,一时间,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随即慌忙站起身来。

    “各位慢用,我家里还有些事情,得先回去了!”

    随着他起身告辞,跟着走的足足又一二十个。面对这种匪夷所思的局面,三叔公顿时眉头紧皱,眼见得又有人往自己手边递来这么一张纸,他伸手要去取,却不料身旁一个年轻子弟竟是抢着伸过了手去。

    “三叔公,让我瞧瞧!神神鬼鬼的,什么东西,竟是一下子让这许多人都走了?”

    这年轻子弟接过之后也没提防,径直大声念了出来:“三月初十,放银二十两,虎口东陆家,以其八岁nv为押……四月十二,放银三十两,清偿大头孙赌债,以其二进祖宅一座为押……”仅仅念了这么两条,他就一下子醒悟到了这是什么东西。见三叔公面sè铁青,四座一片寂静,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一股脑儿放下东西就抓起帽子说道:“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被这么一闹,一时间人人都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三叔公平日在族中最是古板清正的人,谁都没想到竟是在放印子钱,鄙薄之余,更多人却都怕自己的丑事被人揭出来,更有人想到徐勋和提督西厂的谷大用jiāo好,听说锦衣卫亦是吃得开,那点打秋风占便宜的心思顿时全都没了。不消一刻钟功夫,偌大的地方就变得干干净净。

    面对这情景,带着人进来收场的金六顿时咧嘴一笑。他这一笑,旁边的金弘不禁拉了拉他的衣衫问道:“爹爹,爹爹,为什么就那么些小纸片,大家就都跑了?”

    “想知道是不是?”金六的心情极好,笑眯眯地mō了mō小家伙的脑袋,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告诉你,少爷抓着了这些人模狗样家伙的弱点,自然把人耍得团团转!就这么些货sè,居然还想跟少爷较劲,早八辈子呢!”

    外头的合欢宴,徐勋和徐良根本连面都没lù。这会儿徐良的正房明间里,摆着一张黑漆的方桌,一家三口乐呵呵地团团坐在一块,中间是一个烧着炭火的铜火锅,两旁是一溜各sè涮菜,从嫩红新鲜的羊ròu猪ròu,到碧绿生青的白菜萝卜韭菜,再到豆腐粉条,一旁还有一盘切得薄到几乎透明的鱼片。这中间最贵的不是鱼ròu,却是那些大冷天里最难得的菜蔬。除了一部分是早早就买了储存在菜窖中的,大多数都是家中暖房里出来的东西。

    沈悦是双身子的人,因而只是在一开始吃了些ròu片蔬菜,又吃过一碗厨房特意做好的jī汤面,她就只能眼睁睁瞧着这爷俩你争我抢在火锅里伸筷子抢食吃。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扑哧一笑。徐勋被她这一笑,到了筷子底下的羊ròu却给徐良眼疾手快抢走了。

    “悦儿,你笑什么?”

    “我在想,要是这一胎是个大胖小子,到时候你们爷仨吃饭也是这么一个做派,那就更有趣了!”

    不等徐良说话,徐勋就没好气地摆摆手道:“什么大胖小子,这一胎一定得生个姑娘才行,日后等你生了儿子,她也可以管教管教那些弟弟!都说nv儿是爹爹的小棉袄,哪里像儿子,一个劲只会淘气,你没看今天那些不成器的男人么,徐家的脸都给他们丢尽了!”

    徐勋突然抛出这么一堆奇谈怪论来,顿时听得徐良和沈悦全都愣住了。老半晌,徐良才吹胡子瞪眼道:“臭小子,你也是我儿子,你不是tǐng成才的?”

    “那是爹您运气好!”徐勋大言不惭地迸出了这么一句,随即方才得意地说,“再说,有了nv儿,日后你就可以手把手地教导她如何管家。这家里的担子可以给你挑去大半,管教儿子的担子也可以给你挑去大半,还会软言软语哄长辈开心,这么好的买卖上哪儿找去?”

    “好你个小子,这下子说漏嘴了吧,你这哪是想要nv儿,你这分明是想要个nv管家?”

    徐良终于被徐勋这么一番话给气乐了,调转筷子气咻咻地要去点他的脑袋,父子俩闹腾好一阵子,他才说道:“你们才成婚不到一年,生儿生nv都不打紧。只是这日子要真正和美,总得给我生个孙子出来,否则这爵位难道再便宜了外人?积重难返,今天你虽说敲打了他们,但你越是富贵,觊觎的人就越多,别忘了我这爵位打哪儿来的!咱们好容易才让你娘迁回祖坟,风光下葬,难道你还想把家业jiāo给别人?”

    说到这个,徐勋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认认真真地看着沈悦那已经极其明显的小腹,这才开口说道:“爹,悦儿,等过了正月chūn暖huā开之际,我恐怕要离京一阵子。我尽量在悦儿临产前赶回来,但若是不能……”

    “你要去哪儿?”

    徐良和沈悦此前都压根没听说过此事,此时沈悦最是紧张,竟一把抓住了徐勋的手。徐勋见徐良亦是盯着自己,他便笑道:“不是多远的地方,就在西北,而且也不会太远。我只是担心若有什么突发事件耽搁,这才会回不来。”

    对于徐勋什么事都自己扛报喜不报忧的xìng子,徐良和沈悦都是心知肚明,同时也深恶痛绝。此时见他一脸没事人似的,徐良皱了皱眉便沉声说道:“你少给我打岔。要是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了,哪怕到时候就算你真的要走,你信不信我这个当爹的上书阻拦?给我说清楚,去哪儿,去多久,究竟去干什么?”

    沈悦见徐勋为之愕然,到了嘴边的质问也就吞了下去,却是似笑非笑看着徐勋。面对这一双至亲,徐勋实在是无法,最后不得不举着双手说道:“好好,我说,我说就是了。之前我遇刺之后,曾经招揽过霸州文安的刘家兄弟两个。畿南一带响马盗盘踞的很不少,除此之外白莲教也颇为猖獗。近畿之地盘踞着这样大大小小的势力,稍有不慎就会jī起大变。所以,如今我打算先下手为强,拔除掉这些内忧。”

    “你是要去剿匪?”

    面对徐良凝重的脸sè,徐勋便笑着摆了摆手道:“爹你放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谈不上去剿匪。此次我甚至并不打算出动明面上的官军,顶多只是一次小规模行动罢了。但是,既然知道白莲教的那位白圣主大发英雄帖会盟白洋淀,错过这个机会就可惜了。当然,这一头我并不会亲自去,须知我如今好歹算一号人物,倘若不在京城,自然人人都会打探我的行踪。所以,这是声东击西之计,我会请旨从宣府大同一直到甘肃延绥宁夏一带,巡视边防。我这么一走,那边就会安安心心地会盟了。”

    见沈悦咬着嘴chún不说话,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话,徐勋便轻咳一声道:“真的,我这一回要做足了声势出去,绝不会以身犯险。不但我,御用监掌印张公公,御马监掌印苗公公,还有左官厅的参将陈雄都要去,再加上宣府总兵张俊大同总兵庄鉴,还有甘肃延绥宁夏三边总制杨一清是和我老jiāo情了,出不了事!”

    “你保证不会半路上金蝉脱壳,比如像咱们这次回南京似的,一声不吭悄悄折返回来?”

    听到沈悦嗔怒地迸出来一句话,徐勋不禁无可奈何地说道:“娘子大人,你怎么就这么信不过我?我保证决计不会金蝉脱壳!”

    徐良也立时跟着bī问道:“那你保证不会和上次用兵似的,自告奋勇带着不足千人的偏师,胆大包天地杀到鞑子后头去?”

    “爹……这种冒险的计策只能用一回,要是我敢用两回,估计这条命也就是送到人手里去了!”徐勋已是满头大汗,见两人全都是大为怀疑地看着自己,顿时哀叹自己的信用太差,少不得又是好一番保证。直到他许下了无数承诺,几乎磨破了嘴皮子,一旁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冷哼。

    “你也别保证这么多了!总而言之,这回你要是再敢以身涉险……等孩子生出来,我一个月不让你见!”沈悦见徐良赞同地连连点头,她方才放软了态度,低头摩挲着腹部,轻声说道,“哪怕只是为了孩子,你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放心,你家男人强着呢,这好几年走南闯北,谁给我吃过亏……”

    把平日用来蛊huò那些文臣武将的huā言巧语拿来哄妻子,徐勋自然也是一把好手,好容易把小丫头哄得笑了起来,他见老爹又有些脸sè不善地瞪着自己,少不得又涎着脸笑道:“爹别瞪着我,我心里发怵得慌。我都说过了,这次不是去打仗的,再说也轮不到我。我知道您是少年习武,这辈子都没上过战场,要不是悦儿,我倒乐意把这一趟的差事让给您……”

    “你这臭小子,居然调侃起你爹来了!”徐良骂了一声,随即便叹了一口气,“我如今一把年纪了,那雄心壮志早就没了,上不上战场倒是无所谓。正因为如此,你小子给我悠着点,别到时候让你老子我亲自上阵救儿子,那可就真是一出戏了!”

    “好好,我一定悠着点,绝不冒险!”

    信誓旦旦地答应了之后,徐勋见桌上的菜肴几乎一扫而空,就叫了丫头进来收拾,随即便上去搀扶了沈悦起身。等东西都收拾好了,当外头禀报上来,外头宴席已经撤下,沈悦对进来请示的如意吩咐比照去年上上下下加赏两成后,徐勋就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笑着对如意说道:“今夜是除夕,难为他们在家里招待了那么些客人,如今收拾完了之后,吩咐把灯全都挂起来,把爆竹预备好,今夜上上下下好好热闹热闹!”

    等如意答应出mén了之后,徐勋才若有所思地对沈悦说道:“如意这丫头,似乎不小了吧?”

    “不劳你cào心,我再留她几个月就给她找婆家!”沈悦皱了皱鼻子,旋即就有些怅惘地说道,“难得过一个年,待会儿放爆竹我却是不能去看了……记得替咱们孩儿多放一挂!”

    “你放心。”徐勋微微一点头,旋即就看着外头渐渐亮起的大明角灯,满脸欣然地说道,“过了今天,便是正德二年了!”

    第六卷一山有二虎完

    ……

第五百八十六章 轻重缓急谋

    第五百八十六章轻重缓急谋

    过了年,于天下臣民百姓来说,不过又是一个新的年头,而对于朱厚照来说,却是代表自己又年长了一岁。《》自从前年乍然痛失父皇,他那任xìng的脾气虽说还在,可做事情已经沉稳了许多,至少在开经筵听讲读的时候,一动不动坐上一个时辰,也能勉强捱下来。而文华殿便朝议政的时候,他这个小皇帝发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这天早上,銮驾却并没有等在承乾宫,而是停在了乾清mén前。不一会儿,一身衮冕的朱厚照就从正殿中徐徐走了出来。昨夜他少有地在乾清宫中宿了一夜,前半夜丝毫没能合眼,但后半夜却渐渐睡着了。朦朦胧胧之间,他仿佛隐约听到耳边传来了父皇的幽幽叹息,可眼睛却一直睁不开,直到终于早上睁开眼睛时,四周围却是根本难觅那熟悉的踪影。因而,此时此刻他步子虽沉稳,可眼神中却流lù出了几许倦意。

    父皇,要是儿臣娶妻的时候,能够领着媳fù来拜见你,那该有多好?

    尽管jīng神不振,但这一日的望日大朝,朱厚照却没有lù出半点疲态来。照例赐宴群臣之后,等到了晚上,他又少不得奉了两宫皇太后东华mén楼上观灯。张太后冷眼旁观,见朱厚照总有些闷闷不乐的光景,误以为儿子心不在焉是因为心里装着旁人,便招手叫了他过来,这才低声说道:“太皇太后难得兴致这么好,你也好歹笑一笑,平日里不要你闹腾的时候,你鬼点子层出不穷,如今要你彩衣娱亲,你却这么一副样子!”

    朱厚照闻言顿时侧头看了一眼太皇太后王氏,见其果真正看着自己,他连忙lù出了一个笑脸,随即才把身子往张太后旁边躲了躲,又轻声说道:“母后,昨晚上儿臣在乾清宫住了一晚上,似乎梦见了父皇,可天亮了睁开眼睛,却连梦的内容都想不起来。”

    一听这话,张太后微微一愣,面上lù出了深深的怅然。二十年夫妻,如今丈夫撒手西归留下了他们这孤儿寡母两个,要说她午夜梦回,也不知道悄悄流过多少眼泪,可没想到成日里嘻嘻哈哈的儿子竟也是如此。于是,她也忘了这东华mén楼上还有不少人,紧紧拉住了朱厚照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别想这么多,你父皇要是知道你这个天子能够把朝政料理得井井有条,必然高兴得不得了!”说到这里,张太后顿了一顿,又端详了朱厚照一会,这才又笑道,“听说你为了练弓马武艺做的那些衣裳,又都不能穿了?这一年多,你委实长高长壮了不少!”

    自己的身体状况,朱厚照自己自然是最清楚的。别说人蹿高了快一个头,胳膊上头的肌ròu结结实实,就连饭量也增长极快,一日三顿饭两顿点心一顿夜宵下去,可还得瑞生随身备着点心,以防他在西苑习武练兵的时候肚子饿。

    这一日西苑演武场之中,当他轻轻松松拉满了弓,朝着远处的箭靶shè出了那一箭的时候,他甚至不等人高声报数,就知道自己必然是一箭中的。

    “皇上,正中红心!”

    这大冷天里,大珰们虽然都免不了来凑个趣,但也不会呆太久。随着刘瑾借口事忙先告退,其他大珰在这冰天雪地里站着也有些难为,自是陆陆续续告退了。钱宁倒有心多呆一会儿,奈何他如今不是悠闲的府军前卫指挥使,而是提督内厂,须臾就有下属来奏事,他也不得不放下展示一下如今滑雪本领的心思,紧赶着回去料理。(《》)最后,只有早早把事情都推给了神英陈雄张永的徐勋,还有如今正闲着的老苗逵陪shì在侧。

    碍事的人都不在,徐勋挽着一把弓回头笑道:“皇上,天气太冷,东西官厅如今不好再日日练兵,所以臣想chōu空讲讲东西,这些天得用到不少图籍,想请命到兵部职方司调阅……”

    朱厚照正在试着一把刚刚换上的弓,一面呵气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图籍?这事情好办,对兵部尚书刘宇说一声就行了,要什么给什么,他不敢打回票!好了,老苗逵都已经滑雪上去了,咱们别输给了他!”

    这一天最终得胜的人,却不是原本踌躇满志的小皇帝,而是老而弥坚大发神威的苗逵,几乎可称得上箭无虚发,让有心拔得头筹的朱厚照好生郁闷。当然也就是因为知道小皇帝不在乎别人赢他的xìng子,苗逵这才敢如此表现,而徐勋又表现神勇,朱厚照再次忝陪末座,回到凝翠亭坐下之后就气呼呼地瞪了两人一眼,随即就吩咐瑞生热热地筛酒来。

    几杯热酒下肚,众人心里都暖和了。朱厚照方才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勋说道:“说吧,你葫芦里又卖的什么yào,要找的是什么图籍?”

    徐勋见凝翠亭周围是厚厚的围障,瑞生斟完酒后亲自在外头守着,他便说道:“皇上,臣想找的,是当年永乐宣德年间,郑和郑公公下西洋的图籍。”

    此话一出,原本神情镇定的苗逵一下子脸sè就变了,随即竟是忘了这是在御前,当即脱口而出问道:“你要找这东西干什么?”

    “只是遥想当年宝船南下纵横西洋,番邦小国无不臣服,那份伟业实在是叫人敬佩,所以想缅怀缅怀而已。”徐勋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见朱厚照和苗逵都是面sè古怪,他不禁无辜地说道,“倒是皇上和苗公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徐勋,你以为朕会相信你这话么?”朱厚照轻哼一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个人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朕,你一说那些听上去慷慨jī昂的话,必然又是心里转什么鬼主意。别以为朕刚刚答应了你,你就有恃无恐了,小心朕立时收回前言,看刘宇会不会让人找了东西给你!不过,朕长这么大,也就看过太液池上的小船,通州漕河上的漕船,其他的船还从未看过,不知道那宝船是何等威武样子!郑和宝船……要真的找到了海图,朕真的想效仿太宗皇帝,派船下西洋,到时候万国来朝……那气派真是!”

    徐勋就知道自己此言会勾起朱厚照的这念头来,正想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苗逵却突然开口了:“别的典籍图册好说,但若是宝船的海图,只怕不是那么好找的。当年宣庙最后一次派郑公公下西洋之后,这些图籍就一直深锁,英庙也好宪庙也好,都曾经生出过重下西洋的念头,但最终都是被群臣谏止。奴婢还记得,当年宪庙年间,曾经向兵部要过这些图册,那时候刘大夏是职方司郎中,答复说是找不着了。后来连找数日无果,也只能就此作罢。所以,别的东西好说,此物在不在都不知道。”

    “竟有此事!”朱厚照一下子勃然sè变,怒声说道,“官员府库亏空,应该追赔,倘若这样重要的典册遗失了,他们难道就不用担责!”

    徐勋从前也听说过刘大夏焚毁海图的传闻,但如今自己就身处这个大时代,对刘大夏的xìng子有些了解,他却不敢轻信这传言。刘大夏从兵部起家,虽对于军事方略远不如马文升,可也知道那些图籍典册的重要xìng,怎可能真的一把火烧了?若真的如此,纵使天子再宽容,朝廷舆论也会淹死他。圣堂最新章节须知这遗失典籍的罪名,可不是什么小罪名!

    因而,见朱厚照一时暴怒,他连忙打圆场道:“东西在不在还不知道,皇上暂且息怒。臣找这东西,也是因为此前才刚看过已故丘阁老的《大学衍义补》,其中提到了以海运补漕运不足的条陈,一时心有所感,就想到了郑公公当年的海图。臣先去兵部找过,若是不得其踪,再去问一问萧敬萧公公,他在宫中多年,旧事应该都清楚。若再无所得,臣就只能请旨去找刘大夏问问事情缘由了。”

    《大学衍义补》这部书,还是此前谢铎送的。尽管徐勋如今若去考科举,就连童生第一道县试也未必能过,但至少文言文读写已经不成太大问题。这样一部一百六十卷的书看下来,却也陆陆续续huā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对于这位提倡在明朝开海运的阁老,他倒颇觉得时人有先见之明,因此及彼,再加上如今自己立足已稳,又已经暗中让刘瑾幕中的张文冕上了考成策,他虽计较着巡边,可另一头的目光却少不了转向了海图。

    但凡新鲜的东西,朱厚照都有兴趣,此刻听见徐勋提起这么一套书,他立刻追问了一番,随即就记在了心里,最后却又吩咐道:“这海图务必一定要找到,否则既对不起太宗皇帝,七下西洋,最终死在海上的郑和兴许也要死不瞑目。要是萧敬还不知道,回头就派人把刘大夏提到京城来,他兜兜转转一直在兵部,这么大的事情他需得负责!”

    等到从凝翠亭辞出来,徐勋一面走一面沉yín,随即突然觉得身边有些太安静了些。见苗逵亦是心不在焉,他便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苗逵的眼前晃了一晃。

    “苗公公?”

    “呃?”苗逵一下子回过神来,见徐勋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本待随便找个话题岔过去,可鬼使神差的,他竟是开口说道,“文官们往往都觉得当年郑公公七下西洋虚耗钱粮无数,劳民伤财,可遥想那时候宝船铺天盖地的光景,怎不叫我们这些后辈唏嘘感慨。真说起来,要是咱家能像郑公公那样到番邦展示一回国威,那真是人生快事,纵死无憾!”

    和这些太监相处久了,徐勋也知道他们都是些有血有ròu的普通人——有刘瑾这样野心勃勃的,有谷大用这样知足常乐的,有丘聚魏彬这样贪心不足的,也有苗逵张永这样一心想建立功业的——因而,他自然不会打趣苗逵这突然生出的念头,而是笑yínyín地说道:“郑公公先是从太宗皇帝征战天下,随后又七下西洋,这等功业确实前无古人,至于是否后无来者都是不好说的,苗公公也不用把一个死字挂在嘴边。”

    仿佛是他这句话说到人心里去了,苗逵伫立片刻,竟突然开口说道:“平北伯,咱家听泾阳伯提过,说你有北巡之意。咱家还是那句话,北边的事情,咱家当仁不让,必定全始全终。而若是异日真有机会扬帆西洋,希望也给咱家留一个位子。咱家这一辈子,陆上的仗打过了,希望也能够在海上打一仗扬一扬国威!”

    “好说好说。”徐勋自不会说如今这档子事还在纸上谈兵的范畴,笑yínyín点了点头就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真能有那一天,必然让苗公公如愿以偿!”

    尽管兵部尚书刘宇知道自己这职司是从杨一清手里抢来的,对徐勋突然亲自上了兵部来很有些提防,但也不敢真的阳奉yīn违。徐勋亲自上职方司查阅旧档这几天,他派了一个亲信的主事寸步不离地跟着,事无巨细全都向他禀报,而他则每晚上跑刘瑾那儿禀报。头一两天还好,第三天第四天这么下来,刘瑾就不耐烦了,撂下一句打探清楚了再来报就把他轰了出去。于是,百般无奈的他只得把气撒在了那个主事身上,把人训了个狗血淋头。

    然而,徐勋只对朱厚照和苗逵透了个底,在职方司里看图册时简直是对什么都有兴趣,翻翻这个看看那个,不时还在簿子上做笔记,那主事又不能问徐勋讨了来看都记了些什么,纵使心中再叫苦连天,也只能苦巴巴跟着而已。然而,从宣德旧档渐渐翻到永乐旧档,徐勋这才发现有关海图、南洋诸国以及永乐中张辅征jiāo阯调兵的种种记录全都不在,心里不禁存了疑huò,可对人却一句话没说,让那主事更加mō不着头脑,最后在刘宇那里又招了好一顿骂。

    等这一日下午出了宣武mén到了萧敬的sī宅之后,他方才直截了当问出了此事。尽管成化年间,萧敬并不是司礼监的第一号人物,但毕竟已经是司礼监太监,对于这旧事倒是有些印象,请了徐勋坐下之后,他亲自烧水煮沏茶之后,就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汪直用事,最重边功,因为jiāo阯陈氏败给了老挝,汪直想要趁机再老功劳,就挑唆了宪庙仿照永乐旧事,趁机取了jiāo阯。可当年永乐年间前前后后投了多少人员钱粮进去,jiāo阯却好似一个无底dòng似的,打完了叛,叛了再打,朝臣们不以为然,因而宪庙派人向兵部要jiāo阯的地理和当年的调兵数目,刘大夏就谎称年岁已久,图籍都已经遗失,又对当时的兵部尚书禀明利害。后来汪直仍不罢休,挑唆宪庙一再去兵部清查,那时候还是司礼监掌印的怀恩怀公公挡了下来。不知道是谁又提到宝船之事,刘大夏索xìng连海图也一并隐匿了下来。”

    烧了和隐匿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因而徐勋听得暗自松了一口大气,忙开口问道:“那萧公公可知道这些图册如今可还在否?在哪儿?”

    “你要是明着去问刘大夏,不说得千里迢迢跑到湖广,就是去了,他倔脾气一发,也未必会告诉你。兵部职方司除去原本那个图籍库之外,应当还有另外一个秘库,只有历代兵部尚书和职方司郎中知道。多半是些要紧的,却又不想让皇上看到的东西。我听说你底下的张彩是马文升看中的人,你和马文升也算有些渊源,去找刘大夏,不如去找马文升询问一二。”

    刘瑾的大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借由一个考成法,他只觉得这是自己平生以来最自信的一刻。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加上这好用的手段,他自从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就一直高高昂着的头,现如今自是抬得更高了。当此前拖了好些时候的宁王复护卫一事,终于被他给捣鼓成了之后,面对那一份再次送到面前的厚礼,他一时笑开了huā。

    “宁王殿下也真的是太客气了些,不过些许小事,一再馈赠,咱家怎么受得起?”

    “此事能成,全都是公公一力促成,我家殿下感恩不尽,别说如此馈赠,就是再多一倍,也不能表示心中感次登mén送礼的罗迪克此时口气比从前更谦卑更热络,随即又满脸堆笑地说道,“若不是江西上下的官员往往都对我家殿下看得死紧,原本我家殿下还想铸一尊金佛送给公公,以表公公为万家生佛之德。”

    刘瑾既然是太监,对这些佛道之说自然相信得很。此时此刻,他口中连连客气,可眼珠子却滴溜溜直转。得知江西几个地方官屡有弹劾宁王之事,他便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道:“这事情好办,如今既是行了考成法,到时候不怕他们不出纰漏!你回去告诉你家殿下,堂堂天潢贵胄金枝yù叶,怕那些家伙干什么,有什么事尽管告诉咱家,咱家替他撑腰!”

    “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等到命张文冕将这罗迪克送走,刘瑾方才让孙聪拿上了礼单来。他刚刚自矜身份,也没去看这次究竟又是什么谢礼,可展开来一看,见里头是一套金银祭器,他想起自己刚准备让人回乡给父母重修祠堂坟茔,顿时眼睛一亮,及至后头又献上了一份京郊土地的地契时,他更是为之大悦。

    “好,很好,咱家到底没看错人,这宁王是个有情有义的!”

    话才说到这儿,孙聪尚来不及回答,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叔父可有空,侄儿求见。”

    “是二汉?”刘瑾自己既没有儿子,对几个侄儿就看重得很,刘二汉和刘奎都是最先被接到京城来的,自然更受看顾。此时此刻,他对孙聪摆了摆手,旋即就吩咐道,“进来吧。”

    刘二汉进mén时见孙聪拿着礼单出去,就知道是又有人送了重礼给刘瑾。虽说他还算受宠,可刘瑾的侄儿不止他一个,日后的嗣子却只能有一个,因而他进屋之后乖巧地磕过头,就顺着杆儿先奉承了刘瑾好一通话,随即才开口说道:“叔父,今天侄儿在外吃酒,正好遇到钱宁,便有心请他同席。他言谈中对叔父送他小楼明月之事感jī不尽,后来多喝几杯,又透lù了一件事。”

    刘瑾当初从府军前卫把钱宁要了出来,并不单单是为了要撬徐勋的墙角,最主要是他在军中全无根基,如今掌印司礼监,更不可能去京营十二团营坐镇监军,少不得拉拢几个真正有战功的。而钱宁也没让他失望,虽两头左右逢源,可终究要紧的事没对徐勋泄lù,若是到时候再让那尚芬芬多吹吹枕头风,异日给他里通情报,倒是一招好棋。

    因而刘二汉一说透lù了一件事,他立刻大感兴趣地问道:“什么事?”

    尽管对钱宁那么个大老粗却抱得美娇娘归很不满,但刘二汉还分得清楚轻重,此刻站在刘瑾身边深深弯下了腰道:“钱宁说,平北伯徐勋似乎有意出京巡视边防。”

    “这是真的?”

    刘瑾霍然起身,待到刘二汉使劲点了点头,他虽有些不敢置信,可还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山不容二虎,这大半年来和徐勋来回角力,虽做成了几件大事,可失败的事情更多,这要是徐勋不在,他就从容多了。想起自己的那些新政,徐勋从未真正下手拦阻,只是左一个右一个把人笼络到mén下,他自忖已经看清了这小子的志向。

    xiōng无大志,只想和他刘瑾平分秋sè,没有独霸朝纲的野心。想要这时候出去巡边,说不得是又指望打上一仗建下军功,回朝升官进爵。可这小子也不想一想,打仗哪里有必胜的?

    “叔父,这难得的大好机会……”

    刘瑾想起上回徐勋回金陵迁坟,结果突然回来翻转了局面,自己这才咸鱼大翻身,他免不了生出了几分忌惮,思量再三便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用说了,这小子比泥鳅还滑溜,他离京就离京,咱家有咱家的事情要做!”

    不用去对付徐党那些人,他只管好好扩充自己的实力,就足以让那小子拍马都追不上!

    ps:虽然都说刘大夏烧了那些东西,但查阅无数资料后,当事人或者旁人的话被人误解了,证明压根没那档子事……刘大夏虽说是个固执人,但身为主官烧海图典籍,他不怕御史参他玩忽职守啊……

第五百八十七章 兵事婚事,国事家事

    一座伯府,两位伯爵,这大约在整个大明朝的史上也是头一份。器:无广告、全文字、更朱厚照倒是曾经有意再赐一座府邸给徐勋,奈何这西城地块原本就是寸土寸金,而兴安伯府隔壁的武安侯府虽则落魄了,可也完全没有出卖祖上土地赐第的打算,附近还有其他不少勋贵武臣的府邸,距离兴安伯府最近的地皮也在至少相隔五六条胡同之外的地方。所以,小皇帝的好意只能就此作罢,作为弥补,打从腊月开始就陆陆续续往徐家赏赐了不少东西。

    从野猪ròu鹿ròu熊掌之类的年节ròu食,到御田稻米红箩炭等等常用物事,再到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等等……按照金六sī底下的话说,这等隆恩,简直是旷古少有。就连徐勋的外书房,也在朱厚照节前一次跑到这兴安伯府逛了一圈之后,亲自泼墨挥毫,提名曰试剑斋。这三个龙飞凤舞煞气十足的字一挂上去,纵使不识字的下人听人说了之后,也不禁暗地犯嘀咕。

    这是书房?改成演武场的名字兴许更合适吧!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坐在里头左手椅子上的那一溜三个身着军袍的年轻人,专mén在书房伺候陶泓和阿宝不免却觉得这外书房的名字起得异常应景。这三个人分明是风尘仆仆连家里都没有回去过,坐在那儿脊背tǐng得笔直,根本没挨着靠背,就连屁股都只蹭着一丁点椅子,让人怀疑他们会不会一个坐立不稳摔下来。这要是其中一位如此也就罢了,偏生另两位贵胄也都是如此,让人不得不感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徐将军请喝茶。齐将军请喝茶。曹千户请喝茶。”

    直到金弘小小一个人拿着一个大大的茶盘,逐个在人面前奉上了茶,三人的表情这才生动了些。——接过之后,他们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润润嗓子,外头就传来了徐勋说话的声音顷刻之间,他们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齐刷刷站了起来。

    “去寿宁侯府给侯爷送个信,就说多谢他好意,今晚,我必定过去。”

    随着这说话声,不一会儿,徐勋就进了屋子。见这三个上前行礼,他立时笑着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多礼,赶紧坐吧。你们这一路辛苦,就连过年都又没在家里过,说起来实在是我对不住你们。这一路过来可顺利么,没碰到什么事情吧?”

    直到徐勋在主位落座,三人方才——坐下,却是坐在首位的徐延彻先欠欠身开了。:“回禀大人,如今天气已经稍稍暖和了些,一路回来顺利得很。”

    “这一次过年咱们是在陕西过的,杨大人邀了咱们和不少僚友,倒是热闹得很。”第二个开口的却是齐济良,他说着说着便响亮地打了个喷嚏,随即才不好意思地说,“路上赶路急,似乎有些着凉了。说起来我是第二年在外头过年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家母那儿恐怕有些埋怨。”

    提到仁和大长公主的埋怨,徐勋顿时头疼了。正德皇帝朱厚照总共就三个姑姑,虽说当年齐济良仗着自己是公主之子,在郑旺妖言案中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sè,可事情既是过去了,齐济良先进府军前卫,之后又转入十二团营,现如今已经是佐击将军,那过节早就揭过去了。仁和大长公主一方面欣慰儿子成器,另一方面却也不满徐勋把自己的爱子差遣得满世界跑,别说在朱厚照和张太后面前,还亲自跑来对他倒了一番苦水。

    “大长公主那儿,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这事儿回头我会亲自去赔个礼。”说到这儿,徐勋方才看着脸上还留着红紫冻疮的曹谦,满脸赞赏地说道,“曹谦,此次你们三个冬日北行,你的任务最是艰险,难为你不但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而且还有额外的成果。

    “卑职只是按照大人的安排行事,不敢居功。”

    曹谦在年后回到大同时,就接到了晋升千总的升职令,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虚头军职,而是实授十二团营左官厅千总。尽管知道是酬功,但那会儿事情尚未做成还知不知道,旨意就等在了那里,显见徐勋是提早想到了。于是,他在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让人加急送往京城之后,也顾不上正月天冷,先在大同见过了张宗说,回了一趟固原见父亲,又去了西安见母亲和媳fù妹妹,诸事完备之后,等到北边再次消息传来,他才和徐延彻齐济良一块回来。张皇亲街上的寿宁侯府,可以说是整个京城最招摇的勋贵府邸之一。尽管京城中算得上是暴发户的并不止张家这一家,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京城如今最大的暴发户是刘瑾和徐勋,可把时间往前追溯十几二十年,张家才是京城最大的暴发户。可刘瑾在宫外只置办了一座sī宅,徐勋和徐良则接收了兴安伯府,论及宅邸规制奢华,就远远及不上张鹤龄了。就连更受张太后疼爱的小弟建昌侯张延龄,在奢侈方面也是瞠乎其后。

    就好比这正月末齤里设宴家中,那七间厅堂不但设着铜柱地龙,而且吃的都是新鲜菜蔬,新鲜河鱼,甚至还有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虾,而酒宴上用的器具,除了新造出来的琉璃器皿,就是旧窑的珍物,席间shìnv跪坐斟酒时,打量她们身上穿戴,才刚从塞外风雪里走过一遭的曹谦面对这样的富贵温柔乡,忍不住有些恍惚了起来。

    然而,他终究是理xìng的人而不是只抱着理想的人,须臾就抛开了前头将士死战,后头权贵享福的这些想法,跟着徐勋放松地享用这一场威宴。今日来赴宴的除了建昌侯张延龄,尚有定国公徐光祚、英国公张憋、泾阳伯神英,都是和徐勋jiāo好的人。酒过三巡,张鹤龄便笑着亲自给徐勋斟上酒来。

    “平北伯,我敬你一杯,预祝你回头抱上个大胖小子!”

    这话比什么都应景,一时间众人齐齐笑了起来。徐勋笑着满饮了,随即又立时拦着张鹤龄斟酒回敬,这一次却意味深长地笑道:“寿宁侯也不用急,令郎的好日子只怕也将近了。”

    由于对前头nv儿的婚事大为不满意,更觉得在弟妹建昌侯夫人面前丢了脸,寿宁侯夫人亲自去求了张太后,又得知张太后耳提面命吩咐了朱厚照,等到之后徐勋吩咐人来征询自己的要求,她方才明白这事儿竟被小皇帝转手委托了徐勋。之前nv儿张婧璇能保住闺名清誉,多亏了徐勋夫妻俩的守口如瓶,她自然感念得紧,这会儿隐在屋正堂帘后的她听到这话,再加上前头一众宾客纷纷附和,她一时眼睛大亮。莫非徐勋挑准了人家?

    从勋贵千金当中挑一个凭借张太后在,任凭是国公家的nv儿,她的儿子也尽可配得起,可难保人家这些世袭的富贵荣华之家出来的带着娘胎里的傲气,就算能按捺脾气做媳fù,可总是没趣味,传扬出去还道是他们想要借人家老牌子勋贵的名头。不如从低一等的人家当中挑,给儿子好好找一mén外援,谁让这hún小子非得去军前厮hún?

    寿宁侯夫人在那儿窥视许久,这才蹑手蹑脚退了下去。然而,她却并没有回屋子,而是在后头的小huā厅中坐等,直到传来讯息说前头散了,老爷单留了平北伯说话,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待要站起身的时候,那来禀报消息的妈妈突然又屈了屈膝。

    “夫人,还有一件事之前奴婢不曾留意,刚刚才突然发现。平北伯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个二十五六的亲信武官,瞧着人俊朗英武,就是仿佛刚从北边回来,脸上还有些冻伤的痕迹。平北伯对人亲近得很,留在同席,老爷也没说什么。”

    “带了个人来?”

    寿宁侯夫人片刻愕然过后,一时却想到同样是个小小武官的nv婿,但一闪念间,这些杂念就被她暂时抛在了脑后。于是问了这么一句后,她就立时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咱们去老爷的书房,听听他们究竟说些什么。”

    尽管寿宁侯府内的规矩森严,但这只是防着下人偷懒耍滑,亦或是刺探消息,可怎么也不会防着寿宁侯夫人这么个堂堂正正的主母。于是,当寿宁侯夫人来到书房庇下的时候,几个看守在那儿的书童都是大气不敢吭一声,而跟着来的妈妈却谨慎地远远站在十步开外。

    寿宁侯张鹤龄请徐勋留下,却不是为了儿子的婚事。就在年前,徐勋提出一桩往关外的生意,说是小皇帝牵头,邀他入股,他思量了一下就象征xìng地投了几千两银子,未想到过年之后徐勋便告诉他,那桩生意不但做成了,而且所得极其丰厚,光是分红就给了他两千。因而,此时一坐下,他也顾不得徐勋在这种时候还带着那曹谦,急不可耐地问道:“平北伯,年前咱们的那桩买卖,不知道如今可还要股本?倘若还需要,我正巧从一桩产业里头chōu出来两万贯钱,倘若可以……”“这事儿嘛……”徐勋拖了个长音,见寿宁侯满脸急躁,他便笑道,“这生意不是长久xìng的,而且别看如今挣得多,风险也大。若是等到需要本钱的时候,侯爷再支持一二不迟。”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随即就侧头看着身边shì立的曹谦,“说起来,此次能够如此顺利,也亏得他风里来雪里去,这才不但建功,还完成了一桩大生意。”

    张鹤龄贵为勋戚侯爵,对徐勋带来了什么人并不在意,此刻他有些疑huò地打量了曹谦一眼,随即便开口问道:“他是……”

    “他是镇守固原总兵官曹雄的长子曹谦,如今刚刚升了千户,任左官厅千总。”徐勋见寿宁侯微微一愣,随即皱着眉头沉yín了起来,仿佛是在思量这一层关系,他就笑yínyín地说道,“今日我让他跟了来,也是因为他才去过大同,见到了令郎。”

    尽管张鹤龄不止张宗说这么一个儿子,可是敢为了他打上东厂,之后放着京城的富贵不能享跑去西北吃风沙的儿子却就这么一个更不消说这儿子还封了世子。因而,尽管张宗说常常写信回来,姐姐也好皇帝外甥也好,全都说人平安无事,他立时坐直了身子,满脸紧张地问道:“我家那小子如何?”

    “回禀侯爷,世子如今实际管带千多人,cào练有度,进退有方,年前一股鞑齤子入寇,他跟着本卫指挥使一块出击,还立下了战功,大同总兵庄大人对他也赞赏有加。世子托我捎信回来,他在大同好得很,请侯爷和夫人不要挂会……”

    怎么能不挂念,张鹤龄可不止这一个儿子,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却只有这一个!

    寿宁侯夫人不满地皱了皱眉,听着里头的曹谦又说了些张宗说如今的近况,待得知儿子是真的平安无事,她忍不住双掌合十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即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句尤其要紧的话。

    “曹谦,我有件事要和侯爷商量商量,你先回避一下。”

    听到这话,寿宁侯夫人一个措手不及,慌忙从庇下闪了出来,急中生智就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徐徐往前走,装成才刚从外头进来。果然,须臾功夫,曹谦就出了屋子来,一见着她先是一愣,随即慌忙退后行礼,她只是微微颔首,随即索xìng径直进了书房去。等到进了书房外间,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声。

    “侯爷,令郎年纪如今也不小了,此前尊夫人求了太后,太后又吩咐了皇上,想给令郎寻一mén合适的婚事。皇上么,因为此前令嫒的事,已经遭了太后埋怨,所以就把这事情jiāo托给了我。”

    徐勋见张鹤龄微微一愣,却并不诧异,知道寿宁侯夫人已经给他透过口风,他便接着说道,“京城勋贵千金虽多,但以张家的mén庭,和这些人家结亲,顶多就是锦上添huā。再加上令郎心大志高,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刚刚的曹谦,其父曹雄用兵很有章法,此前就是得陕西三边总制杨一清举荐,方才升了镇守固原总兵官。

    不瞒侯爷说,曹家二子都在我的麾下,其长子曹谦此次出关建下大功,而其次子曹谧就是此前抓住那个擅闯宫闱的王玺,皇上亲自将其拔擢为千户的,如今是府军前卫军情局的掌印,人尚在北边。唯一不足的,便是曹家根基浅薄了些,曹雄的军职是一点一点升上去的。我想给令郎说的,便是曹家的千金。”

    听了徐勋这番话,不但张鹤龄陷入了沉思,外间的寿宁侯夫人同时也攒眉思量了起来。她却比丈夫反应更加快些,只一会儿就轻咳一声,随即迈步进了屋子。见徐勋发现自己进来,慌忙站起身拱了拱手,她便回了个万福,这才看着有些错愕的寿宁侯说道:“老爷,妾身也是刚刚进来。平北伯提的这桩婚事,实在是好得很。

    曹家父子三人都在军中,而且都是凭着功勋升迁,这步子扎实得很。相比如今京城那些华而不实的人家,还不如找这样可靠的姻亲,日后大郎就算想建功立业,也能有两位舅兄作为臂膀。”

    张鹤龄刚刚还犹豫若是结了这么一mén亲事,会不会被人笑做是暴发户太过功利,可听到妻子如是一说,他又瞥了徐勋一眼,想起这位骤然新贵,可也没去和那些自视甚高的勋贵联姻抬高自己,反而履行了旧婚约,外头风评倒不坏,他思量再三,最后便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好,那就两家先拿八字去合一合,要是真能对上,我就去求太后,把这件事趁早定下来!”见妻子满面喜sè,徐勋则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张鹤龄这才嘿然笑道,“若是这件事情成了,我一定好好谢谢平北伯你这么个媒人!”

第五百八十八章 君臣义气

    第五百八十八章君臣义气

    自从重活一遭来到这个世上,徐勋知道自己心目中的亲人只有寥寥那么几个。无论是太平里徐氏的那些人,亦或是岳家沈家的那些人,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亲人,至于如今兴安伯府的那些族人就更不用说了。就连徐边,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有一层血缘的陌生人。至于真正的亲人,老爹徐良和妻子沈悦,就算把如今在宫中的瑞生一块算上,总共也就是四个,连一只巴掌都没有。

    看似逍遥自在了,可在如今这种以亲族为基础,同乡同年为扩展的jiāo际圈子中,他本身的这一层核心圈子就显得很狭隘了。不可否认,联姻这一条路子尽管自古以来就证明并不是一劳永逸,但毕竟是加强彼此之间关系的最好办法。

    此时此刻天已经大亮,已经是起身的时间,他却少有地没从chuáng上起来,而是依旧躺在那里看着头顶的帐子,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当察觉到一只手突然按上了自己的眉心时,他才转过了头去,却发现枕边的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得炯炯的,正盯着他直瞧。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听出这语气中的温情和宠溺,沈悦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这才轻哼说道:“早就醒了,就看你什么时候发觉,结果你倒好,就这么一发呆就是许久!大前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你不是心情很好,这几天也一直乐呵呵的,怎么现在偏生这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我只是想到,可怜我没有弟弟妹妹,唯一的孩子也还没出世,否则真不想便宜了别人。”

    “什么东西你怕便宜了别人?”

    “曹家两兄弟都是人才,料想能教出这样的儿子来,nv儿也差不到哪儿去。要是我有弟弟或妹妹,不论是把曹家千金要来当弟媳fù,还是把妹妹嫁给曹家老二,都是好选择,哪里会便宜了张宗说这个臭小子?”

    扑哧——

    沈悦终于忍不住了,使劲在徐勋的胳膊ròu上拧了一下,这才嗔道:“哪有你这样的人,看着人好收到身边还不够,而且还想直接往家里拉?又不是好男儿就必定是好丈夫,好姑娘就是好媳fù,幸好你没有弟弟妹妹,否则他们非得被你算计死不可!”

    “我这不是说说么?”

    徐勋说着就坐起身来,回转头给沈悦掖了掖被子,他突然又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了一记,这才支撑着chuáng板轻声说道:“在家好好保养身体,别逞强,我等着你给我生十个八个nv儿,日后也好够我网罗天下英才俊杰!”

    “生你个大头鬼,我偏给你生十个八个儿子!”

    沈悦气咻咻地抱起一旁的枕头就想去扔徐勋,见人已经敏捷地窜下chuáng去,须臾就趿拉着鞋子捞起衣裳到了外间,她这才放下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枕头,可再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前任兴安伯徐盛因为无子,导致这爵位落到了旁支手中,而现如今公公徐良是打定主意为已故的婆婆守一辈子,她这一胎便尤为重要了。她不知道能不能为徐勋生上十个八个,可眼下这一个一定要平平安安生出来!

    想到这里,当如意掀开帘子从外头进来的时候,她就招招手示意其近前来,随即低声说道:“回头你把魏国夫人送来那两位妈妈请来,再去一趟钟家去见一见干娘,她若是能够,请她来看我一看,我有些话要对她说。《》还有,太医院昨天开的新yào方,你再拿出去让人仔仔细细看一遍,别出什么差错。”

    徐勋自然不知道妻子罕有地因他的话而动了细密心思,这一日早上,他还不及出mén,宫中便来了一个小太监,道是皇帝宣召。尽管这种事一个月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可他仍不好怠慢,换过行头之后就匆匆赶往宫中。

    此次召见却不在西苑,也不在文华殿,而在很少见的乾清宫。当徐勋跟着那带路的小太监进了东暖阁的时候,就只见不但朱厚照这个小皇帝在,张太后竟然也在,一旁则是寿宁侯夫fù。当着太后皇帝母子的面,寿宁侯夫人自是谨慎得很,而寿宁侯则冲他打了个眼sè。

    这禁宫重地,素来少有男人能长驱直入,就连内阁首辅都不行,因而早先徐勋凭着随时进出宫闱这一点,就盖过了所有文武大臣,甚至连张鹤龄这个正经外戚都不及他。张鹤龄今早要进宫,还是在西华mén外让人通报,足足耽搁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进来的。

    “徐勋,寿宁侯和寿宁侯夫人说,你说镇守固原总兵曹雄的nv儿不错?”朱厚照有意把脑袋扭得夸张了一些,又连连对徐勋眨巴了两下,“母后对曹家的事情不甚了然,所以召你来问一问。”

    张太后也不在意朱厚照反手就把自己卖了,等朱厚照一说完,她就郑重其事地问道:“听说曹雄是西安左卫人,膝下有两儿一nv,两个儿子如今都在你的麾下?”

    “是,曹雄起自卒伍,但早年就为上司本卫指挥使器重,许以其妻,之后屡立战功,年不满五十就已经升任都指挥佥事,为延绥副总兵。此次因延绥宁夏甘肃三边总督杨一清举荐,擢升都督佥事,升镇守固原总兵。其长子曹谦,曾师事杨一清,有秀才功名,此前侦查塞北有功,刚刚擢升十二团营左官厅千总。其次子曹谧,此前识破擅闯宫闱图谋不轨的jiān人王玺,因此被皇上亲自拔擢为府军前卫千户,如今领府军前卫军情局,正在外公干。”

    这一番话说得却比张鹤龄更加详细。张太后虽觉得曹家不是什么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可父子三个都是真才实学的,次子曹谧甚至还是此前一举了却了郑旺王玺那桩案子的功臣,她的心里就首肯了五分。沉yín片刻,她又问道:“寿宁侯说已经合过了八字,两个人倒是般配。只是不知道曹家姑娘xìng情品貌如何,却也不好仓促之间决定。况且从西安嫁到京城,终究有些远了。”

    “回禀太后,曹谧此前入府军前卫,就是因为他在京城舅舅家住,机缘巧合前来应征,所以,曹家在京城是有产业的。”说完这句话,见张太后已是lù出了满意的表情,徐勋才又徐徐开口说道,“至于曹家姑娘xìng情品貌如何,可以让曹家人进京来。如今他们一家人,父亲在固原,两个儿子都被我差遣得满世界跑,那母nv二人守在西安却也难为,不如搬到京城来,如此至少一家其余四口人也能团聚团聚。”

    “这事情好办,朕回头就下旨意,让曹家母nv上京来住。”朱厚照突然迸出了这么一句话,但随即就觉得事情不妥,连忙又摇摇头道,“还是徐勋你让曹谦写封信去,让他母亲妹妹上京。这一桩婚事朕看很好,曹家两兄弟都是俊朗英武,妹妹肯定长得不差。等她们上了京城,寿宁侯夫人你相看想看,差不多就赶紧定下来,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小皇帝的嘴里熟溜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见张太后已经是瞪了过来,他赶紧干咳一声,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总而言之,这桩婚事若是成了,那真是天作之合,寿宁侯和寿宁侯夫人回去斟酌斟酌,也好好选几个日子……”

    听朱厚照竟然是连选日子的话都出来了,张太后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鹤龄,娶媳不比嫁nv,该有的预备都预备齐了。(《》)另外,毕竟是结姻亲,曹家的事情也多打听打听。不要光是想着其官声前程如何,平日为人处事待人接物也多多打听打听,宁缺毋滥。”

    说到这里,张太后也察觉到自己最后那个成语用错了,立时又飞快带了过去,这一次却是看着徐勋说的话:“徐勋,皇上身在宫中,对外头事情毕竟没这么留心,这一次事情若是成了,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功劳。你平日也多多留意留意,建昌侯的儿nv比皇上小几岁,但也都差不多快到年纪了,如今有个准备,将来就不会急急躁躁máo手máo脚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难道是职业红娘么?

    徐勋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可见张太后满脸的不容置疑,他纵使再无奈,也只能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不多时,张太后就站起身来,徐勋忙随着寿宁侯夫fù一块行礼,谁知道张太后经过他身侧的时候,竟是轻轻张嘴说了一句话。

    “皇帝做起事情来不顾后果,他身边的人也都一个德行,倒是你年纪轻轻做事还牢靠些,能者多劳,你多辛苦吧!”

    这种事情也能归在能者多劳这四个字上?

    等到张太后一走,寿宁侯夫fù自然也是一块告退,见只剩下了徐勋一个人,朱厚照顿时按着xiōng口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心有余悸地看着徐勋说道:“母后对你说的话朕都听到啦,这种事情朕干过一次就不想干了,费力不讨好,婧璇当时觉得她家男人天下第一无人可比,别说你了,就是朕也比不上,可成了婚之后却不时有埋怨。幸好有你,否则母后日后再责成朕去干这种拉纤保媒的事,朕都要头疼死了!”

    “皇上别提了,臣又不是没事干的闲人,这种事哪里干得过来?”

    “少说废话,这一桩婚事要是能和和美美,日后你不想干也得干!”蛮横地堵住了徐勋之后,朱厚照这才轻咳一声说道,“朕对母后说,大婚的日子定在八月,所以么,有些事情得撕掳开了,否则再拖下去,礼部那边就得啰啰嗦嗦了。择日不如撞日,你陪朕走一趟吧。”

    瞧见徐勋呆若木jī,紧跟着满脸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朱厚照顿时没好气地说:“没错,说的就是你!想当初你帮着朕一块儿见到的人,后来又帮着朕圆谎,这一次你怎么能不出面?做人得讲个知恩图报,你别忘了你家媳fù是怎么娶上的,没有朕能有你的好日子?就算你忘了以前,朕有什么好东西可从来没忘了你,你得讲义气!”

    自己一句话来不及说就被朱厚照排揎了这么一堆,徐勋不得不垂头丧气地认命了。等换好便服出了乾清宫,朱厚照却摆手吩咐不用銮驾,在这犹自chūn寒料峭的天气里,君臣二人就安步当车地往西华mén而去。走了不多远,徐勋就突然开口说道:“皇上,过一阵子,臣打算沿宣府大同往西北巡边。”

    不等朱厚照有所反应,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臣思量再三,如今杨一清既然请在要害之地筑边墙,臣想去看看一路的进度如何,看看鞑虏入寇的情形如何,顺带押送此前那些自宫阉人上路。皇上之前曾经提过巡边一事,两三年之内只怕难能,所以,臣愿意作为皇上的眼睛先去看一看。另外,塞外小王子的大一统步调正在迈进,臣布设的暗探等等远远不够,所以也想和几位总兵和杨一清商量商量。”

    在最初的冲击和愠怒之后,朱厚照终于是渐渐平静了下来。狠狠瞪了徐勋一眼,他便轻哼道:“幸好你找了不少理由,否则就冲你去年冬天硬拦着朕走那一趟,如今却要自己去,朕非得和你翻脸不可……算啦,之前给朕讲学的杨大学士对朕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并不是说身份贵重之人就一定不要涉险,而是要设身处地考虑仔细。比如万一有什么风险,家中至亲高堂,妻儿老小,痛失顶梁柱之后,纵使是富贵之家,兴许也要闹出天大的事情来。所谓父母在,不远游,父皇如今不在,朕也确实不能丢下母后,更不能让她担心。”

    见徐勋仿佛是如释重负,朱厚照却突然词锋一转道:“看在你一片为国之心,你这事情朕准了,只不过你既然去了,就得给朕打好前战,什么山河地理兵力配置,回来之后朕可要一样一样考较于你……说到这个,朕倒是忘了,你之前说的那海图如何了?”

    “臣已经请张彩写信去问马文升了。”见朱厚照不解地挑了挑眉,他便主动将萧敬所说的话解释了一通,没想到朱厚照立时脸sè就黑了。

    “朕以前就说嘛,这些老大人一个比一个狡猾,居然能想出这种法子来!”想起父皇当日最为信赖刘大夏,内阁阁臣除了朝会,都好些年不能见圣颜,刘大夏却常常受到召见,他忍不住又嘿然冷笑道,“汪直是不好,可jiāo阯那时候败在老挝手里,要重夺jiāo阯故地,那时候也确实是机会,就他们成日里觉得别人都是为了功劳去打仗,畏首畏尾的!想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开国凭借军马席卷天下,可没过多久不是luàn民就是权臣,亦或者就是那些夷狄给覆灭了去,说来说去,军队一直不打仗,养着这么多人日日年年下来,早就都烂根子了!”

    “皇上说的不错。永乐年间连番大战,有夏原吉等人料理粮储,不至于动了根本,但西南打jiāo趾,先后五次北征,宝船下西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huā钱,进账却不多,由是宣德年间只下了一次西洋就从此封海不行,jiāo趾也最终弃守,甚至此后少有对迤北大功。

    就是成化年间总督三边战功彪炳的王越,就因为其和汪直李广都有jiāo往,就一直有人弹劾其冒功滥杀等等,甚至因为汪直事被夺爵除名,因为李广事而被连坐,也几乎没一个人说过一句公道话。就好比唐寅徐经那莫须有的科举舞弊罪名,倘若不是皇上还他们公道,他们岂不是要背上污名一辈子?朝中大多数文官,对于如王越此等人,常有一种发自心中的忌惮,因为其不是同类!”

    对于战功彪炳却一度夺爵除名的王越,徐勋颇觉得可惜。大明朝立国这么多年,除了建国之初的那些功臣,文官以武功得爵者,前有王越,后有王守仁。其中王守仁为官后接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王越修墓,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对于王越bō澜壮阔却为时人不容的一生功业,张彩对他讲起前朝人物的时候,他几次为之扼腕。

    而朱厚照虽有讲读官日日讲学,可那些人除了经义,就是古往今来的圣贤明君,可却从来没有人敢把话说得这么lù骨。就算善于体会他心思的杨廷和,也顶多是点到为止,何尝说得这般犀利?因而眼看西华mén在即,他忍不住重重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山羊和猛虎,原本就不是同类!”

    接下来这一路上,君臣俩都是默不作声,跟在后头的瑞生觑着这情形,颇为奇怪,但亦不敢做声。直到远远看见太液池,朱厚照才长嘘一口气道:“王越这个人,朕也听杨大学士说过,因汪直而起,因汪直而宠衰。又借李广而复起,结果又因李广而连坐。纵使有错,但他的战功大可折得过。朝中有的是寸功未立却一路升迁的官员,缘何容不下他?倘若不是群臣不公,怎会致使其功大而赏薄,让在前方率军拼杀的他流血又流泪?”

    徐勋见朱厚照竟是把他的话搬了出来,不禁心中一阵共鸣。但紧跟着,他想到朱厚照陈重复提了两次杨大学士,他便好奇地问道:“皇上口中的杨大学士是……”

    “就是左chūn坊大学士杨廷和,上一科的副主考,他一直都是东宫官,给朕讲过不少课。除了如今的首辅李东阳,就属他上课不错,至少不是照搬什么圣人讲义。说起本朝人物的时候,他倒也比别人公允些。”

    杨廷和……两年前弘治十八年的会试,他设下圈套,听说那会儿执意不取焦芳之子焦黄中的,就是这个副主考杨廷和了!

    徐勋见朱厚照提起此人,倒是颇为满意的样子,心中便暗暗记下了。等到太素殿在望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停下步子看着朱厚照说道:“皇上准备待会儿怎么说?”

    “朕要是知道,就不用找你这个智多星了!”朱厚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见徐勋大吃一惊,他便干咳了一声说道,“朕本来打算路上和你商量来着,可谁让你一路上和朕说什么军国大事,朕就忘了。这会儿还不晚,你赶紧帮朕想想,怎么提起这一茬?”

    小皇帝就知道把这样棘手的事直接推到他头上来!

    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徐勋因为身份和气势上的双重因素,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见太素殿mén口矗立着一队军士,他盯着那边看了一阵子,突然开口问道:“皇上,太素殿mén口那些看守的人,应该是府军前卫的吧?”

    “是啊,否则万一有人出来luàn逛,穿帮了怎么办?要知道朕是每天都有一半时间泡在西苑,太素殿也是天天去的。”说到这里,朱厚照又叹了一口气,满脸郁闷地说,“要说七姐也太木知木觉了一些,母后也见过她好几次了,她怎么也该察觉到不对,可她老把朕当成小孩子,成天耳提面命,就怕朕偷懒耍滑被那些公公们给怪罪了。”

    徐勋被朱厚照说得忍俊不禁,可见小皇帝使劲瞪着他,他不得不止住了笑容,微微一沉yín,他就开口说道:“虽说没什么把握,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上了……只不过臣有言在先,待会若是发生什么事情,皇上可别怪罪。”

    朱厚照正发愣时,却发现徐勋撇下他已经径直往前去了。等到他醒悟到徐勋这么一句话究竟代表着什么,他一瞬间面sè大变——这小子不会准备径直冲到周七娘面前,然后撂下一句小朱便是当今大明天子,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吧?要是如此,他眼巴巴找这小子来干什么?

    想到这里,朱厚照立时快步冲着前头的人追了上去。奈何徐勋步伐极快,等到他想明白起步去追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太素殿mén口了。眼看两个卫士就要放人进去,他情急之下只能高声叫道:“拦住他,赶紧拦住他!”

    话才出口,朱厚照方才猛然间意识到,到这儿来看守的人全是府军前卫中jīng挑细选出来的jīng锐,又怎会拦住徐勋这个掌印主官?因而,瞧见那两个卫士一愣之下,丝毫没有去拦阻徐勋,他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赶紧给朕拦住他,否则朕要你们好看!”

第五百八十九章 破天下不公

    太素殿外头突然传来了大吵大闹的声音,这顿时让里头的几个宫nv都吃了一惊。须知由于这儿靠近小皇帝常来常往的内校场,因而mén口一直都有府军前卫的军士看守。最初还有几个小火者在这里伺候,可随着那位小朱公公常来常往,那几个小火者都被调走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她们这几个宫nv。

    周七娘既然和那位小朱公公jiāo好,往日小朱公公来这儿走动,对她们这些宫nv也都和气得很,手底更大方,时不时会有些新鲜玩意送给她们,因而纵使有人嫉妒周七娘常常被张太后召见到仁寿宫去,可渐渐心气也就平了。此时此刻,几个人一打眼sè,其中一个便丢下手头的活计到了后头。

    “七姐,前头大吵大闹的争执起来了!要不,咱们出?”

    周七娘也听到了前头的嚷嚷,沉yín片刻便站起身来。然而,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就在这时候,外间一个人脚下飞快地闯了进来。虽则是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了,但她还是一下子认出了人来,顿时愕然叫道:“徐公公?”

    托朱厚照的福,再次当了一回公公的徐勋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后头人终于飞也似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大声嚷嚷道:“徐勋,你究竟想干什么?朕眼巴巴找了你来,可不是让你来坏朕好事的!”

    话音刚落,朱厚照就看见徐勋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这一瞬间朱厚照就注意到了对面两个人那满脸震惊的表情。刚刚情急之下,他一口喝破了徐勋的身份,紧跟着又自称朕,这若是还不穿帮,那就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于是头皮发麻的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偏生在这时候,徐勋还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臣还什么都没说呢!这冲动的xìng子,皇上您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皇……皇上?”

    周七娘身边的小宫nv已经震惊得整个人都木了,而周七娘却只是脸sè苍白得有些怕人。这时候,徐勋二话不说上了前去,也顾不得什么男nv授受不亲一把拉了那小宫nv往外走,经过朱厚照身侧的时候还低声说道:“快刀斩luàn麻,有什么话就掏心窝子直说别藏着掖着。”

    朱厚照还没来得及反应,徐勋就拽着人出了mén去。随着外间一阵小小的sāo动,须臾一切就安静了下来,那种僵硬的气氛让他浑身不舒服。可已经到这时候了,即便知道自己刚刚心急闯祸,可朱厚照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七姐……这个这个事情是这样的……”

    “奴婢参见皇上。”

    见眼前的nv子礼仪端方地跪下行礼,朱厚照一时急了,再也顾不得那许多,仲出手想要扶人,可一入手却觉得那身子又硬又沉。知道事情不好的他见周七娘只低着头不看他,他索xìng放开了手就这么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来,旋即气呼呼地说道:“我知道你生气我骗了你,可我又不是故意的!头一次和徐勋一块遇到你的时候,正好是我想看看李荣他们特意给我选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谁知道看了几拨都几乎一个样儿,个个笑得假仪态假说话更假,所以我们两个就索xìng撇开了李荣到处逛,结果就遇见你了!”

    说完这话,见周七娘仍是默不作声朱厚照这才接着说道:“所以我借口要送几个人去服shì母后,把你调到了仁寿宫,想着这就可以常常溜去见面,后来又让容尚仪说动母后,把你调到了太素殿,以便天天到西苑就可以见着……朕贵为天子,可一直没有兄弟姊妹,除了身边那几个人还有徐勋之外,见到的nv人大多都是别有用心,一想到要和那些人过一辈子,朕就没兴头了!”

    在突然再次自称朕之后,朱厚照陡然之间又放软了声音:“我喜欢和你呆在一块,我喜欢你耳提面命地教训我,我喜欢有人嘘寒问暖真正关心我的起居行止,我喜欢除了母后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可以随时随地跑来躲着!”说到这里,他就一把握住了那一双柔荑,一字一句地说道,“但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徐勋那小子就是榜样,他喜欢一个人,可以想尽无数办法把人娶回来,朕这个天子怎能不如他?喜欢一个人,就要保护她一辈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徐勋耳濡目染这么久,朱厚照出这番话的口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信服力。纵使周七娘已经心luàn如麻,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抬起了头来。还不等她反应,对面这分明比自己还小的小皇帝竟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朕已经和母后说好了,咱们八月就大婚!”

    外间的徐勋听到里头如今这天底下极其少有的表明心迹之词,他不禁莞尔,随即就转过身来。见三个小宫nv一脸的战战兢兢,他便招了招手。等三个人跟着他到了正殿外头的院子里,他才停下脚步沉声说道:“今天这事情就烂在你们肚子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什么意思,应该不用我教你们。回头太后会命人来接周姑娘,你们若愿意跟就跟了去,日后兴许有放出宫的机会,若是不愿意……”

    “愿意愿意!”

    “我也是……不不,奴婢也是!”

    “奴婢只想斗胆问平北伯,皇上刚刚说大婚……”

    见最后一个宫nvyù言又止,徐勋便淡淡地说道:“皇上金口yù言,岂会有假?”

    至于朱厚照怎么说动的张太后,这就不是他该去关心的事了!

    敲打过这三个小宫nv,徐勋方才来到了外头。见再次看守的几个府军前卫军士全都簇拥了上来哭丧着脸好不紧张,他便含笑安慰道:“没事,皇上只是一时情急,今天这事儿你们都记得藏在心里就行了。你们是皇上的带刀舍人,皇上若信不过你们还能信得过谁?”

    等到三言两语将这些紧张的军士也抚慰好了,徐勋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等看见那边还未chōu芽的柳树底下站着满脸关切的瑞生和几个同样不知所措的内shì,他便知道还有一关要过,少不得背着手走上前去。

    “平北伯,这里头……”

    “里头已经不要紧了。”徐勋想起自己略施小计就让朱厚照luàn了方寸,可结果却是出奇的好,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冲着几个难以置信的内shì又说道,“待会儿皇上若是出来了,你们代奏一声,就说我祝皇上旗开得胜,预祝日后也是节节胜利。这会儿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

    徐勋走得快,几个内shì措手不及,眼看他走了,其中一个稍微年长的忍不住对瑞生说道:“瑞公公,是不是要拦一拦?皇上若是出来了找不见平北伯,那可怎么了得?”

    要知道,刚刚朱厚照追进去的时候,可是铁青着脸怒发冲冠的!

    “没事,平北伯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皇上的气已经消了。”瑞生对徐勋的信心简直是无以伦比,这会儿声线异常平稳,“倘若皇上真的怪罪,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和你们无关。”

    有了这么一句话,其他人方才稍稍安心了些,可仍是免不了往里头张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方才看见朱厚照chūn风满面地从里头出来。瑞生连忙打头快步迎了上去,觑了一眼小皇帝的脸sè就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平北伯说,祝皇上旗开得胜,日后也是节节胜利。他还说自个有事,先走了。”

    “朕就知道他滑溜,他走得倒快!”朱厚照轻哼了一声,但此刻心情尚好,他就大度地摆了摆手说,“不管他了,走,跟朕去仁寿宫!”

    西苑太素殿发生的这一幕,尽管徐勋吩咐封锁消息,但还是很快传到了刘瑾的耳中。知道徐勋加上今次,也就是和周七娘见过三四次,谈不上多深厚的关系,可毕竟是一举定下了异日皇后,他虽心里不悦,可也少不得盘算着该如何对那位日后的皇后点出自己当初也曾出过大力。然而,当另外一份奏报放到他眼前的时候,他就立时三刻把这桩事丢在了脑后。

    这天晚上,鼓楼下大街东沙家胡同的刘宅赫然英荟萃。除了刚升了右副都御史前往苏松的韩福不在,内阁次辅焦芳、兵部左shì郎陈震、给事中李宪……林林总总十几位官员到场。

    当看见这么一副景象的时候,居中太师椅上安坐的刘瑾只觉得志得意满,一时间竟想到了唐太宗那句赫赫有名的感慨。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他举重若轻地把大冷天里赶路前往苏松的韩福送来的奏折往桌子上一扔,随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韩福让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疏,其中内容触目惊心。这些年江南等地有不少遭了灾之后上书请蠲免赋税的,先帝爷仁德,一次又一次免了,但蠲免赋税的诏令到了下头,却并不是真的就施行到底!稍微有良心一点的,那就蠲免个六成七成,告诉百姓这就是天子仁政了,若是有那些边远的穷乡僻壤,甚至有根本不蠲的!另外,还有在朝廷的夏税秋粮上头拖一阵子,然后利用高低价把这些粮食先出让,等赚过一票后等低价再吃进来。当然,这也不是稳赚,不少地方府库的积欠就是因为这些亏空,如此一点点累计下来的!”

    刘瑾一口气说到这儿,见底下一众官员人人面lù震惊,他这才离开靠背,微微前倾了身子,目光炯炯地说道:“所以,当初刘健谢迁等人把持内阁,号曰四海升平,咱家实在是替他们脸红!等到韩福从苏松回来,咱家打算升他户部shì郎,把全天下好好清理一遍,看看还有多少遗漏在外的赋税没收进来,免得空了国库féi了sī人,诸位以为如何?”

    尽管今夜商议之事刘瑾没和人通过气,可此时此刻,众人哪里不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心。因而,焦芳立时第一个附和道:“公公一心为皇上着想,此议自然是很好!”

    “是应该治理治理了,若是不清理清理,天知道天下府库粮储究竟有多少?”

    “公公英明!”

    听到这么一溜称颂,刘瑾得意地挑了挑眉,随即又开口说道:“如今既然大刀阔斧地做这么一件事,那么就得和官员考察结合起来。不说别的,刘健谢迁在阁那么多年,这么多弊政,他们就首先应该负责!他们是瞎子还是聋子,难道从来都不知道下头这些诡谲名堂?还有前户部尚书韩文,他一个户部掌总的,遗失了不少典籍不算,底下各州县的这般luàn象,他就丝毫不知?吃着朝廷俸禄,却这般玩忽职守,就该狠狠地罚!”

    话题一下子从清理粮储跳到了处罚之前那些黯然致仕的大佬,下头就有些冷场了。好一会儿,给事中李宪才轻咳一声问道:“公公打算如何罚?”

    “如何罚,先罚米输边,若是他们老老实实也就罢了,若是不老实,就将他们除名戍边!”刘瑾一想到当初在这些人眼皮子底下卑躬屈膝的那些日子,心里头就免不了咬牙切齿,因而略一停顿,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总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一手遮天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在座的官员多数是仕途蹉跎多年的边缘化人物,可对于刘瑾这般狠厉的报复,就连焦芳都觉得有些不妥当。踌躇再三,焦芳便赔笑说道:“公公说的是,但此事还是分步慢慢行进来得好。比如先让韩福的奏折在朝堂上造出些声势来,紧跟着追究那些州府县官之责,然后再是他们的上司,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把此前刘健等人拉下马。”

    焦芳官场沉浮多年,甚至在外头晃悠了好些年,最终却得以回朝,名声一直都不怎么样,在场不少人对他这个内阁次辅不怎么心服。可此时对于他的这番话,大多数人都赞同得很,就连恨不得把刘瑾每一句话都奉作金科yù律的李宪,也点头说道:“公公,次辅所言有理,只要步步紧bī,此事必成!”

    刘瑾只是想试一试这些被自己招揽到手下的人是否能对自己言听计从,尽管这目标不能说完全达成,但总算还能让他满意,即便不是他最想的结果。因而,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不容置疑地说道:“总而言之,咱家要做的事,便是彻底让人知道那些自诩清正公允的高官,实则是最最不堪的人物。而那些被这些伪君子压制的真正好官,咱家绝不会吝惜提拔!”

    同一时间,兴安伯府徐家却并没有刘家那样高朋满座的景象,非但如此,身为主人的徐勋竟是并不在家中。尽管事后躲开了朱厚照,他却生怕小皇帝径直我到家里去,这一晚上便索xìng邀了张彩谷大用预备jiāo待一些要紧事,谁知道张彩张口就说不如在本司胡同的芳阁碰头。

    这会儿,他顺着楼梯拾级而上,居高临下地看中央高台上歌舞姬人载歌载舞,忍不住想起了上一次府军前卫一众军官贺钱宁高升的情景,脚下忍不住微微一滞,随即就听到头顶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人来得可是好慢啊!”

    见张彩一身文士的衣裳站在上头,身边竟是唐寅,他不禁微微一愣,随即便笑着上了最后几级楼梯。到了其中一间包厢坐下,见外头只垂着一层半透明的帷幔,他忍不住问道:“为何在这种地方说事,还有,西麓你怎么拉了伯虎到这儿来?”

    “我是这儿的常客,至于伯虎么,他是这儿那些姑娘最是喜爱的人物。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写了那一出比才子佳人戏更入木三分好戏金陵梦的大才子,到这儿来写几首词曲还不简单么,在这些人当中有些名声,有什么消息不会比厂卫慢。这儿又不是真正的烟huā之地,听曲看舞,不少官员也常常上这儿来说事,一来外头声音大,不虞里头声音泄lù出去,顺带放松放松。我知道大人很少来此,今日就让我做个东吧!只有咱们三个坐在这里,在人看来,寻欢作乐便远多于密商大计。”

    徐勋被张彩这一番话说得哭笑不得,有心拒绝他这好意,可来都来了,也只能就此作罢。几杯酒下肚,他就开口说道:“之前让你写信给马大人的事,我只怕一时半会顾不上了,所以这事情就jiāo给你了。海图和jiāo止军册一定要找出来,此物是永乐年间huā费无数方才积攒下来的宝贵资料,将来一定用得上!”

    “大人放心,马大人一直都是最开通的人,况且是我亲自询问,他必然会说的。”张彩自信满满地答了一句,随即方才试探道,“大人突然选在这种时候出外,应该不是想暂避刘公公的锋芒,而是打算任其在朝中立威吧?”

    “没错,只不过,没有我掣肘,林大人张大人只怕压力会大许多,你记住多多从旁相助。若事有不谐,去走走提督西厂谷公公的mén路,亦或者多去外城请教一下前司礼监掌印萧公公。

    当然,若实在是那两边都暂时无法,你就去找乾清宫管事牌子瑞公公,看看他有没有办法从皇上那儿打打主意。”

    尽管徐勋一开口说出的这三个人全都是太监,但张彩素来是通权达变的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自然立时点了点头。随即又看着唐寅道:“大人若是不在,林大人和张大人那里,我定然会设法调和。只是,大人往来书信,还是伯虎居中传递更妥当,以来不至于避过兴安伯,二来也可以筛选轻重缓急,此外,明年又是chūn闱之年,翰林院也快散馆了,虽说是明年,可以我从前在文选司的经验来看,今年就差不多预备了起来,不知道大人对那几位庶吉士有什么安排?”

    “湛元明虽说没有王伯安那样倔强执拗,但也不是任人安排的人,再加上他是陈白沙的嫡传弟子,自有人照拂,他的事情不用我们去安排。至于徐祯卿,时人重貌,与其让他在六部之中受人讥嘲,不如让他留在翰林院。那严嵩才学机变虽算不上第一等,却是个有趣的妙人,倘若可以,调他都察院去试一试。”

    一句话定了三个人的去向,他方才看着张彩说道:“西麓,你如今年富力强,右佥都御史只是个过渡。既然有的人能够一岁三迁,甚至于一举跃入内阁,你也得做好准备。”

    时至中明,确实是循资历的时代,但并不意味着文官之中就不存在越级拔擢,甚至是多次越级拔擢。此时此刻,张彩听明白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一时之间就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倒是旁边的唐寅含笑拱了拱手道:“恭喜张大人,贺喜张大人!”

    张彩这才恢复了镇定,因笑道:“你也别光顾着贺我,你是执意不肯再科举,否则岂能少得了一个进士?”

    “要认那些从前不肯主持公道的老大人为座师,日后时时刻刻以mén生自居,我唐寅自忖做不到!”唐寅摇了摇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对我来说,当年赏识我诗文才学的程大人,虽不曾真的取中了我,才是我真正的恩师。我和小徐遇到大人,这才重获生机,程大人却已经活不回来了!我又不像小徐需要重振家名,一个解元的名头足矣!”

    说到这里,唐寅突然站起身冲徐勋一揖道:“大人,我有一件事冒昧相求,我和小徐这一桩科举弊案的公案,希望能写成一出戏,让哪怕目不识丁的天下百姓都能看到,都能知道!”

    徐勋初听乍然一愣,但随即就回过神来。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唐寅,老半晌方才莞尔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这有什么冒昧的,你尽管去写,写成了之后闲园照样首演!别忘了将尊夫人写入戏中,这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好戏。到时候若是成戏之日,我一定去邀皇上亲自去给你这出好戏捧场!”

    张彩见徐勋倏然就许下了这一连串承诺,最初的愕然之后立时恍然大悟。如此不公之事却被那许多大佬置若罔闻,若是因此传扬天下,对于不少人的名声也是沉重的打击。从这一点来说,徐勋实在是下手极狠!可也只有如此,方才能到如今的地步!

    然而,被张彩暗自赞叹为心狠手辣的徐勋,却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又眼神闪烁地说道:“我听说康对山也是同样擅长写戏,你去和他商量商量,一块再给我写一部戏。同样是本朝的真人真事,便是谥号襄敏,一度封威宁伯,战功赫赫最后却被夺爵的王越。回头我再把他的诗找了给你,慷慨悲歌,有河朔悲壮之音,大大胜过如今那些无病呻yín粉饰太平的诗句。就因为他一度结jiāo阉宦,便抹杀了他的功绩,天底下没有这样不公的道理!”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咳嗽,紧跟着就是一个嘿然笑声:“好啊,原来你躲着我跑到这儿来密商!愤愤不平说谁不公呢,你又打什么歪主意!”【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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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荒谬的失足,好容易报却前仇的徐勋却落入了五百年前的大明中兴盛世。
时值天下升平,金陵妩媚,京城雄浑,歌不尽秦淮声,舞不完淮扬曲,盛世的祥和下,早已是暗流涌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明天下,他这一介孤儿欲求存身且不可得,何谈风光?
忠臣太危险,他还是顺天应命,凑合着当个风光的奸臣吧。奸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奸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奸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