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不得志的王守仁(上)
王守仁!
那一瞬间,徐勋只觉得脑袋被雷劈过了似的,本能地四下观婴找人。也不怪他如此,明朝的名人数不胜数,但纵观历史五千年,却只有一个王阳明。顺着众人的目光,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正主儿,不是起头那个问他预备怎么练兵的美髯公还有谁?见人应声就出门去了,他不想耽搁,匆匆和刘必思告辞之后就立时出门,正好看见王守仁消失在了前头的院门外。
只不过,他跟在人背后出了自己最初进来时那扇左边的门,却发现王守仁径直往里头去了,想来是去见刚刚传话的刘尚书。于是,站在原地想了一想,他就索xìng出了门去,和今日跟自己出门的兴安伯府家丁会合了之后,就这么站在坐骑边上等人。足足等了一刻钟功夫,他才见那美髯公不慌不忙从衙门旁边一扇侧门出来,手里还牵着一匹马。
如今去开国已远,文官虽然也有人会骑马,但大多数人不是马车骡车就是轿子,骑马的几乎凤毛麟角,因而,徐勋见状立时牵着马迎上前去,自来熟地笑着叫了一声王主政。
王守仁抬起头来,认出是刚刚见过的兴安伯世子,就微微颔首道:“原来是世子。不巧我正要去定国公府,请问你还有什么事?”
“无事,只我和定长孙有些交情,既然知道定国公去世,也想赶去定国公府吊祭。”徐勋清楚,如今三十出头的王守仁还不是那个被人推崇得无以复加的阳明先生,甚至连阳明子这个号都还未曾出世,但他前世里就看过王守仁的不少书和后人写的传记,深知这一位被人称作是文武全才,而且年轻的时候就打下了深厚的底子,因而既然碰见了,哪有不设法拉拉交情的道理,因此说完这话就说道“既然正好顺路,我也想请教王主政一些事。”
早朝所奏之事原本就是安排好的,因而徐勋挑唆太子的事会流传开来,完全是之前在左右掖门等着进去列班朝会时,一众官员窃窃sī语的结果。王守仁向来不是道听途说的xìng子,对某些御史打算风闻奏事的举动也不以为然,此时听徐勋这么说,想起前任兴安伯的丧事还是定长孙徐光祚帮忙操办的,徐勋去定国公府也很正常,他也就点了点头。
见王守仁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徐勋暗自庆幸那次刺杀过后,他好歹和老爹苦练了骑术,总算用不着在这位货真价实的文官面前出洋相。从兵部衙门前头那条巷子出去,又沿着东江米巷一路西行,拐到细瓦厂南门,随即奇怪八绕穿过了好些胡同,三骑人这才上了宣武门内大街。一路上徐勋并没有贸贸然拉交情,而是说起了自己这些天突击了解的府军前卫情形。
王守仁虽对徐勋没有太多偏见,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皇帝点了指挥使,这实在是有些滑天下之大稽。要不是先头内阁发出的旨意上写明不过管带五百人,他都要好奇兵部尚书刘大夏那样古板的人,怎会轻易奉诌。此时听徐勋说起永乐年间为皇太孙建幼军,而太孙妃的兄长也曾经在府军前卫任过指挥使的那段过往,他情知徐勋是做过些功课的,言语间就试探起兵法和编练来。
要说兵法,徐勋也就记得个孙子十三篇,而且还是残缺不全。不过,好歹他还记得现代人选编经典战役的某些例证,尽管没有那文诌诌的言辞,但举例实证倒效果更好。这会儿说到散地而无战,他便信口提起当年韩信攻齐国,项羽派大将龙且往援的例子。
“兵书上都说,那时候已经有人建言说汉军深入齐境,必定勇敢,齐楚之兵在家门口作战,眷恋家室反而容易溃散,不能主动出击,而应坚守待汉军力竭而退。要不是龙且自骄而不听,也许那会儿项楚不会败得那么快。但按照常理,被人打到了家门口,若有闪失家宅沦陷,难道齐楚之兵就不会人人奋战?有道是兵无常势,因敌而制胜,若真的设身处地,有些纸上谈兵的话未免就站不住脚了。”
“没想到世子还真读到了孙子十三篇的精髓。”王守仁这一回是真的生出了几分兴趣来,原本就已经很缓慢的马速又放慢了几分“那不知道世子觉得,用兵最要紧的是什么?”
“是纪律和赏罚,也就是令行禁止,赏罚分明,这八个字是最要紧的。”徐勋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吐出了这句话,见王守仁仿佛在沉吟,他就笑道“这各朝名将,于这一点上头都有自己的心得,但我以为,所谓将兵同甘共苦也好,所谓教以锐勇也好,所谓以厚禄养其身令其效死也好,如果没了纪律,队伍散得极快。没有赏罚,将士不能拼死用命。我曾经在一家书铺翻到过一本古书,说的是上古有一个国家遭外敌入侵,国中贵族屡战屡败,却偏偏有一批出身低微的人拉起了一批农夫,号称赤军。他们招募的都是乡间的贫民,以击败外敌解放天下为口号,又宣之以纪律。
如果不是托之以上古,徐勋实在找不出别的法子来解释,此时他顿了一顿,正想寻思着接下来该怎么说,王守仁就在旁边好奇地问道:“历朝历代都极其重军纪,他们这纪律有什么特别?”
“这个当时家贫,我是站在那书铺看完的,且容我好好想一想。”
眼看王守仁感兴趣,徐勋又不好说那支队伍是以打土豪分田地作为jī励,不得不把重心放在纪律上,好一会儿才说道“因为拉起的队伍多数是些不识字的人,所以总共是十一条,号称三纪律八注意。三纪律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八注意是,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不打人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fù女,不虐待俘虏。”
见王守仁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徐勋哪里不知道,在没有分田地的年代,大军过境秋毫无犯,那都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这样严苛的军规,于是他赶紧轻咳一声道:“虽然是理想状态,但因为一层一级的灌输,所以那书上说,他们不但磨练出了一支无人可以想象的强军,而且终究是在外部力量对比改变了之后,成功赶跑了外敌。”
“徐世子你是不是还没说完?”王守仁这会儿已经品出了几分滋味来,看着徐勋就笑呵呵地说道“如此强军,岂会屈居人下?赶跑了外敌,那国家也应该换了主人吧?”
“那书缺了半本,后头如何我当然没看到。”
徐勋很自然地苦笑了一声,但随即就诚恳地说道“说实话,我年纪轻轻,兵法顶多就是早年看过几本书,武艺稀松,就连马术也只是凑合,要说真的能把那五百人练成什么样子,不过是说梦话,所以只打算先从纪律和赏罚这两点入手。之前我倒是向定长孙提了一提,希望他能给我几个还像样的军官,否则我这一没资历二没功劳只凭出身的往那儿一站,谁都不会服我。”
人贵有自知之明,王守仁虽然只三十出头,可未出仕前就是走南闯北,出仕之后也是一样走过众多地方,见人不计其数,可多数人就算号称谦逊,心里也是自矜才能,所以他既然都听说了徐勋阿谀太子,此时听其这么说,不觉觉得传言有些过头。
“世子倒是还做了不少准备。”
“说不上准备,也就是竭尽所能,毕竟,我也没想到居然会骤然升此高位,也不怪之前武选司那位主政心中不满。毕竟,就算少年神童,能精熟经义擅长诗词,可就没见过生而能做官,生而能练兵的。”
和老实人说话,就得忽悠;和聪明人说话,就得诚恳。这是徐勋多年历练出来的不二绝招,果然,这一番话出来,他就满意地发现,王守仁看他的眼神比先前更多了几分赞同,于是接下来的这一路上,他就不再卖弄自己刚刚挖空箱底找出来的军事知识,只仿佛闲聊似的东拉西扯,一直到拐进定府大街这才暂时告一段落。
定国公徐永宁说是新丧,实则是昨日子时前殁的,此时算是第二日。尽管国公府一大早已经派人去礼部报丧,但各方亲友那儿毕竟还不可能完全通知到,于是这会儿固然糊了门神,可白灯笼还没挂出来,也没有什么来吊祭的人,只上上下下都已经换了一身素服,腰间扎着孝带。徐勋和王守仁都是从兵部衙门直接过来的,自然还是那一身官服,这在门口一下马,里头立时就有人迎了出来。打头的一个往徐勋脸上一打量,立时脱口而出道:“徐世子?”
认出人是曾经跟着定长孙徐光祚去过兴安伯府的,徐勋便颔首说道:“去通报定长孙就说兵部武选司王主政奉礼部之请,协助治丧。”
随着那人连声答应就转身飞一般地跑了进去,徐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旋即低声对王守仁说道:“王主政,我没经过多少丧事,一时竟忘了,我这一身是不是不太恭敬?”
“没事,你得了信就直接从衙门赶了过来,这等诚心,别人哪里还会计较你的穿着。”王守仁随口一说,继而就想起早朝后那些互相商议着要上书弹劾的御史,眉头微微一皱就提议道“大不了进去之后,请定长孙给你寻一件合适的素淡衣裳,再进去祭拜,免得落人口实。御史嘴笔如刀,谁挨上谁倒霉。”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徐勋终于舒了一口气。今日这套近乎之举,他可谓是使尽十八般解数,现在看来,结果不错,王守仁至少已经对他有了兴趣存了善意,进了定国公再设法再加上另一把火,这初次见面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得志的王守仁(下)
徐光祚之父徐世英早亡,因而,定国公徐永宁这一死,作为长房长孙的他就成了承重孙当仁不让地作为丧主。他不久之前曾经在兴安伯府帮忙治过丧,现如今自己又亲身经历了这一回,自然是得心应手,而家中下人们腰间扎上了孝带,神sè却说不上有多悲戚。
老而不死谓之贼也,已故定国公徐永宁可以说就是这么个类型。徐永宁说是发了狂症误毁敕书在家闲住,但另有一则缘由……他当年袭爵之后,竟是yù将亲祖母迁入祖坟与祖父合葬,将嫡祖母迁出,结果又被嫡母告发……这么多年他再没有上过朝,定国公府也落得现如今的田地。兼且这位老爷子还没事就在房里乒呤乓咖砸东西,或是打着身边人出气,在府里早已人厌狗憎,谁都恨不得离远些。如今人死了,可以说是从上到下全都松了一口气。
徐光祚乃是丧主,这会儿自然不方便出迎。前来迎候的是二房一个庶子,虽是眼睛通红,但跟着人从门。进去,徐勋就闻到了那一股胡椒的味道,和他从前在徐威丧礼上的花招如出一辙。只不过,他那会儿首尾还收拾得干净些,这位显然是连遮掩都没心情。
王守仁乃是礼部向兵部借来协助治丧的,当即就先进去参拜了,而徐勋则是去换了一身衣裳再进去吊祭。虽说按照礼制,前来吊唁的亲友也得要和丧主哭上一场,但规矩是规矩,如今除非是至亲,其余人也就是安慰一二罢了,并不需要人人都在袖子里藏上一块满是胡椒的手帕。
至灵座前拜祭行礼,献过祭酒,又上了香之后,徐勋刚要说赙仪容后送上,王守仁就随口一篇赙文念了出来,尽管通篇只百来个字,但仍是听得徐光祚一时大喜,慌忙上来行礼拜谢。
“仓促之间也只能如此了,回头我再写好赙状,一并烧给了定国公。”
尽管是被借来治丧的,自己满心嘀咕,但王守仁自不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此时见灵堂诸事已经齐备,他便和徐光祚拱了拱手出了灵堂,却是预备到门口去打点一应事宜,好歹尽了他这个被人派来治丧官员的本分。见他一走,徐光祚立时借口请徐勋奉茶,把人请到了侧厅。
打发了两个小厮在外头守着,徐光祚拉着徐勋一坐下就叹了口气说道:“不意想家中突然有这样的变故,还惊动了徐世子亲自来吊唁。如今这丧事一起,一时半会我是离不开身的,此前和你商量的事情,我仓促之间只联系了三四个人。”
徐光祚也是着实没有办法,这年头甭管是哪家出了丧事,御史都必定会瞪大了两只眼睛盯着,尤其是他这样的勋贵人家,一个不好被人参一个居丧不谨,那麻烦就大了。所以,他叹过气后就换上了正sè。
“倒是今日和徐世子一块来的这兵部主事王守仁,徐世子不妨下下力气。他父亲王华当年得中状元,前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而且王守仁年少有才招人忌,所以竟两科落第,登科之后也没点翰林。但如今王华刚刚升任礼部右shì郎,朝中人脉非同小可,而王守仁自己亦是曾经得内阁李阁老威赞才学,虽不曾入翰林,但任过刑部主事,主持过山东乡试,听说身为文官还精通弓马。”
作为京城的地头蛇,徐光祚的消息眼力让徐勋叹为观止,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明白,如今的王守仁虽还没有成为开创一派的宗师,可也绝不是名不见经传之辈。于是,对徐光祚这样的提醒,他自是连声道谢不迭,突然眼珠子一转就说道:“我看定国公府上下人手齐整,里里外外都已经安排妥当,就算没有这位王主政,应该这丧事也能妥当。我今天去兵部关领上任,正巧礼部就来人要了这位王主政来定国公府帮忙,实在是有些蹊跷。”
“这个嘛……”徐光祚迟疑片刻,便点点头道,“朝廷派人治丧,不过是给公卿勋贵一个体面,不过礼部没人,却特意到兵部要了个王守仁来,确实是小题大做了。听说他销了病假又到山东主持乡试,之后回来上任兵部武选司,是出自李阁老的举荐,现如今他父亲又在礼部,偏生礼部借人,兴许有人看不惯他,他前两科落第也是因为如此。这样,我回头上书谦词一二,只要到了内阁手里,李阁老应该会知道怎么一回事,料想也不可能留着他继续在定国公府当个闲人。如此一来,我也算卖了人家一个轻轻巧巧的人情。”
“定长孙真是好计!”
两个同姓人士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微微一笑。及至徐光祚送出侧厅,徐勋辞了人出来时,却也不忘往人手上一握,语带双关地说:“定长孙就算这几天治丧足不出户不能稍离片刻,但若日后有什么好人选,不妨使人给我报个信,我一定设法尽力。”
徐光祚眼皮一跳,知道徐勋之所以打这包票,和自己之前的那番话不无关系,当平就重重点头道:“好,徐世子你果然爽快人!”
从灵堂一路出来,快到大门口时,徐勋见王守仁一副无所事事的光景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他立时迎了上去:“王主政这是……”
王守仁一回头见是徐勋出来了,顿时苦笑着一摊手道:“这定国公府又不是人丁单薄人手不够的,这门。迎宾的也好,赙仪簿子也好,分派事情也好,全都是人人各司其职,哪里用得上我插手?礼部就是不派人来,这定国公的丧事也能料理停当,哪里还用去借我?不过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听说定国公府还有当年中山王留下的一些用兵札记,徐世子既是和定长孙相熟,能不能替我说一说?”
“这事简单。不过,京城那么多勋贵,要都是这样下去,赶明儿王主政岂不是真的要被人称作是治丧专家?”徐勋信口接上了话茬,见王守仁的脸sè微微一变,随即自失地一笑,倒并没有多少埋怨之意,他就抬手请了这位兵部武选司主事到一旁说话。见四周并没有定国公府的下人,他这才说道,“定长孙刚刚也和我提了一提,道是兵部武选司向来是最繁忙的地方,如今又近年底,劳王主政在这里帮忙治丧,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定长孙说,回头就送奏疏上去,等到几位阁老看见,总会有处置的。”
王守仁如今正当威年,自是还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他和定国公徐家无甚交情,可就算不乐意也不得不听从上峰指派,谁想到徐勋竟是给徐光祚出了这样的主意。
一时之间,他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好半晌才笑着拱了拱手说:“不想今日初逢世子,世子就帮了我这样的大忙!”
“哪里哪里。”徐勋笑着回了礼,口中又说道,“只这奏折上去恐怕也得三两日,王主政只怕还得在这儿盘桓两日。话说回来,刚刚定长孙曾说,王主政对兵法军事颇有研究,不知道这两日我若是有闲,可能过来请教请教?”
若是徐勋说别的,王守仁总得掂量掂量,但徐勋说来诣教兵法,而且不日就要练兵西苑,他巴不得所学的东西有实践的机会,立时满口答应道:“请教断不敢当,愿与世子探讨一二!”
得到这一句回答,徐勋知道这一路上和在定国公府的精神都没白费,立时作如释重负状:“有王主政提点,我这心里就有底多了。毕竟,我之前连这纸上谈兵的机会都尚未有过。今日武选司那位主政就差没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作进了,若帏练兵西苑,这部院面老大人们瞧不见,背后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的不是!我适才在武选司是忍住了没说,要真是不放心,有请他们放一个人在旁边看着,这总能放心了吧?”
徐勋说着说着便苦笑一声,见王守仁若有所思,他便再不多言,摇摇头之后拱了拱手就告辞离去。临出门的时候,他就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叫声。
“徐世子!”
谢天谢地,终于来了!
赶上前的王守仁见徐勋转身,他踌躇片刻就开口问道:“若是徐世子真有此意,我卸下了这趟治丧的事,就去向刘尚书相请,往西苑观摩府军前卫幼军练兵,不知徐世子意下如何?”
固所愿已,不敢请耳!
徐勋恨不得直接把这八个字掏出来,但话到嘴边却变了另一番意味:“每到年末,不是武选司最忙的时候吗,王主事怎会有这样的空闲?”
“我上任不过数月,再加上武选司属官人数向来是兵部最多的,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难得有机会可练兵,错过了未免后悔一辈子。”说到这里,王守仁顿了一顿,继而就洒脱地笑道,“而且,世子可知道,就在今天早朝之前和之后,不少御史那里都在流传你挑唆太子逃文华殿讲学的事么?我虽不才,但家父在礼部,也曾多次参加李阁老文会,若有我去西苑盯着,兴许能让人少骂你两句jiān佞小人。”
尽管徐勋早就知道了,但话从王守仁说出来,意义却大不相同。当下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一躬到地,才打算说两句感谢的话,却被一双有力的胳脖托了起来。
“要说被御史骂jiān佞小人的不止你一个想当初我在家里养病之后起复主持山东乡试,结果还被一个御史骂作是诈病不忠,大本已失,缘何要用我这等不忠之人主持乡试,耽误士子云云!所以说,真要是真的什么事听那些御史信口开河,其他人就不用做事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徐勋求人才,太子诉母后
比起京城的东北面,西北面虽是不比东西城中龘央的地带人烟密集,但靠近积水潭附近,仍是有一两座勋贵的园子,但西直门和新开道街围着的西北隅就属于贫民聚居区了。在这一片地方住着的多半是车马轿夫,亦或是四处临时打短工的杂役,四周围到处都是不怎么起眼的低矮小院子,往往一个院子里就杂居着好几户人,有的是自己辛辛苦苦造的房子,但大多数人都是赁的院子住。毕竟,多少年下来,京城已经没什么闲置无主的地皮了。
慧通租下的小院就在新开道街西边的板桥胡同,和城墙北沿仅仅只相隔两三条胡同。这附近不少军户杂居,祖孙三代乃至于四代都挤在一个院多里,整日里吵吵嚷嚷声音不断,但在市井里头住惯了的他自不会在乎。
如今手头有钱,他就比在南京时出手阔绰了许多。两个月来便在东城西城安插下了十几二十个眼线,就连从前的西厂旧部也被他花言巧语寻到了几个。只不过北镇抚司和东厂都是庞然大物,而西厂复起又没了音讯,他暂时也不敢过于招摇。这一日,当手底下徒弟送了信来,他拆开一看发现是徐勋那熟悉的左手书,不禁咧嘴一笑,扣上帽子就出了门。
板桥胡同对面三条胡同紧挨着积水潭,到底处有一家卖些各色糕饼并茶汤的小摊。眼下已经是冬天,这四面漏风的地方自然生意普通,主人只得用油毡并木柴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也偶尔有四周觅活计的人来坐上一会喝口茶暖身子。慧通熟门熟路到了小茶摊上,见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果然坐着此间最常见褐衣小帽打扮的徐勋他随手丢了两个铜子给开茶摊的壮汉,继而就在徐勋对面坐了下来。等到一大碗热茶送上他咕嘟咕嘟喝了几。这才放下了。
“什么事要世子爷你亲自来找我?前一阵子不都是那个阿宝来吗?”
“定国公殁了。”
听徐勋这么淡淡地说了一句,慧通愣了一愣,随即撇了撇嘴道:“定国公殁了?这管你什么事?虽说咱们和魏国公府的人一道过来,但徐叙进了国子监,王世坤还拉着定长孙去兴安伯府帮忙治过丧,但定国公死了也不至于让世子爷你这般拉长了脸吧?”
“我之前让定长孙给我找几个总旗百户之类的军官,定长孙如今是丧主抽不开身,又怕让下头人去办滥竽充数,又怕御史发现了弹劾,所以只得四五个。”徐勋懒得和慧通兜圈子说到这里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所以我眼下缺人,很缺!你手下可有机灵能用,又有军籍的?百户这样的军官得上兵部挂档,但总旗小旗却无需走兵部,我一个条子就能做主。”
一个条子就能做主!
尽管总旗小旗之类的军官按照文官所说是不入流,但对于军户来说,每户正军的名额就是一个其余的尽管顶着军户的名头,但名曰军余,说是能科举能种田但始终比民户第一等,至于正军,则是往往一辈子都熬不出一个小旗来。慧通算是天赋异禀投了当年西厂理刑千户韦焕的缘,这才被拔摧为总旗,却是比寻常一个指挥使都威风。可如今徐勋那边虽然不是什么侦缉的差事,可却是在西苑操练的!
思来想去,若不是百户的名头必得过兵部,慧通自个就首先怦然心动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反反复复盘算了一会,掰了掰手指头,这才嘿然笑道:“有军籍的我是没有,就算有,也都是逃亡军户,你无论如何都不能用的。幸好我精明,搬到板桥胡同之后就周遭都走了一遍,和这些左邻右舍都处得好。而且,你要知道,各卫所有各卫所的名册,你通过定国公府找几个旁所的军官调过来帮忙可以,但你自己挑肯定不行。我那儿靠北城墙根上有三户军户,就是府军前卫的,有几个小子常常舞枪弄棒,我去把名字打听来,你到时候挑上……”
说到这里,慧通突然又一拍大腿道:“不对,他们几个都是军余,不是正军!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指挥使,那些在军中混老了的老兵油子你决计镇龘压不住,要知道,不少正军都是七八岁十一二就吃了老子传下来的钱粮,刁滑得很!我给你出个主意,不要正军,只要军余,但你首先得把兵部的关节打好!要说兵部那些人最看不起咱们这些赳赳武夫,你可得费心劳神一番。”
“这个你不用担心。”徐勋狡黠地一笑,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说是打算跟着到西苑去监军。
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世家名门,李阁老看重的人,如果是为了治军的正经事,他应该能帮得上忙。”
王守仁?
慧通离开京城已久,如今乍一回来,打听的主要是那些内阁大佬部院大臣,乃至于司礼监等等大太监或者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事,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他自然没听说过。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是冲着徐勋竖起了大拇指。
“真不愧是世子爷,拉关系套交情的本事无人能比,兵部那些大爷们向来都是朝南坐,对咱们这些身在军籍的横挑鼻子竖挑眼爱理不理,你居然能拉到一个人,这本事……喷喷!”
“你别尽吹嘘我,前些天我和太子沈姑娘一块大闹仁和长公主府的事虽是捂下去了,但不知道是谁把太子那天逃了文华殿讲学的事归到了我的头上,不少御史已经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虽则是皇上心中必有计较,但说不准还有的是折腾。”
“什么!”
慧通闻言又惊又怒。他固然是西厂旧人,但离开多年,早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尽知各家达官显贵动静了,可即便如此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大的事,他却没能事先知晓这不免是重大的打击。他和徐良虽是老友但徐良这空头伯爵一时半会甭想管事,他翻身的机会全都赌在了徐勋身上。要是徐勋有什么闪失,他下半辈子固然不会受穷,可其他就全都是一场空!
“我去查。”慧通的眼眸中闪动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光,恶狠狠地说道,“今次是我疏忽,从今往后我会死死盯着那些个最喜欢上书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御史……”
……………………………………
有明一代,坤宁宫素来是皇后中宫。
除却千秋节受命妇朝贺之外,平时每日还会接受妃嫔问安。然而弘治一朝天子素来简朴千秋节往往免朝贺,而后宫中嫔妃一个都没有,坤宁宫自然少了那些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然而,这里却并不冷清,由于张皇后独占圣眷,大太监们有事没事都爱到这儿奉承一二,透透消息说说人情,再来顺便巴结皇后身边的女官。
张皇后既不用费尽心思斗嫔妃,也不用假情假意照看庶子庶女,日子自然过得无比舒心。三十出头的她保养极好面色宛然少女一般红润光泽,稍有小病小痛,那便是震动宫闱的大事从皇帝到太医院恨不得围着她转。这一日因为天气渐凉稍稍有些咳嗽,太医院院使院判就亲自陪侍在坤宁宫西暖阁,看着御医请脉开方子,末了又双双拿着那药方反反复复斟酌,最后才道了个可字。
等到这些太医院的人都诚惶诚恐退了下去,张皇后方才不耐烦地命人挂上床上的帐子,用手支撑着坐起身来,没好气地冲着身边一个女官嗔道:“就是咳了两声,偏你们多事,非得劳神去请什么太医,回头皇上一来必然又是唠唠叨叨一通问!”
“娘娘,皇上的腴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要是在面前咳嗽一声,奴婢等人不禀报又不去诣太医,回头都是咱们的罪过,您就好歹安养安养吧!”
“再养下去我就不会动了!”
话虽这么说,但几个女官在旁边花言巧语劝着,张皇后也不得不依言躺着,想到之前弘治皇帝大动干戈亲自审案,又将乾清宫答应刘山定了凌迟,甚至把一应内侍都撵了去观刑,她脸上不禁渐渐露出了笑容。心里正妥帖的时候,她就听见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才支起胳脖肘稍微探出身子,她就看见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冲了进来。
“母后,母后!”
看到是儿子,张皇后那刚刚生出的一丝愠怒就立时抛到九霄云外了,连忙坐直了身子笑道:“今天这么早文华殿讲学就完了?”
“是,儿臣听说母后病了,就对李先生讨了个情,李先生少讲了两页书!”能够这么早找了借口从文华殿溜回来,朱厚照心里自然异常得意,但脸上还是老老实实的,极其关切地问道,“母后的病怎样了?”
“就是咳嗽几声,偏生她们多事,竟去你那儿多嘴!”张皇后口中这么说,心里却是喜滋滋的。儿子长这么大,平时别说自己有个头疼脑热,就是大病的那会儿也不曾如此着急,此番案子真是因祸得福!
“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朱厚照抓着张皇后的手如释重负地摇了两下,紧跟着就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来,竟是哭丧着脸说,“母后如果没事,那就请为儿臣做主!”
“啊?”张皇后倏然怒容满面,“怎么,是谁给了你气受?快说,甭管是内阁哪位先生还是那些部院的老头儿,你说出来母后给你一体做主!”
“是徐勋,今儿个有御史弹劾徐勋,说是儿臣上次逃学是他挑唆的!母后明鉴,要不是他跟着儿臣一块去,怎么能从长公主府把那郑旺揪出来,怎么能把刘山那狗才抓出来……更何况,何呃……”朱厚照稍一迟疑,突然扭过头狠狠一瞪,见几个女官全都溜走了,他这才讷讷说道,“儿臣从前被流言所苦,也是他对儿臣说看父母之心,看小时候就最准了……“……”
门外的刘瑾虽是做眼观鼻鼻观心之状,但耳朵一直在竖着听里头的动静。听朱厚照对张皇后絮絮叨叨说着那些话,他心里舒了一口气,暗想不枉自个好容易打探的消息,头添油加醋地在太子面前一说,这顺水人情真是送得极妙。
他刘瑾在东宫虽有几个狐朋狗友,但在宫外却是两眼一抹黑没几个认识的人,这位兴安伯世子一定得把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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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奸佞小人,决不能容!
日落时分,从长安左右门两侧的各大衙门回家的无数官员们,素来是京城一道风景线。在这几座衙门里供职的官员之多,品级之复杂,衣着之凌乱,年龄之老幼,代步工具之大相径庭,全都是没见识过的人所不能明白的。就好比位尊如尚书,兴许官服朴素,七老八十只用一辆老牛拉破车;而位卑如主事,家中豪富衣衫鲜亮,两人小轿上头亦要用各种装饰。而这一路上,让道抑或争道,总是每一天都无避免的。
随着天色完全黑暗下来,路上的行人不是更少,而是更多了起来。毕竟,弘治一朝,部院官员鲜有真正申正散衙的,多半都会料理完事务才回家。然而,这会儿那些或寒酸或豪奢的车轿行人,全都在路旁礼让从长安右门那边驶出来的一辆马车,原因很简单,车内责着的人是太子太保兼户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只礼让之余,也有三三两两靠两条腿代步的低品文官在那交头接耳。
“折子都送上去两三天了,也不知道内阁对那几份奏折是个什么态度!”
“是啊,听说太子殿下逃文华殿讲课的那天,是李阁老讲《礼记》。”
外头人在议论什么,车内的李东阳自然不知道。内阁大学士回家休沐,按例是不能把奏折来,他当然不会破例,更何况那几份御史精心修饰慷慨激昂的奏折,在司礼监太监按照轻重缓急审阅送到御前御览之前,根本就还没有被发到内阁,他到哪里去看?只没看到不代表没听到,他素来是留心朝堂官场动静的人,这一来不免对皇帝的态度忧心忡忡。
弘治皇帝确实是从善如流的人,但也不是没有在有些事情上犯过执拗。比如说张家兄弟横行无忌,前前后后也不知道有多少御史上书弹劾,可几乎统统留中,皇帝甚至还让光禄寺替张鹤龄摆酒向言官赔罪,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竟是亲自出马教训,至于训诫的言辞如何,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今这徐勋尽管不比张氏兄弟,但太子既然喜欢,要动也同样不容易。更何况,风闻奏事无凭无据的,哪位天子会喜欢把太子捎带进去的那些御史?
“老爷,马尚书的车在前头,似乎在等咱们。”
一听车夫的这话,李东阳略一沉吟,立时吩咐把车子驶过去。待到车一停,他挑起窗帘一看,就只见对面的车厢中,白发苍苍的马文升亦是一手拨着厚厚的棉帘子看了过来。四目对视之间,马文升就开口说道:“李阁老,太子前些时日在文华殿讲学时半途而退的事情,前几天朝会前后几个言官议论得沸沸扬扬。老夫仔细打听过之后,也忍不住上书建言了。”
见李东阳面色震惊,马文升踌躇片刻,就叹了一。气:“老夫至今还记得,弘治十一年三月初六,老夫于文华殿与太子讲学,时隔五年之后的弘治十五年四月,这才再次在文华殿为太子讲学。除此之外,只是正旦,冬至及每月朔望日,于文华殿朝参。现如今这几个月,面见睿颜的机会虽然多了,但每次不过小半日,太子的窗课本子几乎都见不着,老夫实在是担心得很。
兴安伯袭爵已经是既成事实,老夫不想多说什么,但挑唆太子逃课,那却是老夫万万不能容忍的!”
除了平日公事往来,大明朝最顶尖的那些内阁大学士和部院大佬,等闲并不轻易往来。毕竟,到了他们这阶层,走动太勤落在皇帝眼里,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李东阳虽还敬重马文升为人,但对于此老倚老卖老亦是头疼得很,两人私交却只泛泛。这时候听马文升说完这番话,他忍不住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
“约斋兄,事情未必真如外界流传的那样,你又何苦和那些言官掺和!”
马文升年老耳背,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根本没听清楚李东阳的话,还是有意装作没听见,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老夫一把老骨头,几次三番上书致仕,早就不该在吏部尚书这位子上再占着了,但实在是有些话不说不甘心。李阁老应该比老夫更清楚,太子殿下现如今能写的大字统共几何。老夫只是怕宫中已经有那些投其所好的阉宦,若是外头还有奸佞小人勾搭着太子学坏,这就不可收拾了,老夫决不能容!就算万一老夫所言有差,但只要皇上心里记下了,至少也可防微杜渐,也算是老夫临回乡之前,也为朝廷分忧了。”
见马文升面上那一条一条深深的皱纹,李东阳思来想去,有心想再劝说两句,可见老头儿那白眉白须偏生又倔强十分的样子,最终还是按下了,只点点头道:“也罢,我知道了。”
李东阳的声音并不大,再加上大街上往来行人不少,耳背的马文升不禁盯着李东阳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差不多琢磨透了那口型,他大约明白了这位阁老是什么意思,当即微微颔首就告了辞,又放下了窗帘。
李东阳看着那辆简朴得完全不像一品大员的马车远去,这才放下手对车夫吩咐了一声起行。他也不是第一次对这位吏部尚书生出深深的无奈了,可这一次无奈过后却第一次想着,要是这倔强老头不在的话,那么该用谁来替代?
说起来,至少最油滑的焦芳这当口绝对不会趟这浑水!
等马车拐进李阁老胡同,李东阳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丢到了脑后,下车的时候,脸上一如既往丝毫没来先前的郁气。迎上前来的管家小心翼翼搀扶了他下车,这才说道:“老爷,今儿个有两拨客人在里头等您。一位是兵部尚书刘大人,另一位是礼部侍郎王大人和兵部武选司主事小王大人。”
刘大夏,还有王华王守仁!
李东阳立时明白了这两拨客人的身份,眉头微微一蹩就问道:“是同时来的,还是先后来的?”
“是王大人和小王大人先来,刘大人后来。王大人和小王大人在小花厅,刘大人在书房。小的没让刘大人知道前头还有客人。”
“很好。”
李东阳赞赏地冲着管家点了点头,吩咐他进去传话给朱夫人和李兆蕃,道是不用等他一块吃饭,这才整了整衣衫前去了书房。他和刘大夏当年同为翰林院庶吉士,籍贯又都是湖南,尽管他是地地道道在京城长大的,但别人却不免把他们当成是同乡。再加上如今各在阁部,这交情却没丢。只刘大夏鲜少登门来找他,今天着实来得蹊跷。
难道和马文升一个意思?大有可能,要说固执,刘大夏可是不让马文升!
于是,推门进书房的时候,李东阳的脸上满是温煦的笑容:“东山兄,今日怎有空到我这儿做客?”
“做什么客,我都快给那个王守仁气死了!”
刘大夏气咻咻地站起身对李东阳拱了拱手,两人分宾主坐下,书童立时用丹漆小茶盘又换了茶送上。等人退下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说,“他是武选司主事,不是职方司主事,成日里就借调各种战图史料旧档看,职方司不借他就死磨着,我前几天才借口定国公府治丧,把人借给了礼部,结果倒好,定长孙上书之后,竟又把人给我好端端的送了回来!这也就罢了,他今天竟然对我说,那个兴安伯世子徐勋在西苑练兵,他愿意到那边去盯着!”
正在喝茶的李东阳听了这话,一口水竟是呛在了喉咙口,一时连连咳嗽。毕竟,把王守仁从治丧定国公的闲差当中解放出来,就是他对刘健的建议。然而,王守仁竟然提出了这样石破天惊的建议,他却完全没想到,这会儿忍不住惦记上了那在小花厅等候的父子俩。
“年轻人锐气十足也是常有的事,东山兄既然瞧不惯他,打发他去西苑盯一盯那边也好。这几日几个御史都在那捣鼓着上书,就连马文升今日也对我提了徐勋的事。如此一来,也可省得那些人盯着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微不足道?”刘大夏果然掉进了李东阳调转话题的陷阱,眉毛险些没竖起来,“西涯,你这涵养也太好了,太子殿下逃了你的讲学,你居然还能这般淡定?马文升这人说得好听是不讲情面,说得不好听,那便是意气用事!但他这一回总算还做了一件好事!算了算了,有他出面,我也懒得多事,毕竟当初升他官的旨意我也是奉了诌。唉,悔不当初,没看出这么个小奸臣……”
李东阳本意这会儿天色已晚,刘大夏饿着肚子来显然坐不了多长时间,岂料这个年纪比他还大十岁的老头儿竟是絮絮叨叨一说就没个完,时而数落马文升的不是,时而讲九边诸军情形,时而又拐到了太子朱厚照的头上……当饿得饥肠辘辘的李东阳总算把人送出门时,他赫然听见刘大夏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该,谁让你说得兴起忘了时辰!
要换成平时,李东阳兴许会留人用饭,但这一次还有另一波客人要见,于是看着刘大夏上了那辆和他的年纪一样颤颤巍巍的马车,情知这位清廉得不像话的兵部尚书决计舍不得在外买些东西填肚子,他转身之后终究忍不住吩咐道:“去,立刻给刘尚书送一盒点心路上吃。”
撂下这话,李东阳自个也少不得先去用了半块枣糕垫饥,这才信步前往小花厅。一进里头,见王华和王守仁双双站起身,他便摆了摆手,随即正色问道:“伯安,你真打算去西苑观摩府军前卫演练?大冷天的,又时值年末武选要紧的关口,更何况,那徐勋正惹上了麻烦,别人躲他都来不及,你还要自己凑上去?”
王守仁却仿佛没看到父亲频频使眼色,拱拱手便朗声说道:“回禀李阁老,我怕的不是麻烦。
我怕的,是大明军制败坏无可救药!”
第一百八十四章 皇上圣明,太子英明
吏部沿书马文升马尚书也上书建言了!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对于那些部院大佬来说,不管好事坏事,只要他们一有动静,因为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一瞬间就会传遍所有衙门。所以,曾经担任兵部尚书多年的马文升也随着那些御史一块上了书,这自然引起了轩然**ō。毕竟,吏部尚书乃是内阁以下最要紧的一个位置,素来号称六部之首。这位都上了书,那个jiān佞小
人还躲得过去?
且不早的那几个御史有多么欢欣鼓舞,就连其他人,也不禁思量着是不是要附骥尾拣一下现成便宜。尽管据内阁文书官透出来的消息,三四天前那一批御史上书的弹章都尚未发下内阁,应当是被司礼监扣下延迟,亦或是干脆御前留中了,但有道是石破天惊属御史,越是能啃下硬骨头,就越是风骨坚tǐng的御史,这已经成为了铁律。于是,就在次日傍晚右顺门收奏章时,又有好些人把自己精心炮制的好一篇文章送了进去。
然而,和绝大多数人以为的司礼监拖延不同,之前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在看到那几份奏折的时候,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在乾清宫东暖阁对弘治皇帝奏了。而由于之前那桩惊天动地的案子,李荣在萧敬面前稍微收敛了几分倚老卖老的架势,此番尽管面对雪片似的弹章,但心知肚明太子逃课真相的他自然不会跟着落井下石。
这会儿几个司礼监太监站在御前禀奏那些已经做了节略的奏疏,在几桩国家大事之后,萧敬就挑选出了马文升的那份奏折,甚至摘选了其中文采最好的一段诵读了一遍,瞥见弘治皇帝面沉如水,他便又在桌子上摊开了今日收进的那些御史弹章,垂下眼睑说道:“除却马尚书之外,还有都察院各御史及各科给事中言及此事的奏折,总共七件。”沉默了好一会儿,弘治皇帝方才淡淡地说道:“除了这些之外,悉数发内阁票拟。”
“是,奴婢遵旨。”
自从乾清宫内shì刘山凌迟之后,尽管司礼监这几个顶尖的大佬全都借着陪shì朱厚照到文华殿听讲,逃过了亲眼去观刑的那一劫,但如今人人都谨慎了不少,就连资历最老的萧敬李荣,自称也从老奴改成了奴婢。见弘治皇帝仿佛没有别的吩咐,萧敬领头收拾了桌子上的奏折,又唤了几个司礼监文书写字,用匣子把这些奏折一一装好了,唯独只剩下马文升和那几个御史的留在小桌子上丝毫未动。尽管皇帝并未明说,但这些奏折显然是被留中了,不用下内阁票拟。除却涉及太子外家张家的事情之外,这情形还极其罕有。
然而,临退出去之前,李荣突然又躬了躬身道:“皇上,太子之前在文华殿李先生讲学时早退,其中真情所知人极少,如今御史却突然风闻奏事,这消息的来源实在是殊为可疑。事涉太子,奴婢请皇上允准,让东厂好好去查一查,以免别人一味胡说八道,伤了皇上圣明,太子英明。”弘治朝的厂卫相较而言低调,但这等事实质上却不用请旨,但王岳一直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xìng子,人又耿直,和文官都相处得不错,这会儿听李荣陡然之间提了这么一个建议,他不禁立时张嘴就要劝谏两句,却不妨袖子被人轻轻拉了拉。瞥见是旁边的陈宽,王岳顿时一愣,等陈宽对自己摇了摇头,他这才勉强忍住了。
“也好,奔查一查。”弘治皇帝原本就有些怀疑,此刻李荣一说,他更是心中一动,当即点了点头。这时候,萧敬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呀一声就拍了拍自己的头,也上前一步深深行礼道:“皇上恕罪,奴婢刚刚竟是忘了还有一件事。虽说不大,但按理也是要禀奏的。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上书请至西苑观摩府军前卫练兵。
王守仁?王守仁是谁?
只看弘治皇帝微微皱眉的茫然眼sè,萧敬就知道天子并不记得这么一个人,便轻声说道:“回禀皇上,王守仁是礼部右shì郎王华之子,弘治十二年进士,上书言过九边之事,对兵事颇为热衷”“就算热衷,此事他也未免越权了!”弘治皇帝不悦地打断了萧敬的话,继而更是不耐地说道“从御史到兵部主事,一个个都是正儿八经的进士,不盯着那些国计民生的大事,只盯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徐勋干什么?”
尽管皇帝未曾明说马文升,但素来和马文升有龃梧芥蒂的李荣仍不免心中一喜,旋即笑道:“万岁爷还不知道这些御史的xìng子么,无缝的鸡蛋还要盯两下,更何况徐勋年轻,未免做事莽撞留下破绽,被他们盯上了也不奇怪。这王守仁料想也是如此……”这一次却换成萧敬轻咳一声,打断了李荣的话,旋即就笑容可掬地说:“李公公这一回未免*错了。皇上,这事儿奴婢让王岳派人去打听过,徐勋那一日去兵部武选司上任,结果被几个心有不满的属官挤兑了一番,后来恰逢定国公殁了,兵部尚书刘大人应了礼部之请,把王守仁借了去定国公府治?……”萧敬井井有条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又说到徐勋曾经在王守仁逗留定国公府期间去请教过兵法云云,见弘治皇帝那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他这才笑道:“所以,这王守仁应该未必是恶意,先是向刘尚书上书给驳了,不想如此大胆,竟是直接给皇上上了书。要说徐勋年纪轻轻,虽说只是给他五百人,就算瞎折腾也不要紧,但他如今成了众矢之的,若有个正经进士出身的文官过去看着,想来也能平息物议。”上一次拒绝了李荣要瑞生来乾清宫执役,又派了瑞生去给徐勋贺喜,萧敬现如今就索xìng派了这从前服shì过徐勋的小家伙行走两边捎话带信。前时瑞生回来一说王守仁的事,他就立时心动了,此时说将出来,见皇帝正在踌躇,他寻思片刻,也就没有继续添油加醋。及至他和其他三人一起退出了大殿,李荣就笑吟吟地快走两步追上了他。
“萧公公,你对兴安伯世子,还真是回护的很哪!”“哎,哪里说得上回护,东宫一日一个太监过来在咱家耳边聒噪,这事情要是再没个结局,只怕太子殿下就要亲自召见咱家这把老骨头了。”萧敬笑眯眯地斜睨了李荣一眼,继而便意味深长地说道“说起来,咱家起头似乎还看到有两份弹劾马文升和戴珊的折子,也不知道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李荣不想自己这般眼疾手快,可还是被萧敬看在了眼里,干笑两声便打哈哈岔了过去。而这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后头的王岳也忍不住问陈宽先头为何非得拉住自己,陈宽少不得冲着他摇了摇头。
“老王,你也别一天到晚就知道回护那些文官,圣意已经那么清楚了,该查就查。有你这么个做事讲分寸的去查,总比宴上恼将上来让别人出马的好!至于李公公和马尚书的那点过节,咱们管不着,也犯不上去管!”心中有事,司礼监诸大挡退去之后,弘治皇帝不免打了一回坐,可终究是心浮气躁不能入定,险些又打算唤人进丹。思来想去,记起张皇后昨天又嫌药苦,不肯服药,他就索xìng站起身来,道了一声去坤宁宫。待到几个答应上来服shì换了衣裳披了厚厚的狐裘,他信步走出大殿一看,却发现是下雪了,顿时又惊又喜,立即摆手示意不用肩舆,竟就这么走了过去。
虽则是兴致盎然,但这一路走来,哪怕着了鹿皮靴子,到了坤宁宫,他仍不免通身冰冷。进了大殿脱了皮裘手套暖额暖耳,他就搓着手问一个迎出来的女官张皇后的病情,得知并无大碍,他就点点头,却吩咐不许惊动,自己一个人悄悄走了进去。屏退了东暖阁外的几个宫女,他正要进去,却听到里头传来了朱厚照和张皇后的声音。
此时已近傍晚,他不想朱厚照竟会在这时候来探看母后,一时又是欣慰又是喜欢,竟就在门外站住了。里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帘子缝隙透了过来,堂堂天子竟是就这么听起了壁角。
“母后,你对父皇说过没有啊!”“这是国家大事,你什么时候看母后插手过你父皇决断人事?你别急,要按照我的意思,自然是把那些御史统统拖出去廷杖,可你父皇是不会答应的!不过,你要相信你父皇,那些御史就喜欢胡说八道乱污蔑人,你父皇最是明察秋毫,不会冤枉人的怎么,难道你人在宫里,那徐勋还会想方设法送信进来和你诉苦?”“哪能,他要是这么没出息,我才懒得搭理他!”内中朱厚照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想当初兴安伯欺负他,他都不让我对父皇告状,更何况现在!要我说,那些就会背后告别人刁状的御史最可恶了,有本事大伙亮亮真本事比一场!我只是觉得冤枉,李先生上次都对我说,只要我把该背的书背出来了,该学的东西学好了,时间长短不要紧,只在于是否上心,凭什么他们罗罗嗦嗦的!一个劲说人挑唆我逃学,莫非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太子就这般没用,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听着母子俩的这一番对话,接下来弘治皇帝又站了片刻,心中一时满意十分。妻子能够不到面前吹枕头风,儿子能够看出御史那些弹劾当中的关键,这实在是比什么都令他高兴。
妻贤牟孝在百姓之家已经足够了,而在皇家,只有妻明子慧,他才能够真正放下心!
既如此,如今这风头该调和一二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舌战文华殿(上)
文渊阁首辅直房并不算大,满打满算,连带后头那一张床铺一块算上,也不过是七八步见方的一小间屋子,但这会儿不但刘健在此,李东阳和谢迁也全都挤在这儿。
三人素日里也不是没有纷争龃龉,可在真正的大事上头还能够戮力同心,因而早有人将他们这三人组和宣德正统年间赫赫有名的三杨相提并论。这会儿三人都不吭声,脑子里都在回想着适才那个司礼监文书官捎来的话。
“三位先生,皇上说,明日早朝之后,召三位阁老文华殿议事。”
激动?那是自然的,要知道,他们三位号称入值枢机的阁老,但已经整整好几个月没有在朝会之外见过天颜了。然而,身在他们这等位置,当然不会把这召见议事仅仅当成激动人心的事来考量,少不得有其他顾虑。尤其是李东阳在照例送了人小两步的时候,还多问了一句是只我等三人,还是另有别人,那文书官却含笑不答的情况下。
“罢了,皇上素来虚怀若谷,就是有决断,我等三人也大可劝谏,不用过于担心了。”
同样的情形也同样发生在吏部,发生在兵部,发生在都察院。无论是马文升刘大夏还是戴珊,三人不在内阁,却都是备受信赖的大臣,平素也不是没有在朝会之外受召见,可依旧是罕见得很,除却激动之外,哪怕是清正如他们,也都无一例外百般打听可还有别人受召,在从那传旨的司礼监文书官口中探不出根底之后,三人又都派了皂隶去别的衙门打听。
于是,到了傍晚时分,六位内阁和部院大佬就已经全都心里了然了。刘健李东阳谢迁外加马文升刘大夏戴珊,这几乎是如今弘治朝臣当中顶级豪华的阵容。且不说这其中自有微妙的好恶关系在,六个人无不连夜打点平时积攒在心里只能宣泄在奏疏上而没当面说的话。
然而,到兴安伯府传口谕的司礼监写字孙彬就不会卖关子了。和徐勋打老了交道的他只面北朝南而立,轻咳一声照着弘治皇帝之并的原话说道:“传朕的话,且对徐勋去说,明日早朝后文华殿外候着。”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之后,他便搀扶起了徐勋来,又郑重其事地说:“徐世子,你可切记好好准备准备,明日可不同于上次皇上召见,那可是还有许多别人在。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马尚书刘尚书戴都宪,这六位没有一位是好对付的,据说太子殿下是去向皇后娘娘诉过苦,皇后娘娘有没有对皇上说就不知道了,但这种时候,就是太子殿下也不好太向着你,萧公公就更不用说了,那场合轮不到司礼监开口帮你说话,只能靠你自己。”
“萧公公能够事先提点,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见徐勋语意诚恳地拱了拱手,孙彬笑吟吟地道了句好说好说,旋即也不好多留,当即举手告辞,可等到徐勋送出门之际,他突然停下脚步来,看着徐勋低声说道:“好教徐世子得知,前些日子李公公对萧公公提过,道是瑞生机灵,不妨到乾清宫先当一个答应,之后便是摧升的本钱,可被公公给婉拒了。公公鲜有这般照应一个小字辈的,他可是福气不浅!”
“还请孙公公问复萧公公,承蒙照拂,徐勋实在不胜感激!”
直到眼见着孙彬翻身上了马,带着跟来的那个小太监打马飞奔离去,徐勋方才转身往回走,心底踌躇着明日该是怎样的大场面。他前辈子的经历已经够跌宕起伏了,也自信经历的世情很不少,然而和今生今世的层面比起来,仍然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哪怕他多出了数百年的经验总结,也不能妄想轻轻巧巧斗过那些个积年的老狐狸。
更何况,这次极有可能是六对一,要不是皇帝有不小的可能性偏向他,太子朱厚照也兴许会过去,他也不用去丢人现眼了!
次日的早朝古井无波。早朝上所奏的五件事都是前一天早就圈定好了,向来冠冕堂皇四平八稳,或是赈灾,或是抚民,或是奏官职升降任免,或是蠲免赋税显示天风……总而言之,这时节就算是再铁骨铮铮的御史,也断然不会在早朝上违反规矩弹劾什么人。因而,在冗长的礼仪过后,朝官们顶着尚未过去的瞌睡劲退朝,皇帝看不出喜怒地前往谨身殿更衣,而一众被召见的阁臣,则是鼻有人领他们前往文华殿。这一幕并不是私底下的暗箱操作,自然有无数人看在眼里,比如焦芳,比如一众科道言官,比如王守仁。
直到百官退得干干净净,大臣们都已经进了文华殿,徐勋方才被人领着进了左顺门。其实他一早就来了,仍然是和上一次天还没亮就起,唯一的区别就是在左掖门的直房内烤着火等候,而不是和上回一样在券洞里吹西北风。只暖烘烘的身子不消几十步就被那呼啸的寒风给吹得干干净净,再加上天空又不应景地飘起了雪花,他忍不住拢了拢毛领子,又轻轻搓了搓手。
领路的不是别人,正是瑞生。这些天他随侍萧敬,宫中能去的地方已经记得精熟,人头脸孔也都熟了多半,这会儿路上但凡看见他笑看打招呼的,他都轻轻颔首以对,隐约之间已经有了那么几分派头。
可是,当听到徐勋打了个喷嚏的时候,他仍是忍不住往后头瞅了一眼。
“天这么冷,世子爷就该在身上多穿一些,至少该带双手套。”瑞生的声音比蚊子还轻,可里头的关切和埋怨之意却根本掩藏不住,“到时候脱下来我帮你好好收着,总好过现在受冻,这大冷天万一寒气入体病了怎么办!”
“我哪有这么娇贵!”
徐勋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虽没有再和瑞生多说话,心底却是不无欣慰。然而,瑞生却并没有带他径直进文华殿,而是绕到了后头的御药房。看着四周围那些个自顾自忙碌对自己视若不见的太监,徐勋只觉得异常狐疑,直到跟着瑞生走进一间没人的小屋子,他才忍不住问道:“这里过……”
“萧公公说,皇上要先召见那六位大人。”瑞生仔细回忆着萧敬之前的吩咐,力求一个字都不错,“皇上平日就算在文华殿召见,也多半只及阁臣,很少有阁臣和部院大臣一体召见的。三位阁老已经大半年没见到皇上了,马尚书和戴都宪倒是因为明年考察,之前召见了一次,但今年仅此一次,刘尚书也是就年初一回。所以他们必然有大事要奏,不少皇上都要亲赐裁决,所以不会立刻就召见世子爷,多半要等到最后。外头太冷,而且被人看见了不好,这御药房是萧公公手下妥当儿孙管着的,世子爷在这里等正便宜,还可以好好思量思量。”
就算已经从孙彬的话语中体会到弘治皇帝并不是经常召见大臣,徐勋也没想到这样的召见会珍稀到如此地步,咂舌之余方才体会到,自己初入京城就因为巧合和设计搭上了太子朱厚照,于是得蒙召见是多么幸运——也难怪外人都要给他扣上一个估进奸佞的帽子。
从前虽是主仆,但瑞生很知道避嫌,等徐勋坐下他就悄悄退了出去。而徐勋坐在这温暖的室内,少不得把昨晚上考虑的打算继续拿出来仔仔细细地分析,如是枯坐的时分过去得虽慢,可也并不难熬。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门帘才被人轻轻挑了起来。
“世子爷,该去文华殿了!”
三堂会审的架势,从前徐勋在应天府衙门前曾经见识过一次。那一次他是用尽手段终占得上风的原告,然而这一次站在文华殿里,行过礼后的他却是孤立无援——如果不算皇帝身边那个使劲朝自己眨眼睛的太子朱厚照,以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一般面无表情的萧敬,乃至于满脸严正公事公办表情的皇帝的话。
至于文官那边,他只认识一个马文升,但也勉强能够按照座次认出每一个人。最上首的内阁首辅刘健是个七十开外却精神矍铄的老头,须发白了大半,这会儿几乎没怎么正眼瞧他;再下一位的老者稍显清瘦,表情却相对温和,此时正饶有兴致地审视着他,应该是次辅李东阳;第三位的谢迁皱着眉头,仿佛他徐勋欠了他多少债似的;马文升一如既往老态龙钟,可他知道那不过是表象;后世一直说是烧了郑和海图的刘大夏板着脸,一再用挑剔和不悦的眼神往他身上扫视;戴珊则是愁眉苦脸状,仿佛刚刚受过训诫,压根没空理会他这个后来者。
“徐勋,今次召你来,是因为西苑练兵的事。吏部马尚书说,西苑和宫城相隔太近,练刀兵不祥。而兵部刘尚书说,府军前卫军士久乏训练,贸贸然拉进皇城,只怕会徒生惊扰,你如今既是府军前卫指挥使,你怎么看?”
居然是马文升和刘大夏联手发难?
徐勋心中一紧,下一刻却发现刘大夏瞄了一眼马文升,随即仿佛有些别扭地别过头去,他踌躇片刻,立时抬起头来,仿佛没看见朱厚照正在大为急切地对他打眼色做手势,一字一句朗声说道:“回禀皇上,臣认为,两位尚书所言有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舌战文华殿(下)
所言有理!
OP
面对这么一句话,众人全都愣住了。朱厚照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差点张口就要嚷嚷,结果还是一旁的刘瑾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这才让素来冲动的小太子硬生生忍住了。而那边厢的六位大佬也是始料未及,然而他们终究城府深沉,趁此机会,作为兵部尚书的刘大夏索xìng出列一步向上拱了拱手道:“皇上,既如此,还请收回成命!”
宝座上的弘治皇帝没理会刘大夏的陈词,而是盯着徐勋看了好一会儿。见直起腰的徐勋赫然满脸镇静,他刚刚生出的那一丝愠怒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好奇。当下他就摆了摆手,随即温言问道:“徐勋,接下去说。”
弘治皇帝并未因此大怒,徐勋顿时心下笃定了些,也不去看满脸焦躁的朱厚照,不慌不忙地说“京卫之中,上直卫二十有六,轮番上直宿卫皇城,各有钱粮,各有主官,府军前卫就在其中。
微臣年轻资浅,若是从府军前卫年少正军中遴选人,他们哪怕年轻,可其中不少都是自小就袭了正军名分在军中的,难免弹压不住。而且,他们平日都有自己的操练之法,万一觉得微臣的法子不合法度,说不定要生事。哪怕是区区五百人进驻西苑,也易惹麻烦。所以,臣请皇上许臣挑选年少军余五百,支以三个月钱粮,三个月之后若不成军,则将他们遣散回家,仍是军余。若是三月之后能够成军,则以他们为太子扈从!”
这前头那些理由众人听过就算了,可听到后头,不禁六位大臣悚然动容,就是皇帝也是满脸意外。至于刚刚心情跌落谷底的朱厚照则是立时眉飞sè舞,攥紧了拳头〖兴〗奋得挥了两下的同时,嘴里也是脱口迸出了一个字。
“好!”
“厚照!”
弘治皇帝不悦地看了儿子一眼见朱厚照赶紧恢复了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不禁莞尔,但须臾就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帝王威严:“徐勋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臣知道。”徐勋深深躬身,继而头也不抬地说“臣méng皇上信赖擢升指挥使深知臣的年纪和资历不足以统领一卫,所以不敢要五百正军。所以,臣请试练五百军余,若是成了,则是太子之幸:若是不成请皇上责臣无能之罪。”
“皇上,万万不可!”
刘大夏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对李东阳说过,既然马文升过徐勋的率,他就只当没这一回事了。这会儿他仍是比谁都嘴快,脱口而出一句反对,继而就斩钉截铁地说:“御苑重地,从来就没有练兵其中的道理!”
“刘尚书何出此言?先头皇上任我府军前卫指挥使,练兵五百的时候,亦是早就说了练兵西苑内校场,那时候刘尚书似乎并没有反对吧?”
那是因为老夫没看破你这小子的jiān猾之心否则旨意一到兵部,老夫早就驳回了!
刘大夏心中腹谤连连,但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当下就冷哼一声道:“老夫先前只是考虑不周!况且兵乃凶器,在御苑之中折腾这些成何体统,就是番邦外国也要嘲笑了我大明没有规矩!太子乃国之储素,若是沉mí于这些军伍小道,不免重蹈……”
徐勋很明白,自己要真的和这些积年人精似的大佬辩论那只是自讨苦吃,因而就等着刘大夏把话题拐到朱厚照头上。此时逮着刘大夏说到此处突然一迟疑的当口他知道刘大夏万万不可能说出重蹈英宗覆辙诸如此类的话,便突然接口道:“刘尚书所言不差,比起圣人儒学,军伍确实只是小道。但练兵的是我,不是太子殿下。就算太子殿下偶有前来观摩,须知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不止是读书人的储君,也是军户的储君,天下万民的储君。只有知道兵事的凶险,将来才能知道用兵须当审慎,如此方才是天下万民之福!”
几十年的官当下来,刘大夏什么样的人都见过,那些年少jī昂侃侃而谈的所谓天才神童,更是没少见。可他却是真没想到,早听说兴安伯世子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论起理来却是一丁点都不输人。而且对方死抠着这些道理,他又不好举例太过,当下只能沉下脸说:“哪怕是五百军余,三个月粮饷开销仍不是一个小数目。不但兴师动众,一分一毫皆是民脂民膏,到时候你若是不成,不过折损颜面,而户部国库的银子岂不是白拨了?”
“有什么兴师动众的!“朱厚照一直在那忍忍忍,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从弘治皇帝身边窜了出来,索xìng就屈膝在父皇脚边跪了下来“父皇,不就是三个月粮饷么!反正这些人将来是要扈从儿臣的,什么粮饷开销,索xìng儿臣拿出来!”
刘大夏险些被朱厚照这两句话气得背过气去,立时恶狠狠地瞪了马文升一眼。见马文升丝毫没反应,他这才想起人背对着他,背后也没长眼睛,一时只能提高了声音说道:“而且,皇上明鉴,现如今诸科道言官正在弹劾徐勋挑唆太子,就是大臣遭弹劾也自当求去,更何况他一个微末小
臣…?
还不等弘治皇帝出言,朱厚照突然又tǐng起xiōng膛大声说道:“父皇,儿臣知道,您就是因为这些天有人上书,说什么徐勋挑唆儿臣逃课,这才犹豫不决!他们知道什么,儿臣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做事都有自个的主张,要真是别人挑唆什么就听什么,儿臣成什么了!他们要是还这么说,让他们来见儿臣,让他们也来挑唆试一试!再说,儿臣那天分明是病了,这才从文华殿早早回来,父皇你说是不是?”
这简直就是耍赖了!
一时间,那边厢的六位大佬没一个脸sè好看的,尤其是同时上书建言过徐勋之事的马文升戴珊为最。而这时候,一直在悄悄打量的李东阳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当即开口说道:“外头以讹传讹,难免有些不实的传闻。太子殿下那一日是病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有御史说是太子逃了文华殿讲学,于是便jī起了轩然**ō。”
轻轻巧巧为朱厚照开脱了一句,见这位小太子立时高兴了起来,李东阳又词锋一转道:“只朝中臣子的担忧亦不是毫无道理,毕竟东宫诸讲官每日都是翘首盼望太子临文渊阁,若有不至则多有臆测,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依臣之见,皇上既然进了徐勋府军前卫指挥使,又着他练兵五百,如今他既然愿出此军令状,实年少有担待,不妨让他试一试。”
刘健原本已经在心里把出来和稀泥的李东阳埋怨了个半死,可待到最后一句,他顿时眼睛一亮,立时就捋着胡须似笑非笑地说道:“皇上,李阁老说的是,若是徐勋愿意立下军令状,此事倒是可以做得。
有赏有罚,如此朝堂上的言官也就无话可说了。”
马文升年纪大了不免耳背,因而刚刚这一番chún枪舌剑,他听到的不足五成,原该是他这个曾经上书掺和了一脚的作为主力军,却不想被刘大夏抢在了前头。只这一次刘健有意提高声音,他方才听清楚了,沉静地思量片刻就开腔说道:“臣附议。“臣也附议。”谢迁见刘健都这么说,再想想刚刚太子连耍赖都来了,于是也加入其中。
戴珊见只剩下了自己和刘大夏。略一思付就爽快地说道:“臣也附议。”
眼见得就撂下了自己一个光杆司令,刘大夏一时更是气结。老半晌,他才毛咻咻地说:“若是徐勋敢立下军令状,臣也就由得他去折腾!三个月之后要是不能成军,那时候谁要是敢包庇他,老夫也绝不会退让半步!”
自从朱厚照突然加入了进来,徐勋就很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眼见李东阳轻轻巧巧一句话,原本针锋相对的情形虽大为缓和,可却来了一桩军令状,他不禁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上前躬身说道:“皇上,承méng李阁老赞臣年少有担待,臣愿立下军令状,勉力一试!”
李东阳何尝见过这等打蛇随棍上的人,明知道自己那年少有担待是用来应景糊弄人的,闻言也只能笑着认了。这时候,弘治皇帝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当即领首笑道:“既如此,那此事便依徐勋所言,李先生提议的照准。来人,伺候纸笔!”
已经爬起身来的朱厚照对于军令状是个什么意思仍有些懵懂,只知道这些人既然逼着徐勋写这玩意,必然总是不怀好意,小小的眉头自然完全拧在一起。及至看着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下去,指导着徐勋在纸上奋笔疾书写了好些字,他终于忍不住了,退后一步就拽着刘瑾恶狠狠地问道:“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让徐勋写什么军令状?”
“殿下放心,没事,徐世子自个不都答应了?”话虽如此说,可想想刚刚刘大夏那咄咄逼人的模样,刘瑾心里却有些发怵。这些朝堂官儿,以后还是少当面打交道得好!
此时此刻,萧敬已径拿着一张墨迹淋漓的纸上前呈递到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接来一看,又示意萧敬拿去给六位大臣,最后便是刘大夏把东西郑而重之地卷起收好。这时候,弘治皇帝方才开口说道:“文渊阁政务繁忙,吏部都察院亦是要准备明年的考察,兵部也还要处置糙虏犯边之事,各位卿家便先退吧。”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六位大佬再次行礼后便告退了出去,只人人临走时都少不得往徐勋的脸上多瞟了一眼,如刘大夏这般便几乎是用瞪的。等他们全都出了大殿,弘治皇帝方才正sè说道:“徐勋,君前无戏言。无论是东西也好人也好,任你挑选,那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朕也可做主调了过来。接下来这三个月,你好好干,事成之后,朕不会吝惜恩赏!”@。
第一百八十七章 立威
西苑太液池的西北隅,有一座内校场。原本是轮番上直宿卫宫城的四卫营和勇士营,也就是俗称的御马监亲军用来操练的地方。从宣德年间正式立四卫营开始,这五营时而抽出人马壮大京营,时而又自己挑选锐健补入其中,几十年间已经从区区数千人补到了如今的两万余。
当然,这样数目庞大的人员不可能全都在宫城左近驻扎,除了宫城内外的红铺守军之外,就是大约数百人驻扎西苑,平日不操练的时候也司职养马和喂狮虎等等珍稀动物。
因而,如今陡然之间五百府军前卫幼军涌入西苑,顿时显得有些地方不足。尽管司礼监几个大佬已经吩咐过腾房子和新造营舍,外加吩咐户部赶制胖袄军袍,但衣裳御马监还有剩余的,而房子却哪里一时半会能完全妥当,鸡飞狗跳了许久才终于安排下了。这会儿一应少年往宽阔的内校场上这么一站,稀稀拉拉歪歪扭扭,别说气势,只一看就能让人心头火起。
而徐勋这会儿肚子里确实正憋着一团火。
自打那天见过他之后,慧通就真正打足了精神上心,几日里一直有源源不断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除了起头那几个御史以及马文升戴珊之外,还有谁跟风弹劾,他自然都心中有数。只已经在文华殿中立下了军令状,他自然不像之前那样患得患失。于是在瑞生前次送他处文华殿时,尽管小家伙有些忧心忡忡地说要帮忙打听情形,但他仍是二话不说劝止了。
结果就在今儿个上午,他在西安门前等待入宫时,前来迎候的又是瑞生,而且又捎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吏科给事中吴舜以少子受贿弹劾吏部尚书马文升,以妻妾关说人情弹劾左都御史戴珊,而同时上书弹劾这两人的还有户科给事中王盖,马文升戴珊都已自劾乞休!
对自己莫名其妙就被人打成了jiān佞小人,徐勋自然无论如何也不会感到愉快尤其还有两个顶尖的大佬在里头掺和。然而如伞这场风bō突然之间风向逆转,他这个当事者却也同样高兴不起来。隐约之间他甚至有一种难言的直觉。
他也许被人当枪使了!弘治皇帝对这些用了多年的老臣有多信赖倚重,上次文华殿召见,隐约有和稀泥的意思皇帝要压下这种事有的是法子,只要像先前御史弹劾张家人那样把奏折留中不发就行了,怎么也不至于有人会错了意去攻击大臣,这简直是把小事变成大事!况且,他这种被人当做暴发户似的新贵远远不足以吸引人巴结。
正因为如此,看见下头那乱糟糟的十五六岁半大少年,徐勋的心情越发糟糕。当发觉王守仁看过来的时候,他皱起眉头就走到了前头的大鼓面前,突然抄起鼓槌砰砰砰地用力击打了下去。最初几下,下头不过是微微sāo动,但十几下过后,底下的人们渐渐安静了下来。等到了二三十下,这数百人终于完全敛气息声,只站在那儿仍然怎么看怎么没精神。
眼见场面渐渐控制住了徐勋方才放下鼓槌转过身来。面对这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运足中气高声说道:“今天站在这里的,都是府军前卫军户中挑选出来的军余。你们身在军户,都知道军余和正军的差别,那就是正军当差拿粮饷军余却只是备用替补,不但挣不到粮饷,而且不能离开卫所,甚至不能做其他的活计只能空耗家里的钱,我没说错吧?”此话一出一旁的王守仁眼神微微一闪,约mō明白了徐勋的打算。而底下刚刚好容易安静下来的数百人一时又微微sāo动了下来,虽说窃窃sī语不断,但之前勾补军余,紧跟着一大早被人带到了这西苑当中,众人满心都是震慑惊惧,更何况家里长辈教训过无数次的守规矩听话,否则会有杀头之祸,这些顾虑终究占了上风。不一会儿,数百人竟是再次安静了下来。
见此情景,徐勋心中暗自庆幸。
还好此番是在西苑操练,他还能够借助天时地利,若是在别的地方,只怕把这些人在一个时刻聚拢就没那么轻巧!
“但如今,有一个让你们从今往后就能得到粮饷,不用虚耗钱粮的机会!”徐勋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见底下的人群更是鸦雀无声,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既然是府军前卫的军户,就该知道这府军前卫从前是什么名义。当年永乐爷在的时候,这府军前卫出去的人称带刀舍人,乃是皇太孙的亲从幼军,一个正军就比寻常卫所的小旗总旗更威风!如今你们有幸选入其中,是想好好操练扈从太子殿下,将来凭这带刀舍人的名义威风凛凛封妻荫子,还是和你们的父兄一样浑浑噩噩就等着吃那一份军粮,全在你们的一念之间”扈从太子!带刀舍人!封妻荫子!
尽管大多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但生在军户之家,从小舞刀弄棒,也不是没有大人开玩笑说过这些搏富贵之类的话。可眼看父兄都只是说当差,其实却形同上官的厮仆,而他们顶多偶尔到外头打些短工挣些小钱,谁不曾半夜饿着肚子睡觉的时候骂过老天没眼?此时此刻,人群中一个大胆的终于忘了长辈的警告,竟乍着胆子问道:“大人所言当真?”“自然当真!”徐勋斩钉截铁地撂下这四个字,见众人一时起了sāo动,甚至左右认识或不认识的都交头接耳了起来,他也不去阻止,只是站在上头冷眼瞧看。直到时候差不多了,站在鼓架旁边的他才再次抄起那鼓槌,重重一下击打在了上面。
“我现在最后问一遍,要是有想退出的,直接到左边的空地上,
我即刻就会让人领你们出西苑,你们大可重新去过从前的日子。
但要是想留下的,我也有言在先!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若是违了,就是你们想逃回去也是休想!我数到三,有想走的立时出来!
一……………,二……三!”徐勋拉长了声音,见人群中虽有几个人犹犹豫豫,但最终那片指定的地方空dàngdàng的,赫然所有人全都留了下来,他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气,知道这会儿的第一关已经过了。这时候,他方才冲着身边那五个定长孙徐光祛举荐的百户微微领首,又看着底下的一众人说道:“好了,既然留下,那从现在开始发放每个人的令牌。这令牌便是你们的身份标识,谁以后若是丢了,也就不用再留在这儿了。领完腰牌之后按照所属的图案编队,自己去找你们所属的百户。这是第一关,如果领到腰牌十息之内尚未完成的,那么一概淘汰!”王守仁之前在定国公府无所事事的那两天,徐勋几乎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那儿向他探讨行伍兵法,之后也曾经晚上登门求教。就连他父亲王华,起初还以为徐勋只是上门攀交情走路子,图的是他王家的门第,可除了第一次,之后每次都是径直找王守仁,甚至有一回王华在门口连听了半个时辰的壁角,只听两人全都在说些古往今来的大仗小
仗,最后终于打消了顾虑。即便如此,此刻见徐勋颇有章法,王守仁仍是不免啧啧称奇。
徐勋小小年纪,杂七杂八的书显然看得不少,什么都能说上一点,但却驳杂不精,可真正临场发挥,不想却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有这十息限制,一众少年自然是一片哗然,在领牌子的时候就已经东张西望大声询问了起来,有些自作聪明的便直接找上了发牌子给自己的百户。站在高台上的徐勋居高临下看着这些大呼小叫的小家伙,暗自观察着这些人的表现,而一旁计时的一个小旗则是在一遍一遍地报着时间。随着旁边又黑又壮的百户马桥高声报数,有几个无头苍蝇一般的少年终于惶急了起来,随便寻了一拨人就扎了进去。
“时辰已到,验牌!”下头五个百户当中,三个是定国公徐光祛举荐的人,另两个则是慧通打听到的手底还有两把刷子的府军前卫军官,反正弘治皇帝允了他人员装备等等任开口,他全都要了过来。此时,随着一阵乱哄哄的清点过后,最终竟是有二十三个人站错了队。见这些人被一旁几个校尉押着上前来,徐勋便淡淡地说:“把他们带出宫去吧,这第一关,他们就已经被刷下来了。另外,劳烦兵部,给我另外勾选二十三个军余。”
“大人,大人再给咱们一次机会,大人!”见一个少年跪下来连连磕头,其他人也如梦初醒一般跪下来求情,徐勋却只是冲着那几个校尉摇了摇头,见他们上去一脚一个把人踢了起来,喝骂连连地推着人去了,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又喝道:“既然已经分了百户,那本卫从现在开始发布军令。操练迟到者,军棍二十:衣衫不整者,禁闭一日:逃避操练者,军棍二十,立逐”徐勋一面说一面看着那十几个一面抹眼泪一面被人推推搡搡朝外头去的少年,眼神却极其坚定。古人有言,慈不掌兵,如果这些人求饶便破例,那之后立规矩就难了。他现如今已经被人逼上粱山,既然站在了风口浪尖上,那就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东宫的倾向
文华殿位于左顺门以东,与武英殿遥遥相对。由于这经常是太子视事之所,五行东方为木,此地的琉璃瓦便是绿色。天顺和成化年间,太子都是在此摄事,如今的太子朱厚照年幼,朔望以及节庆,也就是在这里受东宫众官的朝谒叩首,而且讲学一直都在此处。当然,倘若皇帝要召见内阁阁臣,也多半在文华殿升殿召见阁臣奏对,就比如数日前的那一次,简直算是弘治一朝少有的威事了。
这一日乃是谢迁讲课。他素来就是口才最好的人,随便一条经义都能信手拈来侃侃而谈,这会儿就《大学》里头一句简简单单的句子衍生展开,一口气就说了一刻钟。一旁同样侍奉讲学的几个侍读学士全都是两眼放光,朱厚照却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呵欠,随即眼睛骨碌碌直转,瞅见刘瑾就侍立在他后方,他便挪动着往后靠了靠。
“喂,什么时辰了?”
“殿下,应该快午时了。”刘瑾也不敢贸贸然转头去看后头的铜壶滴漏,甚至连说话都只是微微蠕动嘴唇,那声音和蚊子似的,唯恐让谢迁亦或是那几个侍读学士听见。不过,见朱厚照扭来扭去,明显极其心不在焉的模样,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道,“殿下,再捱一会儿,很快就到时间了,到时候您想去西苑就去西苑!要知道,谢先生说两句好话,皇上一高兴,指不定给您放两天假呢?”
尽管刘瑾只是信口开河,但这话明显让朱厚照勉强又提起了精神,甚至还装出了聚精会神状,心里却在盘算着徐勋那五百人究竟是个什么光景,他初次操练能够成个什么样子。然而,偏生就在他满心不耐烦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背后有只手捅了捅自个。
“啊?”见谢迁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朱厚照一时惊醒过来,但很快就笑吟吟地点点头说,“谢先生可能再说一遍?”
尽管知道太子殿下多半是走了神完全没听进去,心中一时暗自郁闷,但谢迁不得不咽下这一丝不该有的愠怒,和颜悦色地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殿下可明白了这其中意思?”
朱厚照刚刚完全都走神了,哪里能明白这什么意思,绞尽脑汁想了想,终究勉强抓着几创寸迁所讲的要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就磕磕绊绊地说:“大学之道,在于……在于彰显人人都有的那个……那个好性子,而且……嗯,亲民就能做到最完美。能够知呃……知道最善,然后才会有定力。有定力就会心静,心静就能安定,安定就能深思熟虑,深思熟虑就能得到大道。”
到最后几句,那几句话总算是不太拗口,他大约琢磨到了一些,嘴里顿时极其顺溜,末了甚至还笑嘻嘻地问了一句:“谢先生,是不是这个意思?”
还大道呢,他之前唾沫星子乱飞都白说了!
谢迁虽然很想叹气,但朱厚照好歹还听了一些最初的那些解释,他也只能作罢甘休,很僵硬地点了点头,这便接下去继续讲,只当没看见脑袋又耷拉下来的太子殿下。直到外头一声响亮的铜钟,他才轻咳一声停住了,冲着朱厚照深施一礼便说道:“今日所讲的这些,请太子殿下回去好生研习。”
“是是是,谢先生放心,我都记下了!”
见朱厚照连连点头,想起这位主儿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的架势,谢迁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最终也不好再说什么,和一众侍读学士恭送了太子离开。然而看着那急匆匆的背影,他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无论是之前文华殿的那场辩论,还是今日听讲时的表现,东宫喜武恶文的倾向,实在是太明显了。长此以往,不免重蹈正统年间覆辙啊!
而朱厚照从后头匆匆一出来,见张永在那儿探头探脑的,他立时快步上去一把揪了人的袖子就问道:“怎样怎样,你到西苑那边看着什么热闹了没有?”
张永慌忙行礼,见其他几个宦官都嫉妒地瞅着自己,他也不敢在那继续卖关子,忙笑道:“看到了看到了,今儿个徐世子一来,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刘瑾见朱厚照急不可耐地一面走一面向张永追问,反倒把自己丢在了后头,不禁有些懊恼,暗想早知道如此,就应该早早讨要了这差事,也不用便宜了张永。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一旁投来的目光,见是高凤,他赶紧把脸上刚刚流露出的情绪藏了起来。
七十出头的高凤可不比在宫中多年,秩位却始终不高的刘瑾。东宫这些太监里头,就数他这个司礼监太监最大,只他素来随和,掌管东宫典玺局却从不摆架子,待谁都笑呵呵的,就连朱厚照高兴起来也绝不称呼其名,一口一个大伴的叫着。所以,刘瑾虽素来对高凤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这会儿见其似笑非笑,还是有些不自在。
“你小心些,你之前和太子嘀嘀咕咕的时候,谢阁老都看见了。”
高凤见刘瑾吃了一惊,他便又低声提醒道,“谢阁老不像李阁老,性子急,嘴又快,万一在皇上面前说点什么,你吃不了兜着走。日后记着看人,别冒冒失失的。”
“是是是,多谢高公公提醒,多谢高公公提醒!”
且不说刘瑾被高凤三言两语很是心里打鼓,朱厚照一路兴冲冲地出了左顺门,又从右顺门进去,一路往西出了西华门。这时候,早有张永安排下的肩舆等候在那儿。朱厚照才一坐下去,正打算吩咐起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四处看了看,正好瞅见高凤,就立时说道:“高大伴,你年纪大了,这一路跟到内校场太辛苦,你去父皇母后那儿禀奏一声,就说我回头去问安,这会儿先去那边瞧个热闹。还有你们,不要这么多人跟着,刘瑾张永谷大用马永成跟着,其他的都回去回去!”
刘瑾一听就明白了这位主儿不想暴露身份,见高凤笑吟吟答应了,其他人都有些怏怏,他就四下里一看,随手拉过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两人却是先到西华门旁边的直房里头去了,不消一会儿,刘瑾才提着一个包袱出来,继而快步跟上了已经前行的朱厚照一行。及至往北出西上北门,沿着护城河一路到了乾明门,又顺顺当当过去上了弘治二年改建的金鳖玉蛛桥,往前又过了灵星门,这才算是真正进入了西苑。刘瑾趁着四周没什么人,赶紧上了前。
“殿下,您要是这么一身坐肩典过去,到时候西苑酒房花房果园厂那些头头脑脑都要上来奉承,到时候您应付他们都来不及,哪里还有空子去看内校场的操练?照小的意思,您换一身衣裳,就说是东宫的人去瞧个热闹,如此既不惊动人,也能看的舒心。这次不是说兵部武选司还派了个主事在旁边看着么?要是万一他出去对那些老大人们一说,又得聒噪好一阵不是?”
“好好,你想得周到!”
朱厚照闻言大悦,四下里一看,正要指定跟着的这几个太监谁剥下衣服和自己换换,刘瑾就笑容可掬地双手呈上了那个包袱:“殿下要是不介意,小的正好让王玉,留下了一身衣裳,他这一身是今早刚上去的,身量也和殿下差不多,只委屈了殿下……”
“不委屈不委屈,快拿来!”
此时此刻,就是张永,也不禁佩服刘瑾这心思婉转,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把朱厚照抬到僻静处,几个人围着这位主儿换了一身太监的衣裳,朱厚照就对四个抬肩典的健壮宦官吩咐道:“你们四个在这好生等着。赌钱也好说笑也罢,就是不许乱走!”
“是!”
换掉那绫罗锦绣的一身,穿上这不起眼的小太监行头,朱厚照却反而兴高采烈了起来一毕竟,他从前出宫,多数都是用这瞒天过海的一招。这一路上虽然也偶有认识刘瑾张永等人的太监过来说话,但被人挡在后头的他始终安然无恙不曾被人认出。直到过了乘祥桥,远远已经能看见那边内校场上的人影憧憧,他才不管不顾把人都拨拉到了自己身后,一面快走一面伸长了脖子瞧看。
还没到正经地方,他就听见徐勋在那儿高声喝道:“左狮对右虎!”
朱厚照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听那边又传来了一声右豹对左熊,继而又是右狼左虎右狮诸如此类等等,他听得云里雾里,一旁的张永忙上前解释道:“太子殿下,徐世子把这五百人编成了五个百人队,分别是狮虎豹熊狼,随后每个百人队两个总旗,所以分左右。现如今大约是让这些人熟悉自个的队伍,所以在那拔河较力呢!”
“哦?狮虎豹熊狼?有些意思,有些意思!”
倘若说朱厚照起头只是兴趣盎然,那么此时此刻简直是兴致高涨,拽着一行人就几乎连跑带走地赶了过去。远远到校场边上,看见一堆堆袢袄颜色不一的人正在来来回回跑来跑去,他立时站在那里踮着脚跳了两下观望,到最后犹觉不过瘾,正要找个人搬架梯子来好看得清楚些,那边厢就有人快步迎了上来。他倒是没认出人,刘瑾张永几个却一眼把人认了出来。
是萧敬的干孙子,司礼监写字孙彬!
第一百八十九章 优胜劣汰,能者有赏
“张公公才刚去,这就又来了?”
孙彬上前才说了这么一句话,下一刻眼睛就瞄见了太子朱厚照,片刻吃惊过后,他就立时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睛,却是既没有行礼也没有问好,只当没看见这位主儿似的,拉着张永说起了话,哪怕朱厚照钻过来听,他也只目不斜视。
“萧公公还生怕徐世子这边有什么岔子,特意让我过来看看,没想到他先是动之以利,然后又雷霆手段撵走了二十多个人,于是一下子让那些军余都生出了敬畏的心思。我才去打听过,这些人都是家里有父兄为军户的,等闲轮不到他们吃钱粮,可以说是都在家里苦惯了,如今能有吃皇粮的机会,而且还许了带刀舍人的头衔,谁不心动……”
孙彬絮絮叨叨起了个头,见朱厚照眼睛都不眨一下,分明是极其感兴趣,他少不得添油加醋说了起来,就连徐勋责令每个人在右手臂上绑红布条这等细节都没放过。倒是一旁的刘瑾有些好奇纳闷,突然插嘴问道:“这从没听说过练兵还要用这办法,是什么缘故?”
“哎,还不是因为那些小子十个里头至少有三四个左右不分!”
左右不分,这是徐勋前世里军训的时候就已经发现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系上红布条之后就能很好地解决。当然,训上几个月再左右不分,那就成笑话了。
他没有治军的经验,也不是武艺高强的勇猛武将,能够一动手就震慑众人——就是弓马,他也只跟着徐良学过很短的时间,还得靠这三个月突击。对于编伍训练,他也就有些小小的心得。在兵部去勾选这些军余之前,他已经把自己要的那些军官都齐集了起来,以利huò之,以名动之,以理晓之,让这些蹉跎多年的低级军官仿佛被打了鸡血似的浑身是劲。而马文升戴珊和一众御史的弹劾非但没有影响,反而更让他们坚信徐勋亲近太子,这便是意外收获了。
这会儿的拔河已经经过了两轮较量,较出获胜场次最多的一总五十人,晚上加一个肉菜,垫底的则是晚上伙食减半,一时有人兴高采烈,也有人怨声载道。而每次拔河,徐勋都是当仁不让站在当中裁判,一方赢了少不得上去夸奖几句,一方输了则是一番数落提点。一旁的王守仁最初纳罕,可见赢了的那些幼军都兴高采烈的抱在一块又是笑又是跳,输了的则彼此在那埋怨着,不少甚至吵吵嚷嚷动起了拳头,他须臾就暗自点头。
这些幼军哪怕是出身军户,可要融入队伍当中,先来上这么几场不见刀光剑影的较量,最是合适不过了!
须臾便是五场比赛,徐勋虽是绝不可能这区区一会儿就认得每一个人,但那些膀大腰圆力气最大的,还有几个临场能嚷嚷着指挥一二的,他都暗暗把相貌特征都记在了心里。要知道,定国公徐光祚就给了他五个百户,下头的总旗全都还缺着,他怎能不留心?
待到一场场比赛全都结束,一众幼军固然是累得人仰马翻,徐勋也已经是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待到宣布了最终结果之后,他却朝一旁司礼监太监萧敬派来给自己打下手的几个小宦官微微颔首,见他们立时从后头搬出了两个大藤箱来,他便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的赢家,除了之前所宣布的奖励之外,穿红马甲!”
见底下一瞬间鸦雀无声,徐勋这才稍稍放低了些声音,却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日开始,直到三个月结束,每日操练亦或是各项活动第一的,在袢袄之外穿红马甲。每月累计第一最多的一总五十人,系朱巾,三个月结束之后累计第一最多的一总五十人,赏太子殿下所颁腰牌!其余人等发府军前卫木牌,三个月累计成绩垫底的暂留查看,视情况清退。”
此话一出,不但这四百多号人齐齐为之哗然,就连那边厢在看热闹的朱厚照等人亦是大吃一惊。刘瑾见机得快,慌忙在朱厚照旁边说道:“这徐世子,居然信口开河,什么太子殿下所颁腰牌,也不怕人揭穿了他。”
“谁说他信口开河的?”朱厚照脑袋一歪瞪了刘瑾一眼,当即眉开眼笑地对张永说,“去,赶紧按照徐勋的话定制五十枚金腰牌来,到时候本太子要亲自颁给他们!”
包括孙彬在内,所有人听了这话都险些栽了一跟斗——除了那些顶尖的勋戚武臣,大明朝有几个武将用金腰牌的?这时候,还是谷大用眼珠子一转,赶紧上前陪笑道:“太子殿下,这金腰牌实在是没必要,这些没见识的军汉,金的和铜的都分不清楚!这样,小的让人去打造一批铜质腰牌来,到时候给他们一一发去可好?”
“唔……也罢了,就这样!”
徐勋很清楚,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有竞争才会有动力,而奖励更是不可忽视的推手。果然,在他的鼓动下,下头当即就有大胆的人开口问道:“大人,你不是在哄我们吧?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当真会赐给咱们腰牌?”
没有人指望太子亲赐腰牌,只希望能够得到太子赐下来的东西。毕竟,国之储君和他们这些人的距离,实在是遥远得很。这时候,还不等徐勋开口,就有一个提高嗓门的尖细声音从后头传了过来。
“当然是真的,你们将来是太子殿下的带刀舍人,太子赐腰牌也是应有之义!”
这晃悠悠上前来的自然是刘瑾。见众人无不是又怀疑又期盼地看着他,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咱家是东宫典玺局的刘瑾,太子殿下的身边人。太子殿下得知你们在西苑内校场操练,特意派了咱家这几个人来看你们演练!殿下说了,着你们好好用心,听徐大人的吩咐。三个月后要是能练好,刚刚徐大人说的腰牌算什么,别的还重重有赏!”
徐勋刚刚也来不及注意是否还有其他人来凑热闹,见刘瑾站出来给自己撑腰,他不禁松了一口大气,知道自己这先斩后奏的牛皮算是圆了,浑然没注意到背后王守仁那若有所思的表情。而那四百多个幼军在听了刘瑾这番话后,也不知道是谁在那嚷嚷了一声,一群人就乱糟糟地跪了下来,一时就是不甚整齐的颂圣声。
“太子殿下千岁!”
那边厢朱厚照见那些幼军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就跪着乱拜一气,甚至还来了一句千岁,顿时乐不可支。见张永几个也是忍俊不禁,他便洋洋得意地笑道:“看,父皇常说要施恩于下,我这不是就做到了?看他们感jī的样子……好了,让他们别拜了,徐勋不是说那什么红马甲么?让人穿起来给我看看啊!”
太子既是开了口,张永自然二话不说立时跑tuǐ。不消一会儿,那边厢就已经发放起了红马甲。眼见得那一个个幼军穿戴起来腆xiōng凸肚的神气模样,朱厚照顿时饶有兴致地歪着头思量了起来,最终又冲着刚回来的刘瑾努了努嘴。
“去问问今儿个这是不是就算结束了?要真是结束了,把徐勋叫过来,我有话问他!”
这一天的操练已经结束了,但徐勋的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只不过,当知道太子殿下果然亲自跑到这里来看热闹,徐勋仍然把事情都丢给了下头的五位百户,又很不负责地对王守仁忽悠了一通,让他去对幼军们宣讲忠君爱国,然后撂下人就溜之大吉。当见到一身无品级小太监打扮的朱厚照时,因那边厢兴许还有好些人看着自己,他就索xìng对着一众人拱了拱手。
“诸位公公好!”
朱厚照本就不想有人认出自己,这时候顿时异常满意,一个眼sè之后,随从的几个人当即把他们领到了一间避风的小屋,又散开四下看着。从外头到了暖烘烘的屋子里,朱厚照就笑嘻嘻地点点头道:“害我当初在文华殿替你担心老半天,想不到你真还tǐng有本事的!对了,你那个红马甲,朱巾,还有什么腰牌的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
徐勋真不是仿效满清那黄马甲,而是从后市自行车比赛中那黄sè领骑衫上得到的灵感。国人向来如此,吃大锅饭谁都没劲头,但只要是多劳多得亦或是有赏有罚,那么除了真正的懒汉之外,不少一心向上的人都会多出拼命的动力来。这些还年少的幼军当然更容易热血沸腾。这就是他之前甘愿立下军令状,也不要那些在军中厮混过的老兵油子的原因。
只当着朱厚照的面,有些话就不能这么说透,所以他只是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殿下,这主意其实说起来简单得很,不过是优胜劣汰,能者有赏。要操练这些幼军,就要许给他们奖励,而且能让他们看见优胜者得到了极大的好处,如此方才会jī励他们上进。正如同那些廪生们的考试,一二等可以去参加上一级的考试,三四等则是留下继续学习,至于五等则是挨板子,六等立时革除。只要让他们看到冲在前头的希望,看到掉在后头的危险,就能人人用命,令行禁止。”
朱厚照对于科举的规矩不甚了然,听到这儿忍不住又缠着徐勋解说了一番,末了便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只不过他从不是有长xìng的人,没多久就想起了另一件要紧事,立时嘿嘿笑道:“嗯,总之你做的总没错,就连父皇也说你这家伙聪明!今儿个我来还有一件事,马文升和戴珊这两个弹劾过你的现如今自身难保了,我听说父皇生气得很!”@。
第一百九十章 彼之奸佞,我之忠臣
朱厚照并不是臆测,弘治皇帝确实正在生气。向来待下宽知的他甚至连司礼监这一天的奏疏节略都没听完,就不耐烦地吩咐他们悉数送内阁票拟,旋即穿上厚厚的狐裘带着几个太监出了乾清宫。去坤宁宫探看了张皇后,得知朱厚照没来过,却使高凤来探看问安,他哪里不明白自己这儿子铁定是溜到西苑看热闹去了,一时也无可奈何。
心情很不好的他不想就这么回乾清宫去,就坐下陪着张皇后下了两盘棋,又用了一碗甜羹,直到申时过后才起身离开,却仍是没回宫,而是径直往承乾宫去转了一圈。得知朱厚照仍然没有回来,他不禁渐渐忧心了起来。发现皇帝又转回了坤宁门,一旁刚刚升任御马监左监丞,却奉命伺候乾清宫的别洪立时上前两步,低声说道:“皇上,这天yīn沉,眼看又要下雪,您若是要去西苑,不如叫上肩舆?”
自个的那点护犊之心被人探知,弘治皇帝不禁眉头皱了皱,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不消一会儿,肩舆就已经抬了过来,而他才刚上去坐好,坤宁门内就有一个女官匆匆忙忙跑了出来,近前深深行礼后就捧上了一个手炉。
“皇上,皇后娘娘说,西苑太冷,她如今咳嗽才刚好,就不和您一块去了,免得一感染风寒什么地方都去不得。这手炉您拿着取暖,里头的红萝炭是新加的,足够几个时辰用的。”
听着张皇后那明显有些嗔怒的传话,弘治皇帝不禁苦笑一声,命人接过暖炉捧在手里,果然是温暖得很。
见那女官站立不去,显见还等着自己的回音,他略一思付就说道:“转告皇后,就说朕一会儿带着太子一块回来,就在坤宁宫用晚饭。
今晚不用尚膳监伺候,让坤宁宫小厨房做些暖胃的汤水。太子今儿个贪玩”回来铁定冷了饿了!”
那女官等的就是弘治皇帝这番话”当下深深行礼答应,嘴角却lù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及至目送着一行人离去”她立时反身快步进了坤宁门,不消一会儿就回到了坤宁宫东暖阁,对着满脸焦躁的张皇后笑道:“娘娘,皇上说一会儿带着太子殿下回来,就在坤宁宫用晚饭,还说了让小厨房多做些暖胃的。”
“就知道支使人,他那乾清宫就没吃的?”张皇后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可脸上终究lù出了笑容”“吩计下去,拣皇上和厚照他们最喜欢的那几个菜做……”
话还没说完,外头就只听有人报了一声:“皇后娘娘,寿宁侯夫人和大小姐求见。”
“这会儿她们怎么来了?”
张皇后一时极其纳罕,自言自语了一句就吩咐传进。不一会儿,那一对打扮华贵的母女俩就进了东暖阁,又在宫女的服shì下除去了貂皮暖额和暖耳。弘治皇帝礼遇皇后娘家,因而寿宁侯夫人建昌侯夫人都是通籍禁中,连带家中小女孩儿都能〖自〗由入宫。这会儿张婧璇随着母亲给张皇后磕过头后,一时就四下里张望着问道:“厚哥哥呢?”
“别提那皮猴儿,又溜得没影了,他父皇这会儿正去找人呢!”
张皇后嘴里嗔着,脸上却笑意盈盈,寿宁侯夫人和张婧璇瞧着哪还有不明白的。不用寿宁侯夫人伸手去推,张婧璇就笑拉着张皇后的手道:“看姑姑笑得这般开颜,哪里会恼了厚哥哥。说起来我好些天没见着他了”什么时候让他出宫去家里,我那又有好多新鲜玩意。”
儿子和自己越来越亲近,张皇后也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担心朱厚照远了两位舅父家,当即笑道:“皇上这些天成天盯着他去文华殿听讲,
说是下雨下雪都不许缺席,他前两天才磨着我呢。一听说外头有什么好玩的”这心又得散了。等过一阵子,我就让他去你那儿散散心。”
寿宁侯夫人今次进宫不过是附带提一提此事,见张皇后这般说,她也就暂且作罢,三言两语打发了张婧璇跟着一个女官出去玩,就正sè说道:“今日臣妾突然来见娘娘,是因为前次接着娘娘的信,家里送了不少礼给兴安伯府。这些天听说那位世子的风声有些不好,甚至家里之前还有些人嚼舌头,说是侯爷之前交好这样暴发户似的新贵,是因为有意联姻。”
“怎会有此事!”张皇后一时又惊又怒,当即厉声问道”“那嚼舌头的人呢?”
“娘娘放心,已经被鹤龄下令打死了。”
寿宁侯夫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丝毫没变,仿佛杀的不是人,只不过是一只鸡。见张皇后这才面sè稍雾,她忙又说道:“为了之前送礼的事,二弟妹也在臣妾面前有些疑问,道是也不知道这么暴发户似的父子俩,怎就让娘娘和太子殿下……”
这一次话还没说完,张皇后就恼了,砰的在炕桌上一拍,竟是呵斥道:“她懂什么,就知道胡说八道!若是没有缘由,我会让你们做这等事?谣言归谣言,家里的人嚼舌头处置了就是了,犯不着指摘人家父子俩什么暴发户,那对父子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只是生头**了好些年罢了。你回去告诉建昌侯夫人,这话要再给我听见,别怪我这个长姊训诫她!”
寿宁侯夫人只不过把弟妹建昌侯夫人拿出来当个幌子,哪里料到张皇后就这么恼了,一时间倒有些措手不及。然而,张皇后的这态度也让她心中一动,暗想那徐家少年郎竟不单单是打动了太子,而且连这位最难伺候的中宫也给摆平了,本事竟是非同小可。要真是如此,那所谓的联姻之说倒可以考虑考虑,毕竟那也是勋贵之家,女儿的年纪也正好。
弘治皇帝自然不知道,这寿宁侯夫人竟带着女儿到坤宁宫来了。
这会儿出了西华门,他不免觉得自己这样去西苑有些突兀。结果,还是别洪低声建议是不是换成凳杌,只着便装,他便立时从善如流地应了。
如此这一路过去,虽也常有宦官等等肃立路边行礼,但终究别个都以为是几位大挡一时兴起也要到西苑瞧热闹,并不太放在心上。然而当弘治皇帝这一路辛辛苦苦顶风冒雪赶到了内校场时却赫然发现那边厢空空dàngdàng一个人也没有。别洪再一问,方才得知幼军们都到一旁之前临时建起的棚子里听讲去了。
“听讲听什么讲?”
弘治皇帝还从没听说过,这军队操练不在校场,却得先听课的一时之间又是纳闷又是好奇。然而,当他下了凳杌,带着几个大挡来到窝棚那边驻足观看时,却只见上首的人根本不是徐勋,而是一个文官模样的青年讲的不是别的,竟赫然是忠君!
“是故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你们原是军余,若无天恩浩dàng,岂能集结在此,岂能穿新袄,岂能粮饷供给悉如正军,岂能他日练成即备位太子扈从?你们既然享了这样的好处就该一心一意报效君上……”
身为多年治平天子,弘治皇帝自然知道,只有臣下人人都把忠君二字放在心上,这大明的江山方才能千秋万代,因而对那青年文官的这般讲解倒是颇为满意,而更满意的则是徐勋能够想到这一点。
他之所以会同意朱厚照重建府军前卫不是为了满足儿子的一时起意,而是希望给朱厚照多一些心腹shì从,而忠君二字无疑是保证他们忠诚心的最大前提。
“那个人就是兵部责事王守仁?”
“是,皇上。”
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弘治皇帝便悄然退走。而这时候,随行的那些宦官和shì卫早已经按照他之前的吩咐打探到了徐勋和朱厚照说话的地方由于这一番轻车简从,连带在外头望风的刘瑾张永等人都措手不及,一块给看了起来。当他缓步走到那屋子前头的时候,哪怕刘瑾张永谷大用马永成这四个胆大包天,也一时间噤若寒蝉,悄无声息地就跪在了地上。
弘治皇帝却也不理会他们,就这么悄悄进了屋子,却发现这小屋子里外两间,徐勋和朱厚照显然是在里头说话。
“徐勋,你脑袋坏了吧?马文升和戴珊再个人可都是骂你jiān佞来着,你还帮他们说话?别人都打你脸了!”
“殿下,我当然不是人家打了我左脸,我就把右脸凑上去给人打的好xìng子。等过了三个月,我一定会让这些老大人们把说出来的话给我收回去,但却不是现在听着点风声就幸灾乐祸,殿下总不希望我这么没出息吧?不是我为他们说话,而是这当口有人弹劾他俩,实在是火上浇油。不是我给他们说话,那两位老大人多年为官,要真是连家里人都约束不好,早就有苗头在外,那些言官早干什么去了?多半又是科道言官道听途说风闻奏事,考核别的官员要看政绩,考察这些个言官,重要的一条却是他们是否敢言,可所谓敢言,和胡说也差不多!”
徐勋越说越高声,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屑掩饰的鄙薄。说实话,这言官的风骨有时候固然让人可钦可敬,可大多数时候,那乱咬人的架势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你说得也是……那背后说我这个太子坏话的,就属那些御史最多!要是这些言官也能多个考核,胡说八道的次数多了就一概黜退,那就好了!”
由于里头朱厚照的声音很不小,而徐勋也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因此弘治皇帝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听着听着,他眉头先是蹙紧,继而渐渐舒展了开来。
朱厚照虽说还是有些孩子气,但看事情想事情倒是比从前深入多了。
想着他便径直掀帘而入,也不理会瞠目结舌的朱厚照,只赞许地冲徐勋点了点头:“有才能又有气度,很好,是个能臣忠臣的材料!马文升和戴珊老了,这次终究是走眼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御前荐阳明,太子需师友
“皇上!”
这朱厚照跑过来看热闹不奇怪,因为这位当今太子原本就是一个胡闹爱玩随心所yù的角sè,然而,徐勋着实没想到弘治皇帝居然会屈尊微服来到这地方。此时此刻,他慌忙行礼的同时,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背后说人坏话。
“起来吧,朕只是来看看厚照一去这么久是怎么回事,谁知道倒是听见了一番妙言!”弘治皇帝坐定之后就笑着吩咐了一句,继而就看向了朱厚照道,“一整个下午就泡在了这儿,也不知道去探看探看你母后!”
“父皇教诲的是,儿臣明儿个一定探看了母后再来。”
看到朱厚照满脸一本正经地答应着,弘治皇帝一时气结:“还明儿个难得你有这等长xìng子!在文华殿读书怎么不见你有这样的好耐xìng,坐着都是歪歪扭扭的,要不是朕给你挑的先生都是最好xìng子的,谁受得了你如此怠慢!”
“还好xìng子呢——句话颠来倒去要说十几遍,每次让我诵读也少说是三遍起,还说什么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格物自命……换成一个不识字的读一百遍试试?鼒朱厚照不服气地轻声嘟囔着,见弘治皇帝那愠怒的眼神扫了过来,他才不甘心不情愿地扭过了头,却是有些心虚地说,“本来就是么,读书不能活学活用,那不就变成读死书了……”
这皇帝训诫太子,徐勋站在这里顿时觉得异常尴尬,原本只打算装成木头人算了。谁料到弘治皇帝狠狠割了朱厚照一眼,竟是突然调转目光看着他继而张。问了一句让他大是为难的话。
“徐勋,太子的话你都听见了你怎么说?”
“啊?”徐勋一时猝不及防见朱厚照眼睛大亮,竟是用期冀的目光瞧着他,仿佛在鼓励他给自己帮腔一二,他不觉更加头痛了起来。思来想去,他便硬着头皮说道,“回禀皇上,微臣愚钝,年少的时候贪玩,没读过多少书……”
“不要谦逊了,南监祭酒章德懋那样老成持重的大儒亦是对你多有照拖又是送书,又是把你引荐给北监祭酒谢锋,就是看重你的心xìng。只要心xìng上佳,从来就没有读书读不好的!”弘治皇帝说着就加重了语气,继而意味深长地说,“而且,浪子回头金不换,朕最取的就是你这一点。”
得,他怎么就忘了,傅容从前说过皇帝预备拿他当教材来提点太子的!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勋瞥了朱厚照一眼,定了定神就开口说道:“回禀皇上臣觉得,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这对于读书多年积累不少的人来说,兴许会豁然贯通,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单单诵读确实是太为枯燥了。”
见朱厚照一下子lù出了兴高采烈的表情,而弘治皇帝则是微微皱眉,他便话锋一转道:“当然,文华殿的诸讲官,都是饱学大儒,多半会旁征博引多方解说,想来不会单单让太子一遍一遍诵读。只他们的年纪和太子实在相差太大,哪怕同样的道理,认知亦是相差太大,毕竟,经验不同,理便不同。”
仓促之间徐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周全了朱厚照的埋怨,又顾全了那些东宫讲官的面子,弘治皇帝虽还觉得不足,但也还称许,当即点点头道:“你倒是说到了几分重心。
只是年少不免轻狂,按照你的意思,难道用那些新科进士来给太子讲学?况且就是他们,站在文华殿亦是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说得出什么新鲜东西!”
“皇上所言极是,但若是讲官不知道那是太子呢?”
语不惊人死不休,当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徐勋立时发现,弘治皇帝的脸sè变了一变,而朱厚照则是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弘治皇帝便冲着朱厚照道:“厚照,你先去外头等着,朕有话要问徐勋。”
眼见朱厚照满脸的不情愿,捱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时候,徐勋才开口说道:“皇上,此番挑选的幼军,五百个人当中识字的只有寥寥十几个所以臣打算教他们学习一些浅显的文字,以及最简单的队列。至于那些识字的,则是打算提拔为小旗总旗等等,教之以号令。当然,臣年少,于兵法只是粗浅有些认识,这些臣打算委给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他出身名门,文武兼通,兼且曾经游历天下,而且正当威年。”
此时此刻,弘治皇帝终于是听明白了,要说惊诧自然是惊诧,可转念一想,朱厚照如今新鲜劲头足,每天都跑来看热闹是铁板钉钉的,如此一整个一整个下午的虚耗也可惜。而等到朱厚照那股最初的劲头一过,兴许就不会那么热衷了。而徐勋能够说出这一点,显然他先前那番赞誉不错,这少年郎决计不是朝臣所说挑唆太子的jiān佞小人,反而忠心可嘉。
王守仁……记得萧敬提过,那是礼部右shì郎王华的儿子,弘治十二年的进士。确实和徐勋所言一般,出身名门,至于文武兼通……回头让东厂好好调查调查!
见弘治皇帝面lù踌躇,却没有立刻开口训斥,徐勋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三分了,当即为了避免画蛇添足,他就不再添油加醋,只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心底对自己的奇思妙想简直是非同一般的得意。
这才是人尽其用嘛!
“今日之说就先到此为止,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得对任何人透lù半个字,不论是太子,还有那个王守仁!”
“是,臣遵旨!不过,今日乃是操练首日,按照规矩,臣这三个月都当住在西苑,但王主政还是要每日回家的,臣请皇上让他留住为宜。”
“嗯……准了。”
听到弘治皇帝这想都不想的回答,徐勋简直想要大笑三声。这整整三个月王守仁就等着被他压榨吧!
尽管朱厚照很想打听打听,徐勋之前的那番话弘治皇帝到底是准了还是没准可被父皇硬扯着他也不好探问,只得在临走之际给徐勋很是眨了几下眼睛,却压根没想到这样的使眼sè完全落在弘治皇帝的眼里。而徐勋恭送了这大明朝的一号人物和二号人物,当即拔tuǐ就去找王守仁,结果才到那棚子外就正好见着王守仁出来。
“徐指挥,你可真是会差遣人!”
王守仁怎么都没想到,徐勋竟是把自己这个明明该是来监督的兵部主事支使了去给这些幼军说忠君,他还偏生拒绝不得。毕竟,他自请到这里监督,不是为了真当这个监军而是想真正验证一下xiōng中所学。
他当初在给已故威宁伯王越监造坟墓时也曾经编练过那些民夫,可民夫是民夫,幼军是幼军,哪怕这些只不过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但如今却是正儿八经的操练军队。他刚刚一番宣讲之后就有意挑了几个人问家里情况,问志向何如,结果这些人的回答让他无奈得很。
总共问了十个人,志向是顿顿吃肉的有四个志向是娶个漂亮妻子的有四个剩下两个无不是茫然地答曰不知道。
“王主政是有大才的这忠君爱国四个字听起来简单,但要解说透彻,那就只有委给王主政这样的饱学之士了。”徐勋丝毫不觉得这高帽子给得有些肉麻又笑吟吟地说,“况且,你也看到东宫都来人打探了。这些将来都要扈从太子殿下,若不能让人人都真正把忠君二字刻在心里,这不是失了根本?”
“可太子居于深宫,所谓扈从不过是一个名义,难道还要带着这些人去打仗?”
王守仁这一句话问得极其犀利,目光亦是炯炯。此时此刻,徐勋就不好立刻回答了,想了想就招手示意王守仁随自己来,等到进了刚刚弘治皇帝和朱厚照呆过的那间小屋,他方才反问道:“敢问王主政,当年的宣庙可是明君?”
“自然是。”
“宣庙当年曾从太宗皇帝北征,甚至一度置身险地,若那时候府军前卫幼军已成,何至于如此?而宣庙登龘基之后,一曾亲自平汉庶人之乱,二曾亲自带兵北巡,一度击破来袭的兀良哈人,多有亲自用兵,却都是大胜。如今承平年间,这样区区五百带刀舍人养着看似无用,但若有万一,便是大用。要知道,这天下之事,原本就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王守仁对于练兵西苑原本就是秉持着支持的态度,这一问不过试探。要知道,他身在兵部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足以了解大明朝现在的兵备情况。说是朝廷清明,但他之前去山东主持乡试的时候就发现路有饿殍,而在江南更是时有盗匪横行,各地官府竟然不能制!那么多卫所那么多军户,竟然没几个真正能拉上战阵的,太子另练府军前卫又有什么值得质疑?
“好!”此时此刻,他赞赏地一笑,继而就眯起眼睛问道,“那我且问徐指挥,这一支兵马如果能练好,你打算怎么做?”
“请皇上旨意,在各省兵备之中挑选骁勇壮健之士另外训练,专委以捕盗和剿匪等事,用商税等等收益补足粮饷,其他则是用作寻常守备。
兵贵精而不贵多,关键时刻,三五千精兵,远胜过几十万大军!”徐勋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一句,旋即就苦笑道,“不过还早呢。且把这三个月利用好了,才有资格说其他!”
“好,就冲着你这几句话,便是有见识的,远胜于那些年纪一大把却尸位素餐之辈!”王守仁霍然站起身来,随即正sè说道,“只你这些幼军的底子太差,你准备怎么弥补?”
“这个嘛……当然就要着落在王主政身上了。”
徐勋心里知道,对于先前他的提议,弘治皇帝那边十有**是能点头的,身边这尊大神他是留定了!于是,他当即微微笑道:“刚刚司礼监萧公公送来口信,说是这三个月时间紧,王主政也就不要回家了,所谓监督,本来就是不分昼夜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天子愁名义,储君变世子(上)
哪怕是对于这些从小就打熬了不错筋骨的幼军来说,发一整天先是站队分百户分左右总旗,继而又是拔河连赛多场,中午只用了四个白面幔头,到了傍晚时分所有人几乎都是饥肠辘辘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刚到饭点,一应人等就在四口大锅前头排起了长龙。眼看着那些个说是加菜的汉子在几个馒头之外,还另外拿着个装着一大块红烧五huā肉的盆子,其他人顿时都谗得两眼放精光。尤其是那几个当排到队轮着自己的时候,入手的却只两个馊头,顿时就变成了有气无力的样子。
赢的加餐,输的饭菜减半,哪有这么倒霉的!
眼见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往那些个幸运儿身上扫了过去,一旁冷眼旁观的徐勋突然开口喝道:“想吃好的,明天操练时就卖力气!要是发现有谁没出息去抢别人的,军棍二十立时逐出去!要想翻本就靠自己的本事,我这里不要歪门邪道!”
此话一出,几个平日里就滑胥的少年顿时怏怏收回了目光。这时候,五个早已事先去吃过饭的百户也都返了回来,一个个在徐勋身边站了,其中一个身材壮健形如黑塔的汉子就开口说道:“大人,如今都分了总旗,但总旗也好,下头的小旗也罢,人一个都没指定下来,明日操练的时候只怕要乱。要我说,当初把那二十几个没用的撵出去,不如就从外头调十几二十个有经验的总旗小旗来。”
“有你们这几个有经验的就够了。”徐勋见一众幼军装了饭就随便找了个地方蹲下来狼吞虎咽,当即就信口答了一句。回头一瞥,见五人全都高兴得很,他就冲着那黑塔大汉笑道“马桥,今天得胜的是你下头的右狮,其中在最后历着绳子的那小胖墩不错,我打算提拔了他做总旗,另外,前面喊号子的那个麻脸小子还有中间一个方脸老爱笑的就是他们俩为小旗。做得好不好以后再说,现如今先让他们顶上去。”
那黑塔大汉马桥祖辈就在定国公门下因父亲殷勤走动得勤,于是此次徐勋练兵,定长别徐光祛第一个就想到了他举荐了来。他是个xiōng无城府的只是鼓足了劲想好好干,因而徐勋这一吩咐,他愣了愣神就立时满口答应了下来,浑然没注意到其他四个人正在那面面相觑。
没想到这一下午的拔河不是单单为了什么磨合,也不是纯粹为了用赏罚竞争jī励人心而是还有挑拣人才的意思!
徐勋对马桥说了那三个人,随即就转头对另外四人又挑选出了八个人来,或是分派总旗或是分派小旗,但这次却还都留了一个空额让他们自己去填补。见四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他便收回了目光扫了一眼大棚里埋头苦吃的这些幼军,又开口说道:“总而言之,吃完饭之后,就把这些要做总旗小旗的都召集起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新官上任三把火,几个百户哪有不知道的当即肃然答应。眼看他们各自散开去井人了,徐勋也就径直转身往去寻王守仁。一进屋子,他见这位向来不慌不忙的正在那心不在焉地拨拉着碗里的饭粒,人显然走神了,他就咳嗽了一声。
“嗯?”王守仁一回头见是徐勋,这才发现饭菜都已经凉了当即就撂下碗苦笑了一声“要不是你今天着实是大出我的意料”我简直要觉得你是甩手掌柜。给一些兴许连字都不认识的幼军讲什么行军布阵,而且就三个月我又不是那些谁都能教化的圣人!”
“圣人也是人。”徐勋差点想说,你这阳明子后世也几乎被人奉做了圣人。此时话锋一转他就诚恳地说“圣人况且有教无类,这些幼军底子差,但却人人都憋着一股劲想上进。而且,又不要王主政你给他们讲圣贤之道,只是在忠君之外多讲讲进退章法等等。俗话说得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要精兵简将,这些最底层的小军官是最要紧的。”
“好吧,那我就试一试!”
三十出头的王守仁尽萃在朝堂还不得志,但主持过一任乡试的他实则是已经可以被不少人称一声座师,更不用说他在京城也曾经开课讲过学,并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他也不是嫌弃那些幼军都是身份底下的军余,而是不免想到这么做传扬出去的影响。然而,徐勋的精兵简将四个字着实说到了他的心里,因此他思量再三,终于答应了下来。
这一晚上,王守仁给那十五个刚刚升任小旗总旗,正掩不住欢喜的年少小军官讲军阵,而徐勋则是紧跟着对他们说了队列和号令。至于剩下的那些才刚入西苑一天的幼军们,大多数则是或打着饱嗝心满意足或饥肠辘辘心怀翻本地酣然入梦。而这一座临时辟为军营之地的四周,也不知道有多少大挡们派来的眼线在悄悄窥伺,其中尤以司礼监和御马监为最。
而带着朱厚照在坤宁宫吃了晚饭,又是训诫又是安抚了儿子好一阵子,如今回到乾清宫的弘治皇帝在得到下头答应禀报,得知徐勋和王守仁竟在夜里还不放松,一人给那些个刚刚提拔了军官的少年们讲了一堂课,立时饶有兴致地追问了一番,最后方才挥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却坐在圈椅上沉思了起来。
朱厚照的xìng子从来就是坐不住的,所以他顶多拘着人去文华殿上半天课,这相比从前就是很大的进步了,要想让小家伙和他当年为太子时一样整日坐在那里,那是痴心妄想。既如此,就让西苑那边试一试也好,横竖王守仁也不认识太子,头疼的却是名义啊名义总不能直接把个太子送过去,到那时候也不知道会吓坏多少人。
次日一大早早朝之后,弘治皇帝便亲自御文华殿,旁听诸位讲官给太子朱厚照讲课。皇帝难能亲临,从首辅刘健往下的所有讲官自然是jī动不已,刘健恨不得把那论语讲出最精辟的治国大道来,而其他讲官亦是天huā乱坠妙语连珠。然而,身为学生的朱厚照虽然很给面子地没有扭来扭去,人也坐得端端正正,但弘治皇帝身为父亲,哪里看不出来儿子的意兴阑珊?
于是,在上午讲学结束照例赐刘健以及诸讲官白金之后,在出了文华殿之后,弘治皇帝就二话不说地拉着朱厚照的手上了鉴驾。刚刚讲课结束精神百倍的朱厚照见弘治皇帝如此光景,以为父皇定是生气了,立时老老实实耷拉了脑袋大气不敢吭一声。直到随着面沉如水的弘治皇帝进了乾清宫东暖阁,眼见别洪和那些答应长随都被屏退了下去,他就抢先开口叫道:“父皇,儿臣知道错了!”
不意想朱厚照开口就认错,一连可怜巴巴的样子,弘治皇帝强自硬起心肠板着脸说道:“那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儿臣不该在父皇亲临文华殿看儿臣听讲的时候,还提不起精神来,让刘阁老他们几个又有理由到父皇面前告儿臣的状。”
见朱厚照说得无精打采,弘治皇帝想起自己当初还是太子时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和自省,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儿子的肩膀,可终究还是忍住了,当即正sè道:“你知道就好!朕去了文华殿你都这样倦怠,更何况朕不去?你如今是太子,将来是天子,在臣下面前,就是撑也要撑出威仪来!你之前还对你母后说,你不是能被人挑唆的人,他们错看了你这个太子,那你就不知道拿出太子的样儿给人瞧瞧?”
朱厚照闻言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明白前时自己对张皇后诉苦的时候,竟是给父皇听了过去,一时立即气咻咻地跳了起来:“父皇,您竟然听壁角!”
“不许岔开话题!”弘治皇帝又好气又好笑,重重一拍扶手,见朱厚照立时老实了下来,他方才沉下脸说道”“总而言之,下次要是再让朕看见你懒洋洋的,朕就罚你罚你不许出宫城,老老实实在承乾宫给朕呆着!”
“啊!”
见朱厚照一声惊呼,那脸sè简直比吃了黄连还苦,他又放缓和了语气说道:“当然,若你能好好听讲,不让那些老大人到朕面前告状,朕也有赏。你昨儿个扮成小太监过去,终究是极不像话,朕和你母后提过,你就以你表弟寿宁侯世子的名义,名正言顺到那儿观瞻”就说朕有意磨练寿宁侯家的人。
只要徐勋那边叫称一声小侯爷,别人不会怀疑的。”
“郸”
接连两个瞠目结舌的惊呼,朱厚照盯着自己的父皇,突然爆发出一个响亮的欢呼:“父皇万岁!”
“臭小子!”
弘治皇帝情不自禁地骂出了这么一句从未出口过的市井俗话,见朱厚照欢喜得什么样似的,他又没好气地说道:“不过,这一次你自己警醒些,要是再冒出一个什么寿宁侯府的朱小侯爷来,那你以后也别想出去了。甭管你怎么闹,朕也非得拘着你在宫中不可!”
“父皇放心放心,不就是张小侯爷嘛!”朱厚照满口答应,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情愿“姓朱随父皇,姓张不就是随母后?唔,不过父皇别忘了和寿宁侯府打个招呼,别到头来让大舅舅给我穿了帮,他这人做事最不可靠了!”
尽管朱厚照对张鹤龄的评价仍是不怎么样,但至少叫了这么一声舅舅。面对这样重大的进步,弘治皇帝在哑然失笑之余,心中不无欣慰。
因祸得福,朱厚照那次文华殿逃讲学逃得总算还值得!@。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子愁名义,储君变世子(下)
“张小侯爷?”
面对这么一个由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亲自送过来的少年,徐勋面sè如常,王守仁却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儿是在练兵啊,徐勋把他这个兵部武选司派过来监军的拉了做牛做马也就罢了,好歹是因为练兵的正经事。可是,皇帝把这寿宁侯世子送过来观摩,还让他多多指点,这算什么?他王守仁即便在兵部不得志,可也不带让他来看孩子的吧?
而徐勋只是面上一本正经,肚子却快笑破了,尤其是看着朱厚照刚刚又自称本小侯爷,却在说自个姓名的时候险些穿帮的情况下。只是,在满脸不解加郁闷的王守仁面前,他却不好表现出这些。然而,待朱厚照回转身在萧敬的引领下去四下里参观了,王守仁立时一把将他拉到了旁边,眼神中没了刚刚的郁气,满是疑huò和若有所思。
“皇上好端端的,怎么会叫了寿宁侯世子来?”
为了这事儿,徐勋先头就让王守仁这三个月别回家了,刚刚萧敬又重申了此事,他见王守仁丝毫没放在心上,于是,此对面对这番疑问,他自然是不慌不忙。
“王主政,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恩爱旷古未有,对张家也颇多恩遇,我说的没错吧?”
尽管朝野对张皇后颇多不满之词,哪怕不敢说其悍妒,骄横却是大多数人暗地里的看法,就连弘治皇帝也被人在背地里指摘这么一位中兴圣主,竟是个惧内的。然而,王守仁和妻子诸氏成婚多年无子,却也始终没有纳妾,外人也附赠惧内二字,所以他对帝后之间的恩爱甚笃只有钦佩赞叹,觉得堪为民间所有夫妻楷模,倒不像朝臣们逮着个张字便痛心疾首捶xiōng顿足。不过对于张家的备受恩宠,他还是不以为然。
“没错,但即便是皇上礼遇张家,可今次对这位小侯爷也未免恩宠太过了。”
“是,但王主政要体会皇上的良苦用心。张家乃是皇后娘娘母家,如今一门两侯,看似贵不可言,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呢?要是家门中没有得力的人才,也就是坐吃俸禄庸庸磅碌而已。皇上之前才训诫过寿宁侯,如今又想把寿宁侯世子引上正道,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对张家的一片爱护之心。而作为我们当臣子的,也该为此事多多出力,让寿宁侯世子了解民间疾苦,了解世情艰难,了解这些军中情形。毕竟,这位小侯爷是勋贵,难保将来会不会领军上战场的。到时候他一身安危不要紧,将士安危,家国安危,那却是最要紧的。”
徐勋这合情合理的一番话说完,王守仁终于为之动容,而且竟是丝毫没听出任何破绽来毕竟,弘治皇帝对张家的厚待几乎是不可理喻的,最是宽和的天子甚至曾经因为他的友人李梦阳弹劾张家而将李梦阳下狱。没有办法扭转皇帝这种过于偏袒的心理,那么就只有对寿宁侯府的下一代掌权人下手了!
“你洗导对,若能把这位小侯爷引到正道,实在是天下之幸事!”
朱厚照自然不知道,弘治皇帝和徐勋策划了给他引来这样一位编外讲官,而徐勋又忽悠了王守仁,后者正打定主意要改造他。为了今天他能够乔装成张小侯爷出来,这内校场附近的所有宦官统统换了一个遍,沿途也都作出了相应安排,足可保证他在这里四处乱晃而不会有人发现,在朝堂上又引起一场轩然**ō。而那位可怜的真正张小侯爷,则是正在坤宁宫里头窝着。
昨天只是远远看了一会儿,不好近距离观察这许多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幼军,今天院然逮着机会,朱厚照甚至还招手叫人上来,问了些千奇百怪的问题,惹得旁边七老八十的萧敬不得不提心吊胆。他却浑然不觉别人怎么看自个问完了就挥挥手把人赶开,待到好大一圈兜完,他正要对身旁的萧敬说话,却不料一旁突然传来了尖利的竹哨声。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萧敬等人无不如临大敌。然而,见一大堆刚刚还席地而坐休息的幼军无不是一骨碌爬了起来,飞一般地朝竹哨的方向跑去,刘瑾就立时笑道:“小侯爷,应该是集龘合,他们又要操练了!”
“走,去看看!”
朱厚照昨儿个见识了几场拔河,今天很好奇徐勋还有什么新鲜玩意,见一应人等很快站成了五个大方块,须臾竟是跑动了起来,他顿时眼睛眨着到处看。东张西望了一阵子,他恰好看见之前见过的那个兵部主事背着手走了过来,他就立时招招手道:“你……嗯,那个王守仁,你快过来!”
堂堂太子,需要讲礼数的除了两宫皇太后和帝后外加三位阁老和数得着的部院大臣,其余的就数不上来了。所以,朱厚照当然不认为对王守仁直呼其名有什么不对。
然而,王守仁就不这么看了。同样是世子,这寿宁侯世子怎么就和兴安伯世子徐勋差这么大?定是因为锦衣玉食,不知道民间疾苦,不知道人情世故,一定要好好扭转过来才是!
“小侯爷。”
“来来来,你给本小侯爷解说解说,这练兵的要旨不在于舞刀弄棒吗,好端端的怎么跑起来宾还有,为什么还要喊什么一二三四的口号?”
倘若说王守仁本就对这位寿宁侯世子很不感冒,那么此时此刻,听人把小侯爷三个字挂在嘴边,他就更加皱起了眉头。然而,想了想徐勋的那番话,他就耐着xìng子解释道:“小侯爷,这些都是府军前卫的军余,此前练武还有些底子,但却是一团散沙。所以要先练队列,以正军风军纪。为军者,最重要的就是纪律,比如说……”
他突然伸出了手掌,冲着朱厚照五指徐徐击出做了一个手势,继而又捏紧拳头一下子打了出去:“就好比五根手指头,各自为政的话,就是打人也不疼,但若是五个手指头能捏成拳头,那么便是凌厉一击。”
“啊啊,是这么个意思!”如此浅显的比方,朱厚照立时听得连连点头,继而又若有所思地道,“按照你这么说,打人之前都得把拳头缩回来,然后打出去,是为了蓄力。而徐勋不让他们一上来就练那些战阵,却不是真刀真枪,其实也是一种蓄力!”
此话一出,刚刚还存着几分敷衍心思的王守仁不禁吃了一惊。端详了朱厚照好一会儿,他方才欣然笑道:“小侯爷果然是聪明,竟能因此及彼!”
朱厚照虽说也没少被那些朝堂大佬们说什么聪慧天成,可这些人嘴上说着,背后就去弘治皇帝那儿告状,久而久之他也练就了一副几乎能立马看出别人夸奖是真心还是敷衍的利眼。这会儿见王守仁是真的吃惊和赞赏,他便洋洋得意了起来:“能看出我聪明,你也不简单!能不用那些之乎者也把道理说得这般简单,你比……”
由于顺口,朱厚照险些要说你比文华殿那些讲官强,可话到嘴边总算是给噎回去了,因改口道:“你比我府里那些西席先生强多了!”
“哦,敢问小侯爷,贵府的西席先生是怎么讲课的?”
王守仁这一问,朱厚照之前才被弘治皇帝训了一顿,当即大倒苦经道:“还能怎么讲课,一上来就先给我摇头晃脑地诵读一遍,紧跟着又让我给他们读三遍,然后就是反反复复一句话拆成一个个字地讲!哎,都是那些四书五经的经义,我又不考科举,他们尽讲这些干嘛?还不如讲史记汉书唐书来的有起……”
朱厚照这牢sāo一发,自然就有些止不住了,虽不能明说那些大佬的名字,但他记xìng何其好,一会儿学刘健在那捋须讲解论语时的滔滔不绝,一会儿学马文升讲才L记的颤颤巍巍,一会儿又学几个壮年讲官的慷慨jī昂,末了才一摊手道:“说来说去,都是些空的,听着没意思!”
尽管朱厚照不过是每个人学了一两句话,但王守仁还是听出了几分端倪来,暗自咂舌这寿宁侯为了自己儿子,居然请了这许多水平很不错的西席先生,只可惜肯定给这位小侯爷给气走了。然而,他自己年轻上学的时候也不是个省心的,这会儿最初对朱厚照的抵触心理几乎都差不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嗟叹。
学而不得其门,教而不得其法,这大概才是豪门多出纨侉的缘由!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小侯爷应该从未出过京城吧?”
见朱厚照连连点头,王守仁就背着手自信地笑道:“那小侯爷可想知道这京城之外是什么情景?”
“当然想!”
“那好,这些老先生的学识是好的,但所讲的条条框框确实太枯燥。小侯爷若是不弃,我在京城读书,年少去过居庸关,之后在浙江呆了几年,又去过山东主持乡试,从北到南都走过,倒是可以给你讲讲这大明天下的情形!”
一直在暗地留意的徐勋见两边相谈甚欢,便走上前,正好听到王守仁这最后一番话。见朱厚照赫然是眼睛大亮,他便笑吟吟地在这位太子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颗础码。
“小侯爷大约不知道,王主政文武全才,就是骑马射箭的功夫,也决计不下那些百战将领!”
居然还是射等高手!
朱厚照终于完全心动,立时忍不住重重点了点头:“好好,京城之外怎么个景象我要听,不过,我要先学射箭!我早就想学了,可一直没逮到机会!”@。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射术之妙,皇后之嗔
“凡射,必中席而座,一膝正当垛,一膝横顺席。执弓必中,再把之中,且yù当其弦心也……”
王守仁也曾主持乡试为人座华,也曾在京城开课给年轻士子讲自己多年的总结心得,曾经在历史中大放异彩的心学如今已经初lù端倪。
然而,他一个正儿八经的文官给一个世家公子讲射术,这仍然是破天荒头一次。
他倒是曾经对友人和士子们说过练武强身,奈何如今不是士子皆佩剑的唐时,也不是朝廷大力鼓励组建弓箭社的宋时,承平日久,朝廷恨不得民间百姓少舞刀弄棒,更何况士子?而他的这点爱好,连父亲王华都不以为然,甚至还很是责备过,却不想这时节有了用武之地。
这会儿乃是操练的空隙,重新补足了五百的幼军围坐地上,个个好奇地看着站在那儿手持弓箭的王守仁,不少人甚至还在好奇地窃窃sī语。原因很简单,这年头文官和武将的分别实在是太好认了,谁都没想到这会儿演习射术的竟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文官。
“架子看上去tǐng不错的………”
“不知道能不能射中!对了,听说咱们那位徐大人之前被不少老大人们弹劾过,兴许故意这么安排,只是为了让这位兵部主事出个丑?”
下头人怎么议论,朱厚照却在轻声复述着王守仁念诵的《射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不慌不忙搭箭上弦的主人公。听其念到“目以注之,手以指之,心以趣之“时,只见骑在马上的王守仁猛然一松手,一支羽箭陡然之间越过百步远,一头扎进了那箭靶之中。下一刻,一旁自告奋勇看靶子的马桥就一溜小跑到了箭靶边,取下那箭靶就兴冲冲地冲了过来。
“正中红心!”
一瞬间,下头一片哗然。而朱厚照虽也常有看武将们端午节射柳,但不得不说,那一堆勋贵和武将们的表演之中,除却一两个出挑的,多数都有或多或少的失手。此时看王守仁一个文官竟有这等好本事,他在最初那一愣神之后,脱口而出赞道:“好!”
刚刚见识了这张小侯爷的天生聪颖,此时见其对射术亦是真心感兴趣,王守仁心中一松,暗想这位纨绔公子也不是不可救药的。于是,他索xìng摆摆手吩咐那马桥把箭靶放回去,一策马又回转原位,竟是一连又发五箭。虽这一次只是五箭中四,但仍jī起了漫天彩声。这时候,王守仁方才调转马头回来,利落地跃下马背之后,就对朱厚照拱了拱手。
“有些手生了,而且这弓弦软了些。”
王守仁见徐勋若有所思地拿着一把弓正在沉思,当下就说道:“徐指挥,今天考较过这些幼军的射术,能射者只有区区二十二人。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习射术首先得要有好弓,然后还要耗费羽箭无数,这些人都是家境还殷实的。至于剩下的,有的连拉开弓都不会。”
“能有十二个能射的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的,只要把他们从能射变成善射,要耗费的功夫更多。”徐勋微微一笑,当即说道“我已经想好了,第一个月就让他们习练队列和进退,这些技击之术都只用做平时休息时的娱乐,吊一吊他们的胃口和兴趣。至于从第二个月开始,
开始让他们演阵,至于那些能射的则专心演练射术。两军相拼,一看战术,二看气势,三看配合,第四才是个人勇武。”
“好!”
王守仁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正打算再补充点什么,一旁就传来了朱厚照响亮的咳嗽声。扭头见这位寿宁侯世子满脸不得劲的模样,他这才想起自己的承诺,一时又头痛了起来。而徐勋见朱厚照那很明显的目光,便笑着说道:“小侯爷是不是也想去试试手?”
“是啊是啊!”
朱厚照几乎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浑然没见周遭那几个太监古怪的脸sè。这时候,徐勋冲着那边的马桥使了个眼sè,见马桥会意地点点头,陡然之间又吹起了竹哨,四下里刚刚看热闹看得高高兴兴的一众幼军不得不一个个爬起身来,他才冲着朱厚照虚手一引。
“1小侯爷,那边几处房子的背后,就是一个演武场,我已经在那儿安设了靶子,您不如去那儿好好演练演练。”
“好好好!”
眼看朱厚照兴冲冲地催促王守仁往那边厢去了,刘瑾几个人亦是慌忙跟上。徐勋便收回目光站在那里踌躇了起来,突然,他就听到身旁传来了一声咳嗽。
“徐世子。”
“啊,是萧公公!”
扭头一看是萧敬,徐勋一愣之下就连忙拱了拱手。萧敬却看了那边练得热火朝天的军阵一眼,又冲着徐勋意味深长地道:“世子这般用心,三个月之后,这些幼军必然是一番整肃气象,料想那时候各位老大人们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世子也别忘了根本,那就是太子殿下。正因为殿下对你恩宠有加,你才有今天,你却放着他和王守仁厮混,到时候若殿下让王守仁扭过来了,那时候即便是你举荐的,从今往后却没你什么好处!”
萧敬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再往上没有任何地步,因而他所指望的,也就是自己能继续庇护萧家子孙一段时日,把圣眷巩固了,退下来也有个地步。所以,年纪一大把的他着实没法相信,年纪轻轻的徐勋甘于自毁长城成全了别人。就好比他萧敬固然和不少文官交好,可他又怎会不知道,绝大多数人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个太监?人家在提防他,他也在提防别人!
王守仁完全是一个不可控因素,相比之下,徐勋有把柄在他手里,会承他的恩!
“多谢萧公公提点,这一片爱护之心,我心领了。”徐勋躬了躬身,直起腰后却笑道“萧公公既然不随太子殿下去练射箭,可否跟我去一个地方?
绕过内校场后的几排柳树,萧敬只觉得面前豁然开朗。这里竟是一条长长的驰道,两边每隔二十步左右就设有一个箭靶,显然是给人演练驰射用的。这时候,徐勋才说道:“这儿是我之前晚上巡视的时候发现的,听人说,想当初宣庙年轻的时候,就曾在这儿练习过驰射。
如今虽多年不用,但一直保留得很好。但驰射不是一时半会能练成的,要练弓,自当从步射练起。”徐勋说着就从驰道一旁设着的架子上取下了一把弓,跨上箭袋之后就大步走到驰道〖中〗央,凝神静气拉弓开箭,当手臂完全绷紧拉直之后,他只一轻喝,如满月似的弓弦便都陡然放开,只听铮的一声低响,利箭便离弦而去,下一刻,里头一个小校就捧着箭靶冲了出来。
“恭喜大人,中了!”著敬眼见那箭靶的红心上扎着一支羽箭,忍不住上前到徐勋的位置目测了一眼,见足有五十步,他不禁吃了一惊。不是说徐勋年少的时候被人引入歧途,一直文不成武不就吗?怎么这射术竟是有些准头?
“世子称这是……”
“大概也就练了一两个月吧。不过,之前因是大伯父七七,我不敢妄动凶器,也就先在房间里拿着弓,我爹教我练个架子。是得了任命之后,我爹才真正手把手教我的。如今这准头还说不好,如果是步射,射中射不中也就是五五开。”见萧敬若有所思,徐勋这才说道“说实话,我与其只想着这西苑练兵的机会和殿下寸步不离,还不如想想三个月之后,那些老大人们会不会再挑我的毛病。”
“好好,你既有成算,咱家倒是白担心了!”
把苯敬送走的时候,徐勋心里也在想着朱厚照。这位太子他接触到现在,算是大约了解了六七分,那就是聪明机敏,却没有长xìng耐xìng。如今的王守仁还nèn了些,况且又不知道朱厚照这位主儿的〖真〗实身份,到时候真要一个撂挑子一个半途而废,还是少不了他收拾局面啊!
……………………,………,………,………,………,………,
这一天傍晚,弘治皇帝一踏进坤宁宫东暖阁,就看到趴在暖榻上满脸苦sè的朱厚照。见几个太监大汗淋漓地替他捏着胳膊tuǐ,朱厚照不时发出一阵惨呼,他不禁脸sè一变。这时候,一旁的张皇后自是忍不住,上来就是一通絮絮叨叨的埋怨,到最后弘治皇帝实在是招架不住,趁着朱厚照又是一声呼痛把张皇后支使了过去,自己就趁机溜到了外头,把今日跟从太子的几个内shì叫了过来问话。
“太半这是怎么回事?”刘瑾和谷大用马永成都在里头给朱厚照揉捏着那些酸疼的肌肉,这会儿其他人顿时全都去看张永。张永见状没辙,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回禀皇上,殿下今儿个和那位兵部王主政练射术,结果练的时间长了些,所以就……”
得知朱厚照一下午都在和王守仁练射术,弘治皇帝微微一愣,随即追问道:“那徐勋呢?”
“徐世子……在练兵,没在旁边跟着。”弘治皇帝闻言眉头一蹙,继而又舒展了开来,随便又问了几句就摆手吩咐他们退下,这才重新举步回东暖阁,心里满意得很。
一个不是一味逢迎储君,而是懂得行止进退轻重利弊的人才,难得啊!
然而,他才一进门,就只见一个东西迎面飞来,慌忙侧身避开,再低头一瞧,就发现是一个暖榻上靠着用的引枕。见张皇后又抄着一个玉枕怒瞪自己,他顿时更着了慌。
“居然让厚照吃这样的苦头,你你赔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