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二章 黔驴技穷的焦芳
当焦芳在请了三ri假后再次回到内阁的时候,尽管李东阳与其已经是几十年同僚,然而面对那种从前从未在其脸上看到的失魂落魄,他仍然是心中悚然。要说此事他也算是当事者了,然而,当ri徐勋认出下头是焦黄中,而笑着说要替他把人赶走以免此事穿帮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发展到这样的结果。
徐勋竟是那样言辞犀利得理不饶人,硬生生把焦黄中骂得一病不起,至少明年会试铁定因此耽误!他都几乎忘了,当年他和刘健谢迁谋划了那一出逼宫之际,也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平北侯突然杀了出来,把他们天衣无缝的谋划搅得乱七八糟,以至于刘健谢迁不得不黯然求去,而他这个留下来的只能忍辱负重和稀泥!
然而,相比焦芳的失神不在状态,他更要面对的,却是王鏊第二次送上来的辞呈。当这一ri文华殿议事的最后,待到其他人都退下去,他无可奈何地将此事奏了上去的时候,只见朱厚照这个小皇帝大为不悦地皱了皱眉,随即便摆了摆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既然朕已经挽留三次了,他还是要走,那就让他走。只是这下子内阁就只剩下李先生你和焦芳两个了,让下头再推举几个人选,朕看看有谁合适的。”
李东阳抬头看了一眼侍立在皇帝身边的刘瑾,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躬身应道:“臣遵旨。”
然而,等到李东阳出了文华殿径直回文渊阁的路上,却被人拦了下来。那小太监笑呵呵地说道:“请元辅稍待片刻,刘公公一会儿就来。”
李东阳愕然止步,见后头一架凳杌抬着刘瑾飞快地往这边过来,他立时思量起了刘瑾的来意。还不等他有所确认,凳杌就到了面前,而刘瑾却也不下来,就高坐其上微微颔首道:“李先生。咱家的来意想必你心里有数。咱家知道这廷推的人选总得有三五个才像话,你要加上谁本来不关咱家的事,可是,咱家不想看见杨廷和的名字。这要是有他的名字。那你就别怪咱家不客气了!”
这**裸的威胁让李东阳顿时勃然se变。若是换做刘健谢迁,怕不会当场就和刘瑾冲突起来,然而,他素来是极能忍的人,藏在袖中的手使劲攥紧成拳,而后松开,继而又攥紧。最后方才低声说道:“刘公公放心。”
“那就好。”刘瑾得意洋洋地一点头,这才仿佛是知会似的,轻描淡写地说道,“咱家也是知道文渊阁事务繁忙,你和焦芳两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打算挑两个jing干人给你帮忙。好了,咱家知道李先生素来是个大忙人,这就不打扰了!”
尽管徐勋也对他说过。内阁首辅的位子属意杨一清而不是杨廷和,但机会就在眼前,李东阳原本也想勉力试一试。先把杨廷和重新调回了京城再说,谁知道刘瑾的反应竟是如此独断。等到进了文渊阁,见王鏊那直房空荡荡的,想到此人当年亦是随同伏阙的人之一,后来廷推入阁勉力抗衡刘瑾,屡挫屡战,如今终于挺不住了,撂下他一个人独身应战,顿时叹了一口气。紧跟着,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焦芳的声音。
“元辅这是在替守溪惋惜?他就是那xing子。合则留不合则去,他既然都不愿意留下,你有什么好叹息的?”
李东阳倏然回转头来,想到焦芳从前虽是风评不佳,可两人还有些交往,甚至在别人一无所知的情形下交换消息共同谋划。如今却是形同陌路,焦芳甚至暗地算计他那首辅的位子,他那眼神顿时渐渐冷了下来。直到看得焦芳表情异常不自然,他方才淡淡地说道:“好教守静兄得知,王守溪确实是上了辞呈,皇上也准了,又命来ri廷推。只不过和你当初御批入阁一样,刘公公似乎也已经有了属意要推入阁的人选,想必你将来会多上一条得力臂膀。”
说完这话,他看也不看满脸呆滞的焦芳会露出什么后续反应,冷冷一笑便拂袖而去。
焦芳,你被刘瑾视为腹心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尽管那一ri从刘瑾府上被下了逐客令不得不狼狈出来时,焦芳就已经知道,刘瑾对自己的信任已经大大不如从前,但他毕竟有资历有才具,如今又是内阁次辅,熬倒了王鏊,只要能再挤走李东阳占据首辅之位,必然能让刘瑾看到自己成了首辅,同样有大刀阔斧的能力。可此时李东阳透露的消息,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直房,是怎么面对的那些各式各样的奏折,又是怎样捱到了下直时分。
次ri是他的休沐。从前因为早已年过七旬jing力不济,这难得一ri休息是让他喘一口气的机会,可现如今却不一样了。他深深地知道,倘若不能利用这一ri休息把局势扭转过来,他就算仍然能顶一个内阁次辅的虚名,却决计杀不过这些天来锋芒毕露的张彩!此人若是入阁,还能有他的活路?于是,他在出了宫之后,却是来不及去看家中儿子如何,第一件事便是前往拜访兵部尚曹元。
他和曹元谈不上多少交情,然而,他却清楚得很,对于乍一到就在刘瑾身边牢牢坐稳了位置的张彩,同样年富力强的曹元必然心存忌惮,因而这一ri晚上在起头的试探之后,他便少不得开始倒起了苦水,字字句句都直冲着张彩的居心去的。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曹元在起头的嗯嗯啊啊附和之后,最后竟是给了一个让他绝倒的无奈回答。
“守静兄,这事儿你对我说没用,刘公公的xing子你比咱们更了解才是,我去说张西麓的不是,不被吐一脸的口水才怪。说实话,张西麓这人是能耐,这才多久之前,他还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可如今那些个和他曾经平起平坐的郎官司官,如今却都在他面前惴惴然回禀事情,他却能安之若素旁若无人。老林瀚告病那段时间,尚该干的事他一个侍郎全都干完了,现如今连刘至大名正言顺的尚都插不进手去,这就是人家的本事!唉。我可不想招惹他!”
曹元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焦芳那一晚上在刘瑾面前受挫的经过。不说他决计不想和焦芳一样去碰个满鼻子灰,就说张彩能够放弃吏部尚的位子,由是刘宇得以递补天官,而他则是得了兵部正印,怎么说他都得感谢人家张彩的高风亮节才是。至于焦芳碰壁,刘宇傀儡。这干他屁事?
既然曹元都这么说了,哪怕焦芳心里再憋火,也不可能再继续赖下去,当即告辞出了曹家,下一程却是直奔刘府。他本以为曹元是块最难啃的骨头,而刘宇在吏部被张彩完全架空,再加上兵部主管武选,那些军官却比文官们有钱。如今是人财两空,必然早就揣着一肚子火,只要撩拨一二就能让其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然而。当他寒暄闲话过了好一阵子,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了张彩身上的时候,他就只见刘宇突然伸手止住了他。
“诶,守静兄,我知道你对张西麓有成见,从前我对他也有所误解,但如今却终于明白了,他这人还是很厚道的!”刘宇见焦芳大为愕然,他完全忘记自己在刘瑾面前也试图诋毁过张彩,在其他人面前也恨不得把张彩骂得狗血淋头。但此时此刻,得到了司礼监传来的确信,他自是chun光满面,“张西麓这人恃才傲物是有的,但他也确实有真才实学,难怪刘公公如此爱重。再说。他正当盛年,守静兄你得罪了他着实没意思。有道是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这话已经在徐勋身上淋漓尽致证实了,如今张西麓也是一样,你还是和他和好算了。”
当走出刘家的时候,焦芳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木了。刘宇和曹元与他并不热络,这一点他是知道的,然而,面对张彩这么一个兴许得夺去他们地位的人,两人表现得却是那样满不在乎的短视,却让他无比失望。尽管刘宇也好,曹元也罢,都不是什么惊采绝艳的人物,可终究也不是完全的庸手,今次怎会表现得如此?
“老爷。”尽管家中少爷还病在床上,但眼见得焦芳这几ri情绪不对,下直的时候李安索xing亲自来接。此时此刻见老爷那又疲惫又失望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天se,便轻声提醒道,“这都已经错过晚饭时分了,您是不是上轿回府?”
“回府?”焦芳挑了挑眉,一想到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儿子,一想到除了哭就什么都不会的儿媳妇,以及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屋子,他突然完全不想回去。那一瞬间,他很后悔在入阁之后就命人在河南泌阳老家重修祖宅,又让孙辈们都搬了过去。可现如今后悔家中无人说话却也已经晚了,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当即沉声说道,“把轿子抬回去,让人备好车马在羊肉胡同等,你跟着我先过去,我要在那儿找个清净地方喝一杯!”
尽管有心反对,但眼看焦芳那满脸不容置疑的样子,李安斟酌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只是手却探在了腰间,把一块西城兵马司通用的腰牌拿了出来。
尽管已经过了夜禁时分,焦芳这安步当车地带着李安前往隔着几条胡同外的羊肉胡同,一路上还遇到了两次盘查,但因为李安那腰牌的缘故,自然两拨人都毕恭毕敬地放行了。等到了羊肉胡同,几家店面却已经都接近了打烊,有的正在放门板,有的正在收拾招牌。当李安顺着焦芳的心意寻了一家进去的时候,最后一个留守的伙计原本已经要开口拒绝,但眼看一锭足有二三两的银子放在柜台上,他立时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客官,您要什么?”
“半斤白切羊肉,一壶酒!”
“半斤羊肉一壶酒怎么够,来两斤羊肉,搬一坛子没开封的酒来!”
随着这个突兀的声音,焦芳先是一愣,等到抬头看时,他的瞳孔顿时猛地一阵收缩——因为此时此刻,他赫然看到了一个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然而事与愿违,对方却是皮笑肉不笑地径直上了前,竟是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焦阁老,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不欢迎?”
那伙计原本想上来招呼,听到这个称呼,一时间竟是连脸都绿了,不知道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就在这时候,外头一个随从模样的大汉进了店堂,拉着那伙计耳语了几句,见人露出了深深的敬畏之se,这大汉方才再次走到了满脸惊惧的李安面前,淡淡地说道:“这位老哥,我家侯爷有话想和焦阁老说,你先回避回避!”
“可是……”
李安跟着焦芳多年,林林总总的yin私事也不知道做过多少,其中就不乏设计徐勋的。此时此刻,他本能地害怕徐勋会对自家老爷不利,但面对那大汉冷冽的目光,又瞥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徐勋,腿肚子直抽筋的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焦芳,却见自家老爷只是死死盯着徐勋看,对他的视线一丁点反应都没有。因而犹豫了再犹豫,他最后还是认命地往外走去。
不多时,伙计便送了一大盆白切羊肉,并割肉的刀子,随即又抱了一坛子酒上来。等到恭恭敬敬行过了礼,他就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溜回了厨房,把这偌大的地方让给了前头那两位来头大的贵人。
然而,店堂中却是一片静寂。直到这难言的僵硬气氛持续了许久,焦芳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平北侯果然是耳目灵通,竟然能跟到这种地方来!”
“难得能看见自负智计的焦阁老这样窘迫,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我怎么会错过?”徐勋笑呵呵地扬了扬眉,又不紧不慢地说道,“看着你满心期望去刘府对刘公公当头棒喝,看着你奔走刘宇曹元家里,希望唤起人家那点同仇敌忾的心思,看着你失魂落魄地到这里来喝闷酒,我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但既然有耳目看到了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怎么会不来?焦阁老,如果我没记错,当初怂恿刘公公挖我墙角的人,就是你?你有今天,全都是自找的!”
第五百九十三章 趁你病,要你命!
尽管焦芳的年纪是徐勋的将近四倍,城府深沉老谋深算,可以算得上是浸yin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了,喜怒不形于se只是基本功。然而,倘若能在这样**裸的话面前淡然若定,那是圣人,绝不是他焦芳。因此,他只能一只手死死按着桌子,竭力告诫自己要镇定从容,自己的儿子已经中了这小子的圈套,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决计不能重蹈覆辙。
然而,他的养气功夫终究没那么到家,因而忍了又忍,他仍然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侯爷自己辛辛苦苦栽培人才却为人作嫁衣。且不说钱宁如今已经是刘公公的走狗,就是张彩,也是为刘公公不知道谋划了多少妙招善策,要第五百九十三章趁你病,要你命!说你才是咎由自取才对!”
“你说得没错,丢了张西麓,我是很懊恼。”徐勋的脸se一沉,随即淡淡地说道,“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到最后翻脸死仇,还不如现在痛痛快快一刀两断,彼此之间留个余地!而且,我又不是没有人才可用,好教焦阁老你得知,原南京右副都御史林俊已经奉诏还朝,即将出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也才不到六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翰林院的那些庶吉士即将散馆,一众人等都会分派各部历练,和我颇有关联的那几个都已经定下了去向。这其中,当初被令郎焦黄中派人打断一条胳膊的徐祯卿会留馆,异ri倘若有入阁之分,兴许会大为感谢焦公子和焦阁老。”
“你……”
前头说起的林俊起复擢升,焦芳还是听说过的,然而,听徐勋说起徐祯卿,因之前那几个士子不敢在他面前提此事,他这个内阁次辅并未得到任何风声,此时此刻不啻于在他心底的伤口上狠狠抹了一把盐。他恶狠狠地瞪着徐勋,即便知道这样做的效第五百九十三章趁你病,要你命!果等同于零。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以为你就这么赢了!想当初我在吏部的时候,上头有马文升压着,下头郎官司官也一个个阳奉yin违,更不用说朝野那许多人恨不得把我揪下来。我仍是挺过来了。现如今马文升早已经丢官去职在老家种地,可老夫已经是内阁次辅!”
“是啊是啊,要说谁的韧xing最足,焦阁老若是认第二,满朝有谁人敢认第一?”徐勋说着便不动声se地拆开了泥封,笑容满面地站起身在焦芳面前的酒碗里先斟满了,随即才给自己满上了一碗。端起来抿了一口后就脱口赞道,“好酒!果然要吃羊肉,还得是这样的烈酒才好……哎呀,对了,我说到哪儿了?”
见焦芳一脸气结的表情,他轻轻用手指敲了敲脑袋,这才恍然大悟地说道:“对了,刚刚正说到焦阁老的韧xing天下第一。只可惜……”他拖长了声音。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只可惜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孝宗皇帝毕竟是念旧情的人,你怎么也算是chun宫旧人。做事也还算jing干,就算别人容不下你,可孝宗皇帝却必然能容得下你,但如今就不同了。你说说,当今皇上和你有什么情分?”
此话一出,他成功地看到焦芳勃然se变,继而又竭力恢复到此前那yin沉却不动声se的表情。然而,他今ri此来并不是单单逞口舌之利,而是要彻底把焦芳打垮,因而不等人接口。他就迅速接上了话茬。
“更何况,就连在刘公公眼中,你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为他谋划,替他笼络人才的心腹肱股了!焦阁老,你的心太黑,你的手太长。你太自以为是了!”说到这里,徐勋只是微微一顿,随即便似笑非笑地反问道,“而且,身在此山中,焦阁老似乎有些迟钝了。曹元为什么要跟你步调一致,他这兵部尚书是因为张西麓让出了吏部尚书的位子,这才得手的,他干嘛和张西麓过不去?至于刘宇,他那吏部尚书形同傀儡,既然刘公公有意让他入阁,他干嘛要听你的去刘公公面前说张西麓的不是?”
焦芳一时呆若木鸡,随即便知道自己是大意了,也是昏头了。要入阁和他争权的根本就不是张彩,而是刘宇!然而,即便明白,他却不知道面对此局自己应该如何抵抗。
刘宇素来是功利心极强的xing子,否则也不会因为在吏部形同傀儡而懊恼,入阁之后必然会拼死和自己争权,毕竟刘瑾明显已经对自己疏远了;而曹元既然觉着是因为张彩而得了兵部正印,更不会和自己一条心。放眼朝堂,这许多年来,他焦芳从天顺八年苦苦熬到现在,竟是再没有知心盟友!
或许曾经有过……他和李东阳虽说没有人前的私交,但人后相见之时,一直都能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思,可现如今这一年多同在内阁,那一丝交情早已荡然无存了!
想到这里,焦芳只觉得一颗心空空荡荡连个着落都没有,竟是无知无觉地伸出筷子去夹了一块徐勋刚刚切下来的羊肉放在嘴里,尝到的却只有味同嚼蜡的感觉。眼见徐勋悠然自得地喝酒割肉,他瞥见自己手边的那把解腕小刀,突然生出了一丝深深的恶念,而且那恶念一旦生根发芽就再也无法祛除。
倘若是在这里杀了他,杀了这个一直都和自己作对的小子……
徐勋却在那一瞬间抬起头来,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地说道:“焦阁老,有时候,消灭**确实最能解决问题。遗憾的是,我虽说只是个半吊子,但终究是尚不满二十的武将,您是快要八十的文官。而且,这店堂里我还布置了几个人,若真的冲突起来,我也只好勉强迎战了。虽说万一有什么闪失,我的名声必然会影响,可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你是因为儿子而气昏了头找我算账,顶多是我禁闭一年半载罢了。可是,我是武官,不是天天必须到部院内阁理事的文官,在家里也不耽误事情,而且皇上想来必定会体恤我的倒霉常来常往,你说是么?”
被这一席话一冲,焦芳那因为深沉恨意而生出来的杀意一下子如同chao水一般退得无影无踪。他很清楚,甚至亲自体会过这个小狐狸有多么的狡猾。既然意图被人拆穿,他自然不会再报以那万一的希望。然而,当徐勋笑眯眯说自己是武官而不是文官的时候,他却有一种几乎吐血的冲动。
大明朝的勋贵武官一直都是担着个尊荣的名声。半点实权都没有,可徐勋不去部院内阁理事,也不去文华殿便朝议事,却依旧权势赫赫,手头笼络了偌大势力!这小子是怪胎!
既然说不过也打不过,焦芳打定了主意今晚就和徐勋耗定了,若其再说什么就纯当耳旁风。索xing放开了喝酒吃肉。所幸接下来徐勋也不曾再拿话挤兑于他,也仿佛只是单纯吃夜宵似的一块块切着羊肉大吃大嚼,间或喝上一口酒。直到那两斤羊肉几乎只剩下了满盘子碎末的时候,他才看到徐勋站起身来,随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将其轻轻丢在了桌子上。
“今夜和焦阁老这一番畅谈,实在是快哉乐哉。只是时候已经不早,小子就告辞了!”
在焦芳如释重负的目光下。徐勋缓步往外走去,眼看快到店堂门口的时候,他却又转过头来。嘴角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另外,我在这儿见焦阁老的事情,东厂和内厂的探子应该也已经知道了。算算咱们已经差不多盘桓相谈了有大半个时辰,不知道这消息若是传到刘公公耳中,刘公公会是怎么个感受?”
“你……你!”
尽管已经半醉,但焦芳神智还在,闻听此言一时只觉得额头青筋暴起,可却只能挣扎着吐出这么一两个字。眼睁睁看着徐勋便这么潇潇洒洒负手出了店堂大门,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上马离去,当李安脸se仓皇地快步进来的时候。焦芳终于只觉得喉头涌着一股又腥又甜的东西,到最后终于一个忍不住,抠着喉咙就这么对着地上呕吐了起来。在一大堆黄白之物和带着腥膻气的羊肉之中,他赫然能看见触目惊心的殷红se。
“老爷,老爷!”
在李安的一声声叫嚷中,焦芳才终于如梦初醒地惊觉过来。颓然看着这满地狼藉。尽管他心中已是异常心灰意冷,但仍是挣扎着站起身来,因说道:“没事,只是被那小子气的,赶紧把车马赶过来,我要去沙家胡同见刘公公!”
“老爷,可您都……”李安那半截话被焦芳凌厉的眼神打断,只能讷讷劝解道,“而且这么晚了,说不定刘公公那儿已经安歇了……”
“眼下若是不去,老夫这辈子也休想再踏进那扇门!去,快去!”
在焦芳的催促声中,李安不得不立时跑了出去。而焦芳颓然坐下之后,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涩。都是今天乍然遇见徐勋的惊愕,以及被他那一番又一番的话冲昏了头脑,以至于他竟然昏聩到中了这最是简单不过的计策。以他对刘瑾的了解,倘若他去得及时解释清楚,兴许还会有转机,但倘若他错过今晚,那就再也没有挽回机会了。
因而,哪怕坐在有些颠簸的马车中,他的胃里依旧翻腾得厉害,他却强压着这难受,一只手死死攥住了旁边的扶手,可脸se却越来越苍白。终于,当外间传来已经到了的声音时,他钻出车厢扶了李安的手下车,可那脚踩在车蹬子上也好,踩在地上也罢,都是虚虚的半点不着力。直到他来到门口那几个熟悉的门房面前时,这才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劳烦通报一声刘公公,就说焦芳求见。”
尽管往ri这位焦阁老是刘府的常客,可此时此刻,几个门房却连犹豫都没有,其中那个领头的就行了个礼说道:“焦阁老,不是小的不给您通报,实在是刘公公早就吩咐了下来,今夜不见客,谁都一样。您老若是有什么事明ri再来吧。”
焦芳今ri已经受挫太多次,此时忍不住冷冷地说道:“莫非张西麓求见,刘公公仍是闭门不纳?”
面对这种质问,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其中那个最年轻的当即笑道:“焦阁老说笑了,若是张大人,刘公公早有吩咐,不论什么时候都许他径直进去。只是,这会儿张大人是不可能来了,因为张大人就在里头陪着刘公公喝酒赏歌舞。听说刚刚刘公公一高兴,把下头人才刚孝敬上来的一个歌舞班子一股脑儿转送了张大人,张大人高兴得不得了……”
尽管这话还没说完,但焦芳已经知道,今晚自己是别想见到刘瑾了。就算见到刘瑾,刘瑾肯不肯听自己说完话还是问题,而一旁的张彩自然绝不会放过这样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仿佛若无其事似的转身往回走,但上车的时候却脚下一个踉跄,即便旁边有李安扶着,可他仍是狼狈地突然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随即就脑袋重重磕在了车辕上。
失去意识前的一刹那,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曾经的盟友——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他曾经对刘瑾提过的,可以借助这个对朱厚照仍有些影响的人,把徐勋拉下马,他怎么先头就忘了?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定要死死攥住!
当刘府之外因为焦芳突然昏倒,一时焦芳的从人和刘府那几个门房乱成一团之际,刘府大堂之上,刘瑾正在听张彩细致入微地对他分析着自己那几个侄儿的优劣,不时轻快地点点头。等到这儿刚刚告一段落,就只见孙聪突然快步进来,瞧了一眼张彩才行礼低声说道:“公公,焦阁老在门前求见,依照您的话打发了他回去,结果他在上马车之际一头栽倒,这会儿已经昏过去了……”
“呸,这样的苦肉计,也想打动咱家?”刘瑾一时眉头倒竖,声se俱厉地说道,“他和徐勋偷偷摸摸商量了那么久,必定是因为受了咱家冷落,打算回去舔人的屁股,这会儿又来见咱家干什么?两面三刀的家伙,咱家当初是瞎了眼才这么倚重他!别管他,让焦家的人自己能把人弄回去!”
孙聪闻言不敢再劝,扫了张彩一眼,见其气定神闲丝毫没有相劝的意思,他便行礼之后匆匆离去。直到他走了,张彩才开口说道:“公公也不要待焦阁老太苛了,毕竟是非黑白还不知道,更何况,真正说起来,我才是从前平北侯最亲近的人之一……”
“诶,西麓你是一心一意,自打和徐勋断了之后就从来不曾见过他,咱家信得过你!”
听到刘瑾说出这话,张彩顿时露出了一丝感动之se,随即却又轻声说道:“多谢公公。只是我刚刚说不要待焦阁老过苛,还有别的缘故。焦阁老在朝中官员那儿虽说人缘不佳,但在宫中却还是有些人望的。就好比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便是和他交情甚笃。”
见刘瑾一时为之se变,张彩便闭上嘴再没有说下去。他很清楚,刘瑾做事素来斩草除根,李荣是不可能在京城再呆下去了,而接着,自然会轮到焦芳!这一块此前朝堂众多想要搬动却未果的拦路石,终于在徐勋和他不曾见面却深有默契的合作下,被硬生生撬了起来!rq!!!
第五百九十四章 至亲至疏父子
大晚上的徐府,这会儿正灯火通明。尤其是演武场四周摆着几支火把,场中的徐良正在手把手纠正着叶尧的姿势,口中又在说着夜箭的种种要旨。例如该如何判断风向,如何辨别靶子,如何权衡距离等等。好一番说教之后,眼看叶尧轻轻一松手,那把小弓上头搭着的箭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最后堪堪she中了三十步外的靶子,即便距离靶心老远,徐良仍然脱口赞了一声好,随即重重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
“好,比你徐叔叔强多了!想当初那小子跟着我练箭,一开始也不知道有多少脱靶的,更不要说这夜she了!”
“爹,你就别在尧哥儿面前埋汰我行不行!”
随着一阵鼓掌声,徐勋便出现在了演武场中。眼见得叶尧眼睛一亮,随即一溜烟跑了过来行礼,他就笑着一手托起了叶尧,随即冲着徐良笑道:“我知道我在武艺上头就是个半吊子,所以才给爹你找了个金玉良材来。怎样,尧哥儿无论是底子也好xing子也罢,都是上上之选吧?这徒弟你可是收着了,异ri名头肯定比我大!”
“臭小子,尽会寻你爹开心!”
徐良没好气地瞥了徐勋一眼,见叶尧只顾笑却不说话,他就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随即示意他继续去练一会儿箭,这才看着徐勋说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你才受命接掌前军都督府,不得在那儿对那些比你年纪少说也大两倍的老大人们立威么?”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早?”徐勋笑呵呵地一挑眉,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再说,我又不是随随便便就摆脸se给人看的,今天自掏腰包请上上下下在福庆楼吃了一顿酒。近来每次都选在那儿请客,从掌柜到伙计,一见着我就是眉开眼笑的,甭提多高兴了。再说,都督府就是个给高阶武官勋贵养老的地方,他们巴不得巴结我这个正当红的新贵。我干嘛要立威?”
“你还新?”徐良哼了一声,随即才皱眉说道,“倒是你三言两语把焦黄中骂得吐血不起,听说人都快死了,你可得小心些他老子焦芳找你拼命!”
“只是把人骂昏过去了而已,什么吐血不起人快死了,还真够以讹传讹的。若我真有这样的本事,ri后就可以不用打仗。我挑头把敌酋给骂死得了!”徐勋哂然一笑,旋即方才淡淡地说道,“更何况,焦芳早已经ri薄西山,却愣是不肯自己落山,我自然要推上他一把。就在刚刚,我才去见了他一回,火上浇油了一把,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是会再去沙家胡同刘府走一趟。只不过他恐怕得失望了。刘瑾是凡事利益最大化的人,焦芳已经老了,而且有了更好的代替者!”
“你是说张西麓?”
徐良忍不住提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见徐勋脸se陡然一沉,尽管他知道提到此事会让徐勋不快,但还是开口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也别太惦记了。而且我听说张西麓在刘瑾那儿似乎从不掺和和你有关的事,也算是一个态度。再说,以你如今的声势。朝中才俊大可再好好挑几个在麾下,省得一个人劳心劳力。”
“多谢爹提醒,我明白了。”徐勋轻轻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爹,您还不到五十,说起来其实比张西麓更年轻。可为了我的缘故,您这一身武艺却只能……”
“说这些干什么!”徐良笑呵呵打断了徐勋的话,随即开朗地说道。“有道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便是虎父犬子。不说历朝历代,咱们大明朝开国到现在多少名臣勇将,可不说能够代代出se,就是儿子能够不给父亲丢脸的就已经很少见了的。能有你这么个让人畏之如虎的儿子,我这个当爹的早些退下来过含饴弄孙的ri子有什么不好?千金难买老来福,再说你还给我找了个好徒弟教导,我这ri子过得舒坦得很。”
父子俩你眼看我眼,然而就在这时候,两人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煞风景的咳嗽,紧跟着才是金六毕恭毕敬的声音:“老爷,少爷,外头有人投书,说是老爷的太平里旧交。”
此话一出,不但是徐良,就连徐勋的面se都变了。自打徐府门庭若市以来,金六专管门上迎来送往,对于甄别那些目的各异的访客,已经很有一手。甚至连冒充太平里徐氏的人,金六也能三言两语后就犀利地予以戳穿撵人。所以,能让金六把这书信递上来,就足以说明来人至少真的是太平里的住客。想到这里,徐勋扫了徐良一眼,示意金六过来之后,就伸手接过了其双手递来的书信。
他也顾不得这儿光线昏暗,就着金六高高抬起的灯笼打开了信封,只扫了一眼上头的字,他便面se沉重地扫了一眼徐良,无声地把信递了过去。而徐良沉默地从徐勋手中接了信,低头看了一眼后便沉声说道:“金六,你去安排一下,尽量别让人瞧见,把人安置在勋儿书房。”
“是,小的明白了。”
等到金六应命离去,徐良才长叹了一声说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就算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徐勋冷冷地迸出了一句话,见徐良的脸se一下子僵在了那儿,他便伸手搀扶了老爹的胳膊,因笑道,“想当年爹不是对他说出了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话么,现如今难道反而情怯了?走吧,咱们父子俩且去见一见他!”
听到徐勋竟是如此说,徐良面se一怔,蠕动了一下嘴唇,终究什么都没说。而徐勋开口叫了叶尧过来,嘱咐其再练一刻钟就早些沐浴休息,见小家伙连连点头答应,他便笑着点了点头,扶着徐良转身往书房那边走去。这一程路并不远。然而父子二人却走了很长时间,徐良是步子沉重,而徐勋则是心中狐疑。更要紧的是,他深深记得之前初到延绥时,杨一清转给他的那一封首告安化王逆谋的信。
等到了书房,徐勋见院子门外守着金六,而阿宝和陶泓则是双双守在书房门外,虽知道两人绝对可靠。但他沉吟片刻后,还是开口吩咐道:“你们两个退开十步远处,记得不许任何人接近书房,否则立时出声示jing。”
“是,少爷!”
甫一踏进书房,徐勋便看到了那张椅子上坐着一个身形瘦削的人。即便是在屋子里,此人仍旧披着一袭黑se的斗篷,看上去整个人都散发着某种yin沉沉生人勿近的气息。想到此前便是此人现身见过沈悦。也见过徐良,却唯独不曾见过自己,他不禁眉头一挑。
他是两世为人的人了,尽管对于这身子的原主对父亲满腔孺慕之心却最终落空,以至于年纪轻轻就丢了xing命,他心中颇有些同情,但同情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替其认下那段亲情,毕竟,骨子里他就是另外一个人!因而,他在瞥了一眼那黑衣人之后。旁若无人地将徐良扶到了正中的椅子上,随即淡淡地说道:“尊驾说是家父的旧交,今夜来访可有什么事么?”
听到徐勋这么**的口气,徐良不禁为之一怔。然而,他正要开口,却不妨徐勋的一只手就这么按在他扶着扶手的手背上,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左手边坐着的那黑衣人用沙哑的声音开了口。
“我知道……我没脸来见你们父子。”
“这种没必要的话,尊驾不用说。我和家父也没工夫听。若有什么要紧事,请开门见山,不用如此拐弯抹角。”
这时候,徐良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嗔怪地看了一眼徐勋,这才缓和了语气开口说道:“二爷有什么话还请明说吧。你当初来见我和悦儿的事,勋儿已经都知道了。他的xing子你也应该清楚。爱憎分明行事果决,你若是拖泥带水,我也拦不住他。”
“好。好。”连道了两个好字,那黑衣人方才放下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了一张既有烧伤也有刀剑所伤,显得异常狰狞可怖的脸,他见徐勋盯着自己的脸,面se却纹丝不动,这才自嘲地说道,“这幅样子是很吓人,不过你们也不用可怜我,都是我咎由自取。自从我因为败尽带出去的那些银钱,而选了抛家弃子的这条死路,徐边就早已经死了,所以他自然也没什么儿子。”
眼见徐勋眉头一挑,仿佛真的一言不合就会下逐客令,徐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好了,我也不说这些题外话。实话实说,我是从江西南昌来的,或者说的更确切一些,这十几年二十年来,我都是在为如今这位宁王奔走做事。”
此话一出,徐良顿时大吃一惊,而徐勋早在当初接到那一封让他不要干涉宁藩复护卫的信时,心中就已经有几分猜测,因而只是冷笑道:“原来二爷倒是攀上了高枝。”
“不是什么高枝,只是我那时候没有其他出路,而那里肯收留我而已。”徐边那狰狞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亦或者是他已经多年很难流露出外人能看懂的表情,“提督内厂的那位钱大人到了江西之后,见了江西通省上下不少官员,当然在宁王府呆的时间更久。宁王前后送给他黄金千两,白银万两,更让他尝尽王府美se,所以倘若可能,他大约是真想乐不思蜀。”
“哦,竟有此事?只是,二爷告诉我这个,不会是想让我痛下杀手,办了这个胆大妄为的钱宁吧?”
见徐勋虽是如此发问,但脸上分明没有丝毫惊奇讶异,徐边不禁想到了这个儿子这短短几年间办到的事情,想到了那犹如奇迹一般的蹿升经历。于是,心中更觉苦涩的他只是顿了一顿,便继续说道:“自然不是。我知道平北侯素来耳目灵通,这些事绝不会不知道,只希望二位能够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放过宁王过往的那些罪过。至于往年先头宁襄王的那些罪责,人都已经死了,还请不要以此追究其子孙。宁王殿下既然对区区一个钱宁都如此大手笔,自然更不会亏待了平北侯……”
不等徐边这话说完,徐勋便冷冷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二爷以为我徐勋如今已经到了能够一言决断如此大事的地步?休说以情分来说这种事着实可笑,就说以你说这话的资格,你是宁王府的什么人,领了什么俸禄,够格来说这种话?”
“勋儿!”见徐勋的话越来越不客气,徐良只能再次喝止了他,旋即就皱眉看着徐边说道,“二爷,倘若你今天只是为了这些来的,我得说,你今ri不该来的!倘若你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那么就恕我父子俩不远送了!”
面对冷若冰霜的徐勋,以及此刻同样沉下脸的徐良,徐边默然片刻便站起身拱了拱手,却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及至他出了屋子,听到外头传来了阿宝和陶泓的声音,徐勋便出口喝了一声金六送人出去,等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笑了一声。
“满口的鬼话,他以为我会相信?”
徐良心里正翻腾,听徐勋这么说,他顿时愕然说道:“怎么,你觉得他刚刚那些话不尽不实?”
“说是不尽不实倒也未必,他本来就没指望我们会相信他的话,只是点醒一件事而已。爹,你忘了从前他是怎么对爹你说的。那时候他说的是在一条道上无法回头,而且可能牵累儿子和亲族,这才想让所有人都当成自己死了,现在却说什么当初是败光了银钱不得已抛家弃子投了宁王府,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徐良这才一下子醒悟了过来,一时间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意思是,那位江西的宁王兴许是……兴许是图谋不轨?”
“不是兴许,而是一定!”
徐勋想起历史上那位造反如同闹笑话的宁王,不禁哂然一笑。如今虽说没了坐镇江西的王守仁,可是,要把其的逆谋变成笑话,以有心算无心,同样并没有太大困难。他花了这么大的劲让宁王的名声臭了大街,可绝不是单单想让刘瑾焦头烂额,让宁王上下跳脚而已。今晚徐边的不打自招让他有了最后的确信,那就足够开始另一手布置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煽风点火,釜底抽薪!
崇文门南边抽分厂大街和崇文门外大街交界处的一处宅子,从外表上看来,和京城南边的那些寻常屋宅乍一看并没有什么两样,顶多是宅院宽敞些,内中还使唤了两个仆人。而作为主家的老者甚是和蔼可亲,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连个从人也不带,就背着手在附近街坊转上一圈。街坊四邻们起头对这位下颌无须的老人还有些好奇,但听其声线自然,说话又文绉绉的,自然都以为其是个老学究。甚至还有几个大人商量过凑钱请老人开间私塾教授孩子,却都让老者笑呵呵地拒绝了。
老者倒是有一二后生晚辈时不时前来探望请教学问,常常出入的那个少年街坊四邻也都熟络了,甚至有自来熟的会叫上一声歆哥儿,或是四郎,而这少年虽已经是秀才,待人却极其客气有礼,甚至还有那等家境小康的上门打探过其的亲事,都被老者笑着打哈哈岔了过去。除了那位歆四郎之外,常来常往的还有个更腼腆的少年,生得脸嫩不愿多语,但对人也一样是客客气气,偶尔还会从袖子里拿出些市面少见的蜜饯果子给小孩子吃,自然人人都喜欢。
然而,这一天老者家里却来了一位少见的客人。这客人是坐着马车来的,并不是前呼后拥极其招摇,而且走下马车的时候,赫赫然已经颤颤巍巍连走路都很不稳当,怎么也有七老八十的岁数。尽管从前街坊们也曾经看过这一家有些旁人家少见的富贵客人莅临,但这一位这般年纪大的却还是头一次瞧见,少不得多瞅了几眼。
对于外人那些诧异猜度的目光,李荣丝毫不在意。此时此刻,他扶着旁边一个童儿的手进了院子,见萧敬正接过一个老仆递来的软巾擦了擦手,随即含笑走上前来。即便正式退休至今只是一年多,但看看对方jing神矍铄的样子,自己却已经彻彻底底老朽不堪。他仍是生出了一种打心眼里的羡慕。
“萧公公,你这隐士ri子可真是犹如闲云野鹤,逍遥得很哪。”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这顶多也只能算是中隐。更何况,三天两头便有家中子侄来请安问好说学问,什么逍遥,也就是乐得自在罢了。”说到这里,萧敬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李荣,随即便摆摆手吩咐老仆退下。这才气定神闲地问道,“倒是听说李公公原本要去南京的,后来却不曾走,却也一直没能再见,今ri你这一来是……”
李荣挣脱了身边那个童儿的手,打发了他到外头等,他方才拄着拐杖往前头走了两步,眼看和萧敬面对面只差着两步。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萧公公,自打你离开宫里,虽说瑞生是皇上面前首屈一指的红人。但对于你那些留在宫中的旧人,别说重用了,就连照应也很少。都说人走茶凉,听说你那个侄孙萧歆,今年乡试也落榜了,事到如今,你当年对徐勋那小子何等栽培,如今结果却如何?”
萧敬不想李荣少有地登了自己的门头,竟是为了这么一件事,顿时眉头一挑。随即哑然失笑道:“没想到我家里一个后生晚辈,却还累得李公公这样关切。人走茶凉原本就是官场常理,而且他既然要走科场,本就得靠自己,况且他还年轻,受点挫折是好事。”
和萧敬共事了几十年。对于其人的xing子,李荣早已摸透了七八分。知道光凭这样无法勾起萧敬的怨尤之心和意气来,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萧公公果然高风亮节,可现如今不是你想不做什么,就能完全置身事外的。刘瑾和徐勋已经不似此前一般蜜里调油如胶似漆,而是形同水火势必要分出一个胜负来。有道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咱们虽说已经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可下头的晚辈后生还有那么多,难道你就甘心真的让他们被人欺负了去?”
见萧敬仿佛有所心动,李荣便又侃侃而谈道:“这一科主持顺天府乡试的是翰林院学士刘chun和侍读学士吴俨。吴俨却不必说,是副主考,资历又浅,而刘chun却素来有文名。而且他的座师是当年成化八年的状元公吴宽,吴宽和首辅李西涯有君子之交,曾经常有诗词唱和,因而刘chun亦是李家门下走动甚勤的人,你说此事是否有李西涯之意?而就在不久之前,徐勋在双塔寺面唾焦黄中的时候,也曾经以乡试落第讥刺于人,安知他没有在其中捣鬼?萧公公,你太相信这个刁滑的小子了,也一样太相信瑞生了,他往你这儿走动虽勤,可有多少照应?”
听李荣一口气就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萧敬渐渐便收起了起头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直到对方都说完了,他才淡淡地说道:“李公公,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咱们都已经七老八十了,做什么不想着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却还想着和人去争?我知道你去年被硬生生掀翻下来,未免心中不死心,但与其被牵扯进两方角力的阵营之中,跌得粉身碎骨,还不如急流勇退来得好。你我共事那么多年,就算我给你最后一个忠告,有时候,抽身而退是好事,不要被仇恨利益蒙蔽了双眼!”
听到萧敬竟然撂下了这样的话,李荣顿时勃然se变,知道指望萧敬在宫中还有什么剩余人手的指望是落空了。他的脸上一瞬间就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尽管即刻压了下去,但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是遮掩不住了。盯着萧敬死死看了好一会儿,他最终握紧了拳头。
“萧梅东,只希望你异ri不要后悔!”
眼见李荣撂下这话后径直转过身,就这么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萧敬不禁露出了一丝怜悯之se。然而,等到人走出了门时,他仍然忍不住再次叹了一口气。从宫中人人趋奉的司礼监大佬,沦落到京城和寻常老翁别无二致的老朽之人,这落差确实不好承受,但却是曾经身居高位的人必须得习惯的。否则,那些致仕回乡的阁老尚书们怎么过ri子的?
“李茂chun。你可不要沦落得和王岳一样的……”
萧敬嘴里这番话还没有淡去,就只听门外骤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他先是皱紧了眉头,随即就勃然se变,竟是连叫上仆人都顾不上。径直三两步直奔门外。眼见李荣那辆马车旁已经是多了二三十个身着玄衣的彪形大汉,而一大把年纪的李荣正被其中两个一左一右扭着胳膊,他登时又惊又怒,当即开口怒喝道:“光天化ri之下,尔等意yu何为!”
“萧梅东,你看见没有,这就是如今的世道!”李荣已经认出了这些中不少都是东厂中人的服se。想到昔ri靠着掌握东厂的王岳。他能够把这些玄衣番子如臂使指一般地随意调拨,现如今却是这么一拨人来了结自己,他只觉得又是荒谬,又是痛悔,眼见人更是拿了绳子上来捆自己,他一时更是提高了声音说道,“今天是我,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眼见四周围有好些百姓在看热闹。今天率队出来的魏三顿时尖着嗓子喝道:“内厂东厂办事,闲人退避,否则别怪咱家不客气!”
尽管起头瞧着这些人不是好路数。然而,当听到是厂卫的时候,众人仍是立时作鸟兽散。这时候,魏三方才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敬说道:“萧公公,咱家只是奉了刘公公的吩咐,带着内厂和东厂的人前来捉拿妖言惑众的贼子,并非有意惊扰。”他一面说一面摆手示意人塞住李荣的嘴,却是丝毫没有敬老的心,又伸出巴掌在李荣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轻轻拍了拍,这才语带双关地说道。“刘公公留了你一条xing命,谁知道你却如此不安分,既如此又怪得了谁来?”
即便萧敬早已经没了争强好胜的心思,可面对这么一个得志便猖狂的角se,他仍然生出了深深的怒火。他和李荣当年明争暗斗,龃龉不小。可终究不曾完完全全撕破脸,所以哪怕李荣今ri登门并非好意,可就在自己门前遭到这样的对待,他怎么也不能完全坐视。想到这里,他便沉声说道:“就算是刘公公差遣你办事,也应该不曾让你用这等无礼手段!要知道当年皇上年少时,一直都是李公公前后伺候,这情分就是刘公公也比不得!”
魏三顿时回转身来,刹那间的惊疑过后,他便露出了满脸讥诮之se:“萧公公,咱家是敬你当年是宫中前辈,可不是怕了你!此一时彼一时,好汉莫提当年勇,想当初王岳徐清他们几个何等威风,如今还不是乱葬岗上的几堆枯骨!来人,把人给我押走!”
啪啪啪啪——
就当萧敬只觉得气怒攻心,一时连胸口都气闷了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阵不紧不慢的拍巴掌声。循声望去,见崇文门外大街那边,三五个人不紧不慢地转出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就认出了为首的那人,刚刚绷紧的神经顿时猛地为之一松。整个人松弛下来的同时,他忍不住伸手在门边上扶了一把,这才露出了笑容。
“好威风,好霸气!”
一面缓步而行,一面轻轻鼓掌,眼见得魏三和周遭众人先是如临大敌,紧跟着就都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徐勋这才不紧不慢地环视了这些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李荣身上:“没想到啊,前司礼监掌印太监,就连皇上也要叫一声李伴伴的人,如今却是东厂和内厂几个小喽啰当成了贼子,也不知道皇上若是知道了,会是个什么表情。”
魏三已经不想知道这事儿怎么会惊动徐勋了,更不想知道为什么从来就听说和李荣不对付的徐勋竟然会亲自出面,他只知道这事儿若闹开了,他没法向刘瑾交待,更没法善后——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被刘瑾扔出去当替罪羊,消受所有皇帝的怒火。然而,他的光明前途如今才刚刚开始,自然不想就此完全葬送了,因此,他几乎用自己最殷勤恭敬的笑容,最卑躬屈膝的态度上前陪笑道:“侯爷,侯爷,这只是个误会……”
“误会?”
“是是是。”魏三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随即轻声说道,“侯爷不是一直和这李荣不太对付么?听说就是他私底下对皇上又进了谗言。试图离间皇上和您的关系,这样的贼子……”
“哦,这么说,刘公公是在替我着想?”徐勋见魏三的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他顿时眉头一挑嗤笑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不成?好了,我也不和你们这些小喽啰废话,这事儿既然给我撞见了,那就不能当成没发生过。把人给我留下,你们可以滚了!ri后若是再让我看到你们在萧公公这私宅左右出没,休怪我不客气!”
魏三不想徐勋竟然如此武断强势。甚至丝毫不考虑和刘瑾翻脸的后果。然而,即便他很想下令手下不理会这些把人押走,亦或是干脆当面和徐勋冲突一场,然而,当看见这抽分厂大街的另一头,一行身穿深紫se袢袄的汉子往这边行来,他一下子就想到,这城外南边的地皮。素来就是西厂和府军前卫的底盘,若硬来无论如何也赢不过。再者徐勋既是不惜撕破脸,他回去对刘瑾总有得一个交代。于是。在眼睛骨碌碌转了片刻之后,他立时痛下决断。
“好,既是侯爷一定要如此,那我自然不敢不从命!放人,咱们走!”
眼看内厂和东厂的这么一批人来得快去得更快,须臾便如同chao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萧敬看着那边失去人挟持,竟是瘫坐在那儿的李荣,一时露出了异常复杂的表情。他先看了一眼徐勋,随即缓步走上前去,伸手亲自给李荣解开了绳索。又抠出了那一团堵嘴的破布。眼见李荣几乎是按着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到最后整个人无力地瘫倒于地,他方才低声说道:“李茂chun,听我最后一句劝吧,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李荣却仿佛恍若未闻似的,恶狠狠瞪着徐勋。喉咙沙哑得人问道:“为何要救我?”
“李公公想必弄错了。”徐勋耸了耸肩,随即神情冷淡地说道,“只凭你从前算计了我一回又一回,今天便是别人拿了你去要杀要剐,那也不关我的事!只是既然是在萧公公门前,我便不能坐视不理!今天这一次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要是还想再自找死路,那就没有这么便宜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到这里,徐勋便转头看着那一十几二十个军士吩咐道:“从今往后,萧公公这私宅左右给我派上人护持着,若是再有刚刚那种货se耀武扬威,亦或者是意图窥伺,全都给我打走,出了事我兜着!”
“得令!”
说完这话,徐勋再也不去看形容狼狈的李荣以及他身后那辆孤零零的马车,径直走到了萧敬身边,亲切地搀扶了人的胳膊,这才开口说道:“今ri正好有空来看看萧公公,不知道能否叨扰一顿饭否?”
“你呀!”尽管徐勋对于李荣毫不客气,但这种举动毕竟和之前魏三那伙人大不相同,再加上也是徐勋及时赶到,又给他做了偌大的面子,他自然心中记情,当即笑着说道,“既然来了,难道我还能赶你出去?屋里坐吧!”
他看了一眼李荣,心中转过了一个念头。趁着徐勋人在这,赶紧派人将其送出京城,还能保住一条xing命!
说话间,两人就这么进了宅子,而徐勋的一应随从护卫人等则是散开了来,那些西厂和府军前卫的军士亦是渐渐散去。瘫坐在地的李荣回味着徐勋刚刚的话,尽管面上的恨意尚未散去,但他的心里却深深地明白,自己的时代真真切切已经结束了。倘若不是今天徐勋正好杀了出来,只怕他会和王岳一样,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和朱厚照的那次偶遇是jing心设计的,只要刘瑾和徐勋都有所提防,他做不到第二次了!而朱厚照如今已经立了皇后,正是chun风得意的当口,哪怕想到他李荣,也会被人遮掩过去。他这一把老骨头,早已不是当初宫中权势煊赫的大珰了!
外间的动静也一度让萧宅上下惊惶难安,然而,当徐勋陪着萧敬一块进来的时候,早认识这位平北侯的两个老仆立时松了一口大气,送上热茶后,就按着萧敬的吩咐去厨下预备饭食。而萧敬眼看着徐勋闲适地在面前坐下,旋即就似笑非笑地问道:“我这老骨头刚刚是一时动了意气,可世贞你这少有的强硬态度,应该不止是为了给我做面子吧?”
“萧公公慧眼如炬。”徐勋也不否认,爽快点了点头,“我今天做的,不过是为了在已经背不动东西往前走的骆驼身上,加上最后一根稻草,所以扯着萧公公你的虎皮派点用场。少年得志烜赫一时,我从前一直很少在人前耀武扬威,近来却已经有了好几次,想必这官大脾气也就跟着大的传闻,应该满城皆知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焦芳卷铺盖,上下各欢腾!
对于焦家来说,旬ri之内,先是焦黄中至今病得还不能下床,紧跟着又是焦芳被随从们紧急送了回来,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然而,前者是栽在徐勋手里,后者却是在刘瑾手中受挫,一时间就连下人们都生出了一种有些不好的预感。
尽管在外官任上兜兜转转多年,但焦芳好歹在回京之后,无论风评如何,一直都是官职一路往上走,如今也已经是内阁次辅,不会就这么倒台了吧?
“李安,李安!”
当躺在床上的焦芳悠悠醒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开口叫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亲信。然而,人却没有应声而至,身旁伺候的丫头怯怯禀告,说是李管事奉老爷的命出去了。想着李安必然是按照自己的吩咐去见李荣,焦芳心下稍安,支撑着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却是直接吩咐把诊脉的大夫请来。出乎他意料的是,来的却不是此前给焦黄中诊过脉的那几个太医,而是个胡子头发虽花白,但一眼看去便是市井大夫之流的老者。他耐着xing子听人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艰深脉理,最后终于不耐烦地喝道:“究竟老夫的情形如何?”
“老大人的病只是因焦虑失神而引起,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你就滚!”焦芳此时此刻心里满满当当都是郁气和怒火,厉声把人赶了下去,他便冲两个噤若寒蝉的婢女质问道,“怎么请的这种乡野之人,太医院的太医都死绝了不成!”
然而,那年纪一大把的老大夫却也有几分傲气,无缘无故被人喝了滚就已经是心头恼火,待听得焦芳竟然说自己是乡野之人,他更是气得心肝乱颤,最后气咻咻地说道:“焦阁老说的没错,太医院的人已经撂下了话来。就是死绝了也不会再看你焦家人的病!至于老夫这个乡野之人,自然也是没本事给你这样的贵人诊治,只不过,老夫在这京城上下也算有些名气。令父子就自请多福吧,就算你们在朝廷声势再大,难道还能把大夫绑到家里来不成?哼,辱没斯文,斯文扫地!”
最后这八个字一出,他便径直拂袖而去,看也不看屋子里那两个瞠目结舌的婢女。以及气得胡子都颤抖了起来的焦芳。
等到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焦芳看了一眼两个连头都不敢抬的丫头,再一咀嚼那大夫的话,他心里不觉一时咯噔一下。只要他还是阁老一天,太医院的人论理就不会那么大胆,可这些人既然敢**裸这么做了,没有人纵容撑腰是不可能的。一想到再次被徐勋摆了一道,而且又被刘瑾拒之于门外。他竟不禁又觉得胃肝一阵阵隐隐作痛。
此时此刻成了这般样子,再撑着出去见人也不过是笑话,再加上没有任何力气。他索xing连话也懒得说,只是靠在那儿思量该如何度过这一道难关。然而,无论他怎么想,脑袋里总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甚至于越想越头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他抬头一看,就只见是满面惊惶的李安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老爷,大事不好了!”李安甚至顾不得旁边还有两个丫头,单膝跪在床前的踏板上。随即便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今天,刘公公派了东厂和内厂的一拨人,在外城差点拿着了李公公!”
乍然听见此言,焦芳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雷电劈中了一般,一时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老半晌。他才醒悟到李安说的只是差点而不是真的拿着了,顿时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如何?李公公如今怎样了?”
“这个……”面对自家老爷满是期冀的眼神,尽管李安不想让人失望,但知道这事儿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早了早好,因而只能把心一横道,“因为是在萧公公的府上门前把李公公截住的,所以最初萧公公出面拦阻,可那几个狗才竟胆大包天地挤兑了萧公公几句,最后还是……”瞥了一眼焦芳之后,他的声音一时变得无比艰涩,“最后是平北侯突然出现,赶跑了人,把李公公保了下来。听说,萧公公让人拿了银子给李公公,平北侯却不过萧公公的情面又让人雇了车,护送李公公去南京了。”
当这话说完的时候,李安就只见焦芳两眼涣散无神,最后竟是整个人瘫倒了下去。尽管他一度预料到了某个最坏的可能xing,可这时候仍是魂飞魄散,慌忙上前就狠狠掐了焦芳的人中,好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尽管他最终是成功把焦芳唤醒了过来,可看着这位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最终破解的官场不倒翁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气馁和挫败,他立时心中为之一紧。
“老爷……”
“去拿纸笔来。”
见李安满脸犹豫,焦芳不禁加重了语气道:“去拿纸笔来!都这种时候了,老夫不自请致仕,难道还坐等别人赶我走不成!去,快去!”
等到李安连滚带爬似的匆匆出去,扫了一眼那边两个呆若木鸡的婢女,焦芳忍不住连笑了三声,随即才狠狠地抓住了身下的被褥,一字一句地说道:“徐勋,老夫当年就不该小看你,一招算错满盘皆输,老夫算是输给你和张西麓联手,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笑到最后!”
“焦芳致仕了。”
尽管林瀚已经请求致仕,但徐勋却以让其留京养病为由,把这位老尚书留了下来。而与其毗邻而居的张敷华也希望这位老友能够暂时留下,因而林瀚仍然住在这座每月五两银子赁来的尚书府内。这一天,当徐勋突然莅临林府,来到林瀚榻前,告知了这么一个消息的时候,他的眼睛顿时大亮。
“焦芳,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
说出这话的时候,林瀚的脸上尽是畅快和高兴,竟是一连笑了三声。他是接焦芳的班任吏部尚书的,但在此之前,作为南京吏部尚书的他就一直是天官之职最有力的争夺者。可终究因为是南京官而屡屡不得再进一步。此时此刻,想到自己做成了刘健谢迁等人没有做成的事,他松弛地往后一靠,随即就看着再无旁人的屋子。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
“之前外头的风声我也听说了一些,你和张西麓虽说分道扬镳之后再未见面,没想到这联手仍是珠联璧合,不过旬ri之内就把焦芳拉了下来。”
“大概所谓心有灵犀,不外如是。”徐勋微微一笑,随即正se说道,“林尚书。今次首战告捷,但张西麓可谓已经是在风口浪尖上了。此事至今为止,也就是你我、张总宪再加上张西麓四人得知。哪怕异ri林大人入京,却也不能再让他知晓了,知道的人越多,张西麓越是危险。须知就连家父以及其余与我亲近之人,也都不知情。”
“你既然信得过我和公实这两把老骨头,咱们自然省得。此等事就连子女亲朋也不可吐露半句。我自当这辈子守口如瓶,不过看我这样子,兴许也熬不了两ri了。”林瀚微微一笑。随即叹息道,“只是,张西麓自打入了刘瑾门下,那些整饬吏治的手段实在是太严酷凌厉了,虽则比刘瑾那些毫无章法的乱政强,推行起来亦是会有成效,但古往今来,做这种事情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他已经自污了名声,异ri若刘瑾倒台。谁能容得下他?”
说到这里,林瀚忍不住连连咳嗽了几声,到最后便紧紧抓住了徐勋的手说道:“世贞,当初勾践以西施覆吴,事成之后,沉西施于江。所谓卸磨杀驴心狠手辣,不外如是。倘若他ri除刘功成,你预备拿张西麓如何?”
见林瀚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显然心中纠结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一时半会了,徐勋不禁笑了起来。他没有任何敷衍,就这么贴近了这位老者的耳朵,低声说道:“林尚书还信不过我?你只需要好好养病,就一定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见的!”
“你这小子就是爱卖关子!”林瀚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然而,他紧锁的眉头却终于舒展了开来。至少,徐勋这人有缺点,但其中唯独没有的就是失信,想来真的已经胸有成竹了。
焦芳从因病自请致仕,到最后准奏,这其中只隔了一天的功夫。他并不是第一次自请致仕了,从弘治年间到如今正德年间,他自请致仕的次数都快百八十了,但一次一次都被父子两代皇帝恳切挽留了下来。但如今是刘瑾执掌司礼监朱批,内阁送来了这样的折子,首辅李东阳象征xing地在票拟上挽留了两句,而到了刘瑾手上,他立时毫不犹豫地就批了一个准予致仕,命人驰驿送回乡。
致仕官员给驰驿还乡是惯例了,即便当年刘健谢迁这样的,亦是给了这表面上的体面,而现如今焦芳从正当红到黯然致仕不过短短一二十ri,这急剧的变化一时让朝野为之议论纷纷。然而,别人议论归议论,却少有人上书替焦芳说什么话——哪怕是往他府里送过好处这才得以迁转美官的人——事到临头明哲保身,这自然是官场至理。
于是,从焦芳递上致仕的奏折,到最后准奏启程回家,总共只花了五天时间,几乎只比刘健谢迁致仕时稍慢几ri,但已经算得上是形se仓皇了。想当初刘健谢迁临走的时候,还有不少门生弟子前去相送,却还是被两人赶了走,但至少李东阳仍在六十寿辰之际亲自去送了。然而焦芳这一走,却是满城无一人相送,甚至还有好事的百姓放了几挂鞭炮,那城中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的声音,便仿佛是撵在焦芳屁股后头一般,让本就心情极坏的他更是气急恨极。
当马车离开宣武门的时候,他忍不住挑起窗帘看了一眼那巍峨的城门,正想暗自撂下那么一句老夫一定会回来的话时,却突然瞥见高高的城墙上,仿佛有一个一袭白衣仿佛戴孝似的人,那一瞬间,他本能地想到了徐勋身上,一时间喘了一口粗气之后便后仰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之间,他心里生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肯定是那个南蛮子,肯定是那个最最记仇的南蛮子,直到这种时候仍不忘羞辱他!
然而,被人说是记仇的徐勋,这会儿却正邀约了徐祯卿泛舟什刹海。提到留馆任翰林院编修,徐祯卿自然是心中极其振奋,而近ri发生在焦家的各种事情,乃至于最后焦芳黯然致仕,带着焦黄中一块回乡,他更是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此时徐勋邀他泛舟,他听着那隐隐约约的炮仗声,忍不住笑着说道:“民心所向,足可见一斑。”
“昌谷这话偏颇。倘若我此时丢官去职,说不定炮仗声比这更大!”徐勋见徐祯卿为之愕然,他便却没有再解释,而是正se问道,“昌谷于未来可有什么打算否?是打算留馆之后,一路熬资格后入侍chun宫,走那些阁臣的老路子,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我本来没奢望能留馆,还以为不是进都察院为御史,便是进六部当一任主事。”说到这里,徐祯卿微微一顿,这才开口说道,“只是,若就在京职,难免眼界狭隘,我只希望历练几年后,能够去主持一届南边如贵州云南乃至于广西等省的乡试,在这些偏远贫瘠之地挑出几个得用的人才来。我当初若不是运气,兴许已经和伯虎兄一样的结局,只希望天下英才能够尽展抱负,天底下再无焦芳父子那样恃强凌弱的人!”
“虽说宏愿不够大,但却是发自内心的赤诚话,好!”
徐勋轻轻点了点头,旋即便笑道:“既如此,三年之后,我必圆你的主持乡试之愿!”
当徐勋对徐祯卿许愿之际,沙家胡同刘府,刘瑾正得意洋洋地想着待会儿见到张彩该如何说话。焦芳卷起铺盖这一滚蛋,刘宇自然得入阁接任次辅,即便这样人还是不够,索xing就把曹元也一块捎带进去,至于兵部尚书,可以等韩福回来之后先到兵部过渡一阵子,横竖有了这么个尚书的名头,韩福异ri接掌户部也就容易多了。而吏部尚书的位子,他就能顺顺当当腾了出来给张彩,与此同时,让张彩兼任国子监祭酒,主持明年会试的任命,他同样从朱厚照那儿讨回来了!
这真是事事顺心的一天!
ps:撒花,大家都懂的,嘿嘿……
第五百九十七章 钱宁回京,巧言令色
过了德州,往京城的驿路便分成了两条。一条是走沧州、天津然后转至京城,另一条则是走真定府保定府再折往京城。两条路论远近,前一条路和漕河沿线重合,而且更短更便利,官员上京多半是走这条路。然而,从江西赶回来的钱宁在德州稍作整顿停留之后,却是没有按照下属们所言的快马加鞭往天津走,而是走了真定府沿线,不两rì就抵达了保定府。
他会特意往保定府这边来,为的不是别的,正是在这儿如鱼得水的三大公子!
没错,正是三大公子。畿南初战得胜之后,张宗说徐延彻和齐济良这三个贵介子弟出身的公子哥并没有得意忘形,进而带兵清剿那些山匪响马盗,而是在传首报捷之后,就龟缩回了军营不动了。清苑知县骆文会和保定知府罗明建险些因为错报了敌情而被革职,如今即便再看不惯那三位贵公子的做派,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纯当没看见。至于城中原本齐齐议论张宗说三人不顶用不济事的百姓们,也在城门口和几处闹事的旗杆上悬挂了一批不用送到京城的首级之后,从最初的噤若寒蝉转而变为异口同声地称赞不已。
因而,当钱宁只带了两个随从进城找了一家茶馆进去坐下打探时,就只听四座茶客除却说道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同时,更多的人都是在那议论纷纷军营中又出了些什么幺蛾子,其中一个大嗓门的更是吆喝道:“这一回那三大公子要向齐云寨进军了,那可是畿南除了那只老虎还有张茂之外,这第三位大佬齐彦名的地盘。若这一次也能打赢,三大公子就真的出名了,有没有谁乐意开个盘口赌一赌?”
“呸,拿这种朝廷用兵事来赌,你不要脑袋了!”
“不过是小赌怡情嘛,也就是两三个铜子的进出输赢……我是赌这一次那三大公子必输无疑。先头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算计了人一把,这次哪来这么好运气!”
“那你这一次输定了。他们又不是傻瓜,前一次大胜过后却没贸然进兵,如今突然一开始打了。分明是有所把握。今儿个出兵,咱们的罗府尊和骆太爷都带着属官去送行了,想当初他们可是背后非议最多的,要不是生怕人家又打了胜仗让自己没脸。何必这样去巴结?”
听着听着,当钱宁看到又有说书艺人提着胡琴出来,吹拉弹唱却是又开始说道那一场夜袭之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丢下几文钱之后。就带着随从悄然出了这茶馆。等到满城又转了小半个时辰,甚至去观摩了一下那边出兵的景象,他方才回到了其他人包下的客栈。一进那间天字第一号上房,他就看见那个满身杭绸的俏佳人笑着迎了上来。
“爷回来了!”
“嗯!”
尽管在江西彻彻底底品味了一回温柔乡的滋味,甚至于那些女子予取予夺的滋味更胜过尚芬芬,然而,钱宁终究还没有那么傻,深知在那儿胡天胡地不要紧。天高皇帝远。断然不会报到京城,但若是带上几个这样的女人回来,别说御史,就是他上头压着的两尊大神就决计不会放过他。所以此时此刻,他抬着双手任由尚芬芬把自己身上那布衫换下来,又穿上了那一袭锦袍。他忍不住伸出手探进其衣襟,兴之所至地揉捏了两下。
“爷。您看这衣裳才刚换上,天sè还早呢!”
“早?老子行事从来不看什么早晚!”
一想到就连张宗说那三个纨绔子弟亦是硬生生被徐勋捧到了这样的高位上。甚至还打了谁也不知道什么名堂的胜仗,现如今又要领兵再次去剿匪,他就觉得心底堵得慌。就在年初,对于不用跟着徐勋一块往西北去巡边,他还曾经庆幸过,谁知道转眼间徐勋便又是破虏又是平叛,回来之后硬生生爵位就往上头升了一级,又让刘瑾吃了老大的哑巴亏,一时间风头无二。而后虽是张彩另投刘瑾,林瀚致仕,但此次焦芳的致仕,他却敏锐地嗅到了几分yīn谋的气息,就是张彩的变节,他也觉得不那么对劲。
可那又怎样,徐勋也好,刘瑾也罢,即便能给他高位,可他终究是屈居人之下任由驱策,甚至连前程如何也在别人一言可决之的掌握之中。看看焦芳最得意的时候,距离内阁首辅也只有一步之遥,可如今如何,这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打横抱了尚芬芬大步走到大床旁边,随手把人重重往床上一扔,就三两下剥下了才刚上身的锦袍,竟是就这么粗鲁地扑了上去。喘着粗气的他甚至都顾不上把尚芬芬身上的衣裳脱干净了,只除去了那两件最碍事的就径直挺身进入了她的身体,一时间只觉得那股难言的郁气随之一泻千里。直到心头那不甘和愤怒都在一次次的驰骋挞伐中宣泄殆尽,他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如同今rì这番情景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尚芬芬已经早就习惯了。她甚至感觉到,在距离京城越远的地方,钱宁的暴虐情绪就发作得更厉害。在江西的时候还有宁王赠送的那些美人替自己扛着一些,但如今却只能她自己苦苦忍受。即便如此,这一趟下江西也让她得到了不少从前根本无法想象的东西,至少让她看到了后半生的期望。
既然沾上这个男人便脱身不能,那么,倘若有权势和钱财作为补偿,也勉强能捱下去!
等到钱宁下床叫了外头一个丫头进来,尚芬芬撑着酸软无力的身体起来服侍他用了水,自己草草擦洗过后,又为他和自己换了一身新的行头,这才出了屋子。见钱宁神清气爽地下了楼去,她瞥了一眼旁边的屋子,眼见得门咿呀一声打开了,从里头进来一个中年文士,她便似笑非笑地出声叫道:“哎呀,罗先生这晕车竟是好了?”
“只是不习惯这么长时间地坐车而已,所以才睡一会儿。”那屋子里出来的人正是罗迪克,他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旋即笑眯眯地说。“只是没想到钱大人这般龙jīng虎猛,我隔着一道墙也听得清清楚楚。”
“罗先生若是有意,想来我家老爷是很乐意让贱妾服侍您的。”尚芬芬见下头大堂中大马金刀坐在那儿的钱宁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却对自己和罗迪克搭讪丝毫没有任何反应,她等到房中的丫头收拾好了出来,蹑手蹑脚地退下,这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罗先生,如今都已经到保定府了,之前你说好的事情,可要说话算话!”
“那是当然。在京城最有名的回生金银铺里,我已经替如夫人存了白银五千两。只要凭着之前我家千岁爷送给你的那根玉簪子。便能任意支取。”
“那就好!”
尚芬芬轻轻舒了一口气,就这么凭栏松松地把头发挽了一个纂儿,甚至都不曾再进去照镜子,就这么径直下了楼去。只看其背影,罗迪克就不禁咂巴着嘴轻轻吁了一口气,暗叹这么一个绝代尤物,想当初徐勋却能置之不理无动于衷,简直和木头人似的。若非他已经娶妻。又有了个女儿。如今朱厚照也已经大婚,他真要怀疑这君臣俩有什么不清不楚了。
在保定府停留了一个晚上,把该打听的事情全部都打听完了,次rì一大清早,钱宁重新上路之后,自然一路快马加鞭。只可怜尚芬芬一晚上又经历了狂风骤雨一般的洗礼。在飞驰颠簸的马车中几乎没办法入睡,只能就这么苦苦挺着。好在保定府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五十里。在驿站又停了一晚上,等第三rì午后。她终于透过掀开一条缝的窗帘,看到了巍峨的京城。
终于回来了……不,倘若可能,她根本不想踏入这个造成她一辈子屈辱的地方!
乍然回到京城,钱宁吩咐两个随从把尚芬芬先送回家,而罗迪克早已在保定府之后就和他分道扬镳,随即他自己就带着一应亲信直奔西安门内的惜薪司内厂。在外奔波这么久的他一踏进这座让他得到了盼望已久威权的衙门,一路的困顿就都被一股陡然之间注入身体的jīng神给打消了。他往公厅正中的主位上一坐,见几个属下都上来行礼,他随手一翻面前几本簿册,这才抬头扫了众人一眼,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魏三呢?”
“回大人的话,您不在这儿,东厂那边也没人,刘公公就让他去东厂看着一些,这些天他多半时间都在东厂泡着。”
尽管这是顺理成章的安排,但钱宁何等多疑敏感的人,立时嗅到了一股出奇的危机。好容易才利用在刘瑾和徐勋面前的双重告刁状,把丘聚赶出了京城的他,如今已经是一手握着内厂和东厂,声势盖过西厂锦衣卫不过是时间问题,哪里容得有人分薄自己的权?然而,知道这会儿断然不能因此发作,他淡淡点了点头之后,就立时站起身来。
“刘公公眼下可在司礼监?”
“回禀大人,刘公公应该回私宅去了。”
得知这么一个消息,钱宁当即再无耽搁,二话不说便重新出了门。等来到沙家胡同刘宅,面对那不止堵塞了整个胡同,甚至一直绵延到鼓楼下大街乃至于附近好几处胡同的车马人流,他一面暗叹刘瑾权势之煊赫,一面徐徐减速,最后在刘府门前跳下马来。
尽管已经数月不见,但门上的人对于钱宁却还是熟识的,立时就有人前去通报。不消一会儿,却是孙聪亲自迎了出来:“哟,是钱大人回来了!公公正在里头和张大人喝酒,听说您来了,说是请您进去。”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满胡同那些满脸殷羡的人,因笑道,“这儿不少人都是等了十天半个月也未曾蒙公公一见的,公公可是待钱大人您大不相同啊。”
“是是,卑职能有今天,离不开公公提携。”
钱宁口不对心地打了个哈哈,等到进入了刘府,他方才发现数月不见,这房子竟是又有些变样,别的不说,就是前头那原本最是庸俗不堪的麒麟大照壁,如今换成了江海泛舟,而石质也显得粗豪温润,不再如此前那汉白玉一般唯恐人不知道这儿住的是当朝第一大珰。等随着孙聪一路往里经过了几处楼阁,他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孙哥,这府里莫非是请了人重新改动过?”
“呵呵,不是别人,就是张大人。”尽管孙聪和张文冕,一个和刘宇密切,一个和曹元密切,但因为张彩这人出手同样是极其大方,又不求他们办事或是在刘瑾面前说好话,再加上如今张彩已经高升了吏部尚书,刘瑾恰是对其言听计从,因而此刻孙聪提到张彩的时候,自然而然便多了几分敬意,“张大人学富五车,再加上又是胸有沟壑,稍稍一改动,那便是人人说好,你瞧,前头那荷塘边上的水阁里,公公正在和张大人喝酒呢!”
之前徐勋不在京城,钱宁也没少来这刘府,深知刘家虽说整rì里一拨拨的公卿大臣进进出出,但常常是一大拨人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刘瑾打转,真能让刘瑾这样对待的,张彩还真的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因而,隐隐约约想过是不是要试探试探张彩的他,这一瞬间已经把那念头丢到九霄云外了。
他还是先按照此前的计划去做来得好,管他张彩是什么目的!
“公公,张大人!”
等进了水阁,钱宁恭恭敬敬对刘瑾和张彩一一行了礼。眼见人如此乖觉,刘瑾深觉有面子,当即笑呵呵地招呼了钱宁近前,又吩咐了侍女搬椅子让其一块入座,这才饶有兴味地问道:“钱宁,此去江西,可有什么收获么?”
钱宁欠了欠身,随即满脸诚恳地说道:“卑职从前还只以为江南好,如今方才知道,江西比起江南来非但并无不如,文采名士更是尤有过之,怪不得江西自大明开国以来便有文苑之名,只是,那儿的士子们对朝廷大政议论却极多,有些内容卑职实在不敢说出来有辱公公清听!宁王为人谦恭得很,我临行之际他还说公公德高望重,他只恨亲藩不能轻离封地,不能拜见公公,否则正想一睹公公的风采!”(未完待续)RQ
第五百九十八章 张西麓进谏刘瑾,狡钱宁敬贺旧主
但凡南边的人,刘瑾都没有半点好感。从前和徐勋交情不错,因而他也就对徐勋其实也是金陵出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如今既然和徐勋几乎算是彻彻底底闹翻了,他自然就对一应出自江南一带的人讨厌到了极点。于是,对于钱宁提及江西士子妄自议论朝政的话,他一时蹙紧了眉头,脑海中竟是想起了焦芳那个有些荒谬的提议,待听到宁王竟然说要拜见自己,他立刻为之大悦。
要知道,孝宗皇帝的弟弟们都早早就藩了,而当今皇帝不曾有兄弟,所以自打他得势之后,在文武大臣面前固然够威风了,但在这些亲藩面前摆威风的机会却一次都没有。于是,心情大好的他几乎忘记自己曾经一度打过放弃宁王的主意,面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之前杨慎那小子弹劾宁王的那些罪名呢?王府取庄田岁禄加倍,换琉璃瓦向地方摊派费用,强夺官田民产,杀逐幽禁无辜百姓,这些里头沾上一条,申斥都是轻的,更何况他还有个胡作非为差点被革了王爵的祖父,之前那件事情又闹得那样大,这可不是你一句话便能够轻而易举糊弄过去的!”
“杨廷和不是已经发落去南京了吗?”钱宁满脸堆笑地说了一句,随即又斜睨了张彩一眼,这才讨好地说道,“这还不是多亏了张大人,这讨人嫌的杨廷和已经不在朝廷了。更何况,宁王殿下派了之前那位心腹上京,愿意再向公公敬献白银两万两,黄金一千两,只求公公能替他美言两句。”
当初宁王向刘瑾送礼,正是在刘健谢迁等人刚刚下台,刘瑾初尝权势甜头之际,但如今他权掌司礼监,宫中无人敢和他作对。而朝廷之中虽还有徐勋这么一个政敌,可看看门庭若市的光景就知道有多少人正想殷勤巴结,所以,这一大笔银子如今他并不怎么放在眼里。只钱宁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轻轻抬了抬下巴道:“既然如此,那回头你把人带来,咱家见他一面,然后再说其他的。”
“是,公公英明。”
钱宁见刘瑾的态度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热络,心里顿时泛起了嘀咕。然而,他今ri来并不仅仅是牵线搭桥。因而殷勤地又劝了刘瑾一杯酒,他便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了上去,因说道:“卑职因为刘公公的提携,这才得以去江南走了一趟。不瞒公公说,自从当初卑职的养父从南京守备太监的任上退下来,卑职就再也没去过江南了,如今衣锦还乡。全都是托公公的福分。卑职也没什么其他的东西好孝敬的,这是之前收回来的养父当年在南京置办的一处宅子,卑职只怕是没工夫去住了。便敬献给公公。”
钱宁是从前南京守备太监钱能的养子,刘瑾自然是知道的。然而,钱能自有侄儿,养子也不止钱宁一个,因而这钱家的财产,当年钱宁并没有分到多少,如今这宅子是怎么来的可想而知,刘瑾也不在乎。可是,钱宁拱手把这宅子送给了自己,这真正投靠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尽管已经有了张彩。但他仍是大为满意,当即笑了起来。
“你既然有这样的心,咱家若是却了你的情,岂不是瞧不起你?对了,你是刚回京?”
“是,卑职刚刚回京。去了惜薪司内厂之后,得知公公正在私宅就立时赶了过来。”
这就是说钱宁还不曾上过徐家去!
刘瑾更看重的是这一点,一时心情自然更加好了起来。他甚至亲自执壶斟满了一杯后推到钱宁跟前,见其受宠若惊立时谢过后一仰脖子喝了,他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钱宁,你是个人才,只看内厂到了你手中这气象,咱家就很嘉许你,所以你既然回来了,这东厂自然也还交给你。只要你ri后一心一意,咱家也不会亏待了你。”
“是,卑职一定不辜负了公公的栽培。”说到这里,钱宁不动声se地看了一眼一旁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并不出声的张彩,当即又赔笑说道,“只是,卑职毕竟是平北侯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一回京,也该去府上拜访拜访。”
“去吧。”刘瑾大度地一挥手,却是语带双关地说道,“只不过说什么,你可得留心些。”
“是是是,卑职省得。”
等到钱宁辞了出去,刘瑾随手把那房契往桌子上一放,张彩才坐直了身子拱了拱手,却是只字不提钱宁去见徐勋,而是径直说道:“公公,宁王的事情,您预备如何处置?”
“这个嘛……”尽管今非昔比,刘瑾已经不那么看得上宁王的大礼了,但送上门来的钱总是不舍得往外推的,因而他斟酌片刻便开口说道,“既然先前那事儿是杨慎挑起的,应当是李东阳和杨廷和联手所为,但如今杨廷和都已经滚去南京了,林瀚又致仕了,徐勋手里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人,应该不会在这事儿上紧追不放。至于李东阳,应该也会消停些,所以咱家觉得,这事儿和和稀泥,应该就能顺顺当当过去了。要真的是有人紧抓不放,咱家不介意杀鸡儆猴,给他们一点颜se看看!”
“公公此言差矣!”
见刘瑾一时为之变se,张彩方才从容说道:“公公恕我直言。宁王虽是亲藩,但这些钱财从何而来?王府庄田的出产,供给王府庞大的开销就已经所剩无几了,断然不可能拿出这么多来送给公公。而宁王不可能去盗官帑,那么就自然是盘剥小民而得。倘若公公这一次包庇了他,那么,他送给公公这么一些,就可以借着情势缓过来,盘剥更多,到时候民间怨声载道,别人除却骂他这宁王,更多的却是要指摘公公不是,岂非因小而失大?”
此话一出,张彩便注意到刘瑾先是错愕,旋即便沉思了起来,他便诚恳地说道:“公公,不止是宁王这么一个道理。那些行走于您门下的官员,也是同样一个道理。他们在外头所得十万两,献给公公的不过一万两,这十之一二的供奉。公公觉得他们甚有诚心,一时便给之以高位,可须知在民间,因为他们是赖公公之力方才得以擢升或是维持那个位子,那么,他们贪贿的那十万两,就要统统算在公公头上。他们得大利而逍遥法外。公公得小利却得背负怨声载道的危险,何者利多,何者利少?只请公公三思。”
打从刘瑾得势以来,敢于当面直指其非的人就几乎没有了——纵使谷大用张永等人勉强能和其平起平坐,但大伙都知道刘瑾是听不进去逆耳之言的脾气,因而谁也不会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至于徐勋,他更犯不着去做这种不利己的举动——于是今天刘瑾听到这一番明明触动了他利益的忠言,在最初的不高兴之后。面上就渐渐露出了深深触动的表情。
“不愧是西麓先生,这话就从来没有别人敢对咱家说!”刘瑾定了定神,随即亲切而又急切地问道。“那西麓先生是觉得,咱家该重处宁王,以儆效尤?”
“当然不。”张彩看到刘瑾脸上闪过的一丝释然表情,他便含笑说道,“宁王毕竟是亲藩,更何况此事终究是因为杨慎在平北侯的高升宴上当众提出,所以这事儿,且不妨看看平北侯是怎么个态度,公公再随机应变就好。至于我刚刚提到的那些,公公不妨在那些登门送礼的官员当中。找几个声名狼藉的重重惩处,杀一儆百,如此对公公声名大为有利!”
“好,好!”
刘瑾只觉得张彩每次进言都能说到自己心坎里头去,一时间竟大为振奋。而更让他感动的是,张彩竟是又拱了拱手。满脸诚恳地说:“若是公公贸贸然直接不教而诛,只怕依附公公门下的人会惶惶难安,所以拿下那几个靶子之后,公公不妨说惩处贪贿的事是我的建言。如是一来,恶名归我,公公可安矣!”
“这怎么行,哪有这样的道理!”
本能地反对了一句之后,刘瑾立时想到了如此做的好处。惩治贪贿的恶名全都归张彩,而自己则是有纳谏和雷厉风行的美名,说不定还有真心能干的来投自己。至于真正有心送礼的,也并不会因为有一二倒霉的而打消念头,可谓是一举数得。于是,他在又劝解了张彩几句,见人执意不肯收回前言的情况下,最终勉为其难接受了提议。继续饮宴的同时,他的心底却是庆幸得无以复加。
这可真是千万金都换不来的国士啊,徐勋那小子真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没眼光!
当钱宁赶到徐府的时候,却只听得一阵吹吹打打。有些疑惑的他眼见得一大堆人簇拥着一乘花轿停在徐家门口,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如果是花轿进门那还好说,指不定是兴安侯徐良转xing子愿意续弦了,可那是花轿出门!徐勋又没有兄弟姐妹,这出嫁的人是哪个?
想到这里,他索xing就此下马,到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随便抓了一个开口问道:“劳驾,这徐家是办的什么喜事?”
“哎呀,这还真是少见的稀罕事,平北侯夫人嫁身边一个跟了多年的心腹大丫头,听说是几乎把人当成妹妹似的往外嫁的,难得的是兴安侯也好平北侯也罢,竟然都乐意,所以排场便这么大。你还没见前一天送嫁妆呢,整整三十二抬,就是寻常官宦人家嫁女儿也没这么丰盛,那边夫家真的是天大的福气!”
寻常公卿勋贵之家的主母把丫头许给外头人家,兴许还有人会心里犯嘀咕,怀疑和主家有什么不清不楚,然而徐府虽则在朝廷上有人称之为暴发户,但在民间却因为那一出金陵梦,再加上徐良那不续弦三个字掷地有声,因而人们津津乐道都在说新娘子貌美,夫家好福气。当徐勋终于挤到了徐家门口,见轿子并非停在大门口,而是东角门,他心中顿时释然了。
就算几乎是当妹妹嫁,那也不能真的和官宦千金一个道理,否则也太违背礼制了!
既然赶上了,即便只是个丫头,但徐家既然肯为此出三十二抬嫁妆,钱宁自然也乐意送上一份贺礼,当即就到西角门上通报了一声。他一报名,两个门房面面相觑了一会,当即笑容可掬地把他请了进去。一进门,钱宁便正好看到新娘子盖着喜帕被人簇拥了从里头出来。而在那边正堂门口,徐勋扶着一个少妇的胳膊,一旁还站着徐良,料想那少妇必然是沈氏了。
“好好的喜事,你哭什么!”徐勋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擦沈悦那脸上的眼泪,见其咬着嘴唇推开了自己的手,他便笑道,“老夫老妻了,还怕人看见,再说又没有外人!我不想让如意不自在,这不是那些当官的都没请,就咱们自家热闹热闹?”
“谁说没有?你什么眼神?”沈悦没好气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徐勋的肋部,见其终于抬头看了过去,她方才轻声说道,“这钱宁不是去江西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应该就是今天吧,他倒是赶得巧。”徐勋说着便对徐良说道,“爹,我去见客了,回头若是还有什么事,你和悦儿斟酌斟酌。”
等到下了台阶,徐勋见钱宁快步上前行礼,他伸手托了其一把就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这么赶巧撞上了我这儿办喜事?”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嘛!”钱宁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绣工极其细致的粉se荷包,笑呵呵地说道,“这是这次下江南得来的一些南珠,我家里那些婆娘却是用不上这些,侯爷不妨让人串几朵珠花给夫人戴着,就是给今ri的新娘子添两件首饰也好,权当是我的贺礼。”
徐勋顺手接了过来,打开荷包倾了一粒珠子出来,就这么坦然在ri光下看了看颜se和纯度,随即就笑道:“我也不和你客气,这就收下了。外头都是刚刚这一闹弄得乱七八糟的,和我到书房说话,我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等到了书房,不等钱宁开口说什么,徐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曹雄刚刚调任延绥镇,现如今固原总兵官虽是调了一人去,但我总不那么放心。如今固原副总兵也正好出缺,倘若你愿意,我可以荐了你去,不过一年半载便能节制一方,你自己意下如何?”rq
第五百九十九章 野心膨胀,含饴弄孙
一镇总兵,这对于从前的钱宁来说,可以说是一辈子奋斗的终点了。甚至于因为钱能的缘故而得了一个锦衣卫世袭百户的时候,他还根本不曾想到自己能当到总兵,只求能够上升一两步就心满意足了。然而,豁出去在战场上一拼得了个指挥使,进而又出掌内厂,兼掌西厂,这一次又下了一趟江西,亲眼看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富贵,他早已不把总兵这么一个天下无数武将梦寐以求的终点看在眼里。
然而,此时此刻在徐勋面前,他却半点都不敢表现出这种情绪来,而是流露出了又惊又喜乃至于诚惶诚恐的神情。他几乎是带着十分犹豫的语气开口说道:“侯爷如此厚爱,卑职铭感五内。只是,卑职何德何能……”
“什么何德何能,人都是从下头开始做起的。你有战功,也有驭下的本事,内厂从无到有,你这建立班底的手段谁都看见了。至于在边镇需要的jing通边务和军略,你如今才几岁,学起来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再加上如今陕西多事,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你还愁没有仗打,没有功劳可建?等到异ri功成名就,爵位盖过我也未必可知。”
徐勋一面说一面观察着钱宁,却并没有着意留心他的表情,而是注视着他的手和脚。果然,因为就坐在书案前头的椅子上,钱宁周身上下都在他的视线之内,因而他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当自己夸赞钱宁组建班底的本领时,他的脚有些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而说到建功立业的时候,钱宁的手则是放在身前轻轻握在了一起,而说到爵位,钱宁之前显得有些热切的脸上,终于随之露出了激动之se,然而。那手和脚反而恢复了起先的姿态。
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但逢重用就踌躇满志的钱宁了!也不是初次上阵,宁可违抗军令也会召集了一大批军余闲汉,贸贸然深入敌后去探查敌情的钱宁了!人是会变的,只是有些人是往好的方向转变,有些人是往坏的方向转变,他徐勋又不是神仙,把控不住这种方向。
“侯爷。正因为今冬陕西正面临着莫大的危机,因而卑职若是一到固原镇就接任副总兵,一来时间上头完全来不及熟悉事务,二来上上下下难以信服,三来则是京城这边局势瞬息万变,卑职说一句不好听的话。随时随地都可能有莫大的变数,卑职若是挪动了位子,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刘公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卑职知道侯爷如今没了张大人作为臂助,所以一定会力争显得更有用,让刘公公离不开卑职,那时候必然会得到各式各样的消息,说不定便能弥补侯爷没了张大人的损失!一镇总兵虽说难得,但卑职年轻。有的是机会。”
钱宁见徐勋仿佛被自己说动了,他又满脸诚恳地说道:“侯爷,卑职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虽是蒙刘公公提携,能够执掌内厂和东厂,但实则一刻也不敢忘本。下官此行江西,刘公公的意思是对宁王的事情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而下官刚刚先去见了刘公公,却是禀告说宁王并无杨慎所举的罪名。但实则……宁王那些罪过有些是有的。有些却没有,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更要紧的是,江西那边和畿南一样,盗匪横行更甚,白莲教传教做法甚是猖獗。而南直隶重地上,南京诸卫将士的军饷时有积欠,积弊之深,比京城更甚……”
说到这里,他就滔滔不绝开始诉说江西的民情,南直隶的积弊,更是前倾了身子说道:“而且,南京孝陵,乃是太祖爷的陵寝,自打迁都之后,虽是每年遣官员行礼,但仁庙即位之初,南京屡次地震,这些年也屡有地动山摇的事情发生,百姓常有惶惶难安。所以,若是可能,等京城诸事定下之后,您可再以钦差之名下江南好好访查访查,看看卑职是否有虚言。”
倘若不是徐勋去年初才刚刚下过金陵,再加上徐边又已经连钱宁受贿多少,沉迷于温柔乡中纵yu无度的情形都说了,此时此刻听着钱宁这一番听着诚挚,实则是很有些危言耸听的话,他兴许真的会被这家伙的言语所打动。而更让他眉头一挑的是,钱宁紧跟着竟是说出了一番更让他错愕的话。
“而且,皇上的xing子侯爷是知道的,一直嫌弃只能憋在宫中逼仄,所以建豹房,练府军前卫,甚至常常在京城内外乱逛。但京城再大,城外闲园再好,终究就只那么一点大,倘若能够奉请皇上前往南京祭祀孝陵,想来皇上一定会高兴的。毕竟,南京乃太祖爷定都之地,早年太宗爷在南京登基之后,也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北巡,皇上南巡亦是有旧例可依。”
钱宁毕竟也是常在朱厚照身前转悠的人,而小皇帝走出京城着眼天下的打算,在朝野之间可谓是人人皆知的秘密,看透这一点也并不奇怪。可知道归知道,徐勋却分外诧异其居然就这么**裸地提了出来。他不由得盯着钱宁审视了老半天,到最后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所提的事,且让我想一想再行事。你从江西马不停蹄赶回来,先见了刘公公,然后又见了我,也着实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
“是,那卑职就先告退了!”
等到钱宁退将出去,徐勋刚刚温文和煦的脸上立时满布了严霜。他今次把钱宁叫来,本来打算给人最后一个机会,毕竟,钱宁的勇武是真的,亦可算一个人才,到人际关系稍微单纯一些的边镇,兴许还能更加发挥出作用。然而,钱宁却不但表示愿意做双面间谍,而且更让他料想不到的是,钱宁竟然暗示他可挑唆朱厚照南巡!
倘若钱宁只是首鼠两端也就罢了,他即便不能容忍,异ri把刘瑾掀翻了下台后,再把人投闲置散也就罢了,可如今事情分明不这么简单。钱宁去了一趟江西,心竟是比从前更加大了,倘若其人收受宁王那些钱财,不止是为了给宁王说好话。而是另有目的的话……
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膨胀不能节制的野心!
想到这里,徐勋想着之前谷大用透露过的讯息,随手从一旁匣子里找出两张泥金帖子,亲自磨墨之后写了几个字,随即便站起身来。等出了书房,见守在门口的阿宝急忙迎上前,他就开口吩咐道:“你出去跑腿一趟。把这两张帖子送给西厂的谷公公,还有张公公。张公公如果不在私宅,你就让人代递到宫里,就说明ri我请他们在家喝酒。记着,动静大一些,务必要给人看见。”
“是。少爷。”
等阿宝走了,徐勋便缓步出了这院子。才刚到角门处,他就撞见了脚下匆匆的金六,金六却是笑容可掬地行了个礼,这才殷勤地说道:“好教少爷得知,西厂钟千户家的娘子来了,说是原本要送如意姑娘出嫁,结果没赶上,老爷和少nainai便请了人到里头去坐了。”
徐勋闻言眼睛一亮。他正想着刚刚让阿宝顺路带个信给慧通却是正便宜。结果却给忘了,没想到李庆娘竟然自己送上了门来。他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即便径直往里头走。从二门口的仆妇那儿得知李庆娘是去了自己那正房,他少不得便径直赶了过去,一过穿堂就听见了里头那一阵阵撕心裂肺一般的孩子哭闹声,而且是一波更比一波高,听得他都愣住了。
这声音听着……仿佛不是自家闺女一个人的声音,而是二重奏,莫非是李庆娘连孩子都带来了?
去年他和徐良沈悦离京去金陵扫墓迁坟的时候。李庆娘已经快要临盆了。等他们回来后,沈悦有了身孕。他一举摆平了刘健谢迁等人逐君侧后不久,恰是李庆娘喜得贵子,那时候他还出主意让老爹去认了干儿子。掐指算一算,两个孩子的年纪,也就是相差七八个月而已,自己那倒霉的闺女却是平白无故矮了一辈。
想到这里,他就步履轻快地走到正房门口,眼见小丫头打起门帘,他直接迈过门槛进去,旋即就看到了瞠目结舌的一幕。只见徐良两只手里一手抱着一个孩子,正乐呵呵地左看右看,眉眼间尽是喜悦的笑意,旋即更是迸出了一句让他险些没咬到舌头的话。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两个孩子一见面就哭成了这样子,足可见有缘分!”
“咳咳!”
徐勋重重咳嗽几声显示了自己的存在感,这时候,却是连沈悦都不得不嗔道:“爹,您别忘了,您从前高兴劲一起来,收了人家当干儿子,连见面礼都给了,这会儿又想着给您孙女找孙女婿,这辈数也相差太大了!”
“呃?”徐良这才想起自己还忘了这一茬,一时顿时干笑了起来。而徐勋上前从徐良手中接过了自家女儿,见其仍然大哭不止,他便有意抱着小小的徐宁过去,按着她的小手在钟家小子的脸上揉了两下,这才笑道:“宁儿,从你爹这儿论起,你该叫人叔叔,可要是从你娘这儿论起,你该叫他舅舅,可你若是真的会说话了,那时候随你爱叫他什么都行。总而言之,虽说你年纪小,可被人欺负了就得欺负回来,不能被他这小子给惹哭了!”
也不知道徐宁是真的听懂了徐勋的话,还是因为被徐勋抱着那一颠一颠给颠晕了,总而言之,徐宁的哭声竟是诡异地停了下来,屋子里只剩下了钟家那小子依旧撕心裂肺的哭声。就连李庆娘最后也有些吃不消了,走过去从徐良那儿把孩子接了过来,却是二话不说在其屁股上狠狠就是两巴掌。这两巴掌才一下去,小家伙的哭声竟是戛然而止。面对如此暴力的手段,不但沈悦瞠目结舌,就连徐良和徐勋也都愣住了。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爱哭,和他爹一个德行,欠揍!”
没好气地嗔了这么一句之后,李庆娘方才笑说道:“虽说是从我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可不知道他将来德行如何,可不敢当兴安侯这什么缘分之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等他们长大定xing了,再说这种事也不迟。要说这宁姐儿小时候生得就和悦儿一个样,将来必是个美人胚子,挑女婿是要挑花眼的,我家这臭小子算什么!”
“干娘!”
这府里的丫头能进徐良和徐勋父子院子里的,都是沈悦带着如意一而再再而三地筛选,要的是家人全都在府,本分可靠绝不多嘴,而此刻人都留在外头,所以这会儿在自己家里,她自然而然就忘了自己如今已经嫁为人妇,撒娇似的叫出了旧ri称呼。等到醒觉过来时,她便立时从徐勋手里把女儿抢了过来,这才开口说道:“横竖宁儿ri后的伴多着呢,我对如意说了,异ri若有个一男半女,可得常常抱来让我瞧瞧。即便孩子不能一块教养长大,但总能互相连认识都不认识。从南京到京城,若是没你们陪着,我一个人早就……”
“悦儿。”徐勋体贴地揽住了妻子的肩膀,因笑道,“好好的大喜ri子,怎么又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异ri如意回门,你给她夫婿什么见面礼?”
一句话岔过去之后,屋子里的气氛自然而然便缓和了许多。而徐勋趁着徐良又抢了李庆娘手中已经一岁多的小家伙来逗弄玩耍,他便冲着李庆娘招了招手。待到了明间的隔仗后头,他便开口说道:“等回去见着你家那口子,替我捎带一句话,务必让马魏罗三个去见罗清,再让魏三明ri去查罗清。等等,再添一句话,务必让魏三去越过钱宁请示刘瑾,他会明白的。”
“好,侯爷放心。”
李庆娘爽快答应了下来,随即想了一想,她就压低了声音说道:“看兴安侯那样子,仿佛也是很想再要个孙儿的,你和悦儿可得多多努力才是。说起来,悦儿的身体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她成婚本就不算早,这再要第二个孩子,等过了年也就是时候了。最好趁着年轻多养育几个儿女,你成天忙着外头的大事,她在家里孩子多些,也就不会寂寞了,对兴安侯更是慰藉。别怪我这过来人啰嗦,这年头,多子多孙比位高权重更是福气。如内阁首辅李大人也好,陕西三边总制杨大人也罢,膝下无子那份苦,终究不好对外人说。就我家那臭小子,还不敢娇生惯养地带,宁可粗养着,就是因为娇贵孩子难养活。”
“我知道了,多谢干娘这提醒!”
徐勋少有地随着沈悦如此称呼了一声,待又隔着珠帘看了一眼外头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的心头也不禁为之一热。权势原本就是他为了存身立命而不得不去争的,而老婆孩子热炕头,可不是多少男儿汉心底深处最简单直接的愿望?
第六百章 勿要赶尽杀绝!
阿宝的帖子送得并不容易,谷大用也就罢了,位于灵济胡同的西厂他是常来常往的地方,轻而易举就送到了谷大用手上,但张永却不是那么好找的。张永因为平叛之功,两个兄长封伯,而他自己虽没多上什么名头,可却并不在意,整天东逛西逛,很少在私宅里头。阿宝去张府扑了个空,当即又转至西安门想央人代为送帖子,结果却被人好心地告知张永出宫去了。
这下子他顿时犯了难,虽说留在西安门到时候让人等张永回来再送却也使得,横竖徐勋那帖子只是邀约喝酒,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可他却是死心眼的,再加上徐勋让他务必让人看见,他思来想去索xing就在西安门等上了。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晚上夜禁时分。耳听得钟楼鼓楼连绵不断地传来了闭城门和大街上夜禁的钟鼓声,在夜晚的凉风中,他忍不住抱着双手打了个哆嗦。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听到了一阵马蹄声。抬头看去,他就只见西安门大街那儿几十骑人风驰电掣地疾驰了过来。他正想是不是张永来了,打算迎上前,可不想那些人到了近前,却是前卫先行清场,然后再有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少年策马过来,看清了那正是当今天子朱厚照,他愣了一愣,下一刻就认出了朱厚照身后的张永。
若要是别人,这会儿看见小皇didu在,断然不会有私下接触张永的机会,也就知难而退了,可阿宝在徐府也是见过天子好多回的,即便绝不可能和朱厚照搭上话,可他却没有一般人的畏怯。再加上徐勋特意吩咐过要让人看见,因而等着人快要过宫门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嚷嚷了一声:“张公公!”
这一声嚷嚷过后,不但张永看了过来,就连朱厚照也诧异地勒马止步。而朱厚照见张永仿佛认出人似的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顿时开口问道:“张永,什么人找你?”
“皇上,是平北侯的亲信小厮,大约是找奴婢有什么事。奴婢先过去问问?”
“哦,原来是徐勋的人,怪不得朕瞧着他有些面熟。”朱厚照被张永这么一说,顿时也认了出来,当即笑道,“既然如此,把人叫上来问问有什么事。要是有好事徐勋只叫你却不叫上朕。朕回头非得找他算账不可!”
小皇帝既然这么说,张永立时吩咐了一声,一众禁卫当即分开让阿宝近前。出声叫人的时候阿宝倒是胆大,这会儿见这阵势,他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到了天子跟前,他屈膝跪下才磕了个头,就听到上头传来了小皇帝那熟悉的声音。
“别磕头啦。站起来说话,徐勋让你找张永什么事?”
阿宝犹豫片刻方才起身,却是从怀中拿出那帖子躬身双手呈上。毕恭毕敬地说:“回禀皇上,小的是奉我家侯爷之命给张公公送帖子。我家侯爷请张公公明ri中午过府喝酒。”
“嗯?”朱厚照一愣之下,竟是策马上前几步,就到阿宝身前随手一探,把那帖子接了过来,打开扫了一眼之后,他就有些纳罕地说道,“徐勋这家伙,什么时候做事情这么一板一眼了,不就是请人过府喝个小酒吗。用得着还专门送帖子?而且还是这种贵的要命的泥金帖子?喂,朕问你,徐勋请的就是张永一个?”
“回禀皇上,还有谷公公。”
朱厚照摩挲着下巴,好一会儿方才调转马头回去,随手把帖子递给了张永。见其慌忙双手接过了,他方才笑眯眯地说道:“好了,既然徐勋请你和谷大用,你们两个就去吧,朕明ri没事不找你们两个。有好吃的好喝的记得给朕带点回来,还有,告诉徐勋说他请客也不捎带朕一个,这一顿算是他欠了朕的!好啦,回宫!”
眼见朱厚照就这么一抖缰绳径直疾驰进了西安门,张永顿时无奈地摇了摇头。然而,他却没有和其余府军前卫那样立时紧跟上去,而是策马来到了阿宝身前,跳下马后径直开口问道:“你家侯爷怎么这么晚还差遣你送信来?这都已经夜禁了!”
“回禀张公公,小的是太阳落山之前过来的,在这儿等了约摸一个多时辰,这才见皇上和您回来。”阿宝说到这儿,见张永有些错愕,他连忙又再次行了个礼,“小的这就回去了。”
知道兴安侯府徐家的人在五城兵马司是挂了号的,即使阿宝只是个小厮也断然没人敢为难,但张永还是打发了一个随从送了阿宝回去,紧跟着拿了这么一张泥金帖子,他便满脸狐疑地进了西安门,这天晚上却是不打算回私宅了。在朱厚照面前转悠到月上树梢时分,眼看小皇帝打着呵欠吩咐起驾去坤宁宫,他方才退了出来。他本打算回自己在河边直房那一带的宅子,谁知一出东华门却被人候了个正着。
张永好一会儿才从随从的灯笼光芒下认出人来,一时为之大愕:“老马,老魏,老罗?黑灯瞎火的你们三个在这儿干什么!”
“老张,张公公……等你当然是为了救急!”
罗祥上来拉着了张永的左边袖子,魏彬顺势扯了张永的右边袖子,剩下马永成眼看哪边都没得拉,却又不能去拽张永的领子,他只能搓了搓双手低声说道:“横竖今晚上老刘回私宅去了,司礼监那群家伙都去偷懒了,索xing咱们就去老马的司设监……哎,老张你千万给个面子,这真的是救急救火!”
张永稀里糊涂地被他们拉到了司社监,等到大门一关,那三个大珰把心腹全都派在外头守着,然后对他唉声叹气地说明了原委,张永这才恍然大悟。
“这真是天知道老刘突然发什么疯,平ri里只要收银子,他就能给人考评卓异调任优缺好缺,这已经是惯例了,可这一次倒好,他竟然把到手的银子往皇上面前一股脑儿一送,然后把给他送银子的直接送到内厂大牢里头去了,这下子外头人心惶惶!”说到这里,见张永仿佛有些不解。魏彬轻咳了一声,这才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这其中,有我一个远亲。”
罗祥见张永又看着自己。他便光棍地一摊手道:“有我一个远房表弟。”
马永成则是干脆利落地啐了一口:“还有我一个出了五服的亲戚。总而言之,总共拿下七八个人,就有三个和咱们是有关的,这根本是在整我们,是要赶尽杀绝!老刘话是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是新任吏部尚书张彩的建议,张彩又不是神仙。正好一把就抓着和咱们三个有关的人?他娘的,要不是因为如今选官的事情都掌在老刘手上,咱们三个对武官还能求皇上一个恩典,这文官是什么手都插不上,会让咱们的亲戚去给他送礼?”
张永既然明白了事情,当即少不得劝解了三人一番,最后在他们的软磨硬泡之下,勉强答应了回头去向徐勋讨个情面。看看那位神通广大的平北侯有什么办法,这才总算是糊弄了过去。然而,当第二天中午他真的往徐家赶的时候。脑子里却依旧有些糊涂。
刘瑾好端端的做什么自毁长城的事?而徐勋更古怪,又不是没邀约过他和谷大用,让人送个口信就行了,做什么送那样正式的帖子?
他一面想一面走,倘若不是四周围有随从护持开道,他铁定能驾马直接撞到墙上去。即便如此,当四周随从叫了好几声之后,恍惚之中的他才抬起头来,恰是看见谷大用那肥硕的身躯正压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连忙策马上去打了个招呼。
“你这发什么呆呢。叫你好几声也不见反应!”
张永四下一看,发觉正是宣武门大街转到武安侯胡同的口子上,一时间便打了个哈哈说道:“昨儿个没睡好,所以有些迷迷糊糊的,倒是你怎么有兴致骑马出来了?你这匹马看着品种不凡啊,居然能驮动你这身材!”
谷大用顿时嘿然笑道:“这不是才刚得了好东西。所以特意试试么?哎,我比不得你,这骑马着实不习惯,就这么才几步路,磨得大腿生疼,赶明儿我还是继续坐我的车得了……”
两个人一来一回说了好些闲话,等进了徐家让人收拾了坐骑安排了随从,他们俩就跟着满脸堆笑的金六,东拐西绕地走了许久,最后方才到了一座小楼。眼见金六在门口止步,两人也就委实不客气地踏了进去,见徐勋正笑眯眯地坐在那儿看着旁边一个长长的铁丝架子,张永不禁眉头一挑,而谷大用则是吸了吸鼻子,这才快步上前。
“什么味儿,这么香?”
“这天冷了,一时想到了之前刚回来在西山那边吃烤肉的事,所以让小子们割了点鹿肉兔肉牛肉各式串了,又让人特意去请了个会做烤全羊的厨子,今天咱们就真正来一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徐勋说着便摇了摇手中的调料罐子,又指了指面前那一堆瓶瓶罐罐,因笑道,“横竖待会儿有烤全羊垫着,眼下可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从胡椒花椒茴香到的香葱蒜末盐粒等等一应俱全,想吃什么自己加什么!”
“这倒新鲜!”
谷大用见张永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知道这在军中约摸常见得很,哪怕他平ri里早已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可这会儿不免乐呵呵地拿着几个罐子左看右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拣了几串肉放上烤架,却是胡乱加了一气。等看着张永和徐勋动作娴熟地在那翻着肉串,他也就跟着照做,可到最后人家烤得肉质鲜黄油脂四溢香气扑鼻,自己手头那几串却是黑糊糊的,一看就不能下口,他索xing趁着两人最后分心之际,直接伸手各抢了一二过来,到嘴里大吃大嚼了两口立时连声呼烫,但随即便含含糊糊地说道:“好……好美味!”
“急死鬼啊,烫不死你!”张永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了一句,随即便嘿然说道,“今儿个徐老弟好东西准备得不少,可老谷你小心回头又胖上十斤八斤!”
“横竖我又不是青chun年少正等着讨媳妇,怕什么胖!”谷大用见徐勋毫不介意地把烤好的肉串又递了一把过来,他顿时毫不客气地都接了来,等再吃了这一轮,他方才心满意足地道,“啧啧,想不到你们行军打仗,竟然还有这样的口福。”
“那只是在西山左右官厅的军营里,闲暇之中偶尔为之,哪来一直有这样的闲工夫。”徐勋随手又扒拉了十几串肉,一面在烤架上翻烤,一面开口说道,“这烤肉是要看火候的,稍有不注意或焦或老,甚至于作料加多了没法入口,全都是要看时机的,若不是空闲,谁乐意倒腾这玩意?”
“这么说,徐老弟如今是闲工夫太多?”
听到张永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徐勋方才抬起头来看着两人,任由手中肉串那一滴滴的油脂落在了炭火上,激起了滋啦滋啦的响声。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闲工夫太多是谈不上,只能说是苦中作乐。如今这等时刻,已经到了非此即彼的时候了,所以,今天我别人都不请,只单请了你们两个来。”
上一次福庆楼那许多人一块饮宴,最后凭着瑞生领着朱厚照来,摆了刘瑾一道,徐勋又带头对罗祥魏彬马永成许诺定然一旦有难帮忙,但这还说不上是一个联盟,甚至连松散的联盟都谈不上。此时此刻,徐勋直言不讳地提出了非此即彼,张永反倒心中释然了,一时便笑道:“徐老弟你既然明说了,那我明人不说暗话,和老刘那吃独食比起来,我自然乐意站在你这一边,老谷你说呢?”
曾经和刘瑾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谷大用却是拎着那一堆空竹签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论情分,老刘和我是十几年的交情,可论真心,如今他是自己对我疏远了,徐老弟你既然问了,我本不应该说什么二话。只是,我只有一个要求。”
谷大用的眼神闪烁了好一阵,最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勿要赶尽杀绝。”rq
第六百零一章 小皇帝蹭吃,三大珰求救
勿要赶尽杀绝。
这六个字听得张永眉头一挑,大是不以为然。刘瑾近一年多来的行事谁都看在眼里,对王岳等人是赶尽杀绝,对刘健谢迁这些个已经被赶出朝廷的人亦是每每在朱厚照面前上眼药,至于在徐勋身后捅刀子的次数,难道还少不成?最可气的是那回在宁夏,要不是王宁惹出来的祸事,至于让安化王朱寘鐇有机可趁?更何况朱厚照对于刘瑾的情分原本就非比寻常,这要是不能一拍打死了,ri后可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谷大用哪里会看不到张永的表情。知道张永如今对刘瑾很不感冒,他沉默了片刻就开口说道:“若是真的斗起来,不到你死我活自然不会罢休。我也知道决出胜负的时候,让徐老弟你点到为止就此收手是笑话,就好比若是老刘得了优势,也不会放过咱几个一样。可终究当初有过同舟共济的情分,所以我并不求保他的命,让他家里人能够太太平平享着富贵就成了,这是我的底线。”
张永顿时哧笑了一声:“老谷,你也未免太善心了,要是徐老弟败北,刘瑾会放过他的家人?”
“老张,你别挤兑老谷了,他这意思我明白。”徐勋微微一笑,把在铁网上的肉串又翻了一面,眼看那金黄的油脂顺着动作一滴滴掉落在了炭火之中,他方才抬起头说道,“老谷,咱们一块发财做事不是一两天了,你要是信得过我,那你刚刚说的话,我都答应你。”
谷大用眼皮子一跳,一时面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他和刘瑾要说穿一条裤子,那还是当初同在东宫服侍的时候,因为他一时犯事,结果累得刘瑾和他一块被提到了坤宁宫,而因为刘瑾够义气地没供出他来。两人一块挨了二十大板,回头一块养伤的时候,刘瑾不曾怪过他半句。那时候共患难的情景,他直到现在依旧记忆犹新。
正因为如此。如今明明都已经是各自权势赫赫,反倒不能共富贵了,他每每想起就想叹气。可刘瑾的脾气他很清楚,就如同张永说的,一下子打不死ri后必然东山再起,而若是他们败了,家人甭想有得好。可即便如此。那点旧ri情分完全撂下有违他做人的本心,所以才有这样的底线。
“徐老弟……唉,我别的话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今后你说什么我做什么,绝无二话!”
谷大用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随即就伸出了肥嘟嘟的手去,眼见他这般光景。徐勋顿时笑呵呵地伸出了自己的手,紧跟着张永立时把手压了上来,三个人就这么紧紧一握。继而便各自若无其事地去翻动着自己面前的肉串,却是再没有什么誓言决心之类的话。
话既然是说开了,三人的心情自然都松快了些。接下来,张永便笑呵呵地将马永成魏彬罗祥三个人的所求说了出来。而谷大用听着大皱眉头,不等徐勋开口,他便疑惑地问道:“徐老弟,这张西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说翻脸就和你翻脸,到老刘那儿又被捧得什么似的,我听说老刘对他言听计从,这一回甚至改了xing子把送上门的银子都推了?”
见张永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徐勋便苦笑道:“如今官员贪腐横行,张西麓信奉的是治乱世当用重典,所以该当时时考察,每年若是完不成该完成的任务,该降职的降职,该革职的革职。这法固然不错。但贸贸然推行,极可能官场人人自危,所以我不甚赞同。他是个急脾气,我那会儿又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这就闹翻了。他和杨廷和不甚对付,听老刘的直接把杨廷和调了南京,我又恼了他,自然就更没往来……再后来的事你们就知道了。至于老刘听他的,虽则人如今不在我这边了,可我还得说,张西麓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张永忍不住插口问道:“那人如果肯回来,你莫非肯覆水重收?”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否则我是真心想把人留住。至于官场人人自危,管我什么事?”徐勋叹了一口气,却是没有继续接着张永这话茬再往下说,而是笑道,“至于张西麓劝老刘拿几个贪贿的人做法,这理由我倒是能猜得出来。”
他用差不多的意思把张彩当ri对刘瑾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见张永和谷大用都是目光闪烁,显见赞同的同时也有不同意见,他便笑道:“当然,他这不止是为了老刘立威,也是为了给自己这个新任吏部尚书立威。人都有私心,他如今是不归我管,我在吏部倒是还有个王九思可以使唤使唤,人正在文选司。可是,撞在老刘和张西麓矛头上的人,多半是救不下来的。你们也应该明白,如今我不太想去触某人的霉头。”
徐勋的意思很清楚,即便他想要覆水重收,奈何张彩已经成为刘瑾身边第一人,即便至今不曾听说其有一言一语不利于故主,但为马魏罗三个人的亲戚去张彩面前说情,到头来兴许还讨个没趣,这事儿他是不会做的。谷大用觉得这是正理,张永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提一嘴,自然不会纠缠不放。于是,这话题再次就此揭过。
当谷大用吞下了第十五串肉,原本堆积着满满当当肉串的盘子渐渐瘪了下去,而三人的嘴边都已经满是油光的时候,外头突然飘来了一阵难以想象的香味。眼看着大门完全打开,两个人搬着一个偌大的铁盘进来,谷大用的眼睛顿时亮了,但随即极不应景地打了个饱嗝。面对他这幅样子,张永顿时嘿然一笑,等到铁盘在圆桌上放下,他立时卷起了袖子来。
“早就听说这烤全羊乃是在蒙人的大宴上方才能品尝到,每人不过是一小块而已,今天咱们三个分这一整只,却是非得大快朵颐不可!亏得我刚刚特意留着胃口,那只羊后腿可归我了!”他一面说一面正要伸出手去抓桌子上那把刀,却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叫唤声。
“少爷!”气急败坏冲进来的正是昨天去送帖子的阿宝。他看了一眼张永,随即又看了一眼谷大用,这才嗫嚅说道,“皇上来了!”
朱厚照来了?这昨天小皇帝听到徐勋下帖子请他和谷大用去家里喝酒的时候。不是还豪气地准了他们两个不用在御前伺候,还放话说徐勋欠他一顿的吗?怎么这会儿突然就杀来了?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形,饶是张永平ri自负机敏,一时间也懵了。
谷大用倒不觉得奇怪。眼见徐勋慌忙擦了手快步往外迎,他举步正要跟上,见张永发愣,他立时上去一把拽了人往外走,一路走一路不解地问道:“皇上最爱凑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咳。是我自个糊涂!”
张永知道自己也甭想那么多了,索xing含含糊糊说了这么一句。才出了这院子没走多远,张永就已经看见小皇帝脚下步子如飞地冲了过来,后头瑞生一溜小跑跟着,他哪里不知道徐家人能赶在这位小祖宗到了之前来报信是多么不容易。等到行礼拜见过后,见朱厚照猛然吸了吸鼻子,那模样活像一只正四处找食吃的小狗,就连徐勋也忍不住笑了。当即干咳一声说道:“皇上来得正好,那烤全羊才刚上桌呢。”
“哎呀,朕居然正好赶上。果然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朱厚照一时眉飞se舞,却是撇下三人就径直顺着香味往前兴冲冲地走了。而张永瞧见徐勋和谷大用立时追了上去,忍不住拉着要赶上的瑞生问道:“皇上怎么突然来了?”
“张公公,还不是因为你?”瑞生苦着脸斜睨了张永一眼,这才唉声叹气地说道,“皇上说,平北侯没事给你们俩下帖子,肯定是另有什么名堂,说不定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硬是要避着他,他若昨天就说跟着来。你们肯定会把好吃的好玩的撤了,他今天突然杀过来,你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管是什么他都能赶上。这不,烤全羊就让皇上给赶上了?”
说到这里,瑞生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昨儿个晚上皇上在皇后娘娘那儿还赌咒发誓说今天好好看奏折的。这会儿又泡汤了,回头小的不知道得被怎么埋怨!”
这还真的是……他把皇帝惹来的?张永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可人都来了,他们之前该说的该表的也都完了,此时自然不在意小皇帝来分一杯羹。即便如此,等回到了那小楼,眼见小皇帝一手拿着一个羊腿,正左一口右一口吃得满嘴流油,而徐勋谷大用又一人分了一个前腿,他顿时更为之气结,发狠似的抄起刀子就把一大块羊排全都扒拉到了自己面子。
尽管平素兴许也讲究过食不厌jing脍不厌细,但现如今看着别人都大吃大嚼,张永也好谷大用也好,乃至于朱厚照徐勋,人人都是仿佛和人抢食似的,吃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瑞生和阿宝眼看着那只偌大的烤全羊渐渐只剩下了骨架,一时间眼睛瞪得老大。到最后,却还是徐勋体谅两人一些,抄起刀子割下了两大块肉放在盘子里,却是一人手中塞了一个盘子。
“少爷……”
“侯爷……”
“见者有份,总不能我们吃肉你们看着,再不吃可就没了!”
瑞生也好,阿宝也好,都知道徐勋脾xing,见朱厚照百忙之中亦是微微点了点头,两人原本就有些肚子饿了,索xing也就不管不顾地直接拿手吃了起来,不消一会儿就消灭得干干净净。然而,正如徐勋刚刚所说的那样,四个人抢食总是吃得格外香甜,格外迅捷,这会儿那羊身上只剩下了森森白骨,看着格外干净。于是乎,瑞生和阿宝对视了一眼,慌忙出去先自己洗过手,继而就用铜盆打了温水来,服侍了众人一一洗过手。
这时候,刚刚只顾着吃没顾得上说话的朱厚照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打了个满足的饱嗝,他这才嗅了嗅虽说打了胰子,但依旧能闻到些许腥膻异味的手,随即懒洋洋地说道:“徐勋,这次朕不请自来,就算放过你了。ri后要是再这么偷偷吃好吃的却不带挈上朕,可就没那么便宜了……对了,朕还不曾问你呢,没事送那种帖子给张永谷大用干什么?”
“皇上还真是心细如发。”
徐勋干咳一声,这才低声说道:“臣如今上门拜访的宾客太多,而且都是勋贵武官,不好都拒之于门外,一来二去应付得有些烦了。这帖子一送,上上下下就都知道臣今天有要紧宾客,不见外人,所以不至于再到臣这里来搅扰,门前巷子清一清也不足为奇。否则今天皇上在门口一停,只怕臣这门槛就要被踏破了。”
“哈,原来如此,你倒是jing明得很!”
朱厚照立时深信不疑。此时既是酒足饭饱,一时间又送了花果茶进来,众人便坐着谈天说地,朱厚照这小皇帝自然是痛心疾首地说,如今大婚之后反而不好把周七娘带着四处跑,那模样甭提多遗憾了。面对这般情景,徐勋也只能干咳一声打算岔开话题。可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陶泓的声音。
“皇上,少爷,张公公谷公公……外头马公公罗公公魏公公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想要求少爷您帮忙!”
“进来说话。”等陶泓进来之后,朱厚照径直摆手止住了其施礼,徐勋便又问道,“他们可知道皇上在这儿?”
“这个小的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晓得张公公谷公公今天到这儿喝酒。”陶泓说了这么一句,斜睨了朱厚照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看马公公和魏公公罗公公的样子,仿佛有些狼狈,就仿佛和人撕扯或是打过架似的。”
一听这话,原本眉头大皱的朱厚照顿时眉头一挑。他几乎是噌的一声站了起来,随即看着徐勋谷大用和张永,用兴奋的口吻说道:“别说朕在这儿!把人带进来,朕在后头偷偷听着他们说些什么!”rq
第六百零二章 御前齐哭诉,少君生狐疑
听壁角的事情,朱厚照做得很娴熟,而其他人也处理得很娴熟了。
这会儿屋子里还弥漫着羊肉和烤肉的香味。不但是屋子里,就连众人的衣裳上,也难免沾上了这么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所以当然不怕朱厚照身上那味道被人察觉。而紧急添了一道屏风之后,再摆上一把椅子,更不虞被来人看到朱厚照和瑞生,至于前头刚刚跟着来的随从,自然也都一一安顿了下来——当然,若是小皇帝自己憋不住了要现身除外。等到这儿都布置好了,外头也传来了阿宝的声音。
“少爷,张公公谷公公,马公公魏公公罗公公来了!”
随着这声音,马永成魏彬和罗祥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快步奔了进来。尽管刚刚已经听到三个人形容狼狈,可此时此刻乍一照面,这种狼狈不免让张永和谷大用大吃一惊。三个人当中,马永成的前襟被撕开了一条口子,魏彬的鞋子掉了一只,而罗祥则是头发散乱。倘若不是这三个人他们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只怕会以为此时此刻眼睛出了问题。而更让他俩惊疑的是,马永成和魏彬罗祥一扑进屋子,竟是直接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平北侯,张公公马公公,你们可得救救咱们!”
此话一出,张永和谷大用顿时愣住了,而徐勋则是在片刻的呆滞过后,立时上前伸出双手去拉人。可拽了一个不动,两个三个还是不动,他顿时有些恼了,当即没好气地喝道:“老马老魏老罗,有什么话好好说,这般做派干什么?大家都有过同舟共济的情分,真要是有事你们说出来。难不成咱们三个还会不帮忙?”
徐勋既是起了个头,张永也皱眉说道:“就是,这一进来就要死要活的干什么?”
而谷大用终究细心缜密些,见三人这般狼狈,他便皱眉问道:“怎么,是谁给了你们气受?”
“给咱们气受?咱们是什么牌名上的人,若是一丁点气,咱们忍气吞声就认了,可是,有人不顾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硬是要赶尽杀绝!”一口气说到这儿,罗祥也不理会谷大用伸出手来要扶自己,竟是就这么直接坐在了地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咱们已经都认了,宫里宫外从来不和他去争,可他就是不放过咱们。别人上他那儿送礼都是好好的,可咱们三个的亲戚到他那儿送礼。他却鸡蛋里头挑骨头,硬是说人贪贿要下狱查问!就连咱们三个闲来无事去罗祖那儿求神问道随便坐坐,他连这个也容不下!”
屏风后头的朱厚照听得渐渐眉头大皱,若不是一旁的瑞生不顾尊卑死活按着他的肩膀,小皇帝几乎就要立时三刻冲出去问个究竟。好在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马永成就接着罗祥的话茬。径直解释了起来。
“老罗这气话料想平北侯你也听不明白,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两年来,京城有人传道。号称罗教,以佛门戒律败坏,而白莲蛊惑人心为由,传人如何超脱六道轮回之苦。咱们三个如今是富贵已极,所以自然而然就常去听听讲。虽不能说十分笃信,可那罗祖为人煞是厚道。一来二去也就算结了个方外友人,可就是这么一位跳出五行中的方外人,刘公公竟然容不下!今天咱们三个正在那儿谈天说地,魏三竟是带着东厂大批番子不由分说闯了进来,拿着人就走。咱们三个上去劝阻说情,结果碰了满鼻子灰不说,拉扯之间还落得这么个下场!”
马永成话音刚落,魏彬便接了上去,他却是嘿然冷笑道:“何止是拉扯,要不是他们生怕闹得太大,恐怕想把咱们三个一概打进去!徐老弟,老张老谷,那时候的情形你们是没看见,前头住着前来求道求解的信徒,全都不由分说被他们一概锁了回去,紧跟着就有人一间间屋子闯了进去,从头到尾地抄检,这算什么,这是强盗!”
他突然加重了语气,竟是怒不可遏地嚷嚷道:“光天化ri之下,就这么三五十个人竟是被他们就这么押回了东厂衙门,就连鞋子都一个个脱了下来,抄检里头可有钱票亦或是值钱的东西,更不用提妇人戴着的首饰了,那情形简直是……总之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一番抄检下来,这些个东厂番子个个都是衣服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东西,抄检出来的各se财物装了几辆车,就连我们三个之前送给罗祖的白玉莲台,也一并被他们直接带了走!”
见徐勋和张永谷大用都露出了满脸凝重之se,罗祥便冷笑道:“这是稽查百官的东厂?这简直是强盗窝了!想当初刘瑾告老丘在东厂肆意妄为中饱私囊的时候,我是只瞧见老丘得意忘形跋扈了些,捞了多少我是没瞧见,可今天那魏三小人得志的样子我是瞧见了!还连个少监都没混上,区区一个奉御,可咱们三个堂堂正正的太监竟是不被他放在眼里,这简直已经是没有尊卑上下了!”
张永看了一眼屏风后头,暗赞朱厚照今次的忍耐功夫倒是绝佳,却不知道是信赖刘瑾,还是此刻尚且心中存疑,当下他便轻咳一声道:“既然遇到这种事情,你们三个又不是外人,到皇上面前去禀告一声不就行了,跑到徐老弟这里来叫什么救命,是不是危言耸听了些?”
“去见皇上?只怕是来不及了。魏三那小子撂下狠话来,说是咱们三个结交妖人,识相的就赶紧回去上请罪折子,否则别怪刘公公不客气,听听这话!”罗祥使劲在地上捶了两下,奈何这小楼中亦是青砖铺地再坚硬不过,他怎么捶也没能捶出声音来。他也没顾得上理会这些,使劲一咬牙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咱们三个可不想和老丘似的不明不白就被赶出京城,更不想和王岳徐清他们三个似的死得不明不白……”
“这话过了!”知道再不拦住话头,只怕是朱厚照立时三刻就会现身,而这很不符合他此刻的预期,因而他不免开口打断了罗祥。随即方才和颜悦se地说道,“老丘出京的事,说起来也有我的一时冲动,其实只是他下头几个干儿子干孙子一时得意忘形,我和他争执了几句。至于王岳他们,也是罪有应得……”
“我说平北侯,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替刘瑾说话?”马永成顿时急了,蹭地一下站起身来,“这王岳徐清他们三个暂且不提。可老丘的事情分明是刘瑾借着你的由头发作,这借刀杀人的意思,我不信你瞧不出来!我们这八个人当初在东宫的时候何等交情。可现在你看看,老丘被赶出了京城,老高凤是半死不活地吊着,对他还有半师之分,可你看他去瞧过几次?就连和他交情那么好的老谷。现如今也生分了,老张更不用说,可你们两个至少还是各掌一方,他动不了你们,可咱们三个呢?要真的被他在皇上面前参一个结交妖人,咱们。咱们……”
马永成一时再也没说下去,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而罗祥和魏彬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魏彬声音干涩地说道:“总而言之。上一回徐老弟老张老谷你们是答应过咱们的,若是遇到咱们碰上越不过去的沟坎,一定拉我们一把,没想到这么快就到时候了。是帮忙还是不帮忙,烦请三位给个明白话吧!我这话说在前头。唇亡齿寒,若是咱们三个倒了。大约也就该轮到你们了!不看在曾经同舟共济的情分,便看在咱们三个家里还有一家老小等着靠咱们过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徐勋扫了一眼张永和谷大用,再次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屏风,心里倒有些踌躇。答应下来自然容易,他也很乐意为了这事情去和刘瑾打擂台,但后头的朱厚照是怎么回事?无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都不该这么安静啊!就当他清了清嗓子预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终于听到屏风后头传来了一个压着怒气的声音。
“你们三个说的……都是真的?”
尽管只是这区区一句话,但马永成魏彬罗祥都是从东宫开始就随侍朱厚照的,对于小皇帝的声音是再熟悉也没有了。一瞬间的呆滞过后,三人顿时都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刚刚跪坐在地的罗祥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见屏风后头赫然是满脸怒气的朱厚照现身出来,他连忙手足并用地膝行上前,竟是用极其夸张的动作直接朝朱厚照的双膝抱去,紧跟着就这么嚎啕大哭了起来。紧跟着,马永成和魏彬竟也如法炮制,看得徐勋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而张永这才低低地在徐勋耳边说道:“虽说你和咱们熟是熟了,可这情形料想你也从来没瞧见过,今儿个见识见识也不晚!”
徐勋叹为观止的同时,见三人抱大腿哭固然不假,可好歹没有眼泪鼻涕齐齐往朱厚照身上抹,他不禁摸了摸鼻子,待见朱厚照只是皱眉,但赫然也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不得不上前说道:“我说老马老魏老罗,既然你们想见皇上,皇上就在这儿,你们也别一见面就这般模样是不是?”
“皇上,奴婢是欢喜得疯了!”
罗祥这才第一个提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而马永成和魏彬更像是没看见那边同样目瞪口呆的瑞生似的,慌忙搬了椅子过来请朱厚照坐下,旋即才仿佛唯恐朱厚照刚刚在屏风后头不曾听清楚似的,添油加醋把今天的事情原委详细复述了一遍,尤其是魏三那嘴脸和狠话则是描述得淋漓尽致。紧跟着,三个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罗列了自己被刘瑾欺压的各种惨状,直到朱厚照脸se发黑方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朱厚照今天高高兴兴出来看徐勋和张永谷大用搞什么名堂,吃了一顿好的,再听着马永成三人狼狈登门,也只是好奇方才躲在后头听壁角,可经历了这么一场,他已经一点心情都没有了。此时此刻,他扫了一眼面前的马永成魏彬罗祥,突然没好气地说道:“你们三个说的事朕都知道了,若真的是有人故意构陷生事,回头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就是!好了,朕去看徐勋家闺女,你们先回去吧!”
见小皇帝拔腿就往外走,徐勋为之一愣,对张永和谷大用使了个眼se,他就快步往朱厚照追了上去,等出了一处角门,他便只落后这位天子半步远近。见其黑着脸只顾着埋头往里走,他索xing便笑着问道:“皇上,之前臣送的那几卷chun宫图,不知道皇上感觉如何?”
“哼!”朱厚照虽然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但终究还是停住了。他转头看着徐勋,好一会儿方才气急败坏地说道,“本来今天朕要见见唐伯虎,看他还有没有什么手绘的珍本,回头好和皇后一块参详参详,结果倒好,遇见了这样败兴的事!朕真不明白了,从前不都是好好的,如今非得闹成这样!”
“这事儿也不能都怪老刘。”
倘若张永和谷大用在这儿,必然会被徐勋这一句开头语给惊得不可思议。毕竟,要说如今最希望刘瑾倒台的,已经非徐勋莫属。而朱厚照却不知道这一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徐勋,突然勾了勾手指示意其跟上来说话。这一路闲庭信步地走了一会,他就问道:“马永成他们三个告了刘瑾这么多罪名,你的意思是,都是不尽不实?”
“这里头,也许有些是真的,但未必件件都是铁板钉钉。”徐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见朱厚照眉头一挑,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说不定是老刘下头的人自作主张糊弄他呢?皇上也不要只听一面之词,不妨只当没这么一回事,先去那边打听打听当时的情形,等回去之后看看老刘怎么回话再说。就算老刘真说老马他们勾结妖人,那也说不定是听了那魏三蛊惑,皇上到时候不妨交给钱宁去办,让谷公公从旁看着就行了。”
“唔,有道理。”朱厚照想了老半天,最终满意地点了点头,“徐勋,朕就知道你这人最厚道,说话办事都是公允无私。朕听说你和刘瑾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没想到你还替他说公道话……唉,若真的丘聚是……”
小皇帝说着便再没有说下去,嘴里剩下的只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六百零三章 得意之时透心凉
黄瓦东门内的司礼监公厅之中,刘瑾看也不看魏三呈送上来的那张清单,一动不动地盯着魏三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发出了一声干笑。
“魏三,近来你东奔西跑,一直都是勤勤恳恳扎扎实实。虽说你不是咱家的干儿子干孙子,但这做事麻利巴结,还在那帮小兔崽子之上。这一次的事情你办得雷厉风行,很好。只不过,有一件事咱家得提醒你。”
魏三低头站在那儿,闻听此言慌忙屈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说道:“小的恭聆公公教诲。”
“教诲是谈不上。咱家和马永成魏彬罗祥三个人都是东宫出来的,这情分非同一般。今天他们确实都在罗清那儿,也被你拿了个正着,可你当众丢下那样的狠话,纵容手下和他们拉拉扯扯,是谁给你的这么大胆子?”刘瑾一瞬间提高了声音,竟是声se俱厉,“你不过是小小一个奉御,居然敢和三个太监这么说话,你知道这以下犯上是个什么罪名?”
“小的该死。”魏三立时明白不是自己的手下中有人告密,就是刘瑾原本就有手下混在其中,一时间飞速转动脑筋,磕了个头后就伏在那儿说道,“小的原本并不敢对那三位公公不敬,只是他们执迷不悟,一味护着罗清那样的妖人,再加上对公公语多指斥,小的一个忍不住,就抢白了他们两句,并不是成心以下犯上。至于下头人和他们推推搡搡,也是他们有意拦阻不让咱们带走罗清,而且……”
魏三轻轻舔了舔嘴唇,旋即就抬起头来说道:“公公,小的有一件事还不曾禀告,这罗清受的信众供奉之中,就有他们三个人送的一尊莲台!这莲台通身乃是白玉籽料雕刻而成,价值不菲,他们竟然能把这种好东西送给罗清。足可见这勾结妖人四个字,绝对不会冤屈了他们!公公,小的一心一意为您办事,即便是真得罪了马公公魏公公罗公公。也绝不懊悔!”
这种**裸表忠心的态度让刘瑾心中颇为满意。他刚刚说声se俱厉地训斥魏三,也不过是表示一下作为上位者的态度,顺便敲打敲打,以免魏三生出不应该的野心来。此时此刻既然收到了更理想的效果,他也就见好就收,哂然一笑道:“得罪不得罪的话也就不用说了,你为咱家办事。咱家自然会好好护着你。得了,你预备预备,回头跟着咱家一块去见皇上。”
一起去面圣!
尽管在宫中多年,而且也已经升到了五品奉御的高位,但魏三还从来没有单独面圣的机会,如今刘瑾轻飘飘张了口许他如此契机,他只觉得心头一阵狂喜,慌忙连连磕头谢恩不止。待到站起身来。眼见刘瑾袖了那一张清单在袖子里,随即差人去打探朱厚照可在宫中,他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又想着见到皇帝该如何殷勤巴结,又担心刘瑾届时见他太热络而有所不悦,竟是忐忑不安得很。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外头方才有个内侍低头快步进来。
“公公,皇上带着瑞公公已经回宫了,如今往坤宁宫去了。”
倘若这种话出现在别的皇帝身上,只怕刘瑾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会勃然se变,但对于朱厚照,别说他当年就是带着人出去嬉游的罪魁祸首之一,如今若不是因为身在高位没工夫时时刻刻跟着皇帝。他决计很乐意随着皇帝东游西逛,毕竟,天子的宠信,才是他如今这呵呵权势的源泉。倘若可能,他真不乐意把瑞生这么一个明摆着是徐勋的人留在皇帝身边,奈何瑞生小家伙甚是乖觉。两宫皇太后对其都很满意,当今皇后就更不消说了。而据他冷眼旁观下来,瑞生至少从来不在皇帝面前吹他刘瑾不好的耳畔风,他也就勉强容忍了下来。
于是,皱了皱眉之后,刘瑾就冲着魏三使了个眼se,示意其跟在自己身后。待到闲庭信步似的出了司礼监,早已经有四个jing壮小火者抬着凳杌上来,又有内侍小心翼翼把刘瑾搀扶了上去,继而更是等人坐稳了后,将一条织金绒毯盖在了刘瑾身上。
眼见得刘瑾就这么舒舒服服地坐在凳杌上由玄武门进宫城,魏三心里头的殷羡就别提了。然而,即便凳杌这种东西是太监的专利,可皇城行走还算容易,宫城行走就只有刘瑾这头一份,除非有朝一ri他也有了刘瑾这般权力,否则是想都别想。
就这么一路缓缓而行,等到了坤宁门,再次有小宦官报信,道是小皇帝就在坤宁宫中没走,刘瑾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扑空就好。说起来皇上从前riri都泡在西苑豹房,现如今册封了皇后娘娘,总算是在宫里的时间也长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总算能心安些。”
这种话题也就是刘瑾敢说说,包括魏三在内,谁也不敢接这话茬。待绕到了坤宁宫前头,早有人通报了进去,坤宁宫管事牌子刘仁亲自迎了出来,含笑叫了一声刘公公。虽说刘瑾和刘仁是同姓,这瑾字和仁字听着也像是差不多的好意思,可从前却没多少交情,刘瑾甚至不知道在御用监沉寂了十几年的刘仁是怎么被调到坤宁宫任管事牌子,而且还深受皇后信赖的,因此一点也不敢小看了人。
两边这好一阵寒暄之后,刘瑾冲着魏三使了个眼se,示意其好好呆在外头等,这才随着刘仁一路入内。然而,刘仁却并没有带着刘瑾进坤宁宫正殿或是暖阁,而是径直领着他进了北回廊的游艺斋。一进门,刘瑾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小皇帝和人说话的声音。
“你是没瞧见徐勋那宝贝闺女,白白胖胖可好玩了,朕捏着她的脸,她撅嘴要哭,可朕冲着她扮个鬼脸,她立时就咯吱咯吱笑了。赶明儿朕要是有了女儿,可就不用羡慕他家这宝贝疙瘩,天天逗着她玩就行了!”
“皇上,敢情这孩子生下来,就是陪您玩的?”这分明是皇后带着几分嗔怒的声音。
“咳咳。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说,这坤宁宫冷清得很,要是有个孩子也能解解寂寞……啊,朕不是这意思。朕当然会经常来陪你……”
面对这种诡异至极的对话,刘瑾只觉得满头大汗,看了一眼刘仁,见其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想来其在这坤宁宫,也不知道听到过多少回了,他倒是有些同情这位别人眼里走了狗屎运的老太监。等到他在门外报了一声名。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眼前的门帘高高挑了起来,见竟是皇后本人,他顿时慌忙跪下说道:“怎敢劳动皇后娘娘……”
“好了,里头就朕和皇后两个人,不是皇后给你打帘子,那就得是朕给你打帘子,横竖都是要劳动的。赶紧进来说话!”
见朱厚照显然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刘瑾立时站起身来,面上打叠着得体的笑容。待到进了屋子。他瞧见那边桌子上摊着一幅宣纸,依稀瞥见上头是一幅未完的画。想起朱厚照虽说是自小读书,可对于这些书画雅事一直没什么兴趣,如今却是兴致勃勃了起来,他一时更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后,随即便笑着说道:“皇上躲在这游艺斋中,画的什么好画?”
“哦,你的眼睛倒是尖!”朱厚照当即笑眯眯地说道,“那你去看看,哪些是朕画的。哪些是皇后画的?”
刘瑾不料想朱厚照竟是派了这么个任务下来,一时间不禁呆了一呆,但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桌子前头。见偌大的画纸上绘了一株梅树,上头稀稀疏疏点缀着几朵红梅,乍一看去老树红花,煞是jing神。和朱厚照一样。他素来不怎么碰这些雅事,左看右看老半天,直到他隐约觉得那红梅的形状有些奇怪,再看见朱厚照始终背着手,最后终于把心一横道:“依奴婢来看,这梅树是皇后画的,梅花是皇上画的!”
“哈哈,眼力劲不错!”朱厚照得意地扬了扬眉,“这几朵红梅正是朕画上去的!”
“皇上还说,与其说是画上去的,不如说您嫌画着麻烦,直接拿着五根指头蘸着那颜se,直接戳上去的!”周七娘又好气又好笑,却是又说道,“这会儿手上都还没洗干净呢,藏在身后都让刘公公瞧见了!”
“怪不得,刘瑾你倒是狡猾!”朱厚照这才懊恼地哼了一声,见周七娘立时出声叫了外头宫人进来,服侍着洗了手,他才一面抹手上的水珠子,一面看着刘瑾问道,“对了,你特意找到这坤宁宫来是为了什么事,早说了差不多的政务,内阁决了之后你照样批红就行了。”
“是下头刚刚奏上来的一件事。”刘瑾躬了躬身,见朱厚照径直招呼了周七娘,两人径直在靠窗的软榻上并肩坐下了,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今儿个东厂的魏三带着番子们抓了一伙在京城招摇撞骗的妖人,连带那些附庸其下的信众也一并下狱了不少。他还说是马永成魏彬罗祥三个竟也和人交往密切,当时三人都在现场。奴婢和他们虽是当年在东宫就有的交情,但这样天大的事,却不得不来禀告皇上一声。”
此话一出,他果然就看见朱厚照的脸seyin沉了下来。自古以来,对于这妖言惑众四个字,哪一代君王都是最在乎的,即便朱厚照也必然不例外。他眼看着朱厚照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吐出了一句言简意赅的话。
“今ri去侦办的人在何处,把人带上来,朕要亲自问他!”
“就在外头等候,皇上既要见,奴婢这就让人去传。”
当魏三被刘仁领进这游艺斋的时候,他压根不敢抬起头去看那软榻上并肩坐着的帝后至尊,跪下磕了个头后就低头跪在了那儿。然而,他足足等了好一会儿,方才听到了一个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把你今天怎么去抓的人,又是怎么撞见的马永成魏彬罗祥,原原本本对朕如实道来!”
“是,事情是这样的……”
周七娘原本早就打算避开,然而,朱厚照紧紧握着她的手强留了她坐在那儿,她只得在旁边听着。别人包括刘瑾在内都没注意到朱厚照情绪的变化,但她就在年轻的皇帝身边,再加上手一直被朱厚照握着,因此她敏锐地察觉到朱厚照心绪有变。尤其是当魏三说到马永成等三人如何胡搅蛮缠仗势欺人的时候。她赫然发现朱厚照的眼神中露出了犀利的寒芒。既是如此,她思量再三,终究还是保持了默然。
那几位大珰都是东宫旧人,她还是莫要插手插嘴的好。
等到魏三洋洋洒洒一大篇说完。朱厚照方才淡淡地说道:“都说完了?”见魏三恭敬地应了一声,小皇帝突然砰地一声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随即就势站起身来,“好啊,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魏三心中一喜,立时点头如啄米道:“皇上说得没错,他们深受皇上信赖。竟然勾连妖人,任由这些家伙妖言惑众,甚至还送出了那样的东西给人,确实胆大包天……”
“朕说的是你胆大包天!”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整个游艺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除却早就心有准备的瑞生,还有隐隐约约察觉到端倪的周七娘之外,刘瑾也好魏三也好,乃至于刘仁也罢,几个人全都陷入了莫名惊愕之中。而小皇帝在怒骂了一句之后。立时声se俱厉地说道:“要不是朕亲自到那附近去查问过四方百姓,知道当时东厂的人是如何肆意妄为,如何中饱私囊。如何凌辱妇人,欺压良善,险些还真的给你蒙混过关了!”
他越说越怒,四下里一看没找到什么顺手可以砸人的东西,索xing气急败坏地过去直接一脚踹倒了,随即指着惊魂未定的魏三说道:“来人,把这个狗东西绑了送去内厂,让人即刻接手这个案子,让谷大用从旁协助,查清楚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分明是这个狗东西以下犯上。把马永成三个弄得至为狼狈,而且还口出狂言,如今竟敢反咬一口,真是翻了天了!”
刘瑾眼睁睁看着魏三尚来不及开口辩解,就被人堵了嘴押下去,这大起大落的变化即使是他这样的老油子。也一时之间不及反应过来。更让他又惊又怒的是的,余怒未消的朱厚照一屁股坐下之后,就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刘瑾,还有你,以后奏这样的事该当多听听别人怎么说,亦或是亲自去看看,否则听这种心怀叵测之人的话,不但冤枉了好人,兴许还会抹杀了你们几个多年的情分!今天这事情是个教训,你得好好记着。好了,朕乏了,你退下吧!”
见朱厚照竟是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留给自己,刘瑾只觉得脑际一片空白,自己是怎样辞出游艺斋的竟也是迷迷糊糊的。等到上了凳杌坐下,发现左手边刚刚那兴高采烈跟着自己到这儿的人已经不见了,他方才恍然醒悟过来,一时间狠狠捏着旁边的扶手,险些没咬碎了银牙。
今天这一局输得莫名其妙,他甚至不知道朱厚照为什么大发雷霆,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来人!”刘瑾沉声一喝,立时后头有个中年宦官快步上了前来,他打手势示意人靠近一些,随即就这么挨着人的耳朵咬牙切齿地嘱咐道,“去查查,皇上今天都去了哪儿,都见了谁,速来回报,要快!”
游艺斋中,当刘瑾退出去之后,朱厚照屏退了其他人,却是神se怅然地对周七娘说道:“七姐,你说人为什么要变呢?他们这些人当年跟着朕在东宫,都是再贴心不过的,就是父皇有时候怪罪下来,他们也都是有难同当,如今有福了,怎么却不能同享?”
面对这么一个问题,周七娘不禁默然良久,最后方才模棱两可地说道:“兴许,是有人心太大了。”然而,到了嘴边的下半截话“所以容不下别人”,却被她吞回了肚子里。
当刘瑾得知今天徐勋邀约张永和谷大用过府小酌,朱厚照闻讯到了徐府去蹭吃,结果马永成魏彬罗祥在魏三手头吃了亏,齐齐跑到徐家哭诉,他立时明白了过来,必然三人在那儿撞见了小皇帝狠狠告了状,而后朱厚照或是亲自去了罗清等人的落脚处,或是派了人去查——多半前一种可能更大些——于是便拆穿了魏三的把戏。即便深恨魏三太过跋扈留了口实,然而,要凭此认定是徐勋配合马永成三人给他使了绊子,却还远远不够。
魏三这家伙别的不说,对自己的忠心却是不言而喻的。而魏三盯着马永成魏彬罗祥和罗清的接触,据他所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因而,即便他再怒不可遏,要凭此对徐勋做些什么,却是想都别想。即便这口气再难吞下去,他竟也只能硬生生地吞!。
“马永成,魏彬,罗祥……咱家和你们没完!”
咬牙切齿迸出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他突然厉声喝道:“来人,给咱家去召钱宁来!”rq
第六百零四章 贺寿借刀,再借刀!
然而,钱宁却并不在西安门内的惜薪司内厂。更准确的说,之前小皇帝一怒之下令人将魏三押去了内厂的时候,他就不在那儿。因为这一ri乃是调任锦衣卫的原府军前卫指挥使马桥的生ri,原府军前卫在京的军官们不少都去了马家道贺,而晚上则是选择在本司胡同的一间楼子摆下酒席,叫了几个鼎鼎大名的头牌陪酒献艺。钱宁从某些渠道获悉徐勋竟是打算晚上亲自去见这些旧部,因而早早出了门。
利用自己如今的职权之便,他那时间卡得极准,几乎是徐勋甫一下马之际,他接到信号就风驰电掣地从另一边过来,在徐勋一行人身后勒马停住,随即利落地跳下马背随手把缰绳交给了一个迎上前来的小厮,随即满面chun风地朝转过身来的迎了上去。
“老马的三十五生辰竟然请动了侯爷,若是让上头那些小子们知道了,必然好一阵轰动。”
“三十五岁可是一个坎,前头是三十而立,后头是四十而不惑,自然应当好好贺一贺。这种大ri子,我怎么能不来?再说我如今是闲人一个,可不像你内厂东厂一把抓,真正是个大忙人。”因这本司胡同人来人往,徐勋的声音自然并不大,说笑两句见钱宁连连谦逊,他便虚手一引道,“来了就一块上去,说起来,楼上的马桥再加上你我,可说是府军前卫新生之后的三代指挥使了。若不是大批人马全都在畿南剿匪,今天应该更热闹。”
“是是是,如果张宗说齐济良徐延彻他们三个都在,那恐怕得要闹疯了。”
在徐勋面前,钱宁很好地藏起了对那三位世家公子哥的一丝敌意,说笑间便进了楼子,二话不说往被包场的三楼走去。然而,顺着楼梯到了三楼,走在最前头的两人还来不及左顾右盼找眼熟的人。却立时就有一个校尉模样的汉子上来阻拦,口气却极其客气。
“二位,不好意思,今ri这三楼咱们锦衣卫和府军前卫包场了。不如到别处……”
话才刚说到这儿,那校尉模样的汉子后头立时窜上来一个人,却是猛地一记敲在前头那人后脑勺上,随即方才对徐勋和钱宁点头哈腰地笑道:“侯爷,钱爷,真不知道您二位居然忙里偷闲到了这儿来,马爷若是知道了。必然高兴得了不得,快请快请!”
徐勋知道那瞠目结舌的校尉不认识自己,却对其刚刚那客气有礼的态度颇为满意,认出后来的是李逸风身边一个百户,他当下笑着点点头,又冲着那满脸惶恐的校尉笑道:“不知者不罪,不要怪了他。今天这种大好ri子,也不要一味让人外头守着。轮番进去喝老马一杯寿酒就是,也算沾一沾他这寿星翁的福气!”
既然徐勋都这么说,那百户自然满脸堆笑连连点头。等到把人送进去了,他才对那心有余悸的校尉嘿然笑道:“算你运气,刚刚不曾吆五喝六摆架子,瞧着侯爷似乎对你印象不错,否则不至于说让你去喝杯寿酒之类的话。不论是在李头儿还是马爷面前替你美言两句,你小子就发达了,这要是碰见别人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真的?”
“废话,你回头可得记着请客……”
外头这两人的打趣闲话,徐勋自然不知道。他和钱宁拐过屏风一进去,刚刚觥筹交错搂着女人喧闹正欢的众人之中。立时有眼尖的认出他们俩。一时之间,随着头一个人慌慌张张站起身来,立时犹如chao水一般影响了其他人,甚至还有人慌张之下打翻了杯盏。而作为主人的马桥则是更加意外,三两步上前之后,他便不自然地说道:“侯爷。钱大人,怎么把你们也惊动来了?”
“怎么,你这做寿的寿星不叫上我们,我们自己来了,难不成还是我们的不是?”
“不不不。”带着几分醉意的马桥立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似的,随即有些尴尬地说道,“又不是什么整寿,再说只是李老哥和兄弟们听说了,鼓噪着要好好贺一贺,我也图个热闹,就包场了这儿,大家一块松乏松乏……”
被称作是李老哥的李逸风也迎了上来,却很是知趣地落后了马桥一步。如今叶广已去,他虽说已经提了一级,不久之后还要再提一级,但若不是马桥这么一个算是天子近臣的人镇着场子,他还是不够格掌卫事的。而马桥并不是揽权的人,他凡事禀报得殷勤一些,别的对方几乎并不怎么理会,因而这一回马桥寿辰,他才会借机办一办,也是给这位新任缇帅做脸面。可他算到了徐勋可能会来,却没想到钱宁也跟在后头。
“侯爷和钱爷既然来了,咱们自然是求之不得,来来来,上座上座。”
见李逸风殷勤地反客为主,徐勋却是笑道:“得了得了,你也不是外人,老马更是跟着我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的!什么上座,就在你们旁边设个座给我们喝两杯,再听会小曲大家乐一乐。知道你们是凑份子给老马做寿,到时候我和钱宁撂下份子钱!老马,寿礼我给你送家去了,回头自己去看是什么好东西!”
钱宁笑吟吟地从怀里直接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不由分说一把塞在了马桥手中,却是直截了当地说:“你这大老爷们过生辰,我也想不出送点什么,这点小玩意送给嫂子戴。”
如此一番后,徐勋和钱宁自是就这么紧挨着马桥坐了。正如徐勋先前所说,他们三个乃是府军前卫前后三代指挥使,尽管彼此之间这么聚在一块已经很少见了,但马桥带着几分醉意说起当年练兵的往事,徐勋那会儿被赶鸭子上架去了宣府的时候却不带上自己的埋怨,还有当年朱厚照自称小侯爷riri过来厮混,就连王守仁这禁忌也一时忘了直接说了出来……尽管如此,不论徐勋也好钱宁也罢,一时间都想起了自己起步发家的美好时光。
只是,徐勋看四座人都拘束着不敢放肆的模样,就知道自己这尊大神杵在这里终究碍事,因而自干三杯之后。他又让人把外头的人叫来各自喝了一杯,旋即就先把马桥拉到了外头临窗处。眼见其吹了吹冷风之后稍稍清醒了些,他便拍了拍马桥的肩膀道:“你在府军前卫虽不是掌印指挥使,但却也是说一不二。到这锦衣卫中其实是委屈了……”
马桥这会儿正晃着脑袋想醒醒酒,闻言顿时一愣,随即慌忙说道:“侯爷,我从来没觉得委屈过……”
“我知道,否则我也不会调了你到锦衣卫来临时坐镇一阵子。”徐勋微微一笑,这才开口说道,“但也只有调了过来。你才能顺理成章升一级。回头等锦衣卫这边安顿好了,我便调了你出京,九镇之中你自己选,我给你挑个好上司磨练几年,十年八年后若你真能历练出来,出掌一方不是难事。当然,你若是觉得边镇不好,只想求个闲适ri子。天下十三都司中,任拣一个做都帅,那就更加便宜了。想留京也没事。但京卫指挥使都是闲差。”
“侯爷……”马桥一时脸涨得通红,好一阵子方才讷讷说道,“卑职并不是有大能耐的人,能有今天,全都是侯爷栽培。我没什么话说,ri后侯爷需要卑职去哪儿,卑职就去哪儿!”
徐勋含笑看着马桥,目光却越过了他的脸,落在了后头的yin影处。本能的,他知道钱宁就在那儿。于是,对其又说道劝慰了几句,他就携着人重新转了回去,果然在那两道屏风入口处看见了钱宁。钱宁却丝毫没有听壁角的局促,而是笑呵呵地说道:“里头那位头牌说是要给老马献舞,就等着今ri这主人上座呢!”
直到看了一曲歌舞结束。徐勋方才起身告辞,又坚决不让其他人相送,自己就这么下了楼。然而。他才刚到二楼,就只听后头有人蹬蹬蹬快步追了上来,回头一看,不是钱宁还能有谁?于是,他少不得驻足留步,因笑道:“怎么,你也有急事要回去?”
“不,侯爷是否方便找个地方说话?这楼子尚有后门,可以找个隐秘地方说话。”
徐勋盯着钱宁看了老半晌,最终轻轻点了点头。等到两人吩咐其他随从就在外头等,只带着一二亲近护卫从另一边出去,钱宁熟门熟路请了徐勋到一条小巷中一个除了掌柜空无一人的茶摊坐下了,亲自提着茶壶给徐勋倒满了茶之后,这才满面诚恳地说道:“侯爷,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奉诏上京的新任右副都御史林俊的船在天津到京城的漕河里头翻了,人虽不曾有大碍,但却受了些许惊吓。”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徐勋一时面se极其冷峻。他丝毫不怀疑钱宁会有所谎报,脑海中过滤了几个会对林俊有所不利的人之后,他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只要人没事就好,林待用并不是轻易就会被这些小事吓倒的人。”
钱宁见自己这打头第一句话便有了成效,这才诚恳地说道:“林大人誉满南都,乃是清流之中的杰出人物,身负众望,对于他此次就任都察院,心怀不满的人极多,但最后可能的,却是刘公公。不瞒大人说,我虽说如今掌着内厂和东厂,但麾下并不是尽在掌握之中,所以并不敢担保真的无人和此次事情有涉。说来惭愧,内厂原本用的就是惜薪司的旧班底,东厂就更不消说了,清洗了之前丘公公的旧人,如今用的都是些新抽调过去的,是刘公公的心腹魏三掌总……”
听到钱宁又这么滔滔不绝的,和之前在自己面前给丘聚上眼药同样的手段,狠狠地将魏三的危害xing扩大了数十倍,徐勋的嘴角不知不觉挂上了一缕笑容,最后突然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若是觉得魏三此人是刘公公麾下的得力鹰犬,那就立时回惜薪司内厂去吧,说不定就在这时候,此人正押在那儿听你发落。”
尽管之前已经查知小皇帝正在徐府之际,在魏三手底下吃了亏的马永成魏彬罗祥也去了徐府求助,但钱宁着实没想到这么一个在刘瑾面前极其得势的人,竟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拉下了马来,而且还是送到了自己手上发落,自己事先却没得到任何消息,一时间顿时极为意外。
然而,看着徐勋那笑眯眯的眼神,他一下子就醒悟到自己本想借徐勋的刀,可转瞬间对方却把刀柄调转来直接塞了自己手里。尽管很想狠狠教训一下这魏三,顺便在内厂和东厂竖起绝对说一不二的权威来,可此时此刻这种情形却是他最想避免的,因为这竟是一个非此即彼的最艰难选择题!
然而,在徐勋面前玩心眼他不是没玩过,但都是暗地里盘算好,而不是当面现场发挥。当面和已经有所成算的徐勋比拼,他丝毫没有盖过对方的胜算,于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侯爷英明,既是早已有成算拿下此人,卑职还请侯爷提点一二。”
“你只消对刘公公说,一个魏三倒了,还能扶植起千千万万个人。宫中那许多宦官,找一个比他更得心应手的人简直是轻而易举,再把之前的事情一股脑儿往魏三身上一推,于是皇上的气也就能顺理成章地消了。”
钱宁顿时明白了过来,暗恨自己被刚刚突如其来的这一遭给弄得一时失神,竟忘了这最简单的丢卒保车的道理。探了探徐勋并没有别的意思之后,他立时站起身来告辞离去,而徐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这才轻轻呢喃了一句。
“丢卒保车虽说是好点子,但丢的太多了,积攒的怨气也就多了,而苦主的怨气却未必能化解,皇上的不悦和懊恼亦然。”
只怕这时候刘瑾正在想着如何化解朱厚照的怒火。记得钱宁回来之后,刘瑾还一直压着没让人去见朱厚照呢,应该还在踌躇宁王之事,既然如此,就让林俊这个最是痛恨宁王的人烧一把火吧!这时候漕河翻船,总不脱那几人,纵不是宁王干的,他也必要栽到人头上!rq
第六百零五章 名臣叹气量,谋国不曾闲!
林俊在家乡对朝廷委派的官职再三谦辞,但真正上路之后,却是走得极快。
林瀚的长子林榕一路快马加鞭紧赶慢赶到了江西,送上了林瀚的亲笔书信。也不知道是老林瀚存心用苦肉计,林俊看到那信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原本是矢志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他顿时犹豫了。而后,林瀚因病致仕,吏部尚书给刘宇占去,这消息又让他义愤填膺,至于林瀚素来看好的张彩投了刘瑾,那就更让他火冒三丈了,当下立时动身启程。这到了半道上,他竟是和焦芳致仕回乡的船不期而遇,素来耿介的他得知之后,在两船相交之际,哈哈大笑了三声,至于是否会气得焦芳吐血,那他也就管不着了。
然而,船过天津卫后突然夜里翻船,却是险些要了他的命。所幸他还不到六十,正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在家乡借着丁忧躲开朝廷纷争的这几年,身体底子也打得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他碰到了一群长年行走于运河的前纤夫,领头的陈老爹一个猛子跳进河里,须臾便把他救了起来,又是催吐水,又是滚热的姜汤灌了下去,又是厚厚的棉被给他裹了发汗,而其他人则是纷纷救起了林榕以及他的从人。自然而然,林俊便搭乘了他们的船。
虽则没去看大夫,但接下来的一路上,林俊却是奇迹般地并未有任何大碍。此时此刻船到通州码头,林俊两脚踏上实地的一刹那,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转过身来对着身后众人深深一揖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是老夫如今囊中羞涩,只能请诸位一醉。还请诸位莫要嫌老夫吝啬才好。”
众人都知道林俊是奉诏入京的朝廷官员。这一路上,林俊毫无架子地和他们谈天说地,问生计,问家小。问风土人情,便如同邻家长辈一般亲切,因而一时间众人不由得七嘴八舌地推辞了起来。最后还是领头的陈老爹笑着拱了拱手道:“林大人您太客气了,咱们都知道您是清官。又是初到京城,京城大居不易,就算通州的一顿酒亦是极贵的,您还是别和咱们这些人客气了。要知道咱们别的不行,唯有喝酒的本事是一等一的,那决计和喝水一个样。”
林俊闻言顿时笑了,正打算再坚持一下。决不能亏欠别人救命之恩就径直走人,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林大人!”
转身望去,林俊见出声叫人的是一个面目陌生的青衣少年,旁边还有个小厮跟着,他顿时有些意外。还不等他思量是谁家子侄,却不料那少年旁边的小厮突然脱口叫了一声爷爷,随即竟快步朝自己冲了过来。这一瞬间,呆若木鸡的他完全懵了。可那小厮却是越过他的身侧,紧跟着,背后就传来了陈老爹又惊又喜的声音。
“阿宝。竟然是你?哎呀,这都一年多没见,你又长高长壮了,我记得你得十七了吧?我刚刚都没认出你来,这是又跟着少爷到通州来办事?”
正踌躇的林俊听到这一声少爷,顿时又若有所思地冲着那青衣少年看了过去,却发现林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船,正快步朝那少年走了过去,到近前竟是恭恭敬敬深深一揖道:“见过侯爷!”
此时此刻,林俊当然不会误以为来人姓侯。亦或者是哪家勋贵新承爵的子弟。放眼整个京城,他只知道有这么一位年轻的侯爵能让林瀚长子林榕如此毕恭毕敬,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北侯徐勋。然而,见人含笑上了前来,他却不知不觉沉下了脸。
他是真心不明白,林瀚也好。张敷华也罢,而更有甚者是老章懋,居然现如今还在南京替人造势!他就不知道徐勋哪有如此优秀,让和自己其名的南都四君子之三全都赞口不绝。林瀚都已经病得不能不致仕了,居然不回家乡养病,还在京城窝着,张敷华八十出头依旧勉力在都察院支撑,还有个他曾经举荐过的一代名儒谢铎主持着礼部。这小子决计是舌粲莲花!
想到这里,他不等徐勋发话,便冷淡地拱了拱手道:“见过侯爷。”
“林大人好。”
徐勋当然看出了林俊脸上的jing惕和疏远之意。他很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王霸之气,想当初能打动章懋,靠的是当年的金陵第一案,以及在章家养伤那段时ri的朝夕相处,以及此后的书信往来;而能够打动谢铎,却是章懋的那封信,以及王世坤成了谢铎的入室弟子,再加上自己好歹还是做了些许实事;至于林瀚和张敷华,则得说他那一回下金陵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而他此前倾家助修贡院,又不计前嫌助太平里徐氏,再加上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确实有点作用,终于把二老骗上了船。然而,没有这些情分的林俊,能请到京城就不错了,指望人纳头便拜简直是痴心妄想。
因而,他问候了一声后,便饶有兴致地看着陈老爹道:“这么巧,你们竟是和林大人同船来京的么?”
“见过侯爷。”陈老爹前后见过徐勋好几回了,正要忙不迭地跪下,满是老茧的手却被人抓着扶了起来,只能讷讷说道,“好教侯爷得知,其实都是巧得很。京城如今人手不够,小民就回乡找了些当初拉不动纤,或是身上不好回乡的人,想带挈大家有一口饱饭吃。这些年我也挣了几个,弄了条好船,可巧在半路上就遇到了林大人的船翻了……”
眼见徐勋竟是和这些人认得,林瀚听得心中一动,本能地怀疑自己船翻是不是徐勋做戏,可再一想路上自己和陈老爹这拨人同行,绝不会看错这些憨厚百姓,他立时又把这念头丢到了九霄云外,随即更是本能暗自责备自己不该乱起疑心。冷眼旁观留心徐勋和陈老爹的话,他这才明白是徐勋早些年就给陈老爹这些漕河上的老纤夫寻了在京城当泥水匠木工的活,再仔细听着听着,他渐渐就露出了诧异之se。
那座不但名满京华,而且甚至名声传到了南直隶的闲园,竟然是徐勋的?里头那戏园子暂且不提,可那供人讲课的露天讲堂大槐树。供文人诗社文会的花园,供百姓四处闲逛的园林……竟然都是出自徐勋的手笔,怪不得想当初金陵梦会从闲园首演,还有后头的河朔悲歌。还有现如今只是几句诗词传出来就已经让大江南北翘首盼望的牡丹亭!
因而,等到徐勋吩咐阿宝这两ri不用跟着,且陪上许久不见的爷爷陈老爹几天的时候,即便不知道徐勋是不是当着自己的面方才如此一幅敦厚主人的模样,但只见陈老爹祖孙高高兴兴的样子,林俊的脸se就柔和了下来。哪怕接下来徐勋邀了他和林榕同车,他踌躇片刻也没有拒绝。只是登车之际。见左右赫然是有二三十的护卫,他仍是不禁嘿然笑了一声。
“侯爷的排场不小。”
“已经很小了。平常我若是出京,怕不得至少带上四五十人。”徐勋丝毫没有露出自负自矜的表情,而是坦然说道,“没法子,如今要我命的人不少。林大人兴许还没得到消息,寿宁侯世子张宗说和定国公次子徐延彻,还有仁和大长公主之子齐济良。再次打了个胜仗,剿灭了畿南三虎中的齐彦名。”
林俊自己老家就在江西,此前任职南直隶右佥都御史的时候。他就知道各地的匪患有多严重。当年江西新昌王武因不堪赋税聚众为盗,巡抚不能平,他亲自深入贼穴说服王武,最后盗患一举而平。可这样的事情做过一次并不代表能做第二次第三次,毕竟王武尚且是良知未泯,而且事后下场并不如他许诺的那般,而一个剿字,只看南直隶附近的官道尚且不能禁绝盗匪,就知道哪怕江南水米之乡,也早就不是那么太平了。巡抚和地方官已经全都不能制。更不用提北地民风更为彪悍,畿南那些盗匪中更有白莲教的影子。
因而,哪怕他对徐勋老是启用那些纨绔子弟大为不满,但更知道这小子至少从不冒功,一时间顿时沉默了下来。而徐勋接下来说的话,更是险些不曾令他跳了起来。
“我是数ri前从提督内厂代管东厂的钱宁那儿得知林大人的坐船翻船之事。所以严令追查。虽则是清流常道厂卫不好,但这种事动用厂卫,最后查得确实极快。原本畿南的盗匪是嫌疑最大,想当初王伯安也遭过翻船,那时候就是畿南巨盗杨虎受人钱财干了这一票。可林大人的这一次,据锦衣卫查下来,只怕是和你的旧仇人脱不开干系。”
旧仇人?他林俊在官场上一直都是敢说敢为,朋友不少,仇人也同样不少,但能够做得出这种事且做得到这种事的,恐怕就只有一个!
宁王朱宸濠!
林俊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看着徐勋说道:“侯爷告诉我这个,莫非是让我心里有个准备,然后息事宁人?”
“成化年间僧道中贵最盛的时候,林大人敢上疏请斩妖僧继晓并罪中贵梁芳;如今宁王不过亲藩,倘若息事宁人,那就不是赫赫有名的林待用了。”徐勋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就开口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林大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绝不会指手画脚。如今我们先去林府见林尚书,他等你可是等得望眼yu穿了。”
接下来这一路上,林俊就只听徐勋和林榕说着京城近些ri子的大小事情,他虽不插嘴,却也从两人那些对答中察觉到了京城的局势。尤其是刘宇和曹元的先后入阁,上书参劾了湖广一千两百名官员的韩福即将回朝接任兵部尚书,而吏部尚书则是由张彩接手,这林林总总的消息让他感到了深深的压力。
相比刘瑾,至少徐勋在文官上头举荐的人,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君子和能臣!
而当一路车马劳顿的他终于在大时雍坊绒线胡同的林瀚私宅前下马的时候,却禁不住按照林榕的指点看向了另一边。得知林瀚和张敷华毗邻而居,他忍不住轻轻捋了捋胡须。他在当年中进士之后便留任京官,倘若不是因成化皇帝不喜他直言而贬退了出去,后来也一直都是担任南京官,否则他早就升任京堂了。因而,这绒线胡同的宅子价值几何的,他不用问就知道。林榕知道这位长辈的xing子,连忙开口解释道:“这宅子是侯爷请了皇命,赁给家父的。”
“没错,一个月五两。”徐勋笑着接了话茬,见林俊皱眉,他又无所谓地说道,“使清官能臣苦于衣食住行,这也是不公。横竖是顺手就能做的事情,所以我也就做了。等到他ri林尚书回乡之际,要是林大人不愿意住在这儿,缴还了皇上也无妨。林大公子,今ri我把人接回来了,你对令尊言语一声,改ri我再来探望,这就先告辞了。”
等到徐勋留下马车,竟是上马之后和一应亲随护卫呼啸而去,林榕见林俊面se不豫,他少不得硬着头皮解释道:“世叔,侯爷就是这xing子,您大人有大量……”
“不用说了,我没给他好脸se,他却一直含笑相对,要说大人有大量,你该说他才对!不说这个了,走,看你爹去!”
南都四君子之中,林瀚林俊全都姓林,彼此之间虽说无亲,但却颇有些君子之交。因而,当林俊登堂入室见到林瀚,发现其面se憔悴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大步上前之后便皱眉说道:“亨大兄,合则留不合则去,何苦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老夫也想这么潇洒,但事到如今,正该我辈竭尽全力的时候,若不是我这场病,原本并不打算把你拖进来。”见林俊遽然se变,林瀚知道自己这话打到了林俊的心坎上。当年林俊任湖广按察使,称病不报而归,而后人又举荐其为广东布政使,林俊依旧辞谢不拜,而后虽是因母亲病亡而丁忧,可丁忧之后在家乡一隐居又是两年,正是那合则留不合则去的典范。于是,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只看我们几把老骨头依旧挣扎着留在那儿,你正当盛年却不肯出山,于心何忍?”
“亨大兄……”林俊默然许久,最终开口说道,“就凭你这句话,我至少留个一年半载就是……只是我既然到了京城,我这张嘴却是谁都别想管得住的!”
林瀚顿时笑了起来:“既然你是右副都御史,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rq
第六百零六章 林大炮第一炮,小皇帝思南巡!
时隔数ri,当钱宁再次在黄瓦东门内的司礼监衙门见到刘瑾的时候,赫然发现这位在人前一直都架子大大的司礼监掌印刘公公,竟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他虽不是宫里行走的阉宦,可惜薪司内厂就在西安门内,再加上除却他和外头行走的那些底层番子,其他人都是宦官,所以他也算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了,当然知道近来小皇帝对刘瑾仿佛有些意见,而这简直是最要命的!
要知道,尽管刘瑾看似从朱厚照登基之后就一直荣宠不衰,如今更是执掌司礼监为内相之首,可实则一应权力全都来自于天子。万一圣眷有失,那下场从前的王岳等人简直就是榜样!相形之下,徐勋那侯爵终究是凭借正儿八经的战功来的,而且和那几位赫赫有名的清流交情甚笃,在内在外头还有数位总兵将军,却是比刘瑾还站得稳当些,不是仅靠圣眷存身。
然而,这种话他自然不会提醒刘瑾,此时此刻只是恭恭敬敬地将对魏三的查问结果一一禀报上来:“公公,魏三已经全都招了,他只是看中了罗教信徒供奉上去的大笔财产,实则根本没有罗清妖言惑众的证据,只是借着公公的名义自己私底下发大财而已。送给公公的那张清单只是他特意删减过的,卑职在他家里抄没的家产整整有数万,须知从年初三四月间丘公公去南京,他到东厂帮着管些事到现在,短短不到半年就积攒了这么多,足可见其心。”
“混账,狗东西。混账王八蛋!”
刘瑾脱口而出骂了几句脏话,旋即便厉声吩咐道,“好啊,一个个就知道中饱私囊,却让咱家给他们背黑锅。没这么便宜!从太祖爷开始,对宫中人定下的规矩便是从严从紧,想当初乾清宫答应刘山便是因郑旺一案被凌迟于市,那时候还下旨上上下下全都必须观刑,眼下这桩案子。看来也得照此办理才是!哼,你把人好好看押,别让人死了,回头咱家就去请旨,非得杀一儆百,让那些欺上瞒下的知道厉害不可!”
钱宁已经听说了此前张西麓进谏刘瑾肃贪肃贿的事,就知道刘瑾对于这种底下拿大头向他奉献小头。却让其承担坏名声的做法深恶痛绝。然而,起头也很想整死魏三的他,此时此刻却殊无半点胜利的成就感,因为他还只是想着整人的时候,徐勋就已经把刀柄送到他手中了。此时此刻。他张了张嘴打算稍稍提醒一二,但话到嘴边,最后还是吞了回去。
刘瑾又不是不知道徐勋的厉害,他既然打算左右逢源,就别涉入太深的好!
然而,正当钱宁答应一声打算退下。公厅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只见一个中年太监捧着一份奏折快步冲了进来,那模样仿佛是手中拿着一个烫手山芋似的。到了近前。他跪下小心翼翼地将奏折送上,瞥了一眼钱宁才开口说道:“公公,右副都御史林俊上书,劾奏宁王……贪横滥杀!”
此话一出,刘瑾顿时意识到,自己前几天才刚见过罗迪克。收了宁藩的大笔钱财,于是有意淡化钱宁回来的事。至今不曾让钱宁面圣禀报去江西查探的结果,指望着小皇帝能够自己忘了这么一档子事,然后让钱宁轻描淡写带过去。然而,现如今这档子事竟然又被人如此轻易地捅破了!
他又气又恼地接过奏折,也不像往ri那般装模作样让人念给自己听,而是直接展开扫了一眼。好在林俊不是那些喜欢修饰辞藻的翰林院文人,这一份奏折写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简直就如同指着宁王的鼻子痛斥其非似的,不愁看不懂,只愁从头到尾全都看得分明,因而一时刘瑾气得面se发白,忍不住直接拿起奏折就往钱宁身上扔去。
“你特意跑到江西去一趟,还说宁王就那么几桩小小的罪名,看看这上头写了些什么!”
尽管那奏折丢在身上的力道以钱宁的身体来说只算得上微乎其微,但刘瑾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却让钱宁一时腹中憋火。然而,这会儿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将奏折捡了起来,翻看了之后,见林俊所言那些赫然是他在江西时都听说过的,他顿时心中一跳,旋即就意识到林俊毕是江西本地人,而且是才刚奉诏复出的,对江西情形可谓是了若指掌。
想到前几ri听说徐勋曾亲自去通州码头去接林俊,把人送到林瀚府上却自己回去了,一连数ri都没再见过人,他原本还暗笑是徐勋用了人却不能真正节制此人,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这回就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这究竟是林俊自己的意思,还是徐勋的意思?
捏着奏折好一会儿,钱宁才竭力用平稳的语调说道:“不少事情都是以讹传讹,并不足为信……公公,再说林俊此人在江西便有林大炮之名,这嘴上功夫一直都是不饶人的。”
“你是说林大炮第一炮没冲着咱家来,咱家就该烧高香了是不是?”
刘瑾恼火地一拍扶手,随即咬牙切齿地说道:“都是徐勋那小子尽会挑些这种人入朝,没事找事!咱家好容易才打发走了杨廷和,他就给咱家找了个林俊来!”
说到杨廷和,钱宁心中一动,顿时有了挑动刘瑾心绪的主意,当即便低声说道:“说到杨廷和,卑职刚得了消息,杨廷和长子杨慎,在此次四川乡试中得了头名解元。”
砰——
这一次刘瑾的反应更是激烈,竟直接摔了起头拿在右手的笔。他怎么都没想到,把杨廷和调去了南京,而回乡的杨慎竟然能考出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结果来,须知其一路赶回四川少说就得两个月,根本没时间备考,怎么还能考出个解元。那些考官怎么就敢给他考出一个解元?这不是分明和他作对吗!
眼见刘瑾果然是气急败坏,钱宁方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公公忘了,杨慎临行前可是得过皇上的赏赐,再说,他是李东阳的弟子。杨廷和的儿子,据说那一ri在徐府大放厥词之后,林瀚张敷华邀了他回林府,又相谈甚欢。而此前督学四川的刘文焕又颇为欣赏他的才学,再加上他那一帖指斥宁王名动天下。这个解元简直是众望所归……”
“什么众望所归,ru臭未干的小子胡言乱语而已!”
刘瑾一想起宁王的事情原本早就被小皇帝丢到脑后去了,偏生杨慎提起,继而这一摊子就捂也捂不住,现如今更是让个林大炮直接给一炮轰了出来。想着想着,他便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奏折先搁在咱家这儿,回头咱家见机行事。倒是你。自己想好若有万一,到御前如何禀报上奏!”
“是,卑职省得。”
倘若刘瑾真的成功截下林俊的这封奏折,那么,这位曾经誉满南都的林大炮第一炮毫无疑问就放了个哑炮。然而。徐勋既是蓄意引起了这一遭,那他自然不会容许这一情况发生。尽管朱厚照这个小皇帝确实神出鬼没,但随行扈从的不是锦衣卫就是府军前卫,他不过略施小计,就让到闲园去看牡丹亭首演的朱厚照听到了一些年轻官员的议论。于是,当这位小皇帝回宫之后。二话不说就找了刘瑾来,指名要看林俊的奏折,又直截了当问了钱宁回来的事。面对这种状况。刘瑾不得不硬着头皮把林俊的奏折呈上,而对钱宁则是少许拖延了时间。
“这几ri奴婢正在肃贪惩贿,钱宁一回来就在办前山东巡按御史胡节的案子,刚出城去了通州,还请皇上少待一ri。”
朱厚照嘴上不说,这一ri去坤宁宫见皇后的时候。却忍不住把袖中一份奏折没好气地重重丢在桌子上,随即沉着脸说道:“这宁王朱宸濠的祖父是当年英庙宪庙。还有朕的父皇全都深恶痛绝的人物,不过因为是亲藩才给他留了面子,只夺了护卫不曾追夺王爵,可恨朕当初还真的以为如今这宁王是贤明悔过的人,可这倒好,先有杨学士的儿子杨慎,紧跟着又有林俊先后指斥其贪暴杀人等各项大罪,早知道朕就不该听刘瑾的还了他护卫!”
尽管前头十几年从未想过自己有正位中宫这种可能,但既然已经做了,周七娘自然不会像朱厚照这样随心所yu,无论是两宫皇太后面前,还是在宫人内侍面前,她都必须打叠jing神拿出应有的风仪来。此时此刻面对大发脾气的朱厚照,哪怕她对刘瑾的擅权颇有微词,对徐勋则是有些好感,对那些上书直言是非的大臣则更是钦敬,可她更知道这等个人喜恶绝非评判事情是非时必要的。因而想了想,她就拽住了朱厚照的袖子,把气呼呼的小皇帝拉到了靠窗的贵妃榻上按着坐下。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皇上不是派了钱宁去江西吗,不妨先听他如何禀报。若是和杨慎林大人先后弹劾的这些事情有出入,那么至少表明江西至少绝不像人说的那样安定。否则就算是截然不同的人,也不至于看出大相径庭的结果来。”
“对啊,谁对谁错暂且不论,但事情出入这么大,说明江西肯定有问题!”朱厚照猛地一拍大腿,随即因为用力过大而龇牙咧嘴了一阵子,继而便认认真真地看着周七娘道,“那七姐觉着,若是真的两边出入极大,朕该再派谁去?”
“皇上,这种正事,应该询问朝堂文武,不该和妾商量。”
不管朱厚照如何软磨硬泡,周七娘接下来却再也不接话茬,这一夜甚至把朱厚照撵出了坤宁宫。然而,想着前几ri母亲进宫,小心翼翼在她面前提起的刘徐相争,再想想朱厚照和刘瑾是在东宫多年的情分,和徐勋虽是时限短些,可君臣之间的厚谊更是她从前亲眼看到亲身体察过的,她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忧se。
若刘瑾收敛些,徐勋谦让些,两边和平相处,那样朱厚照也不会有朝一ri陷入二选一的困境!她也知道这事儿不可能,料想朱厚照也未必真的是缺心眼到一点都觉察不出来,兴许只是潜意识中希望能够永远保持从前的现状,仅此而已!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尽管钱宁知道朱厚照在杨慎和林俊的先后奏折夹击之下,恐怕已经觉得宁王有问题,可他在面圣之际,不得不硬着头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禀报了一通。尽管他在刘宅逗留了整整一夜,就如何禀报的问题千推敲万思量,可那一通比当初在徐勋面前更花功夫的禀报之后,他仍然没有看到皇帝露出任何满意的表情,心里顿时暗自叫苦。然而下一刻,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曾经在徐勋面前提出过的主意,此时也顾不得这擅作主张会让徐勋和刘瑾有什么样的反应,竟是把心一横开了口。
“皇上,因为时间紧急,臣其实也就是走马观花。臣也知道杨相公和林大人先后上书,这所奏和臣大相迳庭,所以,皇上若是真心存疑,臣倒有一条最好的计策。”
“嗯?你说!”
见朱厚照果然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钱宁便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道:“百闻不如一见,皇上大可借南巡之机,亲眼看个究竟!”
此话一出,侍立在皇帝身侧的瑞生顿时勃然se变,可拿眼睛去看朱厚照的另一边时,他才想起今ri刘瑾不知道是因为避嫌还是生怕顶上小皇帝的怒火,竟是没来。而这种事情不论他如何得宠信,也是不好在这时候劝谏的,只能暗地里咬了咬牙。
而面对这个建议,朱厚照的脸上最初是惊愕,随即是踌躇,最后便露出了跃跃yu试的表情。然而,他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就这么直接挥了挥手示意钱宁退下,随即竟是托着腮帮子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沉思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道:“太祖爷打天下,太宗爷几次北巡五次北征,就是宣庙也曾经亲自带兵巡边,英庙即便有土木堡之败,终究也看过大好河山,朕真不想憋在这京城里头……钱宁还真的是送了朕一个绝佳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