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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红衰翠减 黯然神伤(下)

    敖休神色萎靡,灵智昏昏,这是他境界不到,却强耗心力,跟着余慈的节奏,去解读华夫人气机变化的恶果,如今神魂受损,虽说不重,但也需要十天半月来修养。

    相较于具体伤情,当前的局面,才更让他黯然神伤。

    什么叫“不自量力”,眼下的他就是最好的诠释。可想而知,今日之事,必然会在海商会中悄悄流传,他这位龙印堂的副堂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恐怕都会沦为他人的笑柄。

    其实,余慈的思路本身还是很简单的。

    华夫人体内,禁制的变化是被动的,但其死扣道基,控制了生机根本,将应对之法限定在一定范围内,逾限便死,什么强攻硬上,都毫无意义。所以余慈认为,除非是“另起炉灶,重塑生机”,其他一切治本之策,都是催命之法。

    治本不成,只有治标。

    服符之法,确实有效,但通过肠胃自然吸收,损耗大,效率低,且大半都做了嫁衣,滋补了禁制真意。

    在余慈这里,虽也用“服符”之术,但却是凭借自己通晓生死法则,不走肠胃正途,直指生机所在,将之前生机磨销,进补不及的局面,扭转过来。

    “七百符”过后,生机强度,正好到达刺激禁制的边界之下。

    如此做法,就要针对华夫人具体的气机变化,尤其是其体内禁制的虚实,做出预估式的判断。避开了直接碰撞,却等于是与下禁之人比拼方寸之间的万千变化。

    这实在是对脑力绝大的考验。

    就算余慈身具解析神通,在真实之域的根基,也承担了巨量的计算压力,初次施为之时,也还是出了岔子,所幸没有弄巧成拙。

    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一场“真实之域”层面的战斗。而他所说的“七百符”,每一符都是结结实实的考验,难度不会有半点儿下降。

    而像敖休一样的层次,这般用力,其志可嘉,其用么……

    此时此刻,敖休的心气儿已经给彻底打散了,他两眼发直,神思不属。还是华夫人给他一些安慰:

    “天君服符之术,实是神通之法,似简而实繁,非精于推衍之术者,不可为之。敖堂主虽精于符法,却并未涉猎此道,故而难为。但这份心意,我是生受了。”

    自今日到此,华夫人还是首度软语相向,敖休纵然是心神齐伤,乍听来精神头也是一振,但已经再没有任何力气,去和余慈纠缠了。

    见此,余慈倒是主动揽活儿:“不知华夫人会在北地停留多久?这段时日,我倒能够帮忙,也计算一下变化,看是否可以让符箓支撑较长时间。”

    华夫人眼波流动,目注于他,继而裣衽行礼:“生死之际,容不得妾身客套,在此先向天君致谢了。”

    至于报酬之类,她可不像敖休那般斤斤计较,肯定不会让余慈失望便是。

    余慈摸摸下巴,笑道:“其实我也是有求于夫人,想借冷泉多用几天。我那边有一位朋友,也是伤了神魂,正宜用冷泉疗养。”

    华夫人慨然道:“我亦知病痛之苦,便无此事,又有什么不能用的?天君尽管携友前来便是,这几日,冷泉专为天君而设。我也能借机,多多请宜。”

    余慈心中一动,又问起冷泉来历,但得到的答案是,泉池是有人出售而来,也是辗转多主,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至此,余慈差不多已遂所愿,就此提出告辞,准备回去亲眼看一看叶池的伤情,再做打算。

    他这边一提要走,薛平治却也响应道:“华夫人刚刚受了余道友符法,与前面情况不同,正该静养体会,感悟气机,以备下次疗治所用。我们师徒也不打扰了。”

    薛平治如此说法,更像是帮着华夫人清场。

    不用多想,清的就是敖休。

    这一位本来还想着借冷泉用用,养护受创的神魂,可刚刚华夫人已经言明,这几日冷泉只给余慈使用,他也不敢多言,再把两边得罪,更觉得无颜多留,只能悻悻而退,走的倒比余慈等人还要干脆些。

    待余慈登舟欲行之时,薛平治忽然提议:“我与道友同行如何?”

    余慈自然不会拒绝,当下三人就上了同一条小船,由骆玉娘操舟,绕过莲花池,往外围水道而去。

    临将转过绿柳弯,余慈回眸,只见华夫人立于水榭之中,目送三人归去。虽是荷花拥簇,美婢相随,偏觉其只身孤影,泠泠然如清溪,视之明澈、听之悦耳,却不知其所来,未知其所往,看似平易,实有一股天然孤寒之意,区别于他人。

    这莫名的感觉突然烙上心头,久久不散。

    正品味之时,薛平治清音入耳:“道友觉得,华夫人伤势如何?”

    余慈想了想,答道:“极是沉重,以我之能,难有标本兼治之策。”

    这是实话,也是废话。到现在,余慈还没有真正弄清楚薛平治和华夫人的关系,有些想法,肯定不会说出来。

    可薛平治比想象中要直白太多:“我欲与华夫人联手,可否?”

    余慈呆了呆,这才发现,薛平治与华夫人之间,似乎远比他估计的要微妙得多。当然,现在更微妙的,还是薛平治对他的态度。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沉吟不语。

    薛平治摇头道:“道友何必多虑?世间或有两面三刀之辈,无情无义之人,平治不屑为之;又或有背信弃义之变、有始无终之盟,唯你我之间,不至于此。至少,在东海那位陨灭之前,定然无忧。”

    余慈明白薛平治是什么意思。

    某种意义上,压力比利益更可靠。薛平治为什么对他这般亲近,实是在那日跨越亿万里的惊天大战之后,他们之间,就有了一个共同的大敌,也就是罗刹鬼王。

    因为罗刹鬼王,薛平治从最巅峰上跌落,多年以来,深受七情倒错之苦,时刻挣扎在死亡线上,对罗刹鬼王的恨意,当真是倾三江五湖之水,也难洗净。

    薛平治虽是有数的大劫法宗师,但面对罗刹鬼王及其座下罗刹教万千强者,只能是势单力孤,若想在所作为,势必要寻找一切可以抱团的力量。而世上真敢与罗刹鬼王正面放对的,又有几个?

    正是在如此窘境之下,余慈与“上清后圣”横空出世。当日真实之域一战,和罗刹鬼王从环带湖打到东海,震动一界。

    上一个被如此对待的,还是太玄魔母。

    对薛平治来说,还有比他更放心、更值得期待的盟友吗?

第四十七章 万里遥寄 故人消息(上)

    薛平治心思明确,就余慈而言,也是一样。

    “如果元君是想与东海那位作对到底,你我关系,自然不同。”

    余慈并不矫情,对付罗刹鬼王这种纵横世间的大能,能多一个战友,总是好的。但具体如何做法,却并非是靠着仇恨和血气之勇那么简单。

    薛平治应该也明白,所以她不但需要余慈这种“天然的盟友”,还积极用事,争取其他的力量——比如华夫人。

    “元君何以认为,华夫人可以襄助我等?”

    余慈悄然变化语气,把他和薛平治摆在了同一立场上。

    薛平治自然心领神会,过于平淡的神情,也变得温暖了些:“不瞒道友,我亦不知华夫人心意如何,只是听一位故友介绍,特意寻来。与其相交不过月余,虽然性情相机,却仍难做出判断。”

    余慈立刻抓住了最核心的一个词儿:“故友?”

    “那位或许与道友渊源不浅,她给我两个建议,一位是华夫人,一位就是道友。且明言:‘若要事不决,可问余慈’。华夫人以海鸥墟主政东海,若能得她之助,我等必将如虎添翼,自为要事无疑。”

    “呃,元君的‘故友’,却是哪位?”

    薛平治的回应依旧简单直白:“半山岛,叶缤。”

    余慈愣了愣,初时没反应过来,等醒悟的时候,已是失声叫道:

    “叶岛主?”

    转瞬之后,他又进一步想到了叶缤建议的古怪之处:“要事问我?”

    在薛平治坦然的目光下,余慈心里震荡未靖,又不可避免地笼上一团迷雾,许多事情看似分明,可多想几层,就变得玄虚起来。

    薛平治、叶缤、华夫人都是女修之中最拔尖的人物,神交仰幕,或许有之,彼此介绍,未尝不可。

    半山岛自剑园破灭前后,就与罗刹教交恶,此后数十年间,叶缤独立支撑,好不辛苦。说她与薛平治是同一阵营,也在情理之中。

    虽说余慈和叶缤,自相识以来,交谈的字句都未必过百,但凭着当年授剑之德,还有东华虚空的一场缘分,叶缤把他介绍给薛平治,余慈也能理解。

    可为什么,还要在介绍之余,加上那么一条?

    余慈一时沉吟,心底深处某个模模糊湖的想法,似乎被光线照射,渐渐成形。

    “砰!”

    远方湖面声陡然炸开的气爆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不知不觉间,小舟已经驶出水道,来到烟波浩渺的洗玉湖上。距离他们所在处不远,或是发生了什么冲突,有些骚乱的样子。

    受此干扰,将欲成形的想法,又潜藏下去,不过余慈已经有了大概的脉络,再深想下去,臆测就要占据主要地位,不如日后慢慢验证。

    他摇头挥去种种杂念,展颜笑道:“叶岛主尚知世间有余慈乎?”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有些心虚的。

    别的不说,当日陆雅“趁人之危”,把人家的得意弟子拐带到洗玉湖来,也算是得他的授意。如今叶池缠绵病榻,剑胎受损,若不尽快医好,如何有脸面与其师相见?

    而在此之前,对于叶缤的“信任”——姑且说是信任吧,他已经没有了推托的理由。

    当下,他便放开胸怀,开口道:“既然如此,我试为元君言之……不过,背后指摘别人,总是不美,咱们不妨离得远些。”

    薛平治同意了,当下三人弃船飞起,直入云霄。

    临去前,余慈往远方骚乱处瞥了眼,忽地一怔,险些就忘了之后的说辞,还好很快回神,待登入十里高空之时,已经打好了腹稿。

    面对薛平治,余慈当先道:“冒昧问一句,之前交流时,元君可对华夫人明言,目标指向,就是东海那位?还是只在‘虚空世界’上打转?”

    “明言复仇之事。”

    余慈有些惊讶,也不知道这两位女中豪杰是怎么沟通的,明明见面没多久,交情看上去已经很好,说话也直白到这种程度。

    他想了想,又道:“华夫人许或不许且不说,元君看重华夫人的,不知是哪一条?若有借海商会之势的念头……我以为,可以休矣。”

    他说得也很明白,华夫人确实是海商会的招牌,但海商会绝不等于华夫人。

    再给海商会高层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着商会崩盘的危险,去与罗刹鬼王作对。与其指望海商会能帮上忙,还不如黑了心肠,想办法把他们绑上战车,强行为之。

    事实上,余慈就怀疑,是不是海商会的高层已经听到了风声。之前在莲花池上,敖休所作所为,不像是给华夫人帮忙,倒像是捣乱,用斤斤计较的态度,不把薛平治的“联手”之念打消,誓不罢休。

    从这个意义上讲,敖休做得还是挺成功的。

    薛平治沉默片刻,方道:“华夫人有不居人下之心。”

    “唔,也能看出来一些。”

    华夫人和敖休之间,连貌合神离都算不上,由从延伸开去,或许也可以视为是敖休背后和海商会高层,已经和华夫人有了龃龉?

    像华夫人这等人杰,谁不想开辟一片专属于自己的天地?真正甘为人所用者几稀。莫说是“不居人下”,就是“取而代之”也不奇怪。

    唯一不那么靠谱的,就是她的身子骨。

    修为几近于无,又是拖着沉重病体,绝大多数事情,都难以亲力亲为,必须要有得力的手下或盟友。可在实力为尊的修行界,又有几个人会真心跟随她,且不至于在后面动歪心思的?

    恐怕这也是海商会最放心她的地方。

    余慈也不敢确认,她的身体,能否承担过大的野心。或许,这也就是她与薛平治结盟的原因。

    只是,薛平治看重的,恐怕还是海商会的势力更多一些,里面也不乏有叶缤举荐的原因。

    说到底,薛平治向他咨询华夫人之事,除了摸不透底细之外,也有对其人所能贡献力量的怀疑。

    倒是余慈这边,想法更多,对华夫人所能发挥的作用,也更为重视。

    原因无他,正是由于这段时间,自家捉襟见肘之故。

第四十七章 万里遥寄 故人消息(中)

    余慈身负重振上清的重任,一些事情做得久了,也就发现,信息很重要,平衡很重要,大局观很重要。要达到自己的目的,除非是真的有抗衡全天下的伟力,否则,必然要做出一定的谋划和妥协。

    人世是一张比天地法则体系还要复杂的网,因为它的结构是未知的,是时刻变化的,谁也不知道,会从哪儿突然跳出一个对头来,华阳山的谋划失败,就是个最直接的例子。

    更要命的是,它的反应不是即刻的,不是明确的,而是在纷杂变幻的人心中,不断异化、扭曲,经过一段时间的延迟,才慢慢显化出来的。

    就算是余慈精于情绪神通,却也无法真正掌握千百人的心理走向。而变数,就发生在这复杂的人心走势之中。

    如果没有对天下大势的宏观把握,没有详备精细的信息储备,没有犀利明透的推衍判断,就只能是跌跌撞撞,见招拆招,至于会不会偏离方向,徒耗人力,只有天知道了。

    对付罗刹鬼王,或许是天底下最凶险的挑战之一,尤其还牵涉到西南的大黑天,罗刹教在真界立教十二劫,四五万年的漫长时间里,定然还有许许多多未知的利益关系。

    没有一个掌握大局的人物,只是闷头作对的话,恐怕就要陷在罗刹鬼王织成的大网中,手忙脚乱,难以周全。

    余慈早就想给罗刹鬼王下绊子,其与大黑天的谋划,应该有很多人都感兴趣。用得好了,定会给她们添上无数敌人;但时机把握不好,说不定罗刹鬼王和大黑天佛母菩萨对他联手追杀,全天下还都袖手旁观看大戏,那才真叫憋屈。

    华夫人的经营谋算,还有对大局观的把握,为此界公认。

    如果真能与她联手,大伙儿取长补短,真诚合作,不知要省多少力气!

    仔细计较一番,余慈蓦然发现,在对待华夫人的问题上,他好像比薛平治还要更期待一些。

    但他也没有忘记,更多的障碍,是在华夫人自身。

    和余慈交谈这几句,薛平治也有所悟,检视内心,更为客观清晰,此时便叹道:“依本心而言,我更希望华夫人如我一般,以私仇驱使,不类此时,别有所求。”

    余慈表示理解。

    像华夫人这等人物,谋算等于是本能,若限于私仇也就罢了,对于利益的追求反而会受到限制。反之,若这番联手,仅仅是为了满足个人的野心,她自然而然地就会追求利益最大化,利用薛平治,利用海商会,甚至利用罗刹鬼王,为她的野心铺路。

    “如此不得不防。”

    余慈也是沉吟。以叶缤的眼光,不会看不出华夫人那边的问题,可她还是将其推荐给薛平治,理由是什么?觉得可以信任?还是说,把这份信任转到了余慈身上?

    这般思来,余慈心里沉甸甸的,那个渐渐成形的想法,就像是滚滚浊雾,在烈风下吹卷,干扰他的判断,使他越发地不能轻易下定论。

    不过,他已经做到了帮薛平治“把关”这一条,至少理顺了思路。想了想,便道:“这两日,我还会和华夫人打些交道,如果元君确实想与华夫人联手,也还信得过我,不如再等段时间,待我再考量一番,如何?”

    薛平治知道此类事情,急切不得,便颔首同意,并道:“我不能在外太长时间,近日还要闭关,若有结论,可与玉娘联系。到时再议相会安排。”

    余慈视线转向骆玉娘,这位在外豪爽洒脱的女修,在与自家师尊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收敛起来,沉默寡言,甚至让人难以察觉到她的存在。

    这么想着,他心中微动:“过两天,正好需要骆道友到华夫人处,帮我个忙,不知可否?”

    薛平治看了眼自家徒儿,骆玉娘则应道:“愿为天君效劳。”

    当下骆玉娘便将她居所的位置告知,并送来一套传讯飞剑,这套传讯飞剑经她以秘法祭炼过,千万里范围内,都可以寻得到。也是对足堪信任之人,才会交予,否则落到对头手上,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余慈已经让陆雅给他安排好了住处,回头就要赶去会合,此时也把那地址告之。

    他心中还存着一事,要回到洗玉湖上去。薛平治则道:“白日湖上人烟过密,我就不与道友同行了……”

    余慈心里又是一动,问起薛平治的伤情。

    薛平治应道:“有道友符箓为基,许央炼制的秘宝,确实合用。只不过,我不修剑道,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将熔炼的异气抽离。否则受外因诱发,会有些麻烦。人烟稠密之地,六欲浊流过盛,我尽量离得远些。”

    余慈点头:“若如此,还真有些麻烦,且容我再思之。”

    “道友可再构符?”

    薛平治倒是意外之喜:“其实抽离异气倒也无妨,我便在琢磨以之为材料,炼制一件法器,威能应该还不错。唯一不方便的,就是符箓法器终究非内修之法,封固不利,易受浊气杂念诱发,若道友能解决这个问题,平治感激不尽。”

    余慈一一记下,其实,他是有些跃跃欲试。

    像薛平治这样,挣扎在最顶尖情绪神通之下的“材料”,可真不多见。若在她身上深入研究,说不定可从中窥得罗刹鬼王真幻神通之妙。但时间地点都要另行安排,务必谨慎,免得不可收拾。

    “两日后办完手中的事,再通知元君吧。”

    “如此,多谢。”

    三人互致一礼,余慈便当先飞身下去。数息之后,便到了洗玉湖烟波之上。

    之前那一场混乱,至今还在持续。湖面上远远近近足有上百人围观,动静相当不小,甚至还惊动洗玉盟的执法队。

    此时,统一身着玉底碧浪甲衣的修士,将生事双方隔离开来。又有披红甲的队正,将两边带头的带到一处讯问。

    两边的情绪依然不怎么稳定,嘴里嚷嚷不休,若不是红甲队正连续几次严厉警告,甚至发力给了两人一个教训,恐怕这就要再打起来。

第四十七章 万里遥寄 故人消息(下)

    “这帮南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好心好意询价,报的数儿也比市价高出五成,不卖?不卖你炫什么呢?”

    “世上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我们都说了,这不是寻常灵鱼,而是水葬之后,请来的祭灵之物,事关至亲,怎么能卖?”

    “既然不卖,问你产鱼的位置,你搪塞什么!”

    “可笑,刚刚才安放了灵柩,怎么能告之尔等,惊忧了先人?”

    “嘿嘿,这分明是你们的推脱之辞。当我不知道你们底细吗?西南天法灵宗,专事灵禽异兽的培养买卖。宗门里死了人,跑到洗玉湖来水葬?想独霸资源,先看咱们洗玉盟的爷们儿答不答应!”

    当下四面就有附和叫好的,但也有人暗中嗤笑:跑到洗玉湖打鱼来卖?这群公子哥儿是真不知道生意为何物!当然,他们也可能是随便找个理由,抢下大义名份之类。

    如若不然,在道义上,一众公子哥儿是站不住脚的。

    洗玉湖周边,确实有“水葬”的传统,仪式大致是由至亲携灵柩深入湖水深处,尽可能向下安置,待祭拜过后,捕捉附近湖底的游鱼,尽力饲养七七四十九日,再放归湖中,即为送灵之意。

    这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在道义上天然就要站高一头。

    红衣队正也看到了,天法灵宗弟子中,确实有披麻戴孝之人,心下不免倾向这边一些。

    两边的吵闹依然未休,听他们吵得头痛,红衣队正皱眉道:“都住嘴,天法灵宗的都报上名姓;你们这些,各自报出所属宗门,铭牌都拿来我看。”

    正检查的时候,手下又报上来新的消息。红衣队正一听,眉毛就是竖起:

    “你们还有人去了湖底厮杀?把他们都叫上来!”

    当下,领头的“洗玉盟爷们儿”就无奈道:“这就要麻烦队正大人了。我们又不是长生真人,洗玉湖上,神意能远出百丈,就能夸耀一时,如今那两位恨不能都杀到十里水层去了,谁能叫得回来?”

    红衣队正冷瞥他一眼。作为执法队的头目,他可凭借特制的令符、法印,临时借用三元秘阵的力量,发挥远超本人极限的力量,可随后的一系列复查程序,当真能让他欲仙欲死,后悔个三年五载不算多。

    这群本地门派、宗族的公子哥儿,或许正因为如此,有恃无恐。

    当然,也是对他们交战中同伴的高度信任。倒是天法灵宗,没听说近年有特别优秀的人物……

    一念至此,脚下水波激荡,既而炸裂。环抱粗的水柱冲天而起,带出一道人影。

    那群公子哥儿彩声大做,齐齐欢叫:“李道兄神威!”

    但紧接着,他们便似给卡了脖子,纷纷住口。

    只见那位破水而出的“李道兄”,外衫给撕破了两道口子,下摆更是破破烂烂,迎风招展。还好反应及时,人在半空,就将外衫一把撕下,露出贴身劲装,倒也是猿臂蜂腰,十分矫健。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其脸上红白变幻,是气血未能归位的表征,十有**是在水下吃了闷亏。

    这位还没落下来,另一边天法灵宗的修士也叫了起来,什么“史师姐”、“心师妹”、“九娘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红衣队正扭头,却见有一位女修,笑吟吟站在水面上,裙带绿水,双髻鸦色,肤质如玉,娇俏可人。

    对比之下,便是傻子也知道了,实是眼前这位女子大占上风。

    “李道兄”倒不是输不起的那种人,只是难免憋闷。

    本来他们几个人面对天法灵宗的几个小辈,完完全全是碾压的态势,哪想到这女修斜刺里杀出来,直接路见不平,架了梁子。偏偏人家还架得理直气壮。

    他也落在水面上,狠盯了女修几眼,开口道:

    “可是九灵女史心?”

    “应该是深水蛟李存中李道兄吧。”

    女子笑嘻嘻地看似漫无心机,然而一旦开口,却是礼数周全,还略整衣衫,向李存中施了一礼。

    见事态有所缓和,红衣队正也松了口气,总算两边真正的首脑都不是那种热血上头的蠢货。当下又把二人叫到一处,警告两句,让他们遵守洗玉湖的规矩。

    李存中信口答应,但还是盯着女子不放,心思也在转动。

    此时,女修却是主动放低了姿态:

    “此许口角,何至于打打杀杀。道兄想要灵鱼,天法灵宗做的就是类似的生意,自当尽力供给。但做生意也要给一个调拨货物的时间,至于私有之物,敝宗还不至于夺弟子所爱……真想要的话,便由小九我做主,半月之后,三尾灵鱼,品质不低于今日这条,但道兄应当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这一番话,既有商家的圆滑,又见出爽快的江湖气。

    要么说呢,面子都是别人给的。见女修占了上风之后,依旧不骄不躁,李存中心下也舒坦了一些。又见到旁边红衣队正虎视眈眈,更不想把事情闹大,便也回应道:

    “若你们能拿出十尾,我们这边给出一瓶‘天水丹’,这是精粹血肉、纯化气机的三品丹药,不会让你们吃亏。此外,在下愿私人再赠九姑娘一件法器。”

    最后一句,就是故意来套近乎了。

    在李存中看来,这位不言本姓,偏自称“小九”的女修,着实是位难得的美人儿,修为精湛不说,更是秀外慧中,看似随性而为,实则把分寸控制得极好。如此佳人,若能亲近亲近,也是一件乐事。

    对他的示好,小九只嫣然一笑,再拱拱手,定下后会之期,便干脆利落告辞。

    而待她走到同伴面前时,脸色却冷了下来:“如今北地正乱的时候,你们不好好在宗门里呆着,认真修行,却成群结队跑到这儿来,是何道理?出来也就罢了,行事还这么不谨慎,要不是这次我正好路过,你们都准备喂了湖里的灵鱼是吧?”

    天法灵宗在这儿的修士共中七人,入门有先后,修为有高下,但年龄都比小九大出几岁,可在面对她的时候,一个个如耗子见了猫,眼神游移,呐呐不能言。

第四十八章 九娘神威 藏灵反哺(上)

    眼前的九娘子,名义上还是宗门弟子,但门中哪个不知,其人另有机缘,论修为,已经超出门中绝大部分长辈,虽不常在门中,却是给宗门出了许多力气,一众同门,不管是师兄师弟,都十分尊敬。

    而且,小九平时笑眯眯的,看似漫无心机,可一旦生起气来,能把人整得后悔生到这世上,几次三番下来,师长又管束不得,一众弟子也有些畏惧。

    有个胆大些的,就扯了“护身符”出来:“师妹您明鉴,实是范平师弟的父亲亡故,遵他老人家遗愿,送骸骨归乡,我们才出来……”

    在小九犀利的眼神下,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无声。想来是他自己也觉得,因这个理由,扯了六七位同门一起出来,有些说不过去。

    小九也懒得再说他们,视线移到那位披麻戴孝弟子身上。

    此人普普通通,没什么特色,修为也不过是还丹初阶,可小九的态度,与对其他人不同。话音也颇是柔缓:

    “范平师兄,请节哀。范叔能亲眼见你定鼎枢机,抱元成丹,定然是心无挂碍,去得安详……”

    范平之父范佬,当年在绝壁城,向余慈换来天裂谷猛禽,为范平在天法灵宗铺路,因有这一层关系,小九看范平一向不同。

    面对小九,范平也是又敬又畏,眼下却不得不鼓起勇气,想给几个同门缓颊。可他向来口拙,期期艾艾还是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小九素知他的短处,也不逼他,转而细问起湖上冲突的缘起。她答应了李存中要交付灵鱼,可毕竟是半途加入,只了解事情的大概,还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灵鱼,能让李存中等一帮见惯了珍玩奇物的公子哥儿不依不饶,自然也不知道产鱼的具体位置。

    不过,有些意外的是,听她问起,包括范平在内,几个同门的表情都变得非常微妙。

    小九也是玲珑心,见状就知道里面应该有些不好明言之事,此地也不是细谈的地方,当下就招呼他们离开,又问起是否已经有了住宿的地方。

    这段时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些年来的“三真仙城”,颇有些人满为患的意思。外界天地大劫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北地又是魔劫肆虐,像这样的“辟劫”之所,自然是修士最好的栖身地。

    有些小宗门甚至都暂时抛弃了山门,搬迁到这里,使之越发繁华,也越发拥挤。

    刚刚胆子最大的那位,姓颜名臣,是七个天法灵宗弟子中年龄最长,资格最老的一位,偏偏性情有些大大咧咧,最能撺掇生事,此时他就开口叫苦:

    “城里没有空当,我们也能理解,可环湖周围竟然都找不一处说得过去的聚灵之地,只有那些破破烂烂的旅社客栈,住那种地方,想做功课都难,都如此,谁还到洗玉湖来?”

    小九瞥他一眼,露出个笑脸:“看来大家还真有长住的意思……是吧,颜师兄?”

    颜臣有些尴尬,但也感觉到,小九不是真正生气,就申辩道:“北地动荡,可三真仙城这边,却是稳如磐石。大家辛苦到这里,已经是一场造化,若不在这儿修行一段时间,实在太亏了。”

    说到这儿,他又加了个理由:“北地魔劫之后,总有些奇禽异兽,能够抵御魔意侵蚀,正是极好的良种,在这儿也方便捕捉培养……”

    小九神色倒是微动:“如今六蛮山、大雷泽一线,还是那样?”

    说到这个话题,颜师兄也有些激动起来:“是啊,妖化得特别厉害。现在一堆莫名其妙的宗门教派都在那里活动,大都是说是什么万物有灵,三界贯通之类的鬼话。现在出门去寻一个良种,都可能惹到哪个妖王,真邪性……要不说,我们想到北地试试看呢。”

    后面又是给自家找理由,小九懒得理会:“既然找不到住的地方,跟我走好了。”

    “啊,师妹你能在找到空闲的聚灵之地?”

    “城里城外的话,我也没那个本事。不过,湖下总还是有空闲的?”

    “湖下?”

    颜师兄等人微愕,随即恍然大悟。不错,不要看三真仙城环湖而立,三元秘阵围拢整个洗玉湖,但若与洗玉湖下几乎“另生一界”的空间相比,还是远远不够看。

    那里面也是灵脉窍穴无数,只不过大都被各家宗门圈起,想找到栖身处,不是熟悉此地环境的,也不容易。而且,比之湖上的阳光普照,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总不会是人们的第一选择。

    对颜师兄来说,只要在供修行用的聚灵之地,住在哪儿还真无所谓。可很快,他就想起一事,心里有些为难。如此七情上脸,当然瞒不过人去。

    小九眯起眼睛看他:“颜师兄有什么意见吗?”

    “也不是什么意见,就是恐怕身上有些不方便……”

    颜师兄吞吞吐吐,正琢磨着如何解释,眼睛却陡地一鼓,呆看着小九后面,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九见他表情古怪,正想扭头看个究竟。脑袋却蓦地一沉,竟是被人按着发髻往下压。

    她这种修为境界,对所有外力刺激,都有本能反应,绝对是气在意先,更别说是头颅这样的要害区域。刹那间,她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儿,全身肌肉绷紧,然后弹开,护身罡煞更是如暴风般喷射出去。

    可一切的一切,都如泥牛入海,在那只手掌心里,被消融一空。

    那手甚至还在她发髻上揉了揉,然后,才有一个声音笑呵呵地打招呼:

    “猜猜我是谁?”

    小九猛打一个激零,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不过,此后再无下文。

    “……”

    沉默连着沉默,周围湖面上,上百人看着这一幕,面色古怪。

    世上没有比开玩笑失败更尴尬的事儿了。余慈按着小九的脑袋揉啊揉,忽然发现,前面那位的反应,和戏本儿上的完全不同,一时大窘。

    “我啊,是我。小姑娘……好吧,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

    余慈嘴里说着自己都未必能明白的话,忙着移到前面。然后他就看到,又是十多年没见的小九,嘴巴扁起,鼻翼耸拉下去,眼角里满溢着水光,然后……

    “哇”地一声哭出来。

第四十八章 九娘神威 藏灵反哺(中)

    从天法灵宗弟子,到一群世家的公子哥儿,再到外围那些看热闹的闲杂人等,都被小九说哭就哭的本事给惊呆了。

    颜师兄还和这位姑奶奶商量着正事儿呢,被其一贯的强势压得呼吸都不顺,可刹那间就看到对面哇哇大哭,哭得纯粹是个孩子,那种思维随之崩溃的感觉,外人能理解吗?

    甚至更远处的李存中,正在心里琢磨着,如何表达思慕之意,见此情形,脸皮都是僵的。不用扭头,就能想象得到,他那群狐朋狗友,定然会拿此事嘲笑他一辈子。

    你娘,那个修为强绝、举止从容、行事圆转如意的“九灵女”哪去了?

    可怜他刚刚才败在此女手中,那边……就不能照顾一下?

    颜师兄、李存中之流的想法,小九才不管。当看到背后那个可恶的家伙闪到身前,确认了的确没有听错之后,她就是要哭、哭、哭!哭得余慈手忙脚乱她才开心!

    唔,要绷住啊!

    实在是撑不住了,感觉着哭声都在变调,她干脆撞到余慈胸口上,继续拿对方的衣衫擦脸。

    从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她就对眼前的男子有发自内心的崇拜,毕竟能有几人会为了一面之缘的小女孩儿,去和强过自己一个大境界的恶人放对?

    崇拜之念,自有来由。要从一个单纯的女孩儿心中抹去,就要有更充沛的理由才行。

    可便在小九拜入天法灵宗,埋头苦修的那些年里,余慈的消息仍然飘过云山,断续传来。尤其是那沉寂多年以后,驾驭玄黄杀剑,横贯北地的壮举,就算她得到了绝大机缘,拜得良师,修为大进之后,也自忖远不能及。

    更不用说,从东海之滨被“骗”来洗玉湖,陆雅这月来为了留住她,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早就把相关的消息都倒出来。而亲眼见到的,与罗刹鬼王的大战,更是真正树起了不可移易的印象。

    对余慈背后关心的慰贴,有了“靠山”的兴奋,久别重逢的冲击,都交汇在一起。当然,在洗玉湖等了快一个月,又听说十多年前,在东华山已经“照了面”,余慈却避而不见,她总还有那么一些“小小”怨气。

    嗯,其实还有些紧张的……毕竟,那么多年不见,突然见面了,该怎么办?找不回当年的感觉,又该怎么办?

    可所有一切纠结和担心,在那只揉动发髻的手掌下,刹那间灰飞烟灭。

    他还是没变,还是那个能够和小女孩聊在一起,可心可意地哄着;还是那个能够为了她,和强出一个大境界的坏人掰腕子的鱼刺哥哥!

    很好……真好!

    小九终于忍不住,低笑起来。

    对余慈而言,如果说有比战力全开的罗刹鬼王更让人头痛的,那一定就是现在一点儿不顾及形象的小九无疑。那种手忙脚乱的尴尬,这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回。

    如今感觉到她情绪的缓和变化,也是松了口气,总算能放心拿手掌在她头上继续揉啊揉:“小姑娘长高了,长大了,也长了一肚子花花肠子。”

    “哪有!”

    在他怀里,闷闷的声音传回来,虽然被一针见血,但无论如何,小九都不会承认的。

    余慈哈哈一笑,感觉小九身上的气机有异,很熟悉,分明是曾经接触过的某个故人一脉,当年在东华山,已经有了点儿概念,如今随着修为增长,是越发地掩饰不住了。

    但这不是重点,小九就是小九,虽然长高了长大了,花花肠子也多了,可对他的亲近之情,半点儿不改,这很让他欣慰。

    余慈之前看了许多,知道除了小九以外,这里还有故人之子,暂时安抚了小九,又转向一众瞠目结舌的天法灵宗弟子,目光落在那披麻戴孝的修士身上:

    “你就是范平?”

    “呃……是。”

    “当年范佬与我交换禽鸟,便是为你吧。故人虽逝,然而亲子有成,想来也应欣慰。”

    范平张口结舌,终于是想到了余慈的身份,整个人便似被电光轰击,全身发僵,等反应过来,也忘了是在湖面上,即时跪下叩头。

    他毕竟只是还丹初阶的修为,一口气转浊,身子险些沉到水面下去,弄湿了衣衫。他却完全不顾,强提着气,把头在水面上撞得“啪啪”作响。

    由不得他不激动,也由不得他不感激。余慈不只是给了他一只灵禽,更重要是在北荒,曾以“卢遁”之名,与师门中的两位长辈赵放、邹博二人为友,更在其后救了二人性命。

    两位长辈也是感恩戴德,回来之后,与他们父子一说,才知道“卢遁”应是余慈,也由此对他们父子很是照顾。

    至于小九,那就更不必说。

    以范平木讷的性子,能在宗门内混出好人缘儿,倒有大半是应在余慈身上,又让他如何不感激?

    余慈让他起来:“无须做这些俗礼,我看你修为扎实,不温不火,这很不错……”

    说话间,见周围看热闹的人有增无减,余慈眉头皱了下。以他本心,不至于如此高调出场,可一众天法灵宗弟子所遇之事,也并非那么简单。

    他就给小九使个眼色:“走吧,咱们叙叙别情,也想听听你们在湖底,经了什么事儿……让人如此挂心。”

    最后一句,只有小九才能听到。

    小九果然是个玲珑心,眨了眨眼,半点儿异样不露,只是抹干净脸,笑眯眯地抱起余慈臂弯:“走啦走啦,回去再说不迟!”

    余慈瞥了眼过来,见她差不多整个人挂在臂上,也是无奈,也笑了笑,大袖摆动,湖面沉陷,将一干人等尽都吞没。

    陆雅为他们安排的位置,就在洗玉湖下大约七里,这就是千丈深,对天法灵宗弟子而言,可能有些不太方便,但非常时期,也顾不得这些了。

    余慈身形居中,自有一界,将外面强大的水压尽都排开,不给天法灵宗弟子造成压力。看众人都适应了,像是颜臣那样比较活络的,甚至都通过范平,得知了他的身份,便问起事情缘由。

    所问的,正是颜臣。

    刚刚得知眼前这位的身份,颜臣有大半心思都是木的,平日的灵活机变,留不下三成。下意识有一说一,直接道出关键:

    “其实那灵鱼本似乎不应该生活在那片水域,是追着是师姐家乡一个独有之物而来,不是如此,我们也不会那么为难。”

    看余慈和小九灼灼眼神,他打了个寒颤,指向范平腰间的“藏灵袋”:

    “就在那里,是一条贯鳞顶角的鱼龙,还受了伤!平弟将它养了起来。”

第四十八章 九娘神威 藏灵反哺(下)

    范平这回的反应倒快,颜臣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将“藏灵袋”打开。

    所谓藏灵袋,这是天法灵宗弟子标配的宝物,可以存放一些体积较小的灵禽灵虫等,但更多时候,是将以特殊秘法祭炼的本命之兽化为木偶似的“灵具”置入,用时再放出来,非常方便。

    一行人都盯着袋口,里面流溢出淡淡的药香。范平小心翼翼抖了两下,一条黑蛇似的生灵,有气无力地探出头来。

    鱼龙!

    这小生灵形如黑蛇,只是头面与蛇类差距较大,眼鼻口等器官不甚明显,但头顶有两只指节大小的短角,非常醒目,顶端已经有开叉的迹象,仿佛鹿茸一般。

    天法灵宗的弟子们,都已经确认了其种类,但对这种只生长在天裂谷中的天地灵物,还是百看不厌。

    但另外两位的反应,可比他们大得多。

    小九失声叫道:“小家伙!”

    余慈没有说话,可在刹那间,他瞳孔之中,仿佛有金芒流转,便如漆黑云层中迸发的电火,撕裂黑暗。周围天法灵宗弟子但凡是看到的,无不心神悸动,有人甚至一口气憋在胸口,脸都给涨得红了。

    甚至不需要肉眼辨认,只要感应到那仿佛同出一源的亲切气机,余慈就能辨认出这只鱼龙的“身份”。

    小家伙,那个将其最精纯的天龙真形之气灌输给他的可怜虫。

    天龙真形之气乃是太古天龙血脉所蕴的至大至刚之气,可破邪魔虚妄,余慈多赖于此,才多此在险境中活下命来。其后“小家伙”也成为他的宠物,帮了他不少忙,可当年在剑园中失散,一别就是三十余载,不想竟是在此地重聚。

    因在洗玉湖上,受三元秘阵压制,他已经习惯了收敛感应,且天法灵宗的“藏灵袋”也颇为神异,隔绝内外,刚刚余慈竟然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看小家伙的模样,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余慈便看到,“小家伙”头颈间分明有一些极微的伤口,内部结构也受到损坏。

    “来!”

    余慈向“小家伙”送出心念,当年殖入其身中的神意星芒,如今已然不在,或许是在它已颇为炽烈雄厚的天龙真形之气中化消干净。但没关系,同源而出的天龙真形之气,是比神意星芒更为直接的桥梁。

    “小家伙”只是稍微迟疑,就“嗖”地蹿出藏灵袋,就是对鱼龙习性全无所知之人,也能看出,“小家伙”非常之兴奋,绕着余慈转起圈子,若非后者身上灵压太强,恐怕早就贴了上去。

    便在鱼龙绕舞之际,余慈心内虚空中,已经沉寂许久的承启天中央祭坛之上,几如蛟龙般的鱼龙外相从沉睡中醒来,亮金色的巨眸睁开,仰头看天,吁出一口精气,其势如矢如箭。

    而在余慈身外,“小家伙”已经激动得颤栗起来,身上的漆黑鳞片都似在鼓动列张,随即就如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但身上的光泽愈发明透,虽是漆黑底气,却仿佛是涂了一层亮漆,非常漂亮。

    尤其是那细线似的眼眸,罕见地张开,竟如余慈一般,射出金灿电光,虚室生白。

    看到这情形,便是傻子也知道,这条鱼龙一定是从余慈身上得到了天大的好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它和余慈之间大有渊源。

    鱼龙醉舞持续了快要半刻钟时间,才慢慢稳定下来。旁边小九也已醒悟,忙向余慈道:

    “如今饲养‘小家伙’的,记得是离尘宗的张衍师兄?”

    “咦?”

    余慈对“小家伙”失散之后的走向,完全不清楚,还以为是它流落至此。乍听此事,心头就是微紧:

    “张衍师兄?”

    “是啊,前些年我见过张师兄两次,听他说,这条鱼龙是在北荒清剿偷卖剑园秘宝的一些二道贩子身上夺回来的,已经养了快三十年了。我还教给他一些淬炼天龙真形之气的秘术呢……他和‘小家伙’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

    “张师兄……”

    余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当年那个颓废男子的形象在心湖浮起,鲜明如故。

    而小九的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清晰。余慈稍稍恍神,神情便凝重下来,转而问颜臣:

    “这条鱼龙,你们在哪里发现的?”

    颜臣也知道事态严重了,连忙应道:“就是在范叔下葬的附近水域,当时我们正帮平弟捕捉‘祭灵’,它带着一堆灵鱼游过来,应该是被湖中灵物感应到了天龙真形之气,想要吞吃,我们顺势就抓住了……”

    余慈断然道:“带我去!”

    一行人也不说什么安顿了,当下便由余慈心内虚空界域裹着,往深水区飞遁而下。

    范平的孝心无可指摘,以区区还丹初阶的修为,竟是强行下潜到一千六七百丈,大约是十里左右的深度,对他来说,已经很危险了。

    余慈虽然心念张衍的安危,却还是到范佬灵柩埋藏处拜祭一番,范平又跪拜还礼。

    事态紧迫,一切从简。便在拜祭的时候,小九已经领着颜臣等两三个修为较强的同门,在附近搜索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痕迹。

    余慈也尽力放开神意感应,可在三元秘阵,还有水下复杂环境的限制下,感应范围比在湖面上还要萎缩,半径只有八十里左右,也是一无所得。

    小九颇是无奈,在洗玉湖周边,就是这么麻烦,她干脆提议道:“也许,可以向洗玉盟申请通过三元秘阵察探……”

    话说半截,她忽又摇头,捏着下巴沉吟:“若在三元秘阵的控制范围内遇险,张师兄不至于踪迹全无啊。”

    要知离尘宗是洗玉盟的重要盟友,身为离尘宗入室弟子,在三元秘阵的监控之下,只需要提升战斗烈度,必然会有执法阵前来干涉。当然,他也可能是遇到了让他根本无法抵抗的强人,但若如此,小家伙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如此看来,最有嫌疑的地方,要么就是洗玉湖的深水区,要么就是那些受各路禁制、法阵封锁的宗派矿脉要地。

第四十九章 湖底篝火 水府妖众(上)

    小九又问颜臣:“那群公子哥儿索要的灵鱼,是何种群?一般出自何处?”

    “这个……”颜臣有些狼狈,他对洗玉湖特产的灵鱼还真不熟悉,忙打开藏灵袋,让小九验看。

    打量两眼,小九就一拍巴掌:“这是思明灵鱼,是洗玉湖三十里水层以下才有的鱼种,长年生活在黑暗水域,眼睛退化,但若摘取出来,洗炼一番,却是修炼一些瞳术的最好材料之一。”

    “三十里?”

    颜臣吓了一跳,那个深度,除了余慈和小九,他们这群天法灵宗弟子,谁去谁死,没有任何例外。

    “你和范平师兄他们一起,先回去好了。我和哥哥一块儿看看……”

    “倒也不忙。”沉默了好长时间的余慈突然开口,“再问问吧。”

    问哪个?问鱼吗?颜臣差点儿脱口而出,而仅过了数息之间,他就傻在那里。眼看着暗沉的水波中,一个人影挣扎着给“送”到近前来。

    之所以用“送”来形容,是因为那人固然是手舞足蹈,却像是被水中某只无形的大手扼住脖子,近前来看,那脸已经是给憋成了青紫色,也不知余慈是从哪儿将这个倒霉蛋给揪来的。

    小九皱皱眉头,什么话也没说,至于余慈,则沉声开口:

    “谁安排你跟着天法灵宗弟子的?”

    颜臣和范平等人都是愕然,再看那人,却实在没有半点儿印象。

    小九明眸流转,终于是想出了端倪:“我记得你,湖面上,你就躲在那群公子哥儿后面……啧,居心不良哦!”

    颜臣又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原来,他们在湖下捕捉鱼龙、灵鱼的事情,就是这厮给暴露出去的!

    当下他盯过去的眼神,就分外不同。

    那人继续手足挣扎,脸上的青紫颜色都要发黑了。余慈不只是扼住了他的喉咙,恐怕连心肺的大部分功能都一发地禁了。如此模样,别说回答,恐怕随时都要断气。

    可余慈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也根本没有听人招供的“诚意”,只在稍隔了一两息后,点点头:“原来是无极阁……你叫尚青是吧。”

    便在余慈自问自答之时,受制那人的眼睛都要鼓出眼眶,谁都能看出来,他已经震惊恐惧到了极处。

    颜臣心里狂叫“读心术”、“搜魂秘法”,如此传说中的神通法术,竟然是真的!同时他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漏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可这时候,小九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开:“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宗门里长辈是头一天对你讲吗?”

    颜臣有些悻悻,但也知道,小九所言确实最正确不过。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当下聚起师弟们,吩咐两句,就要往小九所说的住宿之处赶去。

    小九又递给他一件已经祭炼封印的“灵具”,看模样,应该是战力极强的水中灵兽:“若是路上遇到不怀好心的,就把它放出来,你们则不要恋战,跑到地方就没事儿了。”

    颜臣心中就是发飘,勉强笑道:“就这么一段儿距离,能有什么事?”

    说着,他去给余慈见礼告退,余慈正虚立在水波中,脸上似笑非笑,微偏着头,仿佛是在侧耳似听那个叫“尚青”的倒霉鬼心声。

    而就是在这片黑暗水域中,借着自家外烁的灵光,颜臣也能看到,尚青脸上已是涕泗横流,也不再挣扎,整个人的心防已经彻底崩溃。

    颜臣相信,如果现在余慈松开卡在尚青脖颈上的禁制,这位定然会将知道的所有情况,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

    可余慈依旧不让他说话,偏偏面上是“颇有所得”的表情,那种诡异和神秘,让人看了只觉得肺腑生寒。

    不过,余慈对他,或者说,对小九和范平的同门,还是比较照顾的。虽然是专注于“倾听心声”,却在他行礼之后,曲指弹出一道金光,刹那分化,竟是每个天法灵宗弟子腕子,都套了道淡金手镯,虚实莫测。

    小九对这场面倒有点儿眼熟,细看了两眼,就笑道:“哥哥这是给了你们好处。手镯应该是召唤玄门力士之用,如果遇敌,你们就召唤出来,也许还能结成个阵势什么,比我那‘暗戟妖鱼’可有用多了。”

    连续获赠两样防身宝物,颜臣心里却是彻底地虚了,终于明白事态有多么紧张,当场屁都不敢放,再向余慈和小九施礼,带着一众人等,往居住地去了。

    看他们离开,小九俏脸上笑容隐没,走到余慈身边,看那个叫“尚青”的无极阁修士,如何在无声中“招供”。

    颜臣等人对北地的形势终究不了解,可她却是知道厉害的。就像是无极阁,并非是宗门之属,而是是北地三湖区域,一个专门做“黑活”的组织,以“无所不用其极”而得名,可谓臭名昭著。

    思及余慈所处的形势,小九不想让他树敌太多,忍不住提醒道:“哥哥,无极阁是给钱办事,认钱不认人的地方,从这种人身上,恐怕问不出根底的。”

    “的确如此。”余慈转眼看过来,却是苦笑,“正事没问到多少,别的地方一不小心就问多了。”

    话音未落,那个尚青猛一个抽搐,全身生机离散,再起不能。待余慈松开禁制,他也就在水流作用下,远远飘走,在这个深度,加上性情凶猛的一些灵鱼影响,能得到全尸的可能性不大。

    小九低声问;“没有张师兄的消息?”

    “只知道是在外域历练时给擒下,转运到这里的时候,出了岔子,连带着某个性质类似的‘货物’,一块儿逃离。”

    “转运?货物?”重复着关键的字眼儿,小九莫名就觉得心底微冷,“哥哥你是说,有人专门擒下张师兄,还有类似的修士,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小九。”

    “嗯?

    “张师兄是不是转修了纯粹的剑道?”

    小九惊讶:“哥哥也知道?”

    余慈嘿了一声:“猜到的……真巧啊!”

    小九眨眼,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

    余慈也不多说,微瞑双目,心念扩散,与冥冥中那一张粗疏却又玄妙的“大网”相连。

    在上面,标明了一个特殊的存在。不属于他的信众,却是通过神意星芒定位,确认了她此时正在洗玉湖下,深达一百五十里处的危险区域。

第四十九章 湖底篝火 水府妖众(中)

    张衍眯着眼睛,挑动身前的篝火。

    在深达一百五十里的黑暗水域,做这些事情看似荒谬,其实非常正常。因为在这片水域,也有着法阵、禁制的存在。一部是完整的,进不去;一部分是破损的,没用处;可他的运气不错,找到了一处荒废已久的法阵区域。

    法阵依托水底的山脉而建,凿壁开府,撑起一片大约亩许的空间,里面干燥微凉,甚至还有遗留的火堆余灰,大概是经常下来游历冒险的修士暂时栖身之所。

    最妙的是,这个山洞式的避水区,共有四个出口,每个出口都有示警或基本的防御布置,可进可退。在重新安排了一番后,他也终于能够喘口气了。

    这将近一天的时间里,他过得非常辛苦。

    游荡在百十里深的水域,随时都上万斤的重压在身,就铁块也给压扁了,更别说还要时常战斗,每一次动作,都是对极限的挑战。若只是一个也还罢了,偏偏还要照顾别人,着实狼狈。

    自嘲一笑,胡子拉碴,削瘦见骨的脸上映着火光暖意,本是不太健康的青灰颜色,也给遮掩下去。

    就是千锤百炼的剑器,也有断折的时候。真正的极限在哪儿,他心知肚明。能找到这么一处栖身之地,是运气,至于接下来会如何,大半都要看老天爷是怎么来掷骰子的。

    “小……”

    习惯性地开口招呼,却是猛醒,他在脱险之初,就将“小家伙”放走,不知这个颇有灵性的小东西,能不能给他点儿惊喜……至不济,让它自由自在活着,也不错。

    轻叹口气,张衍抽出随身长剑,剑身长二尺九分,柄长五分,无锷薄刃,卷曲自如。轻轻一抖,映着火焰,便似有一层层霞光扩散。

    目视剑刃,他的精神进入到一个明澈安定的状态中去,任心中念头如何烦扰,任眼前光芒如何纷乱,都无法扰动其心,便在安定中,日渐纯正的剑意殷殷低鸣。

    在离尘宗,他本就是孤僻乖戾,不受师长管束,这也就罢了,他又坚决不修炼已经宗门改进的心诀法门,前面二十多年下来,在实证部四代弟子中,进境几乎是最慢的那个。好不容不易磨到了还丹中阶,就再无寸进,唯一可以称道的,不过是剑意纯粹罢了。

    如果他还是之前颓废嗜赌的蠢货,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自从当年从余慈处学来了“生死一线”之法,在生死中磨砺多回,他赌性虽在,意志更坚,自知在实证部心法上已有心结,干脆孤注一掷,抓着某个机缘,毅然转为剑修。

    实证部用剑的同门,十有五六,可那与剑修是不同的,只养剑胎一项,就是各剑派不传之秘,他却是因缘巧合,在整理宗门收集的“东侯”剑技秘本时,找到了转化剑胎之法。

    当然,此中凶险,毋庸讳言,庆幸的是,他成功了。

    即使日后还有许多后患,可这样赌来一命,真是痛快!

    他在剑上还真有些天份,十年时间,连破关隘,成就步虚。在实证部四代弟子中,进境也能排在前十。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等于是和离尘宗划开了一道裂隙,虽然还是入室弟子,却再也无法从离尘宗找到前路,日后只能靠自己努力。

    这些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飘荡,北地、南国、东极,走马观花,也粗粗来了个遍。这次本是想着从外域寻路,游荡到西方佛国,哪知还没真正成行,便给人围攻遭擒,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这洗玉湖底。

    必须要说,还多亏这一次剑胎转化。张衍修炼“东侯”的剑技秘术,其中有一部“日影”之术,是极端情况下,神魂元气的移窍避险之法。他虽不敌遭擒,却及时藏匿元气,等积蓄到了一定火候,自然冲关醒转。

    如此变化,也大大超出了敌人的预料,猝不及防之下,被他破禁而出,还顺手救了一人。

    可接下来,事情就不怎么顺利了,放出“小家伙”去示警后,敌人也是警觉,绝不能让他逃出洗玉湖底,便纠合力量,不求再度擒杀,而是将他驱赶向更深处的水域。

    从水压变化来看,原本他是在三十里左右的水层,半日不到的时间,就给逼到了一百里往下,最终是顶着随时都要崩溃的风险,逃到此处。

    每日祭剑的功课做完,张衍抬起头,隔着篝火,看那边抱膝而坐的俏丽女子。

    这位,就是他救出之人。

    同行快一天时间,他还不知道女子的身份。倒不是对方秘而不宣,而是那位忘掉了自己姓甚名谁。

    女子也是剑修,境界应该还在他之前。但在被擒之前,似乎是经历过一场苦战,其头顶遭受过重击,导致脑宫受震,记忆都有些散乱。

    伤她的凶手,或是法器不凡,或是独门手法,步虚修士的形神恢复速度已经不慢,可女修颅骨伤处,似乎有股力量一直阻碍伤口的愈合,气血不可疾行,以至于战力大损。

    相处这段时间,张衍便见她经常发呆,思绪混乱,又找不到梳理的机会,张衍也就更加辛苦。

    不过,这种辛苦,并不让人特别厌烦。

    感应到他的注视,女子明眸中焦点凝聚,与他视线对接。

    张衍轻声询问:“怎么样?

    女子就苦着脸摇头,随后又展颜而笑:“没关系,现在越来越好,很多片断都渐渐清楚,大概就快想起来了。”

    看起来,这位本来性情应该是比较活泼自然的那种,见她心态如此放得开,张衍还能说什么?

    不过,女子倒是非常健谈:“这里是洗玉湖底吧?我刚刚还真的回忆起一些相关的消息呢。”

    张衍一怔:“什么消息?”

    “好像是我师傅说的,嘿,她可是个大美人儿呢。”

    女子笑起来的时候,两眼都弯成了月牙儿状:“她说,洗玉湖上,歌舞升平,任是地仙大能,也不能做出过分之事;可在洗玉湖下,深水区中,尤其是那些重重法阵、禁制之内,卑劣阴私之事,日日不绝。如果我行道至此,一定要非常小心,如果遇到不可抗拒之敌,就往、就往……”

    话到关键处,突然就卡住了,女子忍不住就拿手敲自己的前额。

    张衍唬了一跳:“别碰!”

    话音方落,外面忽起动荡,湖水暗流拍击洞外岩壁,发出沉闷的声响,以到于山洞都微微摇晃起来。

第四十九章 湖底篝火 水府妖众(下)

    如此动静,不用多看,便能感觉到其中满满的恶意。

    实际上,这是张衍已经熟悉了对手的节奏。

    目前,将他们擒住的幕后黑手,仍没有现身。除了在闯出那块暂时“存放”他们的秘地时,有一些交手外,如今在这片深层水域中,他们最大的对头,实是此处独有的水底生灵。

    在宗门内,也听一些长辈说起过,洗玉湖底当真是奥妙无穷,莫要看湖面最宽处,也就是万余里,可在深层水域,远远超出。不只是下方开阔,还有虚空之妙。多少年都没能探查清楚,迷失其中,也不意外。

    如此奇特的水域,危险自然层出不穷。

    最著名的,一是随着深度的增加,几乎无休止上涨的庞大压力;二是无数劫以来,各宗各派布下的守护矿区的法阵禁制,层层相叠,难以掌控;三就是洗玉湖底,复杂的生态环境,以及生活在这恶劣环境之中的各种可怖生灵怪物。

    尤其是超过百里深度以下,在时刻都有成千上万斤的重压之下,洗玉湖底还是有着相当丰富的物种圈子。最要命的是,妖物特别多,所谓鱼精龟相,虾兵蟹将,各有灵智,自成一国。

    以至于很多人都认为,洗玉湖底通向另一个虚空世界,那个世界很可能完全被水覆盖,湖底的妖物,就是从那个世界中过来的,甚至还不断扩大其占领范围。

    事实究竟如何,张衍搞不清楚,但有一个事实最为明确:

    湖底生灵妖物,实在不怎么友好。

    “哗拉”水响,连续的冲撞过后,终于有强者冲破了法阵的阻碍,撞入山洞中,与之同至的,自然就是汹涌而入的水浪。

    然而,能够架设在这片水域的法阵效果也当真不俗,其对水压、水流的抵抗并不是一锤子买卖,是节节抵御,虽然湖水在强压下挤迫进来,但才冲击了数丈距离,势头就在岩洞间衰落下去,只有先期冲进来的那位,闷声冲上。

    来者乍看去便如一只肥头鱼,腹部生有一对如鳄鱼般的粗壮肢爪,人立而起,高逾丈许,上身无臂,却有三对刀锋般的半透明鳍翼,挥动间锐气逼人,又灵动非常,仿佛是刀法精湛之辈。

    “守在这儿,注意其他三个出口。”

    虽说相较于主入口,其余的进出通道都非常隐蔽,张衍仍不敢大意,让同伴押阵,他则持剑进击,选择了最凶险的近身战。

    那鱼妖之前却是见识过张衍的悍勇,巨躯微微一挫,已经失去了大半冲击力的湖水,后发先至,从它脚下漫过,扑到了篝火之上,其力已尽,只是激起了些许烟雾。

    火光摇曳,明暗不定,恰逢张衍剑锋划过。刹那间,那二尺九分的剑身上,仿佛是吸聚了一切光芒,挥过来的已不是剑器,而是急坠的星辰在临近破灭前,爆开的强光。

    刺眼的光线就是这些深水生灵最大的克星,鱼妖千防万防,甚至已经剑芒闪耀的时候闭上眼睛,但精研东候剑技的张衍,对于剑技与光影结合的手段,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光线与剑气完全交融,随意转化,鱼妖只是觉得身上一热,剑气已经通过光照热力的微量传递,直透肺腑,再爆裂开来,由内而外,将鱼妖弄得千疮百孔,即刻毙命。

    一击得手,张衍顺势一脚将鱼妖飞踹回去,其颇为雄壮的身躯,将后面闯进来的那些虾兵蟹将压得东倒西歪。而陡然复杂起来的光线流变,则是给了张衍最好的发挥空间,剑气就在明暗之中闪没,当者立仆,竟无一合之将。

    不过三息左右的时间,张衍已经将敌手这一波冲势,硬生生压回到洞口。

    见冲之不进,那些湖底生灵、妖物便是一哄而散。

    张衍站在洞口处,缓缓收剑,顺势往后退了两步,在阴影中一口鲜血呛出来。

    近一日来,如此恶劣环境下,连续的奔走、战斗,外伤还好,内部实已是五痨七伤,若不是及时发现这片区域,给了些缓冲,如今他大概已经成了这片水域的浮尸……不,恐怕尸体是留不住的。

    张衍无声苦笑。无论如何,他是绝不能再出去了,否则以目前的状态,恐怕刚一入水,就要内脏爆裂而亡。

    不只是他,那女子的头骨伤情,在深水之中逗留,也没有半点儿好处。

    正想到那位,女子话音响起,虽是紧迫之时,依旧轻盈流利:“唔,你的剑术,看起好眼熟啊。”

    “是吗?”

    张衍随口应了声,忽又灵光一闪,正要再问,却听里面低呼一声:

    “喂,你家的那条小蛇回来了……从别的入口进来的,真聪明!”

    张衍愕然扭头,正看到一道黑中透金的长影,在已暗弱的篝火上空盘旋,精力十足,趾高气扬。

    “废物,废物!”

    苏双鹤一脚踹翻了案几,书房里登时一片狼籍。

    “无极阁那群收钱办不成事的混帐,人都搞丢了,还有脸说什么‘尽在掌握’,赵相山嚣张跋扈到了老子头上,我看他还能蹦跶到几时!”

    话是这么说,苏双鹤也明白,无极阁不是那么容易动的。

    洗玉盟把北地三湖的宗门整合起来,极力做到利益的较合理分配。可人心复杂,各家宗门之间的利益冲突,从来就没断过。虽然洗玉盟的存在,给了他们在明面上商讨解决的平台,可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仍然要在私下“处理”,这就使得无极阁之类的组织应运而生。

    既然是“应求”、“应运”,这类组织的生命力就特别顽强,像无极阁这样,组织严密、后.台强硬、关系复杂的,已经有十余劫以上的历史,比一些宗门都要古老。甚至传说,其雏形存在,还要在洗玉盟成立之先。

    若非如此,苏双鹤也不会辗转雇佣无极阁,做那些见不得光的秘事。

    可一向“口碑不错”的无极阁,这回偏偏就出了问题。

    苏双鹤一个人在屋里生气,连个商量头都没有,心头愈发焦躁,将地上的笔砚等物,踩得嘎嘎作响。

    其实,他也清楚,他生气的源头,不只是无极阁。更多的还在于那边传回的即时消息。

    那个叫张衍的离尘宗剑修,其随身的一条鱼龙突破了封锁,到了湖面上,好死不死地,竟又和眼下他最忌惮的人物之一产生了交集。

    余慈……怎么哪个地方都有他?

    “为免夜长梦多,大不了我亲自出马!”

    正咬牙下决心,外面的家仆战战兢兢传入消息:“老爷,上清宗渊虚天君来访!”

    苏双鹤愣在当场。

第五十章 打草惊蛇 涸泽而渔

    娘的,这是打上门来了?

    苏双鹤第一时间就想着准备法宝、阵势,以应大敌。然而念头转到半截,忽然想到不对:若余慈当真杀来,还用得着通报吗?

    他压下心中纷乱头绪,沉着脸拉开门,盯着屋外的家仆:“渊虚天君?究竟是怎么回事?”

    家仆已经知道他心情糟糕,头也不敢抬,尽力维持着语句清晰:“是渊虚天君余慈余真人,送雪枝夫人回府。如今夫人正在前厅招待着,问老爷您在不在……”

    其实家仆的回答已经很乱套了,不过苏双鹤却听了个明白,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看起来还成,应该是无极阁那边隔断消息做得不错,没有牵连到这边。

    只要不是兴师问罪的,什么都好!苏双鹤脸上也露出笑容:“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去禀报一声,说我马上就到。”

    看家仆离去,他又关上门,当即展开神通,将狼籍不堪的书房大致清理一番。按照在环带湖的“交情”,只在前厅待客,肯定是不合适的,说不得还要回到这里来。

    如此缓下心想一想,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当局者迷。

    此事关系重大,又分外敏感,就是无极阁那边,也是由翟雀儿吩咐人联系的,做足了掩护,就是发现问题,倒查过来,也极困难,那会这么轻易就锁定目标?

    说到底,不过就是无极阁转运的“货物”出了岔子,还没牵连到他呢!再说了,两个步虚剑修,有一个还伤势未愈,哪用得着他亲自出马?让翟雀儿督促无极阁尽快消除后患足矣。

    他刚刚未免太紧张了些。唉,都是那“万古云霄”闹的……

    摇摇头,确定都掩饰好了,他略整装束,往前厅去,心中对无极阁还埋怨未休。

    前段时日,因为一个千宝道人,余慈那是果断与穹庐社撕破了脸,最后逼得穹窿神君壮士断腕,狼狈不堪,显而易见,那位与离尘宗情份未断。

    这时候,又招惹上了离尘宗弟子,是嫌他还不够乱吗?

    对于余慈,自从见了“万古云霄”之后,苏双鹤承认,他已心生忌惮。

    从环带湖回来,他就觉得天遁宗的计划不靠谱,但思来想去,再加上翟雀儿的建议,他还是将相关信息封存下来——想想看,当时参与其中的,还有楚原湘、武元辰两个,可哪见半点儿风声从他们那边传出来了?

    这个出头鸟不做也罢。

    正因为如此,这段时日,天遁宗主动找他多次,他都给含糊过去。

    而等到渊虚天君、上清后圣之名传到洗玉湖,天遁宗那边失声了很久,也不再找他,但听说还有一些动作。

    其实按照苏双鹤的本心,既然动不了,自然是合作最好。若能得余慈之助,甚至搭上那位“后圣”,在洗玉盟里搭一把手,夏夫人又何足道哉?

    可是,已经积蓄了很多年的那份野心火焰,一次次将这个念头熬干。

    求人岂如求己?他既然已舍了绝大代价,要成为人上之人,巫上之巫,又岂半途而废的道理?走这条路,就是与全天下为敌,付出的代价不可思议,可一旦成功,收获的成果更是不可思议!

    可即便如此,苏双鹤也不再想和天遁宗混在一起了,那些本该冷静的杀手们,因为担心核心法门外流,已经有些疯魔了,就是成功,难道就能抵得过“上清后圣”的怒火吗?

    苏双鹤越发觉得心念圆转如意,走在路上,也是摇头晃脑。

    他越想越明白,虽说早晚要和余慈发生冲突,但在此之前,不妨就最大限度地利用一番。

    余慈能主动找上门来,就说明之前的拉拢还是有效果的——自家外室都送出去了,这份儿大礼,总要吃得他软一截吧!

    便抱着这份微妙心思,苏双鹤来到前厅,掀帘进去,便看到余慈正在客位上悠闲品茗,神情并无任何异样之处。

    倒是雪枝,明显还没有摆正自家位置,竟是站在厅中,位置尴尬,更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

    这么一搭眼,苏双鹤心里就更复杂了。

    任是哪个爷们儿把自家女人送给别的男人,心情都应差相仿佛。

    便是苏双鹤想做枭雄,力求不滞于女色,此时心里也痛快不起来,又在腹诽余慈:你自去享受便好,又将她送回,是什么意思?

    带着类似的想法,他扫了雪枝一眼,却意外发现,自家所设的巫咒竟然没有动静,这就是说,余慈这快两个月的时间,竟然没有下手吗?

    来不及有更多的想法,他大笑着走向余慈,主动招呼:“环带湖一别,倏乎两月,余老弟已经是名满天下,由不得人不刮目相看哪!”

    余慈笑吟吟站起来:“些许薄名,不敢在鹤巫面前充数。”

    “老弟过谦了。敢对东海那位出手,数劫以来,也只有太玄魔母一人而已。如今,老弟也不让人后……”

    话至此处,苏双鹤合手向北虚拱:“后圣安否?”

    余慈微笑道:“多谢鹤巫挂念,一切都好。”

    这家伙嘴巴倒严实。

    苏双鹤心中冷哼一记。他问起“后圣”,其实是想看一看余慈如何称呼,由此推断那位神秘人物的底细。但余慈半点儿口风不露,他也只好做罢。

    直到此时,苏双鹤才又看向雪枝,本想喝斥两声,拿拿架子,但转念一想,两月过去,实不知如今二人是怎么个关系,便依旧对余慈道:

    “一路上,雪枝可是给老弟添麻烦了?”

    “焉能如此?”

    余慈打了个哈哈,其实这一路上,雪枝极是低调,若非余慈一直想着,要借她完成七情魔丹,简直就要忘了她的存在。

    他也知道苏双鹤打的什么主意,但今日来,是另有目的,只是借送回雪枝之事做掩护而已,也不废话,当即进入正题:

    “今日除了送雪夫人回府,还有一事想劳烦鹤巫。”

    苏双鹤微怔,随即便道:“余老弟尽管说,但凡是我力所能及之事,必不推辞。”

    余慈先是拱手感谢,然后才又开口:“不瞒鹤巫,昨日我刚到洗玉湖,今日就得知,以前在离尘宗的一位同门,被逼入洗玉湖底,至今生死不明。如今我虽是与离尘宗再无干系,可之前同门之谊还在,这件事,我不能不管。只是毕竟人生地不熟,故而想请鹤巫助我一臂之力,寻那位同门……生见人,死见尸!”

    苏双鹤闻言,先觉得荒唐,继而心里腻歪极了。

    这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请贼抓贼”之类的就不说了,他刚刚才想着,尽力把事情撇清,这边就要让他再贴上去。

    当然,要是能借机把手尾清理干净也就罢了,可问题在于,这一桩事情前后脉络极多,关涉各方,尤其是与无极阁的合作,沾上就是屎。

    余慈这边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万一深挖下去,让无极阁发现了端倪……赵相山那厮,从来就不是盏省油的灯,论脸皮之厚,心肠之黑,苏双鹤也自认瞠乎其后。

    无极阁除了“做事儿的口碑”,更从来没有其他名声可言,做的就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正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

    真正冲突起来,到最后吃亏的是谁,不言而喻。

    心里是这么想的,可面上,他又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绝。此类事情,对他这等洗玉盟的实权人物,还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他就开始后悔,怎么当初说是“闭关”,就没跑回飞魂城去,远离这是非之地?

    苏双鹤心里纠结,脑子却是转速加快,片刻之后,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办法。

    “原来如此,余老弟且放宽心,事发至今……”

    话说半截,苏双鹤差点儿咬了自家舌头,忙把后半截“也没太长时间”给咽回肚里去。也是他心里存事儿太多,险些就暴露了自己对事态的了解程度。

    缓了口气,他才道:“事发至今,不知有多长时间了?”

    “这个却是不知。”

    “唔,这也无妨。只要是在洗玉湖周边出的事儿,洗玉盟自当处理。我这就传信给当值的监察,让他发动三元秘阵,探索湖上湖下的情况。一般而言,但凡不超过水下百里,又有气机激烈冲突的,都可以锁定目标。”

    苏双鹤打的就是卖人情不卖劳力的念头。

    洗玉湖上的三元秘阵,是此界最复杂精密的大型法阵之一,每日吞吐的天地元气都不可计量,便是这样,也还是在“半沉眠”的状态,真要威能全开,不说给周边环境带来的绝大压力,就是每时每刻的天地元气消耗,也能让洗玉盟这样的庞然大物喘不过气来。

    正因为如此,三元秘阵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维持“半沉眠”状态下,其功能也只是展现两到三成。

    可这样的安排,应付寻常事态可以,一旦碰到猝不及防的灾祸,很可能反应不及。洗玉盟高层就做出改变,要求盟中天、地、人三类宗门,每家都要抽出一到两位劫法宗师,到三元秘阵中的几处关键枢纽轮值,这些轮值人员,便称为“监察”。

    一般而言,每日的当值监察有三名,名义上一主两副,但所拥有的权限差不到哪儿去。

    要说请托洗玉盟监察,发动三元秘阵,无论是人情也好,耗费也好,都要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一种方式,但却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亲身涉入的程度。

    而且这种做法,动静极大,也算是给无极阁提个醒儿。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如今张衍二人,其潜行的深度,已经远远超出了百里。在那个距离上,三元秘阵其实也能搜索,但除非是洗玉盟内部两个天阶宗门以上、五个地阶宗门以上,或十个人阶宗门以上联合申请,否则不会予以执行。

    之所做出限制,名义上是怕阵势发动,惊扰了深层水域妖物,惹下不可收拾的祸患。而实际上,各家宗门更担心自己在那个深度的秘密矿藏、洞府等等见不得光的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余慈显然是不知道的,当下就给苏双鹤行礼致谢。

    苏双鹤面上连说无妨,心中却是得意非凡。如此做法,他还有一个盘算,就是大张旗鼓,借余慈之势,扬他之名。

    他早就听说,夏夫人派仓攸那丑鬼,亲往三宝船上,送了一本“碧霄玉册”,大拍马屁。

    可那又怎样?

    明日此时,整个洗玉盟都会知道,“渊虚天君”碰到了难处,第一时间就去找苏双鹤,两边的关系,自不必说。

    夏氏贱婢,你听到这消息之后,又待如何?

    越想越是高兴,苏双鹤当下做了一件传讯玉简,盖上自家私章,发往洗玉盟当值监察处。

    还别说,他飞魂城首席大巫的面子真的管用,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边就传回消息,说是半个时辰之后,可以开启深水区的探测法阵,持续时间达四个时辰。然而不管搜索成或不成,都要中止,以防生变。

    对此,余慈自然是千恩万谢。

    至此,事情办妥,余慈就提出告辞,苏双鹤当然也是挽留,要尽地主之宜,请人住下。

    不过余慈去意已决,苏双鹤最后是送人到正门,看余慈飘然而去,再不回头。

    苏双鹤眯起眼睛,盯着余慈的背影,又怕恶意受感应,转而看身边垂首不语的雪枝,心里转着念头:

    这女人,勾引人都做不到,要她何用?

    可转念再想,终归是个抓手。而且,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余慈身边,不缺绝色,真的送上门去,未必有效,放在自己身边,诱惑力或许还要大些?

    当下,他就冷哼一声:“把你在船上经的事儿都说一遍。半点儿细节都不要漏过!”

    雪枝强按着心中惶恐,尽力维持着平静的姿态,应了声“是”。

    二人就往书房那边去,还没过二门,后面又有家仆报讯:“老爷,外面启哲公子求见。”

    听到那个名字,雪枝陡地打了个寒颤。

    “种子质量下降啊。”

    这回见到苏双鹤,余慈又有新的感触。

    他今日登门拜访,当然不是什么寻访同门,生见人,死见尸之类。如今张衍那厮携美临于危境,做护花使者做得正开心呢。

    余慈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观察苏双鹤上。

    苏双鹤对他的态度并不出奇,那是自环带湖以来,施加的情绪神通潜移默化的结果,而其间的“万古云霄”,更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更重要的是,相较于在环带湖的时候,甚至是与前夜湖下相比,苏双鹤的心神定力、情绪念头,都处在一个非常低弱,也非常混乱的境况下。余慈精通情绪法门,又早有概念,故而一眼就能看出来。

    苏双鹤自己尚懵然不知。

    已经快被吸干了吧……

    苏双鹤在这儿的,毕竟只是第二元神,看不到本体,也就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而以苏双鹤色厉内荏的性子,恐怕会将本体藏得严严实实,一直躲到大事抵定,才会回来……

    可另一方面,如果苏双鹤仅以一具第二元神,就能够镇住场面,他又何必交接“外援”,把自己都赔进去?

    若他真要“办大事”,如果翟雀儿给了他足够的“暗示”,在此关键时期,他的本体已经暗中回来了也说不定。

    所以,才会被人又抽又吸,连带着第二元神也要损折进去。

    今天瞒不过余慈,再过一段时间,苏双鹤的状态也未必就能瞒得过别人。

    翟雀儿及其背后的魔门,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十有**,其发动之期在即,已经无须掩饰了……可那什么一百零八个剑修的准备,又算什么?

    余慈颇是困惑。

    这两日,他一直在思考,苏双鹤这个把自己卖掉都不自知的可怜虫,还有翟雀儿,及其背后的魔门东支,究竟想做什么。弄不清楚这一点,纷杂的线条就不可能整理清楚。

    翟雀儿和苏双鹤的所作所为,有种诡秘而严谨的意味儿,对剑修数量的严格要求,让人联想到某些特殊法门或仪式。

    二人十有**是要在飞魂城内部做文章,这种事情,自然要问飞魂城的内部人员。

    余慈也通过神主网络联系幽蕊,却没有得到答案。原因是幽蕊早年抗拒成为灵巫,其身份一直颇为尴尬,飞魂城内的许多机密,她都无权知晓。

    但如今,幽蕊终究还是成就灵巫,再加上她幽灿之妹的身份,情况又是不同。余慈干脆让幽蕊尽快赶到洗玉湖,或者直接返回飞魂城,负责探查此事,尽快来报。

    在重振上清的关键节点上,他对这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耗费心思,绝不是没事找事儿,相反,这是非常必要的。

    翟雀儿这个魔门东支的高弟,与苏双鹤这样的巫门实权人物搅合在一起,没事儿也能惹出事儿来,何况当下?

    开宗立派,重力更重势。若是在局势动荡,灾祸频起之时重开山门,就等于是建在了火山口上,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

    余慈不断与幻荣夫人交流,做出猜测,也商讨如何应对。

    在他手边这些信众里面,幻荣夫人应该是最具大局观的人物。这段时间,余慈经常和她讨论、分析目前北地的局面,不断调整、修正认知,受益良多。

    幻荣夫人的心计不可谓不深沉,可是,任何人做事,都自有其风格。由于她久在魔门,思维方式不可避免就向那边偏移,倒不怕她太过阴暗之类,只是一些手段方法,都有着鲜明的魔门特色,也需要相应的魔门手段才能取得最完美的结果。

    短期的谋划还好,一旦将时间线延伸出去,其中的魔门味道就非常清晰。

    世人大都如此,隐藏在苏双鹤背后的翟雀儿,也不可避免有其专属的印记。《自在天魔摄魂经》之类的手段,天底下也只有包括她和余慈之类的极少数人,才能玩得起,玩得转。

    余慈和幻荣夫人商议之后,就想将翟雀儿从幕后逼出来,在她身上做文章。

    今日主动“拜访”苏双鹤,便是由幻荣夫人提议,为的是“打草惊蛇”,先捆住苏双鹤的手脚,那时,翟雀儿就不得不走上前台,由此以观后效。

    也许这会给仍在湖下的张衍带去许多压力,不过张衍有了依仗,赌性就大,觉得洗玉湖下的环境很有利于磨练剑意,竟是主动包揽了诱敌的任务,埋头在水下不出来。

    余慈则怀疑,他是不是想趁着近水楼台的机会,做点儿什么……

    灵矫这个香饵,到此也算用到头儿了,可惜咬钩的出现了偏差。

    余慈已将幻荣夫人的分身派过去,暗中护持,再算上重新打通心神联系的鱼龙,可保那二人无忧。

    如今事已办妥,唯有耐心等待了。

    如是,在各方大部分保持克制,只暗流汹涌之时,洗玉湖上又翻过一日。

    天气晴朗,万里云淡,余慈又乘舟而来,重新穿过深幽水道,划入莲花池,遥见回风摆柳,满池碧透,花姿婷婷,摇曳生情。满池荷花,只在一日夜的时间,便已盛放。

    此时船上却是装了四个人。余慈、骆玉娘、陆雅,还有一位神智昏昏的叶池。

    今日到此,正是为了医治叶池的伤势。虽说是早有预约,眼下第一项却还要与华夫人打声招呼,才合礼数。

    问前方轻舟接引的美婢,那位却是告之:“夫人正会客呢。”

    唔……我也看到了。

    转过那一个柳树弯,眼前豁然开朗,视线穿过一池碧叶荷花,便可见当日聊天的水榭之中,华夫人侧倚栏杆,尚有人在旁。

    远看去,是一位中年男子,颇为俊朗,尤其神情恳切,似是在劝说着什么,但华夫人则非常冷淡,眼波从不在男子身上逗留,只在莲花池上流动。

    恰好,她和余慈视线对上。

    余慈就笑着拱手,华夫人也微微一笑,做了手势,却是让他们先去冷泉办正事。如此不拘礼数,倒是很熟捻的样子,惹得那中年男子一瞥。

    男子见到余慈形貌,明显一怔,似是想过来招呼,但不知为何,终究没有起身。

    余慈向那人略微点头示意,也不再理会,乘舟直至冷泉外的小码头,早有白衣侍女迎候在此。

第五十一章 泉池磨剑 水榭奇谈(上)

    石室冷泉依旧是前日模样,寒雾凝结,封锁池面,遮住了池壁上的魔门文字和相应的画纹。

    余慈就吩咐陆雅:“将阿池送入泉池中……你也下来照应着。”

    陆雅应了一声,白皙的面颊微有红晕,但还是在侍女的帮助下,为叶池解带宽衣,只余一件贴身抹胸,这才送入水中。

    随即陆雅也是脱落衣衫,大致与叶池仿佛,但明眸善睐,身姿摇曳,风情自然还要胜过。

    就担心你想歪……

    余慈为什么叫陆雅过来还不够,又把骆玉娘请来,实是因为目前这情况太过暧昧,必须请一人做证,以向叶缤证明清白,免得她认为对自家弟子轻薄。

    当然,明面上的理由乃是“护法”,这一点,骆玉娘也是心知肚明。

    “劳烦道友看护。”

    余慈向骆玉娘招呼一声,后者已经不是头一次来,说不定比他还要熟悉环境,自然不用操心。

    他走到泉池边,陆雅倒把叶池摆放得很好,只露出头颈,且泉池上方寒雾凝结,只要不是存心而为,也看不出什么来。倒是陆雅自个儿,在最初的片刻窘迫后,已然是落落大方,站在冷泉中,自然展露出纤长优美的身姿,静待余慈安排。

    余慈只让她在旁边静候,需要的时候可以帮助调理气脉。

    至于叶池,虽在昏睡之中,眉峰依然蹙起,似是做了噩梦。余慈能够感应到,她灵台念头纷乱如麻,已经受泉池中禁制的作用,只是没有魔门心法,难以控制利用。

    正待动手帮忙,石室中却似有剑吟鸣响,使得众人心头微凛。

    再看叶池,眉毛已经舒展开来,且向上挑起,犀利如剑。便在她灵台之中,也有寒锋利刃,纵横来去,将兴起的念头逐一斩灭,还她清净面目。

    而那些念头破灭之后,自然转为醇厚温润之力,便如甘露,点点渗透,滋养神魂。

    “呃……”

    余慈有点儿意外,原来同样的池子,应用之法也不一样。

    他有魔门基础,又精通黑森林法门,情绪神通,万千念头生灭,均可为他所用,不需要激发这一项功能,更接近于泉池禁制的本来面目。

    但难得这套禁制考虑到了走其他路子的修士,就算是如释教、玄门那般一念不起,万念不生;又或是剑修这般斩灭念头,同样可以进行转化,用以滋补神魂,效果也是不差。

    想想也对,若真是念头生发太多,七情六欲反复,薛平治第一个禁受不住,肯定不会再用第二回!

    不过,这就和他的设计有些冲突了。

    像叶池如此斩灭念头,肯定是不成的,这样对神魂的滋润再好,也抵不过两种剑意冲突造成的损害。

    余慈不再迟疑,一指点中叶池眉心,情绪神通发动,平等天中,久未动用的罗刹幻力发动,还加上一点儿“万古云霄”的意境,刹那间打入,就此形成一个幻境,将叶池引到其中。

    虚空中似是又响起一声剑鸣,而这回,则是双剑交击。

    在余慈的幻境之下,叶池心神受其引导,自然展开半山蜃楼剑意,余慈则控制诛神刺的部分。这一刻,在叶池“看来”,她是遇上了一位精通诛神刺法门的强者,与她比拼剑技。

    幻境中,叶池便如做一场幻梦,不会去纠结,为什么会有这一场斗剑。

    她的全副心神,都集注在自家剑技应用之上,集注在对手精妙莫测,又凶狠凌厉的剑意神通之上。

    对手的剑气吞吐间,每一击都落在她最薄弱的位置,逼得她必须要做出改变。

    有些时候,改变的范畴已经超出了叶池所精擅的剑技范围,甚至是超出了她认识的极限。此时此刻,她怎么去补充相关的知识?说不得只好以“对手”为师,汲取对方剑意运化中,那些圆融老辣,又或是奇思妙想之处,以补上自家的缺漏。

    殊不知,在她意识所不及的极限之外,余慈暗吁一口长气。

    总算步入了正轨。

    看着轻轻巧巧一指头,实是余慈两天来细细揣摩,周密推衍的结果。如何形成幻境,如何调动剑意,如何控制进度,如何明确层次……里面的学问大了去了。

    余慈主要是借助了叶池目前对诛神刺的融合成果,因势利导,大致勾勒出一整套精进的阶梯层次。某种意义上,这就等于是一种较为形象化的推衍秘术,虽说是简略了些。

    早在十多年前,余慈就用类似的方法,推衍解决剑意分身和鬼厌分身的法门疏漏问题,如今用在外人身上,法理就要更为严谨,倒也显出了极好的效果。

    泉池中冷烟凝结,寒意逼人,可叶池头面处,却是渐起汗珠。

    在她脑海中,每一个刹那,都有成千上万个念头杀灭,同时又有数目相近的念头升起。存存灭灭,几无尽时,但在余慈精妙的幻境操控下,始终能够做到“滋补”较“损耗”高出一线,形成了良性的循环。

    就是在这份“滋补”力量的支撑下,剑意的“砥砺切磋”,才能近乎无穷地持续下去,大概要到冷泉的异力损耗殆尽才会停止。

    当然,形成幻境的消耗仍要由余慈负担。

    他还是首度如此长时间地动用罗刹幻力。

    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越来越少动用平等天上的四道真意。

    一方面是随着实力增长,一身神通并不逊色,圆转如意犹有过之;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更谨慎的考虑。

    越到这个层次,越觉得里面有很多敏感之处。特别是用真实之域、天地法则体系的理论解读,总能发现更多的问题。

    平等天的法门,就像是在天地法则体系中,在真实之域中,沿着对方的轨迹,模仿对方的手法,偷取对方的力量,留下的自然也是对方的痕迹。

    看似安全,可要走夜路太多回,总有遇见鬼的时候,谁也不敢保证,对方会不会在同一时间、不同的方位做出同样的决定。

    若真如此,恐怕是要出笑话了。

    而那时候,余慈十有**笑不出来便是。

第五十一章 泉池磨剑 水榭奇谈(中)

    仔细清点四道真意,其敏感性、危险性各有不同。

    上真九霄乃剑仙孤高之法,独往独来,不假外求,又和余慈较为契合,可以掺入自己独有的风格,应用起来其实最是安全;

    太玄封禁则以太玄魔母的本源之力化就,那位失踪已久,如果真有反应,反而是好事儿了;

    无量魔染是魔门心法所化,相对来说比较敏感,可魔门人才济济,多一个少一个,也未必能找得到头;

    只有罗刹幻力,是余慈用罗刹鬼王的本源之力所化,这桩本事,至少类似层次的本事,似乎只有罗刹鬼王一人能做到,弄不好就要撞车。

    但另一方面,这可是“本源之力”啊,任是哪位大能都谨慎小心,看护周全,生怕为外人所趁,他拿这件“宝贝”在手,绝对是探测罗刹鬼王虚实、研究真幻法则玄妙的最好素材。

    也由此,他越发地期待对薛平治的治疗,不知能否从中解析出什么,帮助破解罗刹鬼王“本源之力”的奥秘。

    要勘破其中奥秘,余慈认为,还是要从平等天入手。

    平等天的根基,是在于平等珠、还有与之相关的心炼法火所共同涉及的天地法则,在层次上,绝对属于“根本法则”的一类。

    余慈用佛门语,暂定名为“性相”。即是不变的真性与千变万化的名相之奥妙,再明白点儿讲,就是“本质”与“形态”之间的作用之法。

    再推进一步,也可以说是“真实”与“幻相”关系奥妙。

    可如此这般,是不是觉得有点儿眼熟?

    罗刹鬼王的“真幻法则”,一定和它是亲戚吧?

    两种法则,又都触及到了“真实”这个义项,可问题是,真实也能用“法则”来形容吗?

    “真实”用什么来划定?

    为什么要把那个只有大神通之士才能触及的奇妙的层次,称之为“真实之域”?

    天地法则体系顶层,究竟有多少根本法则?

    以上这些问题,有些余慈曾经拿出来和幻荣夫人讨论,可是,幻荣夫人也不能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答案。

    尤其是根本法则的问题。

    余慈是少数在天地法则体系中,拥有统观全局能力的人物,迈入真实之域也有一段时间,可至今仍没能明确具体的根本法则的数目,总是发现一些不应有的“浮动误差”。

    他也曾潜下心去,认真思索推衍,可一个恍惚,往往就是几个日夜的消耗,目前实在没有时间深入下去。

    今天也是一样。仅仅动了几个念头,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还好幻境没有出什么问题,叶池也是情况良好,证明他解决剑意冲突的方法切实可行。

    至于剑意大幅提升后,形神如何适应的问题,他有些思路,却不敢轻易着手。

    看叶池渐入正轨,余慈就把幻境中属于自己的因素退出来,再根据实际变化,调整了幻境的几处细节,让陆雅仔细盯着,又向骆玉娘使个眼色,这才乘舟而出。

    现在,他要去找华夫人。

    当余慈看到华夫人的时候,这位莫名给他“孤冷”感觉的美人儿,亦是只身孤影,斜倚栏杆,向湖中抛洒鱼食,似乎有些百无聊赖之状。

    距离她最近的,也不过是一位在水榭外侍立的美婢。

    之前与她说话的那人已经离开,对照一下当时情形,余慈发现,华夫人的姿势都没有变过,真如寻常贵妇,慵懒安然,又思及她前日所说“不愿空渡时日”之语,便笑道:

    “夫人终得闲中真意……”

    “非也,有思天君。”

    余慈微愕,未等想起要怎样回应,又听华夫人道:“但思君故,有手无心,如今池中鱼儿大概都要撑死了。”

    话是如此说,她还是随手洒下鱼食,不管池中翻涌,鱼花水浪。

    余慈也反应过来,知道真要调笑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也就不再说什么,走过去,大马金刀坐下,简单道:“我再为夫人诊一诊脉。”

    华夫人抿唇一笑,伸出皓腕:“有劳。”

    余慈手指沾到华夫人肌肤,感受到那独特的脉动,当即就全副身心地投入进去。对他来说,这样一个与真实之域强者真意对撼的机会,也是非常珍贵的,尽可从中窥得相关应用之妙。

    大约半刻钟左右,他满足地叹息地一声,手指抬起,心念微动,莲花池中,又有一朵红莲飘游而来,尚在途中,万千气机已加持其上,形成一道随心而发,又精妙无方的符箓,自然凝化日月精气,形成点滴甘露,集于花蕊之上。

    余慈指拈莲梗,送到华夫人面前。然而再次出乎他的意料,华夫人甚至都懒得抬手,明眸顾盼,一笑之间,就那么俯身就唇,轻轻啜饮。

    有那么片刻,余慈只看到华夫人如云青丝,但觉雾隐暗香,莫可勘透。其上又有一枝凤钗,凤眼上两点朱红,莹莹发光,正与他眼神对接,华美而妖异。

    微怔的空当,华夫人却在俯身之际,轻言曼语:“就在昨夜,碧霄清谈已定会期,并将规矩发布,元君应该已经知道了。”

    “唔,碧霄玉册上已有所载。”

    华夫人直起身来,以袖掩唇,似是细品香花甘露之味,片刻之后,方又显露娇容,轻赞一声:“天君所制符箓,更胜前日。”

    “一回生,二回熟罢了。”

    余慈不愿跟她话题跳变的节奏,紧接着就问:“夫人这边可有定论?”

    “尚无头绪。”

    华夫人唇角似有冷意,但细看去,又是笑意微微:“眼看规则已定,谋划却还在起步阶段,妾身心里焦躁得很……天君应亦如是。”

    她说得这么坦白,余慈也不好唬弄她,点头应道:“确实麻烦。”

    玉册上有关碧霄清谈的描述,时间、地点、参加人员外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其中比较微妙的,大概就是参加人员一项,名义上是这些人,实际究竟怎样,不到正式与会的那一刻,谁也说不清楚。

    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规矩”之上。

第五十一章 泉池磨剑 水榭奇谈(下)

    此次碧霄清谈的规矩,既在情理之中,又在预料之外。

    和很多人想的一样,会上争压虚空世界,是以“分云斗符”之法,涉及的细则,除了上回华夫人提起的‘万象法’、‘坠星法’、‘星罗法’、‘一色法’这四种最为流行的规则以外,还多了一个‘返真法’,以前从未得闻,据说是夏夫人新近的发明。

    只是这样也还罢了,最为争议的部分,却是相关的赛制。

    争夺虚空世界,就要将五种斗法,都比上一轮,五轮三胜,方能得手。可问题在于,各方派出的修士,在每个虚空世界的赛局中,只能出场一次,也就是说,至少需要有三位符法造诣都在水准之上的修士,才能折腾得起。

    余慈就怀疑,这样的规则,真的不是针对他吗?

    他手边这些人里,小九、陆雅、就算上白衣,也都是不通符法;小五倒是懂,但灵活运用是个大问题,而且暂时也不适合出现在人前。

    难道要无羽、张妙林、回风道士这样的顶上?

    不管如何,碧霄清谈之后,恐怕全天下的人都能见出,上清一脉人才凋零,连三五个精通符法的人物也找不出来。

    那还是会后要操的心,会上如何应对,才真是大问题。

    余慈实在不想提这个事儿,提起来就脑仁儿疼,但给牵起了话头,也实在不能无视,也就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早听闻夏夫人雅量高致,碧霄清谈不同俗流,然而这一轮怎么做得和擂台也似?”

    说罢,又问华夫人:“海商会想必是已有准备了?”

    “敖休之流,早想到要借壳施为,不只准备了平治元君……其实,对平治元君,他们也从来没有同意过,是我一力主张,却不过情面罢了。”

    这倒好,余慈口出怨言,华夫人自暴其短,两边都是极坦承了。一时均有所感,不由相视莞尔。

    余慈又想到刚刚在这儿和华夫人说话的那位,问起来历。华夫人以极随意的口气道:“那位姓敖名洋,乃是敖休的族祖。”

    “此为何来?是通报贵会在碧霄清谈上的策略么?”

    余慈自觉“通报”一词用得极妙,然而华夫人简单几字,就将这小小的“恶意”打穿:

    “非也,实为说亲而来。”

    “……”余慈愣了足有一息时间,才记起相询,“为谁说亲?”

    “妾身孑然一身,别无亲朋。”

    余慈终于是缓过劲儿来,思及前后过往,又看华夫人浑若无事的模样,只觉得荒唐:

    “是要夫人下嫁么?”

    嘴上说起总觉得别扭,琢磨一下,发现是口称“夫人”,又言及婚娶之故,还有些微妙的情绪,让他忽起念头,一语横出:

    “说起来,都称夫人为‘夫人’,却不知夫家何处?”

    华夫人的回应云淡风清:“夫家,已然死绝了吧。”

    那你能不能表现得沉重一点儿?

    余慈一击不中,腹诽之余,再道:“若如此……”

    话说半截,却见华夫人明眸凝注,看不出什么情绪,可余慈莫名就觉得,这话题已经进行不下去了,想了想,再转回来:

    “说亲,是要为敖休?”

    “非也,是为他自己。”

    “……”

    当余慈暂时被荒谬的现实击败的时候,华夫人的谈兴正浓:

    “自我入会以来,海商会中便分了三派:一者用我,二者防我,三者害我。且随时转换,灵活机变。记得这一位,年前便在敖家内部合议之会上,指斥我别有用心,要将海商会带入绝路里去。他今日过来,想来是以为我仍不知情?”

    “夫人木秀于林,庸者唯忌而已。至于敖洋等辈,实小人也。”

    当此局面之下,余慈也只能说两句附和的话,而且,他对那姓敖的家伙也相当“佩服”,若华夫人所言属实,其脸皮之厚,居心之卑劣,天底下也算他一号。

    华夫人微笑摇头:“天君所言谬矣,我倒觉得他所见甚远、所图甚大、所谋甚深,又或是以身饲虎呢。”

    谁是虎啊……

    余慈最终还是将这一句话闷下,也再一次被华夫人堵得发不出声。

    只听华夫人轻悠悠说下去:“其实商贾之流,无利不谈,谈必有利,不外眼光的近与远罢了。若能有海商会这样的财富根基,历代又有一两位眼光长远之人杰,养一些守家护业的强者,千秋万代,并不足怪。

    “岂不见海商会、随心阁、三希堂之流,纵然互有消长,但自起势之后,不管多少次四九重劫,都稳稳接下,依旧兴旺发达,这一点比某些宗门,都要强出甚多。能有这般成就,其能谨守商人本分,功莫大焉。”

    余慈苦笑,他所代表的“上清宗”,就是“某些宗门”的一个。

    “敖洋之辈,正是商人本色。不说他眼光长远与否,只‘敏锐’这一项,就足以称道。”

    “敏锐?”

    “是啊,看起来,他早就看出,我与尔辈非是一路。”

    华夫人笑盈盈目注余慈,朱唇启合,说出的尽是坦然而沉若雷音之语:“以往,我寄身于会中,顺着他们,倒也无妨。只是如今,世事变异,我想做些自己的事情,自然会有冲突。”

    余慈真的不习惯这节奏,但他又觉得,这反而是最适合达成自己目的之方式,只能是一边调整,一边试探着回应:“以夫人之智,就没有两全之策?”

    “天君承继上清道统,得真人之位,未来更是一宗之长。自辟虚空神通横绝当世,符箓之能少人能及。今日我与天君讲,以上且尽弃之,听我之言,转世重修,再随我另辟一方天地,可愿为否?”

    “……不愿为也。”

    “海商会中人,亦如是。只可惜,变局之下,十有**,由不得他们。”

    余慈已不自觉坐直身子,盯着华夫人,久久不移。

    世上有一些人,纵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仅凭其眼光、见识,便足以形成恢宏气魄,所谓指点江山,气吞万里,便是此类。

    如今的华夫人,大约如是。

第五十二章 毒刺连环 天外剑来(上)

    余慈对华夫人的判断,不是凭感觉。

    只从华夫人言说之际,自家形神交界地,念头生发起落的实际观察:每当对方开口,他的念头生发幅度,就是急剧攀升。

    这些言语并没有附带任何刺激性的法力,只偶有几句惊人语,可每每都是以其本身的含义,“诱发”了他的联想,再一层层透析进去,触及他更深层的情绪。

    余慈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联想”就是水渠,就是通道。

    如果他真是懵然无知之辈也就罢了,可问题在于,他今天就是揣着某个想法过来,华夫人虽不具备什么情绪神通,可她出口的字句,便像是轻飘飘的羽毛,别的地方不管,尽是搔到余慈的敏感点上。

    其实,华夫人是把余慈压抑在心底的那份判断和相应的情绪导引出来,用他本人的力量形成压迫感,再作用到自己身上。

    不知不觉间,余慈被她带起了情绪,也数次无言以对。

    当嘴上笨拙的时候,心念的洪流也在无形中撞上了河道堤坝,轻微偏折了方向,几次三番之下,便如南国交错纵横的水网,汇流成几条颇具规模的江河。潜隐的情绪,也就变成了明晰的意念。

    而这些意念,恐怕绝大多数都是华夫人希望他去捕捉和理解的。

    余慈陷入了沉默,华夫人却似全无所觉,依旧是那轻悠婉转的嗓音,依旧在述说那些让余慈心头疑云重重,却又忍不住要听下去的奇特言论。

    “敖洋欲将我收入私房,或许还想借我之身,诞下一二血脉,以此为牵系,使我全心全意为海商会、为敖家打算,尽可能长久地将海鸥墟之后的高峰延续下去。此为归化之法,就算不那么光明磊落,却也不偏不失,是商家之术。

    “若大劫不兴,此界还有三千余年的平静日子好过,或许,我真的会答应他。然而,或三五年,或七八年,便是天地自生以来,从未有之的大变局。敖洋之流,商贾之才,或可置身事外,但变动之后,还想回归到原来的生态,则不啻于白日做梦……所以,妾身拒绝。”

    面对余慈利刃般的眼神,华夫人笑盈盈,不见丝毫异样,可与她所言相衬,这也就是最为特殊之处。

    余慈仍不说话,只将充斥着压迫力的眼神垂下,似乎在思考。

    华夫人则在片刻间断之后,轻声问起:“此次碧霄清谈之后,至多紫极黄庭会后,就是变化兴起之时,不知天君重振上清之策,是以新法,还是旧规呢?”

    余慈头也不抬,就那么问道:“新规如何,旧规又怎样?”

    “其实不论新旧,天君都不用太关心。”

    “哦?”

    “不管新旧规矩,便如捕鱼之网,大鱼小鱼,所遇各有不同……妾身以为,以目前局势发展,天君不太有机会碰到。”

    余慈足足琢磨了两息时间,反复确认,最终得出结论:这是讽刺没错。

    而且,是毫不留情的那种。

    华夫人是说,在他治下的上清宗,连参与天下大势的资格都没有!

    也在此时,余慈才抬眼直视过去,又了盯了半晌,忽尔一笑:“夫人谋不得用,欲谋身乎?”

    他话音初发,便如利剑出鞘,铮然作鸣;又如寒刃加颈,冷意贯喉。

    华夫人的说法做法,看似突兀,其实正是那些纵横捭阖的策辩之士所擅长的。

    看似无所避忌,实则皆有所图。

    不过,余慈还不至于上套。回以华夫人的言辞,意思是:海商会忌惮你、不用你,你是不是心存不满,想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标榜身价,转投新主?如今你说说可以,我姑且听之,你却不要做过了头。

    余慈此言,不但是警告,也是一种针锋相对的自负。

    华夫人当然能明白余慈的意思,然而她还是面不改色,只笑道:“破败之躯,何以为谋?妾身虽甚重姿容,颇以之自许,却也自知,凭依此身,不外乎榻上玩物,调笑取乐之用尔,且大限将至,便如池中红莲,把玩一时,凋零可期,不值一哂。所谋者……”

    话至此处,湖面上凉风兴起,荷花摆荡,暗香拂动,体感舒适。

    不过余慈心中却陡然微窒,莫名便觉得有寒意生发,警兆忽现!

    自到洗玉湖后,余慈自然收敛的神意感应,在此刻嗡然外烁,几如实质,将水榭中空气切割的支离破碎。

    可就是这样,也只能与突发的变故赶了个并齐。且在莲花池周边法阵禁制的压制下,感应的画面非常模糊,只能隐约“看”到,水榭之下,碧波之中,忽有利刃破水而出。其位置,便在华夫人所坐的正下方。

    压抑已久的杀意更早一线,在破水之前就爆发出来,当真疾若流星,逆冲而上。

    显然,这是一次针对华夫人的暗杀,而就算是暗杀,这种方式也堪称卑劣了,若真得了手,华夫人的死相当是惨不堪言。

    “好胆!”

    余慈震怒,不管华夫人是何等样人,若真叫人在他眼前得手,渊虚天君之名,可以休矣!

    破水利刃已经刺破了水榭的地板,剑锋只需稍微偏移一点儿,可能就会把华夫人纤纤玉足切下,再向上数分,也足够刺中这位病弱的女子的要害。

    可就在这决定成败的分界线上,余慈借着神意扩张之势,虚空神通发动。

    刹那间,水榭上下,就是咫尺天涯。

    闷爆声里,身着青色劲装的刺客半截身子破水而出,其面部蒙起,只露出一对寒光四射的眼睛。

    就常理而言,水榭底部与水面之间的距离,绝搁不下这个大活人,事实上也无需如此,以剑刃与其上身、手臂的长度,将华夫人整个贯穿,腰部以下,都还要留在水下。

    可事实却是,此人已经跃出水面三尺高,头皮却还没有蹭到水榭底部湿润的圆木,更要命的是,其剑锋不但没能再更进寸毫,相反,距离华夫人越来越远。

    这一刻,仿佛整个水榭都拔升起来。

    水榭当然没有动弹,可在水榭与水面之间的尺余空间之外,却是让余慈不动声色间,又给添了一层。

    就是这一层虚空,在余慈控制之下,便是千里、万里,也能当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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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镜介绍:
我有一镜,乾坤山河也照得;
我有一剑,人心鬼域皆斩破;
我有一城,九重天里云中座;
我有一心,长生路上笑蹉跎。
世人为何要长生?因为长生包容一切的欲望,长生便是无限的可能。问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