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仙引归舟 莲池明堂(上)
余慈不想董剡竟然将他摆到了这种高度,一时哑然。
另一边董剡断语既出,也是心神激荡。
当日神主交锋,洗玉湖周边可是没有劫云阻隔视线的,故而此地万千修士,都是亲眼目睹了帝君法相立于中天,指星布斗,亿万里有如掌顾之间的无上神通法力。
如今满天下都是轰传“渊虚天君”、“上清后圣”之名,又以洗玉湖一方最甚。这么多天下来,听得他耳朵都疼了。
当时绝壁城中,谁能想到,当年凭着离尘宗的威名,狐假虎威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是跺一跺脚,北地三湖潮翻浪涌的大能?
其实,在最初招呼出口之际,董剡已经有些后悔:第一声……或者是半声,完全是凑着酒劲儿,想在同伴面前,逞一逞能耐和人脉。可真出了口,才惊觉双方已经是天壤之别的差距。而且,这么年过去,余慈究竟性情如何,也全是未知。
待余慈视线转过来,他更是莫名窒息,生怕弄巧成拙,丢人不说,把命丢掉,可就真叫一个愚蠢透顶了!
然而此刻,余慈和善的态度,让他松一口气之余,不免就有“与有荣焉”之感。
这是当年绝壁城出来的人物!
这是当年亲眼看着发迹的人物!
这是当年曾与我并肩奋战的人物!
此时董剡自然不会去细想,当年更深层更真实的细节,他只需要记住这份感觉就好了,当然,日后有机会,一定也会和别人好好“分享”。
随着船只深入芦苇荡,也有不少轻舟小船,往来划过,上面的修士,大都是醉醺醺的,嘻笑高呼,放纵自然,看起来那位北海鲸王拿出的酒水当真不错。
至于那些还清醒的,眼神都是好奇中带着些疑惑,只在灯笼和余慈脸上打转,随即就主动移船让行。
余慈倒是又想起一事:“对了,那位北海鲸王,是何方神圣?”
前面曾悦只当听不见,只是手上的灯笼又颤了两记。至于董剡则察颜观色,见余慈确实不知,方小心筹措词句,解释北海鲸王的来历。
至此,余慈才明白,那位北海鲸王,名声当真响亮。
说起鲸王,还关联到余慈一位“故人”,便是当年驭玄黄杀剑横贯北地时,与谷梁老祖一并阻截他,后又达成君子协议的平治元君。
这两位都是乃是天下少有的豪阔人物——至少曾经是。
全盛时期的平治元君,一手举办的“平治宴”上仙真云集,豪朋满座,有如传说中的蟠桃会。
北海鲸王也没有逊色太多,他修为比平治元君还要差一筹,只是小劫法境界,辈份也更低,但豪爽犹有过之,向来都是一掷万金,面不改色,又生情直白坦荡,喜结天下英才,故而所到之处,从来都是杯中酒满,席上不空,最是热闹。
不过,正是这两位“豪阔之人”,先后都遭了灾。
平治元君不必说,得罪了罗刹鬼王,一世繁华,尽都凋零,还要受那七情倒错之苦。
至于这位鲸王,前些年同样是得罪了强人,不是别的,正是北海上的霸主,魔门东支的后起之秀,林清渔。其中内情少有人得知,不过堂堂北海鲸王,连自家老巢都坐不住,被迫来到洗玉湖避难,却是人人得见。
这位总算比平治元君好过一些,没有受到什么难缠的伤势,心境调整得也快,这不,没两年的功夫,又尽复旧观。
看芦苇荡中,水波之上,成百上千大大小小的酒坛,正顺水飘流,数百修士,乘舟往来,随手抄起一坛,就是欢呼畅饮,这种场面,无贵贱之别,无高下之分,确实是让人心头大畅。
能造出这等场面者,岂是寻常之辈?
余慈不由赞道:“真乃大豪之风。”
“是,余仙长的评点,甚是恰当。”
董剡抓住一切机会拍马屁,但这话里颇有几分真心。在他看来,北海鲸王固然是北地有数的豪强,啸聚湖海,自成一派,但与身边这位相比,份量似乎还要差上一些。
就这样,三人两舟,往芦苇荡深处划去,余慈随口和董剡说话,又问起当年故人现状。
他和千宝道人虽是一路同行,可后者伤势沉重,一到移山云舟上就闭关疗伤,到了洗玉湖后,则直接转移到清虚道德宗的一处灵脉秘地,以稳固受到震荡的道基。两人只订下了后会之期,还没有真正深谈过。
只是,董剡对离尘宗内部也不甚了解,所知的一些,大都是道听途说,弄不到点子上,余慈听了几条,也就只当是闲聊了。
越往里去,场面越是喧闹,听话音,似乎人们在变着花样,拼酒赌赛。
如今就是赌何人能一气喝下三斤的原浆。
那原浆听起来可不简单,乃是北海鲸王用洗玉湖下七百里深层水制就,尚未勾兑之前的模样。这其实已经到了某种极限——再往下去,受庞大压力以及特殊虚空环境的影响,水体都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水”的特征,想再酿酒,几乎是不可能。
原浆还携带着大部分“深层水”的特殊,其质冰寒,大口喝下去,真能冻透五脏六腑,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不过,那边的修士只听话音中气,便都是强横之辈,只是聊发狂性而已。
董剡、曾悦便是引他往那边去。
不多时,他们已经到了外围。这里芦苇都快被船只推平了,只余下寥寥几根,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正起哄吹叫的修士中,有人感觉到光线有异,回头看来,见如此形制,都是一呆,很快便有人笑:
“仙引灯,来来来,且看看是哪位到了!”
在喧闹的环境下,关注这边的毕竟只是少数而已,曾悦也还罢了,部分还是赶鸭子上架,可董剡却是挺胸腆肚,脸上大有光彩。
这就是余慈的身份地位带给他的底气。
哪知再行数丈远,忽有人道:“且住!”
话音有些含混沙哑,然而入耳如擂鼓,让董、曾二人都惊了一记,同时引目看去,眼前却都是一亮。
只见灯笼光线覆盖的边缘之地,一人只身箕坐于小舟之中,一手拎着酒坛,眯起眼睛看过来。
昏昏光芒落到那人面上,照映酡红,艳若桃李。
第四十二章 仙引归舟 莲池明堂(中)
真是位出色的美人儿……而且非常有性格。
余慈也移转视线,看向来人。纯以“坐姿”论,女修大有男儿气,而且是那种豪迈不羁的男儿。她坐在小舟尾部高处,修长双腿叉开,撑于舟中,看上去非常舒适,又极具力量感。
当然,其装束与之亦是相称。不像此界女修惯常的霓裳、裙裾,她劲装疾服,收拾利落,偏在背后缀了件半截披风,此时已有小半被湖水或是酒水打湿,只有一角在湖风中微微起伏,却一下子将过于强硬的线条柔化了。
但就算这些,她给人的感觉,也不是寻常美人应有的精致,而是历经世事,百般磋磨后的沧桑江湖气。
唔,怎么有点儿面熟?
不得不说,这位硬朗而又恣意的美人儿的气质太过鲜明,让余慈一时间很难找到对应的人物。
正搜索记忆之时,女修又以沙哑的嗓音道:“可是余真人当面?”
余慈向那边抱拳:“正是余某。”
听到竟是位长生真人,注意这边的一众修士,开始低声议论。北地三湖从来都是精英群聚之所,洗玉湖又是核心地带,辟劫之地,出现三五位真人,也不算什么,可猜测来历根底,却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尤其像这位,仙引灯在前,使得内涵更加微妙了。
其实也有人往非常接近“真实”的方向去想,毕竟这一段时间,“渊虚天君”和“上清后圣”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
可不等他们真正确认,那边轻舟上,女修长腿用力,站了起来,还有些摇晃,应该是醉意未消。
不过就在她站起的同时,手上半空的酒坛顺势在水面上划过,舀了大半坛湖水,混着未净的酒液,就那么翻手一倒,泼面浇下。
女修晃了晃头,水珠四溅,酒香转淡。
借此恣意手段,她明显消去了部分酒意,足下轻舟也已靠近余慈这边,便在人们瞠目结舌之际,一礼拜下。
“骆玉娘见过天君。”
余慈还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使得女修躬身行了大礼。不过这半生不熟的名字,还是刺激了那份记忆,让他很快就恍然大悟:
“原来是骆道友。”
骆玉娘,这不正是平治娘娘座下爱徒吗?
世事巧合至此!刚刚还和董剡说起薛平治,转眼就看到了她的徒儿!
余慈甚至怀疑,是不是刚才他们的谈话,都给骆玉娘听去了?
不只是他,董剡也这么想,脸色都有些发白。
且不说薛平治,便是骆玉娘,也是北地长生真人中,有名的狠角色,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真到关键时候,却是尽走极端,没有任何妥协可讲,相应的战意坚定,手段残酷,人人都要忌惮三分。
董剡在胡思乱想,骆玉娘却是压根没理会他,行礼已毕,便问余慈:
“天君是来参加酒宴的?”
余慈道:“偶然路过,应故人之邀……骆道友与鲸王有交情?”
骆玉娘微微一笑:“有过数面之缘,故而来凑个热闹,也是忙中偷闲。如今北地飘摇,百花谷也不安稳,我与恩师出来,也是为寻一处安静所在。”
余慈微愕,虽说彼此也算故人,但那关系可微妙得紧,这样说法,未免是交浅言深了。
哪知话一说完,骆玉娘又道:“如今思来,当年情急之下,多有得罪,万望天君恕罪。”
这就引到旧事上去了,余慈虽是心怀坦荡,不会纠缠已经了结之事,但也不想轻轻巧就说“没事儿”,也只有微笑而已。
骆玉娘见他表情,又是一礼拜下:“恩师得天君手制符箓,这些年大有起色,如若不然,大劫之下,凶多吉少,这份恩情,玉娘铭记在心。但此有用之身,任凭天君驱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里满满的江湖气,感情却甚为真挚,这一点余慈也是有感应的,使得他对骆玉娘好感大生。
当年他一门心思想着脱困,注意力大都放在谷梁老祖师徒,还有薛平治等关键人物身上,对大多时候都不显山不露水的骆玉娘,印象很浅。
如今没有了谷梁老祖、薛平治这等大劫法宗师的“压制”,这一位的锋芒便彻底展露出来,尤其这豪爽直白的性情,真有乃师之风——当然是指未遭逢大变之前。
他向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当即就哈哈一笑:“骆道友一片尊师之心,我知之矣。至于什么驱策,就言重了。不知平治元君何在?”
“师尊到此寻访旧友,眼下却是分开了。”
“唔,有机会还真要拜访。”
骆玉娘忽一摇头:“何必再觅他日,我今日便引天君过去如何?
“嗯?”余慈有些惊讶,“这个……怕是打扰了元君兴致。”
“怎会如此?恩师想必也乐于见到天君。”
骆玉娘眼眸闪亮,当真是盛情相邀,语意诚挚。
余慈脑子转了一圈儿,略有所悟。
说起,她们师徒也是与罗刹鬼王仇深似海,如今自己与东海针锋相对,背后还有一位莫测高深的“上清后圣”,这等天然盟友,骆玉娘怎会错过?
当然,立场是一层,实力是一层。
若他还是当年被迫订了城下之盟的小小修士,就算骆玉娘热情相待,也不会现在这种礼仪姿态。
余慈有些心动了。
像是薛平治,还有与她交善的谷梁老祖,虽未立宗门,却是北地有数的强者,即使自己与这二人因当年之事,有些龃龉,最后怎么也算是和平解决。尤其是玄黄杀剑,谷梁老祖师徒明知虚实,依然守诺不取,直到数月前,另生事端,才暴露出来,这份固守信诺的坚持,余慈也要另眼相看。
若能就势化解心结,便不是助力,也不至于成为阻碍。
况且,观骆玉娘的态度,这类合作,应该大有可为才对。
余慈也不矫情,若能得此盟友,可比一场没头没尾的酒宴强出太多了。他抬头看了看月色,笑道:
“踏月寻友,也是一件雅事,如此,便请骆道友引路罢。”
“那,请恕玉娘冒昧。”
骆玉娘忽尔嫣然一笑,行了个抱拳礼,转眼踏到余慈船上。
余慈也还罢了,董剡则是一惊,紧接着,他脚下生风,足不沾水,轻飘飘给送下了船,移到一旁呆头鹅似的曾悦身边。
骆玉娘就立在船头,不见如何动作,一盏宫灯已经握在手中,灯火自燃。
第四十二章 仙引归舟 莲池明堂(下)
骆玉娘手中宫灯,形制上比曾悦的灯笼强了好几个档次,光色虽不如月色明媚,可光晕摇动间,映照数丈水域,待轻舟划湖,飘然而动,则是莫名动中生静,进入静谧安详的世界中去。
显然,这是一件法器。
观此情形,周围再起骚动。
和在北地名声不响的董剡、曾悦相比,位列长生,且性情独特,不入俗流的骆玉娘,名头自然要大得多。
相应的消息传递,也就要快得多。
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骆玉娘引棹小舟,刚刚回头,余慈还在与董、曾二人表达歉意,忽有浑厚嗓音,声如大潮,轰然而来:
“仙引灯?是哪位道友……骆玉娘,你敢截我贵客!”
湖上便好事者彩声大做,这是北海鲸王到了!
此时,余慈也终于从周围的喧嚷议论中,大概明白了何谓“仙引灯”。
这确实是北地待客俗礼之一。乃是在没有收到主人邀请的前提下,由相关人物接引入场的规矩,当然,接引者或被接引者,多少要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才能赢得主人的关注,否则只会是自取其辱。
不过漫长时间下来,总会有那么几回,或主人有眼无珠,或客人不自量力,酿成尴尬甚至于惨剧。故而又约定俗成地加了个规矩,即受邀客人里面,可以有第二人、第三人,甚至更多的人出来,“按序接引”,吸引主人注意,甚至极端的,可以“另起炉灶”,不至于有“遗珠”之憾。
当然,某种意义上,这绝不是化解尴尬之用,而是激化矛盾,唯恐天下不乱。
要是董、曾之流,也许北海鲸王还要迟疑一番,可骆玉娘半路杀出,便是傻子也知道,来人的身份,定然不同。可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骆玉娘脚下发力,小舟几乎不沾水面,飞掠而走,只在船尾留下一条长痕。
湖上响起骆玉娘爽朗笑声:“这位贵客,今日便由我们百花谷接走了,鲸王可待来日!”
北海鲸王这回根本不搭理她,只对余慈喊话:“道友何去太速?且饮我寒玉原浆,兴尽再归不迟!”
此时,余慈不得不开口了,面对这样两位不拘小节的人物,他也聊发狂性,长笑道:
“缘起而至,闻声而归,但求佳酿,醉待来日!”
北海鲸王狂笑声起,一时芦苇倒伏,千船摇动,便见夜空之中,银丝如雨,飞落而下,酒香四溢。还有一巨觥,青铜材质,形如海鲸,后发先至,停在余慈身前,滴溜溜打转,将半空美酒,尽收其中。
余慈一笑握觥,将其中足有斤许的寒玉原浆,一饮而尽,待凛冽冰寒入腹,骤生火热之际,将巨觥掷于湖中,逆波而回。
酒劲上冲,原浆独有的醇厚之感,裹着本质的冰寒,直透脑宫,一边是醺醺欲醉,一边却是清冷寒透,仿佛身至那七百里的洗玉湖深层,既可隔绝尘虑,安享静谧;又可兴风作浪,摇撼湖海。
“妙啊……余慈谢鲸王美酒!”
宏声赞叹,语出衷肠,但更惊人的还是他真身名号,一时芦苇荡中突地静了静,继而鼓噪声起:
“神通无上,渊虚天君!”
刹那间,不知有多少轻舟飞动,从芦苇深处划出,还有人干脆不遵守规矩,飞起半空,只为一睹将去之人的风采。
那北海鲸王也是一时做声不得,片刻之后,却听得雷音鼓响,仿佛是宣泄心情,接下来,才是震天吼声:
“骆玉娘,我定不与你甘休!”
此时此刻,一叶轻舟早已飞流十里之外。
骆玉娘仍居船头,引灯驭舟,又回眸道:“鲸王意气自负,又喜攀比,我今日横插一手,他不能结识天君,他日必然更加亲近……此人性情倒也不错。”
她本是意图指点,话到嘴边,却又按下,改以它语,可见心中的谨慎。
余慈一笑,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言。他现在对骆玉娘手上的宫灯更感兴趣,其法器似乎有通感之妙,由柔光而至于希声,由希声至于无形,由无形而契入道境。
虽是微微不起眼,却也有益无害,还有些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上,助益思虑,明心通窍的好处。
余慈干脆微瞑双眸,顺着宫灯妙境,进入冥思状态,初时耳畔还有轻舟划波之音,后来已茫茫一片,浑然忘我。
不知过了多久,月过中天,已是午夜之后,小舟偏转近岸,进入一条水道。
余慈心生感应,睁开眼来,但见两边树丛贴水密织,月色下,有习习爽气。
其后隐约可见原木廊道,顺水曲折,蜿蜒而生,水道九曲,渐深渐远,又有月色当头,取向明确,使人不至于难辨东西,既得深远之旨,又是清朗明白。
他不由赞叹:“此闹中取静,隐逸之所居也。”
其实他也是话里有话。
洗玉湖处处都有对神意感应的限制,锁定范围,此地却有不同。
乍一感应,似乎放开了许多,轻易可远去百里开外,然而模模糊湖,可及远却不可明见,如隔了数层薄纱相掩,似明非明,又飘忽不定,如风拂铃响,处处回音,不辨方位。
也就是说,他总能见到一些景致,可若真想锁定哪个目标,就不好办了。
同样的是禁制,若可通其意,则含蓄守礼,主宾相得,有雅士之风。
骆玉娘轻声一笑,便追着她的余音,清幽幽恰堪闻丝竹之声。
声至而人来,刹那间,小舟从静谧的水道,进入了时人所居。然而两岸树影婆娑,只见裙袂飘香,笑语宛然,不见真人面目,只知道这里颇有阴柔婉媚之气。
水道分流,小舟轻棹,顺水曲回,几个转折,进入一片荷花池中。
此时正是仲夏时节,荷花盛开,但毕竟是已过中夜,不得尽睹花色,倒是见得月色下,荷叶亭亭,珠走翠盘。
莲池也是曲折顾盼,有杨柳绿线,隔过夜景,一时见不到尽头。
只见有灯火余晖,浮于水波之上,丝竹之声,飘摇而来,让人好奇,水波尽头,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致。
直到再转过一弯,才见一座煌煌明堂,四角飞檐,灯火富丽堂皇,几如赤金之色,从排列的立扇门窗中透出,照得一方夜空明透。
第四十三章 冷泉凝意 华茂春松(上)
清幽雅地,骤现繁华,虽然奇妙,却不突兀。
实是莲花池转折之后,骤然开阔,空间大幅延展开来,如黑缎般的天空垂落,充做背景,雅静之后,便有跃动腾飞之势,不拘一格,非常理所能局限。
骆玉娘引灯立在船头,此时极有韵律地摇晃数回,池上如斯响应,亮起数盏灯火,形成一条临时水道,引向明堂之前的小小码头。
余慈定睛看去,码头之上,正有一位雍容华贵,盛装而立的女子,不是平治元君,又是哪个?
很快轻舟泊岸,他欲待登上码头之时,骆玉娘却抢先一步上去,伸臂来搀。
此时,她又恢复到了当年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仿佛只是薛平治的侍女一般,完全见不到刚才芦苇荡里,豪迈如男儿的气度。
大概,这是她们师徒的相处之道?
骆玉娘的动作,形式意义,大于实质意义,却是对长辈之礼。余慈不知礼数深浅,也不好推拒,只能是微笑,扶臂上了码头。
未等他再有动作,平治元君已当先稽首,口称道友。
余慈不敢怠慢,也道一声“元君”,自然凝神细看。
只见薛平治高髻钗凤,华服飘带,额缀花钿,美艳芳华,更具雍容气度,映得一身劲装的骆玉娘都失却颜色。
薛平治是出了名的喜好奢华,讲求排场,然而余慈回忆当年所见,纵然满头珠翠,绫罗裹身,也是像极了泥雕木塑,难见气韵。
可如今,她容色红润,神情虽还是淡淡的,看不太清冷热,却已远胜当年仿佛蒙一层面具似的僵硬,至少让人看出了她的善意,以至于连气韵也一发地生动起来。
由此可见,当年赠出的“熔炉心法”,虽说不怎么对症,可多少还是有些效果的。
迎着他的目光,薛平治轻声道:“龙霄城一别,倏乎十余载,道友已龙飞九五,名动天下;而我近年来少有疾病之苦,实是道友所赐。各居其位,各全其身,各得其所宜,上善也。道友施善于人,功德无量,请再受我一礼。”
说着,她郑重敛身致礼,盈盈身姿,合节合拍,自然有端庄气度,令人忘俗。
看到一位绝代佳人、大神通者拜在身前,若说余慈心无所动,才是最虚伪不过。但他很快就压下虚荣之心,侧身让了半礼,也抱拳道:
“得见元君沉疴渐起,我亦欣慰不已。”
薛平治唇畔勾勒出极微的弧度,这对她来说,已经是罕见之**。随即,她收了礼数,侧身站过,伸手虚引,请余慈一起,去往前方明堂:
“我在洗玉湖并无产业,只有借此地与道友一聚,请。”
“请。”
二人互相客套两句,便并排而行。
离明堂近了,便可见美婢或着青衣,或着彩裳,捧觥托盘,飘然来去,布置宴会所需,其法度谨严,却不古板,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大概之前水道旁边,裙袂飘香者,亦是这等佳人吧。
余慈就问:“此是何人宅邸?唐突前来,不知有无失礼之处?”
“嘉宾远来,鼓瑟吹笙,正是迎客之意。至于主人如何……”薛平治话意微顿,竟是卖了个关子,“道友入堂便知。”
说话间,自有美婢为他们推开立扇门户,当下堂中煌煌之光,扑面而来。
大堂广阔,而且空旷得让人吃惊。
像这样富丽堂皇的所在,不应该是高朋满座,嘉宾云集吗?
因为绝妙的结构,以至于明堂之中,廊柱都没有几根,一眼可以看个通透。可余慈看到,堂中席位不过三席,即主位及左右两席而已,而且其中左席刚刚摆上,明显是为他准备。
如此布置,让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居中主位,那个安然静坐的女子身上。
在灯火辉煌的大堂中,女子曲裾玄裳,织衣墨锦似是将一切光芒都吸纳进去,而交领、袖祛、束腰之上的朱红颜色,又似是将吸纳的光芒束起,在身上缓缓流动。典雅庄重的配色,恰与她白皙肌肤相衬,灯光映照间,充盈着如瓷如玉的质感。
广厦之间,纤影独坐。
偏偏余慈见不到任何“孤独”之意。
心头感觉奇妙,正琢磨之际,那女子在座位上微一欠身:“妾身华氏,见过渊虚天君。因不良于行,未能亲迎,望勿见怪。”
余慈微怔,即而恍然:“原来是华夫人!”
怪不得呢!有些时候,“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确实有它的道理所在。
余慈心头捉摸不定的感觉,只因“华夫人”之名,便一下子清晰起来。
这一位,正是海商会的首席谋主,天底下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女商人。其一手打造的“海鸥墟”,彻底颠覆了真界商家格局,并搅得真界海疆大洋之上,暗流涌动。随心阁欲拆其骨,三希堂欲噬其肉,便是沿海一应宗门,如飞魂城、罗刹教、半山岛、论剑轩等,对她的感觉,应该也相当“复杂”。
至于余慈,因闻其名,便忽然觉得,区区明堂,如何能限得住这位?
反过来,眼前灿烂繁华之景,莫不是由此人一手排布,正如他们这些强者,森森界域,茫茫虚空,便是扩及百千万里,也依旧是在掌顾之间。
华夫人胸怀锦绣,以纤纤弱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纯以地位论,绝不在任何一位大劫法宗师之下。
如此人物,余慈是很佩服的,遑论还有无羽等人的一层关系。
余慈向华夫人见礼,又与薛平治分坐其左右。坐定之后,心里又有疑云。
他早就知道华夫人身体不好,可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作为上清遗脉,思定院在南国立足,多有仰仗华夫人处。所以无羽身为院首,本修炼的是《五斗三元真一经》,却要强解《太微灵书紫文上经》,制符以供华夫人滋养形神。
也因此,余慈对华夫人的身体状态还是有些概念的。可在最新的情报中,无羽却没有提及这方面的事情,也许,是近日有所恶化?
华夫人仿佛是能够测知他的心思,眼波流转,半侧过身,转向他并再次施礼。
余慈忙回礼相对,讶然道:“夫人此为何故?”
华夫人轻声道:“这些年,妾身病体渐沉,药石罔效,天幸无羽院首施以上清灵符,方使我苟延性命。天君乃上清正朔,妾身理当谢过。”
第四十三章 冷泉凝意 华茂春松(中)
原来如此。
看起来华夫人在无羽身上,应该也颇做了一番功课,或者是收集到了环带湖那边的消息,否则哪会如此笃定,天南地北的两人,会有联系?
他稍一沉吟,便开口道:“早些年,无羽曾向我请教,那太玄阴生符和开明灵符的一些应用法理,如今她修为更胜往昔,制符当更少瑕疵,怎的夫人病情依旧不见好转?”
所谓“太玄阴生符”和“开明灵符”,都是《太微灵书紫文上经》中一等一的内服符箓,华夫人这些年,使用的主要也是这两样。
余慈也是在表示,他对华夫人的现状,并非一无所知。
华夫人微微摇头:“我早年遭受灾劫,伤了根本,几乎绝了修行之途;后又因仇怨之故,被人禁制,如今道基毁伤,难以培元固本。我又甚重姿容,外华内枯,虽一时枝繁叶茂,却要消耗更多生机。”
世间女子,焉有不重容貌的?可像华夫人这般,坦坦荡荡,更轻描淡写置其于生死之上,还是让余慈为之哑然。
也是由此一说,他不免就注意起对方相貌。
肤色如玉、五官精致就不必多言了,或许在他来之前,华、薛二人喝了些酒,此时华夫人正是面如芙蓉,红晕细细,芳鲜呈露,不过这些女儿家的娇态,却远远比不过那纤弱却坦荡,举重若轻的气度。
纯以力量论,不管是余慈还是薛平治,只用一根小指就能取她性命,三人形之于外的气机,由此也是天差地别。
余慈还好些,修为一直压在真人境界,像是薛平治,因其早为大劫法宗师,又身患重疾,时刻都要抵挡天地法则意志的侵袭,故而身外气机鼎沸,压力有如实质。
换了寻常人物,还丹、步虚境界上,也要战战兢兢,呼吸难畅,可华夫人由始至终,都是言笑自若。
这可绝不只是胆量而已,而是具备着某种掌控一切的坚实底蕴,以至于化外势为己用,锤炼意志气魄,以至于诸邪不侵,风雨不透。与她虚弱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余慈不自觉以“黑森林”法门观之,感觉其门户封闭,一应念头,都潜于渊府之中,粗粗探测,根本发现不了任何端倪;而若强行为之,后果却难以预测。
心念至此,余慈也是失笑,本是观其容貌,怎么又偏了这么多?
当然,这也正是华夫人最动人心弦之处。
此时,薛平治开口道:“我以为,华夫人之患,与我相反,当为敛藏过甚之故。施禁那人,手段恶毒,锁死道基根本,又紧扣生机,使之羸弱不胜。因此多年下来,药石罔效,道法巫术,但凡外力,均不可行。唯有服符以筑基,专致培柔,才不至于摧折经脉,保全生机。”
余慈看她一眼,奇怪这位本来是“喧宾夺主”,借华夫人之地招待客人,怎么又把中心主题全都还了回去?
一边在心中琢磨,一边应道:“服符之术,可堪一用,自是最好。然而无羽修为受限,上清符箓精微处,未能尽阐其妙……”
薛平治目注于他:“道友符法承继上清法统正朔,或可为之?”
“我修炼的,乃是天垣一脉,对于《太微灵书紫文上经》,其实少有钻研,只能据法理而言之,出不得原符窠臼。”
余慈摇摇头,转而问道:“服符之法,非我上清一家独有,夫人可曾问医于他人?”
他话中之意,直指南国三大玄门。
南国玄门,以正一道、黄天道、神霄宗为首。
神霄宗倒还罢了,其精于雷法攻伐之术,虽有服符之术,却大多是内壮之法,华夫人定然承受不住。
可正一道、黄天道都是绵延数万年、甚至十数万年的玄门大宗,在符箓之道上,也都深有造诣,其开派祖师,甚至就是以符水治病祛邪而起家,焉能没有相应的手段?
上清符法固然精到,也不敢说,能超过这两家。
华夫人轻声道:“妾身前些年,也曾赴正一、黄天两宗延医问药,只是均无功而返。如今思来,正一符咒,驱神役鬼;黄天符水,香火盈满,用在他人身上,或不逊于贵宗,却少了清净纯厚之旨,是妾身消受不起。”
余慈咧了咧嘴,其实上清符箓中,召请神鬼,化用信力的也是占了大多数……应该说,是华夫人正好找到了“对症”的那一类。
他终于弄明白了,华夫人所需的符箓,必须是那种纯粹运化玄元始气,采集日月精华,不涉鬼神香火之事,直指道基根本的“内修符”、“清净符”。
这一点,确非正一、黄天所擅长。
话都说到这儿了,余慈知道,华、薛二人恐怕早有默契,一唱一和,就想让他出手。
他若还要故作不知,未免就太小气了。
“这样吧,我不太懂医术,只能是看看虚实表里,测一测气机,看那两样符箓有没有可以微调的地方。成或不成,实在难讲,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华夫人莞尔一笑:“妾身早知大限将至,往来奔波求医之时,从来不做苛求,天君肯施援手,已是感激不尽。”
余慈便道:“如此……”
“且慢。”
另一侧薛平治再度开口,却是做了一番提醒:“道友当知,华夫人如今外荣内枯,不可轻易加持外力。除此以外,那下毒手封禁之人,修为境界甚为高深,禁在则意存,务必谨慎为上。”
余慈闻言暗吸口气,心道:麻烦了!
虽不知薛平治为何非要他出手,可如此郑重其事,显然里面的奥妙和难度,便是这位大劫法宗师,也要头痛。
如今他已成骑虎难下之局,而好奇心也是层层滋生,心里权衡不得其法,干脆一举灭掉所有杂念,站起身来,走到华夫人身边,与她同席而坐:
“我先为夫人把脉吧。”
华夫人道一声“有劳”,翻起袖口,露出一截皓腕,余慈刚把手指搭上,一侧灯光摇曳,竟是薛平治也起身到这里来,就近细观。
第四十三章 冷泉凝意 华茂春松(三)
余慈手指搭在华夫人腕上。
佳人皓腕,几如瓷玉,淡淡青络,若不细观,几乎看不出来。肌肤相接时,则感觉微冷,皮肤温度较常人为低,特别是除了香粉气之外,其本人气息,半点儿不露,确实是生机敛藏之相。
如余慈这等修行有成之人,纵然不懂医术,对脉象的把握,也远超常人。
更不用说,进入真人境界之后,“不惑、不疑,不由他而自知”,凭一点脉象感应,对方体内气血运转,脉穴排布,便可如图画般,呈现在心中。
可事情又没这么简单。
余慈发现,仅凭脉象,感应还是非常模糊。
所谓模糊,不是指气血脉穴的排布,这只能算是完整形神系统的“表征”,只看到这里就满足的话,华夫人请他看病,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隐藏在“表征”之下,让余慈至今都无法测出的,是所谓禁制的源头。
只以脉象感应所得,华夫人通体内外,并无外力作用的痕迹,只是气血流速极慢,腰脊处气血凝滞,这是她不良于行的根源,却像是自然流转堆积。
如此,似乎没有“禁制”存在的迹象,但压力又确实存在——气血流速是其一,余慈微弱的感应是其二。
如果禁制存在,那它必然是完全渗透到形神深层,而且,正处在一种“休眠”的状态。纯凭感应的话,根本无法细究其法理,也就找不到医治的手段。
要是华夫人允许,余慈倒想探一丝罡气进去,但再想了想,他按下这个念头,询问道:
“禁制对外力的反制是怎样的?”
华夫人闻声知意,当下笑道:“百闻何如一见?平治元君之前是顾惜妾身过甚,其实稍作试探,并无大碍。天君可以尝试,只用神识探我寸关即可。”
余慈“唔”了一声,而另一侧薛平治又提醒道:“务必小心。”
盯着指下寸关处,略一沉吟,余慈便如华夫人所言,以神识刺入。
便在这刹那间,华夫人娇躯剧颤,脉动之速,超出常态近三倍,脸上却是血色尽褪,显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气血运行更是拗逆常理。
饶是如此,她笑容竟然丝毫不变。
倒是余慈闷哼一声。在他的感应中,华夫人全身经脉都似要掉转一般,可真正严重之处,却是在气血蹿动间,凭空凝化出的强横真意,便从气血脉穴之中蒸腾而出,直如阴霾浓雾之下的莽莽群山,不见首尾高下。
正因其不测,则愈见其险峻。
刹那间,余慈神识便与这道真意短兵相接,瞬间的压力,绝不比楚原湘、武元辰那等精于神意攻伐之术强人稍逊。且极具“粘性”,竟是贴附而上,要鼓动华夫人全身气血,与他一较高下!
此时此刻,华夫人就是真意控制下的“傀儡”,半根指头都由不得她。
想到薛平治之前的警告,余慈无论如何都不会当真与其对撼,当下展开神意虚空跳变之法,顷刻间跳转了十余个法则层面,摆脱对方的“粘性”。
而另一边的薛平治也是发动,虚空中元气吞吐摩挲,划分阴阳,又复归混沌,盘转间,将两方神意的锋芒,挫消于无形。
余慈暗吁口气,薛平治则平淡开口:“这么多次,都只觉得莫测高深,其力难以估算。”
“确实厉害!”
余慈此言发自肺腑。若不是他从楚原湘、武元辰神意交锋中,悟出了跳变之法,刚刚真意对冲,他本人也还罢了,华夫人那边,还不知道会怎么收场。
他又向华夫人致歉,后者却摇头道:“是天君心善,主动避其锋芒,若是碰撞一回,还难论高下,如此却是免了妾身的苦楚。”
美人儿你这么想,就再好不过。
余慈毕竟是给赶鸭子上架,心里难免有些想法,可华夫人如此善解人意,那小小的心结,也就给化消干净。
注意力回到具体病情上来,余慈已经有了基本的认知。
如今的华夫人,确实五内空虚,体质贫弱,稍加外力,就有摧折之忧。
最要命的则是那不知名的禁制,藏在形神深层,排斥力强,又非常敏感,且是用“联动”之法,动不动就是裹胁华夫人弱质之身,拿出玉石俱焚的手段,形成了一个难以绕过的死结。
怪不得无羽的两样符箓能够生效。据余慈所知,不论是太玄阴生符也好,开明灵符也罢,都是运转日月,化育生机,性质和缓,便如药膳食补,自然消化,才避免了冲突。
而这样的和缓的性质,自然也无法对禁制造成实质性的威胁,相反,恐怕是把绝大部分力量都“供养”过去。
华夫人固然能够续命驻颜,那深层的禁制,应该也在逐日增长,和她的生机紧紧缠绕在一处,越发地难以应付。
余慈自问,若非要他出手,只能是全部推到重来,以生死法则重塑生机根本,再谋其他。
当然,这法子太过激烈,也未必有效,更是生死难料。
顾虑“交浅言深”,他暂时就不做这个出头鸟了,日后有机会,再提不迟。
余慈再次致歉,华夫人倒看得开:
“天君本非医道中人,能照应妾身,已是破例,焉能怪罪?只是妾身冒昧,想请天君制几道太微饮日精开明灵符,当然,愿以市价十倍认购。”
余慈想了想,自己若联系无羽,学制这套灵符,还在能力范围之内,便道:
“此事易尔。”
华夫人略微躬身致意,算是谢过,即而又道:“我亦知无羽院首精修存神一脉,制符实乃强为之。然而生死之间,私念炽烈,难以遏止,望天君见谅。”
类似的场面话,余慈也是张口就来:“夫人多年来,对思定院多有照拂,我亦深感于心。此事我当仔细思量,求一个两全之策。”
再互致一礼,余慈回到自家席位上。
华夫人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向余慈和薛平治示意:
“生死之间,喜怒哀惧,非我辈不可知也。就妾身而言,华茂春松,不减颜色,仪态从容,向死可矣,其如圣贤乎?二位若附我意,当满饮此杯!”
薛平治神情依旧清淡,但很是爽快地举杯相和:“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吾自为之。夫人此言,甚合我意。”
余慈苦笑,却也是举起杯来:“拥美如玉,挥剑如虹,世间男子,心莫能外。”
第四十三章 冷泉凝意 华茂春松(终)
一言既出,余慈当即饮尽杯中美酒,也借此错开佳人眼波。
不是他刻意轻薄,而是面对两位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他若收得太紧,徒惹人笑。另外也是因为此类话题,他实在插不上嘴,不如由此转移焦点,免得继续尴尬。
饶是如此,他还是遭到侍立于薛平治席后的骆玉娘似笑非笑的一瞥。
不过总算还好,待一杯饮下,再启话题之时,华夫人已是借此生发开来,笑道:“容色为我所悦,不假外求,逍遥是也。玄门修行,以逍遥第一,我与元君,或近于道者。”
华夫人的言语还有戏谑之处,薛平治却是在平淡中,透出真正的怅惘来:
“当今之世,谁能真正逍遥?”
说着,她举杯向余慈致意,继而道:“贵宗‘后圣’,已是天地间第六位神主,不知如何解‘逍遥’之义?”
余慈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天知道他从哪变出“后圣”真言来?
末了干脆乱以他语,继续苦笑:“世人好名者,一至此乎?我身为上清中人,向不知‘后圣’为何物,什么‘渊虚天君’,更是莫名其妙,可一路行来,却见世人仿佛约定俗成一般……”
薛平治不疑有他,颔首道;“八景宫掌教圣人是四劫地仙,一语既出,就是‘金科玉律’。这不只是人心趋向,也是神通法力。”
余慈这回是真笑了起来:“八景宫惯常为人披枷带锁么?”
薛平治还未回答,主位上,华夫人却是笑了起来,也是举起杯盏:“道友所言,深合我心。”
说罢,便先行将杯中酒水饮下,并不解释来由,也不知八景宫中人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薛平治则道:“自从那群道士得到紫极黄图,行事越发地向当年巫神靠拢。固步自封,渐失道尊真传之妙。遥想当年,剑巫大战,曲无劫斩断巫神血脉,为此界修行之人,斩却一重枷锁,但天地法则体系却是勾连亿万黎民,斩之不下,终究功亏一篑。
“吾等生长于斯,早与之混化一处,纵然远去星空之外,千百年路程,也受牵连,便是地仙神主,概莫能外。逍遥二字,可以休矣。”
原来还有这等秘辛?余慈听得两眼发直,为防失态,只能饮酒掩饰,正琢磨着如何深入讨论下去,薛平治却又话锋一转:
“天君莫不是尚有伤势未愈?”
“是有一些。”
余慈知道,定然是刚才他们同时为华夫人把脉,又抵挡强横真意,交互感应所致,也不隐瞒,便答道:“当日与游紫梧交战,伤了神魂,至今未愈。”
其实这份伤势,早在与楚原湘、武元辰交战时,就已经存下,可眼下再说,只会是多费唇舌,便不再自找麻烦了。
华夫人讶然看来:“原来天君神魂有伤,这我却是不知,刚刚实是冒昧了。”
余慈连道无妨,华夫人却不能当真就此揭过,又道:“神魂伤势,绵延日久,寻常药石,难见奇效。我这里有冷泉一处,浸泡其间,可滋养神魂,增益修为,或可对天君伤势起些效用。”
说着,她又移目到薛平治那边,笑道:“元君常来我处,大半倒是为了这一汪泉眼。我还怕她见猎心喜,就此摄去,收入百花谷中,如今看来,倒是枉做小人了。”
余慈这才知道,薛平治是有意给他这个治伤的机会,至于华夫人,则点透薛平治的心意,送出了顺水人情。
当下他便向二女致谢。
华夫人又笑道:“此处冷泉,当辅以酒药,方可尽得其妙,如此,天君却是要换酒了。”
不多时,便有美婢上前,换了酒水酒具,待酒入杯中,碧汪汪若见寒气,不过真倒入喉中,却是温润和暖,有氤氲之气,上浮脑宫。
细察之,其酒力药性,对形神交界地部分区域有所刺激,但并没有什么坏处。
他也就放开心怀,与二女谈笑风生。华夫人长袖善舞,薛平治见识广博,且都是精于游宴之辈,更是当世绝色,和她们说话聊天,着实是一种享受。
不知不觉,已是五更时分,天色已然微明,余慈恰是微醺,便听华夫人道:“平明之时,天君正可入泉静养。”
余慈也不推拒,他还真想看看能让薛平治“见猎心喜”的泉水,究竟有什么异处。
当下起身,告一声罪,随华夫人唤来的美婢,同往明堂后去了。
出乎余慈意料,那一汪泉眼,却不在地表,而是环绕明堂的荷花池下,而且设计者别具匠心,将其隐在水榭楼台与满池荷花之间,乘小舟绕荷而行,三转两转,水位渐低,顺水道而下,再穿过一道水滴帘幕,才到了地头。
在此,华夫人修了一座石室,圈住了不过十丈见方的泉池。泉池上方,竟是浮动着一层冷烟寒雾,似乎是地气灵脉运化所致。
相较于外间的繁华富丽,此处倒颇得古朴自然之旨,便是随侍的婢女,也是素衣赤足,安静平和,便是服侍余慈解衣入池时,也是神色淡然,知礼知节。
余慈很喜欢这种氛围,既赏心悦目,又没什么困扰。
他合身泡在泉水中,感觉中果然冷沉冰寒,但数息之后,体感就变得非常舒适,让人自然放松下来。
呼吸间,冷烟扑入口鼻,并不呛人,反而化为甘霖之属,滋润七窍,明透脑宫,使得灵台清明,状态甚佳。
也在此时,余慈注意到,之前饮下的所谓“酒药”,受冷泉寒意刺激,自发运化,依旧是在形神交界地的部分区域做文章,依然没有什么害处,只是刺激之下,使得念头格外活络,一些本来不怎么注意的角落,都焕发明光。
“唔,这倒有趣。”
余慈见识渐丰,判断力也水涨船高。第一时间就判定:此处泉眼若非天然,其运化之法,必非玄门所出。
玄门炼神,惟精惟一,取清净自然之妙,便如白秀峰送归的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也是作用神魂,帮助解析,可那是梳理思路,汇而成束,归纳成明确的结论和判断。
如今在冷泉中,他思维放松并发散,一些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汪洋恣肆,流光乱迸,不好控制和捕捉,如此特征……
倒像是魔门手段。
第四十四章 泉池文字 剑胎之考(上)
余慈心中微动,反手探池壁,果然感觉有一层阴蚀纹路,感觉中颇有法度。他吐出一口气息,吹开泉池上几乎凝结的冷烟,定睛细看,水波上下,映着鬼画符般的奇屈纹路,似文非文,似画非画。
不过他倒是一眼认出,这就是魔门文字没错,里面还掺了一些特殊的符咒。
类似的文字符咒,余慈部分从碧落天阙外的“入门之法”中识得,部分从东海下九宫魔域里见过,只是断断续续,难以排列成篇。
等确认源头之后,余慈第一个念头就是,华夫人与魔门有关联?但转念又想,以海商会之底蕴,有几件魔门秘宝,并不奇怪。
既然知其源头,也体验了其效用,余慈就尝试着进一步解析。
他以为,自己受冷泉加持,状态正佳,可没多长时间便发现,好状态也分种类的。
冷泉和之前饮下的酒水共同作用,固然是相得益彰,却对归纳梳理没有任何好处。
此时,他心绪变化万端,灵感忽隐忽现,强行收拢思路,只会事倍功半。
叹了口气,余慈干脆地放弃了。
他闭上眼睛,在内外作用之下,很快就进入到了极其放松的状态,千万个念头此起彼伏,像是高空翻涌的云海,念头本身就是云中的水汽和尘埃。
单个或者部分念头摘出来,没有任何意义,可当这起伏跌宕的“大势”形成,便如风云相激,趋向也就自然而然地明白起来。
由于他彻底放松,浑不着力,念头的流动发乎天然,没有半点儿“后天浊意”,也就顺理成章地进入到杳冥莫测的先天妙境中去,与玄门“惟精惟一”的方式,倒是殊途同归。
在此状态下,神魂也仿佛是浸泡在泉水中,激战造成的暗伤沉淤,由此渐渐洗刷干净。虽还不能“霍然而愈”,却给以后的治疗,扫清了很多障碍。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慈仿佛是一觉醒来,自然睁眼。在他身后,白衣侍女悄然跪坐等候,气息悠长,愈显得石室清幽,隔绝人寰。
他深吸口气,紧接着又一气吐出,重新凝聚的冷烟寒雾又给吹开,显露出后面的魔门文字。
酒劲药性,还有冷泉的滋养已达到了圆满状态,无法再影响他的思绪。之前念头的生发起伏,也并非是无用功,不知不觉间,已经给了他相当可观的思路选择,他顺势而为,锁定了出现最频繁的那个概念。
碧落天阙……碧落通幽十二重天。
是了,他一开始就认出,这些魔门文字,有部分在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心法中出现。
要说这也没什么,那一种文字的数目都是有限的,只看如何拼接利用。没有说无量虚空神主用了,其余魔门修士都要避讳绕过的道理。
可为什么,他隐约觉得有些古怪呢?
沉吟良久,这份古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因为相关信息掌握不足,迟迟无法得出结论。
他才不会给自己过不去,念头微动,与虚空深处某个目标相勾连。
“幻荣何在?”
泉池冷烟之上,纤瘦身影凭空凝就,正是幻荣夫人。她向余慈揖首一礼,石室内的白衣侍女则浑然不知。
礼罢,她目视冷泉,环顾一周,笑道:“此处倒是个修养的妙地。”
“确实……那边如何了?”
两人纯以心念沟通,不虑他人看破。余慈也不着急问魔门文字之事,而是问起别的事情。
他到了洗玉湖后,因为要追踪色蕴之事,就先把幻荣夫人派去陆雅那边,先期接上了头,也是安抚一下已经等得心焦的小九等人。
幻荣夫人则应道:“有好有坏。像是五娘子,入魔虽深,但这些年一直抵御化解,其实更增益灵明,加固道基,剩下的一些魔意,稍加袚除,已然无碍。本来主上是安排她去华阳山,但那边的准备前功尽弃,如今只能是留在此地待命。”
“嗯,让她歇歇,在周围玩一玩也好。”
“至于那位典娘子,则是耗力过度。她剑意超拔,但不知为何,形神还没有经过足够的淬炼,如今只能在极度放松的情形下,逐步适应。我估计着,这一觉定要好睡,一年半载不算多,三五年都有可能。”
余慈讶然道:“这么久?”
幻荣夫人平静答道:“如果主上想借重那位的战力,近段时间还是不要想了。我建议,由五娘子将其收入虚空,调动地脉灵气,长年加持,如此可以形成有效助力,虽说消耗的时间难以削减,至少他日再动手之时,不会仅有一击之力。”
说话间,幻荣夫人眼神微有闪烁,应该是对“典娘子”的身份有了一定的判断,却终究没有挑明了。
余慈也不在乎这个,他发现,幻荣夫人至今没有说起最应该注意的那位,干脆主动问起:
“叶池如何?”
幻荣夫人竟是沉吟片刻,方答道:“至于叶娘子……有些麻烦。”
余慈心下微沉,眉头皱起。能让幻荣夫人这般谨慎,那边情况莫非又有了变化?
“剑修一脉,往往刚极易折,轻易不伤根本,可一旦伤到,就非常麻烦。叶娘子的‘症结’,正是在于本命剑胎受损,这等伤势,保命容易,保境界难。”
“是吗?”
听到还是剑胎的问题,余慈反倒松了口气。
他没有亲眼看到叶池的伤情,但他精于剑术,心中更有整套《上真九霄飞仙剑经》的拓本,在相关理论上,不敢说抵得过剑仙,但也差不了太多。
在他看来,剑胎受损固然麻烦,但《上真九霄飞仙剑经》中,至少有七八种秘法,虽然所耗极多,但终究可以疗治,且都不会形成后患。幻荣夫人毕竟不是剑道中人,判断未必精准。
幻荣夫人何等样人,察颜观色之下,便知余慈的想法,她轻轻摇头:
“主上不可等闲视之,妾身以为,叶娘子的伤情,与典娘子有相类之处,可她却没典娘子的根基,一个不慎,几十年修行,怕是尽付流水。”
第四十四章 泉池文字 剑胎之考(中)
见幻荣夫人如此郑重,余慈心头微凛:“怎么说?“
“剑胎之伤,多半是‘敌’,既不堪抵御外力攻伐,不敌于某某,以至于结构、剑意受损,只要想法弥补,最多就是驱除异力,想来主上可轻易为之;叶娘子之症,却在于‘合’,却是与伤她的剑意太过‘契合’了。”
幻荣夫人说到这里,余慈便是醒悟,发现了之前思考时的一些盲点:
“你是说,两边剑意相融?”
幻荣夫人道:“正是如此。伤她的剑意出于同源,且是在某种‘共鸣’的情况下,超出其承载极限,形成了误伤,并没有针对她的杀意。
“而叶娘子剑道根基扎实,天资甚佳,虽是重伤,日夜感应剑意,就不自觉有所模仿、参照,一段时间下来,本来的精纯剑意,已经与外来剑意部分交融,驱除的话,已难辨内外,必然打落她的本来修为。”
余慈想了想:“此事可反其道而行之。”
幻荣夫人道:“是,若是助她将剑意彻底融合,重新掌控,自然最好。可强弱不均,单凭她一己之力,绝难办到。”
“叶岛主曾授于我‘半山蜃楼’剑意,另半边的‘诛神刺’,我也精通,可由我助她重新梳理剑意。”
说到这儿,余慈看了眼泉池,又道:“这里就是个好地方,居于池中,心念活泼,灵感勃发,叶娘子又是上佳资质,若施以幻境之类,加以推衍秘术,不数月便可成功。”
幻荣夫人点头,又摇头:“成功之后呢?”
“嗯?”
“叶娘子如今承载的剑意,我也见识了,确实非同小可。我也相信,主上能助她成功,可融合之后,定然是剑意超拔,正如典娘子……”
余慈猛醒,身子往后一仰,冷泉兴波,久久不平。
幻荣夫人道:“主上应该知道了,剑意者,胎之主也。剑意既变,相应剑胎,也要重塑;再者形神之质,更要契合;从里到外,无一不要更迭变化,这几乎就是再造之法。如若不然,也只能是和典娘子一般,沉睡经年,以求缓解。
“问题在于,典娘子境界摆在那儿,又有不死不灭之身,自然调运气机,效率极高,才能三五载做成。叶娘子却还是步虚境界,如何能比?时间怕不要超出百倍?主上你能助她疗伤,还能助她修行不成?”
“百倍?”
想想可能需要三五百年的沉睡,余慈就觉得不寒而栗,更觉得难以向叶缤、小九交待。
看他冥思苦想,幻荣夫人仍不放过,续道:“强行唤醒也可以,然而她空有超拔剑意,却无法契合应用,最是招灾惹劫,一个不慎,便要殒身于劫雷之下。”
幻荣这几段话,层层递进,清楚分明,让余慈一时做声不得。
事实摆在眼前,也很难再有别的思路。他只有将自己本来的想法,重新再推敲梳理一遍,看里面还有没有可以调整的地方,如此再三,良久之后,方道:
“我知道了,但整合剑意,重塑剑胎,还是要做,不如此,情况只能更糟……至于其他的问题,容我再想想罢。”
暂时结束了这个话题,余慈准备把精力转回召唤幻荣夫人的初衷——也就是魔门文字上来。
只是一番折腾之后,心中存着事情,他的劲头也不比以往,只是对幻荣夫人道:“你看这泉池四壁上的文字图画,是什么来历?”
幻荣夫人干脆利落地回应:“魔门文字,以及相应符咒。观其风格,应该是地火魔宫或东阳正教所出,承继自无量道统。”
有那么明显吗?
余慈给吃了一惊,仔细看池壁刻痕,却终究无法理解里面的门道。
幻荣夫人还不罢休,又道:“当然,观其印记,文意纯厚,也不排除是那位正主儿所留,若真是无量亲手所书,可谓价值连城。”
“……”
余慈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这么肯定?”
幻荣夫人微笑道:“魔门文字,重意不重形。只要到了六欲天魔的层次,修炼出精纯魔意,又懂得基本的构合之法,任是谁都可以随手创立文字,直抒真意。其目的也不只是与人沟通,还可以记录瞬间的灵感、推衍秘术法理、形成禁制之类。再加以整理、参照,甚至可以形成一种传承体系,故而,此等文字,也称天魔真文。
“对魔门中人而言,学习、解析历代魔门强人的‘真文妙意’,是绕不过去的功课。尤其是无量、大梵这等地位的魔主……就算看不明白意思,可是风格非常容易辨认。”
“好吧,魔门修士也挺辛苦……”
余慈刚刚还想,无量虚空神主还不至于另创文字,哪想到幻荣夫人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非常符合他解悟《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真实情况。尤其是“重意不重形”原则,更是贴切。
当年他解析碧落通幽十二重天,是靠着三方虚空中,十多年推理感悟,硬生生磨出来部分语汇真义,后又凭着对虚空神通的把握,还有一时的灵光,才最终实现。
现在想想,若不是“意在形先”,他连字形都不认得,如何能从文字中看出“真意”来?
余慈苦笑之余,又问道:“你在这方面造诣如何?能不能辨认出来?”
“毕竟道统不同,若论对无量的研究,西支远远比不过地火魔宫、东阳正教。”
魔门西支一向是在五通魔主或欲染魔主的理论中打转,自然和那两个宗门不对付,这一点,只从幻荣夫人对“无量虚空神主”的称谓上就能看出来。
不过,对余慈的问题,幻荣夫人还是中规中矩地回答:“不过这冷泉池中的文字,还算浅显,就是构成一个激活念头、滋养神魂的微型法阵,若用地气灵脉配合,效果更佳,此地主人应用得并无瑕疵。但另一方面,以无量的手笔,不至于单做此等小物件,其结构多有断笔,或许是整个阵势群的一部分,被人单截了出来。”
余慈闻言,默默点头,思索片刻,又将一段信息,给幻荣夫人发了过去:
“你看看,这些文字,又该如何解读?”
第四十四章 泉池文字 剑胎之考(下)
在看到余慈所传信息的第一时间,幻荣夫人就陷入了沉默。也在此刻,石室之中,仿佛凭空起风,以至于幻荣夫人如轻烟所化的身影,都在微微颤动。
良久,她才沉声道:“这是何种法门?”
此时的余慈倒是放松下来:“以你在天魔真文上的造诣,何须问我?”
这等于是另一种形式的确认。
幻荣夫人眸中光芒流转:“无量手书……道统秘传?”
余慈就笑:“据我所知,那位魔主大人可没有这份儿好心。”
听到他的评价,幻荣夫人也从震荡中警醒过来。只是她的注意力,还是无法立刻从那煌煌气象的文字中完全摆脱。
让她瞬间失态的,正是余慈得自碧落天阙的那一部《碧落通幽十二重天》。
那是无量虚空神主亲笔所书,丝毫不掩饰浑茫气象的“天魔真文”,且分明就是道统传承的格式。
虽然只是总纲式的描述,但其中真意连贯,意象无穷,对于幻荣夫人这等层次的修士而言,几乎等于是无量虚空神主亲身演法,道统上再怎么有差异,可那种层次和境界的展现,依旧让人受益无穷。
余慈好心提醒:“里面埋伏着机关,不要着了道儿。”
说着,他把自己解悟的一些东西,包括对无量创立心法动机的猜测,都如实告之。
幻荣夫人又沉默良久,方道:“无量气魄惊人,主上你也不差。”
她是感慨,无量虚空神主为了摆脱元始魔主的钳制,做下的格局手段;也是惊奇余慈竟然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泄露给她。当然,这里面未必没有吹捧的意思。
“可惜,这等法门,看似行神主之事,其实与神主之途,几乎背道而驰。于我不适用,便是对主上,恐怕也有妨碍。”
余慈暗道,若不如此,我还未必愿意给你。所谓“气魄”、“信重”,都是好词儿,可要是无底线地追求这些,那就是空谈仁义的迂人了。
一念闪过,他就问:“你能有所认知最好,魔门文字如何构形,我还是一窍不通,正想向你请教里面的门道。”
“解析此文,限制条件颇多,我所知者,未必能有主上的三分之一,倒是主上所惑,我已尽知,所差者,也就是一些具体字形涉及的浅显意思罢了。”
说着,幻荣夫人就将魔门文字基本的构形原则讲给余慈听,里面条目虽多,但任何一个达到洗炼阴神水准的修士而言,都不算什么难处。真正难住人的,还是对于“真意”的解析和把握。
修为境界,或是灵感思路稍差一些,都不得其门而入。
可是,这一障碍早就被余慈跨越,一切的难处,也就称不上难处了。
刚刚学会了“构形法”,看懂了谋篇布局的基本脉络,余慈心里盘绕已久的那点儿疑问,也就烟消云散。
借着学通学懂的劲头儿,结合早就感通解悟的真意,他再次将这篇《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入门之法、或曰总纲通读一遍,也等于是重新洗炼一回。
但觉无量虚空神主所书写的真意,流转如珠,从头“滚”到尾,再没有丝毫窒碍之处。
让他颇为自豪的是,当年他所解析的真意内容,与基本字形字义之间,没有任何原则上的差池,便在细节有些变化,也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他不可能真的按部就班去修炼这门心法,也不会重走无量虚空神主的旧路。最多就是找准思路,参照对比,再吸收一些如“自信”之类的奇思妙想,就足够了。
而且,与当年相比,他的眼光境界不同,所得自然也不相同。
尤其是收拢了元始魔主信息后,以之为参照,他发现,这部法门,不只是与神主之途背道而驰,且是专门走克制元始魔主的路子。
法门之中的某些思路,真的一针见血,根本就是要踩着元始魔主上位,心气之高,让人佩服。
可以说,这才是这部经义最大的价值所在。
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让无量再无出头之日,连根本都被曲无劫抹掉。
余慈还没有处处都与元始魔主针锋相对的底气,不过重读《碧落通幽十二重天》,气韵贯通,他的思路再次给拓宽许多,这里面一些心法,完全可以用在自家的“万魔池”中,以进一步控制、梳理。
之前,他有一个设想,只做了大半,在涉及“万魔池”根基的时候,有所滞碍,现在则是见到了完成的曙光。
但另一方面,他还有些失望。因为此前,他想从这部经义的原文中,找到碧落天阙更多、更实际的信息,现在看来,终究无用。
也许无量虚空神主根本没想过,把碧落天阙给外人开放,
如果再想深一层,就是原来他借助玄灵引锁定的目标,都有可能是假的。
真正的情况如何,只有真正去一回,才能弄明白。
幻荣夫人见他再无安排,躬身消失。余慈从泉池中站起,后面白衣侍女也随之起身,温柔服侍他穿上衣物。之前引舟而来的美婢,依旧在石室之外等候,引他从原路返回。
穿过水帘,湖面波光已经流转过来。托三元秘阵的福,洗玉湖上的日头还真不错,搭眼一看,就知道已经是正午时分,余慈在冷泉中,大约呆了三个多时辰。
他问起引舟的美婢:“华夫人可歇下了么?”
“夫人与客人在水榭中聊天,请天君前往。”
这是聊天聊到夜以继日的程度?想想华夫人柔弱的身子骨,余慈觉得难以理解。
莲花池说大也不大,美婢操舟更是熟极而流,不一刻,便从接天碧叶中绕出一条路来。在这里,纵然是“莲花过人头”,搭眼望去,也能隐约见到水榭的檐角,甚至远远听到了华夫人冷静安然的嗓音。
听得出,她正在说起某个“合作”之事。余慈还听到了“碧霄清谈”、“虚空世界”之类比较敏感的语汇。
在此距离上,不管是薛平治,还是华夫人,应该都知道他已经乘舟而来,却并没有掩饰或转变话题的意思,也就乘船三五个转折的功夫,余慈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个七七八八。
第四十五章 莲清如水 意深如渊(上)
大概的情况是,华夫人想要在“碧霄清谈”之会上,为海商会谋取一处虚空世界,由此,可以使海商会的势力名正言顺驻扎北地,拓展空间。
可此次“碧霄清谈”,限定了所属范围,即只能由北地三湖区域的修士、宗门参加。想来洗玉盟这边,也不想让肥水落到外人田里,更不会在自家腹心地,被人给砸下钉子。
海商会不知为什么,对这里的“飞地”很感兴趣,主动找薛平治合作,正是因为她也收到了“碧霄清谈”的邀请,具备争夺虚空世界的资格。
对于两边联手的提议,薛平治倒没有拒绝,只要求平分其中的收益,而且要在那处虚空世界获得常居之地。
也许就像骆玉娘所说的那样,因天地大劫和魔劫之故,她们师徒现居的百花谷已非善地,要重新找一处清净所在。
可是,直接找到别的虚空世界去,未免也太远了些。
华夫人对薛平治的条件不置可否,也没有拿出谈判争利的态度来。可是,那边却有一个男子声音响起来:
“平治元君的条件,我以为不妥。”
又来人了?正好余慈所乘小船已经绕过了接天碧叶,眼前豁然开朗。顺势举目看去,便见到,在那四角飞檐的水榭之中,除了华夫人、薛平治和骆玉娘外,还有一位男子,面容俊朗,身长九尺,披湖绿外袍,头戴高冠,十分醒目。
便在余慈视线投射过去的同时,水榭中的几人也都看了过来。
三位美人儿虽是神情不一,却都算得上礼貌和善,如此愈发衬出那高冠男子的不同态度。
这位射过来的眼神,可是犀利得紧,自从看到余慈的那一刻起,脸就绷了起来。
余慈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但他也不在乎,径直登上水榭,向华夫人致谢,道是冷泉效果极佳。
华夫人笑盈盈道:“天君觉得舒适就好。”
她如此说法,使得旁边的高冠男子脸色更不好看。
余慈懒得去看此人的冷脸,见华夫人等人仍是昨夜的装束,甚至还沾染酒香,便问道:“夫人和元君昨夜未曾休憩?”
华夫人笑容浅淡:“妾身自问时日无多,不愿随意空渡,除非特别困乏了,一般便不再睡下。”
余慈闻言微怔,华夫人则是借此机会,为他介绍那位高冠男子。
“这位是我海商会龙印堂副堂主敖休,曾在域外历练百年,斩杀天魔无数,去年已然成就长生,前途无量。”
余慈便是“哦”了一声,海商会的第一会首,便是敖姓,这位的出身应该不凡。
华夫人紧接着便对敖休道:“敖堂主,渊虚天君在前,你来见过。”
……
水榭中出现了片刻空白,敖休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这是把他当成小朋友吗?
显而易见,在华夫人眼中,根本就没把他看做是能够和余慈平起平坐的人物。而这一幕,在之前为他引见薛平治的时候已经发生了一回。
华夫人在海商会中地位超然,他没什么意见;
薛平治早在两三劫之前,就是名动天下的大劫法宗师,他也认了;
可余慈此人,不过是这一劫才冒出来的新秀,修道时间有五十年没有?真论年龄,敖休超余慈十倍有余,也许地位上、影响上,确实要差一些,可平辈论交不成么?凭什么就要矮上一辈?他……他必须忍!
敖休其实并非是极度情绪化的那种人。海商会除了核心会首圈子以外,又有鳞、角、爪、珠、印五堂,他所在的龙印堂,是真正执掌实权,影响大局的堂口,海商会最具前途的修士,绝大多数都要在此堂口镀金。
能在这种所在,担任副堂主,不只是他姓“敖”的缘故,本身也是有相当水准才成。
至少他很明白,什么时候要按着脾气,才不至于丢掉脸面。
敖休就那么青着脸,上前一步,向余慈欠了欠身,道了声“天君”。
余慈知道敖休心不甘情不愿,他也绝不会说什么“咱们平辈论交即可”之类的滥好人言语,只是点点头,回了一句“敖堂主”,便无下文。
至于敖休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敌意,他心里也有些谱。感受其人情绪变化,嫉妒和戒备之心甚至是强烈,大概是对华夫人有好感,或者是将华夫人视为生财之聚宝盆,不愿示之于人,诸如此类。
两边打过招呼之后,敖休努力让自己忘掉旁边不愉快的源头,也因此就更加卖力地游说薛平治,希望这位关键人物能够同意他们的条件。
其实,在余慈看来,薛平治本有合作之意,敖休还纠缠于一些细节,格局未免就有些小了,落了下乘,观感上也显得喋喋不休,很难给人好感。
岂不见华夫人只是抿唇微笑,已进入到了冷眼旁观的模式?
唔,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门道。
华夫人或许是看得腻了,回眸与他说话:“天君也收到了邀请,对那几处虚空世界,应该也有想法吧。”
余慈应道:“其中一处,为我上清旧地,此次正要收回。”
“是那死星?”华夫人显然做了一番功课,颔首道,“据传那里确实有贵宗布置的符阵痕迹,只是被域外魔头冲击损毁。只是,还缺少关键性的证据,天君若想要回来,恐怕多费一番心思。”
余慈嘿然一笑:“上清旧地,便是上清所有,哪有讨要一说?”
他说得很是霸气,使得薛平治等人都为之侧目,敖休甚至还冷笑一声。
余慈也不生气,他很清楚,这话也只能是嘴上说说,以表明态度。到了“碧霄清谈”会上,他的言行举止,最好还是遵守规矩为佳,否则就是破坏洗玉盟延续多年的法理。
别说现在的他承受不起,就是当年全盛时期的上清宗,也要仔细思量。
想了想,他问道:“只听说碧霄清谈上,要把虚空世界如何分配议出个章程,到现在,弄清楚一二三了没有?”
华夫人则笑道:“一直都在商议磨合,目前来看,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分云斗符,以定归属。”
第四十五章 莲清如水 意深如渊(中)
余慈疑道:“分云斗符?”
华夫人就道:“大约在元君当年驾驭玄黄杀剑,横贯北地前夕,夏夫人创出这一门斗符之法,专为长生中人而设,风靡北地。据传,正是创出新法之际,夏夫人目睹元君英姿,由此再生灵明,将本来过于雅致的场面,化为真正的斗法,激烈程度,超出最初十倍。”
“还有这种传闻?”
薛平治还是首次听闻这类消息,颇感兴趣。
“当时正是一场碧霄清谈期间,据与会之人讲述,他们最初所观睹的‘分云斗符’之法,类于棋盘争胜,与后来风靡北地的规则场面,区别甚多,尤其是核心思路,迥然不同。还是有人特意向夏夫人问起,才得了这一答案。”
看华、薛二人有越谈越偏题的架势,余慈忙把话题再转回来:
“那实际规则究竟如何?”
华夫人莞尔一笑:“乃是坐立平地,神意高蹈碧落,揽收风云,化而成符,再以预设之规则,互较高下。至于规则,则以‘万象法’、‘坠星法’、‘星罗法’、‘一色法’四种最为流行。”
说着,她又解释四种流行法则。
万象法,是拟物取形,展现森罗万象之妙;
羽落法,是限时决胜,以哪个符箓成形后最先落地为胜;
星罗法,即星罗棋布,是考究符法、符阵结合的造诣,也是最贴近“分云斗符”本来面目的法则;
一色法,却是取“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意,要使风云变色,天地相接,场面最是宏大。
余慈一边听,一边推算用此类方式斗符,需要怎样的手段。末了,他还是有些奇怪:“如此做法,玄门似乎很占便宜?”
华夫人笑应道:“巫门亦如是。‘符’之一道,本源于太古生灵拟画天地自然,又或敬奉鬼神之祭礼,不论是何门何派,何种道统,都有类似的手段。
“只不过,玄门成就了完整的体系,各大宗门,尤其是南国三大玄门,着力培养这方面的人才,才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可旁门中人,亦有符法大师,亦有符法道统,在最顶尖的层面,未必就比玄门逊色。”
说话间,华夫人看向了薛平治,后者则很实在地回应:“我不精于符法,若真要争取一处虚空世界,说不得要请几位朋友帮忙。”
余慈就想,所谓的“朋友”,是不是谷梁老祖?
那边敖休却是抓住机,鼓动如簧之舌:“元君若有此念,便不如与我海商会合作了,自‘碧霄清谈’之会传出后,我们这边就早早准备,自家精通符法的强者已经不少,还花费重资,请来天风散人、乔休真君这样的符法宗师,此时可谓人才济济,足堪应对。若元君再找第三方,恐怕还要分润出一些。”
薛平治冷瞥他一眼,已经懒得回应。
敖休当即噤口不言,他这人虽让人生厌,却总能抓住别人发怒之前的一线之差,此等本事,也是少见。
这家伙的胆气也是值得称赞,来回碰壁之后,干脆又找上了余慈,脸色比最初时,甚至还缓和一些:
“天君以符成名,我是久仰了的。在符法一道上,在下也是颇用了一番功夫,早年曾拜在正一道天呈真君座下,学习符箓之术,只是后来未领道箓,半途而废,但向往之心,依然如故。”
余慈“哦”了一声,对敖休倒有些刮目相看了。
天呈真君是正一道本山法坛第一等的符法宗师,论声名,要远在余慈故人、旁系出身的广微真人之上。如此人物,一般除修行之外,授徒也都是调教本山核心弟子,哪有精力照顾外人?
想来这拜师之举,除了海商会、正一道两家意图借此建立感情纽带之外,敖休本人的资质,应该也是不俗。
敖休依旧保持着前后脱节的“礼貌”,续道:“此次‘碧霄清谈’,十有**是以分云斗符为决胜之法。嘿,若有可能,在下真想亲身上场,与天下精于符箓的同道切磋,可惜,我也有那份自知之明,不敢去出乖露丑,只好借着机会,尽可能交结请益。今日得见天君,也是造化。”
前倨后恭,事必有因。
不过敖休找到的切入点,可比之前高明不少,华夫人和薛平治都没有出言打断,饶有兴味地看他,究竟想搞什么明堂。
敖休见华夫人没有阻止,心中暗喜,顺势移转视线,向水榭中其他人道:“就在前日,我得以面见天风散人,请教制符之道,散人见在下尚堪造就,便指点一二诀要,当真让人受用无穷。临别时,又赠我一件奇物,虽是随手而就,但由在下看来,却是极有意义……”
在这儿,他卖了个关子,眸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这才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桩物事。
阳光从水榭一侧照进来,光线打在敖休手上,竟是莹莹生辉。
概因他指尖上,正拈一朵“莲花”。指尖所触者为花梗,顶端则是复瓣之形,径有八分,瓣瓣分张呈杯状,虽然不甚大,然而自花梗以上,数十花瓣,无不如晶莹剔透,艳阳映照之下,仿佛色分七彩,美轮美奂。
华夫人讶然道:“水莲花?”
此“水莲花”非是种类之所谓也,而是指该物的材质——水榭中几位看得清楚,这朵“莲花”,其实并非采摘而得,而是有神通之士,凝水成形,使之花姿永固,自具神异。
敖休见华夫人动容,自然开心,便解释道:“这一朵水莲花,实是天风散人凝高空水汽,化形成就,共有花瓣三十二枚,再算上花梗,实是三十三道分形,内里气脉连贯,窍穴贯通,可化为一道‘太清洗心咒’,专门制劾心魔。在它在,便是魔潮之中,也敢走一遭!”
说到这儿,敖休脸上笑容绽开:“正是这朵水莲花,让我萌生一个念头。本次‘碧霄清谈’,怕是多年以来,仅有的符修顶级盛会。在下要抓着这个机会,厚起面皮,向每位符修前辈高人,讨要一件‘作品’,不求价值高下,只为一个纪念……”
说着,他眼放光芒,盯紧了余慈,一眨不眨。
前面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
“天风散人是第一位,天君就是第二位。请天君看在我一腔赤诚的份儿上,万勿推辞!”
说罢,他举手过额,一揖到地。
第四十五章 莲清如水 意深如渊(下)
敖休眼睛盯着水榭地面的纹路,虽是向余慈行礼,心里却极是舒坦。
因为他终于给余慈下了个套,此非出自“公心”,而是“私欲”,可越是这样,越是爽利。
天风散人也好,乔休真君也罢,都是此界散修中,名望极高的符修,均有宗师之资。前者天赋绝顶,后者辈份极尊,天篆社都给二人安了“供奉”之名,以为尊敬之意。
出自这等人物的“纪念之物”,岂会当真是“随手而就”?
他与天风散人,其实关系颇深,近来更有一些合作之事。
天风散人赠他这朵“水莲花”时,便提及此为他独门制符之术,贯通了玄门、佛门的部分手段,符成莲形,荡涤心魔,最是神妙,拿到几个大商家的拍卖会上去,足够换来一件同样性质,祭炼十四重天的法器。
如此妙品,让余慈全无准备之下,仓促制作,哪有能胜过的道理?
敖休正是要拿天风散人,来落余慈的面子。
到那时,不但余慈在华夫人、薛平治等人脸上损折脸面,他事后也会在外面大肆宣扬,非要弄得世人皆知才好。
当然,余慈也可摆架子,避开这次“较量”。那也无妨,事后自然会有“天风散人隔空一符难倒渊虚天君,上清传人甘拜下风”之类的段子轰传天下。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余慈能胜过天风散人又如何?
若余慈真能制出胜过“水莲花”的符箓,他就顺依前言,厚着脸皮讨要下来,那怎么也是一件超过祭炼十四重天法器的宝贝,到时候看余慈吃下暗亏的表情,也很不错。
到目前为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成固欣然,败亦无妨,心态放得极开。
这人啊……
余慈看着敖休躬身时的后脑勺,哑然失笑。
这家伙究竟是天生与他不对付呢,还是别有所图?此类问题,不需要动太多脑筋,包括敖休给他出的难题,也一样。
岂不见华夫人、薛平治她们,都在笑吟吟旁观?对这等层面的事情,只需要抱着一个玩乐的心思就好。
“敖堂主的心意,我了解了。”
余慈不多言,不客套,不纠缠,抬头看天,却见阳光普照,万里无云。既然无云,分云斗符又从何谈起?
敖休顺着他余慈视线往上看,脸上微变,头一次,他对洗玉湖隔绝劫云的法阵心存不满。
显然,余慈是找到避战的理由了!虽说后面大有文章可做,但不能亲眼看着余慈给打落威风,还是有些可惜。
果然,余慈就道:“今日天公不作美……”
敖休心中冷笑,正琢磨如何在余慈发话后,送几根刺儿出去,余慈话意陡然一转:“然而万物皆可为符,我便偷一偷懒,就地取材好了。”
不等敖休反应过来,他伸手向水榭侧方碧波一指,就在一片接天碧叶边缘,忽有一朵碗大莲花,并花梗之下,如绿盘似的荷叶,脱了束缚,逆波而来。
莲花荷叶飘行并不甚快,然而距离水榭也不过百尺距离,也就是七八息左右的时间,就到了水榭下方,如有灵性般升腾而起,由余慈伸手接着。
敖休眼角抽了抽:“天君是要以荷花为符?不知……”
他话没说完,余慈将那边荷叶取下,随手抹画两下,反手递给他:“正与水莲相配。”
险些被荷叶扇到脸上,敖休一口浊气全给堵回肚子里去,手上则是本能地接过。直至荷叶湿滑的感觉上了手,他才真正反应过来:
“荷叶符?”
敖休面颊抽搐,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才好了,这不就等于是以荷叶为符纸,随手画两笔吗?是不是还要签章盖印,留下日期什么的?
他想过余慈会有类似的“厌怠”,却绝没有料到,其“厌怠”到了这种程度!
好,好!既然如此,你就别怪我对此事大书特书,传唱天下了!
敖休勉力挤出个笑脸,却是深怀着恶意,将手中那朵美轮美奂的水莲花,与所谓的“荷叶符”并在一处。
所谓高下立判,不外如……是?
便在这刹那间,敖休手上如遭电击,一个震颤间,手指麻木,不听使唤,竟是让已并在一起的水莲及荷叶滑落。
敖休莫名其妙,欲待去拿,手到半途,却见一花、一叶并未落地,而是就那么虚悬半空,透明的花梗贴在荷叶边缘,若虚空有水波荡漾,这幕情形便是芙蓉临水,翠盘承影,清雅动人。
且花叶之间,宝光流动,最关键是气机互通。若是闭上眼睛,纯凭感应,已经辨不出各自的本来面目,材质迥然不同的花、叶之属,似就这么融为一体。
敖休不敢冒失碰触,可心中没底,眼皮连跳:“这……我的水莲花!”
难道余慈看他不顺眼,借着“赠符”的机会,准备毁掉他这件宝贝?
余慈微笑看荷花茶叶相交相通,又等着敖休心里纠结到极限之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既然敖堂主心有诚意,我自然不能小气。天风散人所化水莲花,成就‘太清洗心咒’,辟易魔头,百邪不侵,已是尽善尽美。唯有一项,就是使用次数、时间,或有限制。
“我这一道‘始气河车咒’,别无他用,却能将打杀的魔头精气收摄到荷叶之中,运转河车,化为精粹之元气,以为后备,供给水莲花之所需。借两符互通之便利,只要一直打灭魔头,太清洗心咒的持续时间,可增十倍、百倍,以至无穷。”
敖休发呆。
此时,他已经看到了,就在荷叶之上,正显出密密麻麻的分形纹理。之前不察,实是这些纹理与荷叶本身叶脉重合甚多,几乎做得天衣无缝,直到花叶气机互通,这才显化出来。
不说别的,如此复杂的分形结构,换个人过来,照着描画恐怕都要两三个时辰,余慈从头到尾,就是虚画了几笔,那这样的结果,又是怎么得来的?
再往深处想,天风散人所制的水莲花,三十三处分形,窍眼数百,气脉往复不知几千几万条,余慈看到水莲花才多大会儿功夫?怎么就能做出那般合节合拍,宛若天成的配套符箓来?
第四十六章 红衰翠减 黯然神伤(上)
敖休忍不住就想:这可真是神乎其神。
转念又想:他娘的,这还真是……赚了!赚大了!
敖休眼睛放光,他出身海商会,对估价之事最熟不过。若真如余慈所说,花叶相衬,能生出那般变化,水莲花的价值提升了何止十倍?在此魔劫肆虐之时,别说十四重天的法器,就是十七重天、十八重天,他也不换!
余慈这厮为了顾全脸面,是真要出血啊!
喜意方上眉梢,又听余慈道:“当然,两符互通,彼此适应,毕竟还需要一个过程,也要有些损耗。若要发挥效果,最好是击杀天魔,收取魔意精气,补足缺失。从头补的话……”
从头?
敖休忽然就有了很不妙的感觉。
此时再看水莲花,除了形态依旧稳固之外,其内蕴的灵机元气,竟是一抽而空,倒是本为凡品的荷叶,碧绿欲滴,莹莹如翡翠,近乎通透,宝光流转,又过了数息,才消停下去。
只听余慈道:“从头补的话,应当有十万集阴煞魔的根基,再有一头天外劫魔的话,效果更佳!“
“哪个?”
敖休再难保持仪态,声音都挤得尖了。
余慈还仔细地解释:“我是说,此时两样符箓已合而为一,灵机缠绕,重新封固,寻常刀剑利器,劈之不开。而灵机封固后,则需要刺激重启,最好还是按照符箓本身的结构法度,也就是斩杀魔头,收集精气。十万魔头,可重启灵机。但要运转如意,最好有天外劫魔为祭,也算是精益求精。”
他换个花样,再来一遍,听得敖休险些是一口老血吐出来。
要是别人说的,也许他还要有所怀疑,可在此时,在余慈已经展现出不可思议的手段之后,他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说,本来价值连城的水莲花,在斩杀十万魔头之前,就成了中看不中用的废品了?
十万魔头……
或许在九天外域,天魔都要用亿万来计算,十万魔头,相对于整体,完全是小水滴之于大海的差别。
可在那般险境,众多魔头难道会排着队让他来杀吗?
敖休是在域外修行过的,最知击杀魔头的凶险。不提在捕杀的过程中会怎样,一旦杀得多了,不管是人还是物件,天魔怨念缠绕,都会变成吸引大批天魔的磁石,那时,所谓的“捕杀”,就要彻底掉向。
他真正活到符箓灵机重新激发的那一刻吗?
就算是激发了,这等完全把天魔当原料来对待的符箓,真的还能用吗?
当头一棒打下,敖休脸上青红交错,却又找不到发怒的理由,毕竟余慈还给他留了一丝希望。希望就像根铁线,勾着他,且在他心口上磨来磨去,又痛又痒。
看他模样,便是薛平治这等情况,都勾动唇角,似笑非笑。
余慈不再理会,此时他手中还有一朵莲花,色泽明红,还没有完全绽开,半拢如桃状,清风拂香,极是妩媚。他捻着花梗,在手中转动两圈,花瓣颤巍巍似展非展,随即,他就将莲花递到华夫人面前,在所有人愕然不解的表情下,信口道: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夫人以冷泉助我,我便送夫人莲花一朵,望勿见弃。”
华夫人也是惊讶,但很快,就是展颜而笑,一时人增花色,花香动人,人花交映,艳光四射。也就在此动人心弦之际,那朵半开莲花,刹那绽放,分瓣二十四枚,内外两层,逐层打开,其形如碗,明丽清艳。
如此情形,看得众人都是怔了。
唯有华夫人,明眸过处,却见芯处本应是明黄色的花蕊,不知为何,已失了本来形态,化为一团莹莹之光,其外似有水珠凝就,往来滚动。
“这是……”
余慈柔声道:“小小心意,请夫人饮下。”
华夫人眼波流转,在余慈面上轻触,继而浅笑低首,如嗅花香,又微嘬朱唇,轻轻一吸,那团莹光倏化为细密烟气,自她唇间透入。
一侧敖休还没有从痛失宝符的失落中挣扎出来,见她这般随意饮用不知名之物,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吐出一字。
他已是让余慈打击得狠了,余悸犹存,不敢另生枝节。
华夫人细品烟气,只觉得一道天然的莲花清香,扑入口鼻,有氤氲之意,流转于心间,介入温凉之间,甚为舒适,直想闭目休憩。她能够感觉到,只要她闭上眼睛,必然会进入最松弛的状态中,不萦尘虑。
如此滋味,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享受过了。长到什么时候呢?
由此心有所感,看那边依然悬空的翠叶玉盘,忽然微笑,既而叹息:
“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诗句浅白,正和余慈之前所吟相对,然而意绪飘忽,无人可解。一语吟罢,那些许感觉,便如轻烟般消逝,她明眸亮若晨星,再不受丝毫影响,随即眼波流转,扫过余慈。
后者依旧是温和关注,见她的反应之后,点了点头,开口道:“且小心。”
话音才一出口,华夫人秀眉蹙起,忽然伸手,捂住口鼻。
她如此反应,使敖休大惊,转而怒视余慈:“你做了什么……”
说了半截,他心头莫名发虚,无以为继,心脏更是急跳两下,也因此后面语气大变:“华夫人身子虚弱,不能轻易摄入不明之物……”
余慈“唔”了声,根本就是随口应付,全副心神,都在华夫人那边,眼睛眨也不眨。
敖休怒不敢怒,正进退失据之时,耳畔传来华夫人略有些虚弱的声音:“无妨……天君的以符为药,下得好一番猛火!”
说话音,她已将手放下,脸上微微发白,愈显娇弱。只是水榭中人都能看见,正有一层明光,由内而外,流转出来,衬得她便如玉人儿也似。
“确实调运得略有瑕疵,让夫人平白受了苦楚。”余慈向华夫人拱拱手,算是致以歉意。
旁边,薛平治已有所悟,一语不发,伸手抓着华夫人皓腕,察探脉象。片刻之后她松开手,目光指向余慈,良久,才轻声说话:“道友是找到了应对之方?”
第四十六章 红衰翠减 黯然神伤(中)
“只是针对夫人实际情况,借太玄阴生符和开明灵符之本意,临时做了番调整,还是治标之法。”
余慈一边回应,一边观察华夫人形神内外的变化。
至于敖休,稀里糊涂之下,看看余慈,看看华夫人,终于悲哀地发现,他的思维方式,与水榭中其他人,似乎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自然而然就给“排斥”成了外人。
受“水莲花”变故的影响,他本能去看华夫人手中那朵。
只见那红莲,自梗茎起,到二十四枚内外花瓣,在阳光照映之下,都似闪过一层釉光,不再像草木之质,反而细腻如瓷,边沿处也冷硬许多,闪烁寒光。
果然,与他那可怜的水莲花好像!
敖休再细看去,只见二十四枚花瓣之上,细密符纹已经显化出来,同样是一瓣一分形,连上花梗,共是二十五处。
乍看上去,是比水莲花三十三分形有所逊色,可问题在于,水莲花乃是凝结水汽,一体成形,受结构约束极小,便是后来调整,也无所谓。
相比之下,余慈为此莲花符,却必须要严格按照莲花结构布置,又要针对黄泉夫人的具体情况进行调整,还要考虑莲花材质的承载极限。种种限定,简直就是让人在米粒上做出一篇华彩文章,偏偏余慈还做成了!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这回与“荷叶符”时一般无二,都是见不到余慈如何、何时施出的手段,难道在余慈看来,这样复杂精妙的符箓,只需要吹一口气便能造就?
敖休之前吹嘘“水莲花”是天风散人“随手而就”,如今余慈便是云淡风清两巴掌扇回来,让他脸上火辣辣的,好生难受。
可再难受,作为龙印堂的副堂主,海商会的高层,此时此刻,他也必须要硬起头皮,和余慈打交道。
这也是从见面到现在,他第一次诚心诚意地向余慈搭话:“天君,冒昧相询,此符对华夫人病情,可见长效?”
对海商会来说,华夫人的存在,着实太重要了。可华夫人的身子骨又实在不争气,特别是近段时间,更是急剧恶化,使得会中上上下下颇为紧张。
海商会不是不尽心,也经常延医诊治,可问题是,多年以来,各路医家圣手摇头叹息;正一道、黄天道这样的玄门大宗束手无策,来来回回折腾之下,也就差不多绝望了。
怎想到,今天突然就是峰回路转,就算是治标吧,只要能延寿数载,也是好的。
余慈依旧在观察华夫人身上的气机变化,闻声随口道:“这要问夫人才成。”
敖休立刻扭头:“夫人?”
华夫人没有即刻回答,她沉吟不语,也是在细察体内的变化,数息之后,方道:“天君之符,果然与太玄阴生符等同出一脉,论所蕴日月灵气之浓度,尚有不如,然而运化之妙、培育生机之功,却要胜出倍许。”
说到这儿,她忽又莞尔,伸手轻贴面颊:“且滋润肌体之效,着实是承情了。”
旁边敖休见此妩媚姿容,有些发怔,心中对余慈当真是又羡又妒:
姓余的讨好女人真有一套,必是花丛老手无疑!
余慈倒没有做什么虚套,他捏着下巴,沉吟道:“若是倍许,倒比预想中少了些,想来是调运的瑕疵,激发禁制,以至折损。这样算来,若是完美状态,当可再提五成。
敖休听得心焦,忍不住插话询问:“该符箓,天君可有意出让否?”
若此法当真长期有效,谁也不敢说回回让余慈亲自出手,若能换回此法,以海商会的人才储备,还怕没有替代者吗?
哪知余慈根本就没有理会他,接续前言,又道:“如此存量,若每日补充,或可弥补禁制消磨的生机,且略有节余……”
他又往薛平治处投去视线,算是征询意见,后者则颔首赞同:“虽不知余道友如何绕过了禁制封锁,但依照此符效用,长期服用,确实可以使生机复苏。只是,万万不能焦躁,失了分寸。”
“正是如此。夫人所遭的禁制,颇为敏感,逐日滋润,损耗虽说更大,却不会形成特别强烈的刺激,暂可相安无事。还要注意,按照最佳的标准,用此符不可超过七百次……”
一旁敖休脱口问道:“这是何故?”
余慈顺口解释:“到那时,正好是禁制允许的最大限度。”
敖休听得似明非明,可旁边华、薛等人显然已经明白了。他好不容易搭上话,绝不能再错过,他厚起面皮,就当余慈答应传授了,又问:“此符可易学否?”
“这个嘛,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余慈打了个哈哈,眼看着敖休脸色又沉下去。
殊不知,他其实并无敝帚自珍之心,但此符所涉及的种种,复杂程度绝对超乎敖休的想象。他也是在冷泉中疗伤时,念头超常活跃,思路才又清晰起来。
敖休想自力更生,并不足怪,但其效果……
此中难处,敖休是不懂的,但他绝不会轻易放弃,见余慈“迟疑”,生怕错过机会,当下就自告奋勇,也是拿话挤兑:
“夫人的病症,但凡有一点儿希望,敝会上下也要不计代价,做出努力。我知天君贵人事忙,很难拿出制符的时间,敝人不才,在符法上还有一点儿造诣,也愿代行此术。若天君方便,可将此法传授,海商会上下感激不尽!”
余慈摇摇头:“罢了,我且与你说上一些……”
敖休大喜,又是一揖到地。随即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倾听。
余慈就道:“华夫人的病症,最麻烦之处,就在于那一道云山雾罩般的禁制真意,这点,敖堂主应该已经知道了。”
“是,我也随天呈真君一起,为夫人诊治过。”
对他往自家脸上贴金的行为,余慈也没有点透的意思,顺着说下去:“那就好,不管是用什么手段医治,首先都要经过禁制那关。我暂时还没有找到治本的法子,却是有一治标之策在此。前提是,要算出华夫人生机流变之势,具体的法子是……”
敖休全神贯注地听着,然而越听脸色越是苍白,下面透着一层青色儿,眉头不自觉连连跳动。再过了半刻钟后,他已是吐血——非是夸张,而是真真一口鲜血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