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见面闻名 穹庐之秘(六)
九颗大珠,是南宫城的本命法器,名为“密水珠”。
此套法器是他投身穹庐社之初,参加某次域外集体修行时,得自一处遗迹。当时也是社中强者分配下来,看着别无他用,只是能破一切罡煞,此外,就是非常沉重。
不过,当时穹庐社的主事者,信誓旦旦,说这套法器与他十分契合,他也将信将疑地接下来。
此后不久,他便发现那位主事者所言不虚,这九颗“密水珠”仿佛真的和他有着特殊的缘分,不但用着十分顺手,祭炼起来也是神速。
这套法器,本就由前人祭炼了九十六层、十六重天,待他到手后,花了百多年时光,不但重新祭炼成功,更一举将其推上了十七重天。
他能在成就真人之后,悟出“暗域”,也与此甚有关联。
配合他的“暗域”加持,势逾万钧的力量,以疾若闪电的速度砸落,对任何敌人都是一场噩梦。
可另一方面,若不是将相当的精力放在这套“密水珠”上,不能自拔,他也不至于数年前才成就长生,且还根基不牢,其中情况,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密水珠祭在半空,黑沉沉不透光线,每一颗都膨胀到人头大小,看上去就密实沉重。可在南宫城动念之间,九颗密水珠,嗡然飞动,速度之快,已经超出了正常视力捕捉的范围,只在所过之处,留下了虚空扭曲的痕迹,形若波纹,荡漾开来。
南宫城对密水珠的威能有着十足的自信。
不管千宝道人使用的是什么手段,法域也好,界域也罢,归根到底,都是由元气撑起来的,只是结构不同,如今以密水珠强行打破平衡,看他怎么办!
虚空隐然响起了“喀喇”的怪音,仿佛是琉璃行将破碎之间的呻吟。
“找到了!”
南宫城身形飞纵,腾起半空,脚下浪涛翻涌。
看得出来,千宝道人本是想将他卷入,却因为元气结构的损坏,反而露了形迹。
南宫城手中结印,相应的,九颗密水珠构成一个简单的符箓之形,各布于窍眼之位,其中自有某种结构法度,将这一套法器的威能汇而为一,轰然压落。
恐怖的力量含而不发,但尚未迫近目标,其内蕴的威能已经直接作用在虚空之上,水面凭空下陷数丈深,隐成漩涡,落下时,整个虚空都在抖荡。
南宫城长笑一声:“还不出来?”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电射入空。
南宫城心念再转,就要乘胜追击。哪知道,一向随心念而动的“密水珠”,此刻莫名滞重,虽也往上飞,速度却骤降三成。
“水下有古怪。”
南宫城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此,他刻意收束神意,要使密水珠突破封锁,可事态竟是变本加厉,九颗珠子速度再降。他发力猛提,却提起了澎湃巨浪,整片水域都似与“密水珠”粘在了一起,且分明有奇特的力量,层层刷下。
“密水珠”之外,放出一层毫光,却不是他发力的表征,而是祭炼的符纹力量流失之兆。
怎么回事?
南宫城只觉得脊背生寒,他一身本事,起码有四成在“密水珠”上,兼又将其炼成了本命之宝,一旦有失,本就不稳定的真人境界,必将如沙滩城堡,顷刻倒塌。
他厉声发啸,“暗域”全布铺开,要将这要命的水域扫荡一空。
可刚刚“暗域”和“水域”是纠缠不断,现在则是不断纠缠。
不知千宝道人究竟使出了怎样的手段,在南宫城强提密水珠的同时,水域兴波,浪涛起落,又有雨丝密织,天地之间,尽是水汽弥漫,没有半分空隙。
任南宫城如何以“界域”压制、摧折,都看不到半点儿明显的效果。
如此纠缠了至少十息时间,“界域”的压制,竟然没有起到半点儿效果,相反,这一片水域所充斥的虚空环境,倒是越发地稳固。
南宫城百思不解,扭头看四方元气流动情况,见其层层波荡,一应变化,都极是自然,心头蓦地灵光闪现,失声叫道:
“你……你这是自辟虚空!”
“还早,还早!”
千宝道人笑音传回,只是声线暗哑,显然也受伤不轻。
而就是这么十余息的时间,“密水珠”上的祭炼天罡地煞层数,根本就是一路狂掉,从十七重天一路砸到十六重天,连跳六层,势头甚至越来越猛烈,很快就掉下了南宫城刚入手的层次。
一件法器祭炼传承,任何一个祭炼者的痕迹都会留存其上,此时南宫城的祭炼层数掉落,便如水落而石出,将原来那位修士的祭炼痕迹显露出来。
本来这也没什么,只是会对他的控制形成一些干扰,不像之前那样谐和。
可很快的,南宫城就发现,千宝道人的气机,就像是流注的溪水,无孔不入,竟然从这些痕迹中透了进去,莫名与“密水珠”发生了联系,开始和他争夺起这套法器的控制权!
南宫城脑中轰然一震:这怎么可能!
自天罡地煞祭炼之术出世以来,世上还从没有这等咄咄怪事!
是了,千宝道人以法器几无穷尽,祭炼不损修为而知名,这样的人物,肯定有一套专门针对法器的手段,他怎么就没想起来?
要说他现在对“密水珠”的掌控力,还远在千宝道人之上,可对方这像是界域、法域,又像是自辟虚空的古怪水世界,对法器的限制简直是丧尽天良,水光刷动间,他的祭炼层数就一层层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更要命的是,随着千宝道人与他的争夺,这件本命法器的反噬之力,也是蠢蠢欲动,又限住了他部分力量。
如此简直就是将他手足四脚都捆绑起来,再与人角力,那种有力使不出来的憋屈感,着实让人吐血。
这种让他发狂的“角力”又持续了大约三息时间,密水珠的祭炼层数,也如泄洪一般,给刷落到十五重天。
南宫城再忍耐不住,咆哮出声:
“混账!”
他吼出声来,蹿动的气血就再也封挡不住,反噬之力一跳,当下七窍溅血,眼珠几乎迸出。
而就在这惨烈的情形之下,他也是狠下决断,以壮士断腕之心,暂时放开了对密水珠的控制,将“暗域”之力,提升到他目前所能发挥的极致。
暗域覆盖范围内,一切泥沼、岩石、矮树,都在骤然提升的强压下,本来结构破碎,随即伴着波荡,化为齑粉。
这一刻,他已经顾不得紫发道人师徒,可就是这不顾一切的手段,反而收到了奇效。
千宝道人仍是顾忌着保护的目标,发力牵引紫发道人师徒出去,受此耽搁,反应慢了半拍,被南宫城气机死死锁定,结结实实承受了千倍于常态的强压。
刹那间,其全身骨头“咯咯”连响,不知断了多少根,环绕在周身的水汽也崩散开来,真正露了形迹。
南宫城盯死了他,手足不动,只是催运“暗域”中的强压。切齿厉喝:
“受死吧!”
千宝道人又一口鲜血呛出,偏是用已经变形的右手将发冠向上一推,哈哈大笑声里,道髻散开。
只见他泥丸宫一道清光冲起,其光色与之前化现水域的那道极为肖似,却是凝如实质,只当空一闪,便当头刷落。
清光舒展,如天河倒挂,正中半空中跳动不休的九颗密水珠。
这一刻,不论是南宫城,还是千宝道人,都是猛然滞住。
紧接着,密水珠外,幽光扩散,便如平空现出九圈暗色的月影,在天河水载沉载浮。
如此华丽的美景,其实质却是密水珠的祭炼层次骤然间一泄到底,自然也是脱离了南宫城的掌控,并将那份反噬之力,彻底输出,猛击在南宫城神魂之上。
惨叫声起,不管是暗域,还是水世界,都在这一刻崩溃。
南宫城摔落泥沼,千宝道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屁股坐在泥水中,半边身子陷下,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恩公!”
小道士的声音从远方传过来。因双方交战层次太高,那位还是懵懵懂懂,又被千宝道人甩到远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千宝道人骂了声娘,提起最后一点儿力气,叫道:“还不快来救命!”
话音落下,他又嘿嘿而笑,视线扫过泥沼,九颗密水珠已经沉得影儿都不见,但只要他人在这儿,这一套不俗的法器,就肯定归他了!
至于南宫城……
他头顶的紫金发冠,唯一的异处,就是藏着一记长生真人级别的“无影心刀”,专门破杀心脉。
他推落发冠时,无影心刀先发后至,却是恰在南宫城遭到反噬的时候命中,便是长生真人,心脉寸断,又道基损坏,也别想再活……呃?
千宝道人愣了下,正看到那个已经快要在泥沼中没顶的南宫城,身上闪耀起微微蓝芒,那是无数实质化的气机,不断跳跃,在身体内外穿行。
“好像不妙啊……”
他也想努力爬起来,却将自己陷得更深,而此时,他连警告小道士的力气都没了。
仅仅一息之后,南宫城站了起来,初时动作还有些僵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就是身上蓝芒依旧跳跃,映得惨白的脸上幽光闪烁,却没有半分表情。
千宝道人盯着那边,心中莫名寒意深透,只喃喃道:
“真不妙了!”
他话音未落,远方便有声音凝如丝缕,跨空传来:
“南宫道兄,不要动……咦?”
声音蓦然中绝,空白之中,却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意味儿。
第三十七章 见面闻名 穹庐之秘(七)
看到南宫城的异常表现,来人明显迟疑了下,速度慢了一些。
也在这个当口,但闻风传虎啸,车走雷音,顷刻间自百里之外,碾压过来。
这边南宫城也有所感应,可才一抬头,便有剑光如天青之色,切过虚空。
此时,后面来人又是大叫:“余真人手下留情!”
但已是迟了。
那剑光来得好快,根本不给南宫城任何机会,才映入眼帘,其锋芒从肩颈直切到胯部,将整个人斜分两半。
这时候,说话那人才赶到,只能看着连血液都被剑气封闭的两片残尸发呆。
他也是穹庐社修士,就算知道南宫城状态诡异,可也见不得这般下场。半晌,才咬牙扭头:
“余真人,你……”
话音又给切断,因为他没看到什么余真人,而是一具高逾丈寻的人影降下。
虽是人形,但这一位通体玉光微微,骑虎持灯,云烟缭绕,不类凡俗,倒似天人一般。
穹庐社修士给唬了一跳,未等想好如何对待,身形便是剧震,已被“天人”驭虎而来的激烈罡风轰开,后退了十丈远,才稳下身子。
这下便是木头人也恼了,他怒发冲冠,切齿道:“你欺人太甚!”
他瞬间提聚元气,摆出了大战的姿态。而那位持灯天人也毫不含糊,手中莲花灯盏打开,光明朗照,映得这片沼泽纤毫毕现。
只是……好像不是对这边?
这位穹庐社修士也是真人级数,感应相当敏锐,猛然就是心悸,一个大旋身,本能地飞遁远离,同时扭头去看。
却在见莲花灯的映照之下,有一道蓝莹莹的光圈,像是暗夜中的莹火虫,可其中一片虚无。
他也是长生中人,见识甚广,才愣了下,就一声怪叫,尾音变尖:
“噬原虫!怎么会?”
便在他的叫声中,那个蓝色光圈熄灭,他却更是毛骨悚然,什么都不管,掉头就走。
天人则留下,也不理会远处的变动,骑虎持灯而进。
千宝道人眯起眼睛,看到灯火猛地爆燃,他脸皮抽了抽,就算已经没有半点儿力气,也是本能要往后躲。
不是他胆小,实在是噬原虫的名头太过凶残。
十三天魔外道之一,也是其中体型最为微小的一类。
火瘟已经够小了,噬原虫却比火瘟还要小上千百倍,常人肉眼根本无法发觉,甚至修士没有修炼过相应的瞳术,也很难分辨,想要发现,只能凭借感应和运气。
同为微型的外道魔头,火瘟完全是以不计其数的数量取胜,噬原虫却不同。
单论种群数量,别说比火瘟、刀蚁这样集群作战的,就是与庞大如星辰,极其稀有的“葬星”相比,都不好说哪个更多一点儿,在十三外道中绝对是倒着数的。
而且它十分的“娇气”,其幼虫只能在域外真空环境中生存,沾上一点儿空气,都要完蛋。
至于攻击力,更是可以彻底无视。
可就是这样微不可见的小玩意儿,却让所有在域外修行的修士闻之色变。
概因此外道魔物,专门垦殖寄生人体,且是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渗入,至乎骨髓血液、五脏六腑,脑宫窍穴,甚至到后来,还会深植入神魂之中,以修士精进、超拨之力为食,不断发展壮大。
在此期间,更放射出天魔之秘,引诱修士永沦魔道,等于是一类特殊的“魔种”。
遭到此物寄生,最初也没有任何征兆,反倒是修行起来更加迅速,发作时则诱因甚多,一旦发作,最好的结果都是化为天魔眷属,若运气差一些,则只是作为噬元虫寄生的“跳板”,在噬元虫移转宿主的时候,一身精气都会被席卷一空,身化齑粉。
噬原虫若是找到了合适的宿主,积聚了足够的精气,将会有较大机率,在宿主身上,进化出天魔外道的另一种魔物:
破神蛊。
那就是另一个层面的事情了。
如今,这只噬原虫的运气,不是太好。
虽不知它是如何寄生在南宫城体内的,可南宫城被一剑劈杀,无奈之下,它只能由精气裹着,寻找下一个宿主,可问题在于,距离它最近的那位,根本就不是生灵,不具备血肉之躯,神魂灵智。
更重要的是,凝化成形的玄门降魔秘术,正是此类魔物的克星。
天人身上光影明灭,灯盏中,由玉京三光破元消魔符所化的炽白明光,将噬原虫牢牢圈定,只是该虫形质冥缈难则,又吸收了南宫城的神魂元气,生存能力剧增,就是圈住了焚烧,也要相当一段时间才能湮灭。
此时,凝化天人,使之救场的余慈,也已乘车到了近前。并已将噬原虫锁定,不虑逃走,暂时也不理会,只让栖真停车,步下车来。
在栖真、还有穹庐社修士的注视下,几步便走到千宝道人身边。
此时,千宝道人半边身子都陷到淤泥里的,正是狼狈的时候。余慈却是一笑,先放出天河祈禳咒,洒下清光,治疗伤情,又弯腰伸手,要将他拉拽出来。
“哎,轻点儿!”
不知是碰到了哪个伤处,千宝道人咧嘴叫唤,可咧开的嘴就再难合回去了。
事实上,在余慈现身之初,他就直勾勾盯着,待有了点儿力气,也没有配合着起身,而是伸出手指,冲眼前出奇年轻俊秀的修士点了一点:
“余慈?”
余慈微微点头。
千宝道人也点头,点了几下,蓦地放声大笑:“余慈,哈,余慈!”
余慈垂首,低声唤了声“千宝师叔”。
千宝道人顺理成章应了声:“哎,余师侄……咱们可是少见。”
说罢又笑,直笑得眼泪都呛出来,又触动了胸口的伤情,当即咳得昏天黑地。他却是挥手阻止余慈下步动作,只道:
“好极好极!来,再让我搭一把!”
说着,他主动伸手勾着余慈肩膀,借力站起。他身上法袍不是凡物,没有沾上半点儿泥浆,可手上就没那么干净。
余慈也不在意。只道:“千宝师叔,咱们到车上去聊。”
千宝道人左腿已经断了,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痊愈,就搭着余慈肩膀,借了把力,悬空尺余,往辇车处飘过去。
旁边两位都呆呆看着,不知该怎么反应。只听得那边笑语:
“咱们以前没见过,难为你能认得出我来。”
“前面认不出,等到师叔的心内虚空出来,自然就认得了。”
“认得了还不帮忙?”
“我是想着,师叔未必乐意。”
“呸,你比你师傅奸狡多了,不过,眼神儿也更好使……怎么样,虽说比不得你渊虚天君的手段,我那‘千宝池’还入得眼么?”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上了辇车,就挤坐在一起。
说也奇怪,他虽是第一次与千宝道人见面,却没有半分生疏之感,大概是在离尘宗山门那段时间,听于舟老道、鲁德等讲起这位师叔的种种趣事,活灵活现,深印在心吧。
且无论是他,还是千宝道人,也都清楚得很,这样的亲近感受,随意滋味,也是某位白道老道,于冥冥之中,留存的心念情绪,与之共鸣而成。
余慈压下心头意绪,展颜笑道:
“恭喜师叔,能另辟蹊径,修炼出这等独门神通。”
“什么另辟蹊径,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就和解良一个味儿……对了,还要好一些,若是他在场,定会说什么明珠暗投,挂羊头卖狗肉之类。”
千宝道人虽是埋怨,其实脸上喜色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最终还是哈哈大笑:
“余师侄你没有强替师叔我出头,我算领你这份儿情了,与南宫城这等长生真人一战,正当其时啊。就是可惜了我那一道“三合神光”,温养恢复,总要耽搁几个月时光。对了,那九颗大珠,可是我的战利品,不要丢了……”
说着他就环目四顾,想确认战利器的位置。
余慈应道:“这是自然。只不过那件法器有些古怪,还要看一看究竟。”
说着,余慈扭头,注视另一位穹庐社的人物。
其实事态的变化让他有些意外,在这一片万里方圆的沼泽区域,穹庐社竟然先后派来了三位长生真人,说明他们的重视程度。
但另一方面,三个长生真人却是先后到来,若真的在最开始合围,任千宝道人再怎么厉害,也休想逃出生天。
是布置的问题,还是别的缘故?
那位穹庐社修士,刚刚给弄得进退失据,见他投注视线,反倒是松了口气,飞上前来,行礼唱喏:
“在下穹庐社刘显东,见过余真人,见过千宝道友。”
他显然是非常忌惮余慈这边,可是,又不能对南宫城之事视若不见,故而接下来语气就有些生硬:
“敝社不愿和余真人为敌,对后圣大人也是尊重的。只是南宫真人之事,需要一个解释,此事……”
“刘真人就把噬原虫的问题解释一番吧。我以前也与端木道兄有些交情,却不知道贵社修士还有这种习惯。”
“焉有是理!”
刘显东本能反对,可后面却是有些气短。他看向远处天人所持莲花灯中的焰光,惑然之余,更有几分恐惧。
第三十八章 噬原魔虫 欲染入界(上)
辇车外的人心思杂乱,辇车之内,千宝道人似乎是胸口疼痛,咳了一声。
余慈看他一眼,顺势转了话题:“贵社说不愿与我为敌,难道说此次伏击,是那什么南宫受噬原虫魔性所扰,才做出这等事来?”
刘显东还达不到睁眼说瞎话的程度,况且若真如此应了,前面死的那些修士,岂不是给一笔勾销?
他嘴上一绊,含含糊糊,难以回应。
“若非如此,那就是穹庐社刻意为之了。我倒要问一问,你们是何居心?你们说的尊重又在哪里?”
余慈目注刘显东,语气平缓,字字清晰:
“千宝师叔,是不是我的师长?
“紫发道人所修炼的,是不是上清宗法门?
“他持有的消息所指,是不是上清宗所遗?
“心口相背,言行不一,难道就是贵社一贯的手段?”
神通与势相合,无需刻意,已将刘显东压得做声不得。
余慈还发现,在远方,感应范围内,还有一个真人修士,观其气机运化,应该是刚刚在劫云中放出魔眼的那位,然而此人只是远远缀着,看刘显东在余慈面前尴尬失语,根本不往前来。
呵斥完了刘显东,又看南宫城不断萎缩的残尸,余慈冷然一笑:
“借外道魔物之能,方才成就长生,不值一哂。此等平庸之辈,量也不敢与我为敌。可如今情境,又是谁借他的胆子?又是谁给他的资本?”
刘显东如何听不出余慈的言外之意?
本能就想开口反驳,可被余慈眼睛盯着,但觉明光如矢,寒意如剑,直透心底,嘴巴张了半截,心脏却是悸动,念头更是转到了别处。
余慈对他心思了若指掌,忽尔一笑,意念动处,泥沼之中,九颗黑沉沉的大珠纷纷破泥而出,连成一串,往辇车中来,在他身边环绕流动。
“此珠何名?”
“这是……密水珠。”
余慈又将珠子递给千宝道人,后者咧咧拿了两颗在手中把玩,也透入神意,解析其中结构,两人就此沟通一番,如此差不多要二十息时间,直接把刘显东晾在了一边。
刘显东再怎么说,也是在修行界混出名号的长生真人,自有他的地位和尊严在,当下被余慈的态度结结实实羞辱了,咬牙道:
“此物乃南宫道兄所遗,是我穹庐社的重宝,你们……”
还没说完,余慈突然就道:“这宝物是南宫城自己得的,还是由社中分配的?”
刘显东自觉占了理,脱口便道:“此劫之初,社中分配的。”
余慈哦了一声,就不再多说。
至于另一边,千宝道人则旁若无人地评价道:“九珠用料精密,手法均衡,结构不像是有问题……”
余慈则道:“像噬原虫这样魔物,藏在哪儿都可能。当然,其有天然缺陷,想长存也是不能,只要在转手的时候注意些就可以了。”
刘显东本是怒发冲冠,可刹那间,他的脸色已是青红交错,他刚刚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对噬原虫的来路还不是太清晰,可听到余慈两人如此评价,心头莫名就是发冷。
“你刚刚和我要这套法器?”
余慈乜他一眼:“穹庐社无人耶?我观你道基不固,成就长生也是勉强,比那南宫城如何?”
如此羞辱性的言语,是个有头面的人物也要承受不住,可刘显东心中有事,越想越是纠结恐惧,脸色发白,完全做声不得。
他的心思如何能瞒得过余慈,扫了两眼,忽然哑然失笑:“难道说,你也有一套社中赐下的法器?如今修炼到几重天了?花费的时间几何?此前有没有接触过同类法器?那时的祭炼进度怎样?效果如何……与南宫城相比,又是怎么个情况?”
他一连七个问句,便如医者望闻问切,每一句都是有的放矢,每一句都如刀子剜心也似。
毫无疑问,从穹庐社的立场来看,这是充满恶意的攻击,是极其严重的指控。
然而刘显东已经没有了任何反驳的心思,甚至都不太需要情绪神通压制,其心神壁垒已经有崩溃的趋势。
余慈摇摇头,不再管他,示意栖真驾车离开。
刘显东完全失去了阻拦的意念,看余慈车驾远去,失魂落魄。
半晌,沼泽上腥风扑鼻,他激零零打个寒颤,转向西北,飞遁离开。
他速度极快,大约飞了两个多时辰,已经出了沼泽范围,正要调整方向,蓦地心头生寒。
“显东兄,你的方向似乎是偏了些。”
有人在后面扬声招呼。
刘显东猛地扭头,见一位绿袍披发的中年男子破空而来,其瞳中幽绿之光,有如鬼火,初为一簇,又有瞳孔中散射、重聚,观之令人目眩。
“幽魔眼!”
刘显东背后汗毛倒竖,本来还想虚与委蛇,做一些姿态,可看到来人平静的表情下,分明就流露出某种诡秘意味儿,心神再震,忽地就是心脏加速,远超正常水准。
忍不住按着胸口,再看对方:“你,你们……”
幽魔眼没有回应,他脸上也渐转凝重,稍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刘显东见状,心头已是雪亮,也愈发绝望,他气血上头,面目狰狞,猛然就是破口大骂:
“狗杂种!你们穹庐社果真是魔崽子的老窝,老子就是死了,也不让你们好过。”
“显东兄何必如此,穹庐社是不是魔窟,难道你当初真不知道?”
幽魔眼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咧嘴而笑,露出嘴里出奇尖利的牙齿:“人生在世,懵懵懂懂,难得糊涂,才是幸事,如今这模样,徒惹烦恼罢了……苦海无边,就让我送道兄一程如何?
说着,他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广口瓶,瓶口处却是给封死的,其上符纹印记密织,几百个鬼画符堆在一起,墨色浓淡不一,看上去就是眼晕。
幽魔眼口中念念有辞,既而投向半空。
刘显东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却无论如何不想让他如愿,一掌劈空,要将那瓶子击碎,只可惜掌至半途,脸色骤然转青,胸口鼓起一块,卷动巨量气血,并向头颈处急速转移。
他张开嘴巴,似乎是要把那个鼓起的东西呕出去,可是那“东西”不走嘴巴,而是从后颈一路窜上。
气血冲顶,刘显东完全僵硬,手足失控。
幽魔眼又往后退。
可这回才退了数丈远,天上陡然一道清光照下,直指刘显东处。
第三十八章 噬原魔虫 欲染入界(中)
清光照下时,刘显东不闪不避,事实上,他此时也没有了闪避的心思和能力。
远方幽魔眼的反应倒是更加激烈,他猛打个激零,张手将祭出的瓶子收回,随即偏折方向,闪身遁离,甚至还用上了后患极大的刺激性法门,整个人完全失去正常形体,转眼远去百里开外,直到身形闪没不见,空气爆音才轰然而起。
仅过一息时间,余慈三人乘辇车而来。
看幽魔眼的背影,余慈皱了皱眉,目光转向刘显东。
千宝道人捂着胸口,气色已经好转许多,低声道:“遁离那人根基要比南宫城二人扎实得多,完全不是一个路子。”
余慈嘿然一笑:“他们两位都是近两年才成就长生的吧?大劫临头,别人都是避之惟恐不及,他们倒是逆流而上,勇猛精进,真是不同凡响!”
听到那边的交谈,刘显东脸上尽是悔恨恐惧之色,可眼下状态糟糕透项,只能“嗬嗬”出声,语不成句。
余慈气聚双目,在刘显东身上一转,足以透辟肌理,遍搜骨髓脏腑。
稍顿,他一声低喝,牵车的白虎,也是暴吼出声,杀伐之意,酷烈凶横,又极其精微,锁定了目标。
此时此刻,刘显东全身气血诡异地向头顶集中,眼珠子鼓起来,血丝密布,半突出眼眶,仿佛随时都可能爆掉。意识也是似明非明,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自家体内确有一头活动,从沉眠中醒来,左冲右突,想要摆脱白虎杀伐之意的锁定。
千宝道人面色凝重:“还是噬原虫?穹庐社究竟在搞什么鬼?”
他更想搞明白,究竟有多少噬原虫,通过类似的方式,渗透到真界中来?
余慈没有说话,想把噬原虫灭杀,虽要费一番周折,倒也能够做到,可那样的话,刘显东百分百是一个“死”字,这位是个很好的信息源头,也是最佳的证据,他想尝试一下,能不能救下来。
可惜,目前刘显东的心神几乎完全被噬原虫占据,分出的一些,也都是被恐惧和绝望所污,所谓“六神无主”,正是此时模样。
靠他自己,想也别想。
此时就要有外力相助……然而“药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像刘显东这般情况,寻常的“外力”,也是无救。
余慈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接引他成为信众,给他一份支撑的根基。可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原因是,如今的刘显东,全副身心已遭魔染,纵还有一线灵明,却也被负面情绪占据,他想不到妥善的办法。倒是“种魔”的话,正当其时。
可余慈已经下定决心,不再重蹈元始魔主的覆辙,之前的神主网络,都在修正之中,又怎会在这种事上“破功”?
噬原虫身为十三外道之一,谁又知道,其对魔种的抗力如何?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给他个痛快好了。若是噬原虫,一定要处理干净。”
千宝道人叹了口气,目光已经投向远遁的幽魔眼,在他看来,那位才是真正了解“隐秘”的关键人物。
余慈“唔”了一声,突然沉默,半晌,才道:“便依师叔所言,走吧。”
栖真当即驾驭辇车,跨空而去。
临去之前,余慈一指点出,刘显东顶门剧痛,本已经神智昏沉,陡然明朗数分,还有之前清光照下,有所缓和,竟然能够重新调运气机,仿佛之前只是噩梦一场,只有脑后跳动不休的抽搐感,还在提醒他,远远没有完结。
“不是要给我个痛快吗?”
虽说前面神智狂乱,可终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尤其事关生死,更不用说。
眼下的情况让他无所适从,想探手摸一摸脑后,终究不敢。他甚至想追上已消失在天边的辇车,问个清楚明白:
自己是真的要完蛋了吗?
不,他不甘心!他怎么能够甘心?
心底深处,某类情绪便如同动荡的火山熔岩,一股脑儿地喷发出来。
刘显东发出一声长嚎,再不管其他,沿着之前的路线,咬牙冲刺。
期间,余慈那一指的效用已淡去,仅有的灵明快速消散,剩下的,只是情绪催逼出来的执念。
如此一时之勇,自然持续不了太久,可是每每在念头崩灭之前,便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他心湖中回响。
鼓励也好、鞭策也好、刺激也好、辱骂也好,每当那声音响起,临近枯竭的情绪念头便莫名多了份力量,支撑着他,继续前行。
某种意义上,他自己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完全靠着“声音”传递过来的意志,才勉力运转气机。
随着时间流逝,声音越来越低细,渐近于无。
刘显东又生恐惧,只是,他没有注意到,这一刻,恐惧的主体已经从“我还能支撑多久”置换成了“没有了那声音我该怎么办”……
他开始主动去“寻找”。
想在浑浊纷乱的心湖中,寻找某个特定的“刺激”,是件很困难的事。可相较于对“噬原虫”的束手无策,眼下只需要他全神贯注,倾情投入便好。
不知不觉间,他仅存的、且又被恐惧绝望所吞噬的心神汇聚集注,惟精惟一,渐转清明,最后,已经浑然不分内外,冥冥中,似归入忘我之境。
一应恐惧、绝望,都如烈阳下的冰雪,开裂消融,反化为温温的暖意,氤氲心头。
刘显东猛地睁大眼睛,天地还是那块天地,但见阴霾四合;身体还是那具身体,依旧魔虫肆虐。可他整个的状态都不同了。
一种可名之为“生机”或“希望”的力量,就在他身上流转。
噬原虫的恐怖力量还在脑宫区域徘徊,可正因为如此,才愈发彰显出那份新生力量的珍贵。
刘显东身上一软,从空中坠落,摔在泥涂中,狼狈不堪,没有半分长生真人的形象。
此时此刻,他的精力已经到了极限,他就那样趴着,败在了不可抵御的困乏之下,然而,生与死在他身上达成了暂时的平衡。
他还活着!
心湖中,那道“声音”依旧缈不可测,无论他怎么分辨,都拿捏不准,可又像是远方传来的风铃声,说不出的悦耳,沁入心脾。
昏沉中,他心底深处翻上来一个念头:
世上……真有神明吗?
第三十八章 噬原魔虫 欲染入界(下)
天已入夜,阴云之下,光线昏沉,漫漫沼泽,草木轮廓线条狰狞,有如鬼狱。
幽魔眼严密控制着呼吸、体温、气机等一切可能暴露自己的体征,甚至对外界的一应变化也完全不管不顾,就像是缩在厚壳里的乌龟,在烂泥涂深处潜藏。
他回返沼泽深处,是因为这里有先期围堵紫发道人的一些布置可以依靠,可不容否认的是,里面更多的还是赌博,赌那位渊虚天君的心理盲区。
至于对战……还是算了吧!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当“上清后圣”与“罗刹鬼王”两位大能的跨界大战余波轰传天下,作为大战重要节点的余慈,以其无上虚空神通,成就“渊虚天君”的美名,其地位和威压,就已经远远超越了所有长生真人级别的人物,正如其“天君”之尊称一般,直接与各大宗门的掌教并列。
就算因为资历、修为等等缘故,计算起来,要比那些大宗掌教看低一线,可只要有那位神通无远弗届的“上清后圣”,便足以将一切差距碾平。
也许,那些修行界的大佬们,正在用各种眼光、各种方式,刺探这两位上清抗鼎之人的虚实、弱点,可其中显然不包括幽魔眼。
他只是一个有几分长生之资,因缘巧合,修炼了魔门秘术的鹰犬爪牙而已——他的自我定位还是比较谨慎的。
所以,之前他才会因为发现了余慈的身份,立刻偃旗息鼓。若不是南宫城、刘显东身上的秘密暴露,且被人赶鸭子上架,他绝不会冒险去“回收”的。
那群自以为是的混蛋……
幽魔眼的体型正慢慢缩小,仿佛初生婴儿一般,也在泥沼中越沉越深,慢慢的只留下一个浑蒙念头: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眼看终将归于冥寂之域,深藏于万物之间,沼泽上空,忽有一团比夜色更为深沉的黑暗,当空罩落,转眼吞没了方圆里许范围。
由于幽魔眼正在昏蒙状态下,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便被这片黑暗吞没。
余慈将幽魔眼摄入心内虚空。虽说千宝道人说要重视,实际上,从头到尾,他几乎没在此人身上费什么心力。
这家伙……怎么可能逃得掉?
只广及万里的神意感应范围,就是一道幽魔眼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本来,余慈并不急着将其拿下,而是运用情绪神通和黑森林法门,刺激并搜检出幽魔眼心中的隐秘。
但出乎意料,幽魔眼身上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
到目前为止,余慈几乎将此人心底的阴私翻了个遍,却只知道,他是参加了社中某些人的秘密组织,知道部分相关人员的身份,而这里面,并没有穹庐社的核心层。
这似乎还算合理——阴谋设计噬原虫入界,若真是穹庐社的整体战略,那只能说,他们是活得腻歪,压根儿不准备在此界立足了。
包括魔门诸宗在内,任是哪一个宗门势力,都绝不会允许“噬原虫”这等外道魔物无声无息渗透进来。也不会吝啬力气,将其绞杀一空。
事实上,就算此事仅由个别人私下为之,穹庐社高层全不知情,肯定也会有很多宗门顺势而为,喊打喊杀。
洗玉盟内部,看穹庐社不顺眼的也不是一家两家,缺的就是这类理由。
余慈还在沉吟,千宝道人则轻咳一声:“照惯例,此事我要及时告知洗玉盟各宗。也不知道这些年,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噬原虫已经非常可怕,若是成就了破神蛊……”
他咧了咧嘴,本是想笑的,但面色还是不自觉严肃起来。
余慈唔了声:“破神蛊啊……”
同样是十三外道之一,破神蛊却是以噬原虫为前置条件,以育蛊之术成就。
在域外星空,噬原虫寻找寄生对象,不断壮大,又遵循本能,如投放在罐子里的蛊虫,彼此交战,不知要刷落多少万只噬原虫,才会生成一只破神蛊。
此类魔物一旦成就,就是自在天魔级数,专门攻伐神魂,以情绪心念为食,驱使生灵彼此攻伐,纯粹的混乱和破坏性,就是它们的本质。
噬原虫的数目本来就不是太多,存活又相对困难,故而往往是在一片极其广阔的范围——也许是长生真人飞行一辈子都看不到尽头的星域中,才有一只。
事实上,无数劫来,真正被人发现的破神蛊,也只有五只而已。
其中一只,就是真界周边外域星空中,当之无愧的魔主霸者,其名曰:
参罗利那。
在天魔典籍中,这就是“绝望”之意。
这边千宝道人不断挠头,将发冠推得东倒西歪,概因相应措辞,必须十分谨慎精确,绝不是他所擅长的领域。
见他一时半会儿也做不成,余慈干脆从心内虚空中放出了紫发道人师徒,小道士见了他,也不管身下泥泞,重重叩头下去,称呼“仙长”,又称呼千宝道人“恩公”。两边称呼相异,很有意思。
余慈就笑:“你只叫他恩公,难道我就没有救你吗?”
小道士又叩头行礼,正容道:“恩公救我,是路见不平,是仁义。仙长救我,是前尘相系,是缘法。”
“哦?”
扭头看千宝道人,后者示意没有教过他。余慈就笑:
“小小道童,也知道缘法?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纪遥,见过仙长!”
小道士的自称也很有意思,又叩了头,才睁大眼睛看他。
余慈发现,小道士虽说还经不起事儿,但也算得上可造之材,前面对师傅情真意切不说,是冷静下来后,脑瓜儿转得也很快,虽然还没有说出口,可这是要拱他救师傅啊。
以余慈如此的修为境界,自然一眼就看出来,小道士修炼的,分明也是上清存神法门,完全是紫发道人一脉传下来的,甚至比他师傅还要精纯一些——紫发道士想来很明白心法的高下,没把本来不入流的艺业传给他。
此时的余慈,已经以紫发道人师徒的师门长辈自居,也不再逗弄小道士,坦然道:
“咱们的缘法,大半在你师傅身上,如今就看一看,你们运道如何。”
小道士狂喜,又是重重叩首,纵然脸面上全是泥污,也都不顾。
余慈正要想法入手,忽又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偏转视线,眼看着一道水墨似的人影,从淡到浓,又像是云朵水汽凝聚,化现出来。
可不管是小道士也好,千宝道人也罢,都没有任何感应。
第三十八章 噬原魔虫 欲染入界(续)
那人影看上去甚是纤瘦,男装打扮,面部清癯,模糊了男女之相,唯有眼神幽深莫测。
来人真如一道虚而不实的云烟,轻飘飘来到余慈身畔,展颜而笑。只在此时,才显出阴柔的女性之美。
余慈面无表情,甚至都不再看她,转而凝眸注视紫发道人。
在他看来,此人体外伤势已无大碍,五脏六腑,经脉窍穴也在激发的上清存神秘术中恢复,从身体上看,正逐步好转。
致命的在于神魂。
由于虎辇玉舆隐轮之车的功效,还有之前一段时间搜寻追踪的刺激,眼下紫发道人已经初步形成了神魂结构,识神、隐识、元神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
如果余慈愿意,现在就可以让他“醒”过来。可那时候,醒来的紫发道人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
余慈的估计绝不乐观。
一时真不好下手,余慈心念波动,无声传讯:
“幻荣,你怎么看?”
身畔仅他一人可见的纤瘦人影,也就是自东海一别后,再无联系的幻荣夫人,用同样的方式,和他交流:
“形如柴薪,神如火焰,薪存而火熄,神灭是也。借外火而复燃,其状如是,其温如是,其光如是,其质如何?又如沃壤,形也;草木,神也;伐木刨根,又施种籽,复生其上,丰茂如故,其质如何?”
真似能勘破人心哪……
余慈嗟呀一声,没有任何掩饰:“我所惑者正是如此。不过,若余烬未息,若伐木留根,又当如何?”
幻荣夫人断然道:“星火燎原,枯木逢春;生死人、肉白骨,可以为之。”
“了解了。”
对幻荣夫人的见识和判断,余慈还是非常信任的。
幻荣夫人其实就是说,对待紫发道人这种情况,万万不能用外力强行催动,而应该像对待将灭未灭的火星、被伐去枝干的草木那样,小心维护一线生机不绝,静待其复燃重生。
当然,其中的过程,绝不是那么简单。如何在不影响紫发道人复生过程的前提下,维持生机不灭,足以难到此界九成九的修士。也就是余慈这样掌控生死存灭法则的强人,才有这番底气和能力。
思路既明,余慈自然就好下手了。
不过数息时间,余慈已将紫发道人处理完毕,要纪遥小道士仔细照看,不得轻动,又看千宝道人还在措辞写信,干脆继续“发呆”——其实就是和幻荣夫人交流。
余慈的心情很好,幻荣夫人的判断,不只是解决了紫发道人的问题,也解开了他心中某个占压已久的疑惑。
开心之下,聊起来也随意:
“你这是分身?”
幻荣夫人笑吟吟应道:“正是,非常时期,就不在此界添乱了。”
余慈面皮微动:“呵,恭喜。”
他不久前才见识到地仙大能“作用”,自然明白幻荣夫人为何如此——只有地仙级别的强者,才需要顾虑对真界天地法则的压迫性。
毫无疑问,经过了十多年的适应和修行,幻荣夫人真正站在了地仙境界上,成为了此界最顶尖的存在。
坦白讲,刚刚的好心情,相当变得有些复杂了,或曰喜忧参半。无论如何,控制一位地仙为己所用,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说像幻荣夫人这般,野心勃勃,不甘人下之辈。
“比不得主上,早早迈入真实之域。”
幻荣夫人到是颇有为人臣下的风范,轻捧他一回,但转瞬就再次表现出勘破人心之能:
“近来主上似乎在调整信众根基,到这边的话,恐怕就要到域外去了,目前妾身的位置是……”
幻荣夫人说了三处外域地点,都是她近年来的修行之所。
余慈都记在心中,同时目光流转,有如实质,似乎可直接触摸幻荣夫人的面颊。
“此事还要谨慎为之……你觉得,我还欠缺什么?”
幻荣夫人笑语应道:“种魔之术,终究不是神道正途,主上的调整无可厚非,也容不得妾身置喙。只不过,妾身以为,用的什么样的锁扣,就要拿对应的钥匙,才能条通理顺,不起波澜。”
余慈唔了声,心中暗忖:你这些年来,果然是用了一番心思钻研啊!
如今到他这个境界,一些事情也不用再故弄玄虚,当下就是慨叹道:
“此事我也知晓,只是照神铜鉴不易为啊。”
幻荣夫人也是叹了口气:“果然是它。”
显然她对控制自己的真正手段也早有判断,只是从余慈这儿再确认一番罢了。
余慈没有再回应,这种事情,不适合与幻荣长谈。他转换话题:
“刘显东如何了?”
“妾身当缓缓图之。”
“哦?”余慈有些奇怪,“此人资质倒也无甚出奇。”
他和幻荣夫人的交流,早在追及刘显东时,已经开始,也是幻荣夫人自愿请缨,降伏刘显东和噬原虫,他才那么轻易放手。
照余慈的想法,以幻荣夫人的本事,处理起来,不过翻掌间事,哪用得着缓手?
幻荣夫人笑道:“此人乃惧死之辈,故而我以生机诱之,以死惧之,借主上之故技,使其时时刻刻都走在生死边缘。正是这样的处境,让他不断地激发潜力,修为提升还在其次,主要还是令其渐渐适应‘外力’的存在……期以十载,其信成矣。”
“十载?”
“神道之事,不以资质论人,亦不可不慎。”
幻荣夫人笑容飘忽:“此人身陷死局,意志不坚,取之易也。然而今日信我,明日信彼,收之而用?不如期以长久,改其质,移其性,以待来日。
稍顿,她又道:“更何况主上已捅破了穹庐社的阴私,不知有多少人惶恐不安,若操作得好,可借其人做一番局面。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岂不妙极?愈是隐秘稳妥,效果愈佳。”
余慈缓缓点头,幻荣夫人所谓的“改质移性”,他是不怎么信服的,但其后面的理由却非常有力。
此时,千宝道人已经写完了信,以神念刻于玉简之上,只待发出。余慈也不再多聊,只道:
“近段时间,我多有用到你的地方,不妨以此分身常驻左右。”
“喏。”
余慈忽又心念微动,问道:“如今你也收取信众,不知其后意欲何为?”
幻荣夫人悠然道:“本想欲染无疆,得无上之果;如今暂且退而求其次,在主上与那几位之间,伸一伸脚吧。”
言罢,她莞尔一笑,身形烟消云散,再无踪影。
第三十九章 壮士断腕 太上之妙(上)
已是黄昏时分,移山云舟行驶在波澜壮阔的云海之上,风云雷电伴生左右,隆隆气爆之音不绝,只是尽被护卫法阵吸收,化为和风丝缕,绕帆而行。
夕阳血光不断修正角度,在甲板上铺展变化,终于寻到了空隙,流入一处雅致安静的船舱。血红色的光芒,很快染透半边案几。
案上面摆着一本合拢的玉册,自生莹光,不类凡物。
案后,余慈正闭目养神,便是沈婉走入,也没睁眼。
不过,待沈婉刚刚站定,余慈就开了口:“北地舆情图上的消息,你念一念吧。”
沈婉还不知余慈唤她来,是个什么意图,却也依言打开玉册,当下北方山川地理虚影腾起,如泼墨山水般铺开,最新的消息则显示为血红的圆圈,像是朱笔圈下,十分醒目。
沈婉看到那份消息,不由得恍惚一下,定了定神,才念道:
“穹庐社穹窿神君公告天下,五链湖茅伏沼泽区域,有噬原虫寄生入界之事,为社中具多罗、天鹰上人、百战真君三人主谋,另有幽魔眼等五位长生真人参与其中。诸人所为,罪在不赦,社中已经将其开革,并与洗玉盟同道一起追杀余孽,不死不休。”
念到这里,她稍稍顿一下,又道:“心楼注:此公告之前,具多罗已经得到消息,消失无踪。公告后两个时辰,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遭遇重创,其中后者十有**已经殒落,参与的五名长生真人,除幽魔眼为渊虚天君所擒,其余四人尽都毙命。
“连湖曰:此为不告而杀,不宣而战,方能如此。公告之事,仅为塞人之口。穹庐社壮士断腕,雷霆手段,穹窿神君之心,一至此乎?”
沈婉念完,仍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穹庐社此番当真可怖,一连抛出三位劫法宗师,五位长生真人,就算集社的性质,较为松散,不像宗门那般有较密切的牵系,也抵得上一个大宗门的多半力量。
穹庐社不知不觉间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可此事一出,壮士断腕式的应对,再怎样也要元气大伤。
这也让人看出,穹庐社此举,不是作态,是真正的分裂。
沈婉倒是有些相信,确实是部分人在其中弄鬼,但在这件事上,没有哪个人是真正无辜的。
穹庐社背后有魔门背景之事,流传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便如天边黑雾,里面看不分明,颜色却是非常醒目。
像南宫城、刘显东等人,主动投入社中,或多或少,都是抱着依附魔门的心思。
与虎谋皮被虎吃,也是自找的。
屋外忽有人敲门,余慈闭目不语,沈婉便扬声道:
“什么事?”
门外响起栖真的声音:“穹庐社执事端木森丘送来拜帖。
如今栖真的地位,已经远远超过同期而至的同伴,一些文书之事,都由她来处理。
沈婉看向余慈,后者毫无表示,她便道声“进来”。
栖真开门进来,向余慈恭敬施礼,对沈婉亦如是,余慈依旧闭目养神,沈婉则还了半礼,又问道:
“其人何在?”
栖真道:“送上拜帖就离开了。”
见余慈毫无反应,沈婉就接过帖子,道:“拜贴放这儿,你且去吧。”
栖真应声而退。
沈婉将手上帖子轻放在案几上,此时余慈忽然开口:“总还不算太蠢。也亏了他们……”
此话没头没尾,不过沈婉正巧知道里面的玄机。
正因为在茅伏沼泽区域的事情太过敏感,作为当事人,洗玉盟及相应情报机构一致通过,给予余慈在北地舆情图上“发言留印”的资格。
北地舆情图可不只是单纯的信息报送渠道而已,里面来自各宗门、各个情报机构的联系渠道,几乎每天都在丰富。
正如仓攸递交时所说,这件奇物刚刚成型,还在不断地完善之中。
近日来,上面通过道法、巫咒等一切可以依仗的手段,不断开发快速传讯的新形式,效率可谓是极大提升,以沈婉之见,完全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做些事情。
从这一点上看,穹庐社确实是有些贡献的。
沈婉注视余慈,仍然闭着眼睛,也不知叫她过来,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如今的余慈,再也不是当年绝壁城时的客户、北荒时的合作者模样,平日里也不见他玩弄什么心机,可沈婉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余慈所面对的各路豪强,承担的重压,便觉得不寒而栗。
这份压力,随着三宝船越来越接近洗玉湖,也越发实质化,几化为有形之物,塞入她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已如此,余慈本人又当如何?
心中正诸念起伏,余慈又开口道:“近日你修为迟滞,心境不稳,当是思虑过甚的缘故。”
沈婉一惊,也不管余慈睁不睁眼,躬身道:“婢子驽钝。”
话是这么说,她脸上却是微微晕红,也不知余慈有没有感应。
幸好余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及具体事务。沈婉松了口气,这个话题,完全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
此时沈婉对自己在余慈手下的定位已经比较明确,完全以余慈手下的掌柜总管自居,这段时间,在请示余慈之后,借用其神主网络,与天南地北的信众取得联系,整合资源,初步形成了一个遍及真界各地,尤其是东南沿海的购销渠道。
其中,“采购”在明处,以随心阁渠道为主,“销路”在暗处,以南海龙心斋等一票收服的商家、宗门为主。围绕海鸥墟,专门做那些大宗物资的倒买倒卖,以及上清宗各处虚空世界奇物的置换工作。
如今,大宗物资依托随心阁,你吃肉我喝汤,已经支起了架子,形成的类似“纽带”,便是随心阁明知是占便宜,也要乐见其成,
至于上清宗虚空世界的珍稀资源,目前为止,还是个噱头,一日没有进入、开发,就一日见不到收益。
不过就目前而言,随心阁也好,他们这个小团体也罢,都有着极大的耐心,
毕竟,上清后圣,就是一个活的、不倒的金字招牌!
只是,若他们知道,所谓的“后圣”,与“渊虚天君”的真正关系,后果又是如何?
第三十九章 壮士断腕 太上之妙(中)
沈婉勉力挥去心中那份儿不安,开始向余慈汇报近些天来的整合效果,以及整合过程中的消耗和收益。
她口舌便捷,详略得当,不一会儿便将形势说得明明白白。
余慈则始终闭着眼睛,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认真倾听。
待她说完,余慈依旧闭目不言,沈婉都开始怀疑,余慈是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虽说眼下他们之间已经明确了上下之别,可这种“轻慢”之举,还从未有过。
又过了足有一刻钟时间,余慈终于开口:“半月后,能否到涵虚城?”
沈婉对北方地理谙熟于心,当下便答道:“正是到那附近。”
余慈道:“半月之后,有人到涵虚城外,交接宝物,你去接一下。别的倒也罢了,其中有一件涉及上清遗脉下落的玉简,还有两道‘引龙盘’,事涉灵脉,你要仔细勘验。”
“引龙盘?”
沈婉吃了一惊,果然需要仔细。
那引龙盘是专门牵引地气灵脉之用,价值绝不逊色于一件祭炼十八重天圆满的上等法器。当然,这里面的价值,大半都在灵脉之上。
虽说能够以“引龙盘”牵引的,最高也不会超过三品,可灵脉之属,谁家也不嫌多,那可是宗门安身立命之本。岂不见东华山之事后,以论剑轩那等门阀,都不惜工本,不要脸面,以移山倒海的神通,将东华山灵脉一扫而空。
更不用说,如今天地大劫持续十余年之久,天地元气尽为劫力所污,那些步虚以上的修士,还可以冒险到域外去修行,步虚以下,大半都要靠着灵脉过活。
如今对真界各宗而言,灵脉之属,根本就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只想着往怀里搂,又有谁会放出来?
沈婉心中困惑,然而当眸光扫过案上的拜帖,心头蓦地一动,又想到之前余慈“闭目养神”的模样。
难不成……是穹庐社?
之前端木森丘的举动就有些古怪。在当前形势下,若他不来也就罢了,既然来了,肯定是要与揭发了其社中阴私的余慈照一照面,通一下态度,岂有送拜帖而不入的道理?
现在看来,不是不入,而是无需明着来啊……
记得当年在南国,余慈以九烟之名行道,两边分明有联系、有交情的。
这给两边暗地里合作,提供了很好的基础。
穹庐社现在一门心思想着把接引“噬原虫”入界的罪名撇清,为此,已是壮士断腕,割裂了社中小半实力。如果余慈能够在其中发挥作用,不用别的,只要缓一缓手,穹庐社就会轻松很多。
这种事情肯定摆不到台面上——如今正是重塑上清威名的关键时期,穹庐社的名声可是不好,现在更是糟糕,“渊虚天君”也好,“上清后圣”也罢,焉能与他们勾搭起来?
余慈又对沈婉道:“此次所得之物,玉简、灵脉我另有所用,其余的都由你调配就好。且再接再厉,上清一脉,兴起与否,大半都在你这边。”
沈婉忙道声“不敢”,见余慈再没有说话的意思,就主动告退。
等沈婉退出门去,余慈低声道:
“你观此人如何?”
幻荣夫人身形显现,似笑非笑:“主上所指,是哪个层面?”
余慈微微一笑,睁开眼睛:“且细言之。”
幻荣夫人便道:“若以属下论之,此为独当一面之人杰,条理清晰,轻重得当,最难得眼界开阔,搭起的架子如筋骨陈列,自成一格,只待血肉填充而已。”
“非属下又如何?”
“若是单指信众,恕妾身直言,主上耽搁了一块好材料。”
余慈没有回应,事实上,今日叫沈婉过来,正是近段时间,感觉着那边心神动摇,不比以往,才请幻荣夫人探察一番,也算是一个学习的机会。
幻荣夫人眼波流转,细察余慈表情,即而正色道: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
余慈微愕,这分明是道经中所言,以她魔门大佬的身份,诵读道经,真是怪异绝伦。而且,很久以前,好像也有人这么对他讲过……
幻荣夫人不管他如何想法,续道:“道经之中,实是以此点透与信众、眷属相处之秘。不过流传之中,有一处相悖……”
余慈却是知道的:“然,不知有之。”
这一段道经中,实有“下知有之”和“不知有之”两种说法,向来颇有争议,连余慈这等不怎么读经的,也略知一二。
幻荣夫人道:“知与不知,分划两类。下知有之者,精耕细作;不知有之者,广种薄收,主上当有所感。”
余慈再次点头,结合自身情况,他知道,精耕细作者,有比较得力的信众;而广种薄收者,则参差不齐,不过相应的反馈也颇为可观。
“前者为神主,后者为魔主?”
幻荣夫人嫣然一笑,本来削瘦的模样,竟有刹那芳华之感:“焉有是理?”
“哦?”
幻荣夫人道:“人人有向解脱之心,佛在心中;人人有慕逍遥之心,道在心中;人人有欲堕落之心,魔在心中。如此何为神主?何为魔主?”
余慈“唔”了声,若按幻荣夫人的说法,佛祖、道尊、元始魔主,难不成都是走的这种路子?
此类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理解清楚的,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自觉跑题了……
余慈只能暂时放下这个问题,把方向纠正回来:“此事与沈婉何干?”
幻荣夫人道:“无论知或不知,神主信众之间,亲、誉、畏、侮之念,均等而下之,如水污于墨,难见澄澈……主上与那位的距离,太近了些。”
余慈轻击扶手,久在心头的那层薄雾顷刻散去:
“原来如此!”
自从再见沈婉,暴露了身份之后,余慈就一直感觉着不对劲儿,只是缺乏明确的认知,如今被幻荣夫人点透,以他的经验智慧,自然立刻醒悟过来。
他也记起来,上一个引用此句道经,对他说起过类似言语的,却是幽蕊。
只不过,当时幽蕊是彰显她灵巫之能,事关神主信众关系,虽也解释了,却湮没在香火信力的玄虚之中。
第三十九章 壮士断腕 太上之妙(下)
不管怎么说,只要知道问题所在,理解了深层的理论,余慈就有了解决的思路。
他对幻荣夫人还是很感谢的。近日来,有幻荣夫人随侍左右,余慈自觉颇有进益,只当年影鬼在时,可堪仿佛。可那时候,他自家的修为境界不过关,眼界不开,所得当远不及眼下。
他也在观察幻荣夫人,尤其是近距离旁观她如何在千万里开外,操弄刘显东的心境,不但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上,更有“偷天换日”之能,使那个靠着噬原虫才登入长生境界的家伙,一点点地重塑心志。
逐日相较,微乎其微;可与初见时相比,简直有脱胎换骨之效。
作为神主一流,余慈很理解这套理论,更明白其中的难度。这个过程不能太慢,慢了显不出神异的效果;但更不能快,快了必将异化本来的要求。精微的掌控,充分的耐心,彰显出幻荣夫人的手段。
余慈自愧不如。
无怪乎当年幻荣夫人要成就欲染魔主,人欲横流,漫漫无疆,正是可大展拳脚的领域。
幻荣夫人以绝伦的赌性,本想借九宫魔域,一举登上巅峰,可遭到余慈借势控制,焉能没有怨恚之心?
只是这位魔门大能更是理智之辈,并不讳言,也坦白心迹,做出了让步。
余慈自然也要拿出些诚意来——他早想着改易信众根基,不能真如使唤奴仆一般,也给幻荣夫人相当的尊重。不过,仅凭这般态度,就想赢得幻荣归心,也太过想当然,余慈也是通过观察,不断地调整策略,以为长久之计。
他扳起指头:“秽渊、无明、欲染、无畏、寂妙……你还未能得到无明之位,终有瑕疵。扎实根基,重新谋划,也是一条路子。大梵近来也往真界伸手,你可尽可图之,便是一时不成,也可以斩断他的爪子。”
幻荣夫人静静听着,没有开口的意思,或许她很清楚,余慈还有后话。
余慈低笑一声:“大梵在此界砸下的钉子,你是知道的。”
幻荣夫人应道:“是,在北荒。”
余慈道:“北荒黄泉秘府……这些年来,也不知道他经营得如何。别的也还罢了,唯有业火排布,直若天途,轻易不好下手。”
说到这里,余慈和幻荣都有些忌惮。
尤其是余慈,当年在北荒时,层次境界不到,又有平等珠镇压,有段时间,甚至把地狱道的碎片都纳入心内虚空之中,现在想来,真是无知者无畏。
那佛国业火之属,实是因果恶业汇聚,对常人的效果也还罢了,对神主、地仙这等“因果照映之身”,才是真正可怖。
在“因果线”上,所有的神主、地仙,因其过于“沉重”,其实是“处卑就下”,如渊如海,汇万流于己身。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承担着一界生灵的因果之力。
这种情况下,面对业火,除非是以绝顶修为彻底隔离,否则一旦沾染,亿万生灵因果恶业倒逼,就是曲无劫、陆沉复生,也要饮恨。
大梵妖王如此布置黄泉秘府,当真是一步妙棋,便如刺猬也似,让人无处下口。
不过,余慈眼下也不是针对黄泉秘府,他话锋一转:“北荒之地,蠹修众多,又有鬼狱散等大行其道,寻常人看来,实是堕落之所,然而在我们眼中,却是上佳之地……你不妨就在那里,施展手脚罢。”
此言一出,幻荣夫人讶然看来。
余慈似乎没看到她表情,不紧不慢,继续道:“观你培养信众之法,我也颇有所得,尤其在耐心上,我是远远比不过你的。北荒一众黎庶,正是天然信众,只是里面线头繁多,立场多变,非你不能为之。只不过,这等上乘之地,似乎有人故意做来,你也要小心行事。”
幻荣夫人沉默片刻,终于躬身应道:
“谢主上。”
余慈微微颔首,不再多说,重又闭目养神去了。
身侧,幻荣夫人身形如轻烟般消逝。
余慈虽是闭眼,心里却明亮得很。像幻荣夫人这般心机深沉,又有大野心之辈,想凭好处让她归心,未免也太过天真。
他这份“好处”,也没有指望幻荣夫人感激。
将北荒“划”给幻荣夫人,一方面此人确实能够独当一面,在眼下真界变局横生之际,可以给他一个相对稳定的“后方”。本来,这块地方是想让影鬼操持,只是那家伙显然志不在此。
另一方面,他很好奇,不知道通过幻荣夫人的“中转”,汇聚过来的信力,会有什么变化呢?
这也算是余慈对“下知或不知有之”的一个尝试。
余慈渐渐澄静心神,如此做法,不过是权谋之术。他和幻荣夫人之间的纽带,从来不是“归心”与否,而是来于自“魔种”的超强控制力。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把根基打好。
他闭眼坐着,脑中却翻过东海之下,降伏幻荣夫人,使之成为眷属的全过程。
当时,以他的种魔之术造诣,根本不足以掌控局面,最后是以平等珠,催发了照神铜鉴的最大威力,才最终得手。如今,取巧的后遗症终于显然出来。
他的信众,绝大部分都是与幻荣夫人走的同一路数,想要改变信众根基,照神铜鉴是绕不过去的关口。
然而系铃容易解铃难,平等珠发动的有限时间,着实不足以支撑信众根基转化之所需。要想将他们从魔门体系中解放出来,重立炉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段时日,余慈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想要解决,一个办法自然是如幻荣夫人所言,真正炼化照神铜鉴——且必须是完整的。只是,照神铜鉴另外半边,已经在东华虚空灰飞烟灭。当时他记忆了结构,可想要炼制出来,很困难,或者说,希望渺茫。
恐怕非要找到黄泉夫人,才有可能。
第二就是遵循十方慈光佛的誓愿,不断收集缘觉法界碎片,寄望于威能全开的平等珠。可这比上一条还要缈茫,就有互有感应,可近些来,北荒、真界剧变,缘觉法界碎片可能散入天地间任何一个角落,天地茫茫,又该如何寻觅?
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第四十章 华阳魔窟 波撼三城(上)
自从天地大劫兴起以来,黑夜就成为了北地野外最恐怖的时段。
没有宗门、城池法阵的保护,不管是凡俗还是修士,都沦为各路魔物捕食的对象。不管你是上天、下地、入水,都有极大的可能性遭遇猎杀,成为魔物的饵食,或者干脆就沦为魔物的一员。
尤其是某些特殊的地点,此类机率更是十倍、数十倍地提升。
比如,华阳山。
华阳山地处洗玉湖北端支流上游,连接阴山、黑水河一线,恰恰就卡在地火魔宫与洗玉盟腹地之间的重要节点上,地理位置颇为重要。而在上一劫末,这里就是上清宗的山门所在。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虽然上清宗以太霄神庭最为著名,可高不过七千尺的华阳山,仍然有其独特的地位。
上清宗开派的三位祖师,以华阳山为根本,布下了名震天下的“诸天”之阵,上感天星,下运地气,后世弟子以此为基石,又排布“真灵位业”,召劾诸天神明,由此形成了太霄神庭的基本轮廓。
只可惜,那一场浩大魔劫,使号称“不朽”的阵势从内部崩溃,毁灭性的冲击,冲垮了大半山体,造成了至今仍令人闻之变色的“华阳窟”,几与中南部的万鬼地窟齐名。
巨大的山体裂隙,形成了深不见底的洞窟,其入口阔及百里,内部至今都还有凶残魔头,甚至是遭遇魔染的修士,择日而出,杀生噬人。
后来因为为害太烈,洗玉盟诸宗联手清剿几次,成效不大,干脆就将洞窟彻底封印,并以法阵环围,此后每年都派人前来维护修缮,直到十余年前,魔劫再起。
再起魔劫之后,华阳窟的封印第一时间破灭,内外合流的魔潮,冲垮了绝大部分外围阵势,将其化为万里魔国。
偏偏法阵破坏得不彻底,似破非破,再没有规律可言,若有人运气不好,吃阵势一绊,就别想再活着出去了。
故而近年来,已经少有人来,就算魔门修士也是如此。
可正是这样一处险地,铁阑已经逗留快半个月了。
黑暗、白日交替了十三次,他一直都在附近游荡。看影影绰绰的阴鬼魔物,还有时隐时现的天魔之属,最近的距离他甚至仅有半里左右,危险到了极点。
至于目的,则是由他“主上的主上”吩咐下来,要记录周边地形地势变动,为不久之后的灵脉移植做准备。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关涉未来北地三湖区域的整体局面,还有“主上的主上”的雄图抱负,不好假托于人,干脆就由他这位宗主亲自出动。
事实上,在盘皇剑宗,即使是诸事繁杂,用得着他这个宗主决断的,也不是太多,他没这个能力,也没那份心思。若不是主上要求,他怎么会顶上宗主的头衔,装腔作势?还不如这样,做些实际之事。
他手中风水盘发出莹莹黄光,远在数百里外的手下,将最近的信息导入。
如今大的框架已经没问题了,只有一些相对隐秘的藏魔之所,还要进一步发掘,以免未来“清理”时候,出现漏网之鱼,污了灵脉地气。
转眼又一层黄光压上来,风光盘上的磁针微微颤动,激发出了玄奇之处,渐渐标识出地气流经或泄露的关键节点。至此,带来的七位精通寻龙点穴之术的修士,已经全部完成了任务,只待风水盘将各路信息融会贯通,就圆满了。
近半个月的时间,就算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有两名手下不慎被魔物猎,铁阑心里也一直绷紧了弦,眼看着能离开险地,他也忍不住吁一口长气——
说起来,成就长生之后,他的种种反应,倒是越发地人性化了。
正准备发令集合,手上风水盘突然激颤,一低头,便见其上磁针乱转,来来回回,没有半点儿规律,看起来,细长的磁针几乎要给崩断掉。
“怎么回事?”
念头乍闪,未有头绪,森然杀意陡然横加其身。刹那间,他精修淬炼的鬼体竟然为之扭曲,不类人形,换了血肉之躯,怕不直接就给崩得碎了?
铁阑心知不妙,当即就有了决断。
他虽是异类成道,可这些年来受影鬼亲炙,根底无比扎实,长生亦是水到渠成,纵然面对变局,也极致冷静。
他先借风水盘发出分散撤离的信号,此后再不管那些手下或雇来的风水师会怎样,身形暴闪,不退反进,竟是直扑数里外的华阳窟。
铁阑来之前做了万全准备,有符咒加持,短时间内,各类魔物、天魔之属对他的兴趣不是很大,他倒可以借力躲避,谋图后手。
他的反应果然激起了混乱,不过里许距离之外,各阴鬼魔物立生感应,都往这儿汇聚过来,符咒发挥了作用,刹那间不知与多少魔物擦肩而过,却少有魔头扑到他身上来的。
可问题在于,那强横杀意,完全无视魔气干扰,甚至还猛地提升一个层级,掀起了爆炸式的魔念攻伐。
虚空中分明响起一声闷爆,旁边千百魔物,不管有形无形,均在尖叫声中崩灭,清开了阔及数里的空白区域。
铁阑惨哼一声,鬼体上溢出丝丝烟气,而身形主体骤然缩成一团,被烟气包裹,飞掠时竟有锐器划空之音。
这是剑气护体,来自于主上,也就是影鬼的加持,其剑意锋锐无匹,竟是强行劈开了杀意冲击,给他腾出一道缝隙,瞬间化光而遁。
可铁阑不是没有代价,刹那的冲击让他五感六识毁掉大半,只有最纯粹的感应还起作用。
他只觉得周围已经无比昏暗的虚空,竟然又往更深的层面大幅沉降,吸住遁离的剑光,把他向下拉扯。
对方恐怖强横的修为彻底展开,虽是百里、千里魔气滔天,也尽为其所用。玩弄天地法则,直如掌上戏珠。
下一瞬间,庞然的力量掀动,便如同一方巨印,重重按下。
遁离的剑光当即崩灭,再彻底化为虚无。
第四十章 华阳魔窟 波撼三城(中)
石殿火光,暗影重重,殿中卫士各立于柱石之下,抱剑扎身,气魄伸张,锐气森森。
居中宝座之上,有一人单手支颐,手肘架在宝座扶手上,半斜着身子,正好将身形掩入阴影中,看不清面目,可一身气机,浑如深潭之下,神锋暗藏,看似水波不兴,却是锐意深透。
他是影鬼。
虽说他本没有形体可言,然而多少年形成的习惯,他总觉得这样的姿势最舒服,一旦沉思,不自觉就摆了出来,也是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心境最是平和,以至于左手边警钟鸣响,嗡嗡不绝,也不曾变了姿势。
听闻警钟,殿上卫士都绷起身形,手握在剑柄之上。
影鬼却是将视线转向右侧。
在他右手边,承载宝座的玉阶高台边缘,有烟气如丝如缕,蒸腾而上,依稀就是铁阑模样。至于其源头,则是一颗乌黑透红的大珠,安置在特定的木架上。
铁魂还灵珠。
久远之前,铁阑本是剑园中一个普通的剑鬼,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件宝物,才生出灵智,跟随影鬼修行。
这些年来,在余慈遭禁于三方虚空时,他镇守北荒;此后,又长年在外奔波,屡遇强敌,风险剧增,为防不测,便在影鬼的指点下,习得了“形神分流”的秘法,将根本放在影鬼处,万一有了劫难,便能有重生的机会。
不想才几年功夫,就要用到了。
铁魂还灵珠之上,铁阑的身形依然虚而不实,如烟如雾,似乎在幽冥有阴风吹来,时刻都可能将其吹散。
影鬼眼中寒芒凛冽:如今铁阑应该是在华阳山,隔空亿万里,依然有此神通法力,却是哪位……姓余的,怎么沾上你的事儿,就没个消停?
他直起身子,平和的心境打破,戾气便生:
“滚!”
他倏地一指点出,正中飘摇不定的铁阑眉心,剑意破入,却并非作用在铁阑身上,而是透过这一介质,与亿万里外,那个煊赫恢宏的强大对手正面接触。
所触者,一片幽暗深沉,不见本来面目。
冷哼一声,影鬼剑意圆转,如星丸跳掷,往来飞动,干脆利落地将虚空中一切传递神意力量的法则斩断。
倾压而来的深沉法力,便如无源之水,转眼断流,不成气候。
不管对手如何强大,只要没有迈入真实之域,神意总要通过天地法则体系中的介质来传递,神意交锋,就是看哪方的力量更强大,传递更高效,可利用的“介质”更多。
由于距离过远,即使那人修为强横,远非此时的影鬼所能及,可他能够利用的“介质”太少了,效率也太过低下,除了灭杀铁阑,也再做不了多余的事。
影鬼不擅长神意攻伐,却深知里面的窍门,果然轻易化解。
不依不饶,也许还想测一下这边的根底吧……
影鬼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换回了最舒服的坐姿,看铁阑慢慢恢复。
石殿中又恢复了平静,抱剑卫士也都肃立如故。
大约两个多时辰过去,铁阑才真正凝就法体,但也是元气大伤,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养,否则甚至有可能掉落境界。他却顾不得修为如何,恢复后的第一时间,就跪地向影鬼请罪。
影鬼冷哼一声:“碰上这种倒霉事儿,非你所能控制,何罪之有?要怪罪,且怪罪姓余的去!”
铁阑只有沉默。
“那人的底细,你可有谱了?”
“惭愧,此人神通惊天动地,却非常谨慎,有意掩饰,就算最后痛下杀手,也依然深不可测……”
铁阑回忆刚刚的情形,犹有余悸。那人纯以神意裹胁天地法则并华阳窟内外魔气,形成恢宏之深渊,深渊之底,或可见得端倪,但真若进去了,怕是想复生也不可得。
“魔门精于虚空神意攻伐之术的,也不是太多,武元辰的话,似乎不会这么偷偷摸摸的,而且,修为境界上,似乎还有所不足……莫不真是一只自在天魔?此人去华阳山做什么?是要和‘后圣’大人对着干?”
铁阑听出话中讥讽之意,依旧无言。
影鬼却是晓得轻重缓急,声音放平:“情况有变,需要告知,华阳山的布置,如今恐怕是前功尽弃了,也是麻烦……给他传个讯也好。”
他闭目片刻,忽又睁眼:“啧,这么热闹?”
在华阳山麓惊变之际,余慈正乘着月色,泛舟在洗玉湖上。
在北地三湖中,洗玉湖其实是面积最小的一个,呈不规则的梨形,中央最窄处,湖岸相隔仅五千余里,最宽阔处,也不过万余里,听起来有“千”、“万”之数,其实以真界之大,实在是排不上号的。
可另一方面,洗玉湖之深,却是冠绝当世。其可探查的最深处,甚至超过了湖水的宽度,便是以东海、南海之广,海沟之多、之深,也难以比拟。
其深处幽寒刺骨,几入幽冥之地,水压之强更是超乎想象,就是地仙之尊,也要小心。
事实上,有不少人也认为,洗玉湖下,其实已经是贯通了另一处虚空世界,否则湖底结构绝难承受如此强压。
就在此湖之中,是修行界最大的玉石出产地之一,或是水压强绝之故,其中出产的玉石品质上乘,质地坚硬,在符箓、法阵、法器,乃至于药石之上,都极具效用,放在真界,乃是极为稀缺的资源。
故而围绕此湖,有清虚道德宗、浩然宗等数十家大小宗门,奠定了洗玉盟繁华之根本,更有安期、洪崖、浮丘三城,环湖而立,号曰“三真仙城”。
三城环湖,形成三元秘阵,几可开辟一方世界,故而就算是魔劫流毒四方,就算是劫云隔日断月,洗玉湖核心区域,依旧如本来模样,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沐浴着难得的月光,余慈举目远眺。
其实北地的紧张局势,多少还是影响了这里,如今入夜不久,正是佳期,却不比环带湖入夜后的喧嚣,烟波之上,冷冷清清,如他这般乘月行船的,少之又少,见不到北地最繁华之地的模样。
但也正因为如此,一些事情见得分外明白。
之所以出来,是因为他洒出去的一块饵料,自己都快忘掉了,眼下却是有鱼咬了钩。
第四十章 华阳魔窟 波撼三城(下)
洗玉湖及其周边,乃是北地三湖最核心的区域,又是重要的玉石产地,故而一向外松内紧,众多法阵禁制列布。
最广阔的当然是三元秘阵,以安期、洪崖、浮丘三城为基,上感周天星辰,下应地气水脉,中合人道气运,与方圆数万里浑然如一,覆盖了整个洗玉湖。
此阵也是洗玉盟成立以来的第一等大手笔,奠定了万世不易的基业。
但与之同时,在这片区域,各宗、各势力都有自家的法阵,都有各自的禁制,部分的历史,还远在三元秘阵、甚至是洗玉盟成立之前。
百劫以下,洗玉湖周边宗门兴灭无常,相应的法阵禁制,有的存世至今,有的只余下残垣断壁,更多的则为当世宗门所立。
周边宗门,哪个没有玉石矿场?哪个没有洞府秘地?珍宝重器,焉有示之于人的道理?
无数年下来,法阵、禁制层层叠叠不知有几千几万重,新旧并存,完缺兼备,又彼此影响、干扰,形成了让人头皮发麻的绝大封禁区域。
若不是三元秘阵周覆一湖,稳定了局面,恐怕此处早就沦为了陷阱密布,触之便死的绝地。
便是这样,也有许多问题。
头一条就是感应限制。
洗玉湖是出了名的“囚灵”之所,便是大神通者到来,神意感应也要受到极大的限制,很难突破百里范围。
常态之下,有修士神意感应能远去里许,在此界都能叫得上名号。
这当然带来许多不便,就算洗玉盟每年都派高手协调清理,收效也是甚微。目前只能说,能标识的都标识到了,也确立了各宗的产业和势力范围,不至于让人莫名其妙就栽进陷阱里去,死得不明不白。
饶是如此,超过二十里的水层之下,因是各处洞府、玉石矿场的密集之地,不是相应宗门的人员,或洗玉盟的高层,最好还是不要轻入,否则凶多吉少。
但另一方面,这里倒也是精炼神意的上乘之所,常年在此修行,神魂总要强过其他地方的修士一筹。
此外,这里更是学习法阵、禁制的圣地。符法、阵法由此而大兴。
余慈初来乍到,也觉得有几分不适。
此时他的感应范围便给压制到了百里之内,且非常费力,有时触及特殊的地带,还给“啃掉”一块,动摇心神。
长此以往,说不定会受暗伤。
其实到现在,他神魂的伤势也没有好利落,当日仓促而就的七情魔丹,毕竟还算不得上品。需要更多的时间蕴养,或者,炼制出更优质的丹药。
他只有不断收缩感应范围,最后他发现,或许内敛不发,才是最好的选择。
在洗玉湖,就要习惯多用眼睛和耳朵——这是千宝道人给他的忠告。
还好,他抛下的鱼饵,与他心神相接,就算隔了千百重法阵、禁制,也不虑走失。
确认了目标所在,他更是闲淡自如,脚下微微用力,小舟便在银光粼粼的湖面上,划开了清晰的轨迹。
与之同时,距离余慈约两百里的水域,水下约千丈,一个圆球状的潜行舟中,里面人们却没那么淡定。
潜行舟的空间并不大,布置阵设之外,再加上三五个人,已经是满满当当。
这些人至少都是步虚强者,处于这等狭闭之所,天然就不舒服,但如今也顾不得太多。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潜行舟中央,那一位被刑具牢牢固定,形容狼狈,却又勾人心弦的女子身上。
那一套锁固形神,封禁元气的刑具,就像是个两个铁柱简单交叉在一起,将女子四肢固定在上面,拉伸到极限,除了在外部以粗链锁定之外,还有阴钉扣死手足筋脉,时刻有阴毒寒意渗透入体,封禁神魂元气,也时刻腐蚀筋络,长此以往,遭刑之人,不死也是废了。
此时,女人身上脱得只剩一件抹胸,又被锁了那样的姿势,因为痛苦,纵然神智昏沉,修长的肢体却一直在发颤,不多时便汗出如浆,倒使得雪白肌体映了一层莹光。
众修士眼中都燃起火焰,但也没有哪个敢当真上前加以轻薄。
只要是在场的,谁都知道这个女人有多么难缠。
本来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又已经是布置好的杀局,都硬被她闯出,以至于要猎团的团主亲自出手,才终于擒下。
再想到其人昭昭恶名,什么邪心都要给压制下来。
而且,不久之后就要交货,弄得难看了,也不太好。
不好动手,只有多动眼睛了。几人一边看守着目标,一边聊天,说的还是相关的话题,尤其是即将到手的报酬。
报酬虽好,总有人要多想一层:“神憎恶名远播,不知多少宗门都放出泼天大赏,报酬丰厚,又不惧报复,有名又有利,何必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
“嘿,自然是报酬更丰厚……”
“我倒听说,那位事主情趣异于常人,莫不是拿过去收藏之类?”
此言一出,一干人等都发出心领神会的低笑声,话题有给带偏的迹象。
不过这时候,总算有人还记得正事:“选哪个是团主的意思,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老周,去看看水深,不要错过了。”
老周往外扫了一眼,结合潜行船上的计量法器,报数道:“一千二百一十一丈,就是这个范围了,唔,看起来像是废弃的矿场?”
“正是如此,这是团里预设的交货地点,可惜只能用一回。”
领头的修士一直在等消息,不一刻,他也露出笑容:“团主那边已经收了报酬,咱们撤。”
“走走走,这笔生意做完了,就按团主说的,转移到南国去享几天清福。”
“就该如此!”
笑语声中,修士们找开了舱门,在防护禁制的作用下,外面冰寒的湖水在舱门处形成了一道水膜,半分都渗不进来,一众人等鱼贯而出。
落到最后的,正是老周,他终于有些忍耐不住,趁着撤走的机会,在女子胸前狠捏了一把,随即不免啧啧赞叹:
“真是妙人儿……可惜了!”
他闻着手上余香,摇头晃脑往外去,跨出舱门,正准备扳上重新密封的机关,忽又一怔。
只见前面已经在湖水中的几个同伴,身形莫名就“固定”住了,脸上还保持着笑容,与之同样“固定”的,是本应时刻流动的洗玉湖水。
第四十一章 深湖刑讯 水道引灯(上)
“不好!”
老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往潜行舟里躲,可他也只来得及撤了半步,整具身体,包括神魂念头,也同样凝固了。
刹那之后,这诡谲的情景重新波动,却是在波纹交叠中,从具体的形象,异化为一幅栩栩如生的图画,五个修士,也成了画中的小人儿,没入薄薄的“画纸”中。
此时,有只手握住画轴,轻轻一抖,纸上图画,便给刷成了一片空白,仅有数点飞灰,被水层暗流一冲,便无影无踪。
随即,持画之人顺势走进潜行舟中,收起画轴,盯着中央遭禁锢的女子,眸中光芒闪烁。
“好一幅碧波化灵图。”
持画之人身后,紧跟着便有人进来,笑吟吟口发赞语,身后舱门终于闭合,内外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说话间,来人也看到刑具上的女子,当下上前两步,反而走到了持画之人前面,毫无避忌地伸手过去,在女子波峦起伏的身形曲线上悠悠划过,赞声道:
“真是个美人儿呢。虽说神憎鬼厌齐名于世,可这位,真的比鬼厌之流,可心太多了。鹤巫,你说是吧?”
持画之人,也就是苏双鹤,此时眼神炽热,不但是对刑具上的“神憎”,也是对说话的那一位。
不过他反应也快,当下就笑道:“鬼厌之流尚不得见,然而当前景色,确是赏心悦目。尤其是雀儿娘子在此……”
他刻意把称呼弄得亲近些,前面那人回眸,眨了眨眼,抿唇一笑,不见太多风情,却是有些古灵精怪:“师尊说得没错,鹤巫真的是风流人物呢。”
苏双鹤哈哈大笑,向北方拱了拱手:“是鬼铃老祖谬赞了。”
不管是不是讽刺,这点脸皮厚度,他还是有的。
他随即又道:“雀儿娘子,这神憎已然到手,是不是该讯问一番?”
翟雀儿没有即刻回应,而是负手绕刑具走了一圈儿,到后面时,顺势揪住神憎垂落的发丝,往下拉拽,强迫她抬起头来,很快又松了手。
神憎头颅无力垂落,没有任何应激反应,显然,神智已经昏昧至无。
翟雀儿看苏双鹤,苏双鹤也看她,两人视线一对,都是会意。
当下苏双鹤便念动巫咒,使神憎的昏沉状态持续下去,而翟雀儿则毫无顾忌地伸手,按在神憎胸口处,就像平常说话那样,笑盈盈开口:
“该怎么称呼呢?”
低弱的嗓音响起来:“……色蕴。”
“色蕴?可比神憎的名号好听多了。”
翟雀儿犹有余暇开玩笑,眼神又往苏双鹤处绕了一圈,那位的表情却是不自觉地绷紧了。
“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呢?”
“逃亡……”
“之前呢?”
色蕴的回应明显停滞一下,翟雀儿按在她胸口的手掌微微加力,色蕴才又开口:“在沧江两岸劫掠剑修。”
“一击中的!”
翟雀儿笑吟吟地收回手,向苏双鹤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双鹤也不客气,当即就问:“劫掠剑修之事,谁安排你做的?”
“不知道,金主没有露面。”
听到这个回答,苏双鹤紧绷的面孔明显松弛了一些,但很快又眯起眼睛:
“上线又是哪个?”
色蕴的回应微弱却直接:“白衣。”
“果然如此。”
苏双鹤切齿而笑,也不再理会色蕴,转向翟雀儿道:“此事是我不对,手底那群废物,竟然让别人横插了一手,都还蒙在鼓里。多亏雀儿娘子提醒,斩断了线索……”
他在环带湖时,听闻白衣和冷烟娘子一而二、二而一的身份,还没有特别在意,只将其视为暗算夏夫人的一枚棋子,等着天遁宗的手段。
直到回返之后,和翟雀儿说起此事,才猛醒白衣所在的区域,正好是他秘密行事里,极要命的一个环节所在。
由此再反推回去,当即就惊了他一身冷汗。
他还想着给夏夫人致命一击呢,哪想到夏夫人早早就已给他做套了。
若非天遁宗、翟雀儿先后提了个醒儿,恐怕事败之时,他还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苏双鹤非常清楚,他做的事情,不只不容于巫门,更是难容于天下。一旦暴露出去,当真是再无立锥之地。
正因为如此,明知道事态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他心中也是发慌,思绪散乱,大不如前。
此时此刻,他分外想听一听别人的意见。
“雀儿娘子……”
翟雀儿倒是干脆得很,当即应道:“现在看来,夏氏必定是知道了、或者部分知道了我们的谋算,只是暂时还不准备公之于众。如今我只想到三种应对之法。”
她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条,将计就计,祸水东引。夏氏使白衣介入此事,没有暴露也就罢了,如今失了风,鹤巫以为,天底下是知道神憎为我们做事的人多一些呢,还是知道白衣与夏氏关系的人多一些?”
苏双鹤先怔又喜:“果然如此,就这么……”
那个“办”字未出口,他忽地就哑了。
翟雀儿笑吟吟地曲下一根手指,剩下两根微微摇动:“看来鹤巫想明白了,若真这么做了,引来天下人关注,咱们暴露,也就是早晚的事。夏氏应该也是这么想的……由此可见,她的目的,似乎和我们很相似呢。”
苏双鹤脸色不好看,末了却是哼了一声:“意料中事。巫门中人,哪个没有这番念头?”
翟雀儿嘻嘻一笑:“这第二条么,自然就是斩灭一切痕迹,不给夏氏任何把柄……”
“太被动了。”
不等翟雀儿说完,苏双鹤已经大摇其头:“夏氏一招不成,必定还有后手,痕迹抹得再干净,难道还能把她脑中记忆也给抹掉不成?”
翟雀儿当下又屈起一根手指:“那么,就只有先下手为强了,快速推动谋划之事,同时干扰夏氏的判断,攻其不备,一举鼎定局面。”
苏双鹤还是摇头:“手上准备还差很多。还丹剑修百零八人,倒是已经齐备;可步虚剑修六十六人,距地煞数还差六个,且良莠不齐;至于真人剑修,这些年在域外捕猎,再算上你们的支持,也不过十二人而已,何时才能凑够天罡之数?”
他想得头都要爆掉,末了,却是吐出一句极冷的笑话:
“难不成,真要去打劫论剑轩?”
第四十一章 深湖刑讯 水道引灯(中)
苏双鹤的话听听即可。
翟雀儿笑道:“缓有缓术,急有急法。如今天地大劫,变数横生,死几个长生剑修,又能怎样?当然,我们不能亲自动手,免遭猜疑。”
“话是如此,怎么做法?”
“鹤巫可还记得剑园么?”
“唔……”
“剑园一开,此界剑道后起之秀,蜂拥而上,而在各门各派,谁不是宝贝?可一回下来,像文式非那等人杰,号称有魔君之资,不知多少魔门前辈都看好的,不也殒落其中?”
苏双鹤终于明白了,连连点头:“不错,是个好主意,只是具体如何选择把握……世间还有这等所在吗?”
“自然要仔细计较一番,对付夏氏,拍拍脑袋想出的主意,未必管用,可怎么也是个思路不是?”
苏双鹤脸上放松下来:“也对,此事回去再议。神憎此人如何处置?”
翟雀儿道:“这个人嘛,说有用也有用,用处却也不大,鸡肋而已。不过对付夏氏,总要多留一些后手,只要鹤巫确认,藏匿此人可万无一失,不妨先留她一条性命。”
苏双鹤视线在色蕴身上打了几转儿,想了想:“那……就先留着吧。”
“也好。”
翟雀儿微微一笑,自顾自打开潜行舟的舱门,当先出去。
苏双鹤则又在色蕴身上狠剜了两眼,观其身形曲线,又看肤质肌理,连道了两声可惜,这才摇头跟了上去。
舱门闭合,随即整个舟体再向下沉降,在苏双鹤的牵引下,一直沉入近四十里的水深,藏在仅他一人知晓的某处废弃矿洞中。那里几十种禁制叠加,水压之强,长生真人都无法长久支撑,算是比较安全了。
这还是潜行舟本身不堪承重,否则苏双鹤肯定还要再拉下几十里才觉得保险。也因此,回头他必然还要再转移一回。
苏双鹤在奔忙,殊不知,远在数百里外,还有人在评点他的行为:
“这是被溜狗了吧?”
余慈沐浴在月光之下,通过色蕴与万魔池的联系,轻而易举就将远方的信息收拢一空。
任翟雀儿和苏双鹤如何考虑,也没能算到他这一项。
翟、苏二人的计划且不忙考虑,眼下让余慈心生猜疑的,还是苏双鹤的状态。
刚才,苏双鹤的心思很明确,他对色蕴“很有想法”,只可惜是第二元神在此,之前又在与楚原湘、武元辰的对冲下受伤未愈,不宜下手,这才将色蕴留下,待回头再逞欲得手。
说他是个色中饿鬼……至少是大劫法宗师里的色中饿鬼,绝不为过。
余慈并不死板,他有**,随着能力、修为的增长,也会随之膨胀,偶尔甚至还会失控,但总体上都能控制,里面有人之本性,也有受元始魔主所扰,心存魔域之故。
换了其他人,尤其玄门、佛门修士,到这个境界上,不敢说斩灭俗情,绝不至于欲念如此强烈,而且过分污浊。
巫门心法,余慈不熟,也许比较恣意放旷,但也不至于这等恶形恶状。
苏双鹤的气度,完全不符合他对大劫法宗师的认识,尤其是在情绪控制上,从初见面起,余慈就认为,其波动也太激烈了些。
余慈一就直在奇怪这件事,如今看到翟雀儿,有些了解了。
苏双鹤自己没感觉,可旁观者清,余慈借色蕴之身,从头看到尾,发现这位巫门有数的人物,在翟雀儿面前,完全是给牵着鼻子走,思维深度、广度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不客气地讲,就是猫儿狗儿,都要比他活泼。
其中诡异之处,毋须多言。
啧……翟雀儿、魔门东支,自然,还有那一部让陆沉也要毁之而后快的《自在天魔摄魂经》!
色蕴这个支点感应的范围有限,翟雀儿和苏双鹤很快要远离。
余慈略一迟疑,心内虚空万魔池上空,那一轮照神铜鉴所化的明月,似是月华凝露,将出未出。
所谓“凝露”,一旦成形,就是一颗神意星芒,在这让人束手束脚的洗玉湖上,可以极大地拓展感应范围,继续追索翟、苏二人的行踪。
可最终,余慈还是没有出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更别说那翟雀儿,自小修炼《自在天魔摄魂经》,当年又在东华虚空观睹魔意演化,十有**已经补全了经本,其在种魔上的造诣,恐怕也是突飞猛进。
只看苏双鹤的模样——哪怕未必就是翟雀儿下的手,可即便只有一线可能,余慈也不能轻易动手,以免打草惊蛇。
翟、苏二人终于消失在感应范围之外。
余慈摇头一叹,操舟去了相反的方向。
他很早就利用黑森林法门,从白衣处侦知,以重利驱使色蕴,在沧江两岸劫掠剑修的幕后人物,来自飞魂城。
然而相关的记忆,白衣那边非常凌乱,分明也没有搞清楚,究竟是夏夫人一方、是苏双鹤一方、还是幽煌一方?
余慈以色蕴为饵,拿下白衣,是要确认小五等人的近况,在重新联系上之后,对这边已经没有了什么兴趣,可谁能想到,鱼儿竟是硬往钩上凑,而且,还暴露出翟雀儿这样的关键人物。
时势移易,事态变化,余慈不经意间已经走到了目前的位置上,他并没有压倒一切的力量,如果真要想重振上清,北地局势不可不知。
巫门、魔门正是北地举足轻重的力量,且素来不睦,算是互相牵制的关系。
偏偏今天他就看到了,两边的重要人物竟是私下“勾结”,还是那么一种诡异关系。
只此一条,暴露出去,整个北地不知要惊落多少下巴。
余慈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信息情报要比单纯的力量还要强劲得多!
只是,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也许可以寻个机会,用黑森林法门探测一番。可苏双鹤也好,翟雀儿也罢,要么是修为深湛,要么是心机深沉;而此类核心秘密,也必然封锁严密,不是那么容易挖出来的……
正思虑之时,他收到了远方传讯,讯息的源头是影鬼。
真少见哪……嗯?
小舟倏然定在水面上,远方的消息使得局面复杂化了。余慈一方面是考虑华阳山的变故,另一方面则是在想,这两件事情,同样关涉魔门,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正沉吟未决,却听得侧面一声招呼:
“余……”
刚开了口,忽然就给噎了回去。
第四十一章 深湖刑讯 水道引灯(下)
余慈闻声扭头,才发现之前专注于侦听翟雀儿、苏双鹤的秘谋,脚下轻舟已经顺水漂流到近岸区域,如果不是刚刚心神震荡,使在定在水面上,如今恐怕已经撞进了一片广袤的芦苇荡中。
把他名字叫了半载的那位,所乘小船也是刚刚从芦苇荡里突出半边,手上则是拿着杯盏酒壶,脸上已是通红,只是眼下身子僵硬,尴尬表情十分明显。
余慈生出感应,当下凝神倾听,原来这一片芦苇荡深处,还真藏了不少人,大概是举行什么聚会,笑声、歌声、饮胜之声不绝于耳,且风吹芦花,酒香四溢,倒是烟火气十足,热闹非凡。
也是他初到洗玉湖,不习惯神意感应受限的情况,五感六识有些迟钝了,否则不至于到现在才发觉。
至于那个半醉的修士,身材瘦削,细眼圆脸,不怎么起眼,也因此,虽是看去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来。
对上了余慈的视线,那修士明显地震了下,强挤着因过度紧张而僵硬的面颊,露出一个笑容,着实是七扭八歪,这让余慈的记忆更模糊了。
也在此时,小船已经摇摇晃晃地从芦苇荡里滑出,上面还有两个人,只是有一位已经茫茫不知东西,趴在船沿上,眼看都能翻下水去。另一人则神智清楚,哈哈笑道:
“老董,招呼谁呢?”
说话间,他已经看到了余慈,也是怔了怔,才拱手行礼:“这位是……”
虽是致礼询问,其实眼睛是瞥向“老董”。
后者就是一会儿的功夫,脸上薰红醉意便散了七七八八,又觉得手上酒具碍事儿,干脆都抛进湖里,忙着给余慈行礼。
这下就是傻子都知道,他的心态不对劲儿了。
此时,余慈倒是从一个“董”字里,得了灵光:“董?你是绝壁城的!”
“老董”闻声一喜,忙躬身下去:“是,鄙人正是绝壁城无生剑门董剡。余……仙长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这下,余慈完全记起来了:“原来是董门主!”
余慈“主政”绝壁城时,董剡正是无生剑门的门主,当时是与白日府主金焕一方,但被余慈暗中说动,反戈一击,以此投诚过来。
记忆中,此人多数时候都是阴沉少语,眯眼假寐的模样,和眼前的形象绝然不同,余慈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他乡遇故知,多少是件喜事。虽说当年他们二人的交情也就泛泛,余慈还是颇为欣悦:
“董门主正在游剑北地?”
“不敢当‘门主’的称呼,余仙长有所不知,早在五年前,我已交付了门主的差事,如今一介散修而已,已经长居于北地。”
余慈上下打量他两眼,又笑道:“董道友不染俗务,修为上也是立竿见影,恭喜,恭喜。”
当年董剡剑术精绝,可修为也就是还丹中阶而已。如今不过二三十年的功夫,竟然已经是步虚的修为,进步幅度当真惊人,结合他散修的身份,更是难能可贵。一些大宗弟子,在修行速度上,未必能比得上他。
除了资质、心性以外,有剑修勇猛精进的缘故,恐怕也有别的机缘。
董剡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进步再快,也没有资格在余慈面前拿大,不敢多说,就给余慈介绍已经端着礼节到极其尴尬地步的同伴。
余慈由是得知,船上其他两人,清醒的这位名叫曾悦,已经醉过去的则是李恢,都是董剡这几年结识的朋友,修为倒是只有还丹境界。
他挺好奇芦苇荡中的热闹:“你们这是……”
曾悦是个自来熟,性子比较活跃,当下就笑道:“里面北海鲸王正大开宴席,各路同道但凡是路过的,都可以进去品酒尝鲜。其他的也就罢了,此中美酒,乃是以洗玉湖下七百里水层之深寒水酿就,又在这片芦苇荡中,收草木之香气,饮之寒冽爽口,入腹形神通透,不可错过啊。”
“哦,那还真要尝尝了。”
余慈也是心意所至,立刻掉转船头,和董剡这边并齐:“不妨引我一观?”
曾悦见余慈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眼睛就眨了眨,扭头再看董剡,却没有得到什么提示。
董剡哪还顾得上他,听说余慈要前去,连连点头,又深吸口气,方道:“鄙人为余仙长操舟。”
余慈见他紧张,也不想再刺激他,就点了点头。
董剡小心翼翼过船,驱动轻舟,往芦苇荡中行去,此刻,他倒是又给曾悦回了个眼色。
曾悦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不是傻子,只看董剡的态度,就知道这位“余仙长”不是寻常之辈,董剡介绍之时,只是含含糊糊提了个姓氏,又不像是对人脉敝帚自珍,倒像十分忌惮的缘故。故而他拿出“北海鲸王”的名号,刺探一下余慈的反应,可惜到头来,还是糊里糊涂。
他却不知,他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余慈对北地三湖这边的高人,实在不怎么熟悉,那“北海鲸王”的名号气魄虽大,也震不到一星半点儿。
因为这个疑惑,他完全没弄明白董剡的眼色究竟是啥意思,一个惚恍间,余慈脚下轻舟已经越过一头,探入前方芦苇丛中。
董剡在余慈身后,急得细眼都要睁裂了,最后只能用力摆口形。
“腾?疼……灯!”
曾悦终于明白过来,心头则是猛地抽动,背上已经起了层白毛细汗。他不敢怠慢,脚下一错,小舟又从原路倒了回去,后发先至,反超了半个船头,便在这个空当里,翻出了一盏灯笼点亮。
灯火昏昏,却是推开了芦苇荡里的黑暗,将其劈成支离破碎的影子,洒向光晕的边沿。
曾悦也抖擞精神,护体罡煞外扩,分开密织的芦苇,开辟出一条狭窄的水道,为后面的船只引路。
董、曾二人的“交流”,自然瞒不过余慈,他也有几分好奇:
“这盏灯,有没有什么说法?”
此言一出,前面引灯的曾悦险些就把一口气泄掉。董剡也没想到余慈竟然不知道这件极有名的风俗仪式,一时也不好解释,只能含糊地道:
“实是迎接贵宾之旧俗……”
余慈就笑:“你们私下划定宾朋高下,那位北海鲸王可知否?”
董剡一怔,想到不久之后可能面对的眼神,有些发紧,可再想当年今日,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心念倒是愈发坚定起来,当下断言道:
“仙长不言贵,余者何足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