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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白虎辇车 碧霄玉册(中)

    随着沈婉的介绍,其身前的白秀峰又是微笑拱手作揖,之前恭谨严肃的模样,也随着笑容化开,令人见之可亲。

    此人身为北地三湖这等重要地域的总掌柜,显然也是随心阁白姓一族的重要人物,看起来文质彬彬,不是特别爱说话的那种,没有半分商贾气,也算是异数。

    在余慈眼中,此人举手投足间,都恰当合度,避免了刺激人们的感官情绪,倒是暗合了情绪神通的某些要旨,故而最能给人以好感,赢得他人的信任。

    世人性格不同,感官的承受力也各不相同,白秀峰如此举止,因人而异,发自天然,显然是某种天赋,非是后天的修行、训练所能达到。

    相比之下,沈婉就多出几分锐气,纵然近些年已尽力韬光养晦,圆融内敛,却总无法让某些人“放心”。

    世间多奇人哪……

    余慈感叹一声,人心向好趋利,乃是天性。很多人明知对方大拍马屁,依然乐在其中,便是如此。

    从这个意义上讲,白秀峰天生就是商人的料。

    一行人没有在高台处停留太久,白秀峰就邀请余慈在这艘移山云舟上散步。

    “散步”是一种拉近彼此距离,也拉开与闲杂人等距离的好方式。

    白秀峰和余慈在前面缓步而行,其余人等,除沈婉随侍在侧外,都只能是远远跟着,前方的修士,也是早早避开。

    “当年购置此艘移山云舟,改造为三宝船,是由我、沈掌柜一手操办。沈掌柜负责内、外部结构的修正,而我则不过是负责添置外物。三宝船能走到这一步,多是沈掌柜的心血……”

    余慈微微点头:“诚哉斯言。”

    这是围绕沈婉的一次对话。

    白秀峰言语点到为止,谦逊自守;余慈倒是直白坦荡,毫无顾忌,两人的身份便似倒了过来。

    旁边沈婉的感觉,真是怪异绝伦,可细思根源,又是天经地义。

    白秀峰侧过脸来,向沈婉点了点头,沈婉回之以微笑,里面的意味儿,已经与之前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人之立场、所属,便在这里体现无遗。

    白秀峰也是一笑,既而轻声叹道:“敝阁从六劫之前起,就是贵宗指定的三大专供专销商家之一,总柜收益,四成来源于此。阁中不少掌柜,都与贵宗修士相交莫逆,贵宗遭逢魔劫期间,有几位掌柜,也殒身在此间……时光悠悠,物是人非,今有真人重归北地,重立上清一脉,敝阁也乐见其成,不,是心向往之。”

    听白秀峰近于表态的言辞,余慈仅是微微颔首,没有做出回应。

    白秀峰也不多言,继续和余慈散步,偶尔指出一两处经过改造,与原版移山云舟不一样的位置。

    越是这样的位置,越是涉及比较重要的区域,白秀峰虽然往往点到为止,却从不刻意遮掩,慢慢的,已经涉及三宝船最核心的部分,也是改造最为巨大的区域。

    “这里就是船上的货舱,也是机关消息分布最密集之处。”

    一行人慢慢来到移山云舟下部,后面的修士已经彻底不见了,这种核心重地,他们根本没资格涉足。

    白秀峰仿佛是完全没有这份自觉,引着余慈这等外人,一层层漫步过去,也将船上依旧留存的万千宝物、资源一一显示在余慈眼前,并且和沈婉一前一后,挑拣有趣的物件,加以介绍。

    余慈听了几回,心中已是恍然,却也不多说,直到小半个时辰后,三人行至那处紧要之地,他才抚掌笑道:

    “是了,这地方我来过的。”

    白秀峰便像是听到最平常不过的话语,眼皮都不眨一下,只道:“真人以为如何?”

    “你是说太渊惊魂炮。”

    余慈直接点透,他已经知道,白秀峰引他前来的目的了。不外乎就是那些个“丢失”的包含着太渊惊魂炮的城垣碎片。

    其实他以太渊惊魂炮连续七击,跨越亿万里虚空,与罗刹鬼王大战,别人或许不知,随心阁的高层肯定知道,太渊惊魂炮的下落。

    如今这一手,不是试探下落,而是试探态度。

    余慈也懒得绕弯子,对他来说,掌控了诛神刺剑意,某种意义上,也就等于是勘破了太渊惊魂炮的奥妙。罗刹鬼王能给自家的离幻天布置“炮台”,他也不会逊色太多。

    太渊惊魂炮本体,对他没有太多价值。

    只是,还有一个关节,必须要注意。

    “白掌柜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我有一友,对海人异族深感兴趣,待到了洗玉湖,让她勘验一番,再定去向吧。”

    “便如真人所言。”

    白秀峰也是爽快,当下就不再多说,而是另起话头:“真人也对海人异族感兴趣?”

    “对当年事,有所耳闻罢了。”

    “其实近些年来,海鸥墟自东海铺展开来,也带动了海人异族的研究和探索。南国妙手坊,北地百炼门,都是个中翘楚。”

    “是吗?”

    “据我所知,许央大师还由此炼出了一件天成秘宝,价值连城,也是公认的研究海人异族最深入者。一时所得宝物,都往这两处送去,以为鉴赏。真人若有闲,不妨也去一观。”

    白秀峰分明是暗示着什么。

    殊不知,他这样做法毫无意义。

    此人虽是有真人修为,更因为天赋所在,圆融周密,将形神内外护得风雨不透。然而,对余慈而言,两人的修为虽同为真人,可在境界上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余慈既然起了兴趣,稍展情绪神通,已是探入形神交界地,将相关的一应秘密,尽都扫荡干净。

    里面自然也包括,太渊惊魂炮的真正下家是哪个。

    百炼门……更准确地说,是百炼门背后,一个几乎要退出人们视线的曾经大宗:

    四明宗。

    作为本轮魔劫的最大受害者,四明宗虽不至于像上清宗那样,宗门覆灭,却也是退出了天下有数大宗的行列,甚至宗门腹心之地,都有各宗的“观察使”驻扎,以防它重蹈上清宗的覆辙。

    山门都不由己,其地位自然一落千丈,在洗玉盟的地位,也渐渐被浩然宗取代。

    偏在此时,通过以前的铁杆盟友购置太渊惊魂炮,是个什么道理?

第三十四章 白虎辇车 碧霄玉册(三)

    余慈思考问题,这边就有冷场的趋向。

    白秀峰也不在乎,引着余慈继续前行。原本存放太渊惊魂炮的底舱,已经是整艘船里防御最强的地方,也是终点位置,但随着里面的宝物消失,很显然又做了改造。

    一行人等于是在底舱绕了一圈儿,又走上甲板,此时早已有人在外面等着。见他们出来,便上前禀告,道是飞魂城派人到此,请求登船参见余真人。

    飞魂城?那边又有反应了?

    余慈面色不动,心里却是计较:飞魂城位于东海之畔,是北地三湖的最东边,和月前大战发生时的三环城,以及洗玉湖,恰恰形成了一个钝三角,间隔亿万里,移山云舟都要飞行半年时间。

    能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赶到,就算移山云舟也在移动,常规手段也绝不可能,必然是有特殊法门。

    貌似比较急切啊……

    他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通名为大巫仓攸。”

    余慈知道此人。据说他战力不是特别出众,却是夏夫人一系的中坚,常常作为夏夫人的代言人,活跃在各种场合。

    显然,说是飞魂城使者,其实就是代表夏夫人而来。

    余慈转眼看向白秀峰:“如此,就借贵阁之地一用。”

    “哪里,这是应有之义。有沈掌柜在,定然会安排妥当。”

    白秀峰看起来倒是很明白自己的权责,但他随即展颜一笑:“只是眼下,容我越俎代庖一回……”

    说话间,他目视左右,当下便有人引来一座辇车,其形制轻巧,车壁仅遮半身,通体镂空,有飞仙之图,其内空间约可乘两到三人,辇上覆曲柄罗伞,其色青碧,通体倒也雅致。

    不过最醒目的,却是挽引辇车之人。

    那是四位青衣女子,均是容色上佳,着短襦长裙,臂挽丝带,袖纱通透,香肌光泽隐现,看起来个个纤细柔弱,偏行此劳力之事,反衬得几分别样意味儿。

    白秀峰便道:“船上空间广大,会客之所,远在二十里外,当有一代步之物。”

    “哪有这么娇气?”

    余慈是不以为然的,二十里路,也就是几步路的功夫,这样拿捏姿态,有什么意思?

    刚刚还觉得白秀峰此人没有商贾之俗气,没想到这里又露了形迹。

    白秀峰却是笑道:“敢叫真人得知,其实这也是敝人借机做一桩事:是谓‘物归原主’。”

    “哦?”

    “真人请看,这车壁之上,降真飞仙之图……”

    在白秀峰的指引下,余慈上前几步,仔细观察,但见图中描述的景致韵味,确实都是玄门气象,不免就想,难道是上清宗鼎灭之时,流失出去的宝物?

    虽是这么想,可要余慈辨识出辇车的来历,可就真的难为他了。

    还好,白秀峰没有刻意绕弯,吊人胃口,很快就公布了答案:“此架‘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乃是当年贵宗遭劫之时,流落江湖,后来由敝人购置收藏,聊为纪念。如今真人重归北地,敝人谨愿以此车略壮行色,祝真人重立山门,再续上清一脉恢宏气象。”

    “白掌柜有心哪。”

    既然有此因果在内,余慈自然不会不收。只是他对当年上清宗的认知,实在有限,一时半会儿,却是想不出此架辇车的来历和妙处。

    也在此时,旁边沈婉趋前,轻声赞道:“原来白掌柜这些年来,一直收藏此车。据说,此乃上清魏祖师成道之前,仰参道韵玄机之物,成道后,则用来封召仙真神明,便是历代宗主,也多有乘此辇车,遨游四极八荒的……余真人,传说真是如此吗?”

    余慈瞥她一眼,没有回应,随即扭头对白秀峰道:

    “既然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白秀峰略微欠身,又笑道:“且不说这本就是上清旧物,其实此车在我这里,也见不出任何神异。传说中‘白虎登空,仙人列从’的奇景,都是不见,如今只能以人力相牵,或许只有真人这等上清真传,才能尽得其妙。”

    “但愿如此。”

    余慈再不客气,径直登车,四位青衣美婢都蹲身行礼,待他坐稳,才又挽起丝带,垂首待命。

    车旁白秀峰又道:“辇车中符纹只能由玄门正宗真罡催动。四位女子,本都是此界玄门宗派弟子,因师门毁于魔劫、大劫之下,流落江湖,敝人将她们雇了来,专事挽车之用。”

    余慈闻言细察四女身上气机,果然都是玄门正宗,尤其可贵的是,四人都是还丹修为,且根基扎实,便是在玄门大派中,也是合格的四代弟子。

    他也不免感叹,随心阁果然是财雄势大,手段高明。

    还丹修士,此界当然所在多有,可像这几位女修,年岁也不甚大,能将玄门正宗心法修炼到还丹境界,分明都是下过苦功的,心志想也不凡,在一些偏僻地域,甚至足以开宗立派,可如今竟然甘为挽车奴婢,里面的弯弯绕绕,非比寻常。

    白秀峰还在解释:“以人挽车,也只是权宜之计。她四人催发符纹,轻举入空,就算受辇车加持,速度其实也不过日行三万里,比之步虚中人,也不过在中游罢了,只得一个悠闲自在而已。他日真人尽得此宝之妙,便不必再用这等法子。那时,这四人也可来服侍起居,近沐真人德行玄理,对她们,也是一番造化。”

    余慈至此方知,白秀峰真要翻动口舌,也是一等一的强手。

    他哈哈一笑,不再回应,手敲车壁,四女当即会意,挽动丝带,引车前行。

    沈婉和白秀峰都停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辇车行不数丈,其上明暗相间的符纹已经彻底催动,在车下化为一层模糊的光雾,半掩车轮,四女脚不沾地,飞腾起来,飘悠悠往上层甲板而去。

    余慈坐于车中,微瞑双目,感受玄门真罡激发符纹后,车中细微玄妙的变化,恍惚之中,身体的重量都似消失不见,微风袭来,便似穿身而过,五脏六腑都清凉通透,确如白秀峰所言,悠闲自在,

    当年,上清历代宗主,或许也是如他此时一般,乘风驭云,遨游四海,飘飘然于九霄之外。

    可那时又有谁能想到,偌大宗门,万千弟子,便在魔劫之下,死得七七八八,一门英杰高士,殒落殆尽,到最后,竟然是由他这位“外人”撑起上清声名,维系遗脉。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第三十四章 白虎辇车 碧霄玉册(四)

    余慈坐在辇车上,便感觉到自己心态放松,思路清晰,较常态胜过一筹。心知这一架从上清立派之初就传承下来的宝物,应该有些特殊的用途,只是一时看不太分明。

    二十里路能有多长?

    余慈也就是转几个念头的功夫,辇车已经到了。

    恰好,飞魂城使者也是刚刚登船到此,正往会客的正厅里走。见到余慈下车,当下止身,遥遥行礼。

    余慈回了一礼,见这位使者身形矮壮,脸盘很大,五官较小,仿佛都挤在一起,又是个秃头,看上去颇为丑陋。

    而他正是飞魂城大巫之一,仓攸。

    只要有“大巫”之称,最起码都是长生真人的级别,可仓攸不愧常为使者,游走四方的人物,礼数见得周全。

    虽说他要比余慈早到半步,却是让开道路,无论如何要让余慈先行,姿态做得很是到位。

    余慈也不与他过份客气,当先入厅,登了主座,仓攸则依礼数,谢座之后,又站起身来,向余慈行过一礼,开口道:

    “敢叫余真人得知,敝人奉我家城主夫人之命,先期来通禀碧霄清谈事宜,送来一些节目单子,请真人先一步品鉴。”

    说着,便取出一本半尺见方的玉册,交由侍婢,转呈上来。

    其实他理由再合理,也都是虚的。

    余慈很清楚,这根本就是夏夫人对自家当前地位的响应。

    否则当初还是让一个刚刚招揽的客卿送信,如今为何又要派出仓攸这等大巫,不辞万里而来?

    里面的待遇,自然是有差别的。

    世情如此,余慈也不以为意,接过玉册,随手翻开,上面写的都是那日碧霄清谈预计参加的人物身份,预设的题目等等。

    其中最为醒目的,当然是与“博彩”相关的虚空世界资料。正如当日苏双鹤所言,共有七处。

    余慈记得,里面有一个死星,据说是上清宗原有之物。便定神观看,果然在第二项中便是。里面述及了“死星”在外域中的位置,看介绍,距离真界不知多少个亿万里,若纯凭飞行,恐怕要成百上千年才能飞到。

    外域之深邃无尽,可见一斑。

    余慈注意到的是,文中分明是以不那么肯定的语气提及,该“死星”或是上清宗所遗,上面发现了相关的痕迹,让各方参与“博戏”的人们注意。

    对此,余慈不动声色,待概略看过一遍,方道:“我已知晓,夏夫人有心了。”

    仓攸呵呵一笑,进一步解释道:“夫人所设碧霄清谈,往往言及玄理大义,而少涉实利,便是有,也不过是三五老友,聊以为戏罢了。此次实是北地形势与他日不同,七处虚空,个个紧要,又事涉多门,一时没有调解之策,在几位旧友的催促下,才临时决定,拿‘碧霄清谈’为渠道,临时调和一番,若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还请余真人见谅。”

    余慈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夏夫人图谋之事,他暂时还捉摸不透,自然不会太早表明态度。

    不过他也注意到了,仓攸此来,似乎不只是送来一本玉册而已。

    果不其然,待看完一页,顺手再往后翻的时候,指尖有些凝滞。

    稍一用力,气机流转,将册页掀开,当下就毫光放出,如夜明之珠,如美玉之质,其中有简洁线条曲折流转,形成一个大概的形状,而且还在不断地添加丰富之中。

    看到线条搭起的轮廓,余慈就有熟悉之感。

    这是……北地三湖?

    错不了,这就是北地三湖的地形图。可见此图北起拦海山、黑水河一线,西至阴山、云中山,南至沧江,东至东海,其中玉带湖、五链湖、洗玉湖及其供水支流,山川平原等,标识清楚,比例恰当,只要对北地稍有了解的人,就能一眼辨识出来。

    不只如此,该图给人的感觉,也让他有些熟悉,

    稍一动念,平面的图形骤然“立”了起来,就像是当年第一次运使照神图,平平的图形当即化为具体可感的形象。

    相比之下,玉册所显示的范围要大得多,也要简略得多。而且不是实景,倒像是高明画师的手笔,是模拟实景的图形。

    虚影图形一角,写着碧霄玉册、北地舆情八字,随即隐没。

    有趣!

    余慈难得看到一个近似于照神铜鉴的新奇之物,下意识就按照那种控制法门,转动念头,说也凑巧,果然生出变化,

    随他意念的集中,图册所描画的范围急剧缩小,其中山水地形却是愈发清晰,那微微毫光,便似滚滚云雾,掩映景致。

    给人的感觉便似从高空疾速飞下,大地山川不断接近。

    可惜,到了一定程度,这种变化戛然而止,无论再怎么动念,都不会再放大了。

    这就是到了设计的极限,可这个时候,也像是俯瞰大地,壮阔之景,铺面而来。

    “有趣。”

    余慈再赞一声:“这是夏夫人造出的法器吗?北地山河,都在掌顾之中。”

    仓攸应道:“这一册北地舆情图,确实由夫人首倡,以本城‘山海图录’变化而来,请百炼门许宗主、千奇宗柳宗主等多位炼器宗师合力造出,不只北地三湖,也涉及阴山、云中山一线,其中虽好,但只一份山川地形之图,还未能阐尽其妙。”

    “哦?”

    “其中最妙之处,乃是由心楼、连湖等六家专事消息贩卖的宗门,合力输入的北地舆情消息,其中不录宗门内部事物,只涉及当前局势、步虚修士以上突破或死亡讯息、相关情报分析等,实时变化,不敢说详尽,但已经算得上一等一的及时。”

    听着仓攸的讲解,余慈看到,他关注的位置附近,确实有一个血色的“亡”字,如龙眼大小,不管怎么放大、缩小视角,都不会变化。

    这似乎就是说明,有值得注意的死亡事件。

    余慈意念触及,当下就有数个留存的蜃影,显示出原本在碧落天域的战场,还有摔落下去的,已经不见人形的残骸。

    在蜃影之畔,有标名为“连湖注”的注释。观其字义,大概是由著名的情报组织“连湖”标注之意。

第三十四章 白虎辇车 碧霄玉册(完)

    余慈再动心念,触及那边,便见新的蜃影翻出,拟化人形,一列十余人,乃是说亡者的出身宗门、修为境界、精擅法门等基本信息。

    又有一个情报组织,叫“地化院”的,以“曰”字留言,加以分析,说是此地魔劫爆发,南下魔头部分有回流趋势云云。

    此外还有些一些组织,包括洗玉盟内的宗门,都如地化院般,留下信息。各类信息依序排列,位置、格式都有一定之规,在没有意念碰触前,便如排列的珠串,大小错落,或有等阶之分,看上去倒也清楚明白。

    而这些信息中最是醒目的,却是侧方一个古篆“德”字,这颗“珠子”看上去最是醒目,较其他标识足足大上一圈,周边云气混沌,玄妙无尽。

    余慈月前刚与楚原湘大战过一回,立时就觉出,那分明就是清虚道德宗的气韵法度。

    一念至此,意念再触。

    当下就有数列文字流出,字体呈淡金色,偏是古拙天然,上面却是一个建议,道是在此地立点设防,清除魔头,与另外一个据点连成一片,继续搭建黑水河、拦海山防线,将魔劫砍成两半,分别击破。

    不只如此,在百余字的建议之时,分明还盖上印记,其中是“道法自然”四字,色泽鲜红,气韵流动,真实不虚。

    难道是“原初印”?

    对此清虚道德宗总摄一切道法威仪的法印,余慈也是闻名已久,却不料在此图册之上,见到相关的印文,一时有些失神。

    仓攸又道:“这一册北地舆情图,四年前刚刚炼制成功,全天下不过两百余册,只有洗玉盟‘人’阶宗门以上,还有周边一些大宗门阀,方可获得。”

    洗玉盟是北地三湖成千上万宗门的会盟,分天、地、人、盛、和五个品阶

    其中“和”阶几乎没有门槛,挂个宗门的牌子就能进来,没什么义务,也没有任何权利;

    “盛”阶则要背负一些责任,可随意性还是很大;

    至于天、地、人三阶,才是中坚力量,是洗玉盟的骨架。

    夏夫人让仓攸携来此物,就算仍没有真正表明立场,可态度已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余慈知道其中深意,不过,眼下他对玉册上的信息,更感兴趣。

    他看到,在清虚道德宗留言盖印的信息之后,至少近百个大小宗门跳出来,一发地表示赞成。

    可在此之间,却有个同样醒目的标识,卡在中央。那是“山”的异形字,那阴郁沉重的色彩气韵,一看便是阴山派的风格。

    阴山派不是洗玉盟的成员,却是北地举足轻重的大宗之一。

    此时,那边就对清虚道德宗的建议直接提出了否定意见。说是阴山一线压力已是极大,同时开辟两处战场,很可能会造成全局崩盘。

    这条信息同样盖印,显示出是宗门行为。

    虽不能与清虚道德宗那一呼百应的声势相提并论,可也得到了一些宗门,尤其是最北部几个宗门的赞同。让人看到,洗玉盟内部,绝不是铁板一块,像阴山派这样的外人,对洗玉盟的种种决策,也颇有影响力。

    真是有趣的局面。

    余慈摆弄着手中的玉册,继而询问:“我该怎么在上面发话?”

    “目前,还不成。”

    仓攸低下头去:“此图册虽是由夫人起了个头,可毕竟是诸宗合力创制之物,想要加入,一要有那几个情报组织公认,二要有盟中各宗门赞同,三还要承诺每年在上面公布一些关键消息……”

    余慈听他解释,不再说话,只看着图册,久久不语。

    见他如此模样,仓攸便知道,此来的目标已经完全达到,再说几句闲话,便提出告辞。

    仓攸离去已有小半个时辰,余慈立身船头,看前方分流两边的滔滔云海,从船头向前直指,千万里之遥,就是此刻魔影纵横,兴衰难定的洗玉湖。

    那图册仍在他手中,无意识摆弄,实是心绪难平之故。

    其上各类评语、印文,错落而出,又随他意念扩张、消减,层次变化,甚是分明。

    世上少有图册是如此有趣,可这又哪是什么图册,分明就是主宰北地的权柄!

    理所当然的,是居于此地的强者应有的待遇。

    余慈自认不是太过看重名利之辈,可此时依旧心绪澎湃,不类往日。

    情绪就是这样微妙,只因为一个诱因,便兴波起澜,更激身心变化,形成奇特难以自持的波动。

    如果是玄门修士,此时就应该收束心神,心如止水,惟精惟一;

    若是魔门强者,恰应放开心胸,激昂真意,发出“彼可取而代之”的呼啸。

    至于余慈这等精通情绪神通者,则是不紧不失,在心湖中开辟出一方区间,便由浪涛翻覆,心绪驰骋,不浑沌,不穷究,保持着情绪的原生态,又不至于影响心智灵明。

    在“度”的把握上,他实已远超当世九成九的人物,也许只有罗刹鬼王这样的神主,又或是魔门某些精通种魔之术的魔君、魔王,才能与他相提并论。

    相比之下,苏双鹤那样,动不动就情绪兴波的,简直就是大劫法宗师之耻。

    这样的人物,也能与夏夫人抗衡多年,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思绪陡然一转,他想到夏夫人目的不明,但一步步章法明晰,显然有计划持续施行;还有清虚道德宗,立足北地,成为千百宗门之魁首,也是从容布置,自具法度。

    相比之下,余慈自己只身孤影,便是有些信众,也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计划、手段,实是没有长性,与飞魂城、清虚道德宗这样大宗门的差距,实在巨大。

    以前余慈不在乎,因为彼此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追求。

    可如今直趋洗玉湖,欲重建上清,又怎么可能不与之接触、受其影响,做出应对?

    余慈从不是眼观大局,算无遗策的智者,一时间颇有些迷茫之意。

    在船头发了会儿呆,余慈示意身后四个美婢携辇车上前,他直接坐了进去。

    舒适还在其次,主要是坐在辇车中,罕见清明之状态,很让他喜欢。在里面,思路都比寻常清晰许多。

    刚进辇车,后方人声传来,扭头一看,恰是沈婉款款而来。

    余慈心情正值转换之际,见状就笑:“来,与我同游此间。”

第三十五章 山河风动 云上遐思(上)

    沈婉怔了一怔,上得辇车。

    这部虎辇玉舆隐轮之车,取其轻便之意,上面仅安有坐席,虽然极尽舒适,空间却不甚宽敞,余慈居中而坐,沈婉居于边角,二人仍是吐息可闻,看上去倒也亲近。

    “沈掌柜寻我何事?”

    “妾身富贵,一族性命,操之真人之手,岂能不来?”

    这还是沈婉首度在私下里拿出这等恭敬之态,反差颇大,几乎让余慈以为是讽刺,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余慈注目看她,几可穿透五脏六腑。

    不知不觉,他和沈婉之间,竟然已是上下分明。

    显然,这是受到了近日来一系列事态变化的推动,而且在大战之前,他们是有过交流的,沈婉应该是有某种猜测,并不奇怪。

    倒是沈婉,也许是感受到了压力,轻声解释:“这些年来,我苦修主上所赐法门,感应自生,自冥冥中,认得许多人物,也知道一些隐秘,唯独不见真人。偏偏真人又是最关键的那个,我不免就想,怎会如此?

    “若感应真实不虚,可能性便只有那几个了。”

    她还是没有明言,也许是理智判断出来,情感上还难以接受之故。

    余慈心中叹了口气,不接受才正常,他也没有即刻改变的意思,也许日后他还要进一步熟悉这种局面。

    二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刻意遮掩,虎辇玉舆隐轮之车毕竟是上清宗的宝物,这点儿保密性还是有的,外间挽车的四位女修,也休想听到他们的一言半语。

    “随心阁是怎么个意思?”

    余慈的问话不太明确,可沈婉却是心领神会,应道:“此事应该分出三层去看。随心阁是一层、白家是一层,白秀峰又是一层。当年上清宗在他处虚空世界的资源,部分交由随心阁转卖,易换可用之物。这是份极大的产出,随心阁自然不会轻言放弃;而由哪一方掌握,哪一个人掌握,也很值得争取。”

    她稍稍一顿,既而微笑:“今日上清权柄尽在真人一身,寻来也是理所当然。”

    沈婉刻意说起“寻来”二字,呼应余慈之前的问话,显然也把自己包括在内。

    余慈也笑:“上清虚空世界,我手中是有一处,就是那九幽冥狱,里面资源是有一些,不过开采不易,可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也不只是九幽冥狱。当日紫微帝御立于中天,洗玉湖底,太霄神庭已有感应,光芒万丈,洞彻湖水,明似琉璃,真人竟不知么?”

    “唔,还有此事?”

    沈婉见余慈面色不似作伪,也有些弄不清余慈手边的信息渠道了,不过查漏补缺本就是应有之义,她便续道:

    “上清立派以来,太霄神庭中固化虚空甬道多处,便是当年大劫之后,由于洗玉湖底地形复杂,神庭更已成为天魔眷属盘踞之地,多年以来,一直没有听说有谁能将里面的‘宝藏’起出。如今眼看尽归真人之手,下手哪有不急切的道理?”

    “想得真多啊。”

    余慈轻讽一句,不过,他也真正明确了太霄神庭的价值。

    同样是虚空世界之间的联系,“贯通两界”和“固化甬道”不是一码事。

    贯通两界,是真真正正地打通,任何生灵、死物都可以穿过去,没有任何限制,但两边天地法则必将严重冲突,影响一界生态,

    当日东华虚空和九天外域接通,就给前者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

    永沦之地撞击真界形成“三方虚空”,至今北荒仍深受其苦。

    若上清宗当年真是如此收拢虚空世界,法则冲突之下,此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相比之下,固化甬道就要安全多了。

    就像是从天裂谷底通向血狱鬼府,两边有足够的缓冲,限制也多,不会过分影响两界的生态。这种限制,就是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深度,以及高度扭曲的虚空环境,传说就是长生真人下去,想再飞上来,也是艰难。

    在余慈手边,类似的典型则是九幽冥狱。余慈之所以操控自如,是虚空神通之能,也有手中《摄幽明精异图箓》的牵引之功,要满足两个条件,实非常人所能及。

    目前而言,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能够如此。便是这样,余慈本人也从来没有亲身进入过,概因想再出来,花费的力气实在可怕。

    然而受限虽多,因其相对安全之故,实用价值反而更大。

    太霄神庭之中,固化了十余劫来,上清宗几乎所有的虚空世界甬道,这份资源,确实是动人心弦。

    资源如何运用,是个现实问题。沈婉是个好选择,但她毕竟在上清宗门之外,宗门人还要有人主持,并与她配合经营……

    念头再转,余慈又是哑然失笑。这种事情,他想得也太早了些,都说多年以来太霄神庭无人能够涉足,可此界大能众多,面对这样的肥肉,不扑上去咬一口,又怎么可能?

    究竟如何,还要以他亲眼所见为准。

    故而,余慈只缓缓颔首:“我知道了。”

    至此便另启话题。上位者的责任,让他必须了解一下沈婉目前面临的困难,于是他道:

    “给我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冷不防跳到此事上,沈婉也有些意外,但她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秀眉微蹙,将沈氏一族受到的打压、人才的凋零、雷家的威胁等等难事一一道来,由此也涉及了随心阁几个家族之间的权势更迭等更为复杂的背景。

    余慈听得也是摇头:“没个几百年,沈氏一族恐怕都难以翻身,还要你们血脉不绝才成。”

    家族式的传承,凭借血脉联系,比之宗门一类,也许更为稳固,可一旦受到沉重打击,想恢复过来,也是极难。

    宗门如树,只要根系主干还在,就算砍掉枝叶,没几年就能繁茂如初。

    家族如人,砍掉四肢,削去皮肉,就很难再复苏,只会在失血中不断虚弱,直到死掉。

    “你是要跳出来,还是在随心阁内发展?”

    沈婉轻声应道:“真人明鉴。如今沈氏一族休养生息才是最紧要的,妾身也只想给他们争一处立身之地,不至于像眼前这样,人心惶惶,朝不保夕。”

    虽没有正面回应,但余慈还是知道了沈婉的需求。

    对他来说,这显然会耗费更多的精力。可自从他走出种魔之术的限制,便已经渐渐明白了,神主和信众关系,归根到底,就是一种契约,一种交易。

    信众必然想从神主那里得到些什么,也许是世俗的某种需求,也许是单纯心灵上的慰藉。

    但更多时候,是二者兼有,且没有一个尽头。

    至于神主这一方,真正需要的和有意义的,只有那淹没在复杂信息中,精炼纯粹的信念而已。

    看似不公平的交易,其实最是公正不过,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双方的需求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完全可以并行不悖。

    能够有所限制的,只是神主的能力和操守;信众的自制和诚意。

    沈婉的自制在水准之上,其诚意也毋庸置疑。

    所以余慈没有多说什么,只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沈婉的“要求”。

    沈婉则敏锐地感觉到,这个话题也要结束了。她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到位,也不准备再多留,便躬身告辞。

    可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余慈却道:“再等等吧,说是要乘辇同游,咱们连外面的景致都没怎么看呢。”

    沈婉微怔,往辇车之外瞥了眼,那飞流而过的云气固然变化万端,偶尔蹿出的雷火也眩目得很,此外便是上空湛蓝似没有尽头的天穹。

    长及数十里移山云舟就在这仅有的几种色调之间穿梭,初看雄伟壮观,可看得久了,仍然单调。

    这样的景色,她已经看得厌了,也不认为像余慈这样不可测度的强者,会真的有乘辇车游览的兴趣。

    那么,其“留客”的做法,就很值得思量了。

    不那么明晰的念头在心湖里沉浮,沈婉却是发觉,本能的反应还是要超出了念头的转速,某些不应有的情绪反应,通过形神深层不可知的运转,一发地涌了出来。

    故而,她垂下眼睑,掩去心中不安,而某种想法也积蕴在心头,使得自家的体温略有变化。

    余慈却是真正换了个思路。

    眼下,他要测试座下辇车的作用。只他一人还不成,正好拿沈婉来当试验品。

    虽然沈婉不是出身玄门,但沈氏一族在没有破败前,给她打的底子还是可以的,修炼的乃是玄门正宗路数,又已踏足步虚境界,比外面挽车的四位女修,要强出不止一筹。

    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乃是上清宗创派之始便传承下来的圣物。并非是可以祭炼的法器,而是类似于天成秘宝。四位挽车的女修,将玄门罡气透过丝带,传入辇车,与其上以万计的符纹联系,激发出一部分功用。

    很可惜的是,这不过是隔靴搔痒,辇车深藏的真实,恐怕发掘了不到万分之一。

    余慈也研究过辇车上的符纹,包括车壁上,那气韵流动的飞仙图。

    如果从符箓结构的角度看,那已经算是一个杰作,尤其是从局部观察,不管是分形、窍眼,都安排得非常精到。

    只是,在整体布局上也太过写意,不够精密,也没有经过有效的叠窍合形,如果将其视为一个符箓,肯定是最难催动的那一种。成千上万的窍眼,足以吞掉好几位长生真人的修为。

    余慈不是没试过加以修改,但他从飞仙图的笔触中,感受到了某种难以把握的真意,那不只是结构上的问题,如果判断错误,思路就是错的,也就无法激发出真正的功能。

    这使他想到了在北荒时,辛天君与广微真人的理念之争。

    辛乙曾言“通窍贯气造死胎,性灵通神才是真”,当时还不觉得,现在看来,单纯的精密结构,似乎还真的无法尽数包容性灵之妙。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部辇车,也不真的就是符箓法器。

    细细思量,辇车应该是属于存思一脉,与他的符箓派别虽同源玄门,同出上清,实则颇有差异。

    换一个人在这里,十有**唯有搔头而已,但对余慈来说,也不是全无办法。

    记得说沈婉起过,这架辇车的用处,更多是用来感应道韵,封召神明。

    前者且不说他,余慈对“封召神明”一事的认知,也经过了几个阶段,

    从最初耳闻,到真正从符法神通中践行,还有不久前,万古云霄和紫微帝御的呈现,都在不断修正他的概念。

    余慈固然是本命金符的道基,可上清法门中,存思的影响可谓无所不在,就是天垣本命金符中,三十六枚种子真符,形成脉络各异的符法神通后,也有小半,显化出神灵、宝器等等,正是存思术的特征。

    更不用说,不管余慈筑基入门时的“彩云追月”法门,还是后来直指大道的玄元根本气法,心内虚空,从入手时开始,走的都是标准的存思术路子。

    其中玄理,隐有互通。

    就是在高端的层面,余慈也不缺乏相应的认识。

    尤其是紫微帝御,号“众星之主”,天然有统御星君神明之能,进入那个状态之后,便等于是站在了星君体系的最高层,那也正是上清神明体系的主体,是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对余慈来说,封召神明一点儿都不难。

    但召来什么星君神明,是要看当时的战斗中,气机流转的状况,真的要他严格按照惯有的法度,把如何下手、下什么手、里面是怎样一个道理说清楚,还真有些不适应。

    也许需要多花一点儿研究的时间。

    他现在就想,如果用笨办法,将车上的纹路,或者是整架辇车都描画进心内虚空,又会如何?

    辇车上的真意极难捕捉,这里一定是有相应的心法,作为联系的渠道,余慈没有,只能把握起来就更加困难。

    但他相信,这点儿问题,早晚会给攻克的。

    如果沈婉能够帮忙,进度肯定会更快……呃,这女人在想什么?

第三十五章 山河风动 云上遐思(中)

    余慈从自家思路中跳出来,终于注意到了沈婉异常的心理变化。

    坦白说,目前余慈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趋势。

    此时,沈婉却又抬起脸来,神情变得非常严肃,用这种方式向他致意:

    “真人,有些话,妾身不吐不快,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恕罪。”

    “……你讲。”

    “真人自环带湖起步,短短数月时间,就名震天下,万众瞩目,由此观之,上清一脉,日后大约就是以真人为主。既然是一宗之主,声誉之事,不能不多加考虑。”

    “唔?”

    “这段时日,妾身关注外界消息,真人主理上清一脉,目前而言,恐怕已无人会有异议。然而却有一些传言,大都是涉及冷烟、雪枝之故……”

    这确实是“直言”,余慈马上就明白沈婉的意思,也一时为之哑然。

    沈婉垂下眼睑,目注座下的软席,不与余慈对视,可嗓音依旧稳定:

    “不论玄门、魔宗,历代强者中,总不乏有不拘小节者,然而作为一宗之主,势必不能够为六欲所限,至少面上总是如此。如若不然,外敌尽可拿此大做文章,应付起来总是被动。

    “白秀峰送来这几位美婢,也是试探之意。他此次成功,接下来,或许有人还会循此前例……世人公认,夏夫人最擅于投人所好,折服强者于无形之间,若再拿出这等手段,外间又会如何说法?”

    余慈言语不得。

    沈婉似乎是认定了他有那方面的问题。他想辩解一二,比如,白衣着实是个好苗子;至于雪枝,不说她是苏双鹤安排的棋子这一重身份,单只是制作七情魔丹,暂时就不可或缺。

    可想想前段时间做的事情,再想想更早前鬼厌发展沈婉为信众的手段,一些话实在不好说出口。

    他也并非是没有“自知之明”之辈。

    判断一个人的性情,从来都是看行动,而非所谓的理由。

    所以他很清楚,沈婉直白点出来的这些,正是他这段时间里,恣意无忌的种种表现,还有极可能造成的后果。

    在破劫而出后,他顾忌和在乎的东西,正迅速减少,限制越来越小,行事风格自然有所改变,这也是自然之理。

    然而,若是在此间失了法度、污了根本、损了真性,不自觉性情变异,就必将被心魔所侵,种种魔念滋生。纵然他并非是纯粹玄门根基,不惧修为受损,可他日劫来时,必然多出许多麻烦。

    余慈理解沈婉的好心,可这种话题也无法深入。此时,上位者的好处便体现出来,只轻描淡写道一句“你的意思我明白”,就直接切过。

    见他如此态度,沈婉终不再多说,再次低下头去。

    余慈目注身前的女修,看她精致如玉的面容,也看她说不出所以然的神情,当然,更多还是深藏在表层之下,连沈婉自己都未必能够察觉的微妙心绪变化。

    沈婉不知,余慈却能够感觉到,莫名其妙的,沈婉投射过来的信念里,杂质变多了。

    并不是说沈婉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也是当真对他有什么不满,而是情绪的力量掺进来。

    情绪之微妙,几不可控,喜、怒、哀、惧“四本色”的转承变化,自有天然之理,就算是余慈这样精通相应神通变化,也只能暂时控制。

    想长期扭曲,除非是彻底改动形神结构,而那也会带来一系列不可测的后果。

    那时候,再注入信念中的,说不定就是毒素了。

    说到底,神主和信众的距离,貌似不该这么接近的……

    儒门圣人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从神道角度来解释,这可说是神主与信众之间“度”的问题。

    余慈凭借自己在情绪神通上的造诣,隐约察觉到了问题的根源,但面对一时的“失度”,却还没有解决的良方。

    他只能暂时将此事抛下,集中心神,开始推演辇车的妙处。

    正如之前打算的那样,他准确将这架辇车,直接“描画”到心内虚空之中。其内蕴的真意不好把握,可他则是想到了一个主意。

    真意难测,可它的作用却是必须归于实处。

    他干脆就将沈婉视为一个载体,在辇车中的奇特力量作用到沈婉身上时,直接将二者同时描画在心内虚空里,两相结合,看一看效果。然后再利用他对沈婉的全面把握,以已知求未知,倒逼出辇车的玄妙之处。

    作为神主,对于信众的“描画”实是最简单不过。那甚至只是一个“邀约”,或者说是“命令”。

    当年,沈婉受悟于“真文灵符”,以阴阳运化为要旨,投入余慈麾下。

    如今奉命直入心内虚空,自然也要循此心法,感接虚空阴阳之气,如驾长虹,如行霈雨,化生其中,转眼间,便见得一片浑茫广阔,烟波无尽的偌大世界。

    她心神微震,旋即清醒。

    如此经历固然神异,可相较于东华山下,“入信”之初,直升天阙,登含香之殿,入翠秀之房,兰汤沐浴,睡倒牙床的飞仙幻境,还远远不如。

    而且,沈婉也注意到了,与她同样“进来”的,还有那架虎辇玉舆隐轮之车。

    只是后者可不像她这么顺利,其形体架构时隐时现,连续十几次想聚合凝实,但到最后,都是功亏一篑。

    到了后来,连沈婉也有些不妙——她发现,自己与这具辇车之间的气机联系越发紧密,辇车虚幻,她也虚幻;辇车凝实,她也凝实。

    这可不是什么戏法之流,每一次虚实变化,其实都是从这一方天地中移出移入。

    每次出入,她都是驾乘虹光雨幕,其实就是阴阳之气。

    在其中呆得久了,阴阳之气刷动,虽不伤身,却浸透心神,仿佛是泡在了美酒陈酿之中,又像被一对巨掌合在掌心,泥人儿般揉捏,整个都似要化在里面,分不清界限。

    “真人?”

    沈婉感觉着自己的话音在发颤。有一句话,被她咽在喉咙里:

    主上,您是在戏弄我吗?

    殊不知,此刻她任何一个念头,都在余慈掌顾之间,纤毫毕现,与当面说出来没有什么两样。

第三十五章 山河风动 云上遐思(下)

    阴阳之气,和合变化,本就是生灵最难以把握的力量之一。历代先贤都是慎之又慎,沈婉入信初始,念头就走偏了,心法亦随之变化,此后多年,受其影响,更是不堪。

    如此遭阴阳之气刷了几十遍,纵然余慈未有一指加身,她也是彻底地吃不消了,在辇车中便如烂泥一般,神智昏沉,呓语不绝。

    挽车的四位女修,都经过严格的训练,此时也频频回头,难以索解。

    沈婉出现这种状况,余慈当然知道,而此刻难得已经有了一些把握,只能继续下去。

    况且,随着沈婉神智迷离,辇车中隐而未明的真意,反倒给衬得清晰起来。

    余慈只是再“描绘”了三次,心内虚空那一直模糊不清的辇车心象就陡然清晰起来。也在此刻,座下辇车的本体,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沉闷的啸声响起,仿佛是从遥远的山林吹刮过来的风,贯穿了心内虚空内外。

    啸声中,沈婉心弦颤动,身体的反应还在持续,然而昏昧的感觉却是被一吹而散,代之而起的,是深透的阴寒之气。

    这一刻,她心头如冰雪,又好似是被锋利的刀刃抵住,冷意森森。

    再一刹那过去,心中感受压过了身体的反应,她猛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身上尤其是私密处湿腻腻的好生难受,让她根本无颜坐起,可无论如何,都再难有荒唐的念头。

    凶横的力量,抹杀了一切绮思,展现出残酷的真实。

    沈婉心底陡生明悟:好像当年感悟真文灵符,有些问题……

    有了!

    余慈重重一拍坐席。

    沈婉的心绪变化,自然瞒不过他的感应。这分明就是辇车所蕴真意的奇妙作用。

    此时此刻,他把握住了真意,至少是某部分。相应的,蕴藏、解释这份真意的符纹结构,对他来说,也就没有了任何疑难之处。

    他手上这一拍,已经是放出气机,点化符纹。

    辇车之外,忽有云气层生,白光隐透。前面挽车的四位女修,其透入辇车的玄门真罡,齐齐给排斥出来,再被那白光照住,莫名就有寒意透心。

    四人本能回头探看,却见她们中央,本来空无一物的辇杆之间,竟有模糊而庞然的轮廓,逐渐成型,观其形貌,分明是一头猛虎!

    也在此时,四人耳畔同时压入一声虎吼,凶横戾气排空,惊慑人心,更有无可抗拒的大力,将四人硬生生弹开,挽车的丝带也是寸寸断裂。

    诸女修纷纷惊呼,她们都是还丹修士,无凭虚御气之能,此时身上也都没有携带法器,全凭着虎辇玉舆隐轮之车的神异,才能飞动在高空之上。如今被弹开,当即往下直坠。

    还好她们都非弱手,反应都还敏捷,而迫开她们的力量,也没有造成杀伤,一时惊悸过后,纷纷展开身法,借高高风力回环滑翔,重又扑上辇车。

    就是她们被弹开的空当,辇杆中前部,已经有一头白虎,伏卧于云光之上,身形未展,已是雄健峥嵘,眼皮半阖,却是寒光森森,引势待发。

    众女修惊魂未定,哪敢再往那边去,只得往中段投来,扶住辇车边角,尽力与那凶横白虎拉开距离。

    可其中却有一人,微微迟疑,竟然还是落在辇车前部,素手轻按辇杆,稳住身形。

    虽身立于白虎之前,仍神情自若,异于常人。

    余慈不免为之侧目,多打量了几眼,见此女姿容秀丽,可与其他三人相比,也不出挑,唯有气度沉凝稳重,似乎是经过事的。

    末了,他赞了声“胆色不俗”,又问道:“别人都往后退,你怎么往前来?”

    “奴婢也想过后退,只是料得主上不至于驱虎伤人,才想复守其位罢了。”

    “知道履职守位,便是不俗。你是何人?身出何门?”

    “奴婢是玉景门弟子,道号栖真。”

    余慈对北地三湖的宗门不是太了解,目光移向沈婉。此时沈婉只能是故作无事,轻声应道:

    “玉景门乃是洗玉盟‘人’阶宗派,四年前毁于魔劫之下,也是殊为可惜的。”

    余慈点点头,又向栖真道:“可驭车否?”

    此时,栖真如何不知机缘到了,当下也不管其余三位女修羡妒毕集的眼神,轻吸口气,应声道:

    “白虎通灵,驭之何难?”

    “好。”

    余慈哈哈一笑,对沈婉道:“今天多亏你帮忙,你且回去歇息……我要出去几日。”

    说着,他一挥袖子,车中沈婉,车外三位女修,如风卷叶,都飞出去,轻飘飘落在船头。

    沈婉身上犹自发软,站立不稳,只能扶着旁边女修站定。

    抬头看时,只见辇车之前,雄健白虎终于支起巨躯,皮毛掀动,放出一层层白金似的光晕。粗壮四足有小半没入云光之中,稍一屈身,便是一纵百里,带动二人辇车,骤化流光,无影无踪。

    等白秀峰等人闻讯赶至,只能看到云气缥缈,哪还有辇车的影子?

    “白虎引车,周游天穹,这才称得上是虎辇玉舆隐轮之车……”

    余慈靠坐车中,双眸微阖,感受着辇车出类拔萃的速度。

    辇车上化为飞仙图的符纹,部分就是用来化生白虎,升举飞空的。在这部分符纹的作用下,云气白光环绕,辇车上二人,包括辇车自身的重量,都从中转化削减,到了一个极为可观的程度,轻而易举就能达到此界正常飞行速度的极限。

    而且,辇车的效用,绝不只是速度而已。

    之前扫灭绮思昏昧不说,如今白虎跃空,啸动山林,凶煞之气,横空疾走,铺开云道星路。余慈坐在辇车之中,渐觉天地颠倒,不见上下左右,只有茫茫虚空,慢慢分出清浊。

    白虎凶煞之气居中区隔,如大江奔流,横绝天亘。

    其上为星辰数点,其下有卵石层铺,其中又有浮光倒影。看似可一举揽而入怀,其实其间相距何止万里?更相应信息汇聚,不管详略多少,总能一一对接,尤其与他身中上清道基遥相呼应,隐隐勾连。

第三十六章 虎啸灵昧 十绝盘空(上)

    以余慈如今的境界,对信息的解悟能力远非凡俗可比。如此飞出近万里,他陡然间明白了。这架虎辇玉舆隐轮之车,分明是监察天下,巡游八荒,搜索可造之材。

    只要是生出感应的,必然是与上清法门相合……

    不,此架辇车传说为宗主所乘,堂堂一宗之主,不可能满天下地去发掘人才,应当是深有造诣之辈,才能入得法眼。

    或许是“长生关”前后,步虚巅峰?

    那种半步踏入真人境界,天劫将至的阶段或可谓之“关键”,因为那是真正质变之始。

    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测,究竟是怎样一个标准,实测一下就知道了。

    余慈已经知道,“星辰”也好,“卵石”、“倒影”也罢,都是辇车发现的目标。

    看起来,越是在上面,越是稀少可贵。

    余慈本最为关注感应中寥寥数颗“星辰”,可通过定位发现,距离他最近的那颗,都在数千万里开外,几乎要打穿整个北地,实在不是能轻易寻到的。

    别说“星辰”了,就是在凶煞之气中浮动的“倒影”,也是动辙千万里计,以辇车的速度,飞过去起码要数月时光。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寻觅浑浊的煞气深层,那铺开的块块“卵石”。

    感应中,说是“卵石”也不是太准确,它们更像是在煞气洪流深层浮沉,分出了模糊的层次。余慈只能认为,这里面也有上下之别。

    锁定了距离最近的那个,余慈给栖真说出方位,便再不言语,只将心神沉潜入心内虚空,继续发掘辇车的灵应。

    说是最近,其实距离也在七十万里以上。等辇车跨越千山万水,抵达目标所在的时候,已经是七天之后。这还是余慈中间又发掘出一些符纹作用,使辇车飞行速度突破速度障壁的缘故。

    余慈本以为会很快发现目标,验证辇车的玄妙之处。可是,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距离目标方位还有近万里,他的感应已经先一步覆盖,随即发现了诡异之处。

    似乎不太对啊。

    目标所在地是一片占地数千里的沼泽,里面生活着以十万计的猛兽飞禽,以及不可计数蛇蜥毒虫等等,形成了一个危险的生灵圈子。且又常年弥漫厚重的毒雾,以至于人迹罕至。

    此处应该是五链湖的中北部,是北地三湖,最为复杂的区域,江河湖泊交错,形成了广袤的湿地,地下暗河众多,有些类似于南国,每年秋季水线上涨,形成茫茫湖面,暗流漩涡众多,倒是北地三湖中生态最为复杂的一个。

    当然,相较于遥远西南方向的大雷泽,又是另一个层面了。

    虎辇玉舆隐轮之车在沼泽上空盘旋,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目标。但余慈并不奇怪,只稍动念,便有无形之力,排开泥沼,显露出一具人体,观之是已死之人。

    此人头发是非常醒目的紫红色,身上道袍破烂,负伤多处,很多都穿透了胸腹,经络脏腑都是遭遇重创,应该是亡命逃入沼泽,藏匿气息,却因伤势过重,死在了这里。

    辇车盘旋数周,栖真心性沉静,余慈不说话,她也就一直驭车不语,

    不过余慈注意到,她心绪微有波动。

    “你认识他?”

    “……奴婢曾在宗门内见过。”

    一句话之后,栖真本不想再提,然而辇车中余慈“嗯”了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栖真只好又补充道:“此人乃是北地知名的散修,因其相貌而得名,人们都叫他紫发道人。最是精擅无中生有,撒豆成兵之术,但据奴婢父亲讲,此人易髓换血,异于常人,灵光内敛,自成法度,似是隐而未发之能。”

    “你父亲眼光不错。”

    余慈轻赞一声,又叹道:“可惜这人大概隐藏得太深、太久,连自己都忘掉,十成本事,还没有使出一半,就被人给害了……大概就是这一日间的事,停车。”

    辇车虚空悬停,白虎闷吼声中,伏卧不动。

    余慈沉吟片刻,一道灵光飞落,打入紫发道人眉心。

    这是天垣本命金符里,关涉生死玄机的符法神通,由追复生魂定星咒、延生度厄本星咒连接而成,不敢说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可只要有一线生机,也能给激发出来。

    紫发道人果然身躯抖颤,大约半刻钟后,身上气机竟是节节贯穿,都可以听见血流的声响。

    栖真不自觉摒住呼吸,几以为余慈有起死回生之术。

    可这时,辇车之前,白虎忽地一声吼啸,几乎要挣扎起来的人体,陡地一跳,喉间发出尖锐鸣叫,灰黑烟气腾起,几欲成形,却在平空而起的厉风中,吹刮扫灭。

    人体又重重摔下,一动不动。

    余慈低声道:“天魔殖入,摧毁灵明,已半成眷属……”

    那白虎上承星辰法力,一身凶横之气,伐阴破魔,一有感应,便发吼灭杀,却也是轰散了紫发道人仅有的一线生机。

    栖真垂下眼帘,可紧接着,辇车前白虎却又自发动作,虚空漫步,到紫发道人跟前,又一声低吼。

    这吼声沉闷,压入胸膛,让栖真莫名就是心跳加速,只见沼泽地上的道人又一次手足抽搐,且较前回更加激烈,不过数息,忽然就是弹起,身上血气充盈,汩汩有声。

    气血冲上脑宫,道人双眸蓦地睁开,色泽亦是紫红,然而目光凝滞,不类活人。

    栖真心头一颤,却是想起了,虎所食之人为伥鬼,虎前呵道之传说。

    只是鬼魂阴物,又与此时情形大不相同。

    她谨记本份,不言不动,身后的辇车中,余慈也是沉默。

    至于自发动作的白虎,则又一声低吼,牵引辇车,往旁边去了。

    离开大约十丈距离,或许是出了威压范围,紫发道人摇摇晃晃,迈出一步,扭动脖子,初时僵硬,不多时,便宛如生人。脚下也是一步步迈出,却是在绕圈子。

    在附近停留了约一刻钟时间,紫发道人忽然转身,修正了方向,一步步往东北方向行去,速度还越来越快。

第三十六章 虎啸灵昧 十绝盘空(中)

    死有执念啊。

    作为掌握生死玄机,又精通情绪神通的大行家,余慈很清楚这种“执念”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是强烈情绪生发之际,“黑森林”反应同时作用于形神,便是有一方毁灭,另一方只要足够强大,依然有着相应的“记忆”,如果再有气机牵引之类,短时间内发生一些动作,并不奇怪。

    当然,紫发道人的情况还有些不同。

    不用余慈多言,栖真已驾驭白虎跃空,辇车行云,飞上云端,遥遥追蹑。

    往东北行约百十里,自高空望下,下方沼泽区域,一片狼籍。从现场痕迹能看出来,大约是什么东西从高空坠下,砸在树丛中,扫平了一大片灌木,摔得七零八落,大部分碎片都沉入泥塘中,只露出小半截,还有几具尸身,也大都残缺不全。

    稍加辨识,余慈就确认,应该是一架飞梭。

    这种飞天的工具,在北地颇为流行,多是在移山云舟的长途线路之间,形成短程连接的网络。一般乘坐飞梭的人物,都是还丹修士以下,面对灾难,分外脆弱。

    不过余慈也注意到了,下方沼泽中,还有打斗的痕迹。

    紫发道人站在飞梭坠毁处,像是在发呆,头部转动,半晌,忽然再次转身,往北方行去。

    栖真同样驭车跟上。

    余慈手掌抚在辇车侧部,感受上面浮凸的纹路,若有所思。

    如是再行数百里,其间多有打斗留痕,气机变动都还未彻底消散,且途中还发现了一具尸身,显然是一路追杀,也表明紫发道人的选择没有错误。

    每当遇到较为明显的痕迹时,紫发道人总是停留片刻,然后再启行程,这期间,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少,速度也越来越快。

    半空中,栖真本来不明白,为什么余真人会对这种类似于江湖仇杀的事情感兴趣,可现在慢慢品出味道,似乎紫发道人的灵智正在复苏,最起码,判断力越来越强,而且,连经验都积存下来,才能帮助他迅速做出反应。

    如此断断续续疾奔千余里路,花了快要五个时辰,复杂的地理环境给了紫发道人很多困难考验,中间还跨过了一条丛林间的宽阔河流,紫发道人在河边至少发呆了一个时辰,看得栖真都替他着急,还好,最终紫发道人解决了问题,飞上河面,顺流而下。

    或许也正是这样的一次“考验”,让紫发道人的判断力有了质的飞跃,又或者接下来的路程,他停留的时间几等于无,但做出的决定无一不准,速度大大提升。

    天色渐暗,沼泽地中雾气渐起,本来这会给紫发道人的判断带来困扰,可千里追击,如今已经触及了目标所在。

    某种人耳难以捕捉的音波在雾气中穿梭,紫发道人还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余慈。

    几个人影藏身在雾气中,飞速接近,他们手中有远距离窥看的法器,遥遥看到紫发道人,都是一惊。

    “紫发?”

    “不是说这家伙已经被伐破神魂,断绝生机,再无复起之能了吗?”

    “今天邪性!狗急跳墙的见了,狗拿耗子的见了……这位干嘛不继续苟延残喘,留一条狗命在?”

    “这不正好嘛,暂时找不到那几个,就拿下他吧……”

    雾气深处几人交谈几句,本来都要有所动作,却还是发现了异样:

    “小心,紫发的状态不对头!”

    一干人等颇有默契,也很小心,在示警之后,并没有急着围上去,而是分出一人绕到侧方,做试探性攻击,也起迷惑的作用。

    攻击方式是一颗拳头大小的铜珠,祭在半空,无声无息,直到飞落而下,才有惊人的热量迸发出来,瞬间将铜珠烧成赤红色,且微有变形,仿佛液态的水滴,几乎要熔化掉的样子。

    下方,紫发似乎也有察觉,可反应明显慢了一拍,刚刚扭头,肩上就挨了个正着。

    赤红的铜珠挟着高温,硬生生“嵌”了进去,随即温度再次飙高,化为液态的铜汁,所过之处,破烂的道袍当即起火化灰,更往皮下渗透。

    这下子,连出手的人都愣住。

    “就这样?”

    一念未绝,紫发道人发出狂吼,那高温洞汁竟是被一层罡煞挡住,虽在体外流动,却根本沾不得身。且关节骨缝之间,分明兴起雷震之声。

    “不好!”

    诸修士本能觉得不妙,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谨慎。偏偏事态不如他们的意,雾气深处,突有人低喝一声:

    “上!”

    命令一出,无人敢违令不遵,但如何用法,则是另一回事。

    聚合而来的几位,精擅合击之术,瞬间交流了意见,刚刚发出铜珠的那人,口中念念有辞,拔剑前指,再度祭出一道乌光,初时看不清形状,可祭在半空,一声霹雳响,竟是急剧放大,如飞来山岳,直坠而下。

    这一件法器,名曰“万仞山”,随着祭炼层数的增加,可以容纳多类异种罡煞,再将其转化为纯粹的重量,容纳的量越多,其重越大。虽然没有别的变化,但也是极为出色的合击法器。

    几人修为都是可观,尤其还有两个步虚强者,合力一击,重逾万钧,真像是一座山峰压落。

    眼看要砸到紫衣道人头顶,忽有五光十色,排空扫过,数十里雾气一荡而空。

    却见紫发道人头顶,竟是平空竖起一道灵幡,生成霞光百丈,托住了坠落的“万仞山”,偌大的山峰只在霞光上打滚,半分都落不下去。

    合击的修士都是目瞪口呆。

    “什么法器?”

    有眼尖的就摇头:“不,不是法器……分明是罡煞转化过来!”

    “纯以修为抵挡?也对,先前追前之时,紫发身上的法器都是用尽了……”

    现在再考虑这个,未免太过无稽。现在的问题是,就算他们的罡煞在“万仞山”中转化,有一些损耗,但众人也不应该这么轻易给挡下来。

    这不只是修为精深,更要命的是其中运化之妙,起到了以一当十,以柔克刚的作用。

    庆幸的是,那边的紫发道人似乎神智有些问题,不管如何,就死站在原地,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第三十六章 虎啸灵昧 十绝盘空(下)

    几个人交换眼神:“下面怎么做?”

    他们犹疑不定,刚刚发号施令之人又冷哼一声,灰气恍若长龙,直透入万仞山上,山峰猛地阔大伸张,重量倾压,何止一倍!

    此人以一己之力,就抵得过七八位修士的合力,将五光十色的霞光硬是压得沉陷,光芒散乱,眼看就要崩溃。

    就是下方紫发道人,腰背也是一弯,似是难以承受。

    这还不算完,尖锐的破空声起,事实上早在音波扩散之前,数道阴毒煞气已凝如实质,如箭矢般贯空而至,眼看就要把紫发道人刺个对穿。

    紫发道人还是那么个木愣愣的模样,可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弓起的腰背脊柱顶端,一块区域亮起。光芒之中,线条曲折勾勒,仿佛是无形之手书画符箓——或者是某种神明的文字。

    从这一处,大约是玉枕位置开始,夹脊、尾闾、心窝、重楼、明堂、泥丸,七门次第亮起,各自显化符箓,线条结构从中牵引出来,转瞬蔓延全身,紫发整个人都似燃烧了起来。

    下一个瞬间,煞气利矢切入霞光,迎面而来,连续七八记重击,紫发道人都是挨得结结实实,身形更往后挫,站立不稳。

    可不管如何踉跄,那煞气竟是半分都打不进去,且是接连崩散,随即在金光中催化成虚无。

    “这是龟壳吧……早先他是逗咱们玩的?”

    远方修士已经骂出了口,随即便吃顶头上司冷冷一瞥,后面的话全憋了回去。

    此时,紫发道人已经重新站稳身形,身上火光冲霄,头上灵幡更是招展霞光哪还是先前的狼狈模样?

    随他站定,头上灵幡呼地卷动,势头较之前猛烈何十倍,竟然硬将其上的“万仞山”反弹入空,霞光又反刷过去,虚空中轰声大震,山峰上本已转化的罡煞,竟然有散乱回溯之相。

    祭出“万仞山”的修士当场一口鲜血喷出来。

    身后,他的顶头上司搭眼扫过:“十绝灵幡?果然是上清法门!”

    紫发道人这一道十绝灵幡,内景外显,本就是从上清存神法门中敷衍出来的应用法术。和直指根本的道法神通没法比,但因为简单易学,使用者众多,使得这一系列法术,反而成为了上清宗的标志。

    也正因为其简单,反而更易见出修为的深浅。其凝形不虚,霞光如浪,刷动之时,几有湮灭祭炼的符法之能,显然是深有造诣。

    “藏得可真深啊!”

    发号施令的修士一时倒是又惊又喜。

    之前重创紫发道人,固然是行雷霆之事,一举将其重创,可那家伙奔行藏匿之时,都未显露出端倪,惹得他心头生疑,所谓上清遗法,虚空秘诀,是不是当真属实。

    如今自然再无疑虑,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再将人给弄丢。

    “叫戈执事来,布下擒龙网……”

    话音未落,紫发道人倒是先有了动作。

    其实,自他身上七门次第亮起,符纹穿行交错,就一直在变化。

    他身形依然不动,但周身罡煞穿流,密织于符纹之中,束结成网,网格中片片鼓涨,形如鱼鳞,构如甲胄,眨眼间已经是顶盔贯甲,全身上下都裹得风雨不透。火焰发到极处,金光闪耀,刺人眼球。

    灵幡之下,紫发道人的身形已经完全被“甲胄”覆盖,其上光波流转,不类凡间气象。

    从细微处讲,连本人气机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请神上身?”

    “是身中神明,外显化生。和十绝灵幡同出一源,当年上清宗一些外门弟子,倒是喜欢拿这些玩意儿来唬人!”

    发号施令之人呸了一声,心里却在想:

    情报上说,紫发道人本是寻常散修,因缘巧合,得到了上清存神之法,我还犹疑不信,如今看来,倒是处处皆真。其修为深湛,可应用法门都是粗浅的路数,若真的呼应身中百神,上应诸天星君,这一个包围圈根本就是笑话。

    至此心中更是急切:“戈执事何时能到?”

    “常兄何必发恼,我这不是来了吗。”

    声出人到,身形枯瘦的戈执事自空中飞落。

    两人都是任执事一职,地位本不分高下,但因常执事长年在附近区域修行,被任命为此次行动的首脑。至少在更上层的人物没来之前,是这样的,里面人际关系的微妙处,不用多说。

    正因为如此,一众人等心绪变动,较正常区间激烈许多,更多的稳秘也就透过心绪的变动,传递到余慈这边。

    “原来是穹庐社……”

    在余慈眼中,这些最高也不过步虚境界的修士,当真是半点儿隐秘也无。略花一些心力,连他们在这处沼泽地带所行之事,意图达成的目标,也都拼接出来。

    穹庐社里也有端木森丘那样的故人,可余慈很清楚,这个散修集社在北地三湖乃至于整个修行界的口碑,非常糟糕,就是良莠不齐如四海社,相比之下都要好一些。

    甚至有人提出,该社是元始魔宗分裂之前,在北地留下的后手,专门给洗玉盟添乱来着。

    这种说法真假如何,余慈不予置评,可从眼前的情形看,该社修士所做的,其实就是杀人夺宝、斩草除根的买卖。

    余慈稍微整理了一下事情的来由,大约是紫发道人早年得了一份机缘,发现了一处虚空世界的确切消息。

    可在真界天地法则体系极其稳定的情况下,虚空世界的“入口”根本无法在常态下打开。时间一久,紫发道人只以为是镜花水月,也就不再当回事儿了,不经意间将此消息泄露出去。

    本来这也没什么,可十多年前天地大劫兴起,真界天地法则体系动荡,别说一处虚空世界,就是来自于异域的强者,都时有误入的。这种形势下,有心人就发掘出了紫发道人这边的线索,三倒两倒,让穹庐社抓在了手里。

    此次是紫发道人一行人,准备由飞梭转乘移山云舟,往海外游历,被穹庐社抓住机会,行雷霆攻势,击落在这片沼泽区域,本来都要得竟全功,哪想到状况频出,弄成了一团乱麻。

第三十七章 见面闻名 穹庐之秘(上)

    似乎紫发道人修炼的上清存神法门,也是同虚空世界的机缘一起到手,大概就是上清一脉。

    想来也是,这种与真界相接的虚空世界,十有**都是开发过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玩意儿撒出去?任是哪一个宗门,都会集全宗之力,将其控制在手中。

    也只有上清宗这等庞然大物,才会在崩溃之际,漏一些出来。

    余慈怀疑,紫发道人修炼的上清法门,很可能就是开启门户的钥匙,只是紫发道人修炼不得法,难以发挥玄妙,这才被挡在宝山之前,无法进入。

    具体如何,一会儿就有答案。

    余慈现在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紫发道人的变化上。

    当然,还有一些心思,牵系在穹庐社、还有这片沼泽区域内的“生态”上。

    他只要肯用心,神魂感应广及万里,不在苏双鹤这等大劫法宗师之下,沼泽区域虽然广大,也都在他感应覆盖范围中。太过细微的层面不说,修士往来交战,肯定瞒不过他。

    余慈也发现了,坐在辇车中,他的心境远比常态时要平静清醒很多,所谓定中生慧,特别深奥的道理暂时没有,却有一些感慨,从心湖中泛起。

    由于天地大劫的持续,导致了真界资源的短缺,也使得修士之间竞争愈发激烈,相应的,大伙儿的道德水准在滑坡,好像是当日在环带湖的山岛上,有修士就道:

    地上啃屎,天上撒尿,域外洗澡。

    说白了,这就是对恶劣生态的讽刺和不满。

    但这并非是绝对。

    就像穹庐社虽说是杀人夺宝,手段狠辣,可目前身处沼泽的另一方,在绝对的劣势面前,却又凝心聚力,共御外敌。

    两种生态就在这片区域内,形成微妙的交错态势,彼此影响,现实层面上,并没有即刻见出分晓,可在情绪层面,却迸发出亮眼的火花。

    对余慈来说,就是给了他发力的把手。

    他没有动弹,只是有些理解罗刹鬼王的爱好了。

    不过,和那个恶趣味的家伙不同,余慈把握到的,似乎是更形而上的玄理。

    余慈的手指无意识敲击车壁,这么一通古里古怪的感慨,并非多愁善感,扭捏作态,而是在辇车上某种信息的刺激下,发掘出的“收获”。

    余慈可以肯定,那至少部分超出了天地法则体系的范畴,是一切“有情众生”专有的“性灵”层面的道理。

    只可惜,这个“道理”太过模糊,就是在辇车中,经过某种“放大”处理,也难以见其端倪。

    相比之下,紫发道人那边,要更明晰一些。

    跟随了这一路,余慈已经看明白了。紫发道人本具备相应的资质、法门,但他得来上清心法的途径不明,也没有得到正确的指点,修行中没有行差踏错已是万幸,长年累月蓄积在体内的力量无法真正发挥出来,自成了一套体系,却是封闭的,才死得那般憋屈。

    虎辇玉舆隐轮之车所做的,是打入了一份“灵机”。

    更微妙的东西不好解释,至少是给出一份诱发蕴藏力量的“机缘”,或曰“提示”。

    力量激发,等于是另一套封闭体系中的紫发道人“活”了过来,与残存在形骸中的执念相结合,便如婴儿初生,受外界刺激,接收外界信息,不断完善神魂结构,以其勃勃生机,重塑灵明。

    只是此时的紫发道人,一则在前遭人伐破神魂,先天阳气丧尽,在这点上恐怕连鬼修都不如,日后精进难上加难;二则前尘往事的记忆,也不知损折了多少。

    这等情形下,就算“死而复生”,还是原本的紫发道人吗?

    余慈更由此发掘出心底深藏的某事,一时深思,浑然忘了下方的局势变化。

    当其时也,穹庐社已经安排好了“擒龙网”。此件法器分上下两层,下层渗入地下,触地成钢;上层隐入虚空,看起来虚无一片,实则坚韧牢固,一旦沾身,就切入骨肉,截经断脉,目标便是活着出来,也是个废人,十分阴毒。

    这类法器,本应该是预先埋伏,做陷阱使用的,但此时的紫发道人神智不清,停驻原地不动,用来也算合适。

    戈执事很干脆,一旦布罢完毕,立刻出手收网。

    然而虚空中无形的网络刚有显形的趋势,尚未被十绝灵幡霞光挥散的雾气深处,突然就飞射出半月形的刀光,且一出就是一套,成地煞之数,非但锋利无匹,其速度也是远远超出了音速,将要收拢的擒龙网,转眼就给切得支离破碎。

    当然,擒龙网的杀伤也不是易与,刀光同样给绞碎了大半。

    戈执事脸色发青,这件“擒龙网”是他的招牌法器,祭炼超过十二重,在步虚阶段,是极其可观的一类了。

    可半路里杀出来的这套半月飞刀,无论是祭炼层次、法器质量,还是使用者的修为,哪个都不在他之下,还有一点,更是远远超出:

    他娘的都不带心疼的吗?

    擒龙网遭遇重创,想修复过来,怕都是猴年马月了。至于放出飞刀的那位,则要爽快得多,还残留的二三十道刀光,便如同飞舞的野蜂,掉头杀入了他们这边,一时弄得阵脚大乱。

    “不要分心!”

    常执事不是蠢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的打算。可混乱已经形成,谁也不乐意硬挨一记能斩开擒龙网的半月飞刀,个个上蹿下跳,连嚷嚷的常执事自己,也闪身避过两记斜斩。

    真正的冲击便在此刻来临。

    一架与正常载人飞梭仿佛,只是要更为敦实的飞行法器,从雾气深处冲撞出来,仿佛是发了疯的巨象,硬生生碾过一个为了躲避飞刀而分神的倒霉鬼,向着紫发道人的方向狂飙突进。

    半途中,飞梭的门户已经打开了,却没有半分减速的迹象。

    显然,飞梭中的人是接应紫发,顺势遁离。

    这是个不错的计划。然而,飞梭中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下的紫发道人,和他们所知的那位,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没有明确的自我意识,也不分敌我。紫发道人面对“撞”来的飞梭,做出的反应就是将十绝灵幡刷动,霞光倾泄而下,转眼将飞梭淹没。

    “师傅!”

    不可置信的叫声从飞梭里透出来,很快又在气爆声中湮灭。

第三十七章 见面闻名 穹庐之秘(中)

    面对超乎想象的意外情况,飞梭里的修士展现出了惊人反应能力,门户来不及合拢,却有一件九层方塔祭出,高不过四尺,其外罡气流动,霞光竟然刷不进去,但速度和突然性是再别想了,飞梭也猛地阻滞。

    常、戈二执事同时反应过来,不管紫发道人究竟是怎样的状态,天赐良机,如何能够错过?他们二人几乎同时发令,也同时出手,带动手下,当即掀起一轮合击。

    虽说仓促之间,合击略有些散乱,可十多人浩荡的罡煞冲击,还有其中沉浮旋动的数件法器,依旧有着足够的破坏力。尤其常、戈二人讨了个巧,不去正面轰击悬立的方塔,而是集中力量破坏那停滞的飞梭。

    既受到霞光冲刷,又遭遇层叠巨力的轰击,九层方塔所布罡煞不可避免收缩范围,使得飞梭难以周全,很快承受不住,结构崩溃。

    还好方塔悬照,核心区域依旧算得上稳定,水波般荡漾间,把里面的人护了出来。

    飞梭中塞了足有五人,有老有少,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涕泗横流,面目都扭曲起来,不管外间如何动荡,只往紫发道人那边看,显然就是刚刚大叫“师傅”的那位。

    或许是真有“感天动地”一说,紫发道人处,十绝灵幡摆荡渐消,霞光收去。

    不过,一行人中最醒目的,还是某个不修边幅的道人。其人头上道髻都是歪的,却用的是极其醒目的紫金道冠,且身上衣饰宝光隐隐,甚是豪奢。

    见紫发道人收去了灵幡霞光,他咧嘴一笑,面对扑面而来的罡煞,袖口抖动,两道游鱼似的剑光射出,逆流而上,轨迹诡谲凌厉,锋芒所指,分明就是常、戈两个执事。

    想到之前半月飞刀的锋芒,两执事不愿冒险,闪避开来。

    哪知剑光临到眼前,一化十、十化百,纵不如七十二柄半月飞刀尽皆实体,然而虚幻莫测,更难拿捏。

    两声惨叫,剑光幻影消散,亦有两个修士横尸当场。

    常、戈二执事脸色铁青,显是怒气勃发,但他们也都是人精,也不管死的是谁,趁剑光由虚转实,方位确认的空当,齐齐发难,目标仍是直指九层方塔之下那些人物,想着趁那人分心驭剑之际,轰开防御。

    哪知二人的攻击,依旧被宝塔挡住,常执事甚至是放出了南国妙手坊的连环雷火,可九层方塔悬空,其外罡煞层叠,怕不有几百上千层,柔如水波层涌,坚如山脉绵延,眼看着又是一件祭炼超过十二重的上等法器。

    常、戈二人心中都生出了无力感。

    他们心里其实很明白,若不是对方身边牵绊太多,以他们这些人的能耐,又哪能留得住?

    这次行动,最要命的失误,就是没注意到,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家伙!

    也没有想到,如今这世上,还有人管闲事管到这种程度!

    常执事依稀记得,此界确有这样一位挥霍法器,全不当回事儿的强人,可急切间,又哪能想得明白。

    目前的局势下,分心旁顾实在是过分奢侈。就是这样一个恍惚的当口,刚收了十绝灵幡的紫发道人再次动手,却是手臂前伸,遥遥指向他们这边。

    五指之上,刺眼的光芒次第亮起,破空而出,分明就是煌煌剑气,还透着莹红光色。

    “赤虹剑!”

    此法和十绝灵幡一般,仅是上清存神法门中最粗浅的应用,却是将玄门正宗心法的高妙,以及浑茫大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十绝灵幡也顺势刷动,剑光如虹桥,霞光如江河,倾压而来,令人窒息。

    最要命的是,那不修边幅的道人,也是个胆大包天的,竟然是脱离了九层方塔的护持,更不顾紫发道人的之前的“误伤”前科,借势而起,身上不知有多少层宝光连闪,径直扑上了剑光虹桥。

    对穹庐社这帮人来说,“登”上虹桥,等于是上了奈何桥,

    可对那道人而言,却是合击的关键生门所在。

    借着掩护,骤然发力,连续数声爆鸣,夹杂着惨叫声,只听得常执事心头发颤,一瞬间的功夫,他们在此的手下,已经毙命大半,有一个阳神打破顶门,欲待逃生的,也吃那霞光刷落,消融一空。

    攻不下,守不住,彻底没指望了……

    至此,他心中战意全无,也不管剩下的人如何,祭出专用来逃命的飞翼,返身就走。

    常执事反应算快的,可飞出不及十里,一声雷鸣般的爆喝,自耳孔直轰入脑宫。

    那是紫发道人的大吼。当初追杀此人到山穷水尽之时,也听过类似的叫声。

    只是那时是绝望,而此时则是贯入真意的狮吼虎啸。

    常执事心神一激,气机紊乱,就在这迟滞的当口,有金光追蹑上来,却是一对颇具西方佛国特色的金钹,迎风便涨,乍分又合,咣啷一声巨响,将他全身拍得粉身碎骨。

    几乎就在同时,紫发道人十绝灵幡刷动,将戈执事困于霞光之中,剑光虹桥抵至,戈执事手舞足蹈,往桥上“行”了几步,便是千疮百孔,生机绝灭。

    至此,穹庐社在这边的修士已然全灭。

    紫发道人一击得手,又扭头过去,空茫的眼珠子,盯着还在方塔护持下的年轻道士。忽地一应霞光、灵幡、剑光等异景消散,他也一头栽下,脸面都撞入泥涂里,不知死活。

    “师傅!”

    那年轻道士情急,想要冲出方塔的护持罡煞,却很快给弹了回去,急切间又高叫“恩公”。

    那位不修边幅的道士刚刚收回金钹,身形不停,一步跨到紫发道人身畔,将其抄起:

    “快走快走,迟恐不及!”

    说话间,却是又祭出一艘乌蓬船似的飞舟,将方塔之下的五人整个地收进去,驾舟疾遁。

    他身上的法器便似无穷无尽一般,临去前还放出一枚符盘状的东西,投入沼泽深处。很快云雾复起,并有天地元气磨转,将战场内外的气机残留搅得一团糟,任是谁也无法再从中查找出有关于他们的信息。

第三十七章 见面闻名 穹庐之秘(三)

    如此奇人,高空中的栖真也是大开眼界,而且,她也有模糊的印象,似乎从哪儿听说过这个道人的名号,可莫名有种阻碍,导致记忆不明。

    心中稍一思量,那飞舟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忙驱车掉头,准备继续追踪,哪知辇车上的余慈突地开口:

    “且等等。”

    栖真不知道余慈是个什么打算,却没有半份折扣地执行,将辇车虚悬在半空中。

    余慈发出命令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栖真也不多言,如此过了大约二十息左右,沼泽地上空,忽有烈风扫荡,吹卷千里,以至雾气大幅流动,将散未散。

    眉睫之前,雾气飞流而过。栖真不自觉眨眨眼睛,心跳加速,在视线难及之地,正有庞然威压滚滚而来。

    她下意识抬起头,正看到劫云之中,有一轮血红大日破云而出。

    栖真被她光色给刺痛眼睛,险些就留下眼泪,心弦颤动更疾。不过好歹身后有靠山在,定了定神,再细看去,立刻就分辨出来:

    这哪是什么大日!观其中央,正有一道黑线,往两边切分扯开,显露出核心部位迥异的幽绿颜色,仿佛是一只巨眼,缓缓睁开。

    血日如眼眶,黑线如眼敛,那幽绿区域,自然就是瞳仁了。

    劫云之中岂能容得他人气机运化?

    当下那巨眼周边,就有雷电聚拢,环绕轰击,其血轮周边,时有扭曲。

    然而其核心处,幽光森森,气芒亿万,蹿动不休,照射下来,弥漫数千里的雾气,都染上了一层绿膜。

    光线更深透进来,扫过这一片沼泽区域。

    吃光线射入,不管是矮树灌木,还是泥涂水池,,一应实体,无论固态液态,都变得虚幻透明,将内部结构、藏蕴空间,全都暴露出来。

    光线映照之下,栖真看自己的手,只见皮肉半透明,隐见血管骨胳,妖异可怖。

    她打了个寒颤,如何不知,定是哪个极恐怖的强者到了。

    与之同时,她又听到身后辇车中,余慈冷笑一声。

    余音未尽,雾气深处,虚空扭曲,随即洞开,滚滚冥寂幽寒之气,喷吐而出,与外界天地元气相激,几如鬼泣。

    栖真知道这是余慈的手段,她早先也做过功课,早听说“九幽盛宴”之事,心中就想:

    这大概就是九幽冥狱了!

    一念未绝,那虚空扭曲的最深处,扑啦啦飞出一道黑影,穿越虚空之时,数根乌羽飞落,随即化为幽暗的烟气,归于虚无。

    至于黑影的本体,则迎风而长,像是乌鸦模样,只是双眸血红,头顶有三根竖翎,随风摆动,其间血光流转,给大鸟全身都涂染上了一层血色。

    栖真努力辨别来历:“看起来像是三命鬼鸦!”

    这种生活在九幽冥狱的异种,随修为长进,头顶渐次生出三根竖翎。这三根翎羽乃是第一等的灵物,据传有替死之能,三命鬼鸦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世间替难傀儡、巫偶,又或者续命丹药,只要能得这三根翎羽合炉炼化,效用可立增十倍,其价值不可估量。

    可眼下,余慈召它出来……分明是撞上去的!

    那三命鬼鸦发出粗哑的鸣叫,身化乌光,直冲云霄,目标直指那诡异巨眼。

    眼看鬼鸦速度激增,劫云之中,巨眼瞳仁放出幽绿光束,隔空百里,便将其照个正着。

    毁灭性的力量以“光线”的形式,透入鬼鸦躯壳之内,抹杀生机。

    可就在此时,鬼鸦头顶,一根竖翎无火自燃,瞬息化灰,鬼鸦本身不见任何影响,反而速度再增,顶着幽绿光线,一个呼吸间,就破入云层,正正撞到那巨眼之上。

    吃这一撞,巨眼上流转的血光,还有周边聚拢的雷火齐齐向内塌陷,将那片区域搅得一团糟,那巨眼神通,自然是给破个干净。

    倒是三命鬼鸦,在劫云中打了个转,又掉头飞回,只是头上竖翎又少了一根。

    劫云深处,雷音震动,又仿佛是某人的怒吼。

    “喀喇喇”电光迸裂,一条粗逾里许,长逾万丈的手臂,便从巨眼破灭的漩涡中探出来,直取鬼鸦。

    然而,这一击声势虽大,其实还比不过刚刚的巨眼神通。

    天地法则意志焉能允许此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当下十方雷火交织,将万丈手臂轰成粉碎。

    三命鬼鸦则是施施然飞回到九幽冥狱,连着滚滚阴气,尽数回流。

    此时沼泽中除了那些受阴气浸染,生机绝灭的树丛灌木之外,就再也见不到九幽冥狱曾开启过的痕迹。

    栖真勉力维持着外表平静,其实心里早已翻天覆地。

    也在此时,遥远的虚空中,有声音压过雷霆,轰传过来:“召劾九幽鬼物?可是余真人当面?”

    余慈根本不理会,只对栖真道:

    “走吧。”

    对此时的他来说,若“阿猫阿狗”都要搭理,那世人公认的未来上清之主,也忒不值钱了罢!

    不是他拿捏,只叹得力的人太少。

    坐在辇车中,余慈心境清明,还有闲数一数目前手里的战力。

    说起来,真要都是状态全满,不敢说拿出几个地仙大能来,三五个大劫法宗师绝无问题,且战力都是出类拔萃。

    别说比那些大型宗门,就是与门阀相比,也逊色不了太多。

    可再往下数,真人、步虚、还丹这三个境界的修士数目,就是万万比不得了。

    以往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方面用过心思,信众是有一点儿,但与门徒的概念差别太大。

    他也知道影鬼在搞些明堂,可那些冠着“盘皇剑宗”名头的人物也难以拿到明面上来。

    能承继上清道统的,思来想去,也只有思定院那几位,修为又都弱了些……

    好吧,除了无羽、回风道士、张妙林三个,竟是再没有能拿出手的人物了。

    世间有哪个宗门里面,步虚、还丹修士的数目,加起来都还不比不过大劫法宗师的?

    话又说回来,那几位大劫法战力,能在法理上和上清宗挂钩的,也是一个都无。

    重振上清,任重道远哪!

第三十七章 见面闻名 穹庐之秘(四)

    坐在辇车中,余慈苦笑。

    思路固然清楚了,想到的全是种种不足之处,真正该怎么做法,仍然没有一个定数。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像他这样,预都预不起来的,又算怎么一回事儿?

    他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当初朱老先生只让他使上清传承不绝,而未提及重振上清门户,是否也有这类的考虑呢?

    他并不沮丧,人无完人,认清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总比懵懵懂懂做蠢事强。

    此时他虽然仍没有想出个计划来,却也是明确了,有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夯实根基,是当务之急。

    余慈近段时间,也在研究宗门传承之事,还从玄黄那边抽了几本相关的书看。

    知道那些门阀大宗,最健康的人才体系,大约是一代、二代的长辈中,有地仙镇压门派气运,再有数位劫法宗师,长年驻扎此界。

    三代、四代修士里面,出类拔萃的也能进入长生境界,再有大量的步虚、还丹修士,作为门派的基石。

    据说,大型宗门每十位还丹修士中,便可稳出一位步虚强者,至于由步虚而成就长生真人的,则是三十取一,再往上的话,就要看机缘了。

    像离尘宗这种,在大宗门中位置比较靠后的,地处偏远,门人弟子少一些,比例要高一点儿,但也有限。

    如此,大型宗门内,外门弟子、入室弟子、核心弟子加起来,总要有三五千人,。

    但问题是,每三千六百年的天地大劫到来后,真界中,一众劫修的伤亡率,高成八成以上,也就是说,五个人里,才能有一人全身而退,其余的要么是身死魂丧,要么是道基损伤。后者想再熬过下一回天地大劫,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大宗门阀很大程度上能够削减损失,可若要维持宗门不衰,基础的弟子还要再多三到五成,才能支应得起这一套进阶体系。

    如若不然,就只能往中小门派里排去了。

    所以说,兴起一个宗门,尤其是夯实大宗根基,绝不是一时之功,而是几代人的积累。

    从这个意义上讲,此时世间仅有的那些上清遗脉弟子,可以说是最最珍贵的资源。

    当年上清鼎灭,固然大部分弟子都遭了魔劫,但总还有无羽、回风道士的师长这类修士,星散四方。

    一旦汇聚起来,有充足的资源供给,合适的秘法典籍,膨胀起来也非常快。

    步虚、还丹有个几十人,一两代下去就是几百人;有个几百人,一两代之后就是上千人;以此类推。

    就是紫发道人这样,非上清一脉,却因缘巧合修炼了上清法门的修士,也是难得。

    今日损折一个,未来还不知道会耽搁多少时光,才能再培养出这等修为的弟子。

    如果有可能,余慈真想将所有人都纳入到神主网络中,但那样和灭绝上清传承也没什么差别了……

    想到虚空世界,他心头又是一动。

    上清宗当年遭逢魔劫,真界的基业破败干净,然而其开发的多处虚空世界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儿留存?

    就算九幽冥狱这等不太适合居住、修行的世界,只要有一定修为,捏着鼻子,狠下决心,也不是不能活下去,

    当年上清宗数万英才,就没有几个心志坚忍,卧薪尝胆的人物?

    余慈轻敲车壁,思路渐开。

    这么看来,太霄神庭真真是紧要之地,只有占据了那里,才能贯通与几个主要虚空世界的甬道。

    在此之前,不妨多寻找一些流落在外的,就像是紫发道人所遇的那类,还有就是碧霄清谈上,涉及的死星等等。

    当然,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上显示的“星辰”、“倒影”、“卵石”等对应的目标,也在搜索之列。

    这些,就要分门别类,由信众,或者是影鬼那边去办了。

    当余慈正在为不远的将来而头痛的时候,另一边,某个不修边幅的道士,正伸手挠动歪歪斜斜的发冠,叹道:

    “上清存神之术,其名中有一个“神”字,又有‘内感神明’之说,其实是真正不假外求的内修之法,以积精存气为要,运化五内,通达百窍,以致神明。只是他们以上清秘术应敌之时,往往以一驱百,化生万象,勾连天地星宫,召劾神明,生出种种神异之事,为外人所见,才又附会到内修法上。”

    他之所以解释这些,是说给旁边的小道士听。

    “刚刚听你讲起修行法,道爷我可是出了一身冷汗。亏你们师徒两个修炼到这地步,还没走火入魔,以后还是找一找真正精通上清法门的高人,纠正诀要,再修行的好。

    “你师傅现在的问题是,体内魂魄元气的运转自成法度,又精妙纯粹,他死中求活,多赖于斯,至此已是天幸,若再强行改动,万一出了岔子,怕是不妙。”

    小道士早已鼻涕一把泪一把,六神无主:“那……那该怎么办?”

    不修边幅的道人又是叹气,没有直接回答,只对身边其余人道:“今天你们是受了无妄之灾,但能保得命在,已经不错,还是快快离开吧,日后也不要心怀怨愤……喏,一人一件土遁宝衣,每四个时辰可以激发一次土遁之术,遁出千里开外,现在就可以用了。”

    那些人此时已给惊得魂不附体,便是有怨愤之心,也不敢表露出来,有比较会做人的就问:“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日后必然立起长生牌位,日夜奉香赞礼……”

    “用不着,用不着,你们快走就是,迟恐不及。”

    不修边幅的道士挥动袖子,自生罡风,将几个人远远吹离。

    看那些人四散而去,他又对小道士讲:“我门中与上清一脉有些香火情份,当然,我知道你们不属于上清弟子,可既然修炼了上清法门,我也不好不管不顾,就给你们指条明路。如果你师傅还能醒过来,去投余真人……可知道余真人是哪位?”

    小道士茫然摇头。

    “不知道?算了,你们现在去投也是找死,不妨先去南国,也不要直接去,可以转道中南。前提是你师傅真能醒过来,如果不成……”

    看小道士面上失色,他也叹了口气:“我再带你们一程吧,看看情况。真不行的话再说!”

    说话间,他重新驾驭起乌蓬飞舟,挑了个与前面离开的修士均无关联的方向,贴着沼泽,继续飞行。

    然而,他们的运气才真叫糟糕,行不数十里,又有人追了上来。

    更准确地说,是在前面截路。

    “道友请止步。”

    隔在十余里,雾气深处,已传出沉沉的话音。随话音一起的,是倏然张开,覆盖百里区域的沉重压力。

    乌蓬飞舟发出“咯吱”怪音,原因是遭受了超出结构承载极限的力量,若还要保持高速飞行,再一息的时间,就要彻底崩解。

    “穹庐社真是耳目众多,触角遍地啊。”

    不修边幅的道士长叹一声,控制着乌蓬飞舟,慢慢停下。

    此时,前方雾气中,刚刚说话的人现出身形,却是一位看上去颇是文秀的青年男子,他向这边拱拱手:“在下穹庐社南宫城,道长一身玄门修为,好生精纯,不知仙乡何处?”

    “你们穹庐社势大,我招惹不起,这种事情还是不要问了吧。”

    “看道长这一身打扮,还有言行举止,我倒想起一个人来……离尘宗实证部千宝道人,不知和足下该如何称呼?”

    “千宝道人?那人不是珠光宝气,豪奢华丽,最是讲究气派的吗?”

    道士哈哈一笑,又用手捅了捅已经快歪下发髻的紫金道冠:“区区一向懒散惯了,比不得那位。”

    “那该如何称呼?”

    “这个,叫我侠客罢。”

    说罢,两边都笑,只是眼神隔空交击,凌厉如刀。

    南宫城负手迈步,直向前来:“听说离尘宗近年来后起之秀频出,好生兴旺。甚至还有闲情,帮着别人家里培养弟子,教出了渊虚天君那样的人物……”

    “侠客”眨眨眼:“什么渊虚天君?”

    南宫城哑然失笑:“还有哪位,自然是不久前,借后圣神通,帝御之威,隔空大战东海那位神主的余慈余真人了。离尘宗不愧是中南巨擘,天下大宗,随随便便放出一个人来,都能有如此成就,佩服,佩服。”

    他称呼“真人”,偏道“天君”之号,这可不是平时称谓里的送上的高帽,里面自有矛盾之处,当其时也,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余慈一人,享受这种待遇。

    “侠客”又不是聋子瞎子,当时那场大战,过了都快两个月,正是消息风传天下之时,哪有不知之理。

    他还知道,“渊虚天君”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号,是从天师道张天吉那里发源而来。

    当日大战过后,有人问起张天吉的观感,这位从头看到尾的玄门宗师,对“上清后圣”与“罗刹鬼王”的碰撞绝口不提。

    但对余慈在交战之初,展现出来的虚空神通,却是赞叹备至,取道经之句,赞其“构演三洞之府,总御万真之渊,秘在九天之上”,为此界地仙以下,第一等的无上神通。

    只要是对北地局势稍有关心的,哪个不知?

第三十七章 见面闻名 穹庐之秘(五)

    至于“真人”与“天君”的矛盾,也确实有一份说法。

    称呼“余真人”,是说余慈的修为境界;

    而名号为“天君”,却是针对其无上神通而言,也在某种意义上,承认他未来上清宗掌教的地位。

    “侠客”甚至还知道,张天吉此言,多少有些不怀好意,概因他从道经中撷取的名子,除了形容余慈的无上虚空神通之外,其中还含了“渊府”之意,亦即财物、文书之聚,暗指余慈以及他背后的那位“后圣”,掌握了上清无数秘典经籍,法宝资源,专以勾动人心。

    只是这份关注之心,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继续装傻:“一会真人,一会天君,南道兄你是在说什么?”

    南宫城脸上笑容僵了一僵:“在下复姓南宫……”

    “是了,是我的错,还请南道兄见谅。”

    不管南宫城是个什么脸色,“侠客”又道:“我们这边有病人,正急着寻地方医治,南道兄你可否行个方便,让开道路?”

    “何必舍近求远?敝社人员虽是芜杂,却是各行各业,各门各类,所在多有,眼下就有精擅医道的,不妨让他们看看……况且,向来是药医不死病,注定没命的,也就不用劳烦足下了。”

    “穹庐社管天管地,还管不到阎罗殿上去,我觉得还可以再治一下。对了,本人飞梭坐得好生生的,莫名其妙就让你们给打下来,东奔西顾,好生辛苦,贵社难道不给个说法?”

    “敝社给出说法,也有一定之规。足下若是千宝道兄当面,是一回事;若是什么‘侠客’,则是另一回事儿。”

    “那么还是当‘侠客’吧……对了南兄弟,咱们在这儿空费唇舌,怎么后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弄得我心里头空落落的,没个准星儿,要不然,咱们干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免得打破脑袋,狼狈不堪。走走走……”

    说话间,他笑着拍了拍身边小道士的后脑壳。

    小道士本是用仇恨喷火的眼神盯着南宫城,却被他拍得低下头去,硬给塞进了乌蓬船内舱。

    “侠客”哈哈一笑,背后清光冲霄而起,仿佛烟气般缥缈不实,也不知将要化为何物。

    “借过!”

    乌蓬船重新启动,划空沼泽上的泥浆,直往前行。

    南宫城眼睛眯起,口中言语流转如珠,快速而清晰:“足下莫要自误,紫发道人所涉虚空世界,远在洗玉湖那边,对贵宗而言是块飞地……停下!”

    喝声中,南宫城步虚法域急剧收缩,范围内的压力却也随之飙升。

    其实他不愿与千宝道人正面冲突——什么“侠客”,只有傻子才信。真以为弄歪发歪,解开衣襟,就能换皮了不成?

    据他所知,千宝道人是个难缠的角色,灵动百变,且在祭炼、运用法器上,别有诀窍,一身宝物,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完全不是寻常的路数,让人无法理解,那么些宝物,是怎么祭炼出来,又不至于影响修行的。

    虽说作为长生真人,肯定要比对面强出一个层次,可对付这样的人物,要拾掇下来,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眼下是个比较尴尬的节点,他打破长生关,其实是用了一些不太稳妥的方式,以至于根基不稳,正在调养的时候,绝不想冒险挨雷劈。

    故而,他一直在和千宝道人绕舌聊天,就是想着让后面的同伴追上来。

    只是现在,显然是无法如愿了。

    “幽魔眼误事!”

    南宫城心中暗骂,界域中,一应物件所承受的压力,较常态激增了数十倍,且不是一以贯之,而是上下起伏变化。

    这是他成就长生真人后顿悟的“暗域”,是感悟九天外域一些重力起伏变化的特殊地带,形成的界域法门。

    如此是纯粹以修为压制,最大限度控制千宝道人施展的空间。

    哪知千宝道人明知界域中受到绝对压制,也不管飞舟在剧烈波动的压力下,如何发出濒临崩溃的呻吟,依然是将乌蓬飞舟的速度催运到了极致,甚至还能保持住大概的平衡和方向,直直冲撞上来。

    “找死!”

    南宫城双眸中蓝芒如激电,“暗域”中敌方承受的瞬时压力骤然提升到常态的四百倍,又在刹那间归于零。

    他也不能将类似状态维持太长时间,可就一个刹那的功夫,乌蓬飞舟当即崩溃。

    南宫城倒是注意了紫发道人师徒,刻意绕过他们,但千宝道人就没有这份待遇,其身形明显有一个剧烈的伸缩,若是常人,直接就要扭曲成肉团了。

    不过,千宝道人终究还是撑了过来,甚至还从袖中再飞出一件法器,乃是之前交战时护体的九层方塔,祭在半空,罡煞环流,将紫发道人师徒护在其中。

    至于他自己,则是飞纵入空,强行冲开压力暗潮,迅如激电,冲击上来。

    “玄门正宗的做派。”

    南宫城冷笑一声,刚刚若千宝道人不要面皮,冲到紫发道人师徒身边,以避过压力的涨落区域,他还真要再费一番心思。可如今再无这方面的顾虑,“暗域”中压力的消涨变化更是激烈了十倍。

    千宝道人终于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千宝,别给离尘宗招灾惹祸!”

    “凭你?”

    短促的笑声里,千宝道人背后腾起的清光蓦地铺开,玄虚不再,反倒是凝如液滴,奔若沧浪,汩汩水声中,层层清波倾盖而下。转眼间,水烟浩缈,波澜远走,将污浊的沼泽地带,化为茫茫水域,以至于这片虚空都显得通透起来。

    南宫城心头一震:“界域……应该是步虚法域才对,可这感觉太过古怪!”

    念动之间,前方的千宝道人已然隐没在渺渺烟波之中。

    南宫城厉喝一声,正收缩的“暗域”再度扩张,要以“界域”压制“法域”,将这片虚实莫测的水域压垮打灭。

    可是,纵然平空起浪,泥水纷飞,甚至于虚空扭曲,元气爆鸣,这片水域依然铺展于沼泽之中,真实不虚。

    “邪门儿!”

    南宫城挫了挫牙,念动间,九颗乌沉沉的大珠同时祭起在半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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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镜介绍:
我有一镜,乾坤山河也照得;
我有一剑,人心鬼域皆斩破;
我有一城,九重天里云中座;
我有一心,长生路上笑蹉跎。
世人为何要长生?因为长生包容一切的欲望,长生便是无限的可能。问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