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三清教化 七情入丹(三)
面对余慈,雪枝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尤其是在昨天那一系列事情之后,就是打个招呼,也觉得浑身不舒服。
还好,余慈也没有和她长谈的打算,随口道一声“雪夫人昨晚睡得可好”,也不等她回应,便施施然离开。留下雪枝在院中,玉容微微发白,袖中双拳紧握,好半晌才回过气来。
此时,两个侍婢倒也很眼色,已经准备了洗漱用具,并抬了浴桶过来。
雪枝慢慢走到房前,却是迟疑难进,末了,她只是示意侍婢好好服侍,自己又回返院中,看着园圃内被昨夜骤雨击倒、打散,只余残枝败叶的花卉发怔。
然而也就是十余息的时间,房门吱呀一声又给打开,两个侍婢抬着浴桶走出来,显然是被拒绝了。
雪枝眉微微皱眉,沉声道:“怎么回事?是身子不适吗?”
两个侍婢对视一眼,终有人道:“禀夫人,冷烟娘子安好,只是说,要换泡绮罗花的热浴香汤。”
……
这一刻,雪枝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恍惚间,只挥手让侍婢退下,而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是站在白衣所处的房间门外,伸手按着房门,再一迟疑,已经发力推开。
这里本就是她的卧室,雪枝自然熟悉。因是常年独居于此,她有意把房间格局做得小而精致,里面并不甚大,然而摆放的一杯一盏,一琴一架,都是她的心爱之物。
只是如今,这片绝大多数时间都静谧安详的房间里,此时已是一片狼籍。床榻上就不必提了,书案上笔架翻倒,另一边琴台也移了位,五弦琴滑出了小半边,一袭雪白中衣就甩在上面,湿渍斑斑。
雪枝看得熟悉——那不正是她昨夜留在这里的吗?
她心口轰然一涨,气血冲顶,已经是给无名之火烧红了面皮。然而,当她看到只着一件抹胸,正对镜梳妆的白衣时,一切的情绪都化为不可抑的荒谬之感,漫过心头。
“你……”
和之前设想的完全不同,此时的白衣,不是抑郁沉重,精神恍惚;更不是形容枯槁,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只看她大片暴露出来的背肌,虽也有淤青红痕,但更多还是雪滑柔腻、光泽如玉。
且为了之后洗浴做准备,素面不沾半点儿脂粉,依旧是面若桃花,艳光四射,哪是横遭暴凌的清冷柔弱女子,分明是深得雨露滋润的娇媚妇人。
雪枝怔了半晌,方道:“你昨晚……”
她又有些无以为继。倒是白衣,意态闲适,雪白手臂上抬,将凌乱的发髻散开,青丝垂流,同样是光可照人。
“昨晚?哦,惊到你了?你也知他那种人物,耳目灵便得很,我刚在背地里编排他,紧接着又是那个模样进来,唬人得很,我怎么也要换着法子哄他开心才好。”
雪枝像是回到昨夜被寒雨浇透的时刻,脑际又是一阵眩晕,脸色则是不可避免地沉下去。
白衣从镜中看到她的表情,失笑之余,也淡淡加了一句:“昨晚那边声势,还以为你会进来帮我的……在这儿先道个歉。”
一句话将雪枝定住。白衣也不再妆扮,款款起身,身上除抹胸之外,再无他物,尽显那修长笔直的腿型,还有令人窒息的腰臀曲线。此时,她已经再没有半分“冷烟娘子”的模样,只有那位纵横于环带湖上的情报贩子白衣!
玉足落地无声,轻盈走到雪枝身前,声音忽尔压得极低:“苏双鹤终于要毁掉你了……”
正是声线太低的缘故,雪枝一开始没听太清楚,而等她反应过来,玉面当即血色褪尽,煞白一片,脱口喝道:
“你在说什么!”
“昨日你举止失常,尤其是对那位……苏双鹤莫不是突发奇想,想让你去好好‘接待’一番?啧,真让人刮目相看。”
也不知白衣的“刮目相看”,是说苏双鹤,还是指余慈。雪枝却已不愿再听,拂袖转身,就要离开,恰在此时,侍婢换了绮罗香汤进来,本还要服侍,但见屋中氛围,还有雪枝的面色,都吓得退了出去,远远避开。
雪枝被此事一岔,怒气稍微消褪,然而从昨日起,就深藏心底的恐惧,却是冲破了一切阻碍,升腾而起。
“啧,真的猜中了。你那位苏老爷,可真是个奇葩!”
白衣从后面袅袅行来,亲呢地挽着雪枝的臂弯。她就像是一个牵线木偶,任白主牵着,一起来到浴桶边上,看热气蒸腾的汤水中,如血般的花瓣。
白衣伸出另一只手,在香汤中往来划动,使得香气愈发浓郁,也在水声的掩护下,将朱唇抵在她耳畔,用低沉至几近于无的声音道:“圈禁的鸟雀未必活得不好,可要被扼毙之前,还不想逃脱……究竟给喂到什么地步了?”
雪枝身上微微发颤,下意识地呢喃:“他怎要杀我?”
“虽然我不知道,为何他突发奇想,谋划如此丑事,可不管成功与否,难道他还会迎回夫人,继续‘恩爱’吗?此外,如果他的计划一切顺利,自然会得手一位远比你更合他心意的美人……你知道的,有没有信心和她争一下?”
低沉话音维持得太久,白衣的嗓音也有些哑了,直至于无。可仅是在心头的回响,就让雪枝有难以承受之重。
此时,温热的吐息却是贴着她的耳垂,触及颈侧,慢慢滑下,贝齿轻啮,微痛又痒。雪枝反应过来,欲待挣扎,哪知白衣秀颈一低,已是咬着她右边衣襟,猛力一撕。
白衣惊呼一声,本能去掩,却是昏沉沉的,脚下轻飘飘不着力,被白衣扯着,身子缠抱在一起,直摔入足以容纳三人共浴的浴桶中。绮罗香汤并花瓣撒了一地,还有更多的不断溅出。
可雪枝就算是勉力扳着桶壁,却一直没能再挣扎出去,便是桶壁上那只手,最后也无力滑落。
而在浴桶中二女所不可觉察的层面,一缕神识悄然退去。
“真是不让须眉!怪不得昨晚上那么主动,花样也多,原来勾引的根本不是我啊……要收网了吗?”
余慈嘟哝一声,便不再管那边。对他来说,明确了“割手牌”的动向之后,任飞魂城这边搅出什么风雨,都不过是旁枝末节。能够利用当然很好,用不成的话,也无所谓。
目前,他最多就是关心一下白衣的精神状态。
看她那般野心勃勃,还真是可喜可贺啊。
余慈信步走到临湖的观景亭上,调养气息,也是复盘回味昨日的战况。
“真实之域”的威能,他也是昨日才真正知晓。尤其是玄黄斩灭周边天地法则,无论是楚原湘、武元辰,还是苏双鹤,都是应对乏力,唯有他一人,以“我”之元素倾注,法则立就。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对真实之域所区另的“我”、“从我”和“非我”的认知,还有些未明之处,有这么一个任意挥洒的机会,最后还是错失掉了,以至于发挥出来的,是“万古云霄”这等成法。
此法是余慈在钻研《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时,发现的某种微妙脉络,推衍其尽头,天地法则体系竟还有些包容不住。昨日了是福至心灵,在“真实之域”的境界下激发,一举功成。
“万古云霄”固然有无上威能,终究还不是他自己的东西。若真是他的,明辨了“我”与“非我”,真实之域的显化很可能就将一直持续下去,而他将彻底站在“海面”上,进入全新的层次,可惜,仍然是差了些。
饶是如此,他也所获颇丰。至少在“三清境”中,闻得“道德天尊教化”,着实受益匪浅。但凡是玄门法理,便如长空一洗,晴朗透澈,修为有精进之兆。
他不得不感叹:对一个宗门来说,这才是根本啊。
以后培养、招揽人才,什么都不用说,直接展开“万古云霄”,拉他们到三清境去,纳头便拜是夸张了,可宗门传承一下子就变得厚实起来。
当然,前提是,他的修为要支撑得住,境界还要再提升,要不然,这等模模糊糊的“教化”,也只有他这般修为境界的,才能略见端倪,其他人就只有“且听风吟”了,便是绝顶天才,也难真正开悟。
不管怎么说,“万古云霄”是惊喜,也是分水岭。
在那之前,余慈不愿意过早地站在人前,承受明枪暗箭;但从那一刻起,有重创而退的楚原湘、武元辰二人当踏脚石,再没有人再能否认他上清宗传人的身份。
名正则言顺,言顺则“势”成。
就算如今洗玉盟早已不复上一劫面貌,纵然当年上清鼎灭背景复杂,但作为多劫以来,镇压北方、抵挡魔门南侵的中流砥柱,上清宗是有天然的大义名份的。
上清遗脉要重振宗门,天经地义,谁能置疑?
万古云霄一出,局面豁然开朗。
而另一方面,他发力终究还是早了些,比计划里提前很多,一些力量还没有完全聚集在他身边。那种按部就班、周密布置、层层铺排的手段,果然非他所长,难道他还真是一辈子站在前排,冲锋陷阵的命儿?
现在,也只有将错就错了。
第二十一章 三清教化 七情入丹(完)
余慈很清楚,目前是巨石落水后,水波四面扩散,回力尚未形成的空窗期,他的身份也不可能瞒过太久,一旦各方回过味儿来,各种试探、考验,或者是恶意的手段,将接踵而来。
他必须要有一个良好的状态,必须要有一个坚强的形象,如若不然,稍透出一点虚弱,就会被环伺的凶兽们围扑上来,就算余慈不认为自己会被分食殆尽,但刚凝成的大势,也有前功尽弃的风险。
首要之务还是疗伤。
与大劫法宗师交战,尤其还是虚空神意交锋,其中的凶险,不亲身体会,永远都想象不出。
肉身元气的损耗也还罢了,在心内虚空真正化为界域之后,结合自辟虚空的无上神通,他对天地元气的吸收精淬效率,普天之下,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只有从地仙、神主这一档次里扒拉几个才行。
这等条件下,除非是被人斩断肢体,砍成碎块,否则再怎么严重的肉身伤势,十日之内,都能痊愈。更别提聆听了“道德天尊教化”之后,精进之意明显,修炼成不死不灭法体,也只是时间问题。
真正麻烦的,还在神意层面。
千百轮神意对冲下来,震荡余波触及神魂本体,再怎么强韧,伤势都不可避免,而且滋养恢复起来,就是个水磨功夫,若没有特殊的心法、丹药,一年半载都未必能成。
其间虽说也不是不能动手,但想同昨日那边,隔空万里,神意对冲,负担可就过重了。
一年半载……他哪有这个时间?
余慈和楚原湘、武元辰不同,虽不是孤家寡人,可目前阶段,真正能给上清宗站场子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还好,之前对人心情绪的分析把握,以及直抵形神交界地的法门神通,给了他加速恢复的机会。而且,遍数他这些年来收集到的典籍秘术,还真有一些专门滋养神魂的丹方传下。
其中最为“专业”的,自然就是《无量虚空神照法典》上,一门“七情入丹”之法。
人之情绪心意,最是微妙。
在先天之时,人亦有喜、怒、哀、惧之本色,那是生灵不知多少劫来,演化成长,打入本性中的烙印。而在此基础上,先后天交合,形成丰富的情绪心意,其由衷而发,起落无端,自然情况下,只要是形神俱备,便不可避免。
对修士来说,情绪是一把双刃剑,用的好了,可如虎添翼;用得不好,就是引火烧身。
而那情绪生发,起伏波动太难预测,越是境界高深,越是如此,往往是不发则已,一发不可收拾,更有心魔之属,暗藏其中,毁人道行。
是而绝大部分修行派别,尤其是正宗心法,都讲究一个“本心不动”,到一定境界后,一念不起,心如明镜,念头乍起,便给打灭,亦即所谓“圣人不仁”之境界。他们也不指望情绪的“助燃”,在神魂修炼上,只是自我打磨,循序渐进。
与之相反的是,魔门对“情绪”的利用一直非常深入,魔门的勇猛精进之术,有一半都要落到“情绪”上。而且,对魔门而言,情绪就是天然的万能材料,可以在其间大做文章。可畜养魔头、可打磨利刃、可设伏布陷。
当然,也可以配药炼丹。
以喜、怒、哀、惧为基本标准,演化万端,亦有君臣佐使,亦有药性火候,可能炼出灵药仙丹,一步登天;也可能炼出夺命毒丸,永沦难起。可以在自己身上炼、可以在别人身上炼,也可以两方、多方一起炼,千变万化,几无止境,仅存乎一心。
由此炼出之物,可曰“七情魔丹”。
若能炼出补益神魂的“七情魔丹”,恢复期很能会缩短到十日之内。
不过,不管是炼制什么丹药,都要承认,药理精微,穷尽变化。
就是《无量虚空神照法典》上也讲了,“情绪”一物,亦有“药性”,只是生灭无端,瞬息万变,想撷取其中精粹而炼之,除了对人心的精致把握,还要上好的“园圃”以收取“药材”,有上好的“炉鼎”以控制火候、有上好的运道以抵御天诛。
正因为有这么些限制,魔门中人炼制“七情魔丹”,绝大多数都是拿来害人的,要救人且成功的例子,万中无一。
余慈倒不担心误服毒丹,以他对人心情绪的神通把握,最多就是炼制失败,风险近于无,而所有的困难,都集中在炼制过程中。
像是余慈这样,精擅情绪神通,对自我情绪把握几至入微之境的,当然是最好的“采集人”。可是情绪由衷而发,难以自控,不是说想生成什么,就生成什么的,只在自己身上“种植采收”的话,肯定无法收集全面。这就需要别的“园圃”。
白衣可说是余慈所见的最优质的“园圃”之一,但再加上她,也不够。
余慈需要收集的情绪,要有足额效力的话,“园圃”的境界必须较为可观,神魂修为要有一定水准;由于是要起到“滋补”之效,情绪也不能太激烈,需要长久而平顺的;出于君臣佐使的配药手段,喜、怒、哀、惧这四类基本情绪,以及相关的衍生情绪,都要有所涉及。
他就估计着,就要是以情绪神通催生,至少也需要三到四人,才能满足需求。要是中间出什么意思,可能轻轻松松就翻倍了。
问题在于,方圆数万里之内,像白衣这样的步虚强者,能有几个?
毕竟眼下已经不复前几日斗符夺丹的盛况了。
要炼成七情魔丹,也是任重而道远哪。
余慈的艰难很快体现在白衣身上。
这位情报贩子得手了新猎物,本来心情上佳,就是对余慈一些比较“过分”的要求,也抱有无所谓的心思,可她不久后就发现了,这两天余慈把她折腾得特别厉害。
所谓的折腾,并不是在暗室中,而是以一种她捉摸不透的方式。比如,平日里和她讨论一些义理、纵论时事,甚至还传授一些心法,好像真要把她当成徒儿一般培养。
必须要承认,不管心态如何,两人相处,她还是处在绝对的下风。在余慈的“关照”下,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不得不按照余慈所传,就地尝试运转。
余慈述及的心法,且不说有什么阴谋,只从眼前看,当真是精微玄妙,看似零碎不成体系,可当她真正运转开来,前后相继,便感觉到自身本是出身旁门,略为偏执、凶险的真煞修为,竟是逐步挫消芒刺,煞气内敛,有向玄门正宗转化的趋势。
已经有多年停滞不前的修为,微有回落,但这种趋势,反而有利于她不断夯实基础,为接下来的突破创造条件。
平白得了许多好处,白衣当然不会将其理解为“皮肉生意”的报酬,只觉得捉摸不透,可实打实的好处,又让她不可避免地身心愉悦,如此来来回回,比暗室中挑逗折磨可要难受太多,竟让她罕有地纠结起来。
“曾听那边说起过,一旦心神起伏不定,变化不由自主,很可能就是着了道儿,受人迷惑而不自知……”
白衣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杯盏,她心中毕竟是藏着许多隐秘,有些时候,真想给自己施一个法术,抹消了那些关键信息,才能安心……
可那家伙,真的不知道吗?
白衣心中有事,不再开口,这一场茶局的气氛,也就变得微妙起来。
只是作为茶局的另一边,雪枝也是精神恍惚,这两天,她状态同样不好……用糟糕来形容,或许还精确一些。
和白衣的关系,根本瞒不过岛上的下人,更要命的是,和余慈的传闻,这两日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岛上绝大部分都是苏双鹤安排过来,对那些人来说,一旦她失去了为人姬妾的本分,她“女主人”的地位也就相应地丢掉了。
之所以没有翻脸,只是苏双鹤的判决还没有传回来吧——雪枝知道,早就有人以特殊渠道,将岛上的变化传给苏双鹤。明知如此,她也没有阻止,更阻止不了。
而且,她心中虽是恐惧,却也有某种冲动,想知道苏双鹤究竟会怎么待她?
在那毁弃了她尊严的命令之后。
正是在这复杂的心绪之下,几日来,她几乎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控能力,对白衣的挑逗和索取,已无抵抗之力,在昏蒙中越陷越深……
侍婢的轻语惊醒了她:“夫人,岛外有位童子,说要寻自家老爷。”
“童子?”
“似乎是来寻余先生的,苏管事已经领了人进来。”
连请示都懒的做了吗?
雪枝轻声叹息,说来也巧,通往余慈居所,二人茶局所在的八角亭,算是必经之路,一个闪念的功夫,这边就看到,岛上的管事正引着一位高不过三尺的红衣童子经过。
既然遇到了,苏管事也不能装看不见,淡淡道了声“雪夫人”,却是忽略了白衣,又给她们介绍:“正是这位仙童,要寻余先生。”
红衣童子倒是很有礼貌:“两位好,我来寻我家余老爷。”
白衣和雪枝对视一眼,童子粉雕玉琢,举止乖巧,确实是挺讨人喜欢,可二人再有女人的母性,但更多还是理智和常识,这么个小孩子,只从外表看,有五岁没有?岛屿四面环水,更无舟楫可渡,他是怎么来的?
余慈什么时候收了这样一个童儿?
此时,先期往余慈住处报信的下人也赶过来,见亭子这边人影,松了口气:“余先生让仙童到他居处,也请夫人过去。”
雪枝带着疑惑,与红衣童子一并迈入余慈的书房。见她过来,余慈只对童儿点点头,转向她道:
“我这童儿既然万里迢迢赶过来,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妾身这便去安排。”
“也不只这一件事。”
在岛上,余慈倒是越来越像主人了,不是他有意欺凌,而是面对一位长生真人,岛上没了苏双鹤,任是谁见他,都先矮三分,雪枝此刻更是如此:
“余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这童儿早年因为一桩事,损了记忆,懵懵懂懂的,需要多读点儿书……对了,你识字吧。
后一句话自然是童儿讲的。红衣童子努力想了想,半晌才不确定地点点头。
余慈叹了口气:“写一个我看。就写一个‘纯’字。”
“哦。”
童儿倒也干脆,伸出一根指头,在虚空中描画,一笔一划,十分认真。
雪枝也精通书法,一眼就看出,虽说有些板滞,但这字倒是颇有几分骨架,不像幼儿的字体。
当然,这里也没人把他当孩子看。雪枝也在此时发现,童儿笔划在虚空中,竟然轨迹留存,久久不散,并不见任何别的影响,仿佛天然就该如此,
不说别的,只这真息运化之能,便可当得一个“纯”字。
余慈也是松了口气:“那就没问题了。多给我这童儿寻些书看,对了,这里有没有真界史料之类,比如巫门、剑修这一块儿的。”
雪枝略加回忆,就道:“有的,老爷……”
她也是给带歪了,开口叫起了“老爷”,还好反应机敏,强行扭转过来:“……是老爷当年布置书房时,放在这儿的,多是一些宗门编史、游记之类。”
“给他看。”
余慈吩咐已毕,伸手摸上童儿的脑袋:“慢慢看,慢慢想,有什么收获,就和我说。”
童儿用力点头。
雪枝觉得古怪,反正这不是对一个童儿讲的话,但也不是对成年人讲的,难道真是一个失忆之人?化身童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几日,难得她用心想一件事,但也严重走神,等回醒过来,却发现余慈正看她,若有所思。
雪枝又是个恍惚,脸色不自觉发了白。但很快,她就发现是自己表错了情:
“雪夫人,这里先知会一声,明日我就准备告辞了,这几日多谢款待……”
告辞?雪枝神智刚从岔路上回返,一时竟未反应过来,呆了半晌,心底深处,苏双鹤冷酷的命令,却是轰然压下,激荡的心湖波纹搅乱了既定的路数,也让她脱口而出:
“妾身可否随行?”
第二十二章 转丸之思 樊篱之念(上)
又是一种!
余慈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首先会跳出这个念头。他关注的不是雪枝完全失常的表现,而是这一瞬间,女修滋生出来的别样情绪。
痛苦、恐惧、卑怯、羞辱……
这些情绪太过激烈,不适合入药,没有用处。
可在此混乱之中,还有那么一份“期待”,如风过枝叶卷起的蛛丝,纤细而绵长,似乎随时可能断去,却又表现出难得的坚韧,或者说,是一份不愿接触现实的固执。
完全可以入药!
余慈心念微动,已将这份情绪收取,按照秘法封起,只待炼丹时使用。
做完此事之后,他关注的重点仍没有偏移太多。
他注意到,因吐露心绪一端,失态之余,雪枝倒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心中积郁的压力有所消减,导致激烈情绪很快沉淀,带来的是平静又阴郁的心境,就像是阴云灰霾充斥的天空。
挺合适啊。
余慈不是说这种情绪,而是指目前这份儿心情,其实非常适合做为“鼎炉”,容纳各方采集的情绪,炼制七情魔丹。
可惜还是弱了些,一次两次还好,再多了,雪枝性命堪虞。
由于心中计较的缘故,他盯视的时间有些太长了,本已有些虚脱的雪枝,更是支应不住,也把那“最合适”的心境冲乱。
余慈暗道一声可惜,更知道该如何回应,当下咧嘴一笑:“好啊,若夫人有意,正好和白衣做个伴。”
雪枝轻啮下唇,余慈对她完全不合情理的说辞,问都不问一句,恐怕真的是心中敞亮,只故作不知而已。她感觉什么都瞒不过眼前这可怕的男子,又深以为耻,一时羞愤欲死,再也禁受不住,匆匆告辞,将托附给她的童儿都遗忘了。
余慈也不叫她回来,而是趁机对童儿吩咐两句:“玄黄啊,你的名字比较敏感,在人前不如暂换个称呼,叫阿黄算了。”
童儿实在是最好说话不过,一点儿异议没有:“好啊。”
拍拍它的脑袋,余慈笑道:“那就跟着刚刚那位,去挑几本书,带在路上看吧。”
等玄黄跑出屋子,余慈脸上笑容收敛,对雪枝的请求,他之所以答应得如此爽快,雪枝本身因素所占比重很小,就是苏双鹤那边,也没什么意思。他主要是想看看,白衣勾搭这位,究竟会拿出怎样的谋算?她们针对的、利用的都是哪个?
希望能给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吧,如若不然……沧江那边猎获剑修的事项线索,倒是越来越明晰了,不知论剑轩有兴趣没?
背着手走出屋舍,越是相处,他越觉得和白衣有缘——无关感情,只是觉得他某一部分神通与此女隐然有所共鸣,感觉就像是听到了某篇特别悦耳的乐章,有种天然的契合感。
难道真的让她传我衣钵?
余慈不自觉已经走到园中一座假山之顶,这里是全岛地势最高的地方,风景绝佳,工匠也在这里修了一座小亭,以为观景之用。
下意识里,余慈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地方,因为在他将全岛情形一览无余的时候,更多的人也将他看个通透。他其实也很清楚,如此心态,正是过往数十载,那个连用数个分身化名,闹得真界各地天翻地覆,却始终不露真身的本心写照。
可如今,他既然选择停在最高处,就必须将承受众人目光的聚焦。
余慈站在亭中,越过院中屋脊,观浩缈烟波,极至目力尽头,心胸为之一畅。
其实,心态转换,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之前的排斥,仅仅是对自身实力的怀疑,趋向万全的本性罢了,当明确了内外天差地别的距离时,自然而然就把脚下的一切忽略掉。
此时,他与绝大多数人所关注的世界,已经疏离很多……很多!
余慈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
凡人的七情六欲,世间的道德法理,很多时候,都无法承受长生真人这样的“庞然大物”,说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错非圣人,谁能在方寸之间,游刃有余?
就算余慈有所自省,想要照顾得面面俱到,也非常困难。
他的思维,也在实力的攀升中,不知不觉发生了异化。这种异化,是为了更有效地发挥他的力量,可往往就是这里的落差,使得心魔潜伏,危机暗藏。
余慈不允许自己在“伤春悲秋”中停留太长时间,很快就从中纠正过来,却也是自然而然地,从自家心境中,抽了一股情绪,留存待用。
……
做完才是一怔,什么时候,类似的事情做起来,都是天经地义了呢?
余慈终究没有在迷惑中停驻太久,很快就要离开,他还要去解决一些事情。
本体在假山小亭上站着,神意已经穿入心内虚空,凝成一个虚影,便在他现身的刹那间,心内虚空灵如转丸,平等天、星辰天、人间界、万魔池都是在他眼前翻滚化现,由他“挑选”进入何处。
证严和尚在哪里?
一念既生,浑茫虚空便锁定了位置,余慈一步跨出,就到了目标所在。
在与环带湖环境非常相似的湖畔,证严结跏趺坐,静静观水。他一道残魂,摆出如此端正的姿势,依旧有凝实之意,非是故意作态。显然,在心内虚空多日,残魂倒是渐有滋养,而最重要的是,此人心志端凝,难以撼动,形之于外,方能成此势。
余慈倒也不急着和他说话,刚刚跨空而至,让他略有所悟。
当自辟虚空的神通与心内虚空彻底交融,这片天地也就是实实在在的,也有远近、高下的空间规则,甚至也概略成形的天地法则体系。
任何生灵进入其中,都要受到法则的压制。
余慈是唯一的例外,由于他对心内虚空的彻底掌控,使得所有的法则都以他为中心而存在。且这片虚空,余慈是“看”它从虚地缥缈的心象集合,接引外气,投影天地,再化合如一的,习惯了它介于真实和虚无之间的情况,也习惯了以神意穿行其间,以虚对虚,对于法则的限制,就没那么在意。
可几日前刚刚站在真实之域,来了一场大战,更显化“万古云霄”,让他对“我”的意志与天地法则的关系,非常敏感,自然而然就关注着“我”对法则的影响。
所以,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定点切入的方式无关乎他对于心内虚空的“特殊性”,而是一种境界的体现。
也就是说,就算他与心内虚空全无关系,之前那一幕,他照样可以重现。
只要他对相应天地法则体系的认知到了那种程度,对天地法则体系的影响也符合要求,更重要的,能够达到这种“超然物外”的层次,在不特意扭曲法则的前提下,整片虚空,就像是在他手中转动的铁丸,可意随意标注任何一位置,念动人至。
如果将此外化到真界天地中,道理也不会有任何差异。
当然,这是单纯神意到此,天然就适合穿行在天地法则中,若再加上肉身,就是另一种情况。
天地如浊海,夫真实者,一曰能出,二曰能入,戏水闹海,可谓龙耶?
刹那间,余慈对“真实之域”中,一重更高的层次,有了清晰的认知。
回过神来,见证严和尚依旧沉静跌坐,似乎没有察觉到身边多出一个人来。
余慈这段时日,对情绪很敏感,知道证严和尚明显走的是佛门传统“本心不动”的路子,心如明镜,一尘不染,若说瑕疵,恐怕也只余那份“力争自由”的执念了吧。
可若不如此,哪还有性情可言?
相较之下,倒是余慈自己,情绪生灭虽是复杂百倍,然而有情绪神通镇压,有黑森林法门管控一切念头生灭,隐然便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意味儿。
看似情绪丰富,其实……既然弄情,便是无情。
又一声无声的慨叹,余慈打断了证严的静坐状态:“和尚今后如何打算?”
“便为此残魂寻一具寄托之身,重新修炼,若能可能,愿往西极而行,寻一超脱之途。”
证严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连头也没回,答案清晰而简单。
余慈却知里面的难处:“寄魂夺舍,终不是长久之计啊。”
遭天劫毁灭肉身,固然是证严有意为之,以脱去大黑天佛母菩萨的钳制,可结果未明,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且是深植于神魂核心,再难祛除。
故而寄魂夺舍,最后还能弥补过来,成就佛果道业的,几至于无。
他对证严和尚知根知底,说话自然坦白。
证严并不意外,只道:“小僧还有一次机会。”
余慈微怔,这可不是他预料中的答案。
机会?
证严缓缓站起,转过身来:“小僧正要与道兄说起。这些年来,小僧搜检血僧意识残余,颇有所得,是关于菩萨之事……”
所谓菩萨,在这儿自然是特指,是说大黑天佛母菩萨。余慈当即提起注意,知道证严接下来所讲的,必是与他有着极大的关碍。
“记得小僧当年,曾与道兄讲起,菩萨之威能,有如无垠星空,周覆万方。可如今再看,其实与小僧一样,都急于从樊篱中跳出。这片天地面貌,就是笼子、是锁链,系在身上一日,便永难有成功之时。”
第二十二章 转丸之思 樊篱之念(中)
“过去、现在、未来三部经义,其实只有一门法:贯通;追求只有一件事:轮回!述其法门,是其精擅者;述其所欲,是其重视者。越是重视,越是欠缺……世人轮回,不外乎六道之中,菩萨轮回,又当如何?”
证严和尚不是给余慈解释里面的思路,而是将思考的结果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还好余慈对大黑天佛母菩萨一系,也算了解颇深,对《三际经》也有研究,才没有被他给说晕了头。
也正因为是理解,他也被证严和尚的问题给迷惑了:
世人轮回,不外六道;菩萨轮回,又当如何?
……轮回?
这就是证严和尚意图重头再来的意思吗?
如果在西方佛门完备的十法界体系之下,确实有六道轮回之说,也确实可以轮回转世,破开胎迷,重新修行,但六道轮回已经破灭五劫之久,再说它还有什么意思?
念头再转,余慈却记起来,黑天教的经义上,分明也是述及六道的,最典型的就是:“他年劫来时,五阴烦恼,三毒炽盛,轮转生死,无有竟已;他年劫去后,三界天通,不设障锁,六道浑一,难分贵贱,混染泥中,挣扎无从。惟诸佛子、诸善信、善布施者,必得涅槃永离三涂生死之患……”
从这段经文上看,大黑天佛母菩萨是要人信奉其教义,以求在劫来之时,劫去之后,获得超脱。
可按照证严和尚的说法,大黑天佛母菩萨自己,也想着重新来过?
不管是菩萨也好,和尚也罢,要想重来,都是冒着绝大的风险,也必须是有不得不为的缘由。
可作为一教之主,此界最顶尖的大能之一,连罗刹鬼王都要认真对待的盟友,那位对自己的状态,有什么不满的?
证严和尚没有提及,仅是微微笑道:
“菩萨长久布局,如今当已在不得不发之时,以那边的实力,小僧便赌他一个天地变色,重定乾坤,又如何?既然想借此机会,重头再来,寄魂夺舍,也注定了不是长久之身,何必介意?”
他还没有说得太明白,大概是自家也有许多猜度未明之处。
不过站在天地法则体系的最顶端,余慈掌握的信息,不是证严能比的,连听带猜,已经听懂了七七八八,而且心中更有一层连证严都难知晓的领悟。故而,余慈见证严说得差不多了,就点点头:
“是这样吗?那就祝证严师傅你得偿所愿了。”
说话间,他心念微动,星辰天上,十数颗星辰放出光华,更有莫测气机勾连其中,贯窍合意,便见一道长虹自星空飞降,落在两人边上,光华转暗,继而凝实,最终化为一个光赤的男性人体。
证严没有说话,只是静待余慈解释。
余慈道:“虽然不太在意夺舍的目标,可残魂一缕,还是难以支撑长久,这具符法傀儡,我便送你,可以暂时寄托神魂,亦可寄托诸天星力,温育滋养,送给证严师傅你,算是以壮行色。”
证严看那具符法傀儡,并不推辞,只向余慈合什行礼。
余慈却不受他礼数,只笑道:“其实我也有事情,想请证严师傅帮忙。”
“请讲。”
“这个符法傀儡,虽然能撑上许多时日,但我想来,证严师傅你应该不会久居其中。我就希望你就算是找到了寄魂夺舍的目标,也不要急着把此物舍弃……听你的意思,是可能前往西天佛国,那时,你就把它放在佛国腹心之地,可好?”
听余慈这匪夷所思的要求,证严也不问是什么目的,淡淡道:
“若我前往佛国,必当如道兄所愿。”
“那么……后会有期!”
证严转向符法傀儡,一步迈出,残魂便与之相合,本自瞑目肃立的傀儡睁开眼睛,其中灵光如焰,跳跃如实质。
略做熟悉,证严已经可以轻松控制这一具新身体,便再施一礼:
“烦请相送!”
余慈哈哈一笑,眼前的证严与凝成的符法傀儡,便都虚化,送出了心内虚空之外。
至于接下来,证严会去哪里,他再不关心。
余慈睁开眼睛,从心内虚空脱离,越过凉亭檐角,可见劫云厚重,不见天日,伸手虚拨,指尖看似在空气中划过,其实是贴某道法则脉络,抹了过去,但并没有真正触及。
如果刚刚他碰到了,世界绝大多数人物,依然不会有任何感觉,可问题是,肯定会有一位,暗中窥伺——他所虚划的,便是那一整条生死存灭法则脉络,而在此之后,就是大黑天佛母菩萨。
当年在移山云舟上,他已经知晓,他并不是唯一一位站在生死存灭法则之上的人物,还有另外一位,与他“分享”。
至于这种“分享”会带来什么后果,此前他还没有认真考虑过,但如今,待证严和尚撕开了那血淋淋的口子,纵然还有诸多事项未解,可相应的情境,他经领悟:
如果身临悬崖,即将跳下,手握一条救命的绳索,自己会把这条绳索的一端,还有相应的信任,塞到大黑天佛母菩萨手里吗?
显然不会。
所以,大黑天也不会!
转来转去,原来这还有一位苦大仇深的……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余慈沉吟不语,浑不知时间流逝,等他回神,已经天色暗淡。这时,他发现假山之下,已经有人候了很久。
由于雪枝的问题,岛上也是人心思变,门禁是越来越松了,以前还要请示从雪枝那儿转一遍手,再问他的意思,如今自作主张就带了进来。
不过,来人倒也有一面之缘。
那位垂手恭立,至少从表面来看,全不以久候为苦,当余慈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则是激零零打个寒颤,生出感应。仰起头,对上余慈的目光,当即大揖到地,高声唱喏:
“随心阁白闵,见过余真人。”
白闵,就是随心阁在三环城的掌柜,斗符夺丹之会上,余慈和他在八极宗船上有一面之缘。印象中此人有着生意人的圆滑,又很讲究和气生财,深谙人情之道,并不讨厌。
不过余慈对此人的印象,与此人对他的印象,似乎还有些不太协调之处。
余慈何等眼光,早看出此人唱喏之时,情绪起落不定,身上筋肉微微打颤,倒没有什么心虚或恶意,只是单纯的畏惧而已。还记得在船上,余慈展露实力后,那人虽也是敬畏,却不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
余慈才没闲心欺负人,见他这模样,也觉得好笑,只道一声:“上来吧。”
白闵头也不敢抬,身形保持弓形,疾行登上假山,在亭子之外,双手高举过顶,奉上帖子,口中急促却是吐字清晰:“鄙人不告而来,搅扰真人清修,望请恕罪。实是十日之后,为敝阁“三宝船”过境之期,鄙人斗胆,想请真人到会,以增颜色,敢问真人可否拨冗与会?”
余慈伸手接过帖子,搭眼一眼,就明白,这位也知道自家的份量有些轻了,帖子上倒弄了不少花巧。
大概也担心余慈没有听过“三宝船”之名,帖子还有些解释。
这“三宝船”并非是特别久远的东西,也不是随心阁一家之物,而是几个商家“深感海鸥墟之中虽琳琅满目,然而良莠不齐”,“忧虑各方道友难以辨别,心血尽付流水”,故而每年都花费不菲的代价,将墟集上竞买那些上等珍奇之物,万里迢迢,送来内陆,供人挑选。
三宝之名,一曰物宝,是常规的法器、丹药等。
二曰“道宝”,是各类法门、神通修炼之术,也包括涉及各种层面、各个区域的资讯、情报等。
三曰“人宝”,这个就是比较禁忌的东西,是从海外、域外,甚至别处虚空世界,掳掠过来的生灵、外族,也是天地大劫之后,新兴的买卖。
余慈看得哑然失笑,显然,这是随心阁等几个商家,给海商会使的绊子。看起来只是当二道贩子,最后的钱财都是给海商会赚去了,可如果操作得好,对墟集市面上的高端资源形成部分垄断,人为造成“有价无市”的情况,还是会对海鸥墟的权威造成冲击,甚至将其打落成“芜杂”的集市,再难吸引真正的财主和强者。
当然,具体如何做法,是什么效果,还要看两边如何勾心斗角
白闵口中也是连迭解释:“此艘三宝船自沧江逆流而上,尚未真正停泊,各类宝物最是齐整,也是天篆社天角先生、八极宗孟都公子极力相邀,才在湖上做首次停驻,那二位也想借此机会,邀真人相会,被在下厚颜抢在头里,送了帖子过来。”
孟都,在夺丹斗符会后,还没有回去吗?
倒是天角先生,是位比较纯正的研究符箓之人,余慈对他印象不错,但要让他耽搁十天时间,也是不能。
余慈看帖子上面的署名,即而微怔。上面天角先生排第一位,孟都公子排第二位,白闵排第四位,中间还有一人,名字却是熟悉。
沈婉?
第二十二章 转丸之思 樊篱之念(下)
不打开神主网络就是这点不好,手下信众的位置,很难确切掌握。
沈婉是他信众之一,而且对他来说,也是比较少见的以“信”入门者,将神主视为寄托。这样的信众,远比种魔者“健康”,代表了未来较为可靠的发展方向,由不得余慈不重视。
他直接问白闵:“这个沈婉……”
“正是此艘三宝船的大掌柜,不瞒真人,敝阁这些年在海上的日子并不好过,然而沈掌柜出马,总能满载而归,能力之强,让阁中耆老也赞赏有加的。”
“是吗?”
从北荒,到东华山,再到这千宝船,是能者多劳,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颠沛流离呢?
虽想见见,但十天半月耽搁下来,也没意思。
“我知道了。”余慈终究没有明说去还是不去。
白闵不敢多言,恭恭敬敬退走。
余慈无意识翻动帖子,还想继续考虑大黑天的问题,思路却不像之前那么清晰。倒是神识扫过,发现帖子本身制作得颇具匠心,里面其实还暗藏机关,附带着本次“三宝船”上的宝物名细,着实是琳琅满目,且价格不菲,很多都是天材地宝级数。
据说天地大劫虽然久久不散,可深海之底、四极天柱附近,由于特殊的环境缘故,那边的天材地宝生长,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对内陆修士来说,尤其是对八极宗这样的势力来说,虽也有域外的补给渠道,可变数大,风险高,远不如大宗门阀的稳定,若能从这里扫货,不无小补。
当然,余慈更相信,他们在海外也一定有收购的路子,任是哪一家都不可能吊死在一颗树上。
不管怎么说,十日后的三宝船上,一定非常热闹,怕是不比当日夺丹斗符来得差。
唔,这些人聚在一起,得失难定,心绪翻澜,岂不是说……
七情魔丹有材料了?
沉香袅袅,灯火昏昏。沈婉结束了每日例行的功课,再向香案上空白牌位叩首,款款起身,步出舱室。
外间早有侍婢侍奉她换上正装,梳起发髻。
她做功课时,都披散头发,身着素服,旁人以为是“清净庄重”之意,只有她自己才明白,自己敬奉的主上,与“清净庄重”没有半点儿关系,至少在仅有的接触中,表现出来的就是如此。
此后十余年间,再没有过那样的交流,这份关系正变得愈发单纯。
可一层疏密难测的大网,已经将她容纳其中,她也成为了大网的一个结点。
沈婉在随心阁的发展,着实算不上一帆风顺。看起来是一步一个脚印,可实际上,怎么都没有彻底的独当一面的机会,毕竟随心阁中,依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希望沈姓一族永世不得翻身。
可就是在这种严峻的背景下,她仍然从困于一地一域之地的掌柜,做到了更上层的大掌柜级别,在“三宝船”这种说不出是高明还是愚蠢的决策出台后,更是硬把矛盾重重,利益微薄的“三宝船”,做出了格局。
这里面,那张无形的网,给予了她绝大的帮助。如若不然,她恐怕早被层层碾来的恶意凶念,还有实质性的打击压垮。
相应的,也使她愈发认同、愈发虔诚。
这时候,沈良拿着记录情报的玉简走进来,上面排列出了最值得关注的客人名单以及相关的情报资料,和她一起商议,在竞卖会上的策略。
这种各方高层、强者云集的场合,最是头痛,其中的利益矛盾千头万绪,弄不好就要得罪人,如何卖出高价,又不至于失控,比起在海货收货,可要麻烦得多。
作为同族同辈的亲属,二人年岁其实差不多,
但这些年来,沈婉虽也是劳心劳力,但日夜功课不缀,感接虚空阴阳之气,渐有所得,在推演解析之上,造诣渐深,偏又以信入道,心地纯明,正所谓“重意忘法,谋而不虑”,也擅长“抓大放小”,故而神姿清朗,韵致雅淡,不见半点儿俗气,亦难让人辨别年岁经历。
而沈良已经远非当年埋头苦修的毛头小子,前些年因为敌方一次刺杀,绝了修行上进之途,至今不过还丹境界,但在生意场上,却是愈发狠辣,眼光凌厉敏锐,不怒自威,两人站在一起,说他是沈婉的父亲,乍看都有人信。
可只要再仔细打量,就会发现,沈婉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从容恬淡之姿,喜怒不形之于色,莫测其深,沈良与之相较,实有高下之别。
沈良对沈婉也确实是深为敬服,以他的能力,虽早有独当一面的资格,还是留在沈婉身边,处理那些繁杂俗务,配合无间。在随心阁内部,二人并称“二沈”,是深为某些人忌惮的沈族复兴之最关键人物。
正商议到深处,忽有侍婢进来通报:“丘执事求见。”
二人对视一眼,沈良皱眉道:“她来干什么?”
“我竟然这么招人厌?阿良可还是记恨姐姐当年踹你下河的事儿吗?”
人未至,笑先闻,便听环佩声响,一位美艳妇人笑吟吟不请自入,掀帘到了里间。
以沈良如今的城府,被人直接道出幼时的糗事,脸上也抽搐一下,但他深知眼前这个美妇人,脸皮之厚,心胸之险,几乎是冠绝随心阁,着实不可轻乎。
出身依附大族丘氏,本也是千金之躯,却以有夫之妇的身份,勾搭三主姓中,雷家新一代抗鼎之人雷铜,且并不满足于一个外室的身份,百般设计,借雷铜之势,站上前台,由此平步青云。
此时,她就是以“太老阁”委派执事的身份,实则是雷家明明白白送来的监视者,钉到了“三宝船”上。
当年沈氏一族败落,雷家就是罪魁祸首,按照常理,丘佩到船上之后,应该是百般刁难才对——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是,必须要说,她的贪婪显然更在对雷铜、对雷家的忠诚之上。
如果丘佩真的一门心思和沈婉作对,“三宝船”这份不太稳固的基业,必然要给折腾得七零八落。可是,这位却也在话里话外,给沈婉以提示,要她拿出好处“孝敬”。
本就处于夹缝中的沈婉,根本没有拒绝的能力,不得不想办法,从“三宝船”的生意中剥离一些,交到丘佩手上。
这样当然是违反随心阁条律,丘佩的最终目的也就很明显了,除了给自己准备修行资源,分明也借此抓着沈婉的把柄,试图将初有起色的沈氏一族,控制到手中,为己牟利。
沈良是许多事情的具体操办人,对其中内情自然清楚。
若说他这些年最想拔剑斩杀的,头一个自然是雷家家主雷争,排第二的,便是这贱人!
不过,沈良更明白,现在绝不是翻脸的时候,故而任丘佩如何挑逗,他都面无表情,只当自己是根木头。
和丘佩虚与委蛇的,还是沈婉:“丘姐姐此来,可是有事安排?”
“确实有一桩急事。”
丘佩扫眼看见放在梳妆台上的那枚玉简,也老实不客气地扫过神识,继而笑道:“原来你们也在商议此事,这就好办了。”
她指向排在头一位的名字:“这个余慈……据说和妹妹有些交情?”
“曾经打过交道,在天裂谷附近的绝壁城。”沈婉心头微微一动,颔首承认。
“真年轻啊!当年妹妹与他见面时,这位还只普通的离尘弟子吧?”
“的确如此。”
沈婉也有些感叹,看资料上关于此人的种种,若非上面同样确认了他出身离尘宗等一系列身世,且确实只修炼了四十年左右,她未必敢认。
当年她主动请缨,前往绝壁城,出售玄真凝虚丹,了结亦师亦友的周有德之遗愿,最后便是和余慈打交道,亲眼看他在易宝宴上盖压全场,出手购得丹药。
此后又在北荒,和他打了许多交道,借他身上宝物,在北荒站住了脚,甚至还由此锁定了劫杀周有德的凶手。同样的,自己也帮了他一点忙,自认为二者的交情也算不俗。
不过,在北荒的这份交情,所知者甚少,可以作为自己的一张底牌,她和沈良计议着,若那日此人真的到场,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从这里打开局面,也是选择之一。
所以,沈婉末了只是淡淡加上一句:“谁也不会想到,当年的通神小辈,三十年间,便有这般成就。”
“也没有结下几分交情?”
沈婉微微摇头:“当时心系周管事遗愿,只是平平淡淡吧。”
“是吗?这样啊……”
看丘佩眼珠转动,不知又动什么坏心思,旁边沈良终还是忍不住,阴森森道了一句:“若说了解,丘执事应该比我们知道得更多吧。从这份资料上看,您夫家的那位殒落,似乎与他有密切的关系。具体如何,难道没有个准信儿?”
这些话对丘佩而言,完全是不痛不痒,笑吟吟道:“你是说离尘何清吗?说起来,我家那死鬼还要叫她一声姑姑。可当初人家也算是破门而出,就算后面又扯上了点儿关系,也没那么亲近。若她活到现在,自然是另一回事……可如今,还是抓着余真人更现实些。”
稍顿,她声音略低:“太老阁要搭条线,我琢磨着,不妨亲历亲为,里面有些难处,妹妹可要助我一臂之力!”
第二十三章 三宝云舟 次第飞讯(上)
世上什么样的“海”最壮观?
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白闵,他一定会回答:天地大劫时的云海!
这片“海”上翻涌的浪花,其实就是排空而进的雷霆、燎烧碧霄的天火,前一刻还只是内眼难辨的起伏,下一瞬间就翻起百十丈,横卷千万里,几乎可以湮灭一切。
而在能够在这等环境下,自由航行的巨舟,自然也就是最令人惊叹的造物。
每当这个时候,白闵都要感慨,大通行不愧是专注于运输行当的大家商,这种巨舟,一艘两艘都还罢了,可以百计的移山云舟,形成覆盖真界的高空交通网,不亲眼看到,都无法理解这其中的伟大之处。
他所乘的所谓“三宝船”,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而是直接向大通行租用的移山云舟,也是通过这一笔生意,大通行在“三宝船”的设计中,不轻不重地掺了一脚,
其实这也是随心阁想到看到的结果,能够给海商会添堵的对象,越多越好。
三环城中,泊阵轰鸣,开始预热,白闵从短暂的失神状态下清醒过来,领着手下,到上层甲板处,迎接那些身份特殊的尊贵客人。
他今天的状态算不得上佳,不过长久以来练就的接人待物的本事,还是足以应付眼前的情况。尤其是应邀前来的修士,大都是环带湖和沧江下游这片区域内的头面人物,身为“三环城”的随心阁掌柜,平日里的打点、交往必不可少,所以,都是嘻嘻哈哈一团和气。
这种事情,白闵做来游刃有余,脑子里也就不免再跑偏了些:
还没有到,难道真的不来了?
正想着,船舷那边有人赞叹声起:“这是哪个?也不用驳阵,直接破开劫云上来了……”
白闵心头微跳,往那边看去,却听人笑道:“怎么连碧波水府的伏浪舟都不认得?”
碧波水府?来的应该是寒水部的主事宣捷吧,不想来得这么高调。
作为沧江水域的霸主,也是大主顾,“三宝船”在附近做生意,是一定往那边要发帖子的。只是夺丹斗符那日,余慈和碧波水府起了冲突,将十二骁骑之一都给擒到了九幽冥狱中,生死不明。
为了避免可能的冲突,白闵可是费尽心思,才邀请了合适的人选:这位宣捷宣主事和当日丢了大人的飞涛部主事乐畴素来不睦,份属于不同的派系,应该不会给乐畴强出头才是。
当在,有些事情还是要早做准备,他迎上去,准备将宣捷等人引到早安排好的位置上。
可他刚刚举步,那边船舷位置,就升上来几个人影,搭眼一扫,白闵心头猛地发颤,刹那间只余一个念头:
坏事了!
而体现在表面上,他只是脚下微微一滞,随即快步迎上前去,笑着行礼:“竟然是阚堂首亲临,怪不得这三宝船都往下沉了沉呢……随心阁白闵,这厢见过。”
此时登船的这位,可不是什么宣捷,而是碧波水府三堂之一,百善堂堂首,阚兴离,实打实的长生真人。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白闵看到,在同时登船的三人中,这位分明是在下首位置!
那两人是谁?
像随心阁这样的商家,虽也有故意制造僵持局面,甚至是矛盾,以抬高价格的,可若没有相应的控制力,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要说现在船上战力其实相当可观,由于三宝船上宝物众多,财帛动人心,足有两位长生真人随行镇压,能在这时节请到两位,用豪奢来形容,半点都不过分。
可看目前这架势,很是不妙啊!
白闵预感糟糕,但还得上前探口风,而那位阚堂首倒也爽快,并不因为长生真人的身份而拿架子:“我给白掌柜引荐一下,这两位都是正一道的法师,这位是周初真人,这位……”
他稍顿,沉声道:“天吉真君。”
白闵这下真是头皮发炸:火狱真君张天吉!
玄门之中,对称呼还是比较在意的,从长生到地仙,每一个境界有相应的称呼,因宗门不同,称呼也有些混乱,不过正一道是南国玄门大派,与黄天道、神霄宗鼎足而三,门中规矩极大,若按他们的分法:
自长生真人以,依次真君、天君、天尊。其中真君称呼,那就是小劫法了。
而张天吉此人,其实也不用什么“真君”做注脚,只听他外号,就差不多知道,是何等人物了。
正一道的杀神啊……
此人万里迢迢赶到这儿来,又和碧波水府的堂首一起出现,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白闵思忖不得要领,却是又想起一事:三位真人,再加上可能到来的那位……这座次如何安排?
心下叫一声苦也,他背上冒汗,本应告知引导人员的信息,迟迟吐不出口,而如今再想脱身处置,已经很困难了。
“唔,竟然是天吉真君。”
突然插入的声音让白闵长吁口气,是沈婉来了。
张天吉面如重栆,脸型方正,看上去不是太好打交道,不过一位极出色的美人招呼,他还是给予一些礼貌分寸:
“你是……”
“这是我们的沈掌柜。”
白闵忙着脱身去处置位次问题,自然要吹捧起来,而沈婉则一时用不到他,语气轻盈:“还在南国时,有幸远远见得天吉真君面目,这些年过去,一如既往……白掌柜,还不升起云座?”
“啊?是!”
白闵终得脱身,拔腿欲走,却听张天吉轻描淡写地道:“何必费心,此舟如此广大,还怕没有位置吗?”
沈婉笑吟吟地回应:“天吉真君亲至,敝阁自然要拿出个态度。说来今日三宝之会,虽未真正开始,却也算功德圆满。南国三大玄门,竟然已得其二……”
张天吉语调微扬:“哦?除了本宗之外,还有哪个?”
“黄天道孙敬复孙道长。”
“……是他啊。”
张天吉语气中略有冷意,但对沈婉的“云座”之事,再也不提异议。
果然,只要扯上黄天道,正一道的修士最好摆弄——反之亦然。
第二十三章 三宝云舟 次第飞讯(二)
张天吉默许之后,在沈婉的布置下,移山云舟之上,忽有烟气如龙,切过斜上方大片区域,分划天幕,将其涂染得迷蒙不清,可细看去,烟气流淌,随意赋形,又似乎是某位大师的写意山水,依稀层次交叠,很是耐看。
这是随心阁专为长生中人准备的“烟霞岚光云座”,便如屋中的帘幕,意为区隔两片空间,不沾俗流。其中妙处,也不只如此。
沈婉又向张天吉施礼:“真君,请。”
张天吉脾气不好,但此时,自然便有大宗威仪,转而向阚兴离笑道:
“阚堂首,你我同去。”
其实阚兴离此次前来,颇些心不甘情不愿,但这时候,礼数必不可少:“真君先请,周真人请。”
张天吉不再客套,一步迈出,直落在层层云气之中,周初、阙兴离也都拔身而起,三人一入其间,烟气骤转稀薄,而烟气之后,有彩光流转,结成一朵五色祥云,张天吉便处身其上,拂尘轻摆,大红道袍放出层层霞光,映照**,偏是面目迷蒙,难以观其神情变化,真如神仙中人,。
他刚刚坐定,又是连续两朵白云化现,呈拱卫之势,周、阚二人便居于其上。
随后,其他随行弟子、手下也分出几个上来侍候,却只能在这三朵云彩支开的范围之内,不能轻易走动。
稍顿,在距离他们略远的方位,又一朵白云升起,代表又有位长生真人加入,正是黄天道的孙敬复真人。他随从甚多,又懂排布方位,虽是只单人支撑,看上去声势也不弱。
“烟霞岚光云座”本名“烟霞岚光障”,是一种防御性的机关阵势,后来被随心阁等商家改造成区隔贵宾与普通客人的工具。
在烟气之中,贵宾的阶位也有区分。
白云为真人,五色云气则为劫法宗师,更罕见的七彩莲座对应地仙大能。每种阶位,都对应着一定的折扣,也有一些特殊的功能。
照说这种更划分,有以势压人、扶强凌弱的嫌疑,但更多人还是更认可这种方式。至少与寻常的“包厢”方式相比,后者经常完全遮蔽信息,在敏感阶段,实在太过坑人;不如“烟霞岚光云座”清晰分明的划分,使得人们不会得罪强者而不知。
当然,凡事有利就有弊,一看云座升起,刚刚登船的各路修士,不知有多少嗟呀顿足,本来跃跃欲试的心思,一下子就给浇灭大半。
他们都知道,越是大人物,胃口就越大,在整个修行界都面临资源紧缺危机之时,真要让“大人物”们放开手脚采购,他们恐怕连汤都没得喝。
而另一方面,这样大宗交易,很多时候,随心阁流转出去的“如意钱”都不敷使用,以物易物的机会更多,也可能出现出乎意料的宝物——自然是从这些“大人物”身上来,若想拼一拼机缘,正当其时!
烟霞岚光障中,张天吉在云端坐定,看两侧白云之外,一者清光如水波,乃是阚兴离;一者灵光错落、阴阳并行,成八卦盘状,悬浮上空,这是周初。
他微微颔首,又看远处,随即面色微沉。那边虽只是白云一朵,然而玄黄之气大如车盖,浑蒙不清,垂下万千缨络,又有铃音阐微,仿佛信众吟唱,瑞气千条,较这边声势更胜一筹。
黄天故伎,只耍弄这些愚民手段!
张天吉拂尘一摆,当下便有龙吟虎啸之声,五彩云气之外,亦结龙虎之形,左右盘绕,慑人魂魄。
在烟霞岚光障中,自然会像他们这样,显出根脚,当然若有心,也可隐去,但黄天、正一向来龃龉不断,公众场合,谁都不会让谁一头,自然也不可能低调行事。
这边张天吉气象大盛,压过那边孙敬复一头,心中还不妥帖,便问左右:“黄天道为何会来?”
无人能答。
张天吉哼了一声,却是想到某些事情,张扬的眉眼亦是缓缓收敛。
必须要说,虽然正一道与黄天道、神霄宗三大玄门鼎立南国,可事实上,整个南方玄门,都在还在八景宫的阴影之下,所谓的“大宗”,称呼起来,都有些心虚。
世上玄门,除去已经覆灭的上清宗,作为洗玉盟巨擘的清虚道德宗,山门远立北地,与天魔相争,公认的可称大宗之外,便只有清妙宗,作为八景宫的“影子”,依附紧密,同样有大宗资格。
至于正一、黄天、神霄三宗,鼎足而立,互不相让,内里矛盾重重:
正一道蔑称黄天道是“六天故气”,直白点说,是早该扫到垃圾堆里的东西;神霄宗本是正一道的分支,却深研雷法,青出于蓝,以至于别立山门,反目成仇,却是又继承了正一道对黄天道的蔑视态度;黄天道自命符咒正统,又最精通“教化黎民”,对正一、神霄的根本教义都看不顺眼……
这些纠缠在一起的矛盾,使得三宗大半力量都消耗在其中。大伙不是不明白,如此对三方都没好处,可十数劫以来,积累下的矛盾甚至于血债,又哪是可以轻易消弥的?
归根到底一句话:不管怎样,碰见那两派的修士,无论如何不能落在下风!
就这样,正一道和黄天道继续他们延续了十多劫的恩怨情仇,随心阁这边,却是上下都长出一口气。
沈婉却没有轻易放松,她眉峰蹙起:“南国自有三宝船供应,正一道、黄天道何故齐齐到北地来?此事要查个明白……”
“或许是那位身上,财帛动人心?”沈良所说的“那位”,自然就是余慈。
“时间太短了,十多天时间,就是传讯飞剑,也不过就是一个来回……”
沈婉眉峰未解,便要沈良继续搜集信息,回头却见丘佩云髻华服,娇媚绝伦,在甲板上吸引了众多视线,不少人也上前献殷勤,可丘佩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乌沉沉的眼珠流转,分明还在寻找目标。
此时,沈婉也想知道,本是最重要人物之一的余慈,究竟还来不来。
她想再找白闵询问,可一转眼,却见白闵舍了“知客”的职司,与一位佩剑道士在远处低声说话,面色颇为古怪。
第二十三章 三宝云舟 次第飞讯(三)
和白闵说话的佩剑道士,正是双木道人。
他虽是散修,却有夏夫人的名头为依靠,俨然就是飞魂城在三环城的代表,登上三宝船,决无问题。只是此人之前毕竟只是散修,根基浅薄,到了船上,最熟悉的,还是白闵这边,干脆就凑过来说话。
当然,也有别的目的。
“余真人来了没?”
白闵摇头:“尚未……怎么,想和他打交道?”
“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他是否真会如期参加碧霄清谈。”
双木道人有些尴尬,反复确认这事儿,只能说明他没有自信,可毕竟是夏夫人安排的第一项任务,由不得他不重视,他很想做得漂漂亮亮,只可惜,这与他的努力无关,只看余慈的心情。
如果是那场“九幽盛宴”之前,还不用太担心,可现在余慈已经展现出了他的强横与桀骜——天地大劫之下,送上万人进鬼门关,而且不沾半点儿劫数上身,狠辣还在其次,那种手段,才真叫人目瞪口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苦笑。
双木道人是患得患失,白闵则心有戚戚焉。
话又说回来,白闵现在真不希望余慈到场,看那烟霞岚光障中,正一、黄天对峙之状,大约已经是这边能够控制的极限,再过来一位强者,只能使形势复杂化。
只是,目前的形势,也不是白闵能够控制的。
看上层甲板不断加入的客人,白闵很奇怪。为安全计,到三宝船上的修士,都是经过筛选和邀请,虽也有正一道、黄天道这样不请自来的,但也要通过引荐,像是正一道,就是通过碧波水府,黄天道则是通过三环城天篆分社。
可是这段时间,白闵发现,这类修士变得太多了些,且都不是弱手——还丹修士到这种高端的竞卖会上,就是买了东西回去,十有**也是一个死字,敢到上层甲板来的,莫不是步虚强者以上的人物。
粗略估计,已经有两三百人了,对竞卖会来讲,人气是旺了,可就是把三环城、环带湖附近筛三遍,也找不出这等数目来!
他还注意到,那些修士之间,似乎很有共同话题,就算关系不是那么亲近,也很容易聊在一起,至于勾心斗角,就不用提了。
竞卖会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开始,所以甲板上到处都是这样三三两两的人群,说起来,他和双木道人也属此列。
白闵心中有些不安,虽说打劫三宝船的可能性非常之小,一些事情还是要做,他叫过属下,令其去探探底细,却听属下嘟哝:
“沈掌柜也这么吩咐了。”
白闵微愕,扭头看向远处的沈婉,见她正与刚到船上的孟都公子、天角道人攀谈,无论是八极宗,还是天篆社,都是让人不可小窥的力量,也有不少人想着套套交情,那边很快就围了一个圈子。
白闵稍一思忖,见双木道人眼中也颇些意动,就笑道:“还是那边热闹,咱们去看看?”
这个人情派得及时,双木道人忙不迭地点头。
两人就举步往那边走,路上,双木道人迟疑了下,也是想着还些人情,特意压低声音道:“白掌柜,你们那边,对北面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我是说,纯阳门……”
白闵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有所耳闻,少阳剑窟那边,好像挺糟糕的。”
其实白闵知道的要更多,毕竟,玄黄杀剑重新现世,为了抢夺宝剑,楚原湘和武元辰隔空神念对冲,纯阳门以及租用剑窟的修士,死伤惨重,好像两位大劫法宗师都受了伤,也没有听说哪边夺得了玄黄杀剑。
情况如此惨烈,经过十余日的传播发酵,纵不能说是尽人皆知,相关的情报也已经出现在各方势力的案头上。
之所以不说太多,也是存着给双木道人留面子的想法,免得抢先出口,让人尴尬。
双木道人倒是没想那么多,而且,他说的和白闵所想也不是一回事儿:
“玄黄杀剑这一回现世,血杀戾气都销掉了,不过还是一个‘快’字,剑光一路向南,从纯阳门开始计算,到它再次消失,至少是飞遁了三十多万里,距离三环城也不远了……”
“唔,你是说,这些人是一路追过来的?”
“我看着有点儿像,没觉得,这边剑修很多吗?”
白闵吃他一言提醒,视线再扫过去,果然发现,正如双木道人所言,佩剑者甚多。
这大概也就是专属于剑修的敏感层面了。
或许都是来碰机缘的?若真如此,倒是能让人放轻松些。白闵又想起一事:“林道友对玄黄杀剑的飞行轨迹,也有研究?”
根据随心阁这边的情报,玄黄杀剑破空飞遁,虽然是“明目张胆”,高调无比,但由于速度太快,再加上经常穿行在劫云之中,很难确定其真实轨迹,只能从那些不自量力意图拦截的蠢货尸身遗落位置,大概估出距离,却无法得到精确结果。
双木道人张口就是三十余万里,似乎别有消息来源?
“是从飞魂城内部传出来的,说是苏双鹤也适逢其会……”
“咦?难不成做了渔翁?”
“不,好像给惹了一身骚,回到城中,就闭关不出。”
说话间,已经到了沈婉那个圈子的外围,双木道人有些紧张,白闵理解他的情绪变化,也不直接引见,而是先逐个给他介绍比较面生的对象。
双木道人渐渐安定下来,感叹一声:“附近的头面人物差不多都到了,可余真人还没来啊……”
白闵陪他叹气。
双木道人第二次求他帮忙:“我这边还是要做些功课,若是余真人来了,白兄不妨再帮我引荐一回。”
“有夏夫人的邀请,世上有哪个会拒绝的?是道兄帮我引荐才真……咱们到时一块儿合计吧。”
白闵说着,引双木道人一起,进入到那圈子里,正好听到那边开始了一个新话题。
要说沈婉也好,孟都公子、天角先生也罢,虽是谈笑,目光都有游移,心思大半不在这里,但像他们这样的地位,关心的是一回事儿,嘴上说的是另一回事。现在谈起的,就是三宝船上的那些宝物。
这些宝物以原材料为主,还有些以往流落海外的法器、心诀,还有一些天材地宝的线索,因为没有到成熟期,需要等待一段不短的时间,也只有那些有特殊需求的人才会感兴趣。
而非常突出的一项,就是海人异族,
这个曾经雄霸海外的,足迹遍及北、东、南海,已然建起庞大国度的族群,就因为得罪了罗刹教那一位,举族被灭,幸存者也被枷入血狱鬼府,永世为奴,距此也有大约五劫时光了。
属于海人异族的那些传说,本来已经渐渐湮灭在时光洪流中,却因十多年前,震动天下的九宫魔域,还有那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天劫始发之域”的名头,连带着将“太渊城”遗址遗宝炒热。
在天地大劫较为稳定之后,各路修士又前往海底深处,搜刮宝藏,寻找线索信息,热度持续多年,久久不散。
“海族遗宝”也是海鸥墟乃至于修行界非常热门的概念。
天角先生就问:“听说这回贵阁在东极天柱下颇有斩获,甚至还捕捉到了海人异族血统的生灵?”
“确是如此,不过,这部分已经有客人预定了,且不会在此次竞卖会上放出。”
“我要那些异族何用?只是,相关的物件也没有吗?”
沈婉微笑摇头:“据我所知,东极天柱那一轮收获,其实是买主的倡议,也给予了支持,按照两边的协议,所有收获都要由对方购买或支配……”
天角先生不免失望,沈婉却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叫过沈良,吩咐几句,抬眼看到丘佩,她依然在寻找目标。但这时有人靠上去,是船上某个伙计,不知说了些什么,明艳的笑容就此敛去。
丘佩似乎也感觉到了沈婉的注视,扭头看来,两人视线相接,前者朱唇轻启,微幅开合,那是随心阁独有的唇语,传递出简单却让人心悸的信息:
“有麻烦了。”
沈婉不动声色,继续与人笑语,结束了“海人异族”的话题之后,才告罪离开,同时她也看到,白闵脸上的笑容有点儿僵,大概同样发现了丘佩的唇语信息,可是,二人必须要留下一个,白闵也只能压抑心中不安,继续与人谈笑。
若是换成这样的搭档,不知要省心多少。
沈婉暗叹一声,颔首示意后,向丘佩那边走去,两人尚有一段距离,船舷外铃音连响,这是有贵客到来的标志。
沈婉停下脚步,身为三宝船名义上的掌事者,若是遇到这种情况,必然要迎上去的。
丘佩快走两步,到她身边,此时脸上倒又露出笑容,仿佛刚刚的示警只是一场恶作剧:“可是余真人到了?”
沈婉淡淡瞥她一眼,没有回应。
随着泊阵轰鸣渐息,一行人登上甲板,丘佩只搭了搭眼,就叹息道:“不是啊……”
轻盈悠远的尾音,带着成熟妇人独有的沙哑韵味儿,确实有勾动人心的本钱,但很快,这尾音便似给刀子切过,戛然而止。
与之同时,沈婉的瞳孔也瞬间收缩,却是认出了一行人中,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两位。
犹不知事情严重性的知客,正高声传告:“太昊宗肖宗主到。”
只这一条,没有问题,太昊宗是环带湖附近,中小型宗派的典型代表,比八极宗实力逊色数筹,却又超过寻常的小型宗派,其主要原因就是,其宗主肖神光,乃是一位长生真人,也算是周边地域的头面人物,白闵下帖子的时候,出于礼貌问题,自然会给出一份。
要说这种场合,小宗小派的位置其实很尴尬,真买进什么宝物,太过扎眼,购入资源性材料,又比不过大中型宗门的财大气粗,就常理而言,应该是想着做一做交际,拓展下人脉。
可是,此时的肖神光,就像是之前碧波水府的阚兴离,让人一眼看出,完全就是在从属的位置。
真正的重要人物,是还要走在他前面,未入邀请名单的两位。
丘佩收回视线,脸上笑容不变,侧过身子,就想充当“路人”,无声无息走掉,沈婉早盯着她,及时挽住她的臂弯,低声道:
“这里只有丘执事深悉内情,怎么能离开呢?”
说罢,强拽着她往前迎去。
很快两边视线对接,沈婉和丘佩同时露出笑容,用俗了的形容,大约就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恍若并蒂娇花,明艳动人。
“肖宗主亲至,沈婉未曾远迎,失礼之处,望请见谅。”
唇齿间的字句是一个方向,视线则是另一个方向,而很快,沈婉就将二者并在一起:“原来还有贵客……”
肖神光很有配角的自觉,配合着介绍:“可是沈掌柜当面,我来介绍这两位贵人:罗刹教西陆传法仙师游紫梧大人,四海社大执事万飞罗大人。”
他堂堂一位长生真人,叫起“大人”也是面不改色,本是让人齿冷,可听到他述及的“大人”身份,周围有些见识的修士,深吸口气之余,便都是不再作此想。
东海罗刹教,自古以来,五大神主之一的罗刹鬼王在真界所立法统。
教中不设“掌教”之职,高层只有上师、仙师之分。上师其实就类同于“掌教”,只是不只一人;仙师又有传法、护法之别,传法仙师,实是高层中的高层,数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相较于东海方位,真界大半地域,都在“西方”,所谓“西陆传法仙师”,其实就是“负责真界内陆传法事务的仙师”之意。虽说这个职司,也不只一人,但身份之尊,就是刚刚升起五色云座的张天吉,也要给压得抬不起头来。
相对而言,“四海社”组织松散,“大执事”的职司也就是那回事儿,可这万飞罗的名头,却是当真响亮,虽说是长生真人,可早在三劫之前,他就是此界最精遁法的数人之一,遁法所化的“水云间”神通,有“水穷云起,坐忘不归”之美名,亦是避凶渡劫的上乘秘术。
相比之下,肖神光虽也是长生真人,可不管是在修为境界上,还是地位资历上,还真的只有当小字辈的份儿。
此时,聪明人也都看出来了,这两位强者,不告而来,情况貌似复杂了。
同样是不告而来,他们的性质与张天吉一行,颇为不同。
三宝船是从东海驶出,进入内陆,而无论是罗刹教还是四海社,都是那边的大势力,真要做交易,在海上岂不方便,何必万里迢迢,追到三环城来?
第二十三章 三宝云舟 次第飞讯(四)
烟霞岚光障中,张天吉也感觉到异常,转首对一旁的周初道:“先前我以为,孙敬复到此,也如我们一般,是冲着上清遗宝,冲着那余慈而来,可如今看来,有些不妥。”
“师兄说的是。”
周初素来面无表情,少有情绪波动,虽说这一桩事里,搁着他族侄的性命,考虑得依旧周全公允:“时间对不上,除非孙敬复像你我二人一般,正在北地游历,但就算是那样,只孙敬复一人,还拿不下余慈……目标若不是那位,就只能是三宝船。”
张天吉比较赞成,又提及游紫梧和万飞罗:“罗刹教和四海社高层关系密切,但联袂出面,还是少见,这里宣示意味儿极重,应该是公对公。没听说上清宗与那两边有什么旧怨,那就只会针对随心阁,还有那几个合伙人了。”
说着,他又对阚兴离吩咐一声:“把宝物清单拿来。”
阚兴离虽是碧波水府排在前五位的高层,这时候却没有半点儿脾气——撺掇人家族弟去送死也就罢了,到头来还是落入了赤霄天的圈套,又给苦主找上门来,他们实在没有脸面再拒绝什么。
张天吉拿了清单,搭眼一扫,见上面的宝物,依旧是按照“青录紫章”、“玉书金篇”、“玄牒幽符”三类分划,他很快就将后两类略去,只看“青录紫章”里的条目。
但他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到后来连“玉书金篇”、“玄牒幽符”里的也看了个遍,却没有发现值得注意的东西。
张天吉从来都不是个有耐性的人,看得气闷,干脆甩手丢给周初。
周初却不急着看,张天吉的眼光不在他之下,既然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换他恐怕也没什么用处。
扭头看向远处那万千缨络之下的身影,稍做沉吟,周初便道:
“清单上的条目没有异常,可清单本身……有没有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东西呢?”
张天吉猛地一怔,随即闭上眼睛,以他的修为境界,过目不忘几近乎本能,稍一回忆,就将里面上千种宝物分门别类,果然发现了异常。
“这里面,倒是不见售卖海外生灵了……”
船上物宝、道宝、人宝这“三宝”之中,以人宝最为敏感,因为涉及人口贩卖,在很多时候都是禁忌。可越是这样,需求越是巨大,不只是一些旁门、魔门有需求,就是玄门正派,也有买回去训练成道兵的。
海外、域外异族血统繁杂,各有特色,数目也是惊人,绝对是一种投入廉价,获利丰厚的买卖,想让随心阁之类的商家,舍去这一股利润,想也不太可能。
“这里还真瞒着东西?”
张天吉倒也干脆,刹那间神意成网,往三宝船上罩落,对一位劫法宗师来说,神意感应覆盖百里区域,完全不能称之为“难度”,像张天吉这样的,追求的是“全知无漏”的精细度。
可是,很快他就收回感应,皱起眉头:“禁制重重,干扰颇多,我也不好做得太过分,想探明白,很是麻烦……”
此时,周初才认真去看宝物清单,他倒是三类通读,细细比较,末了方道:
“清单上缺的也不只是海外生灵。记得前段时间,东海上海人异族的遗址发掘热度甚高,是很好的噱头,而且海人异族精通法器制炼、机关消息,丹术也有可称道处,若是商家无良,全冠上类似的名头都有可能,随心阁倒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借这一场东风,甚至是半点儿不沾。”
“唔,果然有问题。”
张天吉就琢磨着,如何探一探底,像这样东疑西猜的,回头怕不让孙敬复那小辈笑话?
周初倒是自有判断:“若随心阁真要做事,纵不能说是天衣无缝,也不会像这般欲盖弥彰,且主动横生枝节……干脆叫人来问一问便好。”
说着,他触发云座之上的感应机关,沈婉还在那里应付罗刹教、四海社的“贵客”,不克分身,是白闵接了消息,迟疑了下,便来到烟霞岚光障中,向张天吉等人行礼。
张天吉懒得与这等小辈打交道,故而是周初出面,也是单刀直入:“我等前来,是对海外生灵以及海人异族的遗宝感应兴趣,怎么贵阁不曾摆出此类货品?”
白闵身处烟障之中,又受到几位长生中人的气机压迫,脑子都不太灵光了,只能是有一说一,将之前沈婉告知天角先生的理由复述一遍。这多少让张天吉感到意外:
“有人预订了?谁预定的?具体是什么东西?”
“这个,晚辈着实不知。”
见白闵确实所知有限,周初也不再逼问,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正好游紫梧那边“寒喧”已毕,也飞上了烟霞岚光障,云座升起,不出所料也是一座五色祥云,两朵白云拱卫之势。
毕竟是在同一处机关阵势中,彼此气机互通,张天吉便觉得有潮水一般的力量刷过,往那边看时,只见游紫梧身外亦有神通化现。
众所周知,因为罗刹鬼王的独特嗜好,罗刹教高层多美人儿,游紫梧身为男子,相貌平平,却能在教中占据高位,自然有他的底气。
其身外光影呈宝幢之形,却是棱角分明,分八棱八角,八个切面,面面如镜,其中每一面都映照出游紫梧的法身,喜、怒、悲、恨,各有不同,轮转不定,倒把游紫梧的真身遮蔽。而每个法身之外,亦都化出不同的元气环境,碧空幽狱、海水烈焰,连迭变化,十分奇妙。
宝幢切面上的法身可不是泥雕木塑,每一具都活灵活现,虽在不同情绪情境之下,却自有相应的表情变化,似乎也能对外界生出反应。
每当法身的视线切过身上,张天吉都微有不适,他都如此,更说船上的其他人。
很快,船上相对随意的气氛一扫而空,甲板上静寂无声,不时有人抹一把汗,或者避往更远处,就是本来要出去烟霞岚光障的白闵,也僵在原地,借着张天吉等人,抵挡那份压力。
足足十息之后,宝幢上八具法身才瞌闭双目,似若入定,船上修士同时长出口气,有的人甚至近乎虚脱,还有的更干脆,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张天吉冷笑一声:“果然是来者不善。”
虽然自家的目的也不是太单纯,可相较于游紫梧,就实在不值一提了,这时明摆着要敲打啊!
旁边白闵神色百变,很快离开,往沈婉那边去了,却不知道张天吉早将一只亲炼的小鬼附过去,将那边的信息源源不断地传回。
白闵刚到沈婉处,就听她沉声道:“……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沈婉这些年来,沉静自守,威仪日重,白闵听得心里就是一突,然后才发现,沈婉并非是针对他,而是指向了丘佩。
丘佩轻抚鬓发,脸上竟还是笑吟吟的:“都是听令于人,哪有什么解释可言?与其在这儿深挖根底,不如去想想,怎么应付过去吧……这情势,我看着都替你心焦呢。”
白闵不忍心再看沈婉的神情,转过头去。
正如丘佩所言,这个面厚心黑的女人,便是折了三宝船,依然可以凭借着雷铜的宠爱和丘家的支持,随随便便安插到别处,继续享受一切待遇,
沈婉却如无根之萍,一切身家、在阁中的地位,都只在她手中的事业上,一旦有失,且不说别的,只是在后面虎视眈眈的雷家,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她治罪,至不济也可以发落到偏僻无人的角落,就此搁置起来,她这些年来的努力,也将毁于一旦。
现在,白闵都怀疑,这一场突发意外,是不是雷家给沈婉设的局……
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单只丘佩这人,就绝不是肯自陷险地的主儿,而且拿着能让游紫梧这样的罗刹教高层亲身前来的“事物”,去陷害一个尚未真正成气候的掌柜,也实在不符合上边惯有的商人习性。
心里正琢磨着,沈婉话音入耳:“是我问道于盲,在这样的层面,雷家应该也不会对你吐露实情才对……白掌柜!”
白闵一怔,方应道:“沈掌柜有何吩咐?”
他并不因为沈婉面临的极端被动局面,而有什么怠慢,这不是因为沈婉的职司要比他高半格,而是力行“人情派送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再说,现在真真切切是在一条船上,下方不是海水深渊,却是更恐怖的雷暴劫云,万一真出了事儿,谁能逃得过去?
“刚刚天吉真君问的什么?”
“有关‘人宝’,还有海人异族……”
沈婉微微点头,向一侧沈良道:“去请天角先生过来。”
不一刻,天角先生到此,眉峰紧锁,显然也对当前局面颇为警惕。沈婉则单刀直入:
“如今事态紧急,沈婉有事请教,请恕无礼。我知先生对那些海人异族遗宝很感兴趣,不知想用来做何处理?”
“这个,也就是研究上面的符纹风格,毕竟是自成一体。此外,前段时间,我听妙手坊的朋友提起,他一位弟子主持发掘海人异族遗址,出土了一批机关残骸,据说里面有太渊惊魂炮的残余,只是后来局势动荡,残骸流散四方……”
听到这里,沈婉、白闵,甚至于丘佩都是怔忡,一时面面相觑。
也在此时,又听知客唱名:“玉尺社雪会首到。”
玉尺社不算什么大势力,雪会首也不是什么长生真人,但只要知道其中关窍的,都是回头,见得来人,天角先生叹道:
“余先生终究还是不来了?”
恰好雪枝移步到此,闻言微怔:“先生竟还没到吗?”
第二十三章 三宝云舟 次第飞讯(五)
一众人等都是哑然,似乎中间有什么环节乱掉了。
倒是白闵暂时缓了一口气,作为本次竞卖会预设的贵宾,余慈来到或是确认不来,都无法影响既定的进程,只有这样的意外情况,倒能够让他们顺理成章地将会期顺延。
毕竟现在的局面,实在不适合启动……
白闵偷眼看游紫梧等人,现在看那边,情况就比较明显了。
越是轻松自然的,就是越想着尽早启动办正事的;像张天吉那边,和周初二人连续埋头磋商的,十有**就是想拖延,从这里也可看出有备无备的差别。
此时,雪枝终于也是看清了当前的局面,还有烟霞岚光云座上,几位强者大能,一时怔忡,继而也焦急起来。
如此要命的时候,余慈却是到哪儿去了?
便在一众人等面面相觑的当口,气氛莫名地有了变化。
而且,变化是从罗刹教、四海社那边发端的。
有八角宝幢遮挡,沈婉、白闵看不到游紫梧的表情,可是却能清晰见到,已是是三劫真人的万飞罗那边,本来古井不波的脸上,却有惊讶之色,先是看向游紫梧,随后,又扭转方向,似乎是受了提醒,发现了某种变故。
当前正是敏感时期,万飞罗的动作,引起了很多人注意,像张天吉,更是由此生出感应,也往那个方向看。由此带着几乎一个甲板的修士,扭过头去。
便在这“万众瞩目”之下,一人从翻腾的云海中走出,脚踏劫云,如履平地,就那么一路走到船首位置,才站住。
移山云舟巨大,就是船首,距预设的会场这边,还有一段距离,但众修士也都看到了,就在那人踏上移山云舟的刹那,其身后翻腾的劫云深处,莫名地雷霆狂暴,喧腾跳跃,仿佛是一头不断扭曲形体的巨兽,要将船首那人一口吞下。
可下一刻,某种更为宏大却无有形质的力量发动,硬生生将那波雷霆压伏,一时“风平浪静”。
甲板上也都静了下来。不知有多少人在此刻生出疑惑:
此人是谁?
观其形貌,身材高大,褚袍锦衣,头戴金冠,面目轮廓深刻,下巴刮得铁青,有豪雄之姿,气魄甚大,尤其是面对张天吉、万飞罗这样的人物盯视,也是从容中带着冷淡。
究竟是谁?
白闵脑中存了此界许多重要人物的影像,可一时间想挑拣起来,却是困难。这其实也是某种失常,却是受到船首那人气魄的影响,以致于思路僵滞。
不过这时候,他看到游紫梧身外,八角宝幢重新转动,速度当然比不上之前立威时,却另有巍然如山河掉转之感,让人不敢再看。这种状态,是不是也表现出那位心中的警惕和戒心呢?
也不只是游紫梧,烟霞岚光障中,本来已经有些消停的真人异象层生,分明是都紧张起来。
一定是来了大人物!
越急越想不出是谁,只见那男子环视一眼,倒是停在万飞罗身上:
“老万,你不在海上想着吃补壮胆,到这儿干什么。”
一语既出,万飞罗脸上阴了一阴,却没说话。
白闵心头又是一冷。关于万飞罗之事,他其实也听说一些传闻。
有人说水云间遁法神通极致精妙,却只是“避劫”之术,而非“渡劫”之法,以至于万飞罗虽在三劫之前就步入长生,又安然渡过多次大劫,却始终没能再进一步,依旧是三劫老牌真人……
显然,这是万飞罗心口的疮疤,能公然揭下,直指其非,且让万飞罗连回应都做不到的,必然也是资历老、境界高乃至极其强横的大能。
白闵忍着心头惶然,定睛再看,只见来人虽是气魄雄浑,然而脸上略带病容,细看还有伤痕,嗓音也有些沙哑破音,另外……嘴巴开裂得有些大?
越是看到这些,越找不到对应者。
当然,他们也没有一个敢上前问个明白,眼看着来人在船着稍顿,一路走来直上烟霞岚光障。
初时,不见云座,直到那人升举起来,忽有一层墨色绽开,仿佛是哪位大师写意笔锋抹画,一个突锋,就是一个狰狞魔物出来,刹那间魔影层涌,却是自有法度,如莲花开绽,竟可见恢宏华丽之姿。
群魔毕现,齐声发啸,却是雄浑清亮,如钟声远振,直入云霄。
便在钟声响起的刹那,白闵骤然明悟:
我的娘……武元辰!
身处较大势力之中几位,都知北面发生的大概情况,因为玄黄杀剑之事,武元辰和楚原湘万里神意对冲,双双受伤。
楚原湘还好,就近就是清虚道德宗的势力覆盖范围,可那武元辰只身进入北地三湖区域,全盛时期还好,一旦受伤,立刻就是深陷重围,据说清虚道德宗正纠合洗玉盟强者,趁机追杀,务必让此人难回北地。
可谁能想到,这个以胆气著称的大魔头,竟然不往北去,直往南来,让围堵他的洗玉盟强者,纷纷扑空。
乍明晰此人身份,白闵两眼一闭。
够了吧!
武元辰、游紫梧、张天吉三位劫法宗师,还有万飞罗、周初等长生真人,长生中人竟有八位之多,别说天地大劫肆虐之时,就是在此界全盛时期,想看到这么“大人物”,也要等到哪个水准之上的宗门庆典,广邀同道,又或者大规模交战之时。
这样的局面,对于随心阁来说,分明已经崩了!
像是武元辰,此人肯定不在邀请之列,也无引荐,最重要的,这样的大魔头,如何交涉?各大商家当然不是纯洁的羊羔,也不在乎什么玄门、魔门之分,可像这种场合,任由其出入,终究不妥。
还没想出个万全之计,旁边微有骚动,一回头,熟悉的面孔出现。
余慈来了!
来得可真是无声无息,大约是唱名的那位也被武元辰魔威所摄,失了魂魄,根本没注意,又有一位长生真人到来。
其实再来一位又如何,已经九个了……
“抱歉,我来迟了。”
白闵有些走神,只见余慈笑得从容,若换一个局面,像他这样的长生真人,定是会场的核心,可如今……
还好,孟都公子、天角先生都深谙做人之道,及时上前招呼,也给余慈一个看清局面的时间。
余慈也往烟霞岚光云座上扫了几眼,但脸上并无变化,倒是对众人一一扫呼,尤其见到沈婉,更是笑吟吟道:“北荒一别,倏乎近三十载,沈掌柜风华更胜当年,实是不胜之喜。”
沈婉裣衽施礼,笑应道:“余真人一跃登入长生,才真是可喜可贺。”
不太清楚里面情况的人们,都是惊讶。余慈给他们解释:“当年我尚在通神境界时,就已经是沈掌柜的大主顾了……”
他有意说得生动,却是有了歧义,旁边人们有的联想到了,却是都忍着,只有丘佩,明眸顾盼,在两人脸上一绕,唇边弧线上挑,很是明显。
沈婉只当不知,神色如故:“余真人来得迟了,一会竞卖会上,定要慷慨解囊,为妾身撑撑场面。”
余慈哈哈一笑:“这些年也攒了些家底,既然沈掌柜这么说,我何吝一掷之力?”
他说的真是豪气,有人便本能地在心中嘲笑他不知轻重。
此时已经在座的其他人不提,单只是烟霞岚光云座上,那几位长生中人,有南国玄门大宗的正一道、黄天道,有以豪富著称的东海罗刹教,更有此界最顶尖人物之一的武元辰。
就是等而下之的,也是碧波水府这样的沧江一霸。
和他们比财力,用“不自量力”来形容,都算客气。
可念头再转,忽地就是发怔,也算,还要好好盘算一下?
要知道,现在的余慈,可是有当年上清宗的家底支撑。
好吧,就算只有九幽冥狱一个,里面可是有上清宗十余劫的底蕴,不说别的,就是封印进去的那些强力妖魔,随便拿一个出来贩卖,恐怕都是天文数字。
现在这些门阀大宗,又有几个会拿出一整个虚空世界的积蓄,给自家门人站台?
思来想去,难道这位才是今日最财大气粗的那个?
烟霞岚光障里,张天吉又和周初对视一眼,表情很是微妙,就是万飞罗、孙敬复等人,也感觉到了这种奇妙的气氛,饶有兴味地观察。
只有武元辰和游紫梧,没有人知道他们想什么,也没什么人能探测虚实。
沈婉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了,她不动声色地换一口气,举臂相引:“余真人,请升座。”
随她话音,甲板忽然烟气弥漫,烟霞岚光障不断蔓延,开辟出会场,其实是将所有人、包括这艘移山云舟大部,都包在其中,每个人的面目都会受到一定的遮蔽处理,不管进入、退出,各方感知都会受到干扰,如果中间再有些移位,就更难判断,这是给竞买的修士,做的一层保障。
当然,另一方面,存放宝物的重地,与烟霞岚光障完全是另一个体系,两边甚至是相互排斥的关系,也是给船上的防护再加一把锁。
若在此前,这几乎就是万全之策,可如今,却很难让人真正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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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高下之分 云数之别(上)
余慈迈步上前,当下就白云升起,开辟出一片空间,除此之外,再不见任何异象,别说与武元辰、游紫梧的相比,就是同为长生真人的孙敬复、周初,似也要胜过他许多。
大概唯一能相比较的,就是太昊宗肖神光这种级数。余慈倒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在空中云雾中找了个位置,只是,貌似是出了状况……
随着余慈入位,肖神光本来还是俯视,后来慢慢变成平视,再后来脑袋已经要仰起来,不由冷哼:
“好没规矩!”
肖神光还是有几分城府的,若只是代表太昊宗一家,他明面上绝不会说出这些话来。可问题是,他现在就是游紫梧的跟班,能够得入这位的法眼,也是他一位族女,得以拜入罗刹教的缘故,他当然想着背靠大树,多乘阴凉,这时候自然也要表一表立场。
而且,他说的其实也没错,作为长生真人,余慈确实不懂规矩!
余慈入位之时,雪枝带着两个玉尺社的美婢,在他身后,准备随时听命侍候。她怎么说也跟了苏双鹤多年,对此界一些规矩比较了解,看余慈的做法,心头也是发紧,不由低声道:
“先生,咱们的位置有些……不妥。”
“嗯?”
经过那一夜的变故,雪枝对余慈的忌惮甚至于恐惧,是深入骨髓的,只这一声,险些就把后面的话给噎住,她心思也算机敏,想到了别的说法:“先生,天角先生、孟都公子刚刚都说要来拜会的,这个位置,他们未必敢来。”
“哦?”
雪枝又给噎了下,对余慈似走神又似不屑的简短回应,彻底无奈了。眼前这位,分明也是极聪慧之人,怎么现在无论如何都点不醒呢?这段时日以来,他也确实是呼风唤雨,没有人敢违逆他的意思,然而眼下可不是在岛上院中,由他胡作非为,这是在连劫法宗师都来了三位的三宝船上!
这烟霞岚光云座,既然有个“座”字,很明显也有座次之分,上下之别,他一位长生真人,直接和武元辰、游紫梧这样的大能平头,会让别人怎么想?
且看天吉真君,那位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但他的云座所在,分明也比武、游二人低了些许,这不是向二人低头,而是规矩,也是礼仪。
余慈这边的情况,就摆在众修士头顶,想不看见也没法子,最要命是,这位还在还往上飘,难道非要直飘到最顶上才罢休吗?
白闵眼前就是一黑:这气氛真的是救不回来了……
艰涩又无奈地四顾,周围的人们,包括丘佩那女人,脸上都失去了一贯的笑容。
不管是武元辰还是游紫梧,都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尤其是前者,更是威煞盖世的强硬凶横之辈;至于余慈,背靠九幽冥狱,“九幽盛宴”屠尽万人,不沾半点儿因果的家伙,同样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不投机,当场打杀起来,这满船修士及价值连城的货物,能留存者几稀。
可怜他们这些掌柜、主事,连逃命的资格都不会有……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看着余慈飘飞上去,武元辰没有说话,游紫梧也没有开口。
另一边,张天吉则有些疑惑,他视线扫过武、游二人,沉吟起来。
就张天吉本心而言,对余慈“逾越”的举动,当然也颇为不满,可这次他们过来,本就是打探余慈虚实的,以筹谋如何将九幽冥狱,纳入正一道的控制。在没有进一步精确的信息之前,不会轻易动手。
倒是武、游二人的态度,让人琢磨不透。是这二位突然变了脾气,胸怀大度?
别开玩笑了……
自武元辰现身之后,烟霞岚光障中,两位大劫法宗师遥遥对峙,表面上互不干涉,其实暗地里气机百变,暗流汹涌——彼此未必真要做上一场,可是同等层次,又非故交,目的又不明朗,在此近距离上,谁故作大度,就是白痴无疑。
唔,难道就是因为互相牵制,又彼此忌惮,不想因为区区虚礼,破坏了平衡?
再细想一层,武元辰或许真是受了重伤……
若非如此,像他这样出了名的凶暴之徒,看谁不顺眼,说打杀就打杀了,何须隐忍?
他心中略有所得,也转过头去,和周初沟通。一时却是忘了,他虽是比武、游二人逊色一筹,却同样是众人关注的对象。
见三位劫法宗师都没有做出想象中的反应,下方众修士绷得几乎要断掉的心弦当即嗡嗡乱颤,一时松紧变化,纷乱不堪。
这……这是怎么个意思?
另一侧,孟都公子和天角先生也是面面相觑,苦笑难尽。他二人属名请帖之上,本来是要在竞卖会上做一做功课、和余慈培养些交情,哪知事态频发,根本就找不到交流的机会。
可是,若真的由余慈那边“生事”,真惹出祸来,联名相邀的他们,也脱不了干系。二人并非是孤家寡人,一个代表八极宗,一个代表天篆社,有些事态,也是万万回避不得的。
“唉,余真人背负上清一脉的声名,想来也不好屈居人下。只是这样硬来,还是不甚妥当……我去打个招呼吧。”
“有劳先生。”
作为宗门修士,孟都公子也要避嫌,倒是天角先生地位超然,有些事情做来,最是自然。
烟霞岚光障覆盖之处,都是在一个阵势体系之中,只是各自分割区域罢了。当下天角先生便驱动身外云雾,往几位长生中人的方向而来。
有天篆社的名头依靠,他与正一、黄天二宗,其实都保持着比较良好的关系,先向那边拱手,做全了礼数,就停在这边,向余慈所在远远招呼一声:
“余先生……”
这一系列做法,自然也是某种暗示,就看余慈是否领情了。让人庆幸的是,余慈大概终于理解了是什么缘故,笑了一笑,座下白云飘动,往天角先生的位置移过去,高度自然降下。
身后雪枝长吁口气,只觉得两腿软绵绵提不起劲力,只能闭目喃喃念了几声“巫神保佑”。
天角先生也是长出口气,随即就露出笑容,再施礼感谢余慈前来:“世事难料,妄自邀真人到来,实是有些不妥……如今这环境,着实不太融洽。”
“倒是能看得出。”余慈微微一笑:“气氛严峻,情绪紧张,不知要添多少麻烦。”
天角先生感叹:“正是如此。”
殊不知,他所认为的“麻烦”,和余慈所说,完全不是一码事。
天角先生确实是位纯人,先是以孟都相邀的理由,请余慈过去相叙,也见缝插针,给余慈解释了一番刚刚发生的变故,末了叹道:
“应该就是海人异族遗宝惹出了问题。当年罗刹教横扫东海,灭绝海族,固然是扩张领地,不过对其独有的传承也很感兴趣,否则也不至于还锁拿遗民,发往血狱鬼府,留了一支血脉……虽不知随心阁如何介入此间,总的来看,还是轻率了。”
余慈只是微笑,不予置评。
那边孟都公子不可能大咧咧等在原地,也是借机移转过来,殷勤招待,便如半个地主之般。
这时余慈倒又像是温文君子,和二人客套起座次安排,正你推我让之时,清罄之音悠然穿透云雾烟气,响在每人耳畔。
孟都公子便笑:“罄声三响,各方座次就要定下,不能再轻易移动,咱们就不要再客套了吧……”
他也是顺口道出,然后就是一激,担心余慈联想到什么,哪知余慈倒也干脆,呵呵一笑:“今日之会,便和二位凑在一处,增长见识了。”
“此为孟都之幸。”
说话间,烟霞岚光障中央,也就是移山云舟上层甲板的观景高台之上,行来一位佳人,锦衣云袖,暗花披帛,手持碧玉如意,髻插雀屏之钗,姿容雅致,神色恬淡,足踏烟云,飘飘然真如谪仙之选。
来人正是沈婉。她到高台正中,碧玉如意轻击案上玉罄,又一声清音荡漾。
本来还有些噪噪低音的会场,顷刻间安静下来。
面对云雾中辨不清形貌的人影,沈婉忽尔嫣然一笑,明眸顾盼,四方作礼,却又是温和可亲,烟云之中,只听她轻柔笑语: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早年在阁中随各位掌柜修学术算之时,妾身尤其精于预算一科,何时何地何人,将做何事,开支如何,莫不精熟……细算起来,移山云舟悬空半日当耗三千钱,泊阵启合四百钱,防御阵势开闭三百五十钱,招待各位的花费,人均两钱!”
随他话音,云雾中有清茶、糕点、水果等物,通过特殊渠道移转过来,卖相精致,香气袅袅。两相结合,便有人失声而笑。
这边,天角先生拿起一杯热茶,轻声赞叹:“当真有大将之风。”
话音未落,便听沈婉语气一转:“所以今日,本来不打算动用这烟霞岚光云座的,概因此阵一开,防御阵势一个时辰当加耗二百七十三钱……”
天角先生一口气没憋住,呛出茶沫来。
第二十四章 高下之分 云数之别(中)
沈婉此言,直指几位长生中人,而且,这还没完!
“学算之时,我计算出过一组数字。每当烟霞岚光障开启,多一朵五色云,收益可上浮五点,约是半成;普通顾客要逊色一些,百人以上的场面,按十个一组统计,每多一组,才上升四点,反之亦然。”
稍顿,她轻声道:“此次竞卖会,共邀请一百四十位买家,统计实到是一百五十四位,而会前再确认为一百二十二位,较平均收益下降一成半……我是不是应该希望,五色云再多几朵呢?”
烟云中传来了低笑声。
天角先生又感叹:“要说胆色,也是一等一的。”
沈婉是拿自己和几位“不请自来”的大能开涮,其目的也很明显——她必须要打破几位“不速之客”带来的紧张感,否则一众买家都是战战兢兢,仿佛随时都会大难临头,就算是再合适的宝物,也抵不过自家的性命重要,更可能是当起观众,坐看那几位大能开价了。
现在看来,效果还是有的。
余慈扫视会场,烟霞岚光障能遮蔽他的视线,能干扰他的神意,却无法破坏他对一干人等情绪层面上的感应。
炼制七情魔丹,是为了疗伤,他需要的是较为平和、正面,持续也较长的那些情绪状态。本来竞卖会这样的场合还算合适,却因为连续几位强者驾临,还有某些人很不友好的态度,使这里的味道全变了,戒慎不安成为了主流。
这让余慈挺恼火的。
毕竟,像这样步虚以上修士云集的场面,实在不好找啊……
但是,随着沈婉的努力,烟霞岚光障中的氛围正在一点点地扭转。
沈婉肯定是不懂得情绪神通,然而她却能通过对人心的精到把握,纯以言语、行为的力量,从外而内,将众人的心情调动起来。
论心性资质,她比白衣差了一些,至少是不如那一位坚强,否则也不会信仰神明,奉献自我,但在技巧上,也在“技巧天赋”上,要胜过一些。
白衣本性太过自我,固然坚韧,可骨子里就有尖刺,这不是言行的圆熟所能掩盖得住的。
若要信众,沈婉就是最合适的选择;若要徒儿,白衣则更合适些。
对一位神主而言,二者的价值并无差别。
余慈颇是欣慰,而在他身边,孟都公子却是慨叹出声:
“这位沈掌柜为商,近乎于‘纯’了。”
“哦?”
“移转、调拨、生成各类资源,摆上货架,价高者得,其间高抛低吸,如水之就下,自然成势……能做到这些的商人不少,但只做这些的,少之又少。”
孟都公子摇头叹道:“我也做过一段时间的买卖,深知为商易,为‘纯商’难。手中既有巨量资源,如何不想着挑动人心,执掌权柄?而一旦为之,便再难执中道而行,有了颜色立场,那时,也自是利益攸关,生死攸关。”
他明说沈婉,其实是暗指随心阁。
若随心阁真能做那“纯商”,没有立场偏向,只凭价钱高低,想来就不会陷入到眼下售不敢售,留不敢留的尴尬局面中。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世间人心无常,浊流横溢,“纯”、“素”之质哪可能真的纤尘不染?
孟都公子也是见到沈婉良材美质,有所感慨罢了。
又一声清罄之音,竞卖会正式开始。
为公平计,烟云中有凝固之象,各人的位置都固定起来,不像之前可以随意移位,之前已经并起的,不能再分开,也只能按一方出价——余慈这边就是典型。
还好,这边几位,对竞卖会本身,其实都不怎么感兴趣,余慈完全没有需求,孟都公子只需要购置一些材料,天角先生在明确了没有海人异族的遗宝售卖后,只剩下那么一两个目标,且得失都无所谓,不存在内部竞争的问题。
观其进程,三宝船应是对宝物的竞卖顺序进行了调整。
在场的修士,有一半以上,都是沧江下游和环带湖区域中小型宗门的代表,他们过来,主要目标就是资源性的材料,尤其是深海、东极天柱附近的可以入药、助力修行的那些。
经过三宝船的拣选,品质肯定没有问题,份量和性价比才是重点。
为了人气不至于迅速流失,三宝船虽不至于将其放在最后那么没品,却是按照“青录紫章”、“玉书金篇”、“玄牒幽符”三类分划,使其中的宗门所需资源竞卖插花进行,也是拿“玄牒幽符”级别的暖暖场,调适一下心情。
在更微妙的层面,这也给人生出侥幸之心,越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或许更能捡漏呢?
初时,竞卖的节奏很快,也是不温不火,因为早早就有清单送出,各类人等也都是有选择性地加价,且玄牒幽符层次的东西,绝大部分是以如意钱交易,看不到什么亮眼的交换之物。
这不是个理想的氛围,可以白闵为代表的船上掌柜、执事等,却是暗中祷告,就这样吧,平平安安地进行下去就好。
当然,他们也知道,就算是清单上的所有宝物尽都售出,只要那几位大能没有到手欲得之物,也休想轻易过关,目前也只是延长灾难到来的时间罢了。
可是,延长的时间本身,就是变数。
人们自我情绪的调剂是很有一套的,只要给出一点点的“缝隙”,就能有名为“希望”的种子生根发芽。
不管是捡漏的“期待”也好,面对迷茫未知的“希望”也好,都是在阴暗背景下,令人心中愉悦的“光”,会场的情绪氛围,也由此逐分逐分地转变。
对此,高高在上的那一批人,均有所感。
不过,若非要论一个“高下”的话,游紫梧自认第二,恐怕也没有谁敢自认第一。
转动的宝幢之内,游紫梧其实是在一个沉吟未决的状态中。
随心阁与人合作,发掘海人异族遗宝,偷运到北地,使大人震怒,他也奉命前来,除了追回遗宝,更重要的使命,就是追察出“合作方”的底细,目前,就是“打草惊蛇”的一步。
只是,一棍子扫下去,想抓的“蛇”还没看见,其他的毒蛇也蹿出来太多了些。
尤其是武元辰。
此人现身前后,一直都在人心情绪层面做文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
罗刹教的传承中,神魂方是修行之本,是修行针对最重要对象。
对寻常修士来说,修炼所及,不外乎元神、识神,最多再分显识、隐识,内外三层,但对罗刹教而言,神魂不只是这样死板的、结构上的分划,亦有色、声、香、味、触、法,是立体的、灵动的、丰富多彩的存在,亦可见出境界的分划。
在罗刹教内部,正是以此为标准,区分内外,划判教众。
最低级的家伙,连神魂结构都无法理解,浑浑噩噩,称为“腐肉”,连传教都会避开;
一般教众,仅知其神魂之“形”,可称为“血饲”,是传教的对象,未列入教中正选,还需要开窍;
入室弟子,可知神魂之“色”、“声”、“香”、“味”、“触”中任意一到五种,每多一种,境界就深湛一层,直至开悟出“法意”之妙,便可直入长生。
长生之后,就是觉悟神魂根性灵光的过程,其中奥妙,实难尽述。
至于游紫梧这等大劫法宗师,早可在神魂层面,开辟出“离幻世界”,灵生灵灭,无有尽时,虽较自辟天地的无上神通还弱了一筹,但再有神主加持,冥冥中直可与教中至高无上的“离幻天”相通,演化无穷。
如此修炼法门,说来玄虚,其实就是将“念头”分离细化,将其中的“理”和“情”区别开来。
人之念头生发,如蔓蔓春草,如丝丝雨线,多而广、杂而乱,只有延续不断,汇而成流,方能明于心田。这就是一个不断收束、控制的过程,虽是微末之物,但对大部分修行者而言,“拔草蓄水”,尚有可为。
然而,与念头伴生的微妙情绪,就像是春草之绿,丝雨之寒,概而观之,乍而感之,便有所得。可如何得其绿?如何摄其寒?又如何将这心感意会的“玩意儿”化为无穷无尽的力量?
任何释、玄、儒的正宗心法,都决不会涉及这一层,这就是罗刹教还有部分魔门传承的专属层次。
观武元辰的状态,身上带伤是确凿无疑的了。他如今的作为,可想而知,必是疗伤之用。
至于如何治疗,凭游紫梧对魔门心法的认知,还有这段时间的观察,倒是找出一个较大的可能性:
七情魔丹?
心炼七情药,悲喜天壤间。
若按照之前的类比,七情魔丹的材料,就是由“春草之绿”、“丝雨之寒”这些纯由人心所感的片断组合而成。
单只一人还好,若是出于不同之人,还要归其类,同其质,配其性,化生其妙……何其难也。
一份“材料”有误,一个情绪不对,整个丹药的性质全变,故而魔门炼制七情魔丹,九成九都是害人之物。
武元辰就这么有信心,不会炼出毒丹,把自家害死?
他的胆量,似乎比传说中还要强上许多!
第二十四章 高下之分 云数之别(下)
要说游紫梧身负使命,本没有闲情与武元辰置气,然而从他生出感应,发现对方之后,对面的敌意就相当明显。往简单处想,可说是因为自己破坏了会场的氛围,导致“采集”不利,是而发怒。
但往复杂处想,魔门一脉,拥有除了本教之外,最擅长操弄人心的传承,相关的资料、宝物落在对方手中,岂不是如虎添翼?相比之下,洗玉盟的那些宗门,拿了这些东西,除了给他们上眼药,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从这个角度看,魔门的嫌疑本就最大,而武元辰近段时日,一直在北地流连,自然是瓜田李下。
另一个很直白的问题就是:他“大度”允许武元辰疗养,等对方伤好以后,难道就会承情吗?
游紫梧很清楚武元辰的为人,说心眼儿小是有些过了,但“睚眦必报”一词放在他身上,决无问题。已经冲撞了他,就不用指望日后能和平收场了。
再深思一层,武元辰精擅神意法门,本身又是个真性情,若能将其作为祭礼,献于神主座前……
游紫梧怦然心动。
一念乍起,心头杀意,就如釜中水沸,热气蒸腾,汩汩作声。八角宝幢的转速微不可察地加快些许,形成某种内合之力,将沸腾的念头压住。越是境界高深者,越不愿意“王见王”,原因亦在此于:
一念是生,一念是死,任何敌意杀气,都遮蔽不住,掩饰不了。如此近距离,在两边都不怀善意的情况下,没有当即大打出手,已经是静功了得。也就是游紫梧最精擅神魂之妙,又借烟霞岚光障的特性加以隔阻,才能在短时间内,勉强压制。但这也维持不了多久,
甚至现在,他估摸着,这份杀意,可能已经为武元辰的灵觉所捕获——这等灵觉,乃是无限趋于圆满正觉的元神真性所化,玄机莫测,所谓“心血来潮”、“灵机一动”是也,不是任何手段所能迷惑。
游紫梧只能是干扰其方向,不让武元辰真正确认目标。他也不指望能有偷袭的机会,只要能到迷惑的作用,已经足够。
此外,还有一件事!
他眯起眼睛,视线穿透层层云烟,停留在那边几团模糊的人影之上。
余慈……
虽然从未得见,但他闻名已久。
早在还是通神修士的时候,已经建档立号,且是由不是掌教,胜似掌教的碧游上师亲自督办。他身为西陆传法上师,名义上同级,实则远不能比,只知道十多年前,此人的档案由“观照”,归入了“腹心”一档。
这可不是“贴心人”的意思,而是“心腹之患”!仅次于“神明”一级。
但另一方面,在“神明”之档中,也有某位与其密切勾连。
如此人物,当然是除之而后快。但牵涉到“神明”,真的处理起来,又非常复杂微妙,直接打杀了当然可以,可一旦失误,就要亲自去向神主大人“解释”了。
身负使命没有解决之前,游紫梧绝不愿横生枝节。
就算是针对武元辰,他有意发难,却无意为洗玉盟挡灾,如何动手,需要再做谋划。他仔细思忖片刻,形成了一个概略的计划,而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要“打断”武元辰在情绪层面的作为。
他不好亲自出手,不过,作为同样精通情绪掌控的大师级人物,他自有办法。
竞卖会依旧是不温不火地向前推进,“玄牒幽符”级数的宝物,已经售卖一空,价钱偏低,但能够平平安安卖完,已经足够让人满意的了。
此时摆上桌案的,是一张通往东海深处某“水眼”的路线图,这种包含某种讯息的商品,属于“道宝”类,在“玄牒幽符”一级中是没有的,让众修士精神都骤然一振。
听沈婉的介绍,经随心阁至宝“经纬天仪”的探测,此处“水眼”中,必然藏有至少一件十重天以上的法器,也许是某位修士放在“水眼”中蕴养,也许是哪个倒霉鬼死在其中——这样的话,收获可能会更大。
当然,此处“水眼”的周边环境想来也不乐观,是经过随心阁评估,需要冒相当大的风险,才能进入的危险区域。对随心阁而言,这有些鸡肋,故而才摆上货架,但也明言,如果购买者能够将那件法器拿到手,随心阁能够以溢价回购。
不管这是不是噱头,新奇的玩意儿和未知的可能,总是最让人心动的。
当下就有一个小宗门的修士试探性地开价,而下一刻,便有人竞价。
铃音摇动,清脆悦耳,与之相伴的,是甚为清雅阴柔的嗓音:
“手制云符一件,六形四十八窍,叠合三重。”
众修士先是微怔,待看清了发话人的方向和位置,一时全场哑然。
万飞罗!
这位老牌真人,遁术神通名为“水云间”,可想而知,在云、水之类的法术、符箓上的造诣,其手制云符,肯定是在水准以上。
但重点不是这个,人们不自觉就要想:
自从到来后,一直沉默的这位,突然发话,是终于要开始了吗?
前面竞卖会好不容易调和的气氛,这一刻陡然凝滞。不安便如阴云,覆盖了几乎所有人的心头。
烟霞岚光障微微一荡,强如张天吉、周初等真人修士,便察觉有某种火燎般的杀意刷过。
那是武元辰。
八角宝幢中,游紫梧微微一笑。他不懂如何炼制七情魔丹,但不管如何,翻弄七情,炼丹化药的大概套路总是一样的,这种人心动荡,忐忑不安的氛围,想炼丹可以,就是炼成了,十有**也是剧毒无匹。
想疗伤,还是另寻他途为好。
一念未绝,又有铃音响起:“五万如意钱……对了,沈掌柜,当年我在贵阁设的账号总还在吧?”
沈婉往那边扫了一眼,微笑道:“在的,也足够支应。”
“好极,对了,确认一下,我要的是飞罗真人的那枚手制云符。”
一语既出,烟云又是阵阵骚动。
第二十五章 神应天域 丹成五彩(上)
堂堂三劫真人,万飞罗手制的云符,当然是难得之物,在长生以下修士中,不说其他,便是拿回去参悟,也是好的。
可谁都能看出来,余慈这说法,很有针锋相对的意思。
这……是怎么一个立场?
高台上,沈婉笑容不变,却是出乎人们意料地回绝了:“按照规矩,中途交换之物,需要清单上所有宝物走过流程后,再由鉴定师标注确认,才有售卖的资格。若余真人欲得那云符,还请稍待。”
她回绝得干脆利落,让白闵都替她捏了把冷汗,可接下来,余慈竟是出奇地好说话:“啊,那是我心急了,就依沈掌柜所言。”
又向万飞罗拱了拱手,就那样坐了回去。
不知有多少人在这一刻长出口气。
万飞罗细长的眼睛微眯,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既然出了手,又有余慈搅了一通,自然不会再有人竞价,沈婉很快宣布,那道描绘“水眼”位置的地形图,由万飞罗购得。
收了地图,万飞罗也将所说的云符射出,直落在高台之上。
沈婉并未收起,而是发动阵势,使之在某种异力的作用下,绕着高台,在烟云中沉浮,使得众修士都能看到。
这里有个名目,叫“百宝环”,一次竞卖会下来,百宝环上宝物的多寡,直接彰显着竞卖会的成功与否,而且,往往是针对此中宝物的竞价,才是一场竞卖会最惊喜、最激动人心的部分。
只是今日,在场修士能等到那一刻吗?
万飞罗手制云符,卖相也很是不俗,外形便如一颗水珠,在百宝环牵引轮转的过程中,还因为用力方向不同,在不断变形,活灵活现。
“六种基本形态,对应**方向,却有十八种变化。”
“结构较随意,应该是随手炼制之物,是防护型的,可惜不是遁术。”
这边,余慈和天角先生都先后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他们都是符法大家,只观形态,也能辨认出一些性质。
几乎是话赶话地说完,两人又相视一笑,大起知己之感。
孟都公子也来凑趣:“万飞罗所言不虚,余先生的估价也是准确,六形四十八窍,叠合三重……不知道还有没有进一步叠窍合形的余地?”
一般符箓便如法器祭炼层次,在同等的构符水准下,以分形、窍眼多者取胜,但更要看是否经过叠窍合形的优化。
六形四十八窍的符箓,纯论价值的话,已经类比于六、七重天的法器,而更重要的是,叠合三重,就是通过叠窍合形,使分形、窍眼折合至三分之一的程度,也就是要再算上三倍之数,
十八形,一百四十四窍——若是攻击符箓,已经等同于步虚上阶修士全力一击的水准,防护、遁术之类,效果更是惊人。
更别说叠窍合形之后,激发时的元气消耗、时间长短立刻缩减大半,实战价值大幅提升,已和九、十重天的法器相近。只是使用起来,有次数限制,可除了激发之外,又不需要维持之功,算是各有千秋,在面对比较激烈、被动的局面时,比法器还要适用。
综合起来,余慈的五万如意钱,算是非常公允的价格,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也正因为如此,万飞罗有些捉摸不透余慈的态度。
他回望了游紫梧一眼,看到的只是八角宝幢上诡异的法相。
游紫梧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倒不是他故意作态,而是武元辰似乎认准了,就是他在后面使坏,当即杀意横贯,一层层倾压过来,符合对方的性情,却严重不符目前的实际。
他不是受伤了么——这种有恃无恐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武元辰以胆气著称,却绝不是傻大胆,不是脑袋一热就不管不顾的浑人。当他倾力施为之时,定然是有他的底气在。
刹那间,游紫梧就知道,自己判断有误。
这让他深为忌惮。
任何一位大劫法宗师,都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判断,因为在他们做出判断之前,肯定是经过了多重考量,综合了全方位的信息,甚至也经过自身灵觉的洗炼,便等于是应敌出手,可想而知,一次判断失误,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他一边与武元辰隔空对峙,一边回溯做出判断的种种依据,想找出问题所在。哪还顾得上回应万飞罗?
万飞罗也发现了这边的问题,不再做声,也不再进行预定的动作。
时间就这样滑过,转眼间,“玉书金篇”的诸多资源、宝物已经售尽,“青录紫章”单子都卖出小半,除了最初那一幕之外,竟然没有出任何岔子。长生真人中,除了万飞罗、余慈之外,阚兴离也出了手,却是以碧波水府的名义,买下了一些资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众多修士身处烟霞岚光障中,也有一种踏着云雾的不真实感。
难道那几位大能过来,就是看他们在这儿竞价来着?
奇妙的情绪汇集、酝酿,也彼此影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儿。让人紧张、好奇,又觉得很是刺激。
很多修士根本没打算留到最后,在拿到了自己想到的宝物、资源后,二话不说,便退出会场,远远躲开,船上城中的泊阵没有一刻停歇,不断送下离场的修士,三宝船上,人数自然是越来越少,等“青录紫章”上的宝物开卖时,连最初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也就是四十人左右。
高台上,沈婉周边的“百宝环”上,已经流转着约五十余件各式宝物,以法器为多,初成规模。宝气穿透云雾,光怪陆离,便如此刻船上人心之变,不可测度。
游紫梧舔舔嘴唇,也是在品味情绪层面独有的滋味。
对一位精通此类法门的修士而言,目前的情况,可远观而不可近赏,可聆听而不可品尝,也就是说,在“色、声”之上千变万化,但在“香、味、触、法”四类性质上,又太杂乱了些,而想要炼丹,后四者才是重中之重。
若武元辰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炼出滋补神魂的七情魔丹,他就不是“落魂钟”,而是神主大人了!
而且这期间,武元辰给他的压力一点儿都不曾衰减,始终给予他足够的压力,这种情况下,再分神炼丹,恐怕连神……
脑中骤然一空,游紫梧灵觉激闪,便如剑刃出鞘,锋芒毕露,将之前某个不应有的死结一剑斩灭!
心头四通八达,再无窒碍,可他一点儿畅快之意都不见,心头情绪便如翻卷的暴风黑潮,阴郁而狂躁:
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