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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獠牙之利 心变之奇(上)

    苏双鹤的神意飘荡在冲霄的阴鬼邪气之中,看着巍然如城的巨舰,却像陷入涡流中的落叶,直直驶向黑暗深处。因两界贯通时,元气的冲击,使得江面云路之上,狂风怒号,万千鬼物妖邪透空而来,却在天地法则的压制下,只能化为有形无质的虚影,层层叠叠,你推我挤,凶厉而又混乱。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在鬼影和云气的尽头,会发现一些隐隐绰绰的宫殿飞檐,那里是冥狱王所居。

    这是鬼门关后,第一层冥狱的显化吧。传说中,九幽冥狱十八层,呈倒立的锥形,越往下层去,这些无序放养的东西就越少,宫殿则越发地宏伟,占据着更巨大的空间,也镇压着更可怖的鬼物妖邪。

    苏双鹤曾经参加过上清宗的祭典,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上清宗那群牛鼻子才会放开太霄神庭中固化的一十八个“道化大世界”入口,投影显化,以增颜色。谁会像他眼前所见的这样,直接撕开一个口子,强行使两界贯通?

    苏双鹤不是没见过类似的,甚至是更有甚之的场面,可相对于狰狞凶厉的场景,还是这简直测不出边际的虚空神通更为可怖!

    按照他的常识,能够以这般“微弱”的震荡,牵引两个虚空世界对接,并且能够维持这么长时间,除了“太霄神庭”那般镇压诸天的“奇物”之外,便只有自辟虚空。

    自辟虚空……无上虚空神通!他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人物!

    更别提,从来没有哪一次,他会让人从上万里的距离之外,堂而皇之地牵引入场,将凶兆因果的屎盆子,倒扣在他头上。

    这一刻他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之前那个话题的发端甚至都不是余慈挑起来的,而是刻意引导的结果,如今恶因恶果齐至,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才好。

    就是那见鬼的几句话,余慈真的像信奉师尊长辈那样,践行起来,而且做得如此狠绝!

    在震惊如浪潮般涌过之后,苏双鹤自然而然地升起愤怒的情绪,但很快,骨子里的谨慎便发作起来,忌惮的念头重又占了上风。对他来说,翻脸就是一个念头的事儿,但也是最没有脑子的作法,现在,揣测余慈的用意,才是最现实的。

    苏双鹤没有去看身边的那位,距离太近,让他分辨不出何为真实,他飘游的神意盯着舰首已经开始虚化的人影,那是余慈的分身。与他的第二元神不一样,凝就这具分身的法门,有一种云山雾罩的感觉,看不出根底所在。但其中蕴藏的力量,必须让他正视。

    像赤霄天这样的巨舰,满载可达四万余人,今日也应该在万人以上,就这么给送进了鬼门关里去。

    毫无疑问,这是在展现肌肉,赤霄天必定是在哪个层面上惹了他,可拿出如此坚决狠辣的反应,除了报复之外,更多的还是给世人展现他的态度。

    如果单纯如此,也就罢了,世上被称为“屠夫”、“血手”、“恶魔”的修士,也不在少数,真正让人心生寒意的,是他的手段。

    对余慈来说,屠尽满舰上万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用出了让人屏息的手段,贯穿两界,打开鬼门关,将一舰修士尽都塞入其中。

    如果说,一位长生真人屠尽万人所用的最小力量是一,那么余慈所做这些的消耗,至少也是一百!甚至已经超出了长生真人的上限。

    看起来,并不符合“精准节约”的原则,可他达到了什么效果呢?

    任何人要屠杀万人,所沾染的劫力,都足够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劫数,在如今这环境,更像是在火场里往身上泼油,除了找死,没有第二种形容。

    可就是通过“鬼门关”,将一干人等尽都塞入九幽冥狱,余慈巧妙地做了一个变形。

    余慈没有亲手了结他们,而是用了极为隆重的方式,“礼送出境”。

    九幽冥狱也是一个虚空世界,里面固然是鬼物妖邪横行,却也有着完备的天地法则秩序,如果从另一处角度看,这更像是一次发落,一场流放,再轻点儿形容,就像一次旅行!

    虽然傻子都知道,这万把人到九幽冥狱,能活着出来的可能性完全可以抹消干净。

    这就扭曲了部分的劫力,而更微妙的、也最让苏双鹤恶心的一点是,余慈借他之口,竟是将部分因果恶孽转到他身上,什么“杀出一条路”,倒成了他的撺掇——虽说从事实层面,这句话没错。

    而真正的事实是,余慈展现了他对天地法则意志的熟悉与把握。

    身为大劫法宗师,苏双鹤非常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

    天人之变、天人交感,本就是天底下最玄妙的领域之一,也是任何一个意图冲击最巅峰的修士所必须掌握的技巧和神通。

    如今,眼前这个家伙,就将这份能力展现出来,并通过“自辟虚空”的载体,形成了一份儿让人惊艳、恐惧,却又独一无二,几乎不可复制的神通。

    想到这里,苏双鹤心头杀机层涌。

    这是给谁看的?

    在没有经过进一步的传播、发酵之前,不正是针对他么?

    但很快,苏双鹤又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这是威胁,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真的全无声息,他才必须要警惕了。

    对猛兽而言,提前亮出的獠牙,其最终目的,很可能只是为了避免一场生死搏斗。如今,余慈将某部分力量展示出来,至少一大半站在了明处,对他来说,这是好机会啊!

    现在的忍耐,不正是最好的麻痹手段吗?

    只要等到时机成熟,这家伙会得到教训的,玄黄杀剑也会有的……

    正要拿出个比较合适的脸色,来自于特殊渠道的紧急消息传送过来,刹那间,他的表情就凝固了。

    半晌,他收回了万里外飘游的神意,像是僵尸一样,将脸面转向余慈,冷幽幽盯了他半晌,才勉力吐出一句话:

    “城中有急事需我处理,老弟……咱们后会有期!”

第十八章 獠牙之利 心变之奇(中)

    和余慈多说那一句话,已经是苏双鹤的极限,话音未落,他都不等余慈回应,已是排空急上,倏乎间飞腾万丈,继而悍然冲破厚重的劫云,不过十数息的时间,已直抵碧落天域。留给下面的,只有扭曲飞动的电火和混浊雷鸣。

    相较于地面上阴霾重重,在碧落之中,依旧是幽蓝净澈,万丈阳光挥斥如剑,盈满天域,照在身上,几乎将下界的阴晦之气一扫而空。

    只可惜,阳光能扫去他身上的污浊,却扫不掉心里的晦气和戾气。从特殊渠道转来的消息,他念一次,心里的怒火就攀升一级:

    “纯阳门少阳剑窟……发现玄黄杀剑!”

    玄黄杀剑在少阳剑窟?现在还被人发现了?

    那个余慈是蠢材吗?

    余慈是不是蠢材还不好说,现在苏双鹤觉得自己才像一个最蠢的货郎,为了进货和人费尽口舌、又贴尽好处,把什么都做到位了,到来却被告知,人家店里根本就没有他需要的货色……

    这种直接砍落他基本水准的遭遇,实在是憋气闹心到了极致。可他还必须把全副精力都转移到更紧要的事情上去。

    他需要玄黄杀剑,那是实现他计划的最好祭品。

    现在的真界,也是压制玄黄杀剑的最佳环境:玄黄杀剑之杀气惊天动地,其杀劫也是无以伦比,而天地大劫当道,可以将此剑的威胁降至最低。

    他计算得很好,却完全没料到,让此界绝大多数人都要淌口水的绝世剑器,竟然就被那家伙扔在了少阳剑窟里……

    想到这儿,苏双鹤又要忍不住了。他低头下看,可惜,高及千里的幽蓝空域、还有厚重的云层叠在一起,他的眼力再好,也看不到下方岛上,那个可恨的家伙。

    苏双鹤脸上阴晴不定,某种阴暗的情绪正啮咬着他的心。

    那是后悔……

    原来玄黄杀剑真的不在余慈手里,甚至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那他昨日何必与庆长老争执?

    如果不是那个要获得玄黄杀剑的私心,而是按照天遁宗的安排,双方合力,也许已经得手了,之后针对夏夫人的刺杀会变得简单很多。

    至于现在,他想反悔都不可能了。在他的坚持之下,天遁宗修改了计划,宗门主力已经向洗玉湖转移,开始新一轮的布置。如果现在重新抽调回来,只能是两边不讨好……

    不过再想想,从今日的变故来看,余慈的虚空神通登峰造极,威能全开的话,绝对是远远超过了他们事先的估计,到时候,也许九幽冥狱就会在他这别院里显化了!

    是吧?

    这里面更多的还是自我安慰,可苏双鹤还必须继续这么下去。

    还是一箭双雕更有技巧……

    完备的计划永远都胜过冲动……

    观察的时间越长对方暴露的弱点越多……

    然后……

    “混账!”

    爆发式的咆哮席轰传千里,幽蓝天域荡漾起肉眼可见的波纹,就是下方的厚重劫云都给吹起了一个不小的涡漩,但最终,尖锐的音波还是逐步衰减、模糊、低弱,最后传递到地面上,也不过就是一道混浊的雷鸣罢了。

    雷声传递到地面的时候,小岛上的别院,余慈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空。某人以为在千里高空、有劫云遮蔽,就可以避过他的感应……那还真是让人发笑啊。

    也许在天地大劫的干扰下,他捕捉不到对方的气息,可那样强烈的恶念和杀意,以及由此掀动的情绪波澜,就算是远去万里、十万里,他也可以有所察觉。

    他只是有些奇怪,苏双鹤的情绪起落真的很大,爆发得突然,收束得却又很快、很极端。

    在他看来,人的情绪应该类比于大海潮水,起伏涨落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可以波平如镜,也可以强若海啸,其先期的预兆和后续的影响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但苏双鹤的情绪不是这样,当他情绪波动超出某一个区间之后,一下子收束,回归到常态,是他谨慎的性格所致?还是大劫法宗师的自制力?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

    以后会知道的。因为余慈借着那个情绪暴乱的机会,已经将一颗“种子”点了进去。

    苏双鹤满心的都是杀他的念头,余慈自然也不会客气,而对付一位大劫法宗师,先下手为强是非常有必要的。

    当然,想靠这种东西一举压服苏双鹤,不啻于天方夜谭,说不定只在对方某次常规的洗炼修行中,就给化成飞灰,但若是苏双鹤在此期间,再有情绪的反常波动,余慈应该能够察觉蛛丝马迹,由此真正窥其虚实,再安排别的手段。

    做完这一切,余慈就先把苏双鹤抛到脑后,仰观天穹,直指东北方向。

    那里是纯阳门的少阳剑窟所在,是赤霄天急递消息之所指,也是苏双鹤情绪失控的根源。

    万里之外,在进入九幽冥狱之前,他的那具分身已经将尹阁主手中的传讯飞剑抢到了手,读取了里面的消息,也将其传送过来。余慈抚额,有些头痛。

    果然,总不能指望老天爷做出些让人省心的事儿来。

    传讯飞剑上的消息很简单:

    少阳剑窟某某渡劫,引爆天罚,劫灭而玄黄出。

    其实就是说,少阳剑窟里某个倒霉蛋闭关不知多少年,根本不知道外界的局面,今日觉得时机到了,要一举破入长生境界,结果招来天地大劫,把少阳剑窟砸得满目疮痍,鸡飞狗跳,而在此过程中,深藏在剑窟洞府中的玄黄杀剑,被天地法则意志捕捉到,引爆了更可怖的劫数,也使得玄黄杀剑的存在,为人所知。

    唯有一事不明,他记的,谷梁老祖当年与他订约,以十年为期,由其座下首徒俞南镇守在侧,他本还担心分身念头抽离,十年间俞南入府,轻而易举携了玄黄杀剑离开。

    可看情况,如今玄黄杀剑还在,是他们守约退走?可时间早过了吧,租赁的洞府怎么说?还专门为他延期不成?

    隐约觉得这件事情,谷梁老祖那边应该也有说法,但余慈更清楚,自己必须赶马上过去。

    可时间是个大问题。

    作为纯阳门的大本营,龙霄城与环带湖的距离其实不算远,而那是相对于整个真界来说,二者直线距离也在数十万里以上,就是真人修士,赶过去也要五六天时间。

    事态消息通过传讯飞剑送达,如今还是生鲜**,可五六天后是怎么样的情况,就谁也不知道了。

    这样,让幽蕊赶过来?有她的灵巫神通,还有阿大的虚空挪移,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但很快余慈就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在与飞魂城接触的时间点上,幽蕊过来,实在太敏感了,还是要安排得更妥帖才好。

    况且,他应该还有更“简洁”的办法。

    余慈依旧仰头“观天”。

    所谓“观天”,其实是以生死存灭法则为本,顺延而下,观测天地法则体系的变化。传说中“察天文、识地理、知奇门、晓阴阳”,又或“揆端推类,原始见终”,不外如是。

    想要直接观察到玄黄杀剑不太可能,因为剑器本身,就是与天地法则格格不入,根本无法追索源头,不过余慈还记得,当初他凝就的剑意分身,还摄了天龙真形之气,如今分身离散,可天龙真形之气应该还在吧……

    神意倏然“打开”。

    像是一把大伞,生死存灭法则就是伞柄,铺展开来的神识自然就是伞面,伞下的阴影,就是神意之所及。

    好吧,其实这个形容很蹩脚。

    当余慈意识的前端重新进入真实之域,就有了类似的念头。

    真实之域是什么样子的?余慈还不是太清晰,清晰的仅仅是自己的感觉。

    他就像是在海水中挣扎,偶尔冒头,换一口气,然后就又沉了下去。要想长久地浮在上面,最关键是要把踩水的功夫练好,具备在大海中击浪的本事。

    余慈的情况其实要更好一些,他知水性,未必比其他人强多少,但却有一块海面上的浮板,就是生死存灭的根本法则。很多时候,虽是难以支撑他的体重,却总有浮上来的时候,便如此刻。

    他在寻找天龙真形之气。

    所谓的“天龙真形之气”,是充塞于天地间,至刚至阳的浩大元气,又有着生灵的凶横情绪,后者并不会体现在天地法则体系中,却可以为人之神意所感知,两相结合,可以做出相对准确的定位,前提是,余慈的感应能够覆盖那片区域。

    如果是在天地法则体系中游走,如果是刚才那种“蹩脚”的形容,他是做不到的,

    神意毕竟还要受到天地元气的干扰,随着距离的增加而不断衰减,更别提搜检和反馈,都需要一定的消耗。所谓的“神意大伞”,本身就彰显着极限的存在。

    可是,当余慈进入了真实之域,一切天地法则的束缚,忽然就消失无踪,虽说只是冒出一个“脑袋”的距离,可无拘无束的通达,将份属于他的“真实”,映现在心湖中。

    “真实”本身并无价值,唯有与“虚假”相对,才能见出其可贵。

    它不依托于法则存在,更准确地讲,不依托于旧有的规则,因为其存在本身,就是新的法度。是一种完全以“真实”为中心,纯粹而高效运转的法则,再由此反馈回去,仍“浸泡在海水里”的“头颈以下”,就有同步的趋势,

    当然,在天地法则体系的笼罩下,这种转变不太可能成功,却已将“格格不入”的感觉,深刻在从属于他的每一寸肌体中,也深刻在神魂的每个角落。

    也就是他自辟虚空的无上神通,使他始终与真界保持着“距离”,否则只此一变,大劫必降!

    此时此刻,在余慈“眼中”,世间只有三样:

    我、从我、非我!

    “我”即“真实”;

    “从我”即“趋于真实”,他的那些信众,均属于此类;

    “非我”则是“与真实相悖”,且不具有任何“趋向”的“渠道”。

    茫茫天地,万事万物,均如此分划。

    最重要的是“我”与“从我”,不只包括他的形神所及,信众所聚,还包括他留在天地之间、涂抹不去的印记,这就是余慈神游反照,洞彻无漏的领域,天龙真形之气正是属于此类。

    刹那间,余慈“视野”扩展。

    生死存灭法则依旧是“伞柄”,可神意不再是“伞面”,而是飘落下来“雨丝”。交错纵横的天地法则体系,才是“伞骨”和“伞面”。它们正拼命地阻挡“雨丝”的飞降和渗透,但问题在于,面积太大,漏洞太多,收效甚微。

    很快,“地面”上已经处处是“水渍”。

    余慈扩张的视野中,很快出现了苏双鹤。此时这位飞魂城的大巫,正施展一种类似于虚空挪移的神通,他乘坐巫灵日冕车,利用引车的金乌,与碧落天域的日光充分反应,金光夺目,扭曲虚空,一个闪现就是数百里过去。

    巫法神通,着实不可思议……但余慈还是瞬间超越了他。

    车驾上的苏双鹤没有任何感应。

    前方,新的“视野”迎面而来,转眼相汇,使余慈的视野再次拓展。

    从这个意义上讲,余慈的“视野”并不是延伸至此,而是与同样拓展开来的分支汇合。

    像是就像是“地面上的水渍”,由无数点水滴扩张、流淌、最终交接,再没有任何缝隙,覆盖了每块区域,触及了每个层次,近乎全知,由此全能。

    也因此,他看到了,在七十万里开外,更准确地讲,是在七十万九千四百五十七里之外,天地元气如龙卷一般,垂下万丈风尾,肆虐山川。

    那是少阳剑窟。

    视角贴近,随即放大,可以看到,少阳剑窟主峰之上灵光万丈,数百里护山符阵全开,与大劫相抗。

    气势颇大,可这和余慈想象的很不一样。

    说好的玄黄杀剑呢?

第十八章 獠牙之利 心变之奇(下)

    “玄黄杀剑呢?”

    等到纯阳门这边的修士,一通狼狈忙乱,猛然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事发十个时辰之后了。在此期间,由于纯阳门面对少阳剑窟的变乱时,应对不利,引得在剑窟内修士怨声载道,一些修为、地位较高的修士主动过来交涉,纯阳门也难以应付,只能寻求外援。

    很幸运的是,他们的靠山宗门,正好有人经过附近,好说歹说给拉了过来。

    此时的少阳剑窟主峰上,便汇聚了来自三方的人马。

    纯阳门出头的是龙霄城主韩水常,也是宗门内排名前三的强者。门主钟汉阳并未现身,名义上是赴域外修行,其实大家都知道,如果门主出面,还找不到应对的办法,也就再无转圜余地,必须要谨慎从事。

    租赁少阳剑窟洞府的修士代表,乃是北地有名的剑修杜应。此人已经是小劫法宗师的境界,战力强绝,在北地散修中声望极高,纯阳门一直想吸收他为客卿,结了些香火缘份,算是双方都能接受的人物。

    至于另一方,自然就是清虚道德宗。

    到来的修士白面长身,意态潇洒,身披鹤氅,风仪绝世,正是“鹤仙”王子怀。其人是清虚道德宗四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虽不是同辈中第一个步入长生的,却是用时最短的那个,被人奉为万载难见的天才。可他并无半点儿骄娇之气,头顶上雷霆如海,他却容色平淡,深不可测。

    主峰上各方修士,都以这三人为首,而三人之中,最为超然的,无疑就是王子怀。

    王子怀背后的清虚道德宗,虽说某种意义上是纯阳门的主家,可作为北地玄门魁首,洗玉盟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宗门,清虚道德宗更多还是站在“公允”的立场上,不介入任何纠纷,正如宗门之名一般,清净自然,不染红尘。

    可现在不是你彰显风格的时候啊!

    看王子怀那张平静不波的面孔,韩水常虽是修为境界还要压过他一头,心里面却是完全没有谱,无他,形势比人强之故。

    其实在很多纯阳门修士心中,对清虚道德宗的感觉是非常复杂的。就算那边做得非常高明,可任是哪一个有自尊、有野心的人物,发现天然就要比别人矮一头,都不会舒坦。

    此外,还有更现实的因素。

    不朽丹、纯阳剑。

    纯阳门以“丹剑双绝”著称,其中丹法以“不朽”为名,内丹、外丹的造诣都是登峰造极,而事实上,宗门内已经有四劫时间没有出现大劫法宗师以上的强者了,究其原因,很多人就认为是“剑”的支点出了问题,开派祖师“飞剑斩黄龙”的大神通,此时已无人能够重现。

    虽无人明言,但有相当一部分人,暗中都道是依附于清虚道德宗,在“丹诀”上走得远了,可“剑诀”却止步不前,以至于心法失衡。

    纯阳门也在补课,开放少阳剑窟,就是宗门做出的努力之一。

    每年在少阳剑窟修炼的强者不计其数,且由于环境的特殊性,又以剑修为多,由此不断地积蓄人脉,也多了许多切磋的机会。门下弟子的剑道造诣是以非常可喜的趋势增长的,可十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很可能会让这漫长的努力毁于一旦。

    韩水常心中忧虑,嘴上也表现出来:“降伏玄黄杀剑?纯阳门没有这个福份,我们只担心少阳剑窟,这是祖宗基业,万一在天劫或其他的冲击下灵脉受损,纯阳门五千弟子,焉有颜面再去敬奉祖师?”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类似的话,絮絮叨叨,很有些“老太婆的裹脚布”的意思,经过如此反复渲染,纯阳门的立场已经鲜明到无以复加了。

    此时,韩水常恨不能对天下所有人讲,纯阳门完全退出对玄黄杀剑的争夺,目前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将目前不见踪影的玄黄杀剑“礼送出境”。

    在场的其他各方也表示理解,因为这是中小型宗门的生存法则,觊觎无法控制的力量,只会给他们带来灭门之祸。

    可问题在于,玄黄杀剑在哪里?

    除了最初半个多时辰,剑冲斗牛,诸劫辟易;其后一段时间,更多的都是游走不定,虽然也有几个倒霉鬼给劈成了两半,可那种灵动和诡奇,还是让人难以理解:

    真的是玄黄杀剑吗?拿出来当年贯穿北地的威风煞气啊!这么捉迷藏算是怎么回事?

    此时,众修士也只能通过积蕴不散的天劫,才能判断出,玄黄杀剑还在附近,还没有甩脱天地法则意识的锁定。

    而随着时间往后推移,此时的局面已经复杂到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

    “嗡。”

    像是九天之上,有大钟敲响,震荡席卷而下,偏偏没有对劫云造成什么影响,却使得主峰之上的护山符阵波纹层生,符阵内一些修为较低的修士,则是昏沉晕眩,十分难过。

    “魔崽子好生嚣张!”

    韩水常面色铁青,显然是心中怒极,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原因很简单,他根本拿“敲钟”那人毫无办法。

    “落魂钟”武元辰,北地魔门诸宗“神念变化第一”,是将“魔识”修炼到了极致的强者,距离自在天魔只是半步之遥。

    纯阳门算是倒了八辈儿的血霉,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被这一位给盯上了。

    相对于其他的顶级魔头,武元辰不算最嗜杀的那类,可这位惹起的乱子,比那些嗜杀之辈还要可怕十倍。

    武元辰向有“豪胆”之名,天地大劫并魔劫兴起以来,此人就畅游北地,旁人畏劫如虎,他却是哪儿劫起往哪儿去,利用劫数淬炼已经近于圆满的修为,寻找突破之机。

    他的“机遇”,就是别人的灾难。

    终于忍耐不住,韩水常视线直指王子怀,沉声道:“王真人……”

    王子怀微微躬身:“不敢,韩城主折杀弟子了。”

    真论辈份,韩水常是他的师祖一辈,由此也可以看出,此时韩水常心中积了多少不满。

    王子怀暗中摇头,终于发声:“护山符阵仍算稳固,武元辰也不会冒着两面夹击的风险强行破阵,只是以神念搜索玄黄杀所在吧……如今只待鸿远师叔的布置完备,再观其变。”

    正说着,一个道士大步走进来。

第十九章 塑灵剑器 虚空对冲(上)

    “鸿远师叔。”

    王子怀远远的就招呼,对此,鸿远道人笑了一下,没有任何做长辈的气派。他虽是比王子怀高了一辈,但他的修行境界差了一层,更是长生与否的本质差别,二者在宗门内的地位差不多要反过来。

    不过,王子怀依旧保持着后辈的谦恭,这不是做秀,而是出于本心的尊重。

    鸿远道人为人朴实低调,身为步虚修士,在宗门内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独当一面的能力,可是随着时光流逝,此人身上一些特质正慢慢显现出来:

    执行严谨、提醒及时、补漏精准,还有平和沉稳的心态,几项合为一处,让一些比较熟悉他的同门发出“鸿远同行,在外无忧”的感慨。

    他是一个让人安心的副手。

    和鸿远道人一起出来,又不是以自己为主导的事上,王子怀只需要在人前装模作样地问一句就好,虽然这一句也是很没有必要:

    “师叔,都准备好了?”

    “是。”

    鸿远道人说话很简洁,不过瞥了眼脸色不太好看的韩水常,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共在三十六处位置,燃起了太上降真香,此时已随符阵运转,遍及剑窟内外。”

    一旁的韩水常愕然,他知道鸿远道人精通符阵之道,尤其精擅虚空神念布阵之法,故而当这位要求去巡查、增益阵势,他没多想就答应了,可如今看来,却不是那么简单。

    “你们是什么意思?”

    作为代表,杜应一直没怎么开口,但开口份量就很重。

    王子怀必须进一步解释:“道德、纯阳同气连枝,一方有难,本宗焉能坐视,只是武元辰魔威滔天,来得又突然,调度人手有些困难。在附近的师门强者中,只有一位端阳师叔……”

    “端阳真人到了?”韩水常“惊喜”了一下,其实容色颇为勉强。

    王子怀知道他的心思,微微笑道:“端阳师叔虽是精通神念之术,但与武元辰比较起来,胜算也不大,故而还要静待良机……”

    说到这里,虚空中又一记“钟声”响起,绵延不绝,而在某个节点上,忽又突转无声,可虚空震荡只有更加激烈,周边已经是波纹层生,魔识几如实质,展现出纯粹的层次和力量。

    王子怀很清楚,武元辰以神念覆盖此间,主要还是在搜索玄黄杀剑的踪迹,一旦发现,必然要加以压制降伏,两强相遇,僵持是必然之事,那才是机会。

    要知道,端阳真人这几年进境虽也颇快,只是与武元辰相比,还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虚空神念攻防又是最凶险之事,火中取栗,不管多么谨慎都不过分。

    他看向鸿远道士,虽然主导不是他,但计划是他做的,而执行全看鸿远。两人就是目前最关键的一环。

    视线相对,王子怀没有再表现“鹤仙”的洒脱,而是让凝重布满了整张脸。

    也在此时,几如实质神念化作微风,拂面而来,方一接触,又抖荡连绵,使得肌体震颤,直透肺腑,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整个人都被震波穿透,每个角落,都被扫荡。

    有几人闷哼一声,自发反震,可一个个的神色都绝称不上好看。

    武元辰神念根基之雄浑,变化之机巧,实是已臻至此道巅峰。这一刻,满山千百修士,等于是让武元辰看了个透,也等于是被他狠狠调戏了一番,偏偏是半点儿办法都没有。

    甚至连武元辰在哪儿,都判断不出。

    就在韩水常、杜应这样的强者憋闷之际,有对话出现在清虚道德宗的二人之间。

    “子怀……”

    “师叔?”

    “像武元辰这等搜魂法门,和筛子、篦子也没什么差别。以玄黄杀剑的凶焰恶念,如中夜燃火,怎么可能逃得过去?”

    王子怀沉默一下,低声道:“师叔的意思是……”

    “刚刚武元辰用的是‘鬼蝠念法’,专门判断形体结构,却一无所获。而此时劫云聚顶,玄黄杀剑又明显应该还在此间,这样的话,其状态或许与我们事先设想的应该大有区别……”

    话说到这里,两人陡然身上发冷,又有酥麻之意,从顶门直贯脚底。

    长笑声轰传而至:“原来如此!”

    笑声中,漫山浮游的神念震荡连续变迭,其变化是如此激烈,以至于有的修士已经支撑不住,软倒在地上,抱头呻吟。

    “武元辰换了搜魂法门!”

    韩水常脸色铁青,此时,惨叫声从其他的山峰上惊起。看情况,是有人身种魔种而不自知,受武元辰搜魂法门刺激,已经入魔了。

    不提入魔修士带来的混乱,这种事情,纯阳门尽可处置。

    王子怀和鸿远道人对视一眼,都是暗松口气:妥了!

    二人再不管其他,只将双手合入袖中,望天默祷,三十六根太上降真香的烟气袅袅入空,散不可见。

    而在同时,天地之间嗡嗡之音大作,在武元辰换了法门之后,势头就是再难阻挡。

    “找到了!”

    武元辰肆无忌惮的狂笑声起,刹那间,剑光冲霄,却不是料想中血色横流,而是轻悠流动,如溪流百折,在群山中绕行,倏乎数转,却已经撕破了落魂钟的杀伐之力,重又隐没在阴影之后。

    玄黄杀剑?

    主峰之上,所有修士都是面面相觑。这里人们的脑子没有不好用的。十多年前,玄黄杀剑击穿北地三湖的烈烈凶威犹在眼前,正所谓:飞如虹、落如瀑,日月无光,风云变色,哪会是像现在这样,如清溪流泉,没有半分烟火之气?

    不能说这一幕不够惊艳,可完全和想象中的背道而驰,使得人们不可避免地去想:

    是不是搞错了?

    便在人心翻涌之时,半空长笑前后相继,那武元辰已是爽快地隔空叫阵:“原来如此,若不是那两个小道士,我还绕不过弯儿来……兀那憨货,恭喜恭喜,你折腾了十多劫的功夫,总算也塑灵化生了!如今不同以往,总不会连胆子都化去了吧?来来来,咱们大战个几百合?”

    峰谷山涧之内,笑音激荡,可惜没有任何回应。

    可在人心丘壑之中,掀起的动荡,已经在瞬间压倒了一切。

    塑灵?

    韩水常心中剧震,什么“两个小道士”之类的言语,他只当没听到,而“玄黄杀剑塑灵”,才是最最紧要之事。

    世上无人不知,法器塑灵化生是第一等的艰难,而对于剑器,更是难上加难。

    有无数劫的积累,真界亿万法器中,祭炼到单轮一百零八重天大圆满,成就法宝的,总能拿出个千八百件,其中能化生灵性的,并不出奇,可是,能渡过塑灵天劫,进入修行正途的,说百中无一是夸张了,但天下门阀、大宗加起来,一家还合不到一件,也是铁一般的事实。

    而因为剑器的特殊性,祭炼之法与法器不同,又有杀伐之气缠绕,越是第一等的剑器,越难以生出灵明,能凝就“元灵”已经是千难万难,更别说塑灵化生。

    只看论剑轩,自上古以来,传承不绝,然而“塑灵剑器”竟然是一个也未存得,也只有在传说中才能见得一些蛛丝马迹罢了。

    可如今,武元辰竟然是说……

    玄黄杀剑塑灵了?

    恍惚之间,韩水常心中先是贪念滋生,蔓蔓如野草,可紧接着,就是冰水浇头,寒意透骨。

    他可以肯定,在今日之前,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人,见识过塑灵剑器是个什么模样,也因此,他完全可以判断出天下人的反应:

    首先,论剑轩会疯掉。

    然后,全天下的剑修都会跟着疯掉。

    再接下来,所有人将全部陷入到连锁反应中去!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剑器塑灵,已经是踏上修炼的正途,它自己、包括之前历任剑主,在成千上万年的厮杀中,所留刻的印记,将如同正常修士那样,在不断的洗炼中,逐步形成体系,毫无疑问,那是让人窒息的宝藏。

    更不说,作为最顶级的剑器,它几乎可以彻底展现出剑仙所在的层次,简直就是最完美的标杆。

    当然,所有一切归总起来,是这么一个情形:

    想要降伏一个剑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将目标换为剑器……就算是剑仙那一级的,灵剑认主之事,自古以来也是不绝于书。

    谁能肯定,自己不是下一个幸运儿呢?

    韩水常发现自己的思路偏得太远了,眼下的情形之恶劣,远不是他发呆的时候。

    事实证明,任何成名已久的老魔头,都不会是省油的灯。武元辰的喊话,也不是一句“肆无忌惮”就能描述尽的。

    就在武元辰喊话后不久,整座少阳剑窟之内,已经是人心浮动。

    目前留在少阳剑窟的修士,有七成以上都是剑修,因为塑灵剑器而滋生各类野心、**,本就是最正常的事儿,而掀起的六欲乱流,也不可避免,且迅速壮大。

    对于精于魔识法门的武元辰来说,这简直就是鱼儿入了水中,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环境了。

    就算武元辰是鱼,也是如山巨鲸的体积,一个摇摆,就掀起了滔天浊浪,为整个山脉都涂染了新的颜色。

    这并非是真正变色,而是魔识入侵,使得五感六识受到了污染。

第十九章 塑灵剑器 虚空对冲(中)

    韩水常脸色难看,而更难看的是眼下的事态。再这么下去,满山修士很有可能不战自溃,纯阳门也将被钉在耻辱柱上,几百、几千年都翻不了身。

    果然还是要靠自己!

    他再不与王子怀等人纠缠,飞身而起,悬停半空,背后宝剑锵声出鞘,汇聚山顶纯阳真火,剑气虚环,往天上一指,那真火轰声爆燃,焰光扩散,霎那间圈下了足足三百里的空域,翻涌的劫云都给搅乱,可见这一剑之威。

    其实韩水常背靠大阵,就是硬碰硬,也有与武元辰对战几合的资格,只是身边有清虚道德宗的人物,不自觉就想将麻烦扔出去,所以步步被动,直到武元辰大势将成,才猛醒过来。

    只可惜,这三百里空域,没有武元辰的身影。

    纯阳真火在虚空中燃烧,火势冲霄,天外劫雷虽也能轰破火海,却很快就给填补上,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倒是给玄黄杀剑减轻了压力。

    韩水常也在此刻醒悟:武元辰说话,恐怕是不尽不实。

    若玄黄杀剑近年来真的藏身在少阳剑窟,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渡过塑灵天劫?

    恐怕这场劫数,才是真正的塑灵天劫。

    由此他更想到,玄黄杀剑应该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法门,与既往滔天的血杀戾气切割,由此才化出这等精纯清妙的剑意,如今正是它最关键的时候,当然也是最适合别有用心者趁虚而入的时候。

    想到这里,韩水常又觉得念头蠢蠢欲动,忙将剑意倒转,洗炼干净。随即他撇开不必要的心念,慢慢升至火海中央,剑光虚划,成符箓之形,将纯阳真火聚化为一团赤芒,摄入眉心,随即阳气升腾转化,在前额化为一只竖眼,鼓出半分有多。

    竖眼瞳仁微转,射出金光如剑,任他火海冲天,劫云千叠,都难以遮蔽。

    这是“焚日法眼”可照见一切生灵,焚杀一切阴物。可是,他在高空明照千里,依然没有发现武元辰的踪迹。

    这就是精通神念法门修士的可恨之处,其万里神游,来去倏乎,若再辅以咒杀等术,想要捕捉到其踪迹,实在是难之又难。尤其是武元辰这样的层次,他不想让人抓着,全天下能锁定到位的,恐怕也不会超过二十个。

    如今的少阳剑窟里,自然是一个也没有。

    韩水常心中焦躁,这里面不可避免有武元辰的挑拨,他心里也明白,但想压下去,又谈何容易?

    纯阳真火一圈圈向往拓展,几乎与劫云烧做了一处,可是武元辰的魔识依旧凌厉,落魂钟声起落激荡,时有时无,宏大中蕴有诡奇,直将人心里勾出血来。

    正憋闷之时,钟声突然变调,一反恢宏之象,尖锐扭曲,左下方一处山峰陡然矮了半截,连带着峰上的符阵,齐齐向下塌陷,剑气嘶啸,却也不比之前清妙纯正。

    这只是声音上的变化,焚日法眼照下,只见以山峰为中心,虚空波纹层生,仿佛是湖水中同时抛下了几十块巨石,水波聚簇冲断,兴波起浪,再没有完整的纹路可言。

    归于无形虚空,则是塌陷与膨胀并存,虚空中光线扭曲,半透明的“浆泡”鼓起、炸裂,“浆泡”的生灭之处,任他山岩如铁,都给抹消干净。

    玄黄杀剑给锁住了!

    韩水常已经看出事态如何变化,他呆怔半晌,也是在纠结,但最终还是剑刃前指,纯阳真火掉向,喷射的焰光前端,化为一团近于无形的火雾,已将温度催化到了极致,对着双方交战地罩下。

    刹那间,火星飞迸,焰光四射,纯阳真火的加入,给震荡扭曲的虚空上了色,也使得无形无相的神念轨迹有所暴露。

    韩水常焚日法眼全力运转,要从中找出武元辰的踪迹,至于是不是帮了玄黄杀剑,现在哪儿还顾得上?

    一次火焰的波峰陡现,韩水常心中感应,本能地拧腕,手中宝剑刹那间化为一**日,剑气如万丈阳光,挟纯阳真火,在虚空中划出笔直的赤红轨迹,转眼就贯穿了千里距离,所过之处,空气爆燃,焰光如横摆的龙卷,环绕剑光轨迹,声势惊人。

    可惜,这一剑还是落空了。一击不中,剑气炸碎,封闭了那边数十里方圆,还是徒劳无功。

    相对于阔及千里、万里的空域,数十里的范围,根本就是毫无意义。

    一句咒骂已经到了嘴边,韩水常陡然受激,但觉有神意横空,带起沉沉烟气,化为一张虚无之网,循他剑气所指,弥盖数百里虚空。

    烟气虽轻,却是敏锐无比,以至于只要是在这片区域之内,不管是怎样的波动,都留下了痕迹。

    武元辰!

    焚日法眼当即锁定了某个模糊的烟痕,韩水常也知道,这是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两个小道士”的默祷,已经发挥了作用。

    来人神意跨空而来,驾驭烟气,不与武元辰正面交锋,却是缥缈难测,正如烟气结网,凝了又散,散了又凝,以此化消冲击,总不让武元辰用出全力。

    这是端阳真人到了!

    虽说仍不是武元辰敌手,但他插入的时机极为巧妙,正好是抓住武元辰同时开辟两个战场的时间段,一举勘破其隐秘,锁定其位置,想来在外围已经观察很久了吧。

    韩水常念头电转,长剑斜指,调整了少阳剑窟的符阵重心。

    只是武元辰的反应也是极快,“哧拉”声中,神意骤然提转,竟然是给拉远了。少阳剑窟范围内,波纹平复,那冲折的剑光,也似穿波的锦鲤,沉入山脉阴影中,再次不见。

    韩水常惟有苦笑。

    武元辰的本体距此千余里,神念断空,一发而至,进退如自如,护山符阵却只有徒负呼呼。

    至于端阳真人,还真没有追出去的勇气。

    韩水常不精通神念之术,感应却没问题,也懂得一些常识。他知道,虚空神意交锋,比较的有四点:

    即“距离”、“秘法”、“强度”、“跳变”。

    “距离”和“秘法”很好解释,神意的覆盖范围越广,在交锋中占据的优势越大;“秘法”则是哪个更为精妙,哪个更能胜出;“跳变”一说,韩水常则是完全不理解,只知道是极其高妙的技巧。

    在他的理解中,“强度”应该是最硬的指标。

    所谓“强度”,是指在远距离的对冲上,神意冲击普遍以“波”的形式呈现,震波越是密集、高频,便证明强度越大。一般来说,“刹那”时间的神意冲击超过“百重”,已经可以对修士造成伤害,“千重”则需要相当的水准,而“万重”的层次,毫无疑问只有专精于神意法门的长生真人才能达到。

    在这个层次上,一次冲击,足将所有长生以下的修士震碎脑壳,最好的结果,也是变成白痴。

    端阳真人应该就有“万重”的能力。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神意冲击的强度,应该在“万重”以上,“十万重”以下。

    但问题在于,像武元辰这样的强人,“刹那”的冲击却是以“百万”计算。

    他们两个,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正因为如此,鸿远道士才要先一步点燃太上降真香,这种玄门第一等的香料,可以蕴养神意,减少消耗,也能对魔识之类形成屏蔽和干扰,给端阳真人创造出一个有利的环境。

    在少阳剑窟范围内,端阳真人还能依靠“地利”之便,纠缠一二,可一旦出这个范围,将在武元辰凶厉的神意冲击下,怕不要瞬间崩溃,变成白痴都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端阳真人的神意收缩,将外间广阔的空域完全让给了武元辰,也将好不容易抢到的主动权拱手交出。

    韩水常还想利用焚日法眼,继续锁定武元辰的位置,但注定只是妄想。

    攻守之势变得明晰起来,也更为单调。

    现在龟缩得有些憋屈,可相较于之前任人来去的场面,还是要强上太多。韩水常终于吁出一口长气,重新降落到主峰上,面对清虚道德宗的两位,不吝夸赞:

    “亏得子怀和鸿远算计精当,端阳真人的守御也是稳固,只不知,要不要派人护法?”

    端阳真人的神意覆盖范围,肯定要小于武元辰,也就是说,其本体是在对方的攻击范围中,这样,护法就是非常必要的。

    哪知王子怀却是摇头:“如今最紧要的,还是玄黄杀剑。此为不祥之器,驱逐也好、封印也罢,万不可使之重现世间。”

    “呃?”

    韩水常脸色古怪,他看符阵之上,震荡不休,太上降真香的烟气流转越发滞涩,也更为稀薄。显然是武元辰不断地调整攻击方向,占尽了上风,这种时候,王子怀还有闲情去理会那位?

    身为龙霄城主,韩水常当然不是傻子,他猛然醒悟:

    不对,还有人……是谁?

    也在此刻,一直闭目默祷的鸿远道士,蓦地睁眼,同时咬破舌尖,喷出一团血雾,以精血为引,祝祷结咒。

    韩水常但觉心头猛地一沉,某种难以言喻的压力就从心头抹过,让心跳都停了半拍。

第十九章 塑灵剑器 虚空对冲(下)

    “除了端阳真人,还有谁?”

    韩水常刚问出声,却见天上已经烧在一起的真火劫云轰然洞开,钟声鸣响,初时还有节奏之分,后来已是几十上百层连成一线,化为纯粹的震波,横扫万里天域。

    毫无疑问,这是双方磅礴神意的对撼。

    在那可怖的冲击之前,天空劫云四散,本来在法则的牵引下,还有聚合之势,可那震荡一波接着一波,一层连成一层,如巨浪排空,无休无止,偌大的空洞完全无法填补,反而是越发地支离破碎。

    冲击也波及到下方的少阳剑窟。

    就在众人头顶,主峰符阵呈现出可以目见的凹陷,而就在彻底崩溃的前一线,冲击偏转,带着慑人魂魄的怪音,横切过去,旁边一座山峰被扫个正着,初时还不见怎样,可半息之后,陡然从内部崩解,连带着护山符阵,塌陷半边,所谓的防护,有等于无。

    山峰上的修士自然也是死伤惨重,惨叫呻吟之声在主峰上也听得到。

    韩水常看得眼角抽搐,越是靠近主峰,洞府的规格、灵脉的品级越高,那损失真是让人心里淌血,偏在此时,负责符阵的手下还来补了一刀:

    “城主,峰下灵脉受损,巽位符阵洞穿……灵气在流失!”

    那人的声音已经要变调,可韩水常连喝斥的力气都没了。

    少阳剑窟的灵脉并非天然凝就,而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通过各种方式,将周边灵脉强行扭曲、汇聚而成,山脉外围的不毛之地,正是代价所在。

    这是强夺造化的手法,一旦受到干扰和破坏,天地法则意志必将重新“校正”,而这一过程,可不会像纯阳门那样稳重有耐性,灵脉地气的“自然归位”,必然带动地壳弯折动荡,可能在瞬间就把少阳剑窟周边夷为平地。

    而就在这等境况下,端阳真人以太上降真香构建的虚无之网,仍在山峰涧谷之中流动,恍如山岚,看似是被动的守御,偏在几次转折之后,直投向某处阴影。

    剑吟冲霄,玄黄杀剑于焉复现。而那虚无之网就像是之前粘着武元辰一般,粘了上去。

    烟气、剑光倏乎百里,而后方神意对冲的震荡根本就是撵着过来,将途中的一切,都碾压崩碎。

    这算什么?你们清虚道德宗就是这么帮忙的?

    韩水常真的要吐血了,绝不能再拖延!他深吸口气,视线指向王子怀,将之前的问题重复一遍:

    “除了端阳真人,还有谁?”

    后者却并不开口,只拿眼看鸿远道士。韩水常不自觉也移转视线,受他目光盯视,刚结完符咒的鸿远略一迟疑,终于沉声回应:

    “是师祖他老人家亲临。”

    韩水常的脑子一时没绕过来弯儿来,暗忖:鸿远的师傅是端阳,而端阳的师傅是……

    大脑骤然一片空白:楚狂人?

    “九野狂徒”楚原湘!

    韩水常为之倒抽一口凉气,原本已在嘴边上的话,险些就咽了回去。

    楚狂人,是真正精通神意法门、曾经改进了“大罗天虚空神念之术”的强者,也是清虚道德宗地仙以下第一人,在天下的大劫法宗师中,可以排在前三位,已经半只脚踏入地仙境界的大能。

    而洗玉盟内一直有传言,说他其实已经进入了地仙之境,只是为了迷惑北地魔门,才秘而不宣。

    而记忆中的楚原湘,却是一个孤僻古怪,悖离常情,某种意义上比武元辰还要惹人厌的家伙。

    是的,也就是这位,才会理所应当地让自家徒子徒孙做诱饵,自己充当渔翁,背后掩杀,没有半分宗师气度。

    韩水常又迟疑了片刻,才道:“楚天君不在朝真太虚之天吗?”

    鸿远道人答曰:“师祖与师尊、大方师叔,造访谷梁老祖,商议应对魔劫之事,师尊先来一步,而师祖尚如今尚在豁落七元洞。”

    谷梁老祖?

    韩水常心中微跳,随即又想起:豁落七元洞?与此相距怕不在五十万里以上?

    他倒抽一口凉气,难道传言是真,那个狂人真的已经成就地仙业位?

    念头转得越多,他越觉得难以开口,可犹疑片刻,见少阳剑窟符阵多处破败,难以支应,不少山峰洞府都崩塌毁坏,他咬了咬牙,终于是正色道:

    “少阳洞窟是敝宗命脉,玄黄杀剑虽好,也换不来这里的繁华。还要烦请鸿远、子怀费心,传个消息过去,若能将其驱逐,使这一方水土免受灾祸,敝宗上下感激不尽。”

    他不满之意实是溢于言表。对此,鸿远道士神色不变,王子怀却是微笑颔首:

    “韩城主且放宽心,楚师叔祖他们自然心中有数。”

    韩水常很想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盘算”,但最终还是按下冲动,心念再转,神色愈发凝重,却是突兀地换了话题:

    “刚刚子怀你说,谷梁老祖?”

    “是。”

    “之前事变太急,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讲。其实敝宗早先已经确认了玄黄杀剑的剑意发端处,乃是一所藏剑府,由谷梁老祖首徒,俞南于十三年前所租,第一期十年,其后又续租至今……”

    王子怀脸上笑意敛去:“竟有此事?俞南何在?”

    韩水常盯着他看,却是闭口不言。

    王子怀正要再说,忽又怔住。

    也是这一刻,主峰上但凡是心灵修为较强的修士,都是一激,某种奇妙的感觉从心头流过,像是阴云蔽日,树影摇曳,虽不涉己身,影响却是立竿见影。

    像是韩水常、杜应、王子怀等长生中人,又或是鸿远道士这样精于神意法门者,先后偏转视线,投向西南方向。在那里,某处山体内部,山隙裂缝之中,忽有金光飞动、翻转,并有龙吟之声,遥遥而至。

    也是这刹那间的事儿,本与虚无之网纠缠的剑光陡然偏转,切过神意对冲的震波边缘,投向那边。

    端阳真人的神意运化同样灵动非凡。烟气一次聚散,已经逆了方向,继续追踪锁定,紧追着剑光,投向那座山峰。

    然后……撞山了!

第二十章 天人乘龙 万古云霄(上)

    无形无质的神意,撞到了山上!怎么想怎么荒谬,可事实就是如此,刚刚还让剑光穿透的山峰,陡然间变成了钢板一块,神意驱动的烟气在上面迸散,相应的,端阳真人的神意也是硬生生地反弹过来。

    神意无形,这一幕不是用眼看,而是纯凭感应。

    韩水常还发现,端阳真人本是灵动游移的神意,在与山峰接触的瞬间,仿佛被某种寒意冻结,什么变化都使不出来,这才硬生生地撞上去,那种没有任何花巧的反震,连他这样的旁观者,都觉得牙痛。

    清亮的剑光从山峰的另一端穿出,距离金光放射之地,已是近在咫尺。

    两边汇合之后,会有什么变化?韩水常很有些好奇,可就是在此刹那,他心头再跳,强烈的压抑感自天而降。

    猛抬头,却见天穹倾倒,乌云垂流。当然,并不是真的天塌下来,而上空神意冲击的导向——正激烈碰撞的两人,便在此刻,不约而同驱动神意大潮倾泄而下,因其势头过于猛烈,才带来了“天倾”的错觉。

    这时候,护山符阵真的支撑不住了。

    琉璃破碎似的声音接连响起,诸峰符阵连续崩溃,将本是无形的神意冲击轨迹,用最粗暴的方式呈现出来。在这条笔直的延长线上,迸散的符阵灵光正放射出最后的绚烂,使得韩水常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因为这光怪陆离的景象,他的视野受到了干扰,错过了一瞬,以至于远方爆开漫天尘烟之际,他还有些疑惑:

    怎么回事儿?

    元气激荡,大风吹卷,将尘烟压下一截,这时韩水常才发现,刚才阻隔了端阳真人神意的山峰,就那么消失掉了,至于追究上面还有没有人,都成了毫无意义的事。

    韩水常眉头连皱,在他的感应中,漫天的尘烟里,像是有几万张硬弓齐齐拉伸、弹放,嗡嗡的变调颤音初时还算齐整,到了后来,已经彼此干扰错乱到不成模样,只有那绞割魂魄的锋利之感,愈发明晰。

    那受到符阵保护的山峰,就是被这样的震荡破入深层,再绞碎掉的。

    毕竟也是劫法宗师,韩水常还能够从混乱的震波中察出一些细节,辨明冲突的对象:

    武元辰在前,楚原湘在后……

    韩水常只觉得头皮发紧,两个大劫法宗师神意放于虚空,刹那间就是数百万次对冲,每一分波荡,都利如刀锋,尤其是穿透性太强,那刚刚还阻隔了端阳真人的山峰,就是被他们刺纸一般穿进去,在内部激烈震荡,直接催化成烟。

    偌大的山峰,没有任何阻碍的作用,相比之下,端阳真人的遭遇,实是让人看了叹息。

    对了,正处在神意对冲的中心位置,那家伙还活着吗?

    一念未绝,后面传出惊呼声,已经很难再起到防护作用的符阵生出波动,有目标直撞进来,没有减速,就狠狠摔在峰顶的岩石地面上。

    “师尊!”

    鸿远道士的呼声非常刺耳,韩水常转过身来,就见了一位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是见过几回的熟人。

    “端阳真人。”

    原来这一位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潜入了少阳剑窟,嘿,真当他们纯阳门是清虚道德宗的堂口了不成?思及之前的隐瞒和算计,韩水常心里自然很是憋闷,可这个时候,也来不及计较,因为现身的端阳真人,其实已经有些走形了,至少绝不像是一位有道全真。

    鸿远道士在师尊身前,少有地露出了手足无措的样子。也不怪他如此,眼下端阳真人的情况,确实糟糕透顶。

    只见端阳真人头发披散,七窍流血,形容凄厉,肌体上血线纵横交错,仿佛随时都会裂成千百块——这不是什么形容,以韩水常的眼光看来,那些血线深入肌理、骨胳、脏腑,是真真正正致命的伤势。若非端阳真人一身玄门正宗修为精纯无比,又有护身之物替死,如今已经是一堆碎尸了。

    饶是如此,只要端阳真人再有什么稍大点儿的动作,指不定就要有哪块儿肉掉下来。

    鸿远道士本想喂一颗灵丹下去,见状只能作罢,又取出了一瓶续命灵液,催化成雾,喷洒过去。受此一激,端阳真人从神智昏蒙中醒来,看到鸿远道士,左眼睛微有光泽闪现。

    韩水常此时也发现,端阳真人的右眼被“血线”切过,已是瞎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接触两位宗师神意对冲余波的下场。

    看端阳真人坠下的方向,其本体和对冲区域肯定还有一定距离,这般模样,必定是神意反震的结果。

    韩水常心头发冷,却也更加憋闷:他再么说,也是劫法宗师无疑,就算是低了一层,可为什么和那两位,就是天差地别?

    他自认资质、努力不下于人,可这些年下来,感觉距离反而越来越大,难道这就是纯阳门和大宗门阀的差别吗?

    心里不舒坦,有股子闷气要发泄,韩水常终是忍不住哼一声,不对端阳真人,而是对上王子怀,称呼又变了回去:“王真人,这局面……为了一柄宝剑,就要毁了本宗的根本?”

    他都懒得再掩饰什么,而王子怀并没有即刻回应,反倒是在鸿远道士身后,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韩城主,眼下出了意外,又有强人……大家胎息闭窍,谨守本心,听天由命!”

    “嗯?”

    韩水常方是一愣,那边端阳真人已是连盘坐的姿势都维持不住,一头栽倒。

    又有惊呼声起,韩水常已经给连番变故唬得心惊肉跳,循声猛地扭头,只见就在主峰的半山腰上,山坡草木,陡然就化为了矿物结晶模样,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半透明的结晶映着符阵灵光,放出绚烂而诡异的光波。

    为什么会这样?

    韩水常发现自己像是变成了刚刚入道的小孩子,完全看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下一刻,刺耳的炸裂声中,半边山坡粉碎,锋利的破片四面迸射,破空声尖锐凄厉,而更可怕的还是海潮般的神意嗡过扫过的震荡之音,像是在低空轰鸣的雷霆——毁灭性的力量就从他们身边刮过去,让人心底发沉。

    韩水常刚庆幸那边没有什么人,损失不大,眼角处就是迸溅血色,污了视界。

    临近峰顶,有一队镇守的修士,八个人,就在震音扫过的刹那,有七个无声无息,爆成漫天血雾,而就在他们身边七八尺的距离,仅余那人两眼发直,双股战战,瘫软地上,却没有受任何伤害。

    这就是“听天由命”?

    对端阳真人的“告诫”,韩水常有些明白了。

    而紧接着,他也是闷哼一声,身体侧摆,明显地歪斜,险些就失去了平衡。相应的就是五感六识的震荡,尤其是体感都要丧失,对真形法体已臻绝顶,几成金刚不坏之身的他而言,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作为此间仅有的还能感应到虚空神意交战的修士,韩水常当然不可能真的像“小孩子”一样,屁事儿不懂。尤其是这种几乎是贴着头皮抹过去的冲击,他不可能不加以解析。

    之前的“失衡”,就是因解析带来的冲击。

    冲击还是有些价值的,至少在亲身体验之后,他总算有些明白,什么是“跳变”……

    近些年来,他已经对天地法则体系的结构有所理解,知道天地间万事万物,均由层次不同的天地法则聚合元气化生而成。而这样的结构,使得神意穿行其中,受到不同层级的法则干扰,消耗也在不停地变化,也就制造出了难以统计的变数。

    跳变……大概就是说,神意交锋时,不断地从一个层次,跳转到另一个层次,介质瞬息百变,发劲的方式也是千变万化。

    不管是武元辰,还是楚原湘,都近乎完美地阐释了“跳变”的真意。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要紧的是:

    一、二……三!

    韩水常数着数儿,牙关紧咬,怪不得战场陡然下移,原来在那震天动地的神意对冲区域内,不知何时,已经插进来了第三方!

    其的神意运化之法诡异万端,他不是专注于神意本身的“跳变”,而是以令人惊愕的古怪方式,强行扭转神意通过区域的结构环境,使山石草木乃至于人体血肉,都在那瞬间,随之改变。

    那人神意所过之处,万事万物,便成了阻滞两位大劫法宗师神意冲击的障碍。而那两位才不在乎挡在前面的是何物,见山破山,见人杀人,几个来回,就让少阳剑窟面目全非。

    混账!

    此时此刻,韩水常几乎将牙齿咬碎,却不得不开口,也不得不把端阳真人的言语重复强调一遍:

    “大家胎息闭窍,谨守本心……”

    至于“听天由命”四字,他实在是吐不出口来。便在此时,他脸上突地一暖,光影的变化让他本能抬头,主峰上修士大都如此。

    他们随即就看到了,因为神意对冲,在厚重的云层中部,绞开了一片偌大的空隙,随着日光移动,这一刻,久违的阳光穿透了劫云的裂口,照射在满目疮痍的山脉之上,但转眼又是扭曲。

    便在万丈云端,阳光同样制造了阴影,就在阴影深处,分明开辟出一片幽暗诡奇的领域,狰狞凶暴的魔影攒动,中央有雄伟如山的巨影,伟岸如神明,镇压一切,也纵容一切。

    与这片魔域相对,又有一处区域,云层与阳光混染,出奇地层次清晰,分划九重,区域虽有局限,却似乎随时都有荒古生灵造化生灭,意象浑茫,古朴原初,不让魔域分毫。

    韩水常呆看着半空,久久不能言语。他知道,天空凝化的两片区域,可不是拿来唬人作态,而是代表着来自清虚道德宗和魔门的两大强者,不约而同选择了借用外力。

    武元辰借用魔主投影,显化魔国,意欲魔染万里;楚源湘则引动朝真太虚之天的“九玄元穹”法力,分划九野,倾盖天地。

    而二人做法的本质,正是强行扭曲天地法则,将神意交战区域的环境结构,向最有利于他们的方向转化。而这正是“第三人”所做之事,由此也可见出,这两位对那个斜刺里杀出、却是不走寻常路的对手,有多么烦恶。

    只是,楚、武二人想法接近,差距则微之又微,不管是魔国,还是洞天,齐齐投影到此,反成了僵持之势。

    少阳剑窟中的修士们,已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无误。

    这边魔气滔天,点染恶念,刺心焚血;另一边元气浑茫,阴阳倒置,五行乱离。再有愈发澎湃激烈的神意隔空对冲,瞬息震荡超百万层,无论形神,都遭遇可怖的强压,刹那间就不知有多少人惨叫崩溃,走火入魔。

    韩水常恨得咬牙切齿,但主峰上这些人,他也必须要护住,当下跺脚,开启了核心位置最重一层符阵防御,聚拢纯阳真火,形成类似于界域的空间。

    同时,他的神意感应仍未撤回——此类环境下,再成了聋子瞎子,就是真真正正的“听天由命”了。

    他支撑得很辛苦,同时也不由去想:

    如此局面下,那个“第三人”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一念未绝,少阳剑窟深处,有金光长虹,横架天际,直切入虚空两片相对化生的区域边沿。那里正是双方角力之地,金光当即受外力影响而扭曲,却依旧气象恢宏,矫然如龙,且果真是多角突峰,有角、须、身、尾段段化现,眨眨眼再看过去,那贯鳞顶角,爪牙飞腾之相,分明就是太古天龙模样!

    “昂!”

    龙吟之声,起势雄浑,余音清越,与之共鸣,山中剑光冲霄,直入天穹,继而绕龙体而飞,层层化鳞,明光如剑,犀利刺眼,二者浑融如一,不见任何疏隔之态。

    “这……”

    韩水常也是杰出的剑修,自然明白眼前的一幕代表什么,脑中为之混沌:

    这才多长一点儿时间,玄黄杀剑已经认主了吗?

    “我的娘……”

    附近有人呻吟,嗓音发颤。而等他定睛再看,才发现,虚空之变仍在持续,在那龙形之上,竟然又凝化出一个模糊的巨影,如天人之相,驭乘天龙,自在周游,身外雷光明灭,脑后青莲化生,任他洞天、魔国如何压制,也无法将他沉陷。

    下方少阳剑窟中,众修士呆呆看天,看那洞天、魔国、乘龙天人,三方鼎立;看那原本厚重的劫云,如沸水溢锅,一**往远处流淌;看那久违的万丈阳光,在天穹外沿扭曲,形成眩目的虹彩。

    而所有的一切拼合起来,却化为了较劫云更为深重的灾殃阴霾,当头倾压而下,让人窒息、绝望。

第二十章 天人乘龙 万古云霄(中)

    灰黯的情绪如阴云般覆在心头,韩水常环目四顾,发现他所能见到的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是一般无二的死灰颜色。就是王子怀这样的,也是神情凝重,不复潇洒气度。

    他知道这种情况大大地不妥,也就无比理解端阳真人昏迷前的告诫:

    谨守本心!

    确实是金玉良言。少阳剑窟共有一千四百二十一个闭关修行洞府,常驻人数总在三分之二以上,这就是近千人,再加上守卫,总有两千人出头。如今天上魔国投影,一旦心神失守,被武元辰趁虚而入,且不说上面的胜负如何,千人情绪乱离,遭遇魔染,也是一场巨大的灾祸。

    韩水常已经觉悟:今日之后,就算少阳剑窟侥幸得存,也是伤筋动骨,灵脉的伤损还在其次,最可怕的还是名声的败落,那已不是十年八年就能挽救回来的。

    想到这里,他的情绪都有些不稳。

    同在此时,天空中鼎足而立的洞天、魔国,以及乘龙天人法相之间的距离在扩大,那介入虚实之间的光影不断蔓延,彼此影响的虚空也在扩张。抬头看去,天域三分,面积上洞天、魔国要更为巨大,可乘龙天人依旧是驭游自如,便是偶尔出入其间,那两方也奈何不得。

    这种“对外扩张“持续了十余息的时间,突然间不约而同地碰撞、交错,即而扭曲。相应的沉涩闷哑的声音,也大异从前,仿佛是弦断强鸣琴,管裂硬吹萧,再难形成顺滑流畅的共鸣。

    而视觉上的变化,要更加震撼人心。

    人们就看到,云外九天连续崩解,幽暗魔国向内塌陷,乘龙天人的影像愈趋透明,便是连座下天龙都维持不住,最终散化为万道金光,倒是那化鳞剑气,在金光中聚合,成为一柄四尺长剑,铮然作鸣,随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虚化不见。

    “玄黄杀剑!”

    韩水常终于正式确认了玄黄杀剑的下落,同时也醒悟过来,劫云驱散,玄黄杀剑等于是渡过了塑灵天劫,如今,它就是当之无愧的此界唯一一柄塑灵剑器!

    而围绕玄黄杀剑的争夺,正是方兴未艾。

    三方鼎立的结局就是,谁也无法维持投影的存在,一切的虚耗都被舍弃,最终还原成最为直接的神意对冲。

    对少阳剑窟中的修士来说,这则是代表着,更惨烈的灾祸倾压而至!

    韩水常深吸口气,执剑在手,到他这种境界,绝不会真的“听天由命”,至于能做到什么地步,又有谁知道呢?

    正要引动近乎崩溃的符阵,他忽地一呆,保持着持剑望天的姿势,不再动弹。

    天空中,本是被驱散的劫云分明在向中央聚合,电光在云层中蹿动,没有劈下的意思,只将那强大的磁力汇结成网,仿佛是构成了骨架,再将厚重的云层铺上去。

    至于之前破坏了这一结构的可怖力量,分明已经移转不见。

    神意传导,倏乎千里,若真要离开,也就是眨眼的功夫而已。

    少阳剑窟内外,几乎是在等死的修士们,终于是陆续反应过来,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不断聚拢的劫云是这么可爱,因为那代表着,三个制造灾难的强人已经远离了这片区域,将那撼魂动魄的虚空神意交锋,移转到更为广袤的天地中去。

    至于去哪儿……谁在乎?

    不少人当场就嚎啕大哭,也有软倒在地的、失神怪笑的,几乎是用尽一切方式,去发泄已经崩溃掉的心情。如果此时武元辰杀个回马枪,保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整得走火入魔。

    韩水常木立了至少十息时间,才将心情调适过来。回剑入鞘,再看向王子怀等人,本来是想质问的,却发现早已经没了那个力气,只剩下一个疑问,缭绕心头,久久不散:

    那人……是谁?

    给人制造了严重灾难和困惑的余慈,此时正往后撤。

    玄黄意外渡过了塑灵天劫,当真是可喜可贺,只是由此带来的麻烦也当真不小。之前少阳剑窟人心浮动,对余慈来说,也算如鱼得水,他已经知道两位强敌的身份,并没有久战之心,故而一等塑灵天劫消散,便携了刚刚渡劫成功,灵智还颇为模糊的玄黄,一路撤退。

    他来时以“真实之域”的境界,投放神意,七十万里虚空如在掌顾之间。如今由于带着玄黄、天龙真形之气、太初无形剑等之前留在少阳剑窟的家什,再想如来时一般,已经不可能了。只有徐徐回收,步步为营。

    当然,神意交锋才是目前的主流。

    数十万里天域交战,对余慈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就是转念的功夫,一侧的神意冲击飙扬一百二十余万重,起势凶悍凌厉,成势之后,却是阴暗厚重,如滚滚黑潮,充塞天地,轰声碾压而至。

    这定是武元辰无疑,正面迎击绝对没好,故而余慈动念之间,虚空环境变化,本是浪奔浪涌的冲势,仿佛是撞上了堤坝,急剧衰减,当即砍掉了三分之一还多,只余七十余万重,再轰然撞上。

    虚空抖荡,对撞范围内一切有形之物,都被震成齑粉,再催化成烟。

    而未等消歇,另一侧又是暴起神念冲击,凶横不下于武元辰,却更有汪洋恣意,横绝太空的浑茫气象。

    楚原湘这一击,余慈再不能硬接,本是与武元辰层层对冲,连续振动的神意,陡然一个拉伸,振动的频率骤变,随即偏转,就像是在海中的鱼儿,在暗流冲击的刹那,一个摆尾,已经跃入了另一个水层。

    楚原湘一击落空,却是紧接着就与武元辰隔空对冲,天际雷鸣,偶然一个下压,掠过地表山头,漫山郁郁葱葱的森林就是齐齐炸碎,一应生灵爆散血雾,再无噍类。

    “看”到这一幕,余慈心境出奇地轻松,就像是刚学会游水的顽童,就算是面对大海浪涛,更多的还是新鲜和兴奋占了上风。

    原来世间还有这等攻伐之术。

    好像,很适合他呢!

第二十章 天人乘龙 万古云霄(三)

    余慈渐渐明白,各人神意性质不同、修炼法门不同,在不同层次的天地法则中穿行,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差别。虚空神意交锋,不但要比强度,更要懂得技巧,要善于在有利于自己的层次粘着对手、压制对手。

    不管是武元辰,还是楚原湘,都有几个最为擅长的层面,其实余慈也是。

    他道基关涉的生死存灭法则,是天地间的根本法则之一,几乎在每个层次都会存在,他的选择自然是非常丰富。与武、楚二人有重合,也有相悖。

    在“重合”的层面,他无论如何也不是两个老辣凶横,又专精神意杀伐之道的宗师强人的对手,但他的优势就在于,跳变极快,适应性又强。武、楚二人一直想将他粘住,却是屡屡失手。

    就算真的到了危急时刻,由于他正在“真实之域”的层面上,“我”之真性显化,与自辟虚空的无上神通紧密结合,能够强行开辟虚空,扭曲天地法则,形成最适于他,也最能迟滞对手的环境,就算临时开辟的虚空随生随灭,也有了脱离的机会。

    这就是余慈和两位大劫法宗师缠战了数万里的距离,依然绰有余裕的原因。

    不过,差距就是差距、被动还是被动。

    久守之下,必有所失。由于玄黄本体在此,很难脱出对方的锁魂之术,眼看着这就是一场艰苦鏖战,余慈也不指望每次都能安然脱身。故而,他也在不断地熟悉这种方式,尽可能迅速地提升自家水平。

    余慈觉得自己很适合修炼这种法门,这感觉也没错。

    他没有特意修炼过神意攻伐之术,不过从乍一修炼开始,就是走的“存思观想”的路子,最重神魂;而符法修行,也是对神意运化要求颇高;至于后来转入玄元根本气法,成就“心内虚空”,更要在“心象”上用力;更不用说其后涉及的种魔之术、黑森林法门等等,都更倾向于神意之道。

    再有出入“真实之域”,承受元始魔主的强压等等之事,连续磨炼,他在神魂修为上的积累也是浑厚扎实,远超同侪,至少在根基上,并不比两位大劫法宗师差上太多。所欠缺的,只是收放的技巧、经验,当然,也有千年万载打磨下来的圆融。

    通过这一轮虚空交锋,余慈正是不断地打磨自家的神意运化技巧,而且,他还分了些心思,寻找参照。

    这几十年间,他也见识过几回此界大能虚空神意对冲的场景,甚至自己还亲身经历过。

    不过,若说能供“反复参照”的,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就是当年罗刹鬼王与太玄魔母大战中,起始之时,那一轮的隔空交战,当时只见气象恢宏,如今再看,仍是不可思议,而且,那分明就是虚空神意对冲的范本,

    对战双方神意横空,在湛蓝的碧落天域对冲,跨越亿万里距离,几乎贯穿大半个真界,依旧如臂使指、变化莫测。余慈敢拿脑袋打赌,双方定然都是迈入了“真实之域”,而且程度和水平远在他之上。

    他当年自辟虚空时,还很难把握其中奥妙,只将封住那份记忆的“冰山”请上平等天,化为太玄神通。而眼下,无论是修为还是眼界,早已今非昔比,再“翻阅”起来,并不困难。

    结合着当前的战斗,从基本知识入手,更易解读。

    其实,说起神意交锋,理论并不复杂。交战各方,无一例外都是神魂居中,也是一切动力之源,放出的力量就是神意,其中又可划为神识、神念。神识如目,神念如刀,神意的交锋,其实就是干扰神识感应判断、挫伤神念强度锋芒,意图清晰,层次分明,

    但神识、神念也不能分得太清楚,它们更像是神意的两个“标准”,一体之两面,这里面的把握,就要在实战中逐步体会了。

    渐渐的,他心里有了谱,中间试了几回,进步显著。

    其实,他进步的速度一直相当惊人。

    最初的时候,他刹那间神意冲击的强度,不过是七八万重,大约是与那位端阳真人处在同一层面。让对方“撞山”,完全是瞬间改换环境结构,封绝神意传输的结果。

    可接下来,楚、武二人一个认真,直接将那座山峰催化成烟,余慈当时也是受到波及,在凶悍猛烈的冲击下,不得不强行提升神意震荡速度,以维持自我的节奏。

    大概就是受那二人强行带动,激发了潜力,也是被动模仿对方技巧,使他神意冲击强度飙升,一举突破二十万重。此后,就是在不断地跳变、转移,每一次成功地脱险,都使他的技巧得到磨炼,潜力得到释放,强度也水涨船高。

    到了后期,他已经可以飙扬到五六十万重的层次,能够在楚、武二人不太擅长的层次,正面对冲,不落下风。

    而且,他能够感觉到,自己仍有潜力可挖。

    之前,他遭遇了“一念一纪”的诡异劫数,是次绝大的考验,也是有效的打磨,让他的根基扎实到自己也摸之不透的程度,积累更是雄厚无匹。他正需要一个“极限”,来进一步验证。看看他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另外,余慈又发现了桩好处。

    他已经是接触到“真实之域”的层次,可问题在于,这种层次需要的是“踩水”的技巧——浊世如海,风大浪高,想要从中冒头,就要精通“水性”。

    与之相对应的,无疑就是如何在“天地法则体系”中更自在地活着,随自己的心意,利用法则、扭曲法则,将其变为托举自己的力量,永远浮在上面,不沉下去。

    神意攻伐的方式,正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戏水”技巧。

    当余慈真正掌握了它,就很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便在他渐入佳境的时候,钟声响彻天际。那是武元辰的“落魂钟”,据说是一件走了独门祭炼方式的法宝,最能增益神意冲击的强度和变化。

    钟声里,武元辰的神意冲击不动声色地冲上了两百万重的层级,而且还在急剧提升,就像是漫涨的黑潮,当前一波巨浪拍击过后,抬头再看,更可怖的海啸已经形成!

第二十章 天人乘龙 万古云霄(四)

    直面黑潮,如果是最初时的余慈,除了急速跳变脱身,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但此刻,他却有新的看法。

    如此冲击,是将所有的锋芒尽都敛藏,以换取深沉厚重压迫感吧;还有就是,这其中至少经过了先期的数十次跳变,在不同的层面上组织、积蓄力量,最终才化为这荡魂钟声,故而覆盖面广,更有着暗潮汹涌,无形的漩涡,粘连神意。

    细究起来,分明是平空化现出一道恢宏的大阵,如巨钟扣下,封锁万里方圆。

    “巨钟”之下,才是黑潮涌起。

    如果只见黑潮,不见巨钟,依旧像以前那样跳变,定要撞到厚实的“钟壁”上,头破血流不说,还会激起第二波、第三波连续不断的黑潮,声势可能越来越大,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这就是眼光提升带来的清晰判断。

    余慈由此领悟,像武元辰这样的强人,看起来随意挥洒,神意冲击瞬息百万重,其实内中法度森严,是在一个稳定的框架下,层层化生,内蕴厚重。这就是法门的作用。

    在“真实之域”的境界下,余慈的“跳变”造诣,要比武元辰来得高明,更具备千变万化的能力,其实这里也是有一层法度在,只是他毕竟还是生疏,不知道怎样才能更有效地利用。

    而武元辰的做法,就是最好的示范。

    余慈神意的振动急剧收窄,“嗡”声中,跳转进入到另一个层面,黑潮的冲击刹那远去,他却并不放松,振动幅度连续变化,一口气做了二十八次跳变,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一气呵成。

    就是武元辰,在此让人眼花缭乱的连续跳变中,神意冲击也是微窒,黑潮涌起,却只能追在后面,消耗一些微不足道的力量。至于“巨钟”扣下形成的封锁,也只是荡起了一波绵密的振动,便让余慈破封而出,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这还不算完。

    余慈可说是现学现卖,每一次跳变,都学习武元辰的手法,积蓄起一些力量,也勾连起不同层级的法则,不过是顺水推舟,使得“经过”的相关法则微幅扭曲,耗力也不大,但积少成多,使周边环境结构发生了明显的改变,等于是拟化出类似于自辟虚空的效果,

    武元辰还来不及为蓄势一击的失手而懊恼,神意所及,忽见天地昏暗,一张恢宏星图铺展开来。

    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层层罗列,垂布穹苍,仿佛是余慈心内虚空的“星辰天”外化而出,覆盖了比“巨钟”还要阔大倍余的广袤天地。

    余慈满足地叹息一声,虽然这里面充满了上清宗的风格,还有浓重的个人特色,但并不是一项独门神通,而是可以修炼、复制、传承的法门,让他有一种“著书立说”的愉悦感。

    虽非心内虚空,那种心象、物象交融互现的特质还是展现出来,原本只能在感应呈现的神意变化,也给照出了“形质”,化为一口镇压中天的巨钟。

    巨钟以天为梁,垂落黑潮之上,无数魔纹堆积表层,浮凸成形,构合成狰狞魔头、凶物,又有魅惑人心的飞天、宝相庄严的圣人大德,时时转换,时时变化,仿佛要从那口大钟上挣扎出来,将此界化为惑乱人心的魔域。

    可这些终究是见不得光的,一旦显化,在穹苍星光之下,那诸多天魔法相,便是哧然生烟,形体扭曲,纷纷往“大钟”内部缩去,钟声暗哑,忽然中绝,而那巨钟也虚化无形,再不复见。

    唔,还有破妄的效果。

    一念未绝,在武元辰貌似是恼羞成怒的百万重神意冲击下,星图也没能维持住,同样虚化归无。

    这个结果,说不出是谁胜谁负,与武元辰相比,余慈跳变的自由度更高,意境更为辽远,但法度上只是勉强成形,还远不够严谨,比不得武元辰的厚重。否则那广袤星图,也不会被对方法门受克后的一次发泄式的冲击,就冲垮掉。

    可是,这样的方式,还是点醒了他,让他找到了目前最适合自己的方式。

    余慈心胸一畅,厚积的神魂力量等于是找到了宣泄的渠道,神意冲击的强度也水涨船高,一举突破八十万重,使得他能够调运的力量更为充裕,跳变的幅度更大、次数更多,由此再推动神意力量的释放,竟然形成了一个滚雪球似的壮大过程。

    刚刚因为武元辰的荡魂钟,略有些滞后的楚原湘,本是借机要越过余慈神意防线,锁拿玄黄,却是吃余慈连续转换十七个层次、蓄积力量首度超过百万重的冲击,仿佛是崇山峻岭凌空飞来,真个叫蜿蜒如龙,给硬生生地挡了下来。

    一时间,本没有片刻止歇的神意交锋,出现了些许空白。

    神意交锋,可以说是距离最远的战斗,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称为是最为“贴近”的搏杀。

    没有肉身的阻隔,等于是神魂的直接碰撞,冲击和反震的感觉,就算是经过数十万里的衰减,依然无比强烈,感应也最为清晰。而且,不只是感应到对方的力量,有些时候,连情绪也有“交流”。

    对余慈这边的进境和心态,楚原湘也好,武元辰也罢,应该都有所感应,余慈也能感应到,那二人旺盛的好奇心。

    大概是在猜测他的身份吧。

    只是,他可没有解答的义务,在布局完备之前,他更不想让洗玉盟、北地魔门的大佬同时惦记上,见那二人有些分神,当下神意全面回撤,如大海退潮般,一**掩回。

    对面二人这才又记得追击,余慈撇开一切杂念,只是闷头交战,体悟里面浩如烟海的技巧和手段。而此时,他们的战场已经远去少阳剑窟二十万里以上,一路向南,距离余慈本体所在,倒是越发地接近了。

    不过,先一步飞走的玄黄,却是出了些状况。

    玄黄当年横贯北地之前,已经被血杀戾气污了元灵,神智全无,全靠着余慈的剑符感应,才没有六亲不认。此后虽是借着谷梁老祖的巫鼎,将血杀戾气洗脱,轻装上阵,重归于至纯之途,由此渡过塑灵天劫,元灵稳固。可是当年被污染的意识,却是没有找回来,眼下只等于是灵智初生的娃娃,可塑性再强,也是以后的事儿。

    它大部分时间,还是昏昏蒙蒙,之前在纯阳剑窟,感觉着余慈气息最是亲切,又有纯化剑意的根脚,很有“旧友亲朋”的味道,糊里糊涂就认了主,尔后一路南移,也是余慈时时引导,才没出了差错。

    它有一身顶尖的杀伐经验,应战时不需要太操心,但“机变”什么的,就不要再妄想了。

    一路向南,最初也还罢了,周围纵横万里,均沦为神意交锋的战场,旁人躲都来不及,遑论其他。

    可到后来,余慈在神意交锋上的造诣愈见深厚,对两位大劫法宗师的限制也越来越大,不知不觉间,剑光与后面的神意交锋战场就有了距离,而且还在不断拉长。

    这本来就是余慈之所愿,当然也不会拦它。可问题是,当玄黄飞得太过超前,又没有什么遮掩的时候,未免就太过刺眼了。

    从铸剑那日起,玄黄杀剑就是走的“虹化”路子,便是没有汪洋大海般的血杀戾气,剑光所至,依旧是气冲斗牛,从不知低调为何物。所过之处,剑气分光裂云,远远看出,就如同经天的彗星,方圆十多万里,都能看到,如何没有人好奇?

    北地英杰辈出,就算是被天地大劫并魔劫折腾得不轻,精英十之七八都前往外域暂避,但像玄黄杀剑这样高调穿行,也太招风。

    当下,就有不知深浅的飞上天去查看,见是剑器飞空,不见剑主,虽是一时认不出来历,也自然生了贪念,可才想着拦下,就被玄黄侦测出了恶意,当下剑光偏转,顷刻就给斩了。

    看“出头鸟”的惨状,不少人都是一缩脖子,消了那些念头,但也有人愈发地贪念大炽,一人不行,就呼朋唤友,然而剑光飞掠甚急,能反应过来,并且追得上的,寥寥无几。

    真正能触及到的,大都是远远地看到剑光,登空拦截,故而不成系统,没有法度,连前面的教训都吃不到,被剑光连劈了七八个,其中甚至有一位长生真人。

    在天空中一团乱麻的时候,剑光所过之处,各路人马也是卖力地传递消息,和剑光竞速。

    然而就是上等的传讯飞剑,短时间内也只堪堪追个首尾相及,而仓促之下,也没有谁能分辨出其根底,一路下来,飞的迷糊,追的糊涂,传得更是五花八门,这几项凑在一起,除了热闹,就是混乱了。

    只是,什么样的局面都有个尽头。不管消息如何错乱,当它传递到有心人手中的时候,里面的真实自然就会给发掘出来。

    大约在距离少阳剑窟三十万里左右,总有有一拨事先得到消息的修士们,凑起了一只还算过得去的队伍,他们盯紧了劫云下方那道流光,当空布下阵势,准备将那通灵宝剑擒获。

    “都藏好了,就是躲到劫云里去,也别给老子出问题!”

    主事的修士看那矫然飞动的剑光,明明相隔还有上千里,也是忍不住紧张。

    天域辽阔,他们布的阵势再强,那通灵宝剑只要稍微偏一个角度,到这里就是百里的误差,他们的心血也就将毁于一旦。

    还好,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正常……

    可就是在这紧张的关口,有人忽然道:“齐兄。”

    “怎么?”

    “你有没有觉着……我是说,好像是变热了!”

    “嗯?”

    主事修士一怔扭头,也在这瞬间,他的身子僵硬了。

    因为就像他刚刚所说的,一个人影从黑沉沉的劫云中迈步出来,脸色冷峻,偏是那对眸子,视线指在身上,便有燎心的热力迸发出来。下一刻,他的身上真的着了火,那火从五脏六腑烧起,转瞬烧透了天灵,也将他的灵智焚化干净。

    比他还要早上一线,和他一起组成阵势的几个同伴,也是被火光烧透,身化飞灰。

    一举焚灭数人,苏双鹤眉头仍是皱着,目光环视周边布下的阵势,还有些不太满意:

    “不入流的小辈,倾尽所有,也就是拿出这半调子的陷空阵,就是火祭了那几个蠢货,也没有提升太多,未必能挡得住剑意锋芒。说到底,要速战速决的话,还是冒一些风险。”

    苏双鹤也是憋闷,他急急赶路,就是要抢先夺取玄黄杀剑,知道它抢手,却不知抢手到那种程度。少阳剑窟附近的暗线传回消息,说是“荡魂钟”武元辰驾临,急得他火烧火燎。

    武元辰那厮确实是扎手,不是迫不得已,他绝不愿意与其为敌,但这形势走下去,哪还能如愿?

    为谨慎起见,他特地放慢了速度,做一些准备,哪知变故多发,传递消息的暗线霉运当头,横死在剑窟之中,等更外围的消息传回来,已经不是倒了多少遍手,只知道那边又来了一位堪与武元辰相抗衡的强人,却不知身份怎样,消息传递越发迟滞,等他听到玄黄杀剑在混乱中遁走的消息时,已经是事发将近半个时辰之后了。

    天幸巫神保佑,他前面放慢速度,反而留出了布置的时间,而且那玄黄杀剑看起来虽是撇了血杀戾气,灵智仍不是太清楚,给了他机会。

    剑光已经切入了五百里范围,苏双鹤匆匆对阵势做了些改动,袍袖一挥,重又躲入劫云深处,坐在巫灵日冕车上。

    并非是他关键时刻还要摆谱,而是要锁定玄黄杀剑,非要借此车之力不可。

    车前两头三足金乌收敛了金光热力,却还拉着车驾,在云层中巡游,以保持速度,随时应变。

    忍受着劫云中的种种不适,苏双鹤默默倒数:

    三、二、一!

    “嗡!”

    半调子的陷空阵触发,苏双鹤也不管效果如何,座下巫灵日冕车轰然冲破云层,恰好对上那道锋芒毕露的剑光。

    计算完美!

    苏双鹤一声厉啸,专门针对元灵的巫咒击发,同时他也祭出一柄玉勾,向着剑光勾落。

第二十章 天人乘龙 万古云霄(五)

    对剑修一脉,苏双鹤应对的经验丰富,那直击元灵的巫咒也还罢了,真正的攻击重心,是在那柄玉勾上。

    玉勾名为“落虹”,祭它出去,并非直接去勾动剑光,而是先一步勾动天地法则,将本来不属于相同或相近层面的法则勾在一处,扭曲拼合,成乱线缠绕之势,外表则是化为一道七彩虹光,刷落下去,专门以此层层消减玄黄杀剑的犀利锋芒。

    可那玉勾还未中的,他心里就是一跳,先期击灵巫咒的作用反馈回来。

    在没有剑主的情况下,任是什么通灵剑器,相较于当者披靡的剑气,其元灵总是要弱一些,以巫咒轰击元灵,思路上绝没有问题。可是,这一刻巫咒所指,便像是撞上了一块礁石,坚硬又光滑,巫咒法力就如同冲刷的江水,分向两边,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苏双鹤立刻体会出其中诡异之处,可不等他进一步分析,那边已经悍然反压回来,其势凌厉通透,便如第一等的剑修强者隔空发剑,剑气未至,剑意已成。

    他只觉得脑中微微刺痛,随即恍惚,仿佛见得云端玉楼,倏隐倏现,飘渺难测,惟有袅袅清音,凌空盘转,越拔越高,直至微然不可闻,意境通脱,无可拘之者。他不自觉受其所染,连心绪都给扫出一片空白。

    “这是……不好!”

    苏双鹤闷哼一声,猛醒过来,就是第二元神所化,面皮上也是青红交错,羞怒交加。

    他非但没能伤到玄黄的元灵,反而是被对方反制,一道十二玉楼天外音的剑意穿透,神魂已然受了微创。伤势不重,可有什么比潜心算计,却让人当头一棒,原样奉还,更让人羞惭无地的?

    这……元灵的强度与计算中的完全脱节啊!不,这不像是单纯的元灵,而是与玄黄杀剑本体紧密结合,根基深植!

    虽说情报上还有欠缺,但凭着见识,苏双鹤还是生出了某种想法。然而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天底下的剑修都是一般无二——得势不饶人,一旦占了先手,就不会再给人喘息的机会!

    剑气嘶然破空,而每每气在音前、意在气先,等剑气斩破虚空爆鸣声响起时,苏双鹤这边已经挨了十七八剑。

    前方玉勾虹光扭曲,确实消减了不少锋芒,可问题在于,对方剑意之犀利,实在超乎想象。

    没有了血杀戾气,玄黄反而在纯化的境界上又深入了一步,苏双鹤能挡得住剑气,形而上的剑意却是破开一切阻碍,直指心神根本,恍惚中,他像是重回到当年目睹论剑轩剑仙之威的少年时代,虽相隔千里、万里,依旧杀意透胸,脏腑生寒。

    糟糕透了!

    苏双鹤脸色越发地难看,如此境况之下,想要速战速决?势必要付出更巨大的代价……

    此时陷空阵已经催运到极处。此阵以“天渊无底,碧空沉陷”著称,主要是在平滑的虚空中,开辟一个临时的、不完成的虚空环境,形成“陷阱”,困住敌方,若是阵势完整,主持的修士修为足够,甚至可以开辟通往别处虚空世界的甬道。

    当然,这半桶水的阵势,不用想了,苏双鹤主要还是借“陷空阵”这个壳,施展巫咒。

    至少到目前为止,陷空阵还是发挥了一些作用的,玄黄杀剑看着近在咫尺,其剑气透空,还是要隔过一层虚空屏障,如若不然,以他计算失误的情况,“落虹勾”说不定早让剑气打飞。

    当然,现在落虹勾会怎样,苏双鹤已经完全不关注了,他全副精力都放在阵中巫咒的催动上。

    阵中不见火光,温度却是急剧升高,扭曲了大气。

    当温度上升到某个阶段,他座下两头金乌,嘎然长鸣,身外大日真火爆燃,如两轮红日,挣开车架辔绳,一左一右,分进合击,硬将是阵中的高温再催升了两个层次。

    火焰终于显化,光色由红转白,席卷百里方圆,其中又腾起一**日,其中有三足金乌法相,敛翅闭目,威势含而不彰。如此冲击,对天地法则的扭曲太过激烈,又不像是神意对冲,无形无迹,顷刻千里万里,故而劫云中电光滋拉拉做响,蠢蠢欲动。

    而这时,苏双鹤不但不降下强度,反而又加了把力。

    日轮中,三足金乌双眸睁开,阵中的温度霎那间再次提升,整个虚空都似给烧化了。

    高温烧穿了云层,本就是蠢蠢欲动的雷霆再也按捺不住,雷光突降。

    由于几乎是贴在劫云下部,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电光穿透云层,便正中苏双鹤所乘车驾。

    苏双鹤却是不惊反喜,大笑声中,蓝白色的电光在巫灵日冕车上流转,无数次想压进车驾内部,却在特殊的材料和防护前却步,当然,这也支撑不了太久,而苏双鹤早有准备,巫咒发动,刹那间,巫灵日冕车颤动,仿佛是活化过来,变成一只抖毛的巨兽,抖落的却是千百道电弧,并且如张了眼一般,直投入陷空阵的中心里去。

    电光雷音倾注,恐怖的张力撑得虚空膨胀,火海中日轮金乌法相也在此瞬间张开双翼,太阳真火与劫雷也有冲突,但更多还是混搅在一起,向陷空阵中央聚合,将所有的压力,都推向了玄黄杀剑一边。

    那一轮寒透心魄的剑气,终于中断。

    苏双鹤也是长出口气,总算是把玄黄杀剑的势头给压下去了。

    有巫灵日冕车这等渡劫法器在,一时半会儿,劫雷难以对他造成什么威胁,故而他只是紧盯着阵中,等待着结果。虽说前面屡有失算,可这回,他依旧有着相当的信心:

    玄黄这等杀伐之器,就算是撇掉血杀戾气,照样是为天所忌,天劫轰下,怎么可能逃得……过?

    就在他转念间,阵中变故突生。

    剑光骤闪,已经在内外多重压力下濒临极限的陷空阵,就此崩溃。

    日轮金乌法相仍在,劫雷电光喧腾如海,可就是这样的声势,却被那闪掠的剑光从正中劈出一条路来。

    那斩出的空白似乎有着无以伦比的魔力,以至于将一切都看个正着的苏双鹤,脑际也被“空白”所染,陡然间空无一物。

    等他猛醒回神,那可以用“辉煌”来形容的夺目剑光,已经杀到了眼前。

    苏双鹤猛地站起,巫灵日冕车上超过百重的防护同时张开,尖锐刺耳的撕裂声起,车驾至少往后平移了二十里左右的距离,才堪堪停下,总算将那剑光化消干净。

    可没等苏双鹤擦一把冷汗,耳畔“卡嚓”微响,车驾支撑结构上,分明是出现了细微却深刻的裂纹,相应的,超过三分之二以上的防护崩溃,如果再来一次“劫雷轰顶”,也不用再说什么导引,包管立刻散架!

    怎么可能?

    苏双鹤就站在车中,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他不惊讶玄黄杀剑的威能,其实换个环境,他单独一人,再多十个胆子,也不敢一个人过来擒拿——毕竟这是一柄全盛时期,能够斩出剑仙威能的顶级杀伐剑器,弄不好一剑尸分两半都是轻的。

    之所以过来,所依仗的,不外乎就是天地大劫当头,对这类绝代凶器的压制和破坏,所有的思路,也都是以此为出发点。

    可他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劫雷是被他引过去没错,也与剑器冲撞,可是所牵引的天地法则意志像是“瞎了眼”,轻轻巧巧就把玄黄杀剑放了过去。

    正因为如此,玄黄杀剑力抗劫雷,也只是挡下那闪电的冲击而已,根本依旧稳固,几乎连个波纹都没生出来,更不见任何粘连和后患。

    纵然是第二元神之躯,苏双鹤也觉得有战栗之感,从脚底直蹿脑门。

    他再次想到了刚才那个可能……

    真真不妙了!

    此时此刻,陷空阵崩溃,劫雷撕裂,日轮金乌法相不过是勉力维持,几乎烧透虚空的高温不断下降,玄黄杀剑已经感受不到太大的威胁,悠然在云层上下盘旋,看起来自由自在,然而那磅礴的剑压,却如深海之暗流,无声无息,层层积累,一旦爆发,定当势压万里,山崩海啸。

    苏双鹤僵立在车中,动都不敢动一下。

    什么叫“作茧自缚”,他现在是明白了。

    如今想来,飞来的玄黄杀剑,最初是颇有些浑浑噩噩之态的,只是凭本能飞动。只要不挡在它前进的路上,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可就是他刚刚那一轮谋算和攻击,非但把玄黄杀剑制伏,反而刺激了对方,使这位貌似是开了窍……

    漫长岁月中积累下来的纯粹剑意和杀伐本能,就这样一层层复苏,并统驭在愈发清明的灵智之下。

    剑意寒透,自然锁定了一切含有敌意的目标,接下来,只是如何处置的问题。

    苏双鹤心中呻吟:难道今日就要折了这具第二元神?

    正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变故又生。头顶劫云中,正荡起悠悠涟漪。

    澎湃的神意冲击横扫过周围万里空域,也恰与玄黄杀剑逐步苏醒的勃勃灵机交错。

    玄黄杀剑倏然定住。

    如此神意强度,莫不是武元辰?唔,还有一个堪与此人抗手的强者……呃,两个?

    不管怎么说,来得好!

    苏双鹤恨不能抱着来人亲上两口,正是由于对方的到来,一下子带走了大半寒意剑压,让他长出了口气。此时,他谋夺玄黄杀剑的心思已经熄了大半,尤其在单枪匹马的时候,绝不愿再考虑,剩下的,尽都是退意。

    武元辰等人的到来,正好给他趁乱脱身的机会。他意念微动,两只金乌敛翅飞回,套上了辔绳,只待再有良机,就立刻远遁。

    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十有**。便在他一门心思脱身之际,已经绞缠在一起的神意冲击,完全不带“眼睛”,便像是破堤的洪水,四面奔流,一波近百万重的神意冲击,就那么压了过来,只惊得他头皮发炸。

    虚空神意对冲!

    苏双鹤不是专精神意法门,全凭境界硬顶,他的神意冲击强度,也就是刹那五十万重的水准,处在不上不下的位置,第二元神要有些天然优势,但最多也就是提升五成,无论如何超不过八十万重。和这些专门修炼神意法门的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之前又已经伤了神魂、折了锐气,应付起来最是麻烦不过。

    以己之短,对彼之长,是最愚蠢的行径。

    苏双鹤还有理智在,当下也不求什么冲击强度,只是固守本心,将神意振荡层次锁固在一个特殊的层次,任外间如何冲击,都不为所动。

    他如此这般,确实是应对得当。周围倏乎千百轮攻防,都没有撼动他的根本。可是他护得住自己,却再也护不住身外之物。

    本来就已经受了暗伤的巫灵日冕车,与周边虚空一起,成为了神意传导的介质,同样也是神意交锋的战场,甚至因为其独特的材质和防护,受到了“特殊照顾”,连续几百轮、亿万重神意对冲,直接碾过了它的承受极限,这辆价值连城的车驾,就那么砰声粉碎,连碎渣都被神意穿插百万次,抹消干净。

    苏双鹤眼皮连跳,只觉得心头滴血,恨不能仰天长嗥,以发泄郁闷。

    可是,他不能动。

    像武元辰这样层次的强者,他虽有一战之力,但前提是,一定要锁定对方的本体,有的放矢,否则只能是被动挨打。

    还要忍……

    惨嘶声起!

    就在他满心纠结的时候,两头拉车的三足金乌也难逃劫数,纵然是洪荒异种,巫门神鸟,同样是被神意贯穿,尖鸣声中,金羽乱飞,火光激迸,给撕扯得血肉模糊,直坠下去,在半空中就爆成漫天血雾。

    忍你娘!

    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是雄霸一方,平日里说一不二的苏双鹤?

    便在怒意爆发之时,他也是捕捉到了机会,双手下指,巫咒激发,两只金乌炸开的血雾中,便有怨戾之气勃然而发,以“索命”咒术,循天地法则体系中的虚无脉络,触及了刚刚轰杀它们的几个目标真身所在。

    第一个,一万四千里外,还在不断接近中,这是武元辰。

    第二个,七万里外,也在逼近,好家伙,这是……楚原湘?

    第三个,也是最远的一个,相距……三十四万里?

    位置是……环带湖、某个小岛庭院中。

第二十章 天人乘龙 万古云霄(六)

    苏双鹤刚被怒火冲抵起来的思路,陡然间就凌乱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任是谁看到自家碗里煮熟的鸭子突然飞起,一转眼变成咆哮的太古天龙,都会是这么个反应。苏双鹤甚至庆幸在之前他已经扒了余慈的“一层皮”下来,知道那位不是个善茬儿,才没有因为过份离谱的前后差别而一口气噎过去。

    就算是这样,也过份了啊……

    不等他理清头绪,由于所发咒术太过直接,他的手段也被三方感应到。天域之中,神意冲击刹那间推上了两百万重,而且,是双份儿!

    那是武元辰、楚原湘二人发难,同样是精通神意法门的大劫法宗师,这如此距离上分进合击,就是地仙人物在此,都要觉得头痛。

    苏双鹤只觉得满嘴发苦。

    他目前的防御之术还算稳固,一时半会儿能坚持得下来,但接下来才是大问题。对上武元辰,他还有勇气一战,但再加上楚原湘,他只想有多么远跑多么远,可是,他往哪儿跑?

    往来的方向?家里还有人堵着呢……他可以骂人吗?

    其实现在他应该是庆幸才对,“家里的”那位并没有落井下石,若真来个三方合击,也许他第一波就撑不下来!

    然而此时的苏双鹤没有半分感激之情,心中反是在想:这厮置身事外,定然是要借机脱身,我若叫破会如何?

    反正因为玄黄杀剑之事,十有**已经撕破脸了,若是这时候说破他的身份,标明他的方位,会不会祸水东引,他则乱中求胜?

    一念既出,就有些按捺不住,他甚至都想好了,就叫“余慈你搞什么鬼”吧,情绪自然,又意蕴无穷,肯定效果绝佳……

    嘴巴都已经张开,他却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

    不对!

    玄黄杀剑的事,他只动手,不说话,最终目的没有暴露,其实只要脸皮够厚,还是可以挽救的。

    要知他的目标有两个:玄黄杀剑、夏夫人。

    和余慈撕破脸,也许有机会趁乱得手玄黄杀剑,但也只是有机会而已,只从前面交手的情况看,实在缈茫。而夏夫人那边,就根本不用再想了,天遁宗的布置更要全部打水漂,平白惹得一窝杀手大敌。

    相反,如果现在向余慈表明态度,怎么说是一场“共患难”的交情,说不定还有机会将事情拉回正轨。

    现在余慈没有出手,但也没有借机脱离战场,是不是也有观望的意思?

    老子这两天舍了许多面皮,总该有些效果才对。

    念头就这么突兀倒转,苏双鹤浑然不觉这其中的荒谬之处,只一咬牙:

    赌了!

    他赌的就是余慈的性情,还有两人所谓的“默契”。成功了自然是好,就是不成,他这具第二元神分身,也有脱身之能——当然代价必然惨痛。

    刹那间,锁定了目标的巫咒,真正发动。

    世上能够在还丹境界,就跨越亿万里距离,隔空灭杀目标的,只有巫法咒术一门。

    某种意义上讲,巫咒是能够实现在天地法则体系中最长距传输、最少量损耗的力量。虽也有许多限制,但在苏双鹤这个境界,已经是掌握得出神入化,一旦出手,就是直抵骨髓脏腑,由内而外,发作起来。

    世上各类法门,作用人体,变其质性,所在多有,毕竟你放一把火,把人烧成焦炭,也算变了。但也只有巫门咒术,才是以种种诡异手段,直接作用于本体,改易内部机理结构,所谓“点石成金”,又云“指鹿为马”是也。

    由于强者自成一域,这等手段看着不可思议,真正作用已经很小,也不可把一位长生真人当真变成鹿、马之流,可在关键时刻,抽冷子来一记,说不定真会造成意外。

    所以,苏双鹤的目标是楚原湘。

    真论本心,苏双鹤敢和武元辰放对,可要对上楚原湘,坦白说,还真没那个胆子。

    虽说同属于洗玉盟中,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楚原湘那个狂徒,发起癫来,绝对是六亲不认,平日里清虚道德宗也很头痛,经常罚他闭关,或直接施以幽禁,但一有事情,还是立刻就松了链子,放人出来。

    真的对上,出乖露丑怕是免不了的。

    撇去性格不说,这狂徒专精于神意法门,成就长生后,练就的神通,又是虚空大挪移,二者结合,简直就是世间最恶心人的手段,只有他仗着神意冲击折腾别人,从没有人能够得上他。

    难得现在能凭借巫咒来一记,焉有放过的道理?这也是阻碍对方持续挪移的手段。

    果然,正准备进行虚空挪移的楚原湘停了下来。

    神意冲击这么多回,他早认出那边是谁。即使他不怎么看得起苏双鹤这人,但基本同一境界的巫道强者,真要不顾一切干扰他,还真是麻烦。

    楚原湘如他“狂徒”名号一般,确是不修边幅,不讲人情事故的人物,当下就神意传声——本来直接传递意念就可以,但“多此一举”,也是他一贯的风格。

    “眉毛鹤,长脾气了啊!与武魔崽子纠缠在一起,你意欲何为?要不要老子替你们家夏娘子,斩了你这暗疾隐患?”

    所谓“眉毛鹤”,是楚原湘给苏双鹤起的外号,是嘲笑他除了一对眉毛有“鹤翎”之相外,全身上下再没有半分仙鹤之姿。

    和这类狂徒打交道,真要一本正经地辩论,真能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苏双鹤终究也是当世有数的人物,真要站定立场,厚起脸皮,也无人能奈他何。他呸了一声:

    “你倒扣得好一顶帽子!也不想想,刚刚是谁和魔崽子纠缠不清来着,对了,现在也缠着的吧。”

    说话间,苏双鹤在稳固自身防护的前提下,将巫咒作用更深,

    也不求伤人,就是用那微小的失控可能,吓阻楚原湘,使之不能施展虚空挪移的手段。没有了虚空挪移,七万里长途,要飞过来,怕不要十个时辰?只要余慈表现出之前的水准……

    虽说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明白,那家伙凭什么能隔着三四十万里的漫漫虚空,与武、楚二人对撼而不败,但就凭这一手,只要能与楚原湘拉大距离,超过二十万里,保证再无威胁。

    那时,武元辰单身一人过来的话,那就是找死了。

    他想的很好,可是……余慈呢?

    就在苏双鹤“力抗”楚原湘之时,余慈神意倏地连续跳变,由于苏双鹤固守本心,将神意锁定在单一层面,虽是稳固,感应上却落后太多,只感觉着那位在天地法则体系层次中的切变,瞬间至少超过十次以上,然后,他就彻底失去了到余慈的踪迹。

    难道那家伙真的不要面皮,鸿飞冥冥?

    便在苏双鹤闷气冲顶,几乎要轰穿天灵盖的时候,忽看到依旧悠游盘旋的玄黄杀剑,当下松了口气,可转眼间,又是呆住。

    一直不管不顾,往南遁行的玄黄杀剑,这时候却是留了下来,相较于动辙百万重的神意冲击,其不断积蓄的磅礴剑压,似乎也不那么抢眼了。可当人们的注意力真正停留在那边的时候,却是一下子移不开眼了。

    什么时候,它已经把剑意运化到这种程度?

    都是驻世千年万载的大劫法宗师,诸人对玄黄杀剑的根底都了若指掌,知道它内蕴剑意,尽都来自原道等论剑轩剑仙大能。而论剑轩的根本经典《上真九霄飞仙剑经》,其面貌如何,更瞒不过人去。

    是而诸人一眼就认出来,剑意运化的真妙所在。

    十二玉楼天外音,已然七转……

    八转!

    作为论剑轩纯化剑意的集大成之作,十二玉楼天外音既能发若雷霆,又能缥缈如云;既能毕其功于一剑,又可层层加力,直至破口决堤。

    玄黄杀剑不愧是剑仙所佩的绝顶凶器,这一手“藏锋”之法,可谓炉火纯青。直到剑意八转,寒意深透,蔓延虚空,才真正锋芒毕露。也就是在诸人一个恍神之际……

    九转!

    七转司命,九转破劫!

    当十二玉楼天外音运化至此,便是天劫都要退避三舍。

    此时,不管是武元辰还是楚原湘,虽不明白这一剑究竟要斩向哪里,却都意识到形势失控,神意冲击的目标当即转移,直指玄黄杀剑,意图阻止它继续蓄积剑势。

    可与之同时,苏双鹤福至心灵,深吸口气,这具第二元神分身猛然膨胀,直接撑破了云层,化为百丈巨躯,呵气成雷,已经是施展了法相天地的神通。

    这等神通,向来是巫门为最胜,不只是身躯的放大,还包括了元气蕴积的膨胀,乃至于对天地法则的影响。正因为巨躯的存在,便如一根撑天的巨柱,稳定了天地法则体系,也使其运转,在瞬间凝固。

    本已双双重突破两百万重,正向三百万重狂飙突进的神意冲击,如坠泥浆,阻滞甚重。

    这当然是暂时的现象,可就是这么一个停滞,玄黄杀剑的剑意运化,已经推上了全新的层次!

    十转!

    十一转!

    刹那间,毁灭性的力量爆发!

    第一个受到冲击的竟然是苏双鹤——周边天地法则再也承受不住破灭性的剑压,就算有“法相天地”撑着也没用,直接就崩溃掉,苏双鹤自然也维持不住法相,一路缩小,眼看到了原来模样,竟然还是维持不住,直有消散之意。

    至于武、楚二人的神意冲击,更在瞬间湮灭。

    天地法则崩溃,形成一片空白区域。就是外域真空之中,也是有法则存在,有介质存在,可这这瞬间,在这片区域内,没有了法则支撑,虚空变成了真正的空无,连本身的结构都要垮掉,神意再强,又如何传递?

    所幸这可怖的“空白”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没有覆盖更多的范围。

    更远处的天地法则,正疯狂地向内填补,使法则重立,可一时间似是而非。

    当年东华山七大地仙交战,似乎就有这种场面。当然,范围要大得多,持续时间也长得多。

    苏双鹤的第二元神还是难以重归稳固,扭曲变形;至于武、楚二人,神意恢复振荡传输,却是操纵困难,各种扭曲偏折,完全把握不住方向。

    就在他们努力适应环境变化的时候,心中忽有所感。

    武、楚二人勉强调动神意,扫描周边,倒是苏双鹤更轻松一些,仰头上看,便将特异之所在看个清楚。

    天域之上,劫云被千百轮神意冲击,还有之前的凛冽剑意搅得七零八落,裂隙处处,连喧腾的雷光都不见了踪影。

    此刻正是从某个云隙中,一根羽毛飘落。

    天上也不见什么飞鸟,事实上没有哪种飞鸟的羽毛能够穿透劫云而不损。苏双鹤透过云层去看,可他见到的,只有一层奇妙的光,那光芒纯净却又深透,一眼见底却又看不穿光的另一边究竟是什么。

    羽毛映着光线,几若透明,恍惚中,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飘下来。

    苏双鹤心底深处,忽地有某些记忆翻腾,正梳理着,天空中突然一片清明,当中厚重劫云的“碎块”,霎那间蒸发干净,之前还只是丝丝缕缕的奇妙清光,就此大片洒下。

    先前落下的羽毛,在清光下愈发透明,而片刻之后,就在那光芒下虚化、分解。

    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幻梦未止,那一片清光之中,影如云烟,又如水墨泼染,顷刻间化出一片清奇妙境。有仙山霞岭,天河玉带,远近相映;又有云海浮槎,琼楼飞阁,层层铺开;更见那些天人仙真,乘云气,驭鸾车,云集而往,而又如流风四散。

    当然,任是谁也不会忽略,在这仙家胜境之中,巍然耸峙的明堂大殿、玄宫楼台,一层层向深远天穹铺展。人们穷极目力,觉得到了边际,但定睛再看,却是缈然相继,有更为高上恢宏之仙境,立于其上,如是再三。

    苏双鹤心中,“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发地清晰,某个专有词汇已经顶在了喉咙眼儿里,却因忌惮余慈的存在,没有吐出。

    可是,他有忌惮,别人可没有。

    楚原湘还没梳理干净神意运转的问题,来不及转化声音,可是其中的意念依旧清晰传播开来,分明带着浓重的疑惑:

    “万古云霄?”

第二十章 天人乘龙 万古云霄(完)

    那恢宏“仙境”不只是铺展向极远处,也向人们眼前来。无声无息,已将方圆千里覆盖,包括苏双鹤、楚原湘、武元辰这三位大劫法宗师,都给“罩”了进去。

    这三位自然想避开,偏偏力有不逮。

    那仙境铺展的速度也不是甚快,像武、楚二人,不过是舒放神意到此,一个闪念,就是千里万里,怎么也不至于被罩进去。

    可问题在于,周边虚空已经被玄黄杀剑斩破了法则根本,此时简直就是一锅滚沸的稀粥,原先顺理成章的手段,此时拿来,个个都是荒腔走板,二人神意竟然是陷在其中,一个恍惚,已经是被“请”到了“仙境”之中。

    入得此间,只见得山色墨染,碧海青空,浩缈无尽,一时竟辨不出东西南北,玄黄杀剑已是无影无踪,磅礴剑压也随之消失,至于一直就诡奇百变的余慈神意,更是全无痕迹。

    三位大劫法宗师都是经验丰富,本能地都守御不动,只谨慎放出神意,加以感知,外界环境的信息,层层涌来。

    “不是幻境。”

    苏双鹤嘟哝一声,其实他半点儿都不惊讶,如此说法,差不多就是讲废话,以减轻心里沉甸甸的负重。

    在他身畔,武元辰和楚原湘的神意透空交错,没有起冲突——就凭他们现在“东倒西歪”的德性,也打不起来!

    “仙境”之中,肯定不像“外面”那样,法则都给斩成了一锅稀粥。不说别的,只这海空山色、殿宇楼阁,若没有稳固的法则支撑,连幻境都支不起来,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给人以不可思议的质感。

    但是,支撑此间的法则,肯定是对神意传播极其“不友好”。平常感应也还罢了,一旦想推高振荡频率,形成冲击,阻滞之大,较外界强出何止千百倍。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一种封禁,专门针对武、楚二人。

    苏双鹤不动声色,悄然隔开身畔摇动的神意,和那两个家伙拉开距离。若在之前,万不可能,现在却轻松多了。

    哪知正移动间,楚原湘神意转折激荡,仿佛是老儒吟哦出声: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苏双鹤不免腹诽:他倒还有闲情!

    不过,能够重新使出这“多此一举”的手段,也证明楚原湘开始适应此地的环境。

    依旧是有人比苏双鹤更直白,虚空中传来一声冷笑。

    发声的是一直沉默的武元辰。此时神意抖荡,沉郁中杀机如燃,将尖锐的意念击发出来:“我道是哪个,原来是上清余孽!”

    这里是仙境也好,幻境也罢,对武元辰这样层次的人物,都不会为外象所遮蔽,而是直视其法则层面。若将感应窥探入微,便可见得,海天之间,那种独特的玄门义理,典型的运转方式,和上清宗修士战过不知几千几万次的武元辰,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甚至是这一方天地,他也不是“头回”进来了。

    “三清境!”

    当年玄门各大宗门阀,由八景宫牵头,做“三十六天”的设计,只是理念不同、利益难合,最终分道扬镳。

    当时引发冲突的两种理念,矛盾主要集中在“三清以下三十二天”之上。

    一方是认为,应当东南西北各立八天,镇压四方**八极,主张者以上清宗为首。

    另一方且师法佛门“十法界”,垂直划分三界二十八天,更上有四梵天,合为三十二天,这一派,则是以八景宫为首。

    到后来,“三十六天”的设计终究还是没能达成共识。

    上清宗召请诸天神明,自成太霄神庭,势压北地,采用的就是四方八天之法;便是后来陆沉的东华宫,也借用了此一架构。

    八景宫则在垂直分划的路子上走得更远,其宗门根本的“云外清虚之天”,汇集三十六洞天福地,逐天而上,自成一域,几已不在此界之中。

    但不管是哪一派,争论得又是如何激烈,其中却有一条,早早就没了异议。

    那便是更在三十二天之上的“三清境”和“大罗天”。

    道经有云:三天最上号曰大罗,是道境极地。妙气本一,唯此大罗生玄、元、始三气,化为三清天。一曰清微天玉清境;二曰禹余天上清境;三曰大赤天太清境。

    不管是四方八天,还是三界四梵,到最后,都是归于三清境,最上则为大罗天,包罗诸天,至高无上。

    之所以如此,并不是依据什么“道经”,也不是来自于哪家的玄理,而是有一桩同时记入八景、上清乃至多个玄门大宗的记载,铁证如山。

    劫生劫灭,上溯万古。

    自世间现了“修士”、有了传承、定了法统,对于各自根脉的追寻,就一日没有停止过。

    相较于魔门那位高高在上的统天大化元始天魔王;相较于巫门确凿无疑且随时可以瞻仰之神迹;相较于儒宗圣人脉络清晰的学理传承,释、玄两家其实还是有些尴尬的。

    佛祖、道尊位于五大神主之前列,却是“天地生后不得见,只有神位在人前”,都道是那二位传下了道统,但不管怎样探究,都是只鳞片羽,且以玄虚之言为多。

    久而久之,不免就有些人心志动摇,又或矫诬攀附,再有不怀好意之人,煽风点火,佛门远在西极也还罢了,一段时间内,玄门各宗倒是大兴“虚无”之风,大有踢倒神坛,全面切割之势。

    便在这样的背景下,上清宗三世葛祖师,神通天授,九十年而成地仙,此后驻世传道,一手开拓上清宗域外世界,再百年,于无上杳冥之层次,追溯时光,合于道尊真意,将那一点缈不可测的烙印,接引回来,将其演化成一门无上神通。

    神通一出,诸天震动,立成天地大劫,九载方散。葛祖师也在大劫中合道而去,令人嗟呀不已。

    但也正是借这一门神通,和那一场劫数,玄门“虚无”歪风戛然而止,内魔外道迭遭镇压,重振巍然气象。

    便是当年的八景宫,也要赞叹“正本清源,上善之法”。

    葛祖师临劫之时,为所悟的这门无上神通传承煞费苦心,以大智慧,不立专门文字,只是披阅删改上清诸部典籍,将无上心法,化入各上清典章之中。传说但凡是上清长生经义,都内蕴此法,殊途而同归,一旦深入到某种层次,将会不学而自通。

    此即所谓“道可道,非常道”是也。

    自上清三世葛祖以来,十数劫以下,上清宗真正了悟此神通者,屈指可数,便是领悟出来,也自有不同面目,惟本质如一,神异非常。

    面目虽不同,可此门无上神通所发的第一个异象,却是不易不变。正像是当年八景宫掌教圣人杜祖师,在亲眼目睹此门神通发动之后,所感慨的那般:

    道化天真难为喻,万古云霄一羽毛!

    “万古云霄……道尊玄通威仪,末学后进仰之弥高,喻之无言。葛道人将神通化为云霄鸾羽,何其精到——这门无上神通,大约也像是鸾凤所遗的一片羽毛,由此略窥道尊神通之万一,仅此而已。”

    “你冒酸水也没说你疯疾痊愈。”

    “咄,谁和魔崽子说话,我只是感慨而已。上清鼎灭之前,这门神通也已经很久不见。要知道,当年只要是演化出这门神通,就是当之无愧的上清第一人……”

    “为何不说玄门第一?你们这些守尸鬼,今不如古,可鄙可笑……我想想,至少也有四劫时光不见。”

    “魔崽子闭嘴!看这三清之境,描画间气纹层生,窍眼暗布,应该是走的符箓之道……唔,这是自《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中演化出来的吧。”

    “这部符经,你们当年没抢到手?”

    “咱们熟归熟,也不要乱扣帽子好吧。当年引动魔劫的,总不是我们。”

    “嘿嘿,清者自清,何必多言。”

    楚原湘和武元辰神意交流,却也辗转化音,不曾避讳任何人,或者更像是故意说给人听。

    旁边的苏双鹤因为“立场不同”,已经被彻底无视了。

    苏双鹤倒也不恼,更准确地说,是没那个心思。他深知,不管是楚原湘还是武元辰,都是信奉“拳头大过道理”,但凡神意所及,就是由他们说了算。若有半分可能,此时也要闹将起来,神意透空,将什么白玉京、三清境都砸个稀巴烂。

    而如今在这儿卖弄嘴皮子,只能说明,二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破局的法子……真真正正陷在了这里!

    虽然不是本体到此,虽然只是部分神意受制,但事实就是事实,不容辩驳。

    这件事传出去,包管震动九天十地,整个修行界都要颤三颤!

    两个大劫法宗师啊……对了,受困的还要再加上他。

    是三个!

    苏双鹤这才来得及郁闷。

    余慈那厮,莫不是一见大占上风,就把“默契”给甩到泥地里去了?

    一念方起,天穹之上,忽有虹光飞架,转眼临头,观其来势,分明是向他身上罩落。

    双边神意振荡骤起,显然是两个大劫法宗师捕捉战机,齐齐发动,只是起势还有点模样,神意冲击一到半途,又是荒腔走板,次第崩散。

第二十一章 三清教化 七情入丹(上)

    苏双鹤一个恍惚,便见虚空穿叠,再眨眼时,已经换了天地。

    这种虚空移转的手段十分奇妙,但更要求他的合作,苏双鹤没有抵抗,他现在迫不及待地需要和余慈做一番交流,为此每个机会都是必要的。

    只是不等他细看周围环境,旁边就有人道:“客人请跟我来,老爷有请。”

    苏双鹤扭头,愣了愣,视线下线,见眼前竟是一位垂髻童儿,身穿红衣,小脸崩紧,神情严肃……好吧,其实是紧张。

    从他话音就能看出,咬文嚼字,一板一眼,恨不能个个平仄入调,反而僵硬刻板,但架不住童儿相貌端正入眼,还是颇为可爱。

    只是当第一印象过去,苏双鹤猛觉不对,眼珠子当即就凝在眼眶中,看着童儿发呆。

    童儿被他看得心慌,忙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衣物,又伸手去摸发髻,却是越越看越紧张,越摸越糊涂,已变成了个大红脸。

    脸红了?好吧,它红的是什么?血杀戾气吗?

    终于那童儿受不住了,眼中几乎是含着在泪在问:“这位客人,我……哪做错了?”

    看童儿的表情,苏双鹤心里好像是猫狗打架,吱吱呀呀,杂毛乱飞。

    偏偏他还必须好好哄着:“没有,哪错了?很好,妙极了!”

    “啊?”

    “呃,我是说,余老弟座下,有小兄弟你这样的仙童,真是让人羡煞……羡煞!”

    这一句终于是真诚到锥心刺血的实话。童儿的反应则有些迟钝:“余老弟?啊,你是说老爷,对了,老爷还在等着,客人您请这边走。”

    童儿恭恭敬敬地向苏双鹤躬身行礼,苏双鹤也想弯腰来着,好险才止住了,接下来就是跟在童儿屁股后面,懵懵懂懂,魂不守舍,一路前行。

    必须要说,有了这份儿缓冲的时间,真是救了苏双鹤的命,没让人稀里糊涂做出傻事来。他怎么也是天下有数的大劫法宗师,走出几步之后,终于回过神来,也捕捉到了之前这荒谬场景中,最核心、最本质的东西:

    玄黄杀剑……塑灵剑器!

    这项事实,仿佛是一颗冰珠由喉咙眼里吞下去,虽说前面噎得难受,后面坠得肚疼,可那份扩散的凉意,却让他的思维逐渐清晰,看向前方童儿的眼神,则是越发地灼热。

    此等情况下,再想观察四周环境已是不可能了,苏双鹤就跟着童儿一路前行,直到眼前一座拔地而起的高阁占据大半个视界,才勉强移开视线,投向高阁之上。

    余慈就在高阁之中,虽没有目见,但凭感应知晓,那位应该是在此投影出来。

    为此,苏双鹤还整理了一下心情,可问题在于,余慈可要随意得多。当童儿引苏双鹤上来的时候,他正凭栏远眺,没有回头交流的意思。

    三日前的苏双鹤,会一怒出手;一日前的苏双鹤,会拂袖而去;而在如今,他则是按下了一切念头,大笑上前:“真是余老弟在此,老哥我今日大开眼界。好一个虚空神念,好一个万古云霄!”

    他如此作态,终于让余慈扭过脸来,由于是这一方世界的掌控者,就算是投影,也显得真实有质感,面目上一切微妙表情,都体现得十分清晰。

    “鹤巫见笑了,因循旧例,拾前人牙慧而已。这一处凭空化现的所在,就是我也看不过来……”

    “如此无上神通,就是拾人牙慧又如何?这才是薪火相传!上清宗有你在,便是传承不灭,复兴可期。”

    余慈微微一笑,也不过分客套:“那就呈鹤巫吉言了。”

    说话间,苏双鹤已经来到余慈身边,这才发现,他所在的这个位置,视野绝佳。向远处正前方看,正是这一重天域最宏伟的宫殿群所在。

    他有心探究底细,为以后做些准备,但真的深入进去,触及法则层面,却是浑浑噩噩,只知法则多有不同,具体的结构法理,还是蒙着雾气,看不通透。

    这“万古云霄”的神通,又有一个名目,道是“道尊遗韵”,当然没那么轻易看破。

    苏双鹤也不强求,再把注意力放回表面,只见宫殿群落之中,金甲执戈,仙真往来,川流不息,却给人以肃穆庄严之感。

    究其原因,就是一众仙真,起落之间,看似随意,其实莫不规矩合度,秩序井然,且是“来”的多,“走”的少,他们一批批降下,进入各个殿宇,有的就在殿外盘膝坐下,浮于云端,也就是从这些仙真脸上,苏双鹤看到了某种表情。

    他们似乎在倾听什么……

    莫名受到这种表情的感染,苏双鹤不自觉竖起耳朵,尽力感应。只是大概是相距太远的缘故,除了风声,再无别的声音。可就是这再寻常不过的风声,入得耳中,也有一种无以名之的感受,仿佛是一缕温润的暖息,从顶门吹入,从脚底穿出,全身上下暖洋洋的十分受用,刚刚被玄黄杀剑伤及的神魂,竟是霍然痊愈。

    苏双鹤为之愕然:“这是……”

    余慈看他一眼,道:“气化三清,传布玄理本义,演示诸天万法——这里是大赤天太清境太极宫,应该是道德天尊传法之景。”

    “……”

    苏双鹤整个人都木了。就算他是巫门法统,听到这话的时候,也有忍不住的妒火烧上心头——有此神通,岂不是可以日夜聆听三清教化?

    他忍不住又要再竖耳倾听,但这时,余慈又开了口:“这一方天地,若非鹤巫以咒术相助,未必能布得下来,我在此谢过。”

    这是给他送了把梯子,苏双鹤自然心领神会,忙按下其他心思,笑道:“说来惭愧,我本是回城,路过此地,见剑光冲霄,自北向南,破云而来,知是第一等的剑器,不免动了贪念,实不知竟然与老弟有关……唉,细思来也是糊涂,我这巫门,拿剑何用?”

    说话间,他也忍不住

    余慈微笑听他解释撇清,末了方道:“剑巫之恩怨,我亦知晓,若我站在鹤巫的立场上,恐怕亦不敢将此凶器轻让于人。”

    苏双鹤简直要热泪盈眶了,没想到,一场联手之后,姓余的竟然变得如此好说话,若能再加深一下,回头敲他闷棍,岂不是成功可期?

    但至此之后,余慈不再说话,态度就有些捉摸不定了。

    苏双鹤心里打鼓,干脆一咬牙,主动开口试探:“老弟这‘万古云霄’一出,势必天下震动,不知以后,做何打算?”

    余慈应道:“我这人性子不定,运气也诡异,以前做事,往往都是到一半,就横枝节,分神旁顾,最终很多事都再无下文。如此就学了乖,要做事,就不管不顾做到底,既定的行程不变,要做的事项不变,确认的准则不变……对我来说,眼前的事情,也是枝节,尽速处理掉为最好。”

    苏双鹤辛苦听这些云里雾里的话,到最后才明白过来:

    “老弟是想处置楚原湘和武元辰?这二人都是神意入陷,抽身困难,但要他们本体到此,再呼朋唤友,多少也是麻烦。若老弟不嫌弃,我倒愿做个中人……”

    “鹤巫虽有意,那二人却未必领情。”

    “哦?”

    未及细问,这一方天地忽然抖荡,波纹暗生,旋即抚平。

    “他们动手了?”

    苏双鹤只觉得不可理喻,武、楚二人虽是狠人、狂徒,脑子却都好使,不会不知道,所做的都是无用功,明知如此,还要强行发难……莫不是要走极端?

    “神意受困,虚空留印,终究不美,这二人是不想以‘本命烙印’受制于人。”

    余慈并不惊讶,微微一笑之后,就在高阁之上,向远方宫殿群深处作揖,但见那方清光经天,向这边扫落,触及高阁,便是转质化形,化为一道飘落的符诏,落在余慈手中。

    “既然如此,我就送他们一程!”

    作为神意对冲的第一战场,此时的少阳剑窟正是满目疮痍,横尸无数。

    韩水常心里一直在滴血,故而自顾自指挥门下弟子收拾残局,应付那些群情激奋的各路修士,压根不理会清虚道德宗的那几位。

    王子怀和鸿远道士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向韩水常要了一间静室,自去救治端阳真人。这种由神意而及肉身的伤势最为麻烦,不管是治疗还是调养,都要花费很长时间,也亏得端阳真人根基牢固,如若不然,直接打落境界,也不是不可能。

    清虚道德宗的三人不能分心,韩水常乐得轻松。

    眼看着一切将要走上正轨,他心里念叨着“诸邪避散”,强打精神,和杜应等一干人等,商量补偿事宜,偏在此时,刚刚修补个大概的护山符阵又是震荡,分明有人破开防护,直上主峰。

    韩水常如惊弓之鸟,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却见之前已经离开主峰的王子怀紧接着破空飞至,向他招呼:

    “楚祖师到了。”

    楚原湘?

    韩水常心里滋味复杂,再有千般不乐意,也要引着众修士出了议事厅,出外迎候。果然,主峰临崖平台之上,已经是站着一人,身形高大,须发乱糟糟的少有打理,然而眼神清澈明透,正是楚原湘。

    王子怀早一步上前行礼,口称“祖师”。

    韩水常与楚原湘平辈,又心中有气,故而只是拱拱手,淡淡道一声:“楚天君”

    楚原湘何等人物,早看出他的想法,却也不客气,劈头就问:“藏剑天字洞府还在吧,我用了。”

    韩水常脸上神色不变:“我为天君安排。”

    楚原湘这才转向王子怀:“至于你……回去就到域外‘苍冥虚空’,传道授业,不做出个样子,就不要回来了。”

    王子怀为之愕然,但很快将心神镇定下来,不置疑,不询问,仅微施一礼:“弟子遵命。”

    韩水常见楚原湘如此安排,并不奇怪,知道这是对方给纯阳门做的交待。

    他已经知晓,王子怀是这场变故最初的策划者,只是后面事态迭变,出了他的纲目,险些就是不可收拾。为此受到惩戒,也是理所应当。若清虚道德宗连这一条都做不到,两个宗门的关系也维持不到今天。

    当然,知道是一回事儿,接不接受,领不领情,是另一回事儿。

    楚原湘则不会考虑这些枝节,见了王子怀的态度,他微微颔首:“在此之前,你再办一件事。”

    王子怀暗松口气,果然不管三七二十一,乖乖认错的态度是最正确的。若非如此,以楚原湘的性情,干脆一脚把你踢开,还让你办什么事?

    他心思笃定,也就没有半点儿受到处罚后的低落模样,该如何回应,就如何回应:“请祖师吩咐。”

    “你去问掌门,别人家开宗立派,要送什么贺仪,准备一份。”

    “敢问祖师,送哪里去?”

    “先预备着……总有用到的时候。”

    “呃?”

    不给王子怀细问的机会,楚原湘抖抖衣衫下摆:“洞府准备好了吧,找个人带路,有什么蕴养神魂的丹药,拿一些来,老子去闭关养伤。”

    养伤?众人先是吃惊,但很快又觉得这才正常,与武元辰,还有那神秘的第三方交战,又是最诡异凶险的神意交锋,受伤也是不可避免。

    韩水常作为地主,一口答应下来,正吩咐手下办理,却听楚原湘又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武元辰那边,你们不要让他好过了,该堵就堵,该杀就杀……我和他这回都栽了,只是那魔崽子深入敌境,想回去可没那么容易!”

    众人哑然,这味道……

    楚原湘哈哈一笑,可是笑容才刚绽开,面部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裂纹,将笑脸切割得支离破碎。

    韩、王等人胆气甚豪,可看到这诡异丑陋的一幕,仍是觉得心底寒意上冲,一时都是愣了。旋又惊觉,这幕情形,和端阳真人何等相似?

    楚原湘却不以为意,摸了把脸,看指尖上殷红的血迹,犹自发笑,继而喝令小辈带路,大步行去,尚可见他摇头感叹:

    “真是高手!”

    而那尾音,分明是哑了。

第二十一章 三清教化 七情入丹(中)

    时已入夜,寰宇雷鸣,窗棂都微微作响。

    雪枝微微一颤,眼帘睁开,身边冷烟鼻息轻柔,似乎还在梦中。

    今日事态多发,先是冷烟在回画舫取一些贴身物品时,被修士伏击;然后苏双鹤莫名离岛,说是回城处理事情。而紧接着,余慈就不知何故,就在园林中入定,至今未醒,再然后……

    二人睡在一起,是冷烟的提议。

    以前不知道,可这几天听从苏双鹤的吩咐,雪枝查阅各类情报信息,已知身畔这位冷烟娘子,就是环带湖周边颇有名气的情报贩子白衣,更知道白衣是个什么癖好,又怎会不明白,这位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

    但她今日受了某个刺激,也是情绪低落,又在白衣的撺掇下,说是压惊,喝了几杯酒,那是专门针对修士,以求醉人的上品酒浆,待酒劲上头,稀里糊涂,半推半拒,也就答应下来。

    还好,白衣倒是出乎意料地有耐性,没有上来就胡乱施为,又或者本就没有那番心思,是她枉做小人,二人只是如正常闺密一般,躲在一起,说些体己话,不知何时,她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直到此刻,被雷音惊起。

    窗外沙沙声起,竟是下雨了。

    自天地大劫起后,劫云倾压,看似阴霾密布,其实是元气滞涩不通,往往是三年五载,都未必会有雨滴下来。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场雨可以说是惊喜,但雪枝略一思虑,就发现,有些麻烦了。

    她披衣起身,本待下榻,身上却一滞,被人拽着衣角,以至于中衣滑落,露出雪白柔滑的背肌。

    冷烟慵懒的嗓音在静室中低回:“往哪儿去?”

    “余先生还在院中静坐,没有挡雨之物,我去吩咐下人……”

    “你管他呢!这等人物,罡气密布,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沾不到他衣角,真过去了,说不定还被他震死。”

    雪枝哑然失笑,以前真的没有发现,那位冷清清寡言少语的冷烟娘子,还有这么一副面目。就是不知道,这是遭遇余慈后的变化,还是本属于“白衣”的因子渗透过来。

    “总是个态度,我让人升起护岛法阵就好。”

    说着,雪枝直接起身,也不管被白衣扯着的那件中衣,只在身上披了件外袍,趿着便鞋,走出屋去。

    冷烟……不,白衣没有跟出来。

    说来也让人感慨,之前白衣以冷烟娘子的身份,清冷寡语之时,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投缘,便是一天说不上几句话,也觉得有一份天然的投契之感;而如今的冷烟娘子,较之前可亲许多,两人说话时也是亲亲热热,却自有某种无形的障壁隔在中间。

    人心之变,微妙至此。

    雪枝心绪纷飞,便如这飘落的雨丝,绵绵密密,无有尽时,一时间难以开解。故而她并没有直接叫人,而是信步出了所居的独院,沿着园林回廊慢慢前行。

    天色幽暗,只听雷鸣,不见电光,劫云似乎直要整个地压下,其实已经有边边角角垂落,接入远方湖面,好像是有某种力量牵引,挤迫,让人看了心胸积郁,几乎喘不过气来。

    雨势越发大了,雪枝也是步虚修为,自然不会让雨浇到,但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感觉着,雨中寒意似乎很重,几乎透过护体真罡,沁入肌肤,不由得抱臂,果然是肌体冰凉。

    此时,她已看到了余慈。

    那人正在院中,保持着端坐的姿态,深层入定,也正像白衣所言,纵然大雨倾盆,半滴都落不到他身上,甚至也不像雪枝这边,雨点身外三尺,就被无形的屏障挡开,而是莫名消去飞落的冲力,连绵汇积成汩汩水流,顺势滑落,不知里面有什么玄机。

    余慈是不会淋雨,可她这份人情就送不出去了……

    雪枝自嘲而笑,可在此时,她扶着月洞门的手微微一震,这不是错觉,震荡的也不只是连着月洞门的院墙,扶着的月门,脚下的地面,分明都是震动,以至于整片虚空。

    一直静坐的余慈忽然抬头,只这一个动作,就有雷音炸响,连绵不绝,轰隆震动,将前面的虚空变化也给遮掩过去。上空劫云压垂,几乎要抵在屋顶上,不用雪枝下令,岛上护卫已经给惊醒过来,想开启护岛法阵,然而却是一片混乱。

    雪枝听得几句,似乎是说元气走向失衡,法阵根本启动不了。

    是眼前这位的缘故?

    当雪枝再看过去,赫然见到余慈睁开眼睛,幽深不见底的瞳孔,就那么正对着她,让她心头猛然一揪,莫名地两腿发软,多亏扶着月门,才没有当场出丑。

    “余先生……”

    她试图打个招呼,可声音出来,才发现暗哑艰涩,恐怕都穿不过雨幕。

    她深吸口气,调整一下,正要再说,眼睛倏然大睁

    就在她眼前,本来还算正常的余慈,刹那间形容枯槁,整个人的血肉都似被瞬间抽离,只剩皮包骨头,显出宽大的骨架。

    雪枝本能地伸手掩口,将惊呼声强行压了下去。

    天上雷鸣一声急过一声,整个岛上再没有谁能睡过去,纷纷亮起灯火,只有这里,幽暗无光,所有的光线,分明都被院中那一位身上辐射开来的黑暗吞没。

    下一刻,那位仰首向天,张口,似是高呼长啸,却没有半点声音发出来。

    然而虚空又是震动,天上云层几乎被某种力量拉成了“穹顶”之状,湖畔潮水激涌,掀起了半丈高的浪头,码头的船只都是东倒西歪。

    余慈又慢慢低下头,平视前方,幽暗的瞳眸总算亮起光芒,只有针眼大小,却似是将太阳凝束其间。

    雪枝不是没有胆色的弱女子,可直面这诡异幽奇的变化,又承受着难以形容的强压,只觉得全身乏力,全靠倚着月洞门,才没有即刻软倒下去。

    她还想支撑,可余慈的眼神亮起之后,比幽暗之时还要可怕得多!乍看一眼,就觉得脑际晕眩,轰然雷鸣,呻吟一声,坐倒在雨水中,周身元气纷乱,什么护体真罡都是崩解,转眼就被雨水浇透。

    开着护体真罡还不觉得,真被雨水浇身,便觉那森然寒意几难抵御,不自觉打起寒颤,这对一个步虚修士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也在此时,院中余慈站起身来,高大却又瘦削的身影,似乎也是摇摇晃晃,能看得出来,他非常虚弱,但只要看他那眼睛,就让人感觉到不可抑止的颤栗,感觉某种只能用“力量”来描述的可怖强压。

    矛盾的感觉,让雪枝思绪混乱,然后才惊觉,余慈是往她这边走来。

    很快,余慈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看她。

    雪飘也才发现自己形容狼狈,想站起来,可余慈近身之后,那种恐怖的压力更强上十倍,与雨水的寒意一道儿,直压入骨髓,让她忍不住缩起身子,抱臂掩胸,偏过头去,不敢与那人对视。

    “起来。”

    余慈沉声说话,同时伸一只手,这个友善的动作,使得压力似乎消减了些。

    雪枝迟疑了下,也伸出手,连着已经湿透的袖口,一道放在余慈手心,稍稍借力,终于站起。此时两腿还是发软,但冰冷的雨水渗进去,又有些僵硬,总算勉可支撑。

    “余先生……”

    “冷烟何在?”

    被余慈的话音截断,雪枝脑中一片空白,预备的说辞尽都忘记,只能是本能应道:“在房中睡下了……我引先生过去。”

    “好。”

    见余慈答应,雪枝松了口气,稍稍整理一下已经湿透的衣裙,由于没有中衣,大片雪肌都裸露着,她只能尽可能地多遮掩一些,再将垂落的青丝略作归拢,才举步前行,而此刻,她又忽然醒悟:

    此时白衣可是在她房中,为什么又会说出那般话来?是嫌还不够尴尬……还是下意识里,受到今日接收的苏双鹤咒术传讯的缘故?

    雪枝脸色愈发苍白,却也不能再反悔,只得轻声道:“先生请这边来。”

    说着,她当先在前领路,一路上,惊醒的婢仆甚多,见到她此时的穿着,还有身后的那位,自然惊讶,脑子转得快的,都是唬得魂不附体,低头的低头,躲避的躲避。

    如此反应,让雪枝心绪翻涌,那些不堪的念头纷至沓来,身上寒意愈重,微微颤抖,背后的余慈像一个幽魂,不言不语,脚步都听不到,更别说呼吸之类。如今她就像是单独一个人,不着寸缕,走在长廊中,在众人古怪又似恍然的眼神之下,羞愤欲死,却又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前行。

    一路上浑浑噩噩,到达她所居独院之时,两个侍奉的婢子也都被雷音惊起,见她狼狈的模样,惊呼声里,都往前凑,但转眼就发现了阴影中的余慈,惊惧之下,目眩神摇,都是跪倒在地。

    雪枝居高临下,面对地位上天差地别的侍婢,已经濒临崩溃的心志终于缓和了些,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

    “冷烟娘子可醒了?”

    两个侍婢呐呐不能言,雪枝也没指望她们,只是借此机会,缓过一口气,继续引着余慈前行,穿过被骤雨打伏的花圃,直到她卧室之前。微侧过脸去,依旧不敢看余慈,只是做一个交谈的姿态:

    “冷烟今晚是睡在这里,先生……”

    屋里传出些响动,大概是白衣听到了她的话音。

    雪枝此时心志已经到了极限,神智都有些模糊起来,一个恍惚,便见余慈从她身后走出,推门进去。

    屋里传来一声低呼:“先生……”

    随后就被惊呼打断,继而挣扎和求告之声就从没有掩好的门缝里传出来,雪枝咬着下唇,脸上潮红,又是发白,但虚弱的心志很快压倒一切,让她摇摇欲坠,总算侍婢还算有眼色,冲过来将她扶住,另一人在她示意之下,将门扉掩起,饶是如此,里面的声息还是传出来。

    似乎是一声“救命”,然后就是变得急促的呼吸和呻吟。

    雪枝激灵灵一颤,脑中清明了些,想到余慈之前的“虚弱”状态,某个极其邪恶卑劣的词汇就翻上心头:

    采补吗?

    想想初见之时,尚以为冷烟得遇良人,真是可笑!

    她本能伸手,将触门扉,又自垂下,末了苦涩一笑,对两个侍婢道:“你们在这里侍候着,今晚我在你们房里过夜。”

    侍婢都不敢抬头看她,怯怯地应了。

    雪枝喟然一叹,走到侍婢所居的耳房中,褪了已经湿透的衣衫,也不再计较别的,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由于心志濒临崩溃,她睡得很浅,一夜间惊醒了三四次,受自身精纯修为所困,每次都听到那边屋舍中的声息。初时还是羞怒和焦虑并存,但到后来,已经麻木,只是在想:

    是了,白衣还活着呢!

    如此迷迷糊糊到了天明,雨势停下,那边声息消歇,她才真正睡了过去。但也没过多久,悄然进屋,送来干净衣物的侍婢,又把她惊醒。

    雪枝明白,不能再休息了,便在侍婢服侍下,徐徐穿衣,又问起那边的情况。

    “余先生和冷烟娘子都未起呢。”

    听到这话,雪枝莫名松了口气,略为梳妆,至少是在表面上恢复了“雪夫人”的神采,便出了门。昨晚上院中混乱,法阵都莫名受损,她还要去安排修复。当然,最主要的目的是先行避让出去——暂时而言,她是绝不愿再和余慈打交道了。

    然而,就在她步出房门之时,那边咿呀一声响,余慈高瘦的身形开门出来。

    雪枝心中呻吟一声,有种要立刻掉头的冲动,但最终还要趋前,行礼问好。

    此时的余慈,在略显阴沉的天光之下,比昨晚上气色好多了,骨肉皮囊也“丰盈”了不少,虽然还是较正常时明显偏瘦,却不再如骷髅一般。最重要的是,他不再像昨晚那般,凶威刺心,令人如坠幽狱,又显出平日里俊逸爽朗之风。

    他是好了,白衣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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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镜介绍:
我有一镜,乾坤山河也照得;
我有一剑,人心鬼域皆斩破;
我有一城,九重天里云中座;
我有一心,长生路上笑蹉跎。
世人为何要长生?因为长生包容一切的欲望,长生便是无限的可能。问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