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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上中下乘 天紫明丹(上)

    按照季节,如今的北地,应该是一年中温度最为适宜的春日,然而长年阴云垂压,遮天蔽日,气温一年冷过一年。北地三湖中,最接近南方的环带湖,有些地方甚至还未化冻,夜间看去,水面漆黑如墨,触手冰寒,刺入骨髓。

    据传,上古时期,环带湖其实是一片巍峨山脉,后来地势变迁,化为一片东西直径达数十万里的内陆湖,但还有一些山脉特征,就是其水深差异极大的湖底环境,还有参差露出水面的无数个湖心山。

    有上古地脉盘踞,又有百劫之水浸染,环带湖的独特环境,生成了许多奇妙的天材地宝,许多修士都乐意在“湖底山脉”中开辟洞府,制器炼丹,以求长生。

    尤其是天地大劫以来,环带湖深处,不怎么依赖阳光,自成体系的深水资源,更是引得无数修士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此定居。

    最初几年还好,随着人数的增多,就算环带湖再怎么广袤,再怎么富饶,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僧多粥少的局面,浅水区那些比较容易采摘药材、宝物遭到了破坏性的采摘、发掘,一时难以为继。

    这种情况下,有人黯然离去;有人冒险前往更深层的水域,碰一碰运气;也有人干脆就做起了没本买卖,把偌大的环带湖搅得乌烟瘴气。

    此时的环带湖,正是最乱的时候。

    夜色浑茫,覆盖了整人环带湖,也是一日之中最易起雾的时段。可在湖域西南位置的天梁山岛上,岛内篝火遍地,岛外千舟停驻,湖水倒映灯火,几若星海,迷离万端。

    更远处的水平面上,有如山巨舟,溯流而上,从河口进入湖域之中,其上灯火辉煌,在渐起的雾气中,撑开一个巨大的光圈,便如一头鳞片发亮的巨兽,无声游来。

    “妈的,这是第几拨了?”

    天梁山岛拔出水面近两百丈,周覆数百里,说是“山”,一点儿也不为过。其最醒目的特征,就是那恍若飞架桥梁一般的拱形山头,其内中空,将山体分为两边,一曰东岛,一曰西岛。

    刚刚那一声骂,正是在西岛半山腰上,此处燃起一堆篝火,有几十号人围在火堆附近,三五成群,但或多或少都保持着一定距离,明显不是一路。

    由于地势高,这里的视野相当不错,且正好是看到湖河交汇之处。数个时辰以来,从河口处拥进来的巨舟大舰,不下十指之数,从其他方向来的修士,更不用说。区区数百里方圆的山岛、湖面上,各路修士怕是已经超过了十万人。

    “就是十年一度的‘玉尺’名伶会,也不是这种场面吧!”

    “丹是升仙梯,色是刮骨刀,两样摆前面,你选哪个?”

    “都选中不?”

    篝火旁有人哈哈大笑,但响应者寥寥,显得特别突兀。那几个发笑之人,笑到半截就哑掉了,一时间冷汗潸潸,不多时便借故离开,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逼走了几个分不清场合的蠢货,篝火周围,诸多修士又低下头去,或闭目养神,或低声商议,气氛凝重,凛冽森然。

    严格来说,环带湖也是沧江水系的一部分,其分出数十条河流,与沧江干流交汇,其中,最宽阔名气也最大的一条曰“玉尺”,天梁山岛则是卡在玉尺河与环带湖交界处的标志性湖心山岛,名气极大。

    常年以来,由于人流过多,附近的修行资源早已经发掘得差不多了,更多的还是做为交易的墟集、游览的景点,想要畅游环带湖的游客,可以在这儿租一条画舫,直入湖心,期间揽红拥翠,指点水岸江山,最是风雅。

    由此兴起的“玉尺名伶”之会,赏花品艺,评鉴才情,每届的魁首,在真界都可直称“大家”,极具权威性。

    然而这一回,情况是大大的不同。

    当然,闲嘴的人里,肯定还有胆大的,依旧在那里嘀嘀咕咕:

    “这气氛真不友好啊,唉,两年前的‘玉尺名伶’之会,也是惨淡收场,据说得了玉尺的葛大家,当场将其击断,称‘名不符实,愧与前人并举’……也算是一位直人。”

    “北地愁云惨雾,谁还有心思去做那些虚活儿?葛秋娘是聪明人,断尺之举,还给她几分清名,转眼就成了夏夫人的三千门客之一,依附在飞魂城的招牌下面,岂不比在湖上接客强?”

    “你这张嘴,也恁损了些。人家葛大家是‘飞虹门’的弟子,向以舞艺为宗,什么接客……”

    “飞虹门如今在哪儿?”

    “……灭了。”

    “还不是嘛!没了依靠,就算是‘大家’,早晚也是接客的角儿。只不过,之前咱们兄弟俩说不定也能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如今投了夏夫人,恐怕只有那些大豪、强人,才能凑得上去了。”

    这一鞭子可是抽了一排人,刚刚还和此人说笑的修士,脸色发白。环目四顾,见四面虽是大部分人没有注意这边,但附近还有十多位移转视线,表情都是颇为微妙。

    像是离他们较近的一个白衣文士,此时就哑然失笑,扭头与他身边朋友附耳说话,他的朋友却是一位极出色的美人儿,只是脸色略为苍白,偏是穿着玄衣黑裙,脸上表情淡淡的,虽是附和着文士笑了一笑,但转脸看他们的眼神,却是冰冷得很。

    越看越觉得难受,修士只能低声提醒道:“周兄,周兄,且谨慎些。”

    “怕什么啊。牛老弟,不是哥哥嘴臭,其实这次天梁夺丹,你我兄弟要么是走运得点儿好处,一飞冲天;要么也就沉湖化土了,说点儿实话,又能怎地?再说了,更难得的话,我还没说呢。”

    “周兄!”

    “嘿嘿,牛老弟勿忧,这不是夏夫人的段子,岂不闻‘地上啃屎,天上撒尿,域外洗澡’?”

    便是俗语,这话也有些粗俗了,再加上周兄声音越来越大,一时间人人侧目。

    周兄还不怎地,那牛老弟倒是越发地尴尬,想不说话,又过意不去,只能硬着头皮问:“呃……这话怎讲?”

    周兄哈哈大笑,意气风发:“长生九境,有凡俗之境,指的是气动、长息、明窍;有登天之境,是说通神、还丹、步虚;有长生之境,正是真人、劫法、地仙。你看看如今这局面,凡俗世间,大劫之下,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南方还好些,咱们北地各宗,也就只能照顾城池周边有限之地,其余那些,岂不若野狗之于荒野,嘿,能找一口吃的,管它是什么玩意儿!这不就是地上啃屎吗?”

    “呃,满目疮痍,令人心伤,周兄真是菩萨心肠……”

    牛老弟擦去满头冷汗,只能全力把话圆回来,一时无力再续,也不愿再接话头。可旁边那位白衣文士倒是开了口,语气清朗出尘,颇有磁性,却毫无顾忌:

    “那撒尿何解?”

    周兄嘿嘿冷笑:“后面两条要连起来看。天地大劫,长生中人为避劫数,都往域外而去,沐浴至粹玄真,不食五谷杂粮,吹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不就是在域外洗澡?”

    他寻文摘句,念得摇头晃脑,末了方道:“倒是咱们这一界,没了长生中人镇压,什么牛鬼蛇神都跑了出来,想抓住机会,一举翻身。为此划线圈地,四处火并,与畜牲之属,撒尿划界,逾线则撕咬扑打的情况,又有什么区别?正可谓天上撒尿!”

    牛老弟面越听越不对味儿,冷汗潸潸之余,又一次环目四顾,只见夜间林地幽幽,篝火外围黑暗中,好似有猛兽暗伏,只待冲杀出来。别说外面,就是附近几个修士,虽也有呵呵发笑,图个乐子的,但也有人脸上颜色不太自然,甚至扬眉竖目,想来已是自发代入。

    总之一句话,现在篝火附近的气氛非常非常古怪。

    作为萍水相逢的朋友,他已经尽够了道义,只可惜效果糟糕,气得为之倒仰,干脆就想甩手离开。倒是后来接话的那个白衣文士,依旧兴致盎然,或者是别有用心,还在撺掇不休,连声赞叹:

    “周兄高论。”

    受此称赞,周兄更是高兴,口中滔滔不绝:“如今世间纲常大乱,强者益强,弱者益弱,正可谓‘损不足以奉有余’,弱肉强食……”

    终于有人撑不住劲,冷笑道:“既然你也知道如此,就把老子把你给弱肉强食好了。”

    一言既出,篝火四面杀气横流,牛老弟哀叹一声,已经要遁走逃命。可在这时候,远远的不知谁叫了一声:

    “出丹了。”

    话音未落,就在天梁山岛的两峰之间空白处,一道宝光冲霄而起,光芒扩张,化为一个三足大鼎之形,其内部圈着层层烟气,烟中有龙虎之形,咆哮翻腾,片刻之后,随湖面之风,异香流动,但凡嗅到香气的修士,只觉得气血轰鸣,全身便似涨了千钧之力,一个个心潮澎湃,也是扬声大叫,不吐不快:

    “出丹了,白鹤道人炼出了天紫明丹!”

第五章 上中下乘 天紫明丹(中)

    半山腰的这一批修士,有几人都看直了眼,等他们回神,篝火边上众人,一下子少了大半,都是抢到了前头去。

    天助我也!

    牛老弟大喜跳起身来,扯着周兄便走:“快快快,趁此机会,咱们先避祸去吧。”

    周兄也知道闯了祸,此时比牛老弟还要不堪,顺势就起了身,却还弓着腰,想着趁乱离开。

    可这边才迈开步子,之前修士第一个撑不劲的,已是恼道:“你这货口无遮拦,惹人生厌。老子‘弱肉强食’了你,也不耽搁夺丹!”

    牛、周二人一起叫声“苦也”,那不依不饶的修士,身躯魁伟,如小山一般,但无需驭气,便自然飞举,乃是堂堂一个步虚强者,其神意范围覆盖十里方圆,锁定他们两个还丹修士,当真毫不费力,其音波入耳,已是震得他们颅骨开缝,脑浆沸腾,脚底下踉跄两步,险些就栽进篝火里去。

    “拼了吧!”

    周兄嘴巴虽臭,还是有几分骨气的,他转过身来,咬牙想冲上去,但下一刻,眼睛就直了。

    已经腾起半空的魁伟修士,脑袋蓦地一缩,几乎有大半个都给塞到胸膛里去,哼都没哼一声,便坠落地上,滚到了一边,其身上毛孔溅出血液,转眼扑满全身,等停下的时候,整个地没了骨头,有如一滩烂泥。

    而制造这一切的白衣文士收回了手,笑吟吟飘身而下,仿佛刚刚一击灭杀步虚强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其人面白无须,五官阴柔明秀,白衣如雪,当真是潇洒风流。

    牛、周二人早看呆了眼,当然不是说对方有多么英俊,而是步虚修士的护体罡煞,坚若精钢,就是其半成阳神、法体等,让他们二人去砍,都未必能砍得动。而这位白衣文士,一举将其所有生机抹杀,没给对方任何机会,那种轻描淡写的做派,让人头皮发炸,心头生寒。

    虽然白衣文士明显是站到了他们这一边,二人也不敢怠慢,慌忙躬身致谢。

    还没抬起头,就听白衣文士轻笑道:“何必谢我?主要是你那些话,听得我很是爽利……别误会,那什么啃屎撒尿,粗鄙不堪,听听也就罢了。我是指前面几句,哈,当一回大豪、强人,感觉着实不错。”

    牛周二人面面相觑,但再一刹那,却是同时化为了木头桩子,尤其是后者,整个身子都是冰的,寒意冻结了骨髓,让他的思维都再难流动。

    只听白衣文士道:“听你一回马屁,便救你们一回。不过接下来,便由另一位与你们说道。”

    大约是恐惧过甚,气血冲顶,周兄竟然又逼着脑子转了一圈儿,灵光一闪,猛地明白“那一位”所指何人,当下屁滚尿流,张口便叫:“饶……”

    话音还在喉咙里,冷风切过,他的头颅已然离开了颈子,血光喷溅,而没有半点儿能落在飘带之上。牛老弟骇然回首,可他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大错特错,他刚看到那位玄衣女子的身影,寒光再闪,给了他同样的待遇。

    也就在这一瞬间,低沉的女音流入耳畔:“妾为直人,也无庸讳言,‘闻过则喜’,何其难也。”

    牛、周二人的残躯先后倒地,直到这时,篝火附近,还没有进入夺丹程序的诸多修士才反应过来,再看向白衣文士和玄衣女修的眼光,已是彻底换过,尤其是对后者……

    “难道那女子就是‘断尺伶人’葛秋娘!”

    “她不是拜入了夏夫人门下?怎么转眼就名花有主?还是真的……”

    “噤声,不要命了?”

    篝火外围的阴影中,还是有一些窃窃私语,又很快消失干净。而刚刚狠下杀手的“黑白双煞”,也没有再做太过分的事情,便由白衣文士揽着女子纤腰,哈哈大笑,飘然而去,不知何往。

    而此时,天梁山岛上的夺丹大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从半空中传来的消息看,炼出那一炉丹药的白鹤道人,含恨而亡,丹炉损毁,其中丹药分了几块,已经数度易手,还留在林间的修士被之前的事情分了心神,可谓是一步慢,步步慢,当下也没人能再忍着,纷纷离开,抢进战圈。

    至于篝火旁几具尸身,谁还理会?

    围绕着天紫明丹,天梁山岛上打得热闹,而在岛外,也是千帆罗列,万舟齐发,将周边水域围了一圈又一圈。至于里面最显眼的,当然就是那些如小山般的巨舟楼船,这些庞然大物,在湖面上纵横来去。

    不要看这些动辙数十上百丈的巨舟笨重,其实船上各处,都罗列阵势、符纹,巨舟本身,也是第一流的炼器师所制,拼接在一起。几个因素整合起来,就是长生真人,一时半会儿也破不开,在天地大劫肆虐的此刻,简直就是攻不破的堡垒。

    巨舟所过之处,其余那些舟艇,当真是碰着就碎,沾着便散,湖面上转眼就给清出了几个专供巨舟行驶的区域,再由随行在巨舟旁边的其他舰船充斥其间,拼接成占地更广的船阵,形成一道又一道的防线。

    在靠近天梁山岛的内层湖面上,刚刚双杀两边,摆出了十足威风煞气的白衣文士,却坐在一艘普普通通的画舫舱室内,通过帘子,看湖面上,层层叠叠的舰只。

    “八极宗、碧波水府、纯阳门、赤霄天……好吧,都是一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半桶水。天紫明丹虽是号称能收纳天劫的一品外丹,毕竟还是‘号称’,根基不足,验证不明啊。”

    把湖面上的场面随意评点一番,白衣文士再没有兴趣多送出一眼,转而面向舱内。一侧的贵妃榻上,玄衣女子斜倚而坐,单手支颐,似乎有些困顿,眯着眼睛,一会儿的功夫,差不多就要睡了过去,懒散得很,额上一绺发束垂下,没有半点儿之前连杀二人的冷厉之风。

    白衣文士观女修在疲倦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媚态,一时看得目不转睛,也食指大动,凑过去就去解女修的腰带,带子松了,上面衣襟自然就被坚挺的胸线撑开。

    正要再进一步,玄衣女修不耐烦地拍开文士的手:“别烦我!”

    白衣文士倒也不恼,就势坐在榻上,与女修腻在一起,轻抚她滑腻的脸蛋儿:“阿蕴这次回来,怎地精神如此不振?是受伤的原因吗?啧,也像是敏感了些,总不是……在外面偷人了吧!”

    玄衣女修连眼睛都不睁开,冷冷道:“不是秋娘吗?”

    “玩笑之事,你也当真?哈,还要多谢你帮忙……你也知我的性子,若真能得手,哪会在外面败坏她的声誉?”

    “那就是说,夏夫人你也没能得手,所以一坏坏俩儿?”

    白衣文士微怔,然后哈哈一笑:“阿蕴知我!天下上能如你我般,不受俗情伦理所扰者,何其少也,我以为夏夫人奇情绝代,当不同俗流,可惜最近一接触,啧……”

    “得不了手,你就毁人清誉,夏夫人岂能容你?”

    “容不了又如何?生于世间,不能随心尽性,还有什么乐子可言?”

    说话间,文士已解去头带发髻,当下青丝披散,如飞瀑直下,其阴柔面容,尽化为娇美颜色,竟然也是一位女子。她垂下头,青丝与玄衣修士面颊碰触,如帘垂遮,两人随即唇舌相接,咂咂有声,但很快,她就停了下来。

    直至此刻,色蕴的唇瓣依然是冷的。

    在青丝所化的帘幕之内,那易钗而弁的女子眼神如寒星般明亮,盯着色蕴冷淡且疲惫的面孔,隔了半晌,方直起身来,束结发髻,很快又恢复到阴柔文士的模样,仿佛刚刚的亲呢完全没有发生过。

    “看来,阿蕴你真的有事儿,说吧,能解决的,绝对不会昧了你。”

    色蕴终于睁开眼睛,看着画舫舱室内,依然装饰考究的弧顶承尘,沉默片刻,方道:

    “白衣,我准备暂时洗手。”

    名为“白衣”的女子哑然失笑:“应该的,做了那么大一票买卖,还受了伤,休息个三年五载,都不算什么。”

    “在此之前,各类账目,都要结算了吧。”

    “这是自然。按照咱们讲的条件,预留的款项全部返还,你是准备换成龙宫贝呢?还是直接以法器相抵?”

    “我不是说预留的那块儿……”

    “哦?”

    “你曾说过,我在行事期间,所得的一切人、物,都以实际价值折算,就算一时看走了眼,到最后还会以原值补上。”

    “我是说过,不过我记得,之前咱们应该没有什么摆弄不清的问题才对。”

    “现在有了。半年前,我处理给你的那块牌子!”

    白衣微怔,随即奇道:“你知道那面牌子的来历了?是从这次的货物那边得来的?也对,上面的剑意禁制,分明就是那边的手笔,说来听听……等下!”

    她一串言语下来,突然话音转折,苦笑道:“且等等吧,那块牌子如今不在我手里,也不在另一边手里,中间出了闪失。”

    色蕴眼神凌厉:“闪失?”

    观色蕴颜色不快,白衣也是无奈:“非是我虚言搪塞你,而是此间事太过离奇,你看这天梁山岛外,千帆竞渡,也与那牌子有些联系的。”

第五章 上中下乘 天紫明丹(下)

    世事变化之离奇,往往超出人们想象之外。就像那一片能割伤人手的牌子,当初无论是色蕴还是白衣,都没有太当回事儿,只是上面的禁制是论剑轩的风格,才引起注意,更多还是一轮交易的添头。

    白衣作为中间人,只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角色,货物不会在她手里停留太长时间,很快就会流转出去,而就是在流转的过程中,出了一件怪事。

    白衣的上线买家在环带湖畔的“三环城”进行一次例行查验,可可不曾料到,可才一打开舱室,就在那严密封装,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环境中,突兀跳出一个人来,抢了牌子,夺路而逃。

    由于“货物”的特殊性,最初还以为是哪个被禁锢、或假死的修士“诈尸”,只惊得买家那边鸡飞狗跳,牌子本身没人在乎,可运送的“货物”,却是实实在在见不得光,否则怕是要面临“天下人共诛之”的恐怖局面。

    可回头再一清点,“货物”一个不少,且在追捕数日未果后,也没有出现秘密泄露的情况。倒是在三环城附近,出现了有关于“割手牌”的古怪传闻,说是里面涉及到某处秘藏,是开启宝库大门的钥匙。

    买家一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但能够转移视线,不管怎么说都是好的,故而也起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可事态的发展,不知不觉间,已经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

    半年时间过去,买家那边已经快要将这件“悬案”遗忘掉了,倒是关于“割手牌”的消息,已经悄然扩散到整个北地,牌子本身时隐时现,如果按传言的线路,差不多绕着北地三湖飞了几百圈,经常同时出现在七八处地方。

    当然,如今这形势,天大地大,度劫最大,“割手牌”的消息,也只是做为混乱局面的一角,挑动了些贪婪者的心思,还没有造成全局性的影响。

    直到白鹤真人炼制天紫明丹的消息泄漏出来。

    白鹤道人是一位北国知名的炼丹师,也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物。在一场事关“割手牌”的冲突中,无意间得到了一道上古丹方,正是当前湖面上抢得死去活来的天紫明丹。

    当时,白鹤道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暗地里在环带湖中炼制。却不知怎地霉运当头,在第一次尝试时炸了炉,导致消息外泄,被各路修士围追堵截,最终困在了天梁山岛附近的水域中。

    若只是如此,也还不至于引得今夜之盛景。

    关键在于,白鹤道人眼看走投无路,干脆孤注一掷,强行炼制丹药,就在两日前,竟然引发了一场龙虎交汇,风云聚合的天象,据说当时铮铮之音,有如金戈铁马,在湖底、湖面纵横来去,湖底鱼儿都翻上来,死了无数。

    丹分九品,药性聚而天象生,这是上三品的极致表征,当下许多势力就有些不淡定了。而这段时间里,消息又有所更新。

    查阅丹学典籍,可知天紫明丹乃是上古时期,一种特殊丹药,早在几十上百劫的漫长时间里,传承消亡。

    之所以如此,除了传承中的种种意外,也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出在丹方自身。毕竟是上古时期,炼丹的概念都还不那么明确,名义是“丹”,其实并非是用来内服,而是祭起之后,抵挡天劫,然后炼化,算是一种特殊的渡劫法器。

    如果将这一点搞清楚了,会发现这一类丹药其实也就是那回事儿,并不因“上古”之名而放大其价值。这也正是各宗门对其不太感兴趣的原因所在。

    但新近冒出来的消息,却在众所周知的基础上,生发出一个事实,赋予了它特殊的意义:

    天紫明丹是论剑轩“斩雷辟劫令”炼制的灵感源头之一!

    白鹤道人炼制的丹药,也不再是上古的本来面目,而是经过当年论剑轩强者在炼制“斩雷辟劫令”前后,改良之后的新丹方!

    这一点,在某位北地权威炼丹师观察丹药天象之后,已经得到证实。

    作为论剑轩独门的辟劫法器,斩雷辟劫令是将剑仙大能辟劫度难的“斩雷辟劫”剑意是封入令牌之中,不管是谁,只要手持这枚斩雷辟邪令,便有一次可辟天劫的机会。其制法堪称天下独步,只有论剑轩高层,才能懂得。

    而随着轩中形势变化,极致的雾化剑意,如今越来越少了,斩雷辟劫剑意能悟透并用出的都没几个,这宝物几乎就是用一枚,少一枚,其价值也是水涨船高,有价无市。

    何况这还是天地大劫肆虐之时?

    有一枚斩雷辟劫令,就等于是多一条命,性命有多么宝贵,众修士心中自然掂量得清。

    天紫明丹虽然不是斩雷辟劫令,可按照正常的思路,从中绝对可以观察到斩雷辟劫令的脉络所在,为此,天紫明丹的价值急剧拔高,也是最正常不过。

    在这种情况下,“割手牌”和附属在它下面的“天紫明丹”,终于从模糊不清的传言,转化为有鼻子有眼的确切情报,堂而皇之地进入各个渠道,继而摆放权势者的案头上。

    如今千帆竞渡的场面,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白衣的解释已经非常详细,可色蕴还有些疑惑未解:“天紫明丹是天紫明丹,就因为一场冲突,还有论剑轩的手法,就和牌子扯上关系?”

    “要么说,人言可畏……”

    白衣随口曲解了成语之意,此时,她看色蕴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但还是解释下去:

    “各处传播的消息拼接起来,已经是神乎其神,有人说‘割手牌’已经给用过了,有某个幸运儿,拿着它开启了宝藏,流出了一大批宝物,丹方只是其中之一,不过,这个消息结合当前咱们的经历,还有市面上的供求情况,已经证明是假的。但还有一个消息,听着更有道理。”

    色蕴也知道白衣对她的态度起了疑心,可身不由己,还是暗咬着牙,继续询问:

    “怎么说?”

    “那个消息是说,割手牌其实本就是宝藏的一部分,宝藏则早就给打开了,但因割手牌本身并不显眼,故而流落江湖,但不知怎地,被人发现了新功能,才引起了乱子。

    “据某个消息灵通人士讲,白鹤真人在走投无路时,曾叫嚷丹方就是从‘割手牌’上透出来,据说是剑气刺壁而成,还说每隔一段时间,那牌子都会放出剑气,随意留痕,每一道痕迹都大有可参悟之处,神妙无方。也许‘割手牌’才是宝藏之中最关键的宝物,却因开启宝藏者买椟还珠,失落了这件神物……阿蕴你匆忙与我计较,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端倪?或者已经勘透了底细?”

    色蕴神情古怪,没有即时回应,其实是她一时间也找不到圆话的办法,更不明白,都到这种时候了,为什么背后的那位还如此沉得住气,又究竟是打什么算盘?

    见色蕴如此,白衣则哈哈一笑:“我明白了。阿蕴,我不过是个牙人,消息灵通,却无根无底,在我这儿,你怕是没有什么收获了。不过,看在多年交情的份儿上,我再问你一句,你的要求,还要不要报给另一边,以索取赔偿?”

    白衣的意思很清楚,如果色蕴不愿,她可以把消息压下去,这其实很是有情有义了——如此情况下,当真只有傻子才往这个漩涡里凑!

    可是,此时的色蕴只能用沉默来回应。

    “了解。”

    既然如此,白衣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道声“告辞”,以浊世佳公子的姿态,不紧不慢踱步而出,在船头一闪,便消失不见。

    色蕴感觉到白衣瞬间脱出了自己的感应范围,身上一激,从贵妃榻上猛坐起来,游目四顾,可不管是舱室还是船上其他部位,都没有任何反应。

    “……魔君?”

    在她感应范围,没有任何针对性的目标。回答她的,也是湖面上惊天动地的大风声、撞击声、惨叫声,没有任何“魔君”存身的迹象。

    可是,色蕴动都不敢动,外面激烈的氛围,在她听来,当真如血海中挣扎咆哮的万千魔头,将她重重包围,严密封锁,无数只眼睛死盯着她,露出獠牙,随后就是无止境的撕扯、吞噬。

    身在船上,至少还有一点儿虚弱的安全感。如果逃出去,她可能转瞬就要疯掉。

    色蕴垂下头,身子蜷成一团,像是个被抛弃的布偶,软倒在贵妃榻上。

    在飞掠离船之初,白衣就以独门手法,换去了那显眼的外衫,趁着湖面上的混乱局面,撞入因船只被毁,而叫嚣怒骂的人群中。一路上连着换了几个身份,而每换一个身份,都有几个结识之人,也因此在湖面几条船上停留片刻。每当这个时候,就是她抛出情报之时。

    不同的情报,通过不同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传递,给了她丰厚的收益。至于给色蕴的承诺……且不说对方最终没有应允,就是应允了,难道她还会当真不成?

    指望什么,也不要指望牙人的品性嘛!

    ********

    家里死活发不上来,到班上却没问题……真囧。

第六章 隔岸红尘 天外云霄(上)

    在渐转严密的湖上封锁中,想从内圈往外走,已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白衣的数次身份转换,其实就是在各路势力中,给自己开一条路出来。

    最终,她化为一道黑影,钻入微寒的湖水,潜行了片刻,在混乱的湖面最外围,一处彩灯高悬的画舫阴影下停身,夜色和浓雾在彩灯的照耀下,形成光怪陆离的斑澜色彩,也成为最好的掩护。

    稍待片刻,白衣却是在水中褪去衣衫,处理干净,才无声无息地潜了上去。

    这艘画舫要比刚才与色蕴所在的那处宽敞许多,也精致许多。其长有七丈,宽约两丈,仿楼船结构而建,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开放式的亭台廊柱,游乐之所,下层则是船上众人所居。

    白衣赤着身子,便如从水中浮起的水鬼,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潜入到下层一间独立舱室中。

    舱室以碧纱橱分隔内外,又布置屏风、琴台、香炉等物,甚是雅致,里间拔步床上,早放置好一套衣物,她却只拿起一件纱衣,随意裹着娇躯,回身在一侧琴台上一抚,清音袅袅,远远传递出去。

    不一刻,外间就有人声传来:“娘子,香汤备好了。”

    白衣随口应了声,将床上完全是做样子的书卷扔到一边,又伸了个懒腰,今夜的任务,已然是结束了。

    不提这回收入怎样,理所当然的,白衣放出的所有情报,都是半真半假,不乏有误导人的东西。真正无损的消息,只有将几个特殊渠道的情报综合在一起,用特殊的方式解析,才能得到。

    至于得到的人是谁,她知道一些,不知道的更多,永远处在一个半明不白的状态下,这才是牙人兼情报贩子应有的状态,一方面玩弄别人,一方面也让别人玩弄自己,在成就和危机之间,来回摆荡。

    自从十年前,出于临时需要,做上这一行,她就特别喜欢,一发而不可收拾。如今她常驻环带湖,明面有一个“冷烟娘子”的身份,厮混在倡伎优伶之中,游戏人间,煞是快活。

    便如此刻,诸事完毕后,舒舒服服泡在香汤中,放松身心,正是她最大的爱好之一。为此,还专门请制器师打造了一件云阳木拼合而成的汤池浴桶,可以保持水温,也可以随心意调节,且有滋养皮肤的效果。

    在氤氲的水烟暖雾之中,湖面的喧嚣似乎都已经远去,白衣几欲就此酣然入梦,可才闭上眼睛,她手腕处,却是骤然一沉。

    白衣身体没有动弹,呼吸心跳都维持原有的状态,只是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透出的寒芒,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闲适和慵懒。

    在她腕上,垂下一条编织精致的手链,略显宽大,形制宜男宜女,平日里都箍在上臂处,自从她戴上那日起,就再没有脱下来过。

    此物其实是她担任此间主事人之前,由合伙人以其一绺长发,结合多种丝料,再以独门咒法加持的护身咒器。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旦有杀意针对于她,不管强弱与否、显隐与否,咒器都会做出反应,自动从上臂滑落,并标明对方的大概位置。

    有了这件咒器,白衣已经躲过了两次杀劫。可在自己长年的落脚地碰到这类情况,还是头一次。

    手链色彩斑澜,只有白衣这样熟悉法门的才能看出,原本作为编织主脉的青丝之上,正流动血光。以手腕为本人参照,血光在手链上的流向,就是敌人所在。

    “左下部……那是侍女居处。”

    白衣立时知晓,对手可能是以船上某个侍女的身份为掩护,改头换面,根据咒器的反应,对方正在接近之中,不紧不慢,仿佛闲庭信步一般。全船上下,竟然没有一人察觉。

    真正让她心头发寒的是,对方不断接近,杀意也已经将她锁定,随时可能发动,可撇去咒器之外,她本人竟然没有任何感应。

    她几乎就要洒出神意,看看对方的真面目,但又强行忍住。

    船上范围狭小,主动感应,肯定瞒不过人,只能是告诉对方,她已经有了防备,谁知道那家伙会做出什么事情?不如这样待敌上门,再行雷霆一击……

    舱外忽地响起敲门声。

    白衣险些给惊得破水而出,几乎就要出手,然后才发现,是另有其事。船上的管事嬷嬷在外面说话:

    “娘子,外间有客人登船请见。”

    白衣本是暗中咬牙,恼怒嬷嬷打断了她的蓄势,可再转念一想,却是心头一亮,找到了别的出路。

    她调匀气息,让自家进入伶伎应有的心态,以手撩水,发出哗哗的声音,这才懒散应道:“三更半夜,登船的都是恶人,哪来的客人?”

    这就是典型的伎家语,对外人,是欲迎还拒,挑弄人心之言,最能激起异性的征服心态;对自己人,就是一种暗示了。

    外面的管事嬷嬷负责船上的一切事务,虽说对她真正的作为一无所知,但多年来,默契肯定是有,当下就明白,这桩生意是可以做的。

    可不等她应声,后面就有人沉声道:“冷烟娘子可在?”

    “哎哟,你这人当真鲁莽,娘子的居处,你怎能乱闯?”

    管事嬷嬷给吓了一跳,转身就要阻挡,可那人根本不理她,对着舱室道:“里面的可是冷烟娘子?我家老爷有请。”

    来的只是个下人?

    隔着一层门户,白衣也知道外面那位修为不俗,可碰上这事儿,还是心中暗恼。

    如此倨傲的客人,到船上呼来喝去,耍弄威风,最是讨厌,换了平日,她可能当即让人轰了出去,可如今,却是要借一把力,不得不应付一番。

    当然,她是绝不会轻易开口的,否则明日就要成了整个环带湖的笑柄,下一届的“玉尺”名伶会,她更没有胜算。

    当然,她是绝不会承认,在天梁山岛上败坏葛秋娘的名声,与两年前惜败于人有关系……

    有这样的心态,就是她已经完全融入“冷烟娘子”身份的证明。

    她女扮男装时,性情飞扬,胆大包天;而化身“冷烟娘子”时,却是冷漠甚至有些阴郁,这不是伪装,而是自然如此,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也能从中找到更强烈的力量。

    外面那个下人语气倒是平静得很:“我家老爷北上游学,见环带湖上这般场面,便驻留观看。又感夜深天寒,单身一人,少了许多乐趣,见娘子画舫独在外围,意欲结识,故遣我来,请娘子登临楼台,共观胜景,也算谋一个缘分。”

    此人谈吐也颇是文雅,只是“胜景”之句,配上当前湖面局势,不免就显出冷酷之根底。

    有仆如此,主人可想而知。大概是南国哪个宗门的首脑吧,颐指气使惯了的。

    冷烟娘子终究是伶伎之身,因为名气美貌,可以拿一拿姿态,但面对真正的强势人物,还是没有资格对抗的。环带湖上万千伎家,每年因为“意外”而香消玉殒的,绝不在少数,虽然也结了社,聚了一些力量,可真正能找回公道的,十不存一。

    片刻沉默之后,她冷淡回应:“既然如此,请稍待片刻。等我沐浴更衣,再与你家老爷相见。”

    “如此甚好。”

    外面的“下人”回了一句,便在门外等候。冷烟娘子面沉如水,而白衣则心中松一口气,有这个修为不俗的下人把门,那杀手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过不来的。

    再看腕上手链,那位果然已是发现了这里的变故,悄然折返。

    可她又怎可能让此人重新潜伏下来?

    白衣无声冷笑,也不管外面的“下人”,还有什么“老爷”是不是等得心焦,按着自己的路数,不紧不慢地沐浴,又唤过贴身侍婢,好好打理一番,足足过了两刻钟,才穿戴得当,缓步出了房门。

    当然,这已经是很照顾对方了。否则一个时辰都是少的。

    她终于见了外面的“下人”,却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对方束发冠巾,面如满月,又蓄了长须,虽布衣芒鞋,却是颇有道骨仙风,换一身法袍,扮个道士决无问题。

    而此人修为,差不多是达到了步虚中阶,眼中金光如电,显然是阳神修炼到了极高的地步。

    既然已经被“请”了出来,她也不再刻意拿架,剪水眸光往此人面上一扫,轻声道:“这位如何称呼?”

    对方躬了躬身:“惶恐娘子动问,老奴虚生。”

    彼此没什么可多谈的,当下,一直被晾在旁边的管事嬷嬷带路,一行人往画舫上层的观景台上去。

    白衣心中搜索,南方有哪个宗门的强人,能与虚生及其“老爷”对得上号,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答案。再想到当前局面,还是有很多疑惑未解。

    杀手突来,她是得罪哪路强人了?

    白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色蕴。那位女修的态度极其反常,和过去妩媚圆融的性情大为不同,说不定就是傍了哪座靠山,或者被谁逼着过来交涉。

    此外,也说不定是哪条渠道出了问题,被人顺藤摸瓜,找到了此地。

    可能性很多,但白衣也没在上面浪费太多心思,现实的威胁极其紧迫,她最要紧的,还是要用好手中的牌面。

    扶着侍婢的手臂,沿木梯登上观景台,湖面大风卷起,带来了嘈杂而惨厉的声响。

    这就是虚生的“老爷”所指的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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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位的网没问题,总算发上来了,补昨天的,今天的争取在下午下班前发。要是一直这样,就太囧了

第六章 隔岸红尘 天外云霄(中)

    掺着浓雾的黑暗中,千百艘大小船只上,潮湿的木头和铁板摩擦,发出“吱吱吖吖”的怪音,而当漫无边际的湖面上,同类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就与潮音水声混在一起,里面还掺着人们的呼叫喝斥,化为嘈杂的声浪,一股脑儿地塞进耳朵里,继浑浊的视界之后,在声音的层面,让身在局中的修士乱了方向。

    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白衣唇边透出冷诮的微笑,此时才把视线转到观景台上唯一的人影身上。

    白衣眼波流转,身边小婢会意,停了下来,让她独自一人往前去。

    若在平日,画舫二层当是华光溢彩,歌舞升平,而如今因为客人的要求是远观夜景,船上悬挂的彩灯已经熄灭大半,光线微弱,只看到那人在坐榻上,很随意地前曲身子,单手托起下巴,看那边错乱的雾气乱影,乍看非常专注,却又像是在神游天外,以至于对“意欲结识”的佳人前来,都没有反应。

    白衣缓步上前,廊柱间的雪白细纱,吃湖面上强风卷起,在她身侧抹过,凄清幽寒,这样的背景下,那黑暗中的人影,应该很有些孤独之感,才合气氛,可是她感觉不到类似的情绪。

    黑暗中的“客人”,给人一种能够镇得住这片迷蒙天地的感觉,原因很简单:对方身外丈许范围内的纱帘,完全没有其他飞舞细纱的灵动,就那么静静垂落,毫无摆动之意,在黑暗中撑开了一片独立的区域。

    倒是白衣,行走在廊柱之间,偶尔遭细纱拂身,青丝飞扬,似弱柳扶风,几不胜衣,仿佛是供奉给黑暗魔神的祭品,随时都会给一口吞下。

    事实上,白衣真的听到了某种低沉凝重的轰响,就像是心脏缓慢的跳动,咚咚,咚咚,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短短十余步的距离,白衣脸上讥诮的笑容,不知不觉消失掉了,代之而起的,是“冷烟娘子”惯有的平静姿态,很是冷淡清高。这是一种伪装,更是一种自我保护。

    她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客人”,不是她能够以本来性情“玩弄”的对象。

    心理层面的攻守转换就是这么微妙。而实际上,她的心跳已有些失了平常节奏,被那古怪的轰响声带偏掉。

    “这人……”

    白衣一直都在心中搜寻与此人类似的目标,可真到了跟前,她的心志却开始摇摆,思路被无形的障碍遮蔽,滞涩重重,难以贯通。这般情况下,不管是陪客也好,探底也好,利用也好,都不可能达到她希望的结果。

    而且,这家伙真的是来找女人的吗?

    如果此人现在出手,她恐怕连三个回合都撑不过去!

    已经走到那人身侧,白衣却突然发现了,她不知道下步要做什么,原本的计划已经无用,而现场的反应也是迟钝到了极致,以至于她竟然是呆在了那里,进退失据。

    此时,“客人”终于是转过头来,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便拍了拍身下坐榻,示意她坐过去。

    坐榻虽是宽敞,但男女同坐,也是极暧昧的了。白衣虽不在乎,但对方动作中无礼的意味儿,还是让她暗中咬牙,被这股气一催,她心头总算转过一个圈儿,并没有依言坐下,而是施了一礼:

    “客人万福,冷烟拜见。”

    要是正常人,此时起码也要有所示意,客套一番也好,受了这礼也罢,总能打开话茬。而那“客人”的反应完全不在惯常的套子里。

    没有客套,甚至没有任何示意,白衣虽是低头垂眸,却也知道,“客人”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她脸上,没有半点儿掩饰。

    正暗恼的时候,“客人”已经大笑起来:“妙,妙,今日在环带湖上,遇到你这妙人儿,竟是个意外之喜。”

    这时候又像个急色鬼了?

    念头微动,白衣面上自然就凝出一层冷意,正合了她“冷烟娘子”的名号。

    “客人……哎呀!”

    不等她把清高的姿态做起来,手臂上突然遭到极大的拉扯力量,将她硬往坐榻上扯去,那人的力量层次绝对远在她之上,以至于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便栽到了“客人”膝头上。

    楼梯口的侍婢、嬷嬷都看到这一幕,传过来几声惊叫。

    白衣挣扎着想脱离钳制,可下颔又是微痛,被那人捏着,强转向湖面:“来,你看看,能看到什么?”

    白衣拍打着对方的躯干,却没有半点儿帮助,挣扎中,裹束的披风散开,湖面寒气直往裙襦里钻,系带不知怎地也松了,可那人除了钳制住她的身子,捏着她的下颔,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是又问了一遍前面的问题。

    “你看到了什么?”

    这人一定是疯了!

    形势比人强,白衣挣扎无果,连咬人都做不到,只能是强忍着满腔怒火,将注意力放到湖面上。

    此时,天梁山岛周围,巨舟大舰仍是湖面上的主角,在岛的四周,纵横来去。

    在那些庞然大物附近,雾气时聚时散,映着分不清源头的光线,就像是顽童随手涂画的油彩,说不定那里更浓重,哪里干脆就缺了一块。最要命的是,这种情况还可以无缝衔接,瞬间转化。

    往往有一船人,上一刻还在船头指点江山,一眨眼的功夫,就被雾气中冲出来的巨舟大舰生生碾碎,而他们的肢体、血浆,也只能把湖水和雾气染红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小片儿,很快又冲刷干净。

    距离过远,就算穷极目力,看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当然,作为修炼有成之人,白衣感应的范围和层次,要比单纯目见丰富得多。

    她把这些情况描述了一遍,“客人”只是摇头,白衣看那些嬷嬷、侍婢都指望不上,只能是咬牙道:“你又看到了什么?”

    “客人”再一次哈哈大笑,笑罢却是长吟道:“隔岸红尘忙似火,当轩青嶂冷如冰。”

    “啊?”

    “你看湖上这些厮杀,我却在看你,妙啊妙啊,原来妙处不在承启天,而是在人间界。不在法则内外,却在七情之中。醒矣,醒矣!”

    *********

    发完才从班上回家,也算下班前吧。

    现在说春节期间更新的问题。毕竟是婚后约束更多一些,所以可以确定的是,初一晚上更,初二陪老婆回娘家,肯定要断更了。初三恢复早八点更新。大概就是这样了。

第六章 隔岸红尘 天外云霄(下)

    在“客人”大笑之时,对白衣的钳制已经放松了,她趁势脱身,端正身子,却没有离开坐榻。

    虽然她对“客人”粗暴行为非常恼怒,更觉得这家伙是个神智不正常的疯子,可就算是个疯子,也是个实力强绝的疯子,其中也透露出古怪的信息,让人忍不住想探个明白。比如:

    “什么是承启天?”白衣是真的问出声来,没有半点儿遮掩。

    “就是这个。”

    “呃?”

    “客人”扭头看她的面孔,直到这时候,白衣才真正看清楚对方的脸。坦白说,这人看上去倒也不差,至少脸型端正,轮廓俊朗,嘴边还留了一圈胡须,只是草草整理一番,有些疏野之气,而且,皮肤玉白,却是流动着某种奇妙光泽,似青非青,黑暗中森森然透着寒意,深有邪异之感。

    虽然在修行界,修士的年龄很难确认,但白衣常年在江湖厮混,还是有一些把握的。这个“疯子”,要比想象中的“年轻”许多。

    此时,“客人”与白衣的距离相隔不过数分,吐息可闻,其眼眸幽暗,便似能吸收一切的光线,也让白衣一时转不开目光。

    “你能如此说话,当真极好,极妙。”

    “客人的意思是……”

    “我在此间,本来是有其他的想法,可是看到了你,才转了念头。你可知道,你与其他人,是不同的?你的念头生灭,虽然也有取舍,但每一个形之于外的,都是依你真实心意,显于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无不切中,并无丝毫扭曲、涂染,相较于庸碌众生,便如五彩与素白之分,非常有特色。好啊,好啊!”

    听起来怎么有点儿罗刹教的味道?

    白衣近些年来,接触了不少罗刹教义,不过还是弄不明白,只是淡淡一笑:“天地间只有一个冷烟,自然是独一无二?”

    “客人”又一次放声大笑:“哪有这么简单?哪有这么简单……不过你说的也对,如你这般,正是独一无二,就是天地颠倒,法则错乱,再无承载之力,你也有很大的机会,在那生死存灭中轮回。如此,连我都要羡慕呢。”

    白衣越听越奇,那什么生死轮回,又带着佛门的意味儿。

    而且,这人口气好大,明明是平常之事,却给他讲到了天外云霄去,且听他话音,倒似对天地法则都有深入的了解和掌握,确实是一位长生中人无疑了。

    白衣垂下眼帘,眸中灵光流转。此时,“客人”身外令人窒息的压迫力已经消失大半,她的心智恢复了正常运转,且因为前面的压力,状态更佳,又开始考虑,如何才能借此人的力量为己用。虽说眼下看来,风险很大,但她最不缺的就是胆气。

    之前的计划必须修正,还有那个杀手……咦?

    她的视线扫过腕上的手链,陡然一怔,不知何时,其上流动的血光竟然已经消失了,难道那杀手也感受到了“客人”的强大实力,故而离开了这条船?

    又或者,是见机敛去了杀意,重新潜伏下来?

    若是前者倒也罢了,可若是后面的情况,当真让人心头发寒。这种收发自如,连咒法感应都能遮蔽的人物,毫无疑问是杀手一行中拔尖的人物,却专门针对她而来,就是以白衣的胆色,也觉得如芒在背,当下更坚定了利用“客人”,以驱虎吞狼的心思。

    眼下,新的计划还没有制定出来,但有一点,在此之前,肯定要留客的。

    此时因为之前“客人”的粗鲁举动,急匆匆赶过来的嬷嬷和侍婢已到了近前,却看到白衣与“客人”并坐在坐榻之上,纵不能说是言笑晏晏,话语投机,但也不是翻脸的情况。

    面对这种局面,管事嬷嬷习惯性地去看白衣的态度。而此时,“客人”已经先一步开口道:“今日你我相见,实是难得,今晚上,冷烟娘子就好好陪我吧,我们可以再聊一聊、交流一番。”

    旁边管事嬷嬷听得瞠目,虽然做生意难免遇到恶客,但像眼前这位“客人”作恶都理所当然的气派,也真是少见。不过,管事嬷嬷紧接着就看到,冷烟娘子颜色未动,眼波却已移来,竟是要她依言安排。

    管事嬷嬷暗叹口气,冷烟娘子虽是湖上伶伎中,极清高的一个,平日里也机变百出,避过许多麻烦。可常在湖上,终究还是湿了鞋,碰到这种恶客,也是厄运难逃。

    念头随即一转,又有些庆幸:还好,冷烟娘子毕竟是心智不凡的,能屈能伸,若是真换一个“三贞九烈”的,惹恼了恶客,非但难逃一番折磨,恐怕全船的人都要给她陪葬。这种事情,在环带湖上,发生了也不只一回了。

    想到这里,管事嬷嬷激零零打了个寒颤,愈发地用心起来。短时间内,整个画舫上的人都给调动了起来。

    白衣却没有管事嬷嬷那些复杂的心思,她知道,为性命计,今夜无论如何都虚与委蛇一番,说不得要舍出些甜头出去,而这又能如何?

    不管是掮客兼情报贩子的“白衣”,还是在湖上行伶伎之事的“冷烟娘子”,都是既能玩弄别人,又可能被别人玩弄的特殊存在。这也是她刻意选择的,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身不由己,被人压迫和掌控,当然很难受,也一定要反抗,这很艰难。可就是在这样的挣扎中,她却能感觉到一种无以伦比的刺激,还有那跃跃欲动的兴奋感。

    而就在这样的心态下,她还能保持着极致的冷静,一直关注着腕上手链的动态。管事嬷嬷的“大动作”,倒是更有利于她的观察。

    可是,那个杀手再没有任何反应。

    真是麻烦的家伙。

    白衣心中暗咒,同时眼波流转,问出一个早就该提出的问题:“客人远来,还不知高姓大名?”

    “一介散人,姓余名慈。”

    “余慈?”

    白衣讶然看去,与之同时,她腕上手链所缚青丝之上,血光再起。

    ********

    初二要断一天。

第七章 生死之轮 计划一角(上)

    天光艰难地推着浓雾,从侧舷涌过来,让人明白,清晨时光已经到来。

    走廊上,一众侍婢低头垂眸,鱼贯而行,不曾发出半点儿声息,直到冷烟娘子居处之外。

    那边站着两个人,即管事嬷嬷,还有那个叫虚生的来客奴仆,显得过道都狭窄不少。透过舱室的厚木板,多少传出来一些异样的声息,不过二人都好似没有听到的样子,管事嬷嬷半眯着眼睛,嘴唇微动,应该是在念经消灾;虚生看上去在闭目养神,像一个死木桩子,没有半点儿生命反应。

    领头的侍婢向二人行礼,道一声“嬷嬷”。

    见她们过来,管事嬷嬷睁开眼,不知怎地叹了口气,又侧耳倾听一番,示意一众人等进去,还叮嘱道:“青囊,娘子正是虚弱的时候,你们定要侍候好了,当然,更不要怠慢了贵客。”

    青囊低声应了,当先推开了门,当门户洞开之时,原本模糊断续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几乎再无遮拦,当下就有人红了脸。还好,众侍婢都是经过伎家专门训练的,在本船上虽没有什么经验,做起事来,也丝毫不乱。

    尤其是青囊,曾经在一位红倌人的画舫上做过多年,深知轻重缓急,当下吩咐两个侍婢往摆在外厅的浴桶里注水,撒下药材、花瓣,又领着其他三人,捧持铜盆、布巾、拂尘、衣物等,悄然往碧纱橱里去。

    里面除了冷烟娘子和客人以外,或跪或站,还有四个近身婢女侍候着。其中两个在拔步床的帏帐间隔之内,另两个则在床外。这四人本属多余,但这也是伎家惯用的手段,除了摆出排场的目的之外,据说也是为了增加“耻度”。

    此时,那四人已经侍候了半夜,都是炼气之人,倒不至于困倦,但看外面这两位,都是精神恍惚,青囊等人进来,都把她们惊了一跳。

    碧纱橱的面积并不算大,摆下一张拔步床,便占了几乎一半,而再加四个进来,就使得碧纱橱变得愈发狭小。青囊目光从数重帏帐上扫过,也不说话,只是以目示意,床外两个婢女都知道流程,悄然退了出去。只是举步间,都有些僵硬古怪。

    青囊手捧着布巾,垂首侍立,而身侧的同伴,则将怀中拂尘甩动,此物其实是一件特殊的法器,破空微声,碧纱橱中,混着香料、体味,以至于有些发腻的空气,竟是变得清新不少。

    趁着这个机会,青囊的鼻翼微不可察地颤动两下,从中分辨出属地床帐中冷烟娘子和余慈的气息。同时,她抬起头,目光透过重重帏帐,打量拔步床上的旖旎景致。

    好机会啊。

    他当然不是“青囊”,而是天遁宗最顶尖的杀手之一:阴阳。

    一年前,宗门承接了一个大客户的生意,很有难度,但报酬也是极高。整个宗门有大半人马都发动起来,作为计划的一部分,也是主力人员,半个月前,阴阳来到环带湖上的这条画舫中,暗中杀了这个名叫青囊的侍女,以其身份潜伏下来,准备将相同的事情再做一遍。

    目标自然就是画舫上的冷烟娘子,也就是颇具实力的掮客兼情报贩子,白衣!

    本来已经将要发动,可另外一个重要人物的出现,多少让人有些意外。

    散人余慈,一个消失了十多年的名字,之前只是在小众范围内有所流传,但当年在北地三湖惊鸿一现,与玄黄杀剑一起,几乎打穿了整个北地,后来方在谷梁老祖等人的力阻之下被困。可后来又因为一个见鬼的协议,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天遁宗本来与此事没什么关系,却意外牵扯了进去,因为全无预料,已然落了下风,一个弄不好,很有可能成为最大的输家。

    这是绝不能被允许的。

    当初十年之约已过,余慈却绝迹于江湖,宗门一直在暗访其人,哪知竟然会出动跳出来,还是如此高调。

    好吧,从帏帐内透出的气息看,短短十年时间,此人竟然一举跃入长生,阴阳必须承认,那家伙有这份资格。

    可阴阳仍然有自信,如果现在出手,有很大可能,将这对狗男女一块儿斩杀。只可惜,他的最终目标不是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作为终极刺杀前的一个环节,要的不是贪大求快的所谓“效率”,而是严谨周密,神不知鬼不觉,尤其是后者,最为重要。

    若不能悄然击杀冷烟娘子,并“取而代之”,任务等同于失败。

    偏偏从帏帐中透出的片言只语已经显示出,未来一段时间,这对狗男女大概都会腻在一起,他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同时化身成两人,而时间也不多了,若不能将前后环节相扣,杀人又有什么意义。

    也就是说……任务因意外而中断。

    退吧!现在退走,还有修正计划的机会。

    作为顶级的杀手,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也能够迅速做出决断取舍。而借机收集了余慈的气息,将可以保证未来一段时间,宗门将此人牢牢锁,任他钻天入地,也休想逃过!

    帏帐中,冷烟娘子如泣如诉的咽音忽然断去,整个人向外挣,可她的双臂却被帐前两个侍婢紧紧扣住,只能大幅度地起伏扭曲,青丝如浪,绯红遍身,像一条妖艳的美人蛇。而帐中男子的呼吸也沉重了许多,气息出现了断续的紊乱现象。

    毕竟登入长生未久,情绪激烈时,形神运化便有瑕疵。

    阴阳暗地里品评,却是心境平和,只在心底重又感慨一声“好机会啊”,属于杀手的意识便彻底隐去,侍婢青囊的意识翻上来。在确认帐中二人已然尽兴之后,请内帐两个侍婢分开帘幕,他则与捧着铜盆的同伴一同跪行上前,准备为帐中的主人和贵客进行初步的清洗。

    哪知此刻,帐中的贵客传出声音:“都退下吧,我再与你们娘子说会儿话。”

    冷烟娘子并未开口,只是低吟一声,听得出意识含混,还没有从刚刚的激情中彻底回神。

    几个侍婢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后便同时应声,向外退去。

    青囊意识翻波,属于杀手的一面稍稍冒头,又隐藏下去。不管怎样,是该撤退的时候了。

    *******

    抱歉,和同事说了会儿话,更迟了。

第七章 生死之轮 计划一角(中)

    已经是中午时分,但雾气未散,甚至更重了一些。相隔数里,仍然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船影,船上的“青囊”找着一个机会,偷潜出来,至于船上发现少了一人后,会有什么反应,他一点儿都不关心。

    此时,天梁山岛上的天紫明丹争夺战,已经进入到了僵持阶段,在湖岛周边数百里宽的区域内,天上、水中、岛上,各路修士该联合的已经形成了阵营,没有联合的则只能缩头藏身,或者被撵得和狗一样。

    据说共计九颗天紫明丹,有七颗散入了四个不同阵营中,还有两颗落入了散修之手。阵营之间,正在进行磋商,意图暂时和平解决,同时也在抓紧搜索两颗失落丹药的下落。

    这种情况下,湖面上的大船巨舰愈发地蛮横,已经开始了最后的清场行动。

    所谓的清场,就是刻意往那些小门小户的船只上撞,每一刻都有人落水,每一刻都有人被碾成血沫。

    虽然被某人评价为“半桶水”,可每一家宗门炼制打造的巨舰,都是考虑周到,结构严谨,不管是对正常人、对生灵;还是对异类、对鬼物。

    像是碧波水府、纯阳门这样,名声比较好的,也大都会在舰身上布置击神、辟邪之类的法阵,撞破了哪个船体,碾碎了哪个修士,法阵激发,那些倒霉鬼十有**都是即刻形神俱灭,就是还丹修士,阴神跑出来的机会也很少。

    至于赤霄天这种杀性甚重,邪气森森的宗门,干脆就在舰上安了“阴狱”这类禁锢魂魄的阵势,还竖起了三阴旗,一旦碾杀了别人,直接摄起魂魄,丢到舰上,供三阴旗消化,增益法器威能。

    可不管“清场”的效果多么优秀,每死去一个人,天地之间总会多一些戾气,那是生灵临死时,负面情绪冲击的散溢,就算巨舰有清理的手段,可难以万全,积少成多,湖面上的雾气倒似更阴湿了些。

    这是可以目见的、可以感应的天地之间的变化,而在人们的感应层次之外,天地法则体系一直都在舒张、收缩,就像一个巨大的胃囊,以其独有的节奏,消化每一条生命死亡所带来的诡异能量。

    阴阳很喜欢这种环境,天遁宗以杀手为业,以杀伐为本,最擅长在死中求活,在灭中化生,这般环境下,战斗力当有很大提升,藏形匿迹的水平也会暴涨。

    当然,阴阳不准备去凑热闹,只是利用这个环境,把自己留在画舫的线索彻底斩断。

    很快,他就擦着巨舰封锁的边缘,划了一个弧线,没入雾影深处,离天梁山岛战场越来越远。感觉着距离差不多了,他取出一枚传讯法剑,准备联系宗门。

    传讯法剑上,将画舫上计划失败的原因、余慈出现的消息,还有自己的意见建议都刻印了,估摸着大约一日后,新的计划就应该出炉,余慈是肯定不会放过,至于还要不要在白衣身上打开缺口,就不关他的事了。

    传讯飞剑放出,在天遁宗特殊法门的加持下,只在最初飞纵天外之间,闪过一道紫光,随后便倏然无踪。

    阴阳微微一笑,便准备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调整状态,后面宗门处置余慈的行动,他十有**,不会错过。

    然而才一转身,他背脊陡然生寒。

    抬头上看,虽是眼中别无所见,可气机联系反馈回来,让他知道,刚放出去的传讯法剑突然就失了方向,在半空中绕圈子,而且速度越来越慢。

    双眸寒光闪烁,秘法催动,传讯法剑砰声粉碎,连带着里面的信息,一并消失。

    断去了后患,阴阳依然是如临大敌——确实是大敌没错,能够将此界飞遁速度第一等的传迅法剑限制住,除了用那些无上飞遁神通硬来,便只有一种可能。

    真人界域!

    他没有幼稚地喝问“何方神圣”,而是在沉默中,将身形遁入雾气深处,由明转暗。

    可是,才踏出几步,忽有大风吹卷,元气变化,方圆数十里区域,天湛湖清,正午的阳光破入其间,映照波光如鳞,哪还有藏身的环境?

    像是电光掠过,阴阳的皮肤上微微一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对方的界域将其覆盖的表征。

    作为顶尖杀手,他本能地就分析界域的种类、根底,可是里面的信息含而不露,且特色不明,一时看不出究竟。而且很快,敌人的话音就传递过来:

    “堂堂真人之尊,身化异性,藏于婢仆之中,所谋非小。”

    既然藏不住身,阴阳也不再多费脑筋,循声转过身去,果然见到湖面上飘飘然如凭虚御风的人影。

    余慈!

    虽然长着胡须,但其面部五官、轮廓与宗门留下的影像一般无二。

    上下打量几眼,阴阳也开口道:“果然是你,余慈,你那熔影遁和不复轮心法,从哪里来?”

    被叫破身份,余慈却一点儿也不吃惊,只是笑道:“天下剑道,殊途同归;世间生死,并于一门。你们天遁宗能成就此类法门,固然了不起,难得还管得了他人自悟吗?对了……这位分不清男女的道友,如何称呼?”

    想到画舫中,本来要上前服侍,却被突然叫停的一幕,阴阳便明白过来,也知道恐怕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失了风。但他也不恼,只是嘿然冷笑:

    “待我把你擒下,自有手段,让你哭爹喊娘就是。”

    虽然身陷界域,可剑修一脉,哪个不是这般应敌?话音未落,他连踏三步,身形竟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化为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随即重踩湖面,就要以遁术抢得先机。

    可在他剑意深层锁定目标,行将出手之际,心头忽又重重一顿,眼前目标看似眼前,实则极远,距离的错位,不只是界域的作用,恐怕还有虚空神通……余慈根本就不在这里!

    念头转动之时,湖面上的人影果然如泡沫般消散。

    这是跨空投影,界域自成!

    阴阳脸皮抽搐,他所有的底气,都在于对自己近距离搏杀能力的自信,可眼前的情况,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他只能勉力用言语相激:“无胆小辈,十年不出,原来是练成了这藏头匿尾的本事。”

    仓促之下,他也不认为能起什么作用,可虚空之中,大笑声起:“天遁中人,原来也是有眼无珠,我不是来了么?”

    阴阳循声转身,却还是不见人影,正要讥讽,忽见茫茫湖面,水天相接,远方山岛,如青涂墨染,有一人便似从画中而出,踏水如平地,长吟放歌:

    “霜雪一洗江山净,放旷生死九垓远。从来天地无信道,何如人间种青莲。”

第七章 生死之轮 计划一角(下)

    阴阳依旧是冷笑:“装神弄鬼。”

    当然,他其实也在凝神细观,毕竟那一手跨空投影,仍然成就界域的手段,不是普通的长生真人能玩得出来的。

    可一旦细看,他忽然发觉,有些不对。

    对方没给他进一步刺探的机会,长歌已罢,便伸出手来,但见湖面莲叶层出,花瓣盛开,其色如长空之净,其光如锋刃之寒,刹那间青莲开败轮回,却有一柄三尺长剑,自中而生,被对方持在手中,当胸微振,剑气森森,又有鸣吟之声,行于云间。

    剑气迎面而至,阴阳脸色凝重,稍稍往后移了半步,调整剑意运转的节奏,同时脑中在飞快地回忆有关余慈的信息。

    天遁宗对余慈的认识,还停留在十年前,只知道他剑道通神,又精擅符法,此外,还懂得投影分身之术!

    当年横贯北地三湖的那个,似乎就是一具分身,让人无处下手,最后只能做了一笔糊涂账,让屈成至今恨恨不已。而如今……

    阴阳双目怒睁,厉喝:“小辈眼中无人!”

    是了,这具人影,其外表纵然一如常人,但由剑气流转可知,根本就不是实体。对付一位长生真人,那余慈竟然也敢拿分身出来亮相,也真是狂得可以!

    阴阳脸上寒透,蹭蹭连踏三步,水花激溅,化为道道波纹,前后相济,将欲冲锋,却是在身体前倾的刹那,骤然下沉,直入湖水深处。

    绝影三遁的精妙之处展开,已经化入水层之中,人在水中,与水相融,目见不得,随波而去,

    阴阳才不管余慈是不是狂妄,或者说,余慈越狂妄,他越高兴。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余慈分个高低,作为一个合格的杀手,杀掉某个人不算什么,而在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动手的话,更是只能称之为耻辱。

    如今以遁法入水,万里碧波,便是最好的掩护,等到后面从容布置了,再杀回来,才是天遁宗一贯的作风。

    阴阳的心境放得平和,还有一些冷讥之意,然而很快,他心思就又是一颤。至此方飘出数里,他遁术的变化,陡地处处凝滞,水层之间,不知何时已是寒意满布,剑气与水体浑然如一,之前竟然全无所觉。

    而且……他猛地仰头,青天之下,忽地白日星现。碧波倒映星光,观其位置,或在三垣四象之内,或为三千散星之属,看似随意勾连,实是自成法度,一气贯穿。

    杀手的见识总是要杂一些,虽是星星点点,可观其架构布局,阴阳不由为之悚然:

    符箓窍眼?

    这……虽是剑气,却是符法!而且,已经化入了广袤水域之中,让人浑然不觉。

    阴阳的反应已经算是快了,可真人层次交战,一步错,步步错,前面的失误,定然要有代价赔出来。

    “啊啊啊啊啊!”

    刹那间决断已定,阴阳一改之潜隐之法,强行冲开了剑气符阵,破水而出,却不知给剑气划破了多少道口子,鲜血淋漓。

    湖面之上,那分身持剑迎来,笑道:“道友哪里去?”

    “铮”声剑吟,冷光侧出,阴阳擎出一柄无锷剑器,与道人青莲法剑相接,两剑相交,脸上青红颜色交错,又倏然而退,整个人便如一枚石球,浑圆坚硬,锋锐剑气可伤其身,却勾不动他内蕴之气机。

    这正是绝影遁术的运化之妙,不与人气机纠缠,且在一进一退之间,可以最大限度地遮蔽天地法则意志的感应,换句话说,就是目前环境下,真人大战引动天劫,第一个挨劈的,十有**也不是他。

    界域覆盖数十里方圆,确实了得,可真当天地法则意志是吃干饭的?

    借机施为,反败为胜,并非不可能。他只需要等待,耐心等待……

    “绝影三遁,不愧是此界遁法第一。”

    帏帐之内,余慈在唇齿间低语赞叹,声音极小,同在帐中的白衣并没有听清。

    此时,白衣和余慈一般,都是坐起来,只是相较于后者赤身露体,她则是拥被倚在床角处,掩着半边雪边的肌体,眼帘低垂,看着有心事,其实更多还是闭目养神。

    实际上,因为早上余慈厌恶化身侍婢的杀手,拒绝了其服侍清洗的做法,就又翻起兴头,一直和白衣“交流”到片刻之前,与那杀手接触为止。

    这期间,肉欲冲击倒也罢了,真正伤神的,是余慈时刻以黑森林法门,窥探白衣的心念、情绪生灭变化,二人天差地别的修为,以及余慈尖锐直接的法门,形成了绝大压力,直接作用到她神魂之上。

    故而,此时的白衣,神智昏沉,对外界的反应,也迟钝了许多,需要一定的时间来调整。

    此时她虽是难受,却不知余慈心中,对她愈发地赞叹、甚至于羡慕。

    随着他在修行路上越走越远,一些道理自然越发地明白。

    天地法则体系撑起了天地万物,也将万物束缚其中,唯一能够不受其所拘的,就是心意神魂之属,且越往天地法则上层,就越是自由,越到那个程度,修炼的重心就越往心意神魂上转移。

    只是在此间,也有禀赋之说,也有上下之别。相较而言,白衣的禀赋就远在余慈之上,这并不因为修炼境界的高下而有所扭转。

    余慈既有所得,也若有所失,感觉颇为复杂,而此,远方之事,也算是尘埃落定。

    白衣终于感觉好了些,瞥去一眼,却是见到,有一颗径若龙眼,浑圆透亮的明珠,竟是透空而来,突兀地出现在帐中,更映得她肌肤如冰雪,纤毫毕现。而她也看到,明珠之上,有几道模糊暗影,流转不定。

    “这是什么?”

    “麻烦,解决掉的麻烦。”

    余慈不介意弄一番玄虚,他看着白衣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道:“你可愿随我修行?”

    白衣愕然望来,余慈进一步强调:“我可以收你为徒,传授长生之术……”

    话说至此,白衣看了眼自家只以薄被掩住胸腹的身子,又在余慈身上扫过,终于忍不住失声而笑,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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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班上来发了……

第八章 夺丹斗符 七情之妙(上)

    白衣以“冷烟娘子”身份示人时,颇是清高,言行恬淡,几如大家闺秀一般,只略有阴郁之感,便是在帏帐之中,任余慈怎样折腾,也都是低回婉转,如春潮回岸,飞雨落湖,柔媚动人。

    而如今她笑得恣意,却也不是笑得打跌的那种,而是自然就有尖刻讥弄的味道透出来,偏偏遍体雪肌映珠光,美艳不可方物,让人不自觉就想起之前胡天胡帝时,种种可人之处,当真是又恨又受,勾魂动魄。

    或许正是这独特的风姿,使得余慈也没觉得尴尬,投过去的眼神,依旧是欣赏和享受。

    只是,恣意过了,一应氛围也就再难回到从前。白衣不再多言,丢开薄被,起身下榻,雪腻白嫩的身子还残留着欢娱的痕迹,她也不甚在意,倒是床边侍婢忙取了一袭细纱薄衣,披在她肩上。

    直到此时,白衣才回眸,微微一笑:“余老爷高义,只是冷烟贱人贱命,没那个福份。贪欢一夕,财货两讫便是。”

    她话里自轻自贱,偏又姿态清高,似是伎家手段,但不愿再和余慈牵扯的心思,却是昭然若揭,末了语气转淡:

    “来人,服侍余老爷更衣。”

    没了不男不女的杀手,余慈也就顺水推舟了,当下就有娇俏可人的侍婢,红着脸儿到帐中来,细心服侍,指头都不用他动一点儿,至于白衣,则径直去了外间浸浴。

    余慈闭上眼睛,姿态懒散,耳畔传来哗哗水响,对他来说,如此近距离之下,纯凭耳朵,也能测出碧纱橱外女修的每个动作。可现在的情况下,结合耳测之功,白衣的风仪姿容,甚至一颦一笑的细致之处,都如在眼前,那正是白衣留在他心中的印象,丰满了他的感知。

    确实是非同凡俗。

    人不同于他人,以什么为标识?容貌?性格?还是更虚无缥缈的气质?

    不是余慈较真,而是在修行之途上,有时候,争的就是这一点差别。

    他之前赞叹白衣“不同”,没有一句虚言。站在生死存灭法则之上,看世间的生灭变化,虽不是真如佛门所说“轮回”一般,井然有序,可在天地法则体系中,确确实实是有一种生死间的转换之理,类于转世之法,也是另类长生之秘。

    世间修士,若能在杀劫中侥幸逃得元神,实是可以投胎转生的,当然前提是破开胎迷,亦即抵挡住生死间的破灭之力,留得上一世的灵明真性。

    凭什么别人神魂飘荡,被罡风吹散,被阴气同化,而你能转世投胎?

    世人都说强大的神魂修为,是此中关键。余慈则觉得并非如此。

    神魂修为固然重要,可既然修炼了,由阴神至于阳神,走的也是精化气、气化神、神返虚的路子,这就不可避免地与天地法则体系密切勾连,不管修为有多么深厚,一旦身亡,受法则约束,自然天理就是散入天地之间,经过无数次分解、转化,成为天地元气的一部分,也许有一些重新聚合,形成生灵,但已经没有意义。

    便像惧水将溺,却偏往水里寻,水聚得越多,死得越快。

    毕竟一个人的水性再好,也不可能真正与水融为一体,就算真融为一体了,“化入天道”这种词儿,真的很好听吗?

    既然此路不通,就应该反其道而行之,突出“人之所以为人”、至少也是“生灵之所以为生灵”的本质。

    七情六欲的重要性,恰在这里体现出来。

    人要活得“鲜明”!

    喜怒哀惧爱恶欲,每一项都是一个支点,但不是以世俗道德为标准,也不是刻意地离经叛道。人与法则交互作用,千百世以来形成的道德规范,其实早已在漫长岁月的积累下,以千万亿人的意识共鸣为基础,化入天地法则之中。

    故而,若是过于看重世俗道德,则过于板滞,往往混同俗流,不知不觉浑化于法则之中,如盐入水,顷刻而化;

    但若太过叛逆,则醒目而摇荡,如百丈高楼无地基,流星经天,刹那辉煌,根本搭建不起长存的根本。

    这不是个简单的事儿,没有修炼的成法,甚至不可能修炼,只能以世间万象淬火,以人生百态开锋,以求一个真性不灭。

    白衣就是一个让人嫉妒的正面例子,这不会让她的修为更强,但只要有相应的资源,必然是进步神速,少有滞碍。就算有什么万一,她转世投胎,破开胎迷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增加。

    话又说回来,若能强如元始魔主,什么真性不真性也无所谓,尽可以强行撕裂天地法则的束缚。世间也有几位大能可以做到,迈入真实之域,就是其表征。

    余慈本来也在其列,但如今,他的情况还有些不同。

    在众侍婢的尽心服侍下,余慈很快着装停当,而此时,白衣那边还没个头儿,只是看着香汤中飘浮的花瓣,沉沉不语,分明是在瞒着上什么。

    余慈用黑森林秘法折腾她快一整夜,搭眼扫过,就知她定是为如何贩卖关于自己的情报而筹谋。对此余慈并不以为意,甚至想着推波助澜,以锁定其背后的“主家”——虽说目前来看,那边和小五的去向关系不大。

    他缓步走到浴桶边上,伸手轻抚白衣被水汽蒸红的娇嫩肩头,正要开口,忽地心有所感:

    外边又有人登了船。

    管事嬷嬷心里叫了声苦,这一夜半日的事情,让她焦头烂额。“贵客”就不说了,刚刚侍婢中地位颇高的青囊突然失踪,让全船上下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把人们安抚了,这边又来个不得了的人物。

    她匆匆赶去接待,可那位和冷烟是熟惯了的,身份又高,直趋舱室,她紧赶慢赶,也是到了房间外面才险险拦着,当头便施了一礼,叫道:“雪姨您贵体安泰。”

    来者是一位美艳妇人,一身绕襟深衣,色呈蚕青,上绣如雪压松枝般的华美纹饰,典雅安然,又是青春焕发,看上只有花信年华,但受管事嬷嬷一身“雪姨”,却是安之若素。

    见嬷嬷挡在前面,她有些奇怪:“胡嬷嬷,你有什么事吗?”

    胡嬷嬷背上全是汗水,眼前这位,是环带湖上众倡伎优怜所结的“玉尺社”里,极有权势的一个人物。只要在湖上讨生活,多要仰她鼻息,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可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雪姨您玉趾亲临,不知有什么可让奴婢去办的?”

    雪姨早发现胡嬷嬷的异常,眉头微蹙,但她脾气也算好的,便解释几句:“因那天紫明丹之故,湖上四家争胜,喧闹了一日,如今欲待坐下商谈,又担心气氛僵硬,故而请湖上各家姐妹登台献艺,做一个‘四门游湖宴’,找上了社里,故而我来通知一声。”

    才听了两句,胡嬷嬷脸色就尴尬得无以复加,期期艾艾,再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里心也觉得莫名其妙,环带湖上的倡伎优伶是没有什么“清倌人”之说的,冷烟娘子虽然一贯清高,不见什么入幕之宾,且手段高明,避过许多麻烦,可毕竟是早晚的事儿。这不,遇上了昨夜那境况,根本推拒不得,也只能舍了身子,婉转奉承。

    此类事情,在环带湖上屡见不鲜,以至于熟视无睹,她何至于做贼一般?

    胡嬷嬷是老于事故的人,察觉自家心态不正,忙细细品味,终于发现,她虽然是担心雪姨着恼,但心里更多还是存着对“贵客”的忌惮。

    昨夜在观景台上,那与心脏共鸣,直将人压入炼狱的恐怖气魄,让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不自觉就担心冲撞了那位,最终不可收拾。以至于下意识里,宁愿得罪雪姨,也不敢让“贵客”不开心。

    这一点儿心意既明,胡嬷嬷不免又纠结几回,末了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她也着实没有在“雪姨”跟着打马虎眼的胆量。

    恰在此时,雪姨已经收了笑容,凤眸凝注:“胡嬷嬷,莫不是冷烟的身子有什么不适?”

    “这会儿……倒也不是。”

    胡嬷嬷两眼一闭,又垂头施礼,便如头埋沙地的鸵鸟:“雪姨您明鉴,昨晚上,船上迎了一位贵客,娘子服侍着睡下了,如今真是不太方便。”

    雪姨愕然,良久方以手掩唇,半遮惊容:“冷烟竟然留客了?”

    哪是留客,是强占才对……

    胡嬷嬷当然不会形之于口,而此,雪姨又是一怔,之前惊容敛去,视线则投向她背后。

    胡嬷嬷回头,倒是给吓了一跳,忙行礼道:“贵客起了。”

    余慈早听外面说话的声音,开门出来,正好与雪姨打一个照面。

    雪姨当即知道,这次来的是冒昧了,这种事情,毕竟还是**,很是敏感,若是脾气躁的,当场翻脸也不是不可能,她作为社中的骨干,冲撞了客人好事,也是没有道理好讲,平白惹得难看。

    正有些进对失据,余慈却笑了一笑:“这边有什么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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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夺丹斗符 七情之妙(中)

    人的第一印象很是重要,如果二人照面后,余慈不由分说,当面指斥,雪姨虽然没法说什么,毕竟要激起厌恶之心;而若笑嘻嘻不当回事儿,又要嫌他轻薄。此时余慈语气和善,且又自然妥帖,再加上脸盘儿俊秀,雪姨松一口气之余,心思也多转了圈儿。

    “此子身架风仪都是上上之选,气度也很是了得,莫不是哪个门派的才俊,和冷烟对了眼,昨夜上船私会来了?看胡嬷嬷的样子,恐怕这情份存了不少日子……只恨那小蹄子还假正经,一直瞒我不提!”

    雪姨的念头有些偏了,这也是她以己度人——她原本也是伶伎出身,后来得了机缘,成就步虚上阶的修为,还傍了位劫法宗师,背景深厚,由此一跃而成了环带湖周边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在玉尺社中,也是说一不二,在社中三位‘会首’中,最有底气。

    由于过往那番经历,她对各位伶人都很照顾,尤其是这位冷烟娘子,其清高之貌,玲珑之心,依稀就是当年的自己,一来二去,二人就成了手帕交,平日里多有帮扶。

    此时见余慈风仪俊秀,依稀就是当年沉沦人下时,患难与共的情郎模样,只叹当年遇到苏家老爷,慑于劫法宗师之威,也是为了一飞冲天,半推半就,舍恩抛义,断了情缘。

    曾经夜深独卧之时,也有愧疚惶惑袭扰心头,多年以来,固然渐转淡然,可如今心绪一起,仍然有苦涩之味,缭绕心头,对眼前男子的感觉,不知不觉又颇是微妙。

    眼前这位温文知礼的男子,会不会重蹈她那位情郎的“覆辙”呢?

    应该会吧,冷烟终究不是寻常人物可比,其心肠的冷硬和决断,恐怕还在她当年之上。而暗地里盯着这位美人儿的强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便是她家里的那位……真当吃几年的素,就能抹去嘴角的腥气了?

    越是这般想法,她对眼前男子的态度越是柔软,暗叹口气,将一份好感和怜悯,藏在心内角落中,随即盈盈行了一礼:

    “原来真有了贵客,雪枝来得仓促,失礼之处,望请见谅。”

    胡嬷嬷慌忙介绍道:“这位是玉尺社雪会首……”

    雪枝打断胡嬷嬷的话,微笑道:“冷烟与我姐妹相称,

    “我姓余……”

    余慈一边说话,一边感叹,貌似是玩过火了!

    雪枝此人,典雅姿仪之下,是极有主见的性格,之所以见面没两句话,就将念头歪到天边去,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余慈导引之功。

    余慈也不是故意的,他刚在白衣身上窥得七情之妙,验证了醒来之后的重要推断,以他如今的境界和积累,一门神通自然而成,形之于外,针对的就是生灵情绪念头。

    该门神通以黑森林法门为基础,直指生灵形神交界地,但凡是在他界域之内,都要受到影响。而在天劫磨练下,他在虚空神通上,已经达到了此界绝大多数人都要仰望的高度,纯以心跳便能形成界域,而神通一成,更恍若天然,像雪枝、白衣这样的步虚强者,都毫无所觉。

    当然,人之情绪念头,最是多变,而本身也自具法理常情,一旦被“带偏”的念头走入死胡同,与法理常情冲突,受术者当霍然惊醒,故而此类神通除非是精心筹划,否则也只能惑人一时。

    正在余慈收了神通,准备继续介绍自己的时候,外间湖面上有人沉声喝道:“冷烟娘子可在船上?”

    胡嬷嬷心里又叫一声苦,也不知湖上已是这般模样,怎么比往日还要忙乱?忙向雪枝、余慈告罪,要出去应付。可新来这位要比她想象的急迫得多,话音未落,人就上得船来:

    “我家主人仰慕冷烟娘子已久,今日起了四门游湖宴,特邀与会……咦?”

    来人一怔,显然是看到了这边正站着的几人,雪枝和胡嬷嬷不说,余慈这个俊秀男子,就是相当扎眼了。

    余慈也看到进来这位,身量中等,面目普通,然而行走间虎虎生威,似有一圈无形气浪溅射开来,充斥在狭窄的空间内,张力十足。而且看得出来,他不是有意如此,而是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天成的气魄。

    “这人……倒是不凡。”

    正打量的时候,忽有传音入耳,却是雪枝所为:“此人乃是八极宗孟都公子座下程济世,虽挂了个仆从的名份,实是八极宗第一等的强者,人称‘撼山将’,余兄弟不要轻视了。”

    余慈目光在雪枝面上一扫而过,算是回应,又转到程济世那边。

    来人能不能撼动大山,余慈不知,但从眼前来看,并不是特别好讲话的样子。

    胡嬷嬷虽然心里发虚,可也知道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余慈和程济世对上,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挡在两人中间,徐娘半老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蒙贵主上看得起,由仙长亲来传召,我等不胜惶恐……”

    不等她说出那个转折词,程济世已是嘿了一声,完全不理她这碴,虎目凌厉,在余慈脸上一剜,又转到雪枝那边,才缓和了些:“原来是雪会首在此,老奴失礼了。”

    这声招呼也是不冷不热,程济世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余慈那边。

    这一点,雪枝自然清楚,而且还知道,接下来两边冲突几乎不可避免。

    若换了平日,大约要冷眼旁观了,可如今心中情绪正是复杂之时,眉头微蹙,已是脱口而出:

    “孟都公子对游湖宴着实也上心,通知了社中不算,还派程将军你挨个招呼,湖面广大,这一圈儿下来,路程可不近呢。”

    程济世对她的态度有些意外,但语气还是平淡无波:“主上只让我专门来请冷烟娘子,至于其他,依旧还要劳烦贵社。”

    “所以说无巧不成书。正好我来邀冷烟和余兄弟……”

    程济世忽地来了一个话赶话,直接把雪枝的意图扭曲:“这位余道友很是面生,但气度不凡,想来也是一时之俊杰。我家主上最是爱交朋友,如今游湖宴将至,若道友能来,可同观冷烟娘子琴舞绝艺,还有那夺丹斗符之妙景,主客相和,岂不快哉?”

第八章 夺丹斗符 七情之妙(下)

    看得出来,程济世也在怀疑男子和冷烟的关系。让其参会,却让冷烟娘子献舞,看起来很符合二者的身份,可只要他们之间有任何稍稍亲密些的关系,如此说法,就等于是一耳刮子扇过去。

    雪枝雍容jīng致的面上,青气闪过,已是动了气。

    程济世扭曲她的话意是其一,态度倨傲蛮横是其二。很明显,根本就没把她这个“玉尺社”的会首放在眼里。

    玉尺社乃是环带湖上各家倡伎优伶结社自保而成,也是在弱肉强食的修行界中,抱团取暖,只是沦落到卖唱卖笑的地步,便是抱团,实力也是有限。像她这样为人侍妾的,都是出挑之辈,可见实际上的窘迫。正所谓:

    事前要防,防不住;事后要追,追不到;事发时在场,也管不动。

    眼下,又是这般情况。

    程济世这样的人物,也就是看在她背景的份儿上,给些表面上的礼数,心中终究还是不当回事儿。如此下来,玉尺社的存在还有什么必要?她这个会首难道还真的是圈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只当摆设来看?

    雪枝能够以步虚之修为,傍住劫法宗师,为人侍妾,还能抛头露面,做一番事业,心机从不落后于人,心中已经把程济世恨上了,却仍然是典雅雍容,不露半点儿端倪。

    此时却见另一边,那位“冷烟的相好”又转过脸来,笑了一笑,竟是完全不搭理程济世,反倒向她询问:“刚刚就听说什么‘四家争胜’,究竟是什么事情?”

    转移话题吗?虽不认为这样会有什么用处,但雪枝乐得配合,便将事情从头到尾又细讲一遍。

    在昨夜的混乱中,湖上各路修士形成四个阵营,分明以赤霄天、八极宗、纯阳门、碧波水府为首,而已经不知横尸何处的白鹤道人共炼出了九颗丹丸,一轮乱局中,据说四家各自抢了一颗,又凭借绝对优势圈住三颗,但正是这三颗,夹在四方zhōng yāng,谁也动弹不得,只能用“和平”方式解决。

    解决的方法,雪枝也只是听了个大概,据说是丹、符、器三项争胜,各凭本事,各请高人。当然,这也只是面子上的,人心不足,计议比较之后,还是各有打算,背地里照样刀光剑影。正如雪枝之前所言,请湖上伶伎过去,是想着缓和一下气氛,免得真闹得不可收拾。

    不过,八极宗的孟都公子,却是想借机会,做一些别的事情消遣,才惹出这番事来。

    听罢雪枝讲述,余慈点点头:“夺丹倒也罢了,倒是斗符之事,素来听闻北地三湖这边推陈出新,不落窠臼,值得一观……也罢,此事我已知晓,你且回去吧。”

    后半句自然是说给程济世听的,可这态度说法,是什么路数?三两句话就给打发了?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程济世双目一睁,声音沉凝:“这位……”

    他话刚出口,旁边突又闪出个人影,挡在他前面。

    程济世心中微凛,这人来得突然,又悄无声息,他的反应竟然慢了半拍。视线切过,见人仆役打扮,形貌却颇具道骨仙风,十分古怪,不免留了份儿心。

    而就是这一个耽搁,余慈又向雪枝道:“会首如今正是事忙的时候,小弟就不多留了。那什么游湖宴,会首可要去么?”

    雪枝看得有趣,又替余慈捏了把汗,略一沉吟,便笑道:“应是会去的,这样,我们便在宴上再见如何?”

    余慈哑然失笑,拱了拱手,却没有明确回应,只道:“虚生,你代我送一送吧。”

    此时挡在余慈和程济世之间的,正是虚生,他向雪枝行了一礼,伸手虚引,拿出了送客的姿态,可此时程济世就挡在走道上,面sè冷硬,像是一块石头矗在那儿,没有任何让路的意思。

    可余慈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回房,连着把雪枝都晾在那里。还好雪枝并不以为意,看那房门开了又闭,迷惑之余,又觉得好笑,心情莫名倒是好了起来。

    另一边,虚生见程济世不让路,却也没有硬来的意思,只把眉头皱起:“你这人好不知礼,既然邀请我家老爷赴会,怎么也该让你们家主人手书一份帖子送来,咱们都是侍候人的,身份摆在这儿,只嘴上说说,如何见得规矩?”

    程济世一口气闷在了那里。

    要说他在八极宗,实则连宗主都要礼待有加,仆从的身份谁也不会当真,可真碰上较真儿的,硬扣住不放,他还真找不到应对的办法。

    好吧,如果不论修为的差异,这也是主对主、仆对仆,很合规矩,很合礼数!正是把刚才他的手段,反手甩了回来。

    程济世养气功夫当真了得,而且看起来也是肯走理、敢曲伸的人物,虽面sè冷硬,却终没有再“失礼”,只沉声道:

    “贵主上如何称呼?”

    “我家老爷姓余。”

    简单应了一句,虚生也不再搭理他,再向雪枝道:“雪会首,请。”

    雪枝微笑道一声“程将军,就此别过”,便和虚生一起,往船首而去。走廊上,只剩下程济世,还有已经快要虚脱的胡嬷嬷。

    后者本还待说几句话,缓和下关系,却正吃了程济世眼神冷瞥一记,当即就软了腿,靠着舱壁坐倒下去,等再抬眼的时候,那位“撼山将”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人真有趣呢。”

    经由这么一出,雪枝也没了旁的心思,草草结束了行程,把召集伶伎的事情分派下去,自己则乘舟归家。

    一路上还在想刚刚发生的事。“冷烟的相好”的确是个妙人,在与程济世的对撞中,不管是虚张声势也好,真有底气也罢,都站在了上风,还让人抓不住把柄,至少气度风仪没的说。

    “对了……”

    轻拍额头,刚刚真是给绕糊涂了,只知道那人姓余,竟然忘了问他的名字。

    便在这好笑又无奈的心情里,她回到自家在湖上的居所。这座庭院是建在一个湖心岛上,占地数千亩,说是庭院,几乎就是宫室一般,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只是绝大部分时候,这儿只有女主人,男主人三年两载未必会露面一次。

    然而这回,远远就看到留在家中的侍婢正在码头上候着,没等她下船,已迎上前来禀报:

    “夫人,老爷来了。”

第九章 灵动诸天 双鹤之谋(上)

    老爷?

    雪枝微愕,做了多年的枕边人,她很清楚,自家老爷是最惜命的,当年虽然宗门内事务繁多,又是与人争权夺利的关键时候,天地大劫一起,还是到域外避祸去了。

    十多年下来,也不过回来两次,都是来去匆匆,且都刻意挑着局势平稳的时候,生怕掀动的乱流招来劫数,如今湖上正打得热闹,他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来?

    雪枝也不作那些急切之态,扶着侍婢的手臂,也不下船,在高舷处环目一扫,岛上各处景致便入目小半,然后她心里就有了谱。

    “知道了,你去通报一声,我先回去更衣,再向老爷请安。”

    看侍婢应命而去,她明眸微闭又睁,此时,那个因为既往之事而有些多愁善感的“雪枝”已经不在,代之而起的,是雍容华贵,遇事宠辱不惊的雪姨娘。

    缓步下了船,乘了早已等在码头的车驾,一行人循院落小径,迤逦而行,不急不缓。

    不是她有意怠慢,而是老爷最喜欢这个调调儿,当年纳她入府,十有七八,便是她风姿仪容,有大家气象,迥异俗流。

    她还知道,其实老爷心里欲求最甚的,另有其人。

    当年形势最紧张的时候,老爷每次憋一肚子气回来,便是让她扮作那人,下死手污辱折磨,发泄怒火,几次都让她险险就活不过来。

    有时心情特别好,也让她扮成那人,多换几种玩法,卖弄风情,以为乐趣。

    这就是劫法宗师,这就是飞魂城首席大巫、第三号人物、洗玉盟最顶尖的权势者之一:

    苏双鹤。

    所以,雪枝对一切所谓的“大能者”,从来没有敬重之心,最多就是恐惧吧。而且她更清楚,这些在常人眼中呼风唤雨,几若仙佛的强者,不是没有弱点,不是不能欺瞒,如果时机得当,也不用什么修为,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能把这类人当猫儿狗儿玩弄。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她必须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回到房中,雪枝用一贯的认真,仔细打扮了一番。她脱去衫裙,换上一袭宽大外袍,将她全身都罩在其中,除头面以面,一点儿皮肤不露,其上有无数似字非字,似画非画的符形,拼接成有序的图案,古奥而庄重。

    她头上没有挽髻,而是用了特殊的梳法,将如瀑青丝整齐地梳理到肩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这样打扮,与飞魂城中的女祭很是相似,而若老爷有“要求”,她随时可以挽起发髻,那时,她就是另外一人。

    所有的都准备停当,她这才前往前院拜见。

    一路行来,庭院中花木颜色特别鲜艳,发枝抽芽,生机勃勃,但其中的鸟儿、松鼠等小生灵,却是一反平日活泼的模样,停驻在枝头,不叫不闹,只是盯着她一路前行,脑袋也随之扭动,仿佛在行注目礼,眼神幽幽,诡异莫名。

    苏双鹤身为大巫,虽是修炼法门有些驳杂,却依然有“巫法通灵”的痕迹,本体在时,光华内敛,还不明显,而一旦是修炼的第二元神到此,所在地方圆百里,自成“灵苑”,草木含灵,鸟兽化妖,最是灵异。

    雪枝这些年来,也看得惯了。

    等到了前院,却是遭到侍卫的阻拦:“老爷在见客。”

    雪枝当即止步,眼前这几个侍卫常驻此岛,负责她的安全,但只忠于苏双鹤一人,平日里也有监视她的任务,当真是六亲不认,若在他们面前摆“如夫人”的架子,只能是自取其辱。

    所以她只是一笑:“那我过会儿再来请安。”

    哪知她话音方落,便有声音入耳:“你进来。”

    雪枝微怔,也不耽搁,低首垂眸,以无可挑剔的优美姿态,缓步登阶,侍卫也不再阻拦。她推开房门,迈步进去,才走两步,房门自发关闭,将本来还算充足的天光挡了大半。她则盈盈拜倒:

    “妾身见过老爷,老爷贵体金安,福寿绵长。”

    屋里响起一声笑:“起来吧。”

    雪枝依然起身,借此时机妙目流盼,只见屋中除了主位那个熟悉的身影之外,还有个灰袍修士,长着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她一眼扫过,心中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苏双鹤也没有介绍的意思。

    她知道里面诸多忌讳,也不强求,反而刻意忘得更干净。此时,耳边又传入话语,略有些尖锐,又不是太用力,像是秋蝉鸣响,带着很独特的震音:

    “你刚刚在湖上转了一圈儿?”

    “是。”

    雪枝将四方游湖宴略做解释,不过苏双鹤明显不太感兴趣,听了一半儿,就打断她道:“有没有碰到什么有趣的事儿?”

    雪枝心头微凛,这种时候要不得半点儿犹疑,任是什么样的观感,都要压下,当即便道:“有趣的事儿倒没见得,不过妾身倒是遇到八极宗的程济世,见识了‘撼山将’的风采。”

    三言两句将冷烟画舫上的事情讲来,也是有意无意地将侧重点放在程济世身上。

    苏双鹤微微颔首:“程济世乃是北地第一流的制器师,虽是当年与许央赌赛惨败,发誓再不手制任何一件法器,但投身八极宗,炼气修行,也闯出不小的名头,也是人杰之流。可如此为难一个伶伎,未免失了身份。”

    在有外人在时,苏双鹤确实有宗师之风,点评得当,雪枝唯有附合而已。

    不想苏双鹤话锋一转:“那个在冷烟船上的小辈,却是何人?”

    “这……当时局面紧张,妾身只来及问出,他姓‘余’,其实还来不及细查。”

    “原来如此。”

    苏双鹤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并没有特别在意,接下来却笑道:“那个冷烟,前几年我也见过,真有你当年的风仪,如今也得遇良人,双宿双栖,真是可喜可贺。”

    雪枝微打了个寒颤,苏双鹤说的这些话,依稀就是当年初见,如慈蔼长辈问及她与情郎关系的那几句……

    不敢再想下去,又见再无他事,便行礼退出。

    临出门时,恰听到苏双鹤冷下来的嗓音,虽然有些模糊,可雪枝熟悉他的话语习惯,也听了个七七八八:“目标在东海之滨,贵宗却能到环带湖来布局,这种手段,我是见识了。不知道等得手时,又在何时何地?”

    对方说话则很难辨识:“稍安……今日正是通报……暂停。”

    苏双鹤的话音骤然高了上去:“你们搞什么鬼!”

第九章 灵动诸天 双鹤之谋(中)

    “你们只要能做成事,用什么手段,我不干涉,可你们是不是也该通报一声?通报也没有,到头来却说我不该来,冲撞了你们的布置,天底下的道理,还都给你们天遁宗占去了不成!”

    在自家金屋藏娇的院子里,苏双鹤还是比较放得开的,并不忌讳什么。

    而坐在他旁边的天遁宗修士,却是从容不迫:“苏城主稍安勿躁。要知目标在本宗划到丙一的级数,筹谋不当,带来的麻烦,咱们双方都不好消受,谨慎一些总是好的。当然,我们事先的预案没有做全,空耗了人力物力,这份损失,也由本宗担着,事后结算,决不会向苏城主讨要便是。”

    苏双鹤嘿然冷笑,从头到尾,都是这位自说自话,他怎么知道天遁宗在这儿扔了多少家底?如此空头人情,做得真是轻松。

    “庆长老……”

    “我明白,苏城主找本宗做事,要的就是个死人的结果,而且死在什么时候,也很是讲究,这一点,既然本宗接下了,就必然全力以赴去完成。至于通报什么的,着实是本宗的惯例。其实我也想劝一句,如今真界大劫未平,我们这些刀口上找生活的也就罢了,苏城主您万金之躯,就是第二元神什么的,祭炼出来也是花要本钱的,若没什么大事儿不如就在域外逍遥,等诸事抵定,再回来主持大局,岂不顺心?”

    这个话痨,怎么就投胎到天遁宗去了?

    苏双鹤实在懒得和这个天遁宗里专门应付雇主质疑的专业人士斗嘴,干脆化繁为简,只一句话:

    “把理由给我说清楚。”

    “这是自然,且不但要讲清楚,还附赠一个消息,费用全免。”

    庆长老笑呵呵的,看不出半点儿来自杀手宗门的模样,倒像是一个与友人扯闲篇儿的半入土老头。可苏双鹤却知道,此人早已修炼到形躯无相无分的程度,呈现的一切都是外相、假相,最能惑人,故而不动声色,也不说话,就盯着他看。

    “这次本宗派出顶级杀手阴阳,意图暗中击杀环带湖上一名伶伎,叫冷烟的,哦,刚刚苏城主还提起过,就是那人没错。”

    苏双鹤眼睛眯起来,两条花白的眉毛便如仙鹤舒展的翎翅,边缘锋利,微向上挑,极具特色,但他还没有说话,等着庆长老说下去。

    “本宗的计划是,击杀之后,取而代之。这里面就涉及附赠的那个消息:那个冷烟娘子的另一重身份,就是近些年来,在北地颇为活跃的情报贩子‘白衣’!”

    这下子,苏双鹤眉眼跳了跳,有些疑惑:“白衣?”

    “苏城主远在域外,也听说过此人吗?”

    “……似乎有所耳闻。”

    庆长老嘿嘿一笑:“有耳闻就好,免了我再解释的口舌。其实我要说的是,白衣此人,常喜男装打扮,性情与身为伶伎之时截然不同,飞扬直率,交游广阔,最有趣的一点是,她对同性非常有办法,这几年经常深入女子香闺,与之厮混,暗中套取情报。”

    说到这儿,庆长老看苏双鹤的表情就有些微妙,之前雪枝所言,大家可都记得清楚呢。

    哪知苏双鹤只是哈哈一笑:“我以前就说,冷烟娘子非同俗流,如今看来,真是个妙人儿!不过,贵宗为何要选她?怎么又停了手?”

    庆长老暗嘲一记“口味儿挺杂”,也笑道:“此人行事虽然诡谲百变,却多有任性而为之处,并不多么谨慎,之前找到的一个相好,却是本宗的外线,厮混得熟了,终于暴露了身份。至于为什么选她,实是目标手下多有绝色,那白衣实是觊觎已久,和几个得力之人,都有交情……”

    苏双鹤马上问道:“都有谁?”

    庆长老低声说了几个名字,苏双鹤霍然动容,又垂下眼帘,不知在考虑什么。庆长老则续道:

    “目标不管真假,总是天底下最喜养士的人物之一,阴阳此人,宜男宜女,又精擅惑神秘术,有‘白衣’的身份遮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近身,一举得手。可惜啊,这条路难以再走下去了!”

    苏双鹤点头道:“确实可惜,我倒觉得,贵宗完全可以按这条线走下去,为何停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目标有多么谨慎,苏城主你最清楚。而你多年不回真界一趟,每次回来,自然是引人关注,偏偏又是在敏感时期,敏感地点,由不得目标不多想。而且刚刚还得了一个消息……”

    “哦?”

    “城主对那位冷烟娘子很是欣赏吧,若非本宗拦着,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和那姓余的对上了。”

    苏双鹤放声大笑,声震梁尘:“不成就不成吧,如今贵宗的手段我也算见识了,我相信,虽说一时有碍,最后的结果依然能让咱们双方满意。”

    庆长老也相应地给出几分脸面:“本宗也要吸取教训,有一条计策,要和苏城主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愿闻其详。”

    万里晴空,艳阳高照,这一幕情景,在阴阳既往时光中,早已经看得腻了,视若无睹,可此时此刻,沐浴在久违的万丈金光之下,他却有与过往千年截然不同的感受。

    大口大口喘着气,对他这样顶级杀手来说,这种状态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可是没有办法,对面朵朵青莲中,抱剑而立的道人,绝对是与他同级数,在剑道造诣上也不逊色的强敌,全神贯注与道人搏杀整日,又是凶险万端,顷刻生死的斗剑,纵然他是铁铸的,也有些支撑不住。

    在成百上千回合的交手过程中,他也赢过几回,可斩了这道人,对方随即便在莲花中化生,依然长笑仗剑而来,可轮到他中剑,却是血洒长空,什么骨胳、脏器都严重受损,越发地虚弱,显然,他不可能得到与对方同样的待遇。

    这绝不公平,可他没有埋怨的时间,而是必须要为自己挣命。

    已经连绵一日的时间里,阴阳已尽其所能,将宗门秘剑使到了极致,在天上、地下、湖中,与那道人激战,生死磨砺之下,自觉已将剑意阐发到前所未有的境界,跨越多年未逾的极限。

    然而,这没用。

第九章 灵动诸天 双鹤之谋(下)

    阴阳清楚地感觉到了,余慈抛出这具分身,不只是与他斗剑,这方天地也不是专门为斗剑开辟出的战场,而是一块巨大的沙盘或印纸,他在其中每一次出剑、每一次移动,甚至是每一次呼吸换气,都在此间烙印,再被幕后幽暗的魔眼解析,一层层剥开,直至见出真意。

    是的,对方正在剖析天遁宗的法门,而且有了不复轮、熔影遁这样的接口,有很大的可能性解析成功,那时,他无疑就是天遁宗的罪人。

    可他明白又怎样?

    阴阳甚至不敢自我解脱,作为顶级杀手,他对天地法则体系中的生死变化,也有超出常人的理解和感应,这一方天地分明已将相关的法则扭曲,他真的反手抹了脖子,难道就能死去吗?

    可能比现在的境况还要惨上十倍、百倍!

    宗门心法有将一切负面情绪都熔炼的秘术,可是任何秘术都有一个极限,当发自本能的情绪源源不断涌出来,像山崩海啸一般冲击心防时,他能做的也很有限。

    他真的累了,身心的每一处,都已被折磨到了极限,甚至于出现了幻听,有缥缈魔音,浮空而来,轻唤他的名字,初时还是模糊的,似是唤他“阴阳”。

    见并无触动,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声音开始变异,前前几声还含含糊糊,突然有一声,如轰雷惊震,直贯心室:

    “王漠!”

    阴阳陡然一激,仿佛有电光从顶门直贯脚底:“谁在唤我!”

    一声出去,他才反应过来,“王漠”不是他入道之前的本名么?

    这个名字已经有千年没有用过,以至于他有些时候,都会忘记,可这一声唤,却是直破心底最深处,将多少年来已如碎渣般沉入心湖底部的记忆和情绪翻腾上来,便如一条鲜艳的毒蛇,将他本就是摇摇欲坠的心境狠狠咬去半截。

    他大叫一声,嗓子不知怎地哑了,心神震荡,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剑气横空,正中他前胸。

    心神俱丧的阴阳,已经不是一个冷静的杀手,连个躲避的动作都没有,便正面挨了一击,重重跌落,摔入湖中,溅出大片水花。在层层加压的深水中,他张了张嘴,湖水倒灌进来,他也没有挣扎,只是一个念头在混沌的脑海中闪灭: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阴阳没有在水中沉底,也很快就是哗拉水响,他被一只无形的手提出水面,掼在湖岸上。

    余慈的分身近前,道袍清净无尘,没有任何激斗的痕迹,连那一把贯穿他身体数十次的四尺长剑都化为莲花开败无踪,仿佛之前就是一场幻梦。

    阴阳对余慈分身的到来全无反应,他仰面看天,眼睛大睁,让久违了十多年的阳光尽情洒在脸上、眼中,任光线灼烤,手脚四肢却是动都不动一下,好像已是一具死尸。

    “天遁杀剑果然名不虚传,你在‘绝影三遁’上的造诣,也让人眼界大开,看在这两样的份儿上,我就多说几句废话:如今我需要暂时稳住天遁宗那边,少一些麻烦,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阴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如果能因此而激怒对手,得到解脱,正是他心中所愿。

    余慈分身点了点头:“事情也不能耽搁太久,其实你已经做出选择,答不答应,不会影响结果,我只是觉得可惜罢了……”

    半明不白的话中,余慈的声音越来越低,而阴阳则感觉到,之前那攻破他心防的呼唤声,越发地清晰起来。

    而下一刻,天色暗了下来,却又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

    一轮巨大的明月,几乎侵占了四分之一的天空,取代了眩目的艳阳,明照万里,其形为真界所无,但给阴阳的感觉,要更为真实。

    阴阳也在域外世界修行过,在各处大小世界,见过类似的月亮,而此轮明月,也给了他真真切切的实在感,应该有所寄托,倒是之前那轮艳阳,只是法则的投影而已。

    他虽已无挣扎之心,见识却还在,当下就看出来,这并非是幻术,而是虚空移转,将他从那一个无限接近于真实天地的世界中移转出来,送入这与真界大相径庭的奇异虚空。

    这是哪个法宝的内部?还是余慈此人自辟的虚空天地?

    阴阳更愿意相信前者,可是,理智让他忍不住去揣想后者的可能性。

    涛声连绵,送来扑鼻的血腥气,此时他身悬虚空,想找一块躺尸的地方也不可能,目光投到下方,就见得无边血海,无数妖魔鬼怪从血海波涛中挣扎着冒头,千万只疯狂迷乱的眼睛死盯着他,发出狂热的呼唤:

    “入魔,入魔!”

    “一入万魔池,沉沦无尽时。”余慈分身和他一起转移到此间来,开口说话。

    “我意已决……”

    “我没有劝你,你也不必抱有期待。”

    淡漠的言语像刀子一样插进他胸口,阴阳以为他已经看穿看透,可此时心头还是猛地一窒,拷问本心,终还有不甘,终还有隐藏在最深处的一点儿冀盼。

    如果余慈再多问一句,他也不知道会不会迟疑,但此时,余慈只重复之前那句话:“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同样也是我的判断。说到底,只需借你影子一用!”

    阴阳一个恍惚,剧痛从魂魄深处爆发开来,像是刀子从上面划过,硬生斩去一块,他忍不住闷哼出声,随即背后被推了一把,直坠血海。

    还未真正沾到血水,扑面来的腥气已冲得五神乱离,六腑抽搐,而其中狰狞凶恶,往复无尽的浊意戾气,就像是蚊蝇的细卵,直接种入他形神每个角落,随即滋生种种污秽凶物,啮咬不休,转眼就是千疮百孔。

    看着自家苦修千载,圆满无漏的长生法体败坏至斯,且将没有任何底线地持续下去,任他如何硬气,也忍不住惨叫起来,挣扎中,他抬头去看,却见血海上空,余慈分身旁边,有一团模糊的阴影,正多角突峰,辗转形成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自己。

    此时,余慈看都不看他一眼,领着那渐成人形的影子,飞上明月,随即隐没。

    阴阳发出尖锐的嘶叫怒骂,之前一切的定持之心,都烟消云散,可这时候,除了无尽的妖魔,滔滔之血海,还有哪个应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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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镜介绍:
我有一镜,乾坤山河也照得;
我有一剑,人心鬼域皆斩破;
我有一城,九重天里云中座;
我有一心,长生路上笑蹉跎。
世人为何要长生?因为长生包容一切的欲望,长生便是无限的可能。问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