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药散
在大路上飞掠了半个多时辰,眼看离城越来越近,人流越来越密集,余慈终于也有车坐了。
只不过和那些蜥车相比,他的车寒酸了些,只是一个代步的四轮车。
还丹修士尚不能凭肉身千里飞渡,只有驭器方可登空,像余慈这样的符修,则多了一种选择,即是用虚空神行符,表面上看去无所凭依,其实符法灵光闪烁,明眼人一看便知。别处也就罢了,在人流密集之处,这样飞起就会惹人注目,说不定就招惹来什么麻烦,为此陆青在来此之前就施展妙手,用寻常木料制了一个四轮车,算不上法器,但上设机关,进退转折,都可应付。
余慈坐在车上,初时还有些尴尬,但后来却是自得其乐,陆青则站在他身后,缓步跟随,偶尔在他操控不当时推上一把,速度竟也不慢。
一边走,她一边解释:“华严城并非只是一座城,而是由分布在千里方圆内的十多个聚集区拼合而成,当然,核心处还有一个主城,那是狭义上的城区。相比之下,阴窟城就显得太过局促了些,也是建城未久,未能向外扩展之故。在北荒,华严城这样的才是常态,聚居区域大,密度小……足够混乱!”
话音方落,来自远方的啸叫就在这宽广的甬道中回荡。一溜人马逆着方向,从远方直冲过来,当头一个男子,脚下健步如飞,却是直直地一线前冲,把后面的人都落下老远。路上行人都避让不迭,也有恼怒的,但见了领头那人的模样,都叫一声晦气,也都懒得计较。
余慈正看得有趣,那一行人已经冲到近前,猛地见到余慈,便是放声大笑,后继以咒骂:
“残废,他妈去死吧!”
余慈眯起眼睛,但未及反应,那个无来由大骂的男子已经收不住劲儿,一头撞在一辆飞驰而来的蜥车上,轰地一声响,蜥车竟是被那人撞散了架,拉车的的巨蜥也被撞倒。
那男子重重一撞,战果辉煌,却也是头破血流,偏又放声大笑,神态癫狂。
车中主人从车厢中滚出来,见状大怒,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那人也不还手,只是大笑,最后车主人也懒得再理,猛踹一脚后,气呼呼认了倒霉,徒步走了。
这时落在后面的那群人也赶上来,对痛揍他们同伴的车主人视若无睹,只是到那撞车的男子身边,也不搀扶,围成一圈,嘻嘻哈哈,最后干脆击掌踏足而歌,荒腔走板,词不达意,最后那撞车男子倒是自己爬起来,也加入其中,声音嘈杂,光影凌乱,直有群魔乱舞之相。
余慈看得脑仁儿痛,旁边陆青喟然道:“这是服了‘鬼狱散’,神智不清。”
“鬼狱散?”
“就是华严城出产的一种散剂,流行于北荒,各地都很常见。此散原名为‘不老丹’,是一种驻颜丹药,十分名贵,寻常人根本用不起,华严城中便有人在不老丹的基础上,替换几味药材,制成散剂,价格骤降,竟然也有驻颜之效,且用来快美愉悦,名曰‘长春散’。”
“长春散?”
“原名是长春散,后来人们就发现,此散需日日服用,方可见长效,然而此药并不完备,长年服用,会渐渐刺激损伤灵智,药毒累积到一定数量,一切愉悦之感都要逆转,一羽之力加其身,都要化为千刀万剐之痛,宛若地狱苦刑,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方改名为‘鬼狱散’。”
余慈奇道:“这还有人服用?”
他背身看不到陆青的表情,只听到一声低低的冷笑:“无论是通神又或还丹,等到修为长年无寸进,日日见老,气脉衰弱,无助等死之时,什么药不能服?”
“这……”余慈却是想起了于舟老道,终究是有人会有人反其道而行之的,当然,那是少数中的少数。大部分人或许会像陆青所嘲弄的那样,为了保住性命,不惜饮鸩止渴吧。
又看了眼那群欢呼啸叫的人,虽然其神态癫狂,但看上去倒都青春焕发,很有活力的样子,再想到他们将来的结局,颇有种奇妙的荒谬感。
这算是北荒的常态?
余慈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木制车轮咕噜转动,两人继续前行,将那群疯魔的人留在后面,两人都是沉默了片刻,余慈耳边忽又有声音传入:
“况且,制药之人也把握得当,修士用此药散,除了驻颜之外,也有人能借药散激亢药力,一举突破长生关的,那时候再徐徐图之,减损药毒,也不是不可能。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陆青话说半截,忽地住口不言,并非她故意藏着,而是前面忽有个人影闪现,半途就伸出手来,做个拦停的姿势:
“两位看起来面生啊。”
余慈停下四轮车,乍一抬眼,就呆了呆。对面那人面容冰冷,似无血色,脚下竟没有沾地,更重要的是,这人身形竟是隐隐绰绰,周边的强光照过去,透身无影!
“这是……”
余慈仔细再看,来人身形半透明,脸上也显僵冷,但一身装束却是实物,尤其是罩着的一层外甲,用一种冰晶似的东西串联而成,中间缀以面料、金属,便如凡间的锁子甲,颇是威武。但与其本身对比,就很是刺眼了。
他终于做出结论:这是鬼修!
明知道比较失礼,余慈仍忍不住仔细去看,这可是鬼修呢!除了铁阑这个由剑鬼转化的特殊例子外,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纯正的鬼修——北荒还真是无奇不有!
此时陆青开口道:“我们从千嶂城来,是去长青门求医的。”
鬼修又看来几眼,点点头:“前面就是路卡了,两位不远万里而来,想必也不愿多生事端,照规矩来便是,请了!”
“那是自然。”
陆青语气平淡,自有一番从容不迫的气度,鬼修倒也懂得礼数,拱手放行。当然,这也是因为余慈和陆青都是气血盘结,有还丹之相的高手,它自然不敢轻侮。
两句话一过,陆青推着余慈往前走,两下交错而过,余慈忍不住回了下头,见那鬼修又扬起手,拦下另一拨人。
陆青轻声解释:“这里鬼修很多呢,华严城有北荒最大的怨魂坟场,生长着巨量的阴性草药和矿产,鬼道非常流行,是北荒第二大的鬼修群落所在,第一就是丰都城。”
“还真有人走这条路?”余慈无法理解。
无论是在野路子还是离尘宗这样的玄门正宗教导中,鬼修之路都绝不是一个好选择。
这和修炼阴神绝不一样,阴神依托于肉胎,阴性虽重,却有一点阳和之气居中,乃是修行正途。可修习鬼道,归根到底,是要先绝了性命,使一身皆阴,再走那些偏激阴狭之路,只会是越走越窄,且绝不平坦。
修为弱时,稍为强点儿的阳光都能致其死命;就是修为强了,由于走了邪路,遇到同阶修士,也自发弱了一等。更别提极容易被各种摄魂法器、符咒擒获,种下禁制,拘投使唤,到头来连死都难。
正因为其种种劣势,余慈修行这么些年,还从没有见过有哪一位修士真正走的是鬼修的路子——铁阑也一样,人家修炼的是第一流的剑道正宗,能让全天下九成剑修嫉妒至死。
北荒怎么净出这些稀罕事儿?
“稀罕么?那也未必。”
陆青轻声道:“前面所说的鬼狱散,除了驻颜、亢.进等药效外,还有一点,就是对阴神的刺激,许多本来已经无望再进一步的修士,完全可以用此药散刺激阴神修为,再转修鬼道,再存世百余年,也没什么稀罕。”
“还能这样?但这不过是苟延残喘……”
“真在生死间挣扎之时,谁还分得清呢?”
“……也是!”
想到一些往事,余慈心情有些低落,但同时他也开始佩服那个制成这种奇药的人物了。他又想到陆青所说的求医处是叫依稀与此药原名类似,便问:“这鬼狱—长春散是长青门所造?”
“不是。但如今确实是长青门占了相当一部分份额。”
陆青淡淡道:“如此药散,没有哪一家能完全吃下,北荒各个有名的大堂口,都在其中分一杯羹。”
“这么大的买卖?”
“北荒人数当有七千万以上,其中至有一成每日依靠鬼狱散过活,另有还有三到四成或多或少沾过,反正除非是绝望至极处,又或是平常注意的话,想戒去也不太难……反而经常有些囊中羞涩的散修,用此药散冲关来着。”
余慈听得倒抽一口凉气;“价钱低,效用广,后果可控,又是在北荒这混乱地方,怪不得这等好买卖!制药这人,当真是把人心给算透了。”
陆青微微一笑:“人心入药,才有这般滋味。”
说着,进入华严城的哨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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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一个连女孩儿的手都没碰过的资深魔法师,最重要的就是人品,俺就尽力维持吧……红票什么的还剩下没?
第五十七章 游蕊
王安走入三家坊在华严城的驻地,脸上有些讪讪。
他是来求助的,座下浮云船在之前的沙盗和飞甲妖龙事件中严重受损,原来到丰都城的路线势必无法进行下去,必须先进行修缮。这可是个大工程,船上自备的船工绝不够用,他只能舍下老脸,上门求援。
还好,华严城的左管事与他交情还不错,想来不会吝于施展援手。
各地的三家坊铺面其实都差不多,都是修建在城中繁华地段的岩洞之中,最外间是百川坊,日日人流不息,无尘坊和管事屋舍混在一起,一年才动用一次的真华坊区域则在最里面。
今日既没有真化坊,也未开无尘坊,王安走过百川坊区域后,嘈杂的声浪就一下子消失了,不过他的神经却没有松下,反而因为前面走过来的人影,带动脸皮,跳了两跳。
“游执事。”
前面缓步行来的丽人,正是在船上帮忙他忙的游蕊。由于王安在事后还要主持船上事务,下船时间比女修要晚上许多,这才迎面碰上。游蕊依旧是船上的打扮,短襦长裙,外缀披肩,袅娜移步,淡雅着色的衣裙,也穿出让人心中荡漾的风韵。
虽然在船上时,因为游蕊与她侍卫的出手,逆转了局面,可王安可一点儿没有感谢的意思,他只想冲上去,把眼前的美人往死里揉捏,再啊呜一口生吞下去!
但在脸上,他还是摆出笑来:“游执事,事情可办妥了?”
天知道游蕊来此办什么事,王安也就是随口一说,游蕊也是淡淡回应:“还好。”
王安却是莫名地又不爽起来:这个眼高于顶的女人!
游蕊才懒得计较王安的心思,顺口告知一声:“想来修复浮云船还需要一段时间吧,我就不与王管事同行了。”
你这女人好好说话会死啊!
王安真是出离愤怒了,他可是专门请游蕊上船的那个,如今因为这个理由,说不坐就不坐了,这不是当面打他的脸吗?
但他也没办法,游蕊就是这么一个脾气。外表对谁都有一定的礼数,教养极好,但那种“和你说话是给你面子”的心思,也很少掩饰。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贺家几位老爷都不说,三家坊上上下下,又有哪个敢翻脸?
说不得王安还要摆出笑脸,再寒喧两句,才与游蕊擦肩而过。
随后倒是比较顺利,王安见到左管事,将事情这么一说,左管事便慨然答应,派出船工到高空修理浮云船。至于将船降落后再修理之类的事,则是提都不用提——除了丰都城等有限两三个大城有元磁大阵,可以暂时分开百里沙尘暴,制造出浮云船降下的条件外,其他任何地点,浮云船下落,都别想再升起来。
正事说罢,两个管事又聊起闲事。王安进来时,左管事招待游蕊的茶水才刚刚撤去,两人又是臭味相投的同好,很自然地话题就偏了过去。
“游蕊啊,刚刚查阅了真华坊和无尘坊的登记,这会儿又到百川坊去了。”
左管事啧啧回味着刚才的会面,感叹道:“这女人可是傲气得哪,也就是贺三爷护着,她家的男人心思也深,否则……”
两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但王安就奇怪:“这女人好像特别喜欢在华严城和丰都城晃荡。要说这两个城的共同点,也就是鬼道盛行吧。嘿嘿,想想她那个姘头,也许是假公济私,找什么特殊的材料?”
左管事表示赞同,接着他就想起一事,一拍巴掌:“对了,王兄,你听没听说一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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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蕊在百川坊上闲逛,身后女护卫亦步亦趋,但很难遮挡住坊上异性的灼灼目光。
对此,游蕊完全不在乎。自她长成,懂得展露自家风情以来,类似的目光不知见了多少,流落北荒后,出于对这个糟糕地方的厌憎,她对这边的人和事都保持着相当的疏离和冷漠,可愈是这样,身边那些臭男人的眼神,就越是憋着一团火。
一群无能之辈!
她的目光在两边摊位上巡逡,有早年的见识还有这些年来的历练,她早成了辨宝的大师,否则背后隐约有魔门影子的三家坊,也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客卿,就把真华坊采买执事的好位子送上。
什么是宝贝,什么是垃圾,她搭眼一瞧,就能有七八分准确。
旁边突有骚动,熙攘的人流中,有人摔倒,恰恰就倒在她身前,然后就有一只爪子,佯装撑地,却是伸去碰她包裹在翘头弓鞋中的雪足。
百川坊这种浊流四溢之地,像她这样出挑的女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些不怀好意之人的目标,对此游蕊看也不看,身后女护卫已经抢前一步,重重一脚踏在那登徒子的手腕上,卡嚓一声响,腕骨已是粉碎,而在那人痛得放声尖叫之初,女护卫又一脚踩在他后脑,硬将其脸面压在地上,什么尖叫都给堵了回去,然后很幸运地晕了过去。
很快,分布在坊市周围的三家坊守卫,便将这个登徒子拖了出去,看那拖行的方式,此人后果堪忧。周边那些跃跃欲动的闲人,立时就都老实了。
游蕊早走过去了,头也没回。
北荒永远都不缺少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没有上下尊卑,甚至实力强弱也模糊了,一些别处难见的麻烦,在这里却是层出不穷,这正是她厌憎北荒的理由之一。
在坊市中逛了半圈,游蕊仍没有发现什么好东西,正恼的时候,她忽地被一对很奇妙的组合吸引住了。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部四轮车,用这种东西代步的,一般都是腿部残疾之流,不过搭眼看去,坐在车上那位,容色清俊,笑容随意,顾盼间自有气度,一点不因为现在的状态而有所卑怯或偏激之类。至于他后面的那位,竟也是个美人儿,只是衣着朴素,推着车子,目光少有四顾,在这百川坊中,倒似专心来推车了。
游蕊看得有趣,很自然顺着车上那人的目光往边上瞧,一看之下,心头便是微喜:“总算有点儿意思!”
不过很显然,车上那位,也看中了她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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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慈刚刚长青门中出来,对腿上的伤势也有了一些较深入的了解。
当然,青松先生不是那么好见的,以余慈和陆青表露出的双还丹实力,也只是见到了长青门的一位长老,并将青松先生的诊疗日预约到了两日后。
两天时间,余慈还等得起,不过临出来时,或许是见他们实力不俗,有长青门中弟子还专门提醒,青松先生诊费寻常,然而治疗费用颇是了得,要预做准备云云。
这倒也都在余慈二人的预料之中,长青门从来都不是慈善堂,慈善堂就不会去造鬼狱散这样的药剂,花钱治病也是天经地义,只是青松需要什么呢?
长青门弟子给出的答案是:药草第一,丹方第二,阴矿第三,法器最末。
这个也不意外,而且陆青说她早有准备,但这回,余慈却有些顾虑。交情是一回事儿,可交情里的的人情来得多了,他的脸皮却是承担不起。
再说,他现在也不怎么缺钱花,离开阴窟城之前,刚和沈婉做了笔生意,可以大量支取她帐上的钱款,到随心法会之后再结清,既然是生意,他也不会客气,就到市面上逛一逛。
三逛两逛,就来到了三家坊。
走了一两圈儿后,余慈发现了一个应该颇有价值的东西。
驱车上前,刚开口问价,旁边有人道:“这阴矿售价几何?”
幽冷香气沁入鼻端,驱走了百川坊中的浊流,入心肺后却是让人气血流速变快,如此上品香料,甚至可以动摇人之心意。
余慈讶然抬头。
第五十八章 摊主
余慈倒是没想到斜刺里杀出这一位,其实他对鉴宝什么的是外行,真把一个宝贝放在他眼前,他也估不出价钱,他只是意外发现这东西的有趣之处,来瞧瞧罢了。
当这位女修靠近,余慈的注意力倒是大部分转了过来,毕竟在百川坊中,如此风姿绰约的美人儿也是难得一见。
余慈一生见过不少绝色,但大多都是真正的修行中人,真正花心思打理衣妆,尽力展现女姓风情的极少。细算来,赤阴是一个,但与其说是展现风情,不如说是追求完美,喜好奢华;慕容轻烟是一个,说她风情万种也不过分,但那更像一种天赋;再就是眼前这位。
任是谁见到眼前美人儿,都要眼前一亮。此女倒也没有披金镶玉,满头珠翠,一身短襦长裙,精美但颜色较素,并不张扬。可是细看便知,上面织纹暗花,精致细腻,无不有绝顶巧工,且娇靥如花,轻点香粉腮红,又晕入纹理,与素面无二。
看得出来,她非常乐意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但又不屑于那种粗俗的炫耀,故而力求精致内敛,由此形成一种奇妙的矛盾和张力!
余慈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么多,但这种衍生出来的想法,或许是眼前女子乐于见到的,想到这里,他也就心安理得,欣赏那花容月貌。
两人视线对上,女修唇边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却不和余慈说话,依旧去问摊主:“这阴矿售价几何?”
游蕊用习惯性的微笑,直面那个仰起头来的男子,一站一坐,她居高临下,自然有心理优势,不过那个男子神态倒也安然。这让游蕊觉得,这一场买卖或许要有些波折。
所以她说话时就比较注意技巧。
阴矿,什么是阴矿?
这里面的界定可就太广泛了。简言之,所以汇聚阴气的矿石都可以称之为阴矿,这里有价值矩万的重宝,也有扔在路边都没人捡的烂石头。
如此说法,就给后面议价留出了空间——当然,她议价的对象决不是那个因为三位还丹人物齐聚摊前,就紧张得险些昏过去的鬼修。
摊主确实感觉紧促,不是它没用,而是鬼修对气机的感机比寻常修士要敏感得多,它的修为充其量就是通神境界,阴气尚不算凝练,也就是前面三位将气机收敛,否则一个外烁,它就要魂飞魄散了。
这种情况下,它说起来话都很艰难,吱吱唔唔半晌,也没说明白。
余慈见这模样,摇了摇头。
其实他并没有必得之心,换了平日,让了也就让了,说不能还能论论交情,交个朋友。可眼下的势头有些微妙,那横插一手的美人儿看起来是比较高傲而强势的,这种人只要争起来,往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若是让了,她说不定又看不起你,无论如何,朋友都没的做,实在是顶难相处的一类人。而此时,陆青在后,要是缩得太快,也不知她会是个什么想法。
莫名地有了些患得患失之心,余慈愈发地困惑了。不过他也是习惯了凭感觉行事,就问那可怜的摊主:“我对此物也有兴趣,你不妨开个价?”
说着,他和那女修的视线又对在一起,不管对方怎么想,他笑了一笑:“原来都对此物感兴趣,也是有缘,位道友请了,在下卢遁,这敢问如何称呼?”
是的,余慈说了个假名字,这也是为了省事儿。
如今追魂的外号暂时是不能用了,而“余慈”的原名,也因为剑园之事,颇有几分名气,说不定会惹来麻烦。所以干脆就再换个假名,这名字乃是“鲁钝”的谐音,与“在下”、“敝人”等自称合起来,颇有喜感,让人印象深刻,倒是个不错的掩护。
果然,那女修微微一怔,便也是微笑,落落大方地道:“奴家姓游名蕊,拙夫姓夏。”
竟是有夫家了!余慈有些意外,但礼数不缺,在四轮车上略一欠身:“哦,夏夫人。”
这本该是极正常的称呼,哪知女修闻言就有不悦之色。余慈看得莫名其妙,你那种回应,不就是让人称呼你为“夏夫人”么?怎么别人这么说了,你还使脸色?
余慈便感觉此女在高傲高调之外,还有些喜怒无常兼不可理喻。一时间印象转差,也不再多说,点了点头,又看向摊主。
经过这些时间的缓冲,摊主总算回过劲儿来,尽力把鬼躯往后缩了缩,慢声细语地道:“这个,小的不要货币之类,只求换点儿东西。”
它这么说,余慈和游蕊眼中便有深意。想来,这不是摊主原来的价钱吧。
被两个还丹修士这么注视,鬼修差点儿就尿了——如果它还有类似功能的话。不过它也铁了心,明明是怕得要死,就是不改口,这也是典型的“北荒式”行事风格。
两人都懒得和它计较,因为它连当对手的资格都没有。游蕊便先问它:“换什么?”
这一句话,那鬼修便如奉纶音,大喜道:“有没有鬼道修行典籍?”
显然这是它梦寐以求的东西,故而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闻言余慈摇头,显然他是没有的,也许影鬼手里有,但层次上肯定是超出太多,太不划算。
游蕊见余慈的模样,便是微笑,随即取出一枚玉简,掷到鬼修面前:“这一部《无常法解》,虽是残篇,但也能让你修到‘承日见影’的地步,当然,能不能结丹,要看你的造化。”
那鬼修一个激零,“承日见影”就是将阴气凝如实质,日照出影,这已经是鬼修结丹前巅峰。它如今修为勉强算是通神中阶,实际还要差些,有这法门,三十年内,是不用再为行修法门操心了!
它激动得鬼躯都快维持不住了,哪还顾得上摊子,伸手要去抓,却有声音响在耳边:“阴火劫不除,再好的法门,又有什么用?”
鬼修又是一个激零,傻在了当场。
这一下,游蕊和余慈都是怔愣,随后扭头,去看刚刚开口的陆青。
陆青首度开口,便一语击中鬼修最致命处:“你是在明窍境界,服了鬼狱散后,强行冲关的吧,后来又长年服用此药,在行将不治之前,自绝做了鬼修。是也不是?”
也不用回应,只看它的表情,便知端倪。
陆青又道:“鬼狱散确实可以刺激阴神,对鬼修也有好处,但那至少也该是通神中阶,阴神初成之后,才好使用。你早早服了,阴火堆积,损伤神魂,便是弃生做鬼,也摆脱不了。这段时间,是不是觉得阴火焚身,消蚀修为,阴身难定,有散溢之状?”
至此鬼修哪还不明白,当即大叫一声“上仙慈悲”,就跪下磕头。
游蕊看陆青的眼神就有些不善,但陆青似乎全无所觉,平淡说话:“根子坏了,修炼已经来不及了。不如寻一些急就章的办法……”
“是的,是的,是这个道理。”鬼修点头如啄米。
陆青取出一个瓷瓶:“一颗阴罗丹如何,助你重塑鬼身,虽说修为要往下掉,但打牢基础,也是好的。”
“阴罗丹!”
鬼修当然听说过阴罗丹,知道这是鬼修塑形筑基的上品,只有那些真正财大势大的人物,才有可能在修行鬼道之前,用上一颗,日后受用无穷。这又哪是“急就章”的法子,分明就是一劳永逸!他自然是千肯万肯。
游蕊皱眉,她也是行家,之前只是全没把摊主当回事儿,不免就失了先机,还丢了颜面。要说她也有一些东西,可助鬼修消除隐患,但价值并不相符。她是有心较劲儿没错,但理智从来都占着上风,可不是专门来做冤大头的。
她又看陆青,心中奇怪,这个女人,衣着朴素,又在余慈身后,低眉垂目,看着倒似是位美婢,可如今一语切中关键,又身怀阴罗丹这种灵药,究竟是何方神圣?
陆青将放着阴罗丹的瓷瓶扔过去,落在鬼修眼前。鬼修伸手去拿,但到半途,却又僵住。
阴罗丹是救命的灵药,自然无比要紧,可是前面几十年辛苦,没有合适修行法门的日子,它也是受够了。就算是要了阴罗丹,没有修行法门,接下来的日子,还不是照样蝇营狗苟,憋屈难受?
阴罗丹?《无常法解》?
两样宝贝就在它前,小小的,却比山岳还重。
鬼修难受得整个身子都要扭曲了,说它贪心不足也好,说它不知死活也罢,它真的就想着,能不能……能不能都给它?
它的心思完全瞒不过人。游蕊冷然一笑,也觉得厌了,现在摊主是纠结得很,可她自有评判的标准,陆青一句话便将她打落下风,她再为这种小事死撑,没的失了身份。
挥袖便要将《无常法解》收回,偏在此时,四轮车上,余慈轻咳一声:“这阴矿,我们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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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人们都是讶然。这时,余慈对陆青点点头,招手取回丹瓶,摊主的表情就像是再死了一遍。
看它失魂落魄的模样,余慈指了指那枚记载了《无常法解》的玉简:“长生之难,不在传法之前,而在传法之后,只是天下求道之士,十有**,连‘传法’这一关都过不得,实在是可惜可叹……你能得此一法,便是十中无一的幸运。”
“它也算‘求道之士’?”
回话的竟然是游蕊,这个女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到事件的中心,颇是不甘寂寞,不过必须要承认,她总能把话说到点子,犀利如刀。
余慈瞥她一眼,微笑道:“这是一位长辈对我说过的话。”
不错,除最后一句外,余慈都是复述当年于舟老道的言论。老道执掌止心观时,也正是按此法,为散修大开方便之门,余慈就是其中最大的受益者。
他也奇怪,不知怎么的,竟想起这段话来。本人都如此,其他人没法知道余慈说这些话的意思,不过却能体会其中一些意味儿,那个摊主便眼巴眼望地看他,似乎还有一些小小的冀望。那种贪念,或者说是向挣扎的**,时时刻刻都在燃烧。
游蕊唇角微勾,说不出是理解还是嘲讽。余慈也不管她,又看了眼摆在摊的那枚阴矿,示意摊主道:“还不快与这位夫人结了帐?”
那鬼修总算回神,它也是个所谓的“聪明鬼”,否则不至于临时提价,当下就以饿虎扑食的姿态,一把将玉简抢到手中,不管不顾,先收起来,又向明显厌憎它的游蕊跪下去:
“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小的给您磕头了。”
游蕊看都不看它一眼,不过那枚玉简,倒是没有收回,至于阴矿什么的,一时也懒得去拿,余慈是退让了没错,但莫名一段话,就站在了高处,让她有些不舒服。
她倒要看看,余慈是另有盘算呢,还是轻轻巧巧空放嘴炮?
生意做成了,但重点早不在这面。余慈点点头,下打量摊主几眼,道:“至于你那阴火劫什么的,应该就是一种病,是病,治就可以了。
说得可真轻松啊。
游蕊扫来一眼,还没开口,余慈就对摊主招了招手,那鬼修想到了某种可能,打着颤过去,正要开口,余慈袖子一摆,符法灵光一闪即隐,那鬼修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被收了进去。原本穿在身的衣甲,都落了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周围当即微有骚动,且有迅速扩大的趋势。
以百川坊的人流密度,刚刚这里的变故,早就被一圈人所察知,很多人都在看热闹,这里面涉及的《无常法解》和阴罗丹等物,更是让很多人眼都红了。然而什么信息都比不过余慈突如其来的这一手。骚动中,有人大叫一声:
“符修!”
这一叫,骚动就有扩大的趋势。
游蕊愣了愣,随后哑然失笑:“这人……”
余慈这一手,触犯了三家坊不得在坊市中动手的规矩,但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华严城,是北荒两个鬼修最稠密的大城之一。
鬼修在面对同阶修士时,往往由于阳气缺乏而落在下风,不过有一弊就有一利,对战之际,由于鬼身虚幻不实,寻常修士应付起来也很难受,一来一去,总还能勉强维持个均势。
但这种脆弱的平衡,在精通符法的修士面前完全被打破。所谓“引气成符”,任何一个符箓都是直接引动、运化天地灵光,如此手段,鬼修就很难豁免,对战时往往落在下风,憋屈之至,堪称众鬼修的眼中钉,肉中刺。
久而久之,华严城就形成了一种风气,对符修那是相当的排斥,当然,还有一些特殊情况……
不管怎么说,余慈这一手做得唐突,要是事态扩大,可就叫犯众怒了。
游蕊失笑之余,忽地想起,她还不知道余慈究竟想干什么呢。
余慈也察觉周围气氛不对,身后陆青则倾下身子,在他耳边解释。
只说了两句,余慈就恍然大悟:“出手草率了,不过也没什么。”
陆青便是微笑,直起身子,脸容则渐渐转冷,很自然地环视一周,说也奇怪,那些感同身受或怒或惧的、并无是非只是来凑热闹的、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的修士,吃这眼神一扫,心头就是猛窒,一时都开不得口,骚动便给暂时控制在周围十步之内,
也就是众人一窒的空当,余慈又抖了抖袖子,刚刚被收进去的摊主化为一道清烟,莫名地又给送了回来。在地一滚,便穿起了衣甲,面怔怔的,犹未回过神来。
游蕊也在奇怪,她投注目光,仔细观察,一望之下,就诧异得很了。
“这是……”
“老寇,你傻了?”
终于有个胆气壮的遥叫了一声,将摊主惊醒。那摊主“哎哎”两声,却不是回应,它举起罩在衣甲内的双手,左晃右晃,最后干脆又“呼”地化为清烟,玩了两手鬼体变化,这才又凝实。
如此,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鬼体清净,阴气洗炼……它,它这是到袖子里吃了阴罗丹吗?”
那摊主终于有点儿回神,回望四周,对那些熟悉不熟悉的脸,竟不知是该哭该笑:“我那阴火,阴火没了!”
周围又是骚动。
“而且没有降阶!”
这句话游蕊只在心里说,她轻啮下唇,再看余慈之时,已经全然换了个眼光。
轻易将一个将近通神中阶的鬼修拿捏,袖中片刻就助它重塑阴躯,这人,不但是符修,还是个精通魂魄心意之术的符修!
正想着,她生出感应,转眼便见余慈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随后微微一笑,靠在椅背。陆青会意,不管那个被天降运道砸得癫狂的摊主,推着车走开。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不知道该继续围着,还是让开,然而陆青目光又冷,当下所到之处,人人退避,很快这一车两人,就没入百川坊的巨量人流中。
推着车子,陆青微垂下头,在余慈耳边道:“滥施恩义,未必是福。”
余慈便笑,只凭此言,便可见陆青与他的交情确实是不同了。放在此前,这种有些诛心的话,她肯定是不会说的。
确实,他也明白“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如果将人的善意作为全然的依仗,少有反躬自省,这样的家伙,救了还不如不救。不过当时对余慈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凭一点感觉就去做了,还好后面也有一些补救。
陆青见余慈不说话,又问:“为什么不用阴罗丹?”
“哪能总让你破费,正好我有一门太阴炼形法,比较对症来着。”余慈说得挺客气,不过接下来就自嘲说,“不过我真没想到,这就是个马蜂窝。”
“也没有什么。”
陆青很是平静,北荒任何地方,都是以实力见高低,以余慈的符法造诣,还有展露出来的那些手段,简直就是标准的克星人物,应付十来个与之同阶的鬼修,完全不是问题。只有一点:
“身份要谨慎。”
余慈很是赞同,要是表现得和“追魂”一模一样,他刮胡子、起假名也就没意义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华严城和阴窟城相隔数万里,除非是真到“名满天下”的地步,否则哪能轻易就联想到一起?
他眼睛闭,似乎是很享受被人坐在车的感觉,其实是打开了心内虚空,通过照神图,去看一下那边的情况。
鬼修摊主刚刚回神,又莫名地看着游蕊发呆。
被这种孤魂野鬼式的家伙盯视,女修自然是不爽的,而且,更多的情绪还别有源头。目光扫过摊位那个不起眼,但品种、品相都甚高的阴矿,她轻哼一声,也在此时,那摊主猛地抢出来,对着她又叩下头去。
“活菩萨,小的不识抬举……”
说话的时候,它言语打颤,刚刚稳固的阴躯又有些波动,但它还是伸手,将刚刚收起的玉简,从衣甲中掏出来,双手举过头顶,然后就不动了。
“不过是一时意气。”
游蕊自认为也有透彻人心之能,对摊主的举动看得清楚明白。但不论如何,她是个讲究人,有那个卢遁榜样在前,她又怎能表现得小气了?可是这么一来,还是让那家伙压过了一头,她心情不免更差了些。
一拂衣袖,游蕊再不管这边的事,和护卫一起转身离开,什么玉简、什么阴矿,都吝于再看一眼,甚至连带着逛坊市的心情也没了,自去后面休息。
只余下那鬼修,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不过很快,周边那些或羡慕、或嫉妒、或不善的意念就将它惊醒,它打了个激零,迅速起身,摊子什么东西都放弃,只取了那颗阴矿,和《无常法解》一起贴身放了,飞身到了高处,四面张望。
晚九点多还在班挣扎,我以为今天要断了,事实这时间更,和断了也差不多,只能顿首道歉。
第六十章 石碑
“不错,不错。(请记住我)”
余慈心情很是愉悦,就算是举手之劳吧,能够得到对方的正面反馈,总是让人高兴的。这时他就不免多想了一层,在那个层次,那摊主也算是身怀重宝了,这里不知有多少人、鬼,在打那阴矿和《无常法解》的主意。
好人做到底,余慈在嵌入鬼修阴躯内的神意星芒上留了点儿心,这样,也许还能照应两天。
也在此时,车子忽地停下,是陆青站住了。
“怎么?”余慈扭头,顺着陆青的视线,他看到了旁边的摊位上,陈列着一个很大件的东西:是一块碑。
这碑横在摊位上,已经有些残缺了,碑首、碑座都已断去,但长有七尺的碑身,仍能看出完整时的规模。碑阴面朝上,刻着“鬼夜”二字,是用篆文书就,看上去莫名地阴气森森。
鬼夜碑?这名字真怪。
这里守摊的是一个中年修士,比较落魄的样子,做生意倒是活络,见余慈两人停在他摊位前,便主动招呼:“两位前辈,您看上了哪个?哦,这块碑……这块碑可是古物来着!”
眼看他就要吹嘘起来,余慈直接道:“你把碑翻过来。”
那人脸上就有讪讪,不那么情愿地动手,很是小心翼翼。
果然,翻过来之后,碑阳面书写的碑文已是惨不忍睹,其正中似乎遭了一记重拳,拳印入石数分,几乎要将此碑轰穿,周围就是蛛网似的裂纹,震得碑面成鳞纹脱落,原本密密麻麻的碑文只余下断简残篇。整体来看,让人怀疑是不是稍稍晃那么一晃,这碑就要散了架。
余慈啧了一声,那人脸皮倒厚,红也不红一下,就笑道:“前辈,这可是实打实的古物,卖相虽是不佳,可您看这‘鬼夜’二字,看看,鬼夜!是不是想起来什么?”
这里面还有典故?余慈是真不明白,他又扭头去看陆青,女修便道:
“鬼夜城是华严城的旧称。”
“嗯?”
“此城当年鬼道大兴,怨魂汇集,阴气浓郁,甚至连火都点不起来,昏黑无光,故号鬼夜。不过四劫之前,有一个西来传法的和尚,在此说《大方广佛华严经》,使群鬼消寂,此地名不符实,故易名为华严城。如今万年已过,万鬼复苏,却依然比不过当年……”
“难得,难得!”
突然有人插言进来:“两位不是本地人吧,竟然对此城的过往了若指掌……”
余慈就笑,这种搭讪的方式,实在是拙劣得很。扭头去看,说话那人一身文士打扮,倒也算得上五官端正,手中持一把折扇,以碧玉为扇骨,十分名贵的样子,可惜手上握得有点儿紧,失了几分洒脱。
暂不知对方底细,余慈倒也和颜悦色,就是言语上稍刺了一记:“这位兄台,在坊市中也同行一段路了,不知有什么见教?”
有照神图在,又是在生灵如此密集的环境中,真有人能避过他的感知,才真叫奇怪。
这位显然不如卖碑的摊主脸皮厚,脸上红了一红,倒持折扇,拱拱手:“在下蔡选,好奇心重了些,刚刚在那边见二位风采,有了结交之心,才跟上来,若有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话说得还算得体,不过言语中还有些磕绊,再看他略有些紧绷的肢体语言,显然不是那种特别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更不是心有百窍的老油子。
余慈和陆青对视一眼,又笑道:“好说好说,相逢就是有缘,在下卢遁,这是陆青。”
他有意把话说得简短些,不给蔡选留话茬儿,以其表现出来的性格,应该会难以为继,哪知这位迈出艰难的第一步后,竟然是再接再厉,硬是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两位是姐弟?”
在余慈刮了胡子后,看起来确实非常年轻,而陆青缄默淡然的性情,也显得成熟一些,不过,这位怎么绕到这上面去的?余慈的脑子多绕了一圈儿,猛地醒悟是这位是把“陆”听成了“卢”,不过这倒也是掩护吧,他正要点头,身后陆青的声音便响起来:
“这是我家主人。”
余慈好悬没从四轮车上翻下去,陆青你这玩笑过火了,且完全是莫名其妙。而此时蔡选的反应倒是抢先一步,连声道:“唐突了,唐突了。在下是想说……”
在余慈险险失态的时候,对面那个欠缺历练的家伙还在为失言而懊恼,最终干脆直入正题:“不知道二位对入怨坟挖宝,有没有兴趣?”
“怨坟?挖宝?”
余慈还记得之前陆青说起过华严城具有北荒最大“怨灵坟场”,但具体的情况一概不知。至于挖宝,无论是谁,或多或少,都不可能没兴趣吧。当然,余慈现在是绝不会说实话的,他摇了摇头:
“我到华严城是求医而来。”
只看他不良于行的模样,这个理由就无懈可击。而且蔡选也不傻,见余慈不冷不热的态度,便知症结所在,苦笑了下,黯然拱手告辞。他这种绝不纠缠的做法,倒让余慈有了些好感,不过,眼下这事儿不是重点,重点在……
他压低嗓音:“陆坊主,你那是……”
陆青回应很是平常:“遮掩身份更方便些。”
“方便?我可一点儿都不方便……”
坦白说,余慈觉得自己的嘟囔好生虚伪,别的不管,“方便”这词儿,在与陆青相处之后,几乎是处处见得,作为最大的受益者,他说这种话,实在是有悖于心。
当然,与之捆绑在一起的,还有浓浓的疑惑和些许压力。
此时,卖碑的摊主有些不耐烦了,虽是没胆子使脸色,但还在在旁边堆着笑,问了一句:
“两位前辈,这碑……”
余慈现在没心情再和他计较,既然陆青对此碑感兴趣,买下来就是。
电脑访见他表明了意向,这个摊主就兴奋起来:“前辈好眼光,此碑石材,是南城大坑所产的‘青墨铁石”如今已经给挖绝了,只此一项,就极有收藏价值,还有这前后碑刻,古意盎然,至于碑阳面的痕迹,说不定就是哪位高人所留……”
这人总算还有点儿底限,只是着重于“收藏”之类,没有再往上吹,大概也有忌惮之心。既然他知情知趣,余慈也不会锱铢必较,由他开了一个略有些虚高的价格,稍一还价,就拍板买下。
陆青看着他付了钱款,微微一笑,上去将石碑收入储物指环中,十分自然,并不见外。
如此余慈的感觉倒是舒服,也笑了笑,又问道:“那,咱们再逛逛?”
陆青只回了一个字:“是。”
这算是逗趣吗?余慈真服她了!
陆青又推起车,在人流中移动,时不时有人投来好奇的一瞥,余慈已经完全不在乎了,也懒得动用车上的机关,就让陆青推着,倒也惬意。但没多远,他们就被拦了下来。
“恩公,请受小的一拜!”
刚刚那个走了大运的鬼修终于找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头便跪伏在地,大礼参拜,引得路人侧目。说是“一拜”,它是连拜了几拜,这才跪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将那枚阴矿举过头顶。
对这个懂得知恩图报的鬼修,余慈还算看得入眼,也明白它的意思,但最终还是摇头:“那位游道友没有取走阴矿,也没有收走《无常法解》,是看你可怜,也是给我的面子,我又怎能出尔反尔?”
其实这是鬼修做得还不够爽利,若它再硬气一些,不取走《无常法解》,余慈也不介意完成这一桩交易,但现在,厚此薄彼的意味儿就太浓厚了。
鬼修这时也想到这一点,一时间坚持也不是,不坚持也不是,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余慈见周围人越聚越多,不想旁生枝节,略一思索,便道:“这样吧,各取所需。那位游道友是看上了矿,而我则另有所图……把矿石给我。”
伸手拿过矿石,稍一打量,找准位置,他催运剑气,穿了进去。感觉着剑气触碰到目标,他使了个巧劲儿,往外一勾,一样黄豆大小的物事便被他抠出来,纳入掌心。
余慈将这物事用两指拈起,看了一眼,并没有明确的认识,此时,矿石也只是崩缺了一角,并无大损,余慈仍将矿石递给鬼修,正要说话,旁边忽有人叫道:
“这甲虫可卖么?”
第六十一章 又见
甲虫?
余慈自己还没看清楚呢。他循声望去,看到那个急火火叫出来的人物。
那人个子不高,却是肌肉发达,是个矮壮的汉子,脑门却是半秃,上面似是被什么有腐蚀性的东西烧过,皮肤干结,颇为丑陋。
出声前后,他一直很是急切的样子,身边却有同伴猛拽他的袖子,显然是为他沉不住气的表现着急——这不就是明摆着送上去挨宰吗?
余慈却没有“宰人一刀”的兴趣,扫过一眼后,又把视线移到鬼修身上。
“这矿石你还拿回去,要是碰到了那位游道友,就对她说我刚才所为,请她把矿石收下,要是她也是冲着矿石里的东西来,让她来找我就是,一时半会儿我也不会离开。”
稍顿,余慈通过照神图看到,游蕊竟是出了百川坊,往里面去了,一路上畅通无阻,要知道今天可不是开无尘坊的日子,看来她和三家坊有很深的渊源。如此,鬼修想找到她还真有点儿难度。
想了想,余慈又改了主意,把矿石递还给鬼修之后,又取了一块空白玉简,记下一段信息,同样递给鬼修;“这两样东西,你找个坊市的管事,让他交给那位游道友吧,然后就没你的事了。”
鬼修自然俯首答应,虽然它其实不怎么明白。
这来来回回的,简直是自找麻烦,不过有些事情,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做到最好,余慈也认了。
至此,这件事差不多就了结了,鬼修再是千恩万谢,也不能逗留不去,余慈看它消失在人潮中,方又回头,去看那个希望买他手中虫子的半秃汉子。
余慈之所以对这块阴矿感兴趣,正因为他从照神图中发现了里面的生灵反应,不过这小东西缩成一团,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当然,现在看来,肯定是有些价值。
“这一位,你也看到了,手尾还没理清,这虫子自然是不卖的。不过我倒想知道这虫子的底细……对了,敝人卢遁,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半秃汉子有些失望,不过礼数还见得全,便应道:“天法灵宗,赵放。”
“天法灵宗?”
余慈突地一怔,这名字怎么有点儿耳熟?这时陆青在后轻声道:“南国奇门之一。”
对了,天法灵宗!
余慈并不清楚所谓“南国奇门”是什么意思,但“南国”一词还是提醒了他,天法灵宗这个名号,他是确实听到过的。他便笑道:“原来是南国奇门,我有一位故人之子,似乎就在贵门修行……”
“哦?”
这个回答让赵放和他的同伴都愣了愣,然后才由前者问道:“不知那位姓甚名谁?”
“应该是姓……”
余慈有些卡壳,在绝壁城的那些事儿,似乎已经是另一个时代了,许多记忆不可避免地变得模糊,乍一寻思还真有些迷糊。还好他们这些出了阴神的人物,隐识层面再无遮掩,只要用心回忆,总会记起来的。他很快就道:“姓范!”
“范?”
赵放摸着那坑洼不平的顶门,也在努力筛选。余慈心中回忆则是愈发清晰,他道:“那孩子应该带着一只大鸟,猫首鹰喙……”
“范平!”赵放一下子记起来,接着就是大笑:“那是我一个师侄,为人老实勤奋,原来也是卢兄的子侄辈。
余慈也笑。看样子,范佬用玄苍戒换了那只从天裂谷得来的猛禽“混球”,还是起了效果。而如今最直接的效果就是,双方一下子亲切起来!
都是远离故土,他乡逢遇,能通过某个媒介彼此联系,感觉实在不错。但余慈就奇怪了:“贵宗远在亿万里之外,赵兄怎么到这里来?
“自然是行道历练,顺道在这儿来收集骨血灵种。”
赵放是个比较健谈的人,不只是有一说一,正好余慈手边诸事办完,也有好奇之心,越说越是融洽。坊市上还有一些能够让人暂时歇脚的地方的,余慈两个,还有他那边两人,便寻了一处卖茶的摊位,要几杯所谓当地的特产茶水,聊起天来。
从赵放口中得知,这世上出产猛兽灵禽,第一要数天裂谷,贯穿两界,异种频生;第二是六蛮山系,有诸多上古大妖血脉,运气好了,说不定能找到更胜过天裂谷的上品灵物;第三就是在这北荒地界。至于南方的珍奇灵物虽然也多,论性情悍厉,还是比不过这边,乃是气候与他处殊异之故。
天法灵宗是此界少有的以驯养猛兽灵禽以为战力的宗门,通灵之术天下知名,越是如此,对直接与实力相关的灵物,要求极高。除了门中自家饲养培育外,还经常外出,寻觅新的品种,充实门中收藏。
赵放说了不少天法灵宗的讯息,也提了范平的近况,这么说,当然也有试探之意。余慈其实连范平长什么都不知道,只见过他那位老父范佬,也就是数面之缘而已,不过那范佬作为行脚商人,流浪四方,认识的人可就太多了,余慈也不担心漏了底细。
余慈仍拿出预设的身份,只说是散修,到华严城看伤来着。赵放也是个热心人,便道:“我也通些医术,不如来看上几眼?”
再怎么通医术,要解去蛊雕毒素,怕也很难。余慈无可不可,也不好驳他面子,道一声“有劳”。
赵放就把脉、验伤,忙了好一会儿,脸色却是越来越凝重:“妖毒?”
倒是好眼力!余慈想到这位前面的话,大概是常年和六蛮山那边打交道的缘故吧。
赵放就继续检查推断:“似乎是一种水毒,阴冷澈骨,发作时算不上猛烈,但最是损伤筋骨,咝,也亏得卢道友封锁得快,真要散入全身,真是难以收拾,就是现在也难……惭愧,这毒我解不了。”
“无妨,既然是妖毒,哪有这么容易解去。”余慈很想得开,“我也是多方求最好医,在长青门那边也拜访过一回,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办法。”
“长青门是不错的。”
赵放实话实说:“妖毒从来都不纯粹,有些生灵之气注入其中,纠结元气,很难根除,找个一流的医士最好。我在这儿有个朋友,或可出一把力,哎,他来了……蔡老弟,这边儿!”
余慈顺他目光望去,当下就是一愣。同时,那人听到了赵放的招呼,原本很是低落的情绪略提振一些,抬头回应,然后他就看到了赵放身边的余慈。
“咦,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是蔡道友。”
余慈还记得这个行为青涩,看起来很老实的年轻人,刚刚在卖碑摊位那边见过的,还邀请他们参加怨坟挖宝,但被余慈婉拒。
赵放就奇怪:“怎么,你们认识?”
“刚刚见过一面,聊过两句。”
余慈看蔡选又有点儿进退失措的样子,对这年轻人的历练不免摇头,嘴上则笑道:“这才真叫有缘呢。”
“是啊是啊。”
蔡选回神,总算是有来有往,拱手施礼道:“卢道兄,又见面了。”
赵放见他们之间一团和气,就哈哈笑道:“卢兄说得不错,见面即是有缘。二位彼此介绍过了?”
余慈听他话中有话,就摇头道:“只通了姓名。”
“那我就为卢兄介绍一下,这位蔡选蔡兄弟,虽是本地人,但早在二十年前,就拜入北地三湖区域,浩然宗门下,乃是浩然宗入室高徒,师从中道先生。”
余慈当真吃了一惊:“浩然宗!”
真是越来越紧张啊,年底大伙儿多担待吧
第六十二章 森林
所谓北地三湖区域,正是洗玉盟。那里是修行界头一个繁华所在,道统甚多,且整体水准十分强劲。其中清虚道德宗、四明宗、飞魂城,都是举世公认的大宗,与离尘宗并列,由于身处修行界核心,实力更在离尘宗之上。
至于浩然宗,则是坐四望三,仅次于前三者的一流宗门,而且近些年来势头正劲。余慈在离尘宗时,也多次听起过的,且多数是拿此宗与四明宗并论,概因二者都是儒门正统,偶有经义上的争论,但大体上仍是极坚定的同道,很多时候,都必须要把二宗合起来看的。
余慈前面见蔡选修为颇是不俗,又看他少有历练,还在奇怪北荒也有这样的雏儿,原来是名门大派出来历练的弟子,这就说得通了。
仔细看蔡选,还丹初阶的修为可与他比肩,难得是相当年轻,这种年轻不是体貌上的,而是由内到外整体上的,余慈猜测,他最多也就是而立之年,和自己年龄差不多。能在这种年纪定鼎枢机的,除了本身天资一流,也只有那些大宗门才能培养得出来。
问了一句,果不其然。
巧了!余慈差点儿脱口而出,好险把持住了,只笑道:“原来是名门高徒,怪不得年纪轻轻,修为便如此精湛。”
余慈老气横秋,别人也是理所当然,由于久历风霜,余慈虽是面目年轻俊秀,但言谈举止均是老练,和蔡选相比,差异更大,以至无人怀疑他的年岁。
蔡选出身名门,却没有高高在上的习气,也并不因为余慈刚刚拒绝他的提议而有怨气,教养颇佳。当然,这也是余慈确实身受毒伤,理由充分且正当之故。
赵放也终于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脸上便有些古怪:“刚刚你邀请卢兄?”
“是啊,我看卢道兄古道热肠,想必是正派之人,又精通符法,与我们同行的话,正是如虎添翼……”
蔡选摆出了理所当然的样子,赵放挠挠自家凹凸不平的秃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要说他也是个少用心眼儿的,但蔡选只凭一面之缘,就拉人入伙的举动,还是让他无言以对。
蔡选只是历练不足,做事儿有些想当然,但并不笨,见了赵放等人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刚才做得岔了,很是尴尬。自他修业有成之后,还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热闹,有此激动过头了……
“热闹?”
余慈刚才就奇怪,蔡选口口声声说“挖宝”,是个什么意思,之前急着摆脱麻烦,有意略去了,眼下就问了一句。
“怎么,卢兄不知道?”
赵放很是奇怪:“这两天华严城闹得可欢,怨灵坟那边,不知是哪个猎团行了大运,开辟了一条新路径,可以直达坟中深处人迹罕至之地,想那怨灵坟广大无边,内蕴无数天材地宝,奇异生灵,越往深处去,越是珍稀。这次路径开通,机会难得,不知多少人都在那儿摩拳擦掌呢!”
“是吗?”
余慈感觉到,赵放言语中只是头痛蔡选“请人”的方式,但对“请人”本身倒没什么意见。要说这几人修为也不弱了,莫说赵、蔡二人都是还丹修为,那个存在感比较低的同伴,姓邹名博,也是通神上阶,若再拿出饲养的生灵战力,实力只有更强。
三人一起,还不够吗?
“真要深入的话,还不算稳妥。”
邹博还是首次开腔,他身材也不高,相比赵放瘦得多了,却是一脸精明,想法也多。刚刚他对余慈还很是戒备,不过如今也主动搭腔:“毕竟是阴绝煞地,我们三个没有一个精通符法,应付起来就比较麻烦。”
余慈也理解:“有个符修的,是会省劲儿些。不过,蔡道友出身浩然宗,那浩然正气可是辟阴震邪,无惧神鬼……”
蔡选脸上就是一红:“我还没修到呢。”
“啊哈?”
蔡选被他看得低下头去:“我读书不成,心思不定,难以体会浩然正气的真义,所以恩师才让我下山历练……”
这就没办法了。看看蔡选手攥折扇,说飘逸不飘逸,说稳重不稳重的模样,确实还显得青涩浮飘,也许这有性格的因素吧,但相比之下,某位故人同样性情不符,就做得比他强得多。
念头忽地转到那位纤弱羞涩的女修身上,想来此刻,甘诗真应该还在四明宗修行,以巩固境界吧。时光倏忽,早已物是人非,不知她听闻自己害了她的族姨,是个怎样的反应?
自嘲一笑,余慈从那突如其来的情绪中脱离,终于问起耽搁很久的问题:“关于这虫子……”
赵放知道余慈保留此虫在手,是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地道,并无抬价的想法,便很爽快地回答:“这甲虫名曰‘栖阴”在修行界诸灵虫中,算不得第一流的,不过在华严城地界,却是用处颇大。它天生就有寻觅精纯阴气的本能,寻到之后,就到里面长睡一觉,是个极懒的小东西。但有此本能,稍加训养,便可用来寻觅阴物,也可用作示警之物。”
也就是说,在怨灵坟场的话,这就是个“探宝虫”了,无怪乎赵放会想着买下。
余慈点点头,却是想起了另一个有着“探测”功能的虫子,便问道:“我听说有一种虫子,名曰‘飞荧”颇有神通,赵兄可知道么?”
赵放就是一怔,随后回应:“自然知道,那是一种很邪门儿的虫子,传说与它接触,便有血光之灾。不过世间有修炼巫法的,都对它很是看重,故而‘飞荧’又称‘巫虫’”
至于修炼巫法的为何看重这虫子,赵放也不清楚,毕竟隔行如隔山。
余慈也没想细究,他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接下来大家就是闲聊了,经过一段时间接触,似乎赵放也有心请余慈入伙,但看到余慈的伤情,也不好开口。至于余慈,正是诸事缠身的时候,便是好奇电*脑访问w手打,也绝不可能抽身,和他们去玩挖宝探险,“怨灵坟场”之事,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些。
人算不如天算,余慈发现他还是小觑了怨灵坟场的影响力。
隔天,也就是和长青门约定,面见青松先生求诊的日子,余慈和陆青却不得不多折一个弯,往华严主城外去,方向就是如今最热的怨灵坟场。
因为长青门的驻守弟子对他们说,因为那边事态紧张,青松先生脱不开身,故而请余慈等人前去怨灵坟场外围,长青门的临时驻地去,青松先生会在那里接诊。
细想来,有此变化也算正常。长青门是华严城有数的势力,在怨灵坟场那边也有很大的利益诉求,作为长青门的掌门兼第一高手,青松先生亲自坐镇并不奇怪,想必对近日上门的病人,也是能推就推,剩下的就是不愿开罪的。
余慈和陆青表现在外的实力,怎么说也是两个还丹个修士,尤其陆青更在还丹上阶,在北荒称得上高端战力,故而也在接诊之列。
唯一让余慈有些不爽的是,那种环境下,青松先生怎么可能安心诊治?
不管怎么说,余慈和陆青还是到了怨灵坟场外围,长青门的驻地。这里已经挖开了几个岩洞,充作居所,不时见到有修士进进出出,显得十分忙碌。
驻地外围有岗哨,不过余慈他们有长青门开出的信物,倒是一路畅通无阻。甚至还从哨卡上得知,在他们前面,已经有病人进去,至于后面,好像还有一拨。
青松先生的居所在高处,需要向上一段距离。当下便由陆青推着四轮车,慢慢上行。余慈最初还没什么,但走了一半路程,扭头四顾之时,忽地就是一惊。
“那是什么!”
从他这个位置往北方看,视野竟是出奇地辽阔,一点儿没有地下世界的局促。一片幽暗的阴影从青松门驻地下方向远处延伸,无边无涯,里面燃烧着着无数苍白的火光,闪映出如一根根高直粗大的树状轮廓。
“那里就是怨灵坟场。”陆青如是说。
“这里?”
听到“怨灵坟场”这个名称,余慈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处处坟头的荒凉景象,可如今,他发现,这哪儿是坟场:“明明就是森林!”
且是如此无边无际。
陆青微微一笑:“说是森林也对,因为从这里开始,一直延伸到丰都城,就是北荒最大的地下生灵圈子。北荒超过四成的地下原生生灵,都生活在里面,繁衍生息,还有数量是其数倍的阴魂、怨灵、阴魔等等,种类繁多,唯有人类修士,不适合在此地生活。”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余慈用最俗套的感慨来表达心中的情绪,而紧接着,那片森林深处,一团夺目的强光,纷飞的剑芒,以及随之而来的阴森鬼啸,提醒他那里还是一个引得无数人窥伺的藏宝地,以及……坟场!
终于断了。不过错开那个该死的空虚寂寞冷的所谓平安夜也好……
第六十三章 刺杀
更新时间:2011-12-25
余慈没花多长时间就见到了青松先生。
青松先生是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形象,骨架很大,偏瘦,坐在椅上,安稳从容,符合人们对名医的想象。此前他刚接诊了一个病人,眉目间显得有些疲倦,但看到余慈二人进来,还是笑着点点头,很是和蔼的样子
余慈自然不会真认为这位真是一个妙手仁心的人物,他倒觉得青松先生的修为更醒目些,这位长青门的第一号人物,是实打实的步虚修为,气机收放间,似可透人肌理,给人很大压力。
“这位就是卢遁小友了。”
以青松先生的步虚修为,面对两个还丹修士,用长者口气也很正常,随后他就问:“这位是……”
“家人。”
余慈答得简单,也是模棱两可,“家人”一词,说是下人也好,说是亲属也罢,都不算错,青松先生神色就是微动。
仔细打量陆青,见女修衣着朴素,眉目低垂,确实是个侍女的模样。人之身份地位,往往在细节处见分晓,青松先生自认为眼光不错,也无法看出女修的任何破绽,只觉得此女自然而然站在余慈之后,并不因为高过两阶的修为而有任何凌主之势,相反二人气机贴合,关系亲近,显然已经习惯于此。
说实在的,在二人修为有差距的情况下,陆青这侍女的身份真叫拿人。但一旦让人信了,人们的想法就会很自然地往某个方向去。比如,哪个大门大户的少爷公子之流……
这个话题并没有深入,毕竟今日来求医的也不是余慈一个。青松先生很快开始诊治,验过伤后,也显出几分讶意:“这是妖毒啊,而且内蕴神通,甚是活泼。难得小友能将它抑止在腿部,不使扩散,不过这样一来,这边的压力也就大了。”
他的指尖在余慈的左腿上划过,撞中几个穴道,观察反应,随后微微摇头:“这毒伤应该也有十日左右了,已是渗透骨髓,只是小友封堵止损得法,又有一身玄门罡气,生机勃勃,才维持腿部机理不失。能治,但是难治啊!”
余慈便给他面子,道:“乞先生妙手。”
青松先生轻拈颔下胡须:“我这里有‘药’和‘术’两种治法,各有优劣,你且细细思量。”
“请门主详解。”
“这药么,其实是以药为主,混用针、刀之法,先逼出大半毒素,那些与肌体缠在一起的,则用药慢慢洗净,此法精于调理,医养兼备,不损身体机能,就是绵延日久,需要根据病情时时调整药方,大概总要有一年的功夫。”
青松先生倒也坦白,从他话里可以见出,也许这方式后遗症最小,但时日绵长,简直就是伸出脖子让他随便宰杀,钱款想是如流水般花出去,又或者被支使着做些所谓的“人情活计”,那可真是没完没了。
余慈可没这种耐性,而且他哪还有一年时间来挥霍?就问:“用术又如何?”
“用术是简单些,其中的方法也多。巫、道、鬼等法均可,就是来去猛烈,损伤身体,难测后果。便如我门中就养了一只食毒鬼,可令其透入你伤腿处,啃食毒素,但也会消蚀精血元气,说不定毒没了,这条腿也萎缩得不成样子,照样伤残;又比如巫祭祓除,可能乱人心智;灵符袪洗,元气冲突,弄不好整条腿都要炸碎掉……”
余慈点点头,知道青松先生没有虚言诳他。
见他仍称得上淡定的表情,青松先生也有些小小的佩服,又记起一事,便道:“有一点,我也挺好奇,小友抑制妖毒的手法,是‘药’呢,亦或是‘术’呢?”
余慈看他一眼,笑道:“大约是‘术’吧。”
“此术甚妙,若小友愿意,我愿免去五成诊金,换得此术。”
余慈倒没想到青松先生竟然对天河祈禳咒感兴趣。不过这位大约是要失望了,天河祈禳咒固然神妙,但能够发挥如此效用,也和余慈本身就结了它的种子真符、并将其作为“天垣本命金符”的根基之一有很大的关系。
事实就是:由于气机协调引发的元气共鸣,“诸天飞星”符法中的任何符箓,在余慈手中使来,都有相当的增幅效果。同样一个余慈手制的玉符,在他手中和在别人手中,完全就是两个档次。
至于更现实的层面,余慈也不会让这个事关上清宗秘法传承的符箓轻易流出。
只看余慈的表情,青松先生就知结果,他不动声色,只道:“小友不用急着做决定,可以仔细想想用什么治法,至于诊金之类,暂时也不着急。”
这就是送客了,余慈谢了一声,和陆青告辞出去。
出了岩洞,再走一段路,余慈就笑:“按着他的说法,如果用‘术”就不如自力更生了。”
“若是用药……”
余慈脑子里先闪过黑袍的影像,接着又是穷奇,最后只能摇头:“哪有时间?”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身上带着妖毒,修行肯定要受到影响,若是真治上一年,那就是一年毫无寸进,甚至还要倒退,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接受的。说到底,还是要用原来准备的法子。
绕了半天,居然又回到原点,两人都有些无奈,尤其是陆青,她沉默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同时推着车下往下走,路上正碰到下一拨来求医的,足有七八个之多,中间拥着一个拿白巾捂着嘴的人物,双方交错而过。余慈还听到那人的咳嗽声。
瞥去一眼,见这些人一个个身材高大,面目冰冷,目不斜视,中央那位却是身躯瘦小,掩在人群中,又捂着脸,看不清面目。余慈和陆青都没有在意,能够让青松真人专门邀到这里来医治的,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所得的病症也很棘手,难道被人看到半死不活、求医问药的模样很有趣吗?
ω两人在长青门安排的临时岩洞中歇下,其实照余慈的意思,直接走人就是了,但陆青似乎还想再看看,对此,余慈无可不可。
正就此事商议之时,脚下突生震荡,幅度之大,把载着余慈的四轮车都给弹了起来,随后就是震耳欲聋的气爆声。
事态突发,全无先兆,凿出的岩洞都在震荡,似有坍塌之相,余慈二人都住了口,皱起眉头,观气机变动,但也没有急着出去。
这时候听到外面有人喊:“青松老贼已死!”
紧接就有人喝骂:“贼人欲乱人心……”
后面又有人叫行刺贼人伏诛的,又有人说敌人四面围上的,还有说怨灵坟场中突有异动的,一声赶过一声,乱做一团。
余慈和陆青面面相觑,他们都有特殊的感应方式,自然知道上面的青松先生其实还在,就是气机有几次极大的波动,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又有人叫:“老贼吃了七八记爆灵巫偶,必定是重伤……呀!”
那人随后就是惨叫,青松的声音便紧随着出来:“跳梁小丑,也敢妄阴……”
原本的“言”字变成“阴”声,尾音竟是哑了。不过此时,外面的动静也都消寂。
余慈微眯起眼睛,心内虚空中,照神图早已打开,但受限于青松这个步虚修为的强者,全图无法打开,只能拼合那些零碎的视角,偏偏青松周围,除他之外,一个活着的生灵也不见,根本看不出究竟。
再转向外围的时候,步虚雾霾内部,响起青松一声冷笑:“可笑不自量!”
这句话出口,突变也就此终结。这像是一次比较“纯粹”的刺杀行动,一波之后,再没有别的。
此时终于有长青门的修士抢入事发的岩洞,通过他们的视角,余慈又“看”到了青松先生,只从这些视角,看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伤势,连坐的位置都没变,脸上仍旧是那淡淡的倦色,身前却是铺着一片血肉残肢,颜色发青,必是染了剧毒之类。周围岩壁则是硬生重刮去一层,岩洞内的摆设更不用说,全都爆碎了。
余慈“看”到,青松先生又是叹息一声,对进来的门下修士点点头:“第三个病人乃是死士,操驭爆灵巫偶,要与我同归于尽,被我杀了。只是这个地方是不能再守,我们回去。”
回去?
事实就是,这个命令以极快的速度下达,等余慈和陆青出了岩洞,长青门一应修士已经弃了这处临时驻地,往华严主城退走。对余慈这些前来求医的病人,也只是派个人告知一声,说是门中有变,青松先生近日难以诊治,很是抱歉云云。
至于青松先生,则登上一辆密封的蜥车,被门中修士围在中央,再没有露面。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这处开凿在怨灵坟场边缘的临时驻地,已经是空荡荡的,难见人影,只余下一片狼藉。
余慈摸着下巴,看似沉思,其实照神图已经全力扩展开来,将周边一切都纳入掌握,自然,长青门那里,他也不会漏下。
这味道,怪得很哪。
第六十四章 救命
没等余慈看出个究竟,边上有人气冲冲地走过去,嘴里还嘟囔着: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余慈依稀记得,这位是他前面那拨求医之人中的一个,应该是病人的同门之类。此人看样子刚刚从长青门的熟人那里探了消息回来,心情正糟,急需发泄。
余慈瞥他一眼,顺口道:“这些人倾轧,苦的却是我们这些病人。”
“正是如此。”
那人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口子,当即响应,顿足大骂:“阎罗堂做的好事。这段时间他们和长青门闹得正欢,争地盘、抢阴矿什么的也没什么,可这手段真是越来越下作了,连请杀手死士这招数都能使得出来。旁人不说,青松先生出了事儿,每日里那些病人,难道都要等死么?”
阎罗堂?
余慈就咳了一声:“这位道兄,我们是刚从外地来的,对华严城不熟,这阎罗堂……”
那人就上上下下把余慈二人打量一回,方才冷笑道:“阎罗堂嘛,不顾一切想上位的蛮子罢了。只是华严城几千年都这么过来了,哪有位子让他们插足?他们大概是觉得长青门富冠全城,是个肥羊,门中又只青松先生一位拿得出手的高人,才要啃这么一口,没的崩掉他们的牙!”
余慈就喔了一声:“长青门很富。”
“是啊,富得很,不但有鬼狱散这产出,把持着华严城几处最好的阴矿,也在怨灵坟场开辟了大片草药园子,从这里往北瞧,看看,那一片都是……”
那人也是有些嫉羡:“要么说青松先生好好的主城不呆,到这里来坐镇。阎罗堂这手阴招一出,还不知道要赔上多少。”
余慈轻轻巧巧移转了话题,那人想想长青门的根底,也觉得站在长青门的立场上很是无聊,不知不觉泄了火儿,无以为继,就摇着头,寻自家人去了。
余慈对那人透露的信息很感兴趣,但陆青并不关心这个,她道:“我们再去找他。”
“找谁?青松先生?”
对此余慈并不在乎,他原本就没想着假别人之手医治,如今正好落得清净:“拿什么打动人家?昨天是认识了一个蔡选,但蔡家的名头也未必好使。而且青松既要养伤,又要躲灾,怕是没心情招呼咱们了,恩,也许刚刚没理睬他那个换符的要求,人家就不愿意再做。”
说到这里,余慈主动换了个话题:“我们往上走走?”
陆青听他的,推着车子往上面去,不一刻到了青松先生原来所在的岩洞。这里被所谓“爆灵巫偶”袭击,整体结构竟然还在,但进去便能发现,地面都是酥的,直透数尺,其阴爆之力着实可观。
而且巫偶的爆炸冲击力还在其次,真正致命的应该是那些连崖壁地面都给染青的毒素吧。余慈小心着不要给沾染上了,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中间那个用白巾捂嘴的应该是操控巫偶的刺客,周围那些高大汉子则是巫偶无疑。
在岩洞内转了一圈,陆青都没弄明白他是怎么个想法,但也不需要明白,她握住了四轮车的手柄,不让余慈再向前去。
余慈愕然扭头:“怎么了?”
陆青轻声道:“不要再沾惹是非,你不是说时间紧迫吗?”
余慈没想到陆青会这么说,看她半晌,终于点点头:“确实,节外生枝要不得。”
他也醒悟,再古怪又如何,说到底,仍不外乎倾轧之类,他又不在华严城长住,管它何来?见他同意,陆青便转过车子,两人重往下走,余慈将心中那些疑惑通通排去,话题也转到了治疗毒伤上面。
余慈基本是决定用原有的办法了,如今,地气运转中枢已经差不多完成,因为是用玄水曜岩制成,可以移动,他的选择性就大了许多,完全可以找一处最适合用符的环境,比如说,汇聚群阴之气的地窍、阴地等等。
远眺怨灵坟场,在那边无边森林里,这种地方当真是数不胜数。
此时,长青门的队伍已经脱离了照神图五十里的极限,仍旧没有变化,余慈此时对其兴趣大减,正要将照神图关上,一个特殊的感应“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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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楮觉得,所谓乐极生悲、物极必反的言语,肯定是针对他来着。
这两天,本来是它行大运的时候,或者说是自他有生以来、自死以后,老天爷头一回正眼看它。
重塑阴体,去除隐患已经是天大的造化,而它手边这部《无常法解》,也是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为此,他专门在最有利于鬼修修行的怨灵坟场外围,找了一处偏僻所在,认真修炼。
《无常法解》果然是正宗的鬼道法门,修炼时的进步幅度,远非他以前自我摸索时可比,正喜悦之时,远处忽然有些声息。
寇楮很谨慎,立刻入了它预设好的藏身处,眼下它可不是那个只靠到阴矿里捡石头为生的穷鬼了,一部《无常法解》,不知是多少还丹以下的鬼修梦寐以求的法门,在百川坊,因此事引起的骚动只是小范围的,可北荒正是天底下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它不得不防。
很快就有一拨修士过去,人鬼掺杂,行色匆匆。寇楮还认得几个,也算是城中比较有名气的通神修士,但此刻,他们脸上都是恐惧和茫然的情绪混在一起,如没头苍蝇一般。
“咚咚咚”连续几声闷响,爆起数团烟雾,却是几个鬼修以遁法抢在了前面,现身出来,将前路堵上。
寇楮又是一奇,这几个鬼修里,它也有认识的,不过据他所知,前后这两拨修士之间,也有平时关系说得过去的,怎么是个翻脸的架势?而且气氛也怪,人鬼掺杂的那拨,明显实力要超过后来者,可一见到路被堵上,立刻转向,一窝蜂地逃走,好死不死地正往它这边来!
寇楮不敢再看,将阴躯一缩,凝成一团极小极淡的气团,塞入预先挖好的树根下。这在它重塑阴躯之前不可能办到,如今却是轻轻松松。
稍后,它听到有人高呼:“十方大尊,九地起复,召劾神鬼,通幽指路……”
这呼声出奇地清晰,不是震动外界空气为它察知,而是直接响在心头,而且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寇楮凝成的气团跳了一跳,好险就被勾了出去。
有古怪,有古怪!
寇楮心下骇然,它越是惊骇,心中那个声音就越响,它不可避免地就去想:十方大尊是谁?
念头一起,就难以遏止。到了后来,什么“九地起复”的声音也不见了,只有一个“十方大尊”在心头缭绕,一个模模糊糊的形象浮现出来,见不分明,然而威仪天成,神通具足,法眼洞彻九天十地,无有疏漏。
它还藏什么啊!
寇楮迷迷糊糊地从藏身的树洞中出来,恢复了正常鬼体,看着前面。
那拨原先逃命的修士也都停了下来,身上可笑地捆缚着数根五彩丝线,像是牵线的木偶,在僵硬地挣扎。但随着“十方大尊”的呼声越来越响,他们也不再挣扎了,五彩丝线颜色越来越淡,他们脸上竟都是轻松喜悦,看得寇楮也忍不住发笑,一笑就难止住。
忽地有一人,全身抽搐,那是鬼狱散发作了,那人愣了愣,本能地取出药散服了一剂,愈发稀淡的五彩丝线也没有任何阻碍。药散见效甚快,随着药性散发,那人浑身燥热,又有满心喜悦无以宣泄,干脆手舞足蹈,周边诸人丝毫不以为怪,这里哪有人不服散的?甚至有的还被他带起,欢呼雀跃,口中高呼“十方大尊”不止,有人最初也在挣扎,却拗不过周边的气氛,先是僵硬跟随,很快也激动起来。
看到前面这情形,寇楮猛打一个寒颤,有些清醒了。
怎么回事?
它是自己走出来的,没有被五彩丝线套住,少受了一重牵引,又被眼前群魔乱舞的场景刺激到了,突地醒觉:“不妙,不妙,这是哪个邪教吧。”
北荒教派泛滥,但少有正统,不成气候的便罢,那些成气候的,无不是夺人心血以自肥,只要加入进去,很少能得善终的,它惧意大起,转身就要逃走,便在此刻,一道五彩丝线不知从哪个人身上分出来,粘在它身上
它猛地一个激零,“十方大尊”的呼声就在心头响遍。
只是这种方式也太粗暴了些,原本不知不觉也就罢了,现在这样,寇楮更是恐惧,本能地要找个依托,可它能找谁?
莫名的,一个人影浮现出来。
若是他老人家在,若是他老人家在……
其实那种运道,可一而不可再,寇楮在人情淡薄的北荒呆得久了,本也不抱什么希望,可是人在溺水之时,从来都是有什么抱什么,哪还会挑挑拣拣?这个念头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
“上仙菩萨,大慈大悲,救俺一命啊!”
喀喇喇一声响,电光飞溅,如有灵性般绕过周围粗大的树木,瞬间将那些乱舞的魔影扫入其中。
澎湃的雷光正是鬼修最为恐惧的力量之一,莫说那些被卷进去的家伙,就是寇楮自己,也是毛骨悚然——好吧,它没有毛骨,但鬼体亦为之颤抖。
等等,这雷光来得这么巧?
这时候,周围阴怨之气汇聚而形成的雾障中,有人声响起:“这光丝看得眼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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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大猫
浅蓝雷光扫过,不管是人是鬼,都被掀翻在地,空气中的爆音同样有着杀伤,对鬼修尤甚,一时间,那边的鬼修阴躯都被雷音震得波荡不休,眼看就要尽数崩溃掉。
不过,近在咫尺的寇楮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相反,他清晰听到了来人的话音,并随即辨别出了来人的身份:
“卢仙长!”
这一刻,寇楮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如果它还有眼泪的话。
没有比行将溺死前,获得一只探过来的坚实手臂更让人激动的了,尤其那还是它心中呼唤的目标,在最应该出现的时候,及时赶到。
若说不是天意,谁信?
余慈坐着四轮车,由陆青推着,从薄雾中走出来。说来也是凑巧,寇楮的位置正好在长青门这片前哨驻地附近,见到那个与他颇为有缘的鬼修有难,便顺手救上一回。
而且,他还有点儿好奇。
这边群魔乱舞的景象,落在余慈这样的正常人眼中,自然是诡异得很。而且,他还对那五彩光丝有些印象。
记得在突破沙暴进入华严城之前,曾见到地表的某个城池中,就有一个放出五彩光丝的家伙,叫唤着不伦不类的咒语,出城和飞甲妖龙放对,后来还是他和陆青出手相救,当然,那麻烦也是他们两个引来的没错……
余慈还记得,这种五彩光丝对付飞甲妖龙时,简直一无是处,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功效?
对那个寇姓鬼修点点头,余慈驱车到那群不怎么正常的修士中间,环目扫视。
被一记三次贯窍的五雷符轰中,就算余慈有意控制杀伤,这些修士也决不好受。此时只能一个个蜷缩在地,浑身抽搐,那个之前服了鬼狱散的家伙极是不堪,直接屎尿齐流,昏死过去,鬼修中更有两个撑不住,阴躯开始消散的。
这些人应该也是受害者,余慈想了想,弹指两道灵光射入其体内,这是延生度厄本星咒,属于十二元辰符箓的级数,与追复生魂定星咒一脉相承,只要一点灵光不灭,就可以维持受术者灵明不昧,护持一线生机,具体效果,还要看符法造诣和对此符的领悟程度。
乍一出手,余慈就感觉到,在这里使出炼度一系的符箓,明显有些不同,
至于具体如何,他暂时没有去管,确认两个重创的鬼修不会消散,他将注意力放在了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另外三个鬼修身上。
论修为,这三个后来赶至拦截的鬼修并不比另一拨人强到哪里去,可凭借着五彩光丝,却是占据了绝对优势。便是刚刚雷光来袭,那五彩光丝也起了防护的效果,这三个家伙遭受的伤势明显要轻过其他人。
可是,在余慈刻意搜寻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任何与之有关的东西。
“古怪。”
余慈有些挠头,这时候,寇楮终于回神,几步抢上来,连呼“上仙菩萨,大慈大悲”不止,说着颠三倒四的祷词还不够,最后又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只恨不能流泪,没法表现出更多的感激拜服之情
“行了行了!”
余慈有些受不了,他也只是适逢其会,可不是化身亿万的神仙,要是这一位真拜上了瘾,遇难就叫高呼“上仙菩萨”,最后怕是要死得很惨。
把寇楮唤起来,余慈问它这些人的底细,寇楮把能说的都说了,但这些信息显然无法整理出一个明确的方向。这时,被雷光击昏的修士里,终于有清醒过来的,余慈就转而向他了解信息。
这个修士是修为相对较高的一个,有通神上阶的实力,但在余慈和陆青两个还丹修士面前,还是抬不起头来,更不用说刚刚一记五雷符,足够给他留下极深刻的惧意。
“好叫仙长得知,其实我们都是一起的,结伴去怨灵坟场深处挖宝,可半路上莫名碰到了个疯子,只嚷嚷两句,老黄他们就被迷了魂,翻脸相向,我们看势头不对,就往回跑,但还是被堵上了……”
“疯子?”
“是,那人一直让我们信奉‘十方大尊’,还有一些咒语,却是语无伦次,肯定是疯的。”
“那五彩光丝,不是你们同伴的原本的能耐?”
“当然不是。”修士说得极其肯定。
两边加起来,差不多就有些头绪了。而且,与寇楮等人说话时,余慈也通过照神图扫视。周边区域没有步虚境界以上的高手,图景显得非常清晰,他就按照那些修士逃过来的方向,追溯而上,目标暂未发现,可是却看到了一些比较清晰的痕迹。
如果真如人所说,那家伙是个神志不清之辈,显然是不会遮掩自家痕迹的,余慈想了想,就驱车往那边去,延伸照神图的范围。陆青自然是跟随在后,那个刚清醒不久的人类修士没敢动,寇楮则是提起勇气,缩头缩脑地跟上,余慈也没阻止。
转眼十里过去,余慈笑了一笑,目标果然还在。
照神图边缘,依稀相识的人影显现出来。果然就是那个在沙暴中,出城与飞甲妖龙交战的家伙,当时对他的勇气还有几分佩服,如今再看,则是另一种感觉。
在照神图中,余慈仔细打量。那人披头散发,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正匆匆奔行,不时往后看,神色仓皇。这样倒是看不出那人神志是否清楚,但余慈猜测,那人对他操控的目标成败与否,应该有着比较明晰的感应,甚至有可能感应到实力对比,知道不敌,便转身逃走。
要不要现在就与其照面,余慈还没想好,不过植入神意星芒是肯定的。当下就有一颗星芒飞射,转眼就飞越数十里距离,直指那人脑宫,很快就没入顶门,但紧接着,星芒弹了出来!
余慈一愕,操控星芒再上,结果却一般无二。
还没有弄明白,那边图景中,忽有白光暴闪,那人哎呀一声叫唤,便给那白光硬生生扑倒在地。那白光速度太快了,余慈也给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是一只雪白肥硕的大猫。
这是……
余慈靠在椅背上的上身挺了起来,而数十里外,被扑倒的那人也挣扎着要格开大猫,想爬起身,然而这时候,那猫闪电般探头,啊呜一口,咬在他喉咙上,只一撕,便将那人的喉管扯出来,鲜血泉涌而出,转眼将大猫嘴边染得血红,与雪白的毛皮映衬,更让人毛骨悚然。
还丹修士的护体真煞,竟然没有丝毫作用,一攻便破。那人想要惨叫,却叫不出声,与之同时,他身上疯狂地冒出五彩光丝,或刺或缠或抽,总之是要将那大猫赶下去,但这些对那大猫没有半点儿作用,一口中的,那猫就冷冷地蹲在他胸口处,肥硕的身体似有千斤重,丝毫不因彩丝或是**挣扎而有所变化。
这时候,余慈已经确认了大猫的品种,那是一只相当名贵的狮子猫。
还丹修士的生命力是很强的,这种对常人来产致命的外伤,本不致死,可是很快,那人便诡异地全身抽搐,整个皮肤都在发青,生机正急速消失。
显然,狮子猫的嘴里是有毒的,且是那种能直接杀死还丹修士的剧毒!
那人突兀地不动了,但五彩光丝并没有停止冒出,而是与本体切断,包裹着一道虚影,往远处飞遁,那是还丹修士的阴神。
狮子猫一黄一蓝的鸳鸯眼眯成一条缝,像是打呵欠一样张开了染红的嘴巴,紧接着就是一声吼,音波震荡大气,形成了可以目见的波纹,照神图映现的图景都有些波荡。
便在这音波中,五彩光丝破灭,狮子猫肥硕的身子已经扑上去,又一次口齿开合,竟是直接把那阴神虚影吞掉,接着还打了个饱嗝。
这就完了?
看到这一切,余慈咧了咧嘴,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说实在的,若是仅从外表看,胖乎乎的狮子猫是相当可爱的,可是看到刚才那兔起鹘落的变化,任是谁都要觉得背脊生凉。
他还注意到了,最后那一声吼,绝不应是猫咪的声音。
狮子猫吞掉了那人阴神,慢条斯理地踱着步子,又回到那人尸身旁边,绕了一圈,伸出一只前掌,露出锐利的尖爪,在尸身上一划,那人的衣襟就裂开了。
这个动作非常地人性化,接下来,狮子猫的举动更证明了这一点:它竟是用爪子仔细翻找那人的遗物,接连扒拉出许多东西,草草聚成一团,又极灵活地用前爪从尸身外袍上扯了一块下来,将那些东西裹起,合口就咬在嘴里,相当牢靠。当然,它没有忘记,在临去前,用利爪干脆地切断尸体的左手小指,那上面,就是储物指环。
好吧,这是一只能搜检尸身的猫。
做完这一切,也不过就用了半刻钟左右的时间,这段时间,余慈若是全力赶路,当然可以将它拦住,不过他总算记得陆青的劝诫,不准备在身受毒伤时,轻易涉足到完全不理解的浑水中,故而没有提速。
当然,他还有别的办法,刚刚那颗被拒之在外的神意星芒重新启用,往狮子猫脑宫降下。
然后……给弹了出来。
第六十六章 焚烧
余慈脸上就是一沉:第二次!
一次可能是例外,连续两次,就肯定有其缘故在了。
这时照神图五十里的范围到了极限,余慈只能眼看着那通灵的狮子猫叼着许多物件,消失在丛林深处。
狮子猫确实强,但它是步虚修士吗?显然不是!那它为什么会抗拒神意星芒的入驻?还有刚刚被杀的那个修士,也是如此。
“脑宫里有东西,自然就塞不下了。”影鬼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余慈又是一愣:“什么情况?”
“要是这猫是别人控制的,控制它的那人,实力又远在你之上,已经人为将其脑宫封闭,你自然插不进去手。”
要这么说……也不是说不过去。不过余慈很快就问:“那家伙也是这样?”
他指的是横尸在地的那位,影鬼没有轻下结论,其实它也只是猜测,万一想得岔了,岂不是丢了脸面?
余慈暂时将此事搁下,这时候,他忽然开始怀念当年的“小家伙”,有时他真的需要鱼龙那样一个“探子”,做一些照神图能力之外的侦察工作。至于那只猫,余慈心中倒有一个别的想法。
从比较漫长的“发呆”时间出来,他回头去问陆青:“你怎么看?”
“嗯?”
“就是那边……咦,你没用那个分神化身?”
陆青默默摇头,余慈就服了。
要说范围广大,陆青的天魔裂魂化身还要在照神图之上,当初探出玄水曜岩就可为明证。但这位外界发生的事情,当真是淡漠得很,又或者,这才是不招灾惹祸的正确态度?
在四轮车上想了半天,余慈还是决定来个直接点儿的:“你有没有听过赵子曰这个人?”
陆青略一思索,道:“是北荒有名的沙盗?”
她对赵子曰的了解,也仅至于此了,不过,那个赵子曰能在多如牛毛的沙盗中闯出名头,也着实不凡。
余慈就是沉吟,之所以说起赵子曰,就是他从那只狮子猫身上做的联想。当初在绝壁城,那个从北荒来的赵子曰怀抱大猫的模样,可是给他留下了相当鲜明的印象。
不过当时和赵子曰等人也只是稍做接触,对赵子曰的印象固然深刻,但那时照神铜鉴还在损毁状态,对神意星芒的控制也远未圆熟,且受修为限制,根本无法穿透还丹修士的脑宫,自然无法确证星芒对其的作用。
至于撇开这档子事儿,还有一事可从中生发出来。
还记得前段时间,他追踪灵犀散人,见其击杀了两个所谓“同伴”,称呼分别是老三和老七。那时他没有在意,可现在经由这狮子猫和赵子曰提醒,他心中又是一动,专门去清查自己的深层记忆。
原来那个老三……他也见过的。那人正是赵子曰在绝壁城时的同伴之一,曾经参加过易宝宴,余慈也看过关于他们的资料。
原来都是故人!
时间又过去半刻钟,余慈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现场。旁人也就罢了,看到被“野兽”咬开了喉咙的尸身,寇楮就打了个寒颤,不过很快,它又盯着尸身的脸不放。
余慈很奇怪:“你认得他?”
寇楮想了想,点头道:“在城里见过两回,这人是服鬼狱散突破的还丹境界,小的还专门去看过,记得这张脸。不过听说后来他受不了药力,神志不清,撞入怨灵坟场,已经死掉了。“
余慈嗯了一声,驱车上前,仔细观察。陆青也上前帮忙,只是此人身上已经是一片狼藉,看不出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算了,埋了吧。”
终归是有一面之缘,余慈就想在他死后做件好事,哪知陆青和寇楮都回头看他,他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陆青便向他解释:“此地阴气深重,草草埋尸,早晚会变成僵尸之流,死也不得安生。”
“那平日都怎么做?”
“火化即可。”
余慈点头受教,至于具体的活儿,也不用费力气,自有寇楮抢着干。周围都是受阴气滋润生长起来的合抱巨木,地底虽是阴冷,却也干燥,点起火来并不难。当下由寇楮采集一些柴枝,铺在尸身上面,余慈画符聚火,将其引燃,再颂一段引魂咒,便算了事。
符法灵光引燃烧的火焰何其猛烈,连烟都不见多少,便将尸身吞没。
这里都是见惯了生死的人物,也少有什么感慨,没人喜欢焚尸的味道,余慈等人便走得远些,又向寇楮问起周围的环境。
寇楮修为平平,但为人为鬼的时间加起来,也有两百多年,都是在华严城周围晃荡,算是个地理通,又难得有在余慈面前表现的机会,当下抖擞精神,仔细解说。
根据寇楮的说法,相对于无边无际的地下森林,余慈他们所处的位置仍只算得上外围。这里阴气流动平缓,环境相对来说比较适合人类居住,甚至可以种一些特殊的植株,比如长青门便开辟了许多药园,还有些堂口,干脆就种起了粮食。
这些粮食纯凭阴气培育,肯定不能当成主食,但对那些修炼阴功秘术的人来说,却不无小补,这样,华严城出产的“寒食”,也作为特产,分销北荒各地,产业也算是兴旺发达。
这样,怨灵坟场的外围,其实一直在开发,大片大片地转为药园耕地,虽说相对于广袤无边的地下森林来说,连边角料都算不上。但要见识怨灵坟场的真面目,起码要到四百里深度,那里才是阴魂厉鬼、凶邪怪兽经常出没的地带。
那里的环境,相对于寇楮这样的鬼修来说,又太危险了,所以,它更习惯在五十里到四百里这段“缓冲带”活动。
寇楮一边说,一边观察余慈的脸色,以调整说辞:“其实位于更深处的聚居区也不是没有,那就是各个矿区了,有些甚至一直深入到坟场内部上万里,但那种地方,很难说清是谁家的产业,不只是华严城,连丰都城、流火城的堂口都会过来抢……”
“太乱了。”
“是啊是啊,太乱了。”寇楮除了点头符合也没法说什么。
余慈大概了解了周围的区域情况,就问:“附近有没有比较清净的地方?”
寇楮可不敢轻言,它前面挑的地方,本来也很清净的,事实证明,那地方实在不靠谱。
余慈也不为难它。如今他确实要挑选一个能够静心闭关之处,那地方最好也是地气汇聚的节点,有灵脉最好,他需要全心治疗伤腿,这伤不能再拖了。
影鬼再度开声:“让铁阑出来透透气吧,在剑园千载,对地气流向,它有自己的一套,而且这儿也挺适合它的。”
余慈深以为然,便请铁阑出来。在这里,铁阑明显精神一振,人形虚影自发与外界阴气交换,通过剑意洗炼,汰除污浊,独留精气,比在云楼树未成规模的空间中,可强得太多。
寇楮直接就呆了,鬼修之间自有一套辨识体系,对“同类”的感应,那是相当敏感的,当铁阑至精至纯的剑意驱动周边阴气,那独特的波动,就让寇楮的脑子一片空白。
步……步虚鬼修!
可惜,现在没人去理它,余慈将事情这么一说,铁阑自然遵命,虚影一闪便已不见。
“在这儿修行,对它来说,一天抵得过外界五天,当然,比剑园还差点儿,但也不错了。”
余慈听影鬼的口气,有些奇怪:“原来没有这怨灵坟场?”
“有是有的,我也来过一趟,不过那时污浊之气重得很,可不像现在这么干净。”
影鬼不知不觉把自己代入了曲无劫的身份,余慈没有点醒它。
这时,远处的尸身已经烧尽了,只余袅袅烟气。余慈觉得可能会招人注意,就以符驱动土层,翻盖下去。这一手举重若轻的符法修为,看得寇楮呆了眼,不过余慈眉头却是突地一皱:符法灵光触及那部分区域,运化地气,有些不正常。
是环境的因素吗?余慈几天后,可就要大规模地运转地气,为自己疗毒的,若是中间环节出了纰漏,问题就大了。
遥空感应片刻,察不出究竟,便又驱车上前。离得近了,他忽地唔了一声,疏松的土灰间,有光芒微闪。
余慈眯起眼睛,利眼锁定了一块金属碎片。
什么东西?
*************
不知道这回能坚持几天?
第六十七章 毁建
把金属碎片举在眼前,余慈仔细观察。碎片呈三角形,也就是指甲大小,边缘呈不规则的崩缺裂口,尖端非常锋利。
说是金属,其实余慈也无法辨明究竟是什么材质,只能看到,在森林阴暗的光线下,金属片上却流动着一层奇妙的光。这似若流质的光芒遮住了金属的纹理,余慈用足眼力,才看到里面似乎有着几道人工的花纹之类。
是符纹吗?只凭这片断,余慈难以确认。
“大约是个法宝碎片吧。”
影鬼很是淡定,类似的东西,它见过太多了,若是如此,余慈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法宝碎片他有的,铸造七星剑用到的辰光石,就是当年罗刹鬼王和太玄魔母大战时,某个法宝的碎片。至于真正的法宝,玉神洞灵篆印则当仁不让……
他看那金属片的时候,没有顾忌旁人,陆青在后面轻声道:“我看看。”
余慈笑着递地去,陆青接过,也是举在眼前,却看了很久。见她专注的样子,余慈不免奇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陆青缓缓摇头,将金属碎片递回。被两人的体温暖过,金属碎片表面的温度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凉而已。能够自发光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就是含有热量,这一条就很是矛盾。
余慈将其在指尖搓了搓,忽听陆青道:“此物材质奇特,不是天然的,而是经过刻意加工精炼……”
是这样吗?余慈开始按照常规的检测方法检查,头一个当然是注入真煞,他用力不少,起码有五六城,可是这个金属碎片本身并不是一个良导体,真煞运行很是滞涩。
接下来就是神意扫描,这个进行得也不顺利,余慈神意透入时,明显受到了的干扰,运用技巧,分化神识神念,接连变化几种方式,都是如此,连表层都突不进去。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余慈回忆刚刚运化地气时的感觉,那时候,确实不怎么正常,但不是这种滞碍,而是,而是……
他打了个响指,一点灵光透出,这是最简单的清心咒,当符箓灵光聚起成形,罩下去的时候,金属碎片上,有一圈很隐晦的波动外烁,像是突然张了口,啊呜一下将部分灵光吞掉。
明处暗处,余慈、陆青和影鬼都是一惊:这又是什么道理?
“是经过排他处理吧。”最先有结论的竟是陆青,她以炼器的角度阐释这一现象:“以此法炼器,成型后对外界强加的神意真煞等非常排斥,但符法灵光经过了一重转折,它没有辨识出来,相反还给吞掉,显然对天地元气很有需求。某些上等法器、或者是法宝残片都有这种自行采气,以自我维持甚至恢复的能力……”
这话很有几分道理,判断的结果也和影鬼差不多,稍顿,陆青又道:“而且此物急需的应是阳和之气。”
余慈听得连连点头,应是如此,否则外界阴气如此充沛,它也应该大力吸取才对,这就是碎片性质的问题了。他举一反三,结合焚化后的情况道:“阳和之气的话,人类修士的气血可是来源之一,还丹修士自然更好。如此说来,这碎片应该是该是在那家伙体内,唔?”
余慈想起刚才神意星芒被排斥的现象,和他的神识神念扫描遭拒,是何其相似,由此他的想法更进一层:难道这碎片其实是嵌入死者的脑宫里了?
这不是不可能——死者生前疯疯颠颠,恐怕大半都是让这玩意儿给闹腾的。
陆青不知里面还有这处关节,只道:“寄生的可能大一些。”
言下之意就是碎片无法祭炼,难以化形入体,而且以死者的修为,也难以控制这种来历不凡的东西。
影鬼则在暗处补充:“可能还有血祭的因素。”
人之精血,妙用无穷,尤其是修行有成之辈,一滴精血往往就是最佳的媒介,沟通天地万物,有些祭炼之术,也常以血为媒,以求速成。
余慈觉得他越来越接近真相了,集众人之力,果然比一个人绞尽脑汁来得有效得多。接下来,做个小试验就好。
用指甲划破指肚,挤出一滴鲜血滴下去,他比较谨慎地没有让金属碎片直接接触伤口,只是以神识化入其间,体察其中细微变化。
血滴落在金属碎片上,一下子就将不大的碎片遮住,眼看要溢出来,可血滴晃了两晃之后,碎片边缘处反而空了一线缝隙,然后这缝隙就越来越大,而中间的血滴则是越来越小,余慈明显感觉到,指尖的碎片温度略有升高。
一息之后,血滴不见,已被碎片彻底吸进去了,与之同时,化入血滴中的神识也自然渗入,清晰地“看”到了金属碎片上本来的纹理和刻画的花纹,果然,以血为媒是可行的。只是,在“看”清碎片花纹之后,余慈有点儿失望:
“不像是符纹哪。”
像他这种精于符箓的修士,对符纹分形有一种直觉式的感应,什么是有效的符纹,什么是唬弄人的鬼画符,一看便知。金属碎片上的花纹片断,就没有那种“感觉”。
不过余慈还是仔细以神识描画一遍,记忆清楚,准备回头再研究。
眼看描画完毕,正要收回,神识那头冷不丁地一“沉”,感觉有什么东西缀上来,那是某个模糊的意念:“十方!”
“呃?”
“十方!十方!十方!”
来来回回就是这两个字,本是极可笑的,然而这意念简单却不单纯,转眼就是成百上千次叠加,化为一波混乱的大潮,拍击过来。
这下子,余慈就知道所谓的“十方大尊”究竟是怎么一个来头了。
只是,这招对他没用!
顷刻间,余慈已经打开心内虚空,虚无的意念层次,也在虚空中显化,“十方”之音叠加而成的冲击,当真化为了一片污浊的潮水,当头拍下。然而心内虚空中,那条矫健的鱼龙立时一声吟啸,伸展长躯,双眸金光暴射,主动迎上。来自太古天龙的威煞,即使比全盛期要弱上几成,在类似层次的精神冲击上,仍占有相当的优势,只在潮水上方一绕,那浊流便倒卷回去。
这还不算,天龙真意还逆冲而上,顺着神识连线,给了碎片里那个模糊的意念一记狠的,“十方”之音,立时消寂。
影鬼就埋怨:“你下手太狠了,这可能是那件法宝形成的器灵意识碎片,虽无灵智,却可以拿来研究……”
“还不至于抹掉吧。”作为攻击的主导者,余慈最有发言权,“那么乱的意念,又有冲击还丹修士的能耐,想一网打尽都难,肯定有留存的。”
说得轻松,余慈也不想让这么一个具备研究价值的东西毁掉,他此时神识探入已经再无阻碍,但来回搜索两遍,却只“抓”住丁点儿的“碎末”,且还在持续消散中,这时他才确认,刚刚天龙真意的冲击,确实是狠了点儿。
“银样蜡枪头……”余慈埋怨一句,这金属碎片中的混乱意念看上去气势汹汹,其实根基松散得很,一推就倒,这该怎么办?
在四轮车上闭眼想了半天,余慈画了一道符,将符箓灵光凝成一颗极凝实的星芒,看起来与神意星芒很像,但却是另一种作用,也有个称呼,叫做“本命星光”。
屈指一弹,本命星光便打在金属碎片上,出乎意料地顺利融了进去。
这便是延生度厄本星咒!
余慈这纯粹是把死马当成活马医,拿维持生灵灵明不昧的符箓,去聚拢金属碎片内行将消散的意念“碎末”,至于有没有效果……
“十方!”
虽然微弱,但还称得上清晰的意念复起,如百川归海,朝着本命星光的位置汇聚,转眼又初具规模。而且这回有了本命星光为核心,组合上就顺了许多,几十上百个同类意念,竟也能发出“合声”,相当有趣。
这样也行?余慈只能再一次感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同时,看着本命星光聚拢混乱意念颇有效果,余慈倒想起另一个“星芒”来。
本命星光能用,神意星芒如何?
心念一动,一颗神意星芒飞出,也是没有任何阻碍就渗了进去,转眼与本命星光混在一起,居于正中,聚拢“十方”意念。
做完这一切,余慈才想起一事:“花了这番功夫,又有什么用?”
本命星光是临时性的,不一会儿就要消散;神意星芒是侦测和传递信息的,这金属碎片中的意念又是简单得令人发指,完全没有侦测的价值……总不能通过神意星芒给那个简单意念下命令吧。
“飞起来给我瞧瞧?”
“十方!”
“我就知道……”
余慈苦笑着将金属碎片抛了抛,正要收起,却是哎呀一声,锋利的碎片边沿把他指尖划破了皮,很浅,连血都没流,他却是愣了。
判断失误?
刚才,他接住下落的金属碎片时,判断上明显出了问题,早一刻拢起手指,这才受伤,这本是不应该发生的。
余慈心有所悟,摊开掌心,盯着金属碎片:“飞起来!”
碎片晃了晃,慢悠悠地离开了掌心。
第二百九十四章 再遇
甬道里一片沉默,在双方都因为意外而失语的时候,往往是弱势的那一个先开口,双方或许是因为这个而稍稍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对面那一位轻声道:
“好巧,居然在这里见到余仙长。”
余慈点了点头,视线在女修遮住头脸的兜帽上扫了一圈,方道:“香奴你也在,贵教也来这里寻机缘么?”
香奴嗯了一声。
余慈心中生疑,他记得,当时东阳正教、罗刹教、盘皇三剑还有他本人一同缀在重器门后面,结果重器门首领大开杀戒,东阳正教可说是全军覆没,他也遭了池鱼之殃,罗刹教和盘皇三剑却是早早趋避——但再趋避,也不至于避到南辕北辙的这边来吧。
“此地主人可曾有所赠予?”
“有数千剑鬼。”香奴冷笑。
怎么说大家都曾站同一条战线上,交流经验还是无妨的。很快就将各自的情况了解一遍。香奴没有说她怎么到地窟来的,但说起来到此地之后,他们一行六人的运道,可是不如余慈远甚,反倒是和帝天罗等人差不多,都是被无穷无尽的剑鬼逼迫到死地。
不过很古怪的,那个地方有一个摆设到半截的符阵,仓促之间,香奴一行将符阵利用起来,拒剑鬼于外,由此局面一下子来了个大逆转,剑鬼退潮,一行人,尤其是真正运用符阵的香奴,反而成了上宾,被邀请到此。
余慈听得明白,但也觉得奇怪:“原来你也通符法。”
不知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之后,余慈觉得香奴似是扫他一眼,兜帽里有某种情绪,不好捉摸,甬道内又陷入沉默。说起来余慈算是对香奴有“救命之恩”,可双方谁也没把这个当一回事儿,相反,掺进来这个因素,反而让某人不爽,对话一时就难以为继。
这时候,铁阑终于插进话来:“两位客人请往这边走,显化厅就在前面。”
大约再走了半里左右,余慈终于脱离了甬道、洞窟来回转换的模式,眼前空间骤展。
不知有多深的地底下,巨量的土方被清空,铺开了一片建筑群,矗立巨大的空洞之间。灰色的云雾盘涌脚下,也升腾在空中,云雾中,那些建筑大都独立而居,之间的距离显得有些大,其本身也未必都是宏伟高大,也有些小巧的院落,本身风格并不统一,但或许是云雾充斥,黯沉的色调让这里显得有些压抑,如此古怪的布局,却未给人空旷的感觉。
还有就是……余慈抬头向上看,当头有一点金光,颇是醒目,只是灰雾层层分隔,将那点光芒的轮廓遮住。即便如此,余慈也大概知道这儿的方位了。
那儿应该是那巨量先天庚金之气盘结地的正下方,刚才铁阑说过,半山岛一行七人已经绕过了那里,现在也应在此。
铁阑此时带他们前往的,是这片建筑的最外围,外表看上去有个宫殿的模样,进得其中,才见是一个用以待客的宽敞厅堂。殿门到最那头的主座约有五十步距离,其间遍置矮几座位,排列整齐,怎么也有数百个上下。但此时绝大部分都是闲置,便连主位上,也无人影。
环目扫过,殿堂中只三五人而已,没有熟人,先前设想的半山岛修士也不在其中,但观其形貌举止,均非易与之辈,里面甚至没有一个还丹境界以下的人物。见余慈和香奴走进来,大都用好奇或审视的眼神打量。
其中有一人给余慈的印象最是深刻,其人形貌俊美,坐在最靠近主座的首席位置,一身晃眼的金色袍服,上缀诸般诡异图形,十分扎眼。
见二人进来,此人看也不看余慈,只是盯着一边的香奴,双眸中幽光闪烁,似乎可以穿透兜帽阴影的遮蔽,半晌方收回视线,拿了桌了一块玉板,自顾自地起身,转到一侧屏风后去了,那里应该是离开厅堂的路径。
香奴低哼一声,余慈有些好笑,也知这二人肯定是认识的,便问了句:“那是谁?”
香奴迟疑了一下,方道:“洗玉盟中,千山教的少教主夏伯阳,也是飞魂城主夫人夏氏的亲侄儿。”
“哦?”
余慈是听过夏伯阳的名号的,这人也是山门师兄们比较重视的一位,是剑园盛会中必须重点关注的人物。千山教以巫咒起家,据说有上古天巫传承,本身也敬奉巫神,行事与寻常修士不太一样,但其本身实力也不过中游,还是与飞魂城联姻之后,才实力渐长。
飞魂城主幽灿无嗣,夏伯阳在那里也和自家儿子一样,故而颇受看重,身兼两家之长,其本身也是惊才绝艳之辈,实力不容小觑。
不过,眼下余慈想得更多的,是另一位与之身份相近的人物:“他比慕容轻烟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湖中自浮现出那位风姿百变,有倾城容光的身影,印象之清晰,倒让他吃了一惊。香奴淡淡回应道:“怎能一样呢?慕容是干亲,夏伯阳则几乎算是嗣子的身份,不过夏氏倒是更喜干女儿多一些。”
余慈“哦”了一声,忽又一怔:“你和慕容轻烟很熟吗?”
“见过几面。”香奴应付式地道了一声,随后沉默不语。
铁阑此时在旁边道:“两位客人请各自挑一个位置,上覆有玉板的,均是空座,没有的则是先到的客人已经挑过的,请不要再动,两个时辰后,宴会开始,二位径自入席即可。”
“宴会?什么宴会?”这个之前铁阑可没有说起过,余慈表示莫名其妙。
“沉剑窟重开,引来不少英杰汇聚。我家主人愿开宴相接,算是与诸位结一个善缘。”
看来是沉剑窟这边的响动真引来不少人,这沉剑窟主人也好热闹……余慈又问:“贵主人何在?”
铁阑以稳定的声音道:“我家主人正在闭关,不克分身,只待宴会开始后,便与诸位相见。”
余慈和香奴对视一眼,不再多言,走到殿堂的中央过道上,数百个座位分列两边,余慈目光扫过,这些布置得也简单,不过是一矮几,一坐垫而已,矮几上如铁阑所言,摆着一面方形玉板,径约一尺,上面还有字迹。
“便坐这儿吧。”
余慈也不入座,随手拿起手边儿一块玉板,算是挑了位置,又去看玉板上的文字,香奴迟疑了一下,终是挑了与他相邻的座位。
铁阑又道:“客人可以在这儿等着宴会开始,也可以到后面静室休息,宴会开始时,自会通知。”
余慈已将玉板上的文字辨识清楚,心中冷笑,但也没再说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打算。”
香奴听得银牙暗咬,余慈肯定已知道,她的身份不是碧潮上师身边的婢女那么简单,偏偏还是用对待奴仆的语气,真不知是何居心!
她不说话,余慈也不管她,只点点头,便向铁阑问了静室在何处,也朝屏风后去了,再没回头看一眼。
沉剑窟主人搞这神神秘秘的玩意儿,让余慈很看不惯,但是必须要说,他给人安排的静室,还是很不错的。
室内陈列非常简单,只有一个金黄色的蒲团,可是一坐上去,余慈就发现,剑园内时时刻刻都混杂充斥的戾气和庚金之气,便都给过滤掉了,只有纯正的氤氲灵气,缭绕不散。
“这是主人特意准备的‘无忧座’,可辟阴气和庚金之气,稍加祭炼之后,也可以随心意,将前二者单独抽取,在剑园中修行,最有用处。客人若觉得好用,离去时,可以带走的。”铁阑也跟了进来,向余慈介绍用法。
“哦,这倒是个好东西。每个人都有吗?”
铁阑便道一声是,余慈喃喃说了句什么,铁阑没有听清,想再问时,余慈已挥挥手,不再说话,铁阑也会意退出。
在静室内走了两步,余慈终于坐在无忧座上,醇厚的灵气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再拿出玉板,看着上面的字迹,他又是冷笑,以食指为承托,在指尖转了两圈儿,径自瞑目入定去了。
两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铁阑在站静室门外,赤红鬼眼一闪一闪,有些困扰。其他的修士已经都去了,但门内这位爷,还没有动静,想到主人特意的吩咐,铁阑就觉得自己从来都很平稳的情绪,又变成一锅熬开的浓汤的意思。
殿堂那些被闲置的修士的声浪,似乎能穿透虚空,到达这里。也许那些人在不满吧,它又记起主人的吩咐:
“这很重要,很重要……”
便在铁阑想推门而入的时候,静室封闭的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余慈揉着眉头走出来,见铁阑在门外,也是一怔,既而笑道:
“宴会可开始了?”
“还没有。”铁阑觉得,自从自己学会这三个字以来,也“还没有”说得这么违心过。
“没开始就好。”余慈笑眯眯地前行,心情看上去比进入静室之前,要好很多。
在铁阑匆匆带路之下,余慈再度步入那名为“显化厅”的殿堂,才一进入,他就知道,自己大概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了,数百个座位约坐了两成,总有百来人左右,剩下那些,玉板都还搁在案上,想来是一直没有取走。
而他和铁阑的到来,算是比较扎眼的,也引得殿堂内多数人齐齐回眸。百名修士,有近四成是还丹,说起来,就是离尘宗山门,这样规模的还丹修士聚集,也极少见。
说起来,让这些人注目的感觉,算不上太好,尤其里面善意的情绪不多。
余慈徐徐举步归座,旁边,香奴看他前来,似乎想说话,但此时,中央主座之上,一道黯沉裂隙打开,有人影就从其中跨出来,站在座前。
所有人都抬头去看,然而,他们只看一对昏蒙不清的眼睛,仿佛剑园中所有阴云雾霭浓缩在此人双眸中,昏昏然不见底限,却似能把所有人的心神抽出来。
直到耳畔响起这个声音,众人才如梦方醒:
“很好,都是一时之俊彦。”G!~!
第六十八章 坛成
金属碎片在半空中飞舞,滞涩之类的感觉很快一扫而空,咝咝的破空声里,一旁的寇楮看呆了眼。
影鬼低骂了一声,作为一个很凄惨的器灵,它有些感同身受:“也就是这里的器灵意念单纯,被你催毁之后重建,抗力才全给抹消,你把这法子用到刑天身上试试?”
余慈很客气地回骂了一声,他要找死了才把这法子用到刑天身上去。
世间驭使器物,要么是以驭物术,隔空托举;要么就是用祭炼,使心器合一;再一条就是和器灵有商有量,传达个命令,让器灵去办。
前者最蠢笨,灵活性最差;中者最广泛,实用性最强;后者最稀少,只因为标准太高,天底下有器灵的法器、法宝统共才有多少件?且那些生出自我意识的器物,已经不能用“器物”来看待了,而是一个思维完备的生灵,谁能真正做到令行禁止?
余慈这辈子已经见到了四个器灵,玄黄、刑天不用说,后面两个,影鬼是被他硬给塞进妖物头颅里去的,至于眼前这个,则是一段残识,根本就不完整。也因此他能够达成对二者的控制。
也仅仅是控制而已,这能有什么用?
影鬼则在猜测:“那个五彩光丝,是不是这上面的神通,你试试看?”
余慈心念透入,但很快就茫然了,前面飞起来还好说,但五彩光丝之类的东西,余慈只是远远见了两回,全无概念,那个简单的意念又怎么理解。
“如果有,就应该是碎片固有的能耐,不会消失。可能是你刚才把意念碎片打散,重组后还没整理完毕的缘故。要么就是另有激发之物……”
余慈便回忆起那七拼八凑的咒语:“好像叫什么‘十方大尊,九地起复,召劾神鬼,通幽指路……’,怎么不行?”
“怎么可能念两句就成?这已经涉及到‘信奉’的层次,这玩意儿很难讲的。”影鬼曾经拜过元始魔主,对此类事项还算了解,其实他也好奇这东西的来历,便开始想办法。
哪知余慈紧接着就道:“那就算了,反正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影鬼实在给闷得不轻。
余慈却是打定主意不再理睬,直接将碎片扔到云楼树空间里去。
如此干脆,是因为他听到“信奉”之语,立刻警惕之心大起。他在剑园遭的灾也够了,更从中明悟,天底下那些神主,决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若真由这金属碎片,又牵连上哪位大神,他到哪儿哭去?
这时候,铁阑回来了,带来了好消息。
转眼两日已过。
在山下此起彼灭的阴火闪烁中,余慈凝神聚力,勾勒出最后一笔。手中玄水曜岩猛地一沉,似乎有一种力量扯着它,要往地面坠下。
成了!余慈长出口气,有些吃力地将手中有五尺见方,重达数百斤的大家伙抱着,小心送入云楼树空间。为了保证最好的效果,在彻底完工后,这件运转地气的中枢,最好不要和地气接触,以保证将来运转的纯粹灵动。
做完这一切,余慈活动了下已经发麻的胳膊,驱动被重物压得快要散架的四轮车,前行一段距离,居高临下,远眺地下森林的情况。浓郁的怨灵阴气,结成了灰白色的雾霾,减损人们的视野,偶尔升腾起来的亮度惊人的阴火,照耀远方层层巨木,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影像。
余慈现在知道了,每当阴火剧烈闪灭的时候,就是一个至少具备通神层次力量的阴魂厉鬼觉醒又或死亡之际。其频率出现的高低,就是怨灵坟场的“生态”活泼与否的标志。
余慈对这里很满意,铁阑不愧在剑园地下生活了上千年,对地气感应相当敏锐,当日很快就找到了两处比较符合余慈要求的地方。余慈便从中选了一处地势更复杂些的,就是现在他们身处的高地。
这处地点在怨灵坟场中,如林中之山,地势较高,一般来说是比较醒目的,但这里原本是是挖空的矿区,资源早已枯竭,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因此反而少有人来。
然而不为人知的是,在这片已经开凿一空的矿区内,还有一个小小的地气支脉流注,或许是未能形成矿藏的缘故,被人忽略,又或者是地气动荡时刚刚偏移过来,总之是在此形成了一洼地气窍眼,阴气森森,汇涌成泉,总量不大,却相当纯正,恰合余慈使用。
地气运转中枢既成,前期准备就已结束,余慈就要聚拢地气,洗涤左腿上的妖毒,也就是青松先生所说的以“术”疗毒之法。
“是现在就开始呢,还是调整状态,再歇一天?”
余慈计算着自家状况,忽地心有所感,回过头,却见寇楮飘上来,垂手道:“卢仙长,青姑娘请您过去。”
不管是报恩也好,上进也罢,寇楮是铁了心的要抱住余慈的大腿,它也知道以其微末的实力,卢仙长肯定是看不上眼的,但它什么杂活都能干哪,也算它走运,正好余慈一行近段时间安排比较紧张,它得以临时加进来,干些跑腿的活儿,只当多一个人手。
余慈哦了一声,寇楮已经颠颠地上来,推车前行。余慈对这鬼修的心思洞若观火,看到不会造成什么负面的影响,也就由它去了,至少这两天还能把自家行踪控制得严一些。
“好像是仙长您的法坛……”
说话间寇楮已经推着四轮车进了矿区岩层内部,轻车熟路地绕了两个弯,就到了陆青所在的工作间。陆青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看着中央那个庞然大物。
余慈进门就惊道:“完成了?”
那物件底部九尺见方,上部则是七尺,高四尺,是方椎台的模样,四面都设有石阶,整体来说比余慈手中的那块大了快要四倍,重逾两千斤。发现的那个玄水曜岩矿脉,当然没有如此巨大的原矿,这是由八块玄水曜岩拼接而成,侥是如此,也多亏余慈有云楼树生成的空间,否则怎么搬来都是个问题。
“这才几天来,真让你给做成了。”
余慈围着法坛转了好几圈,口中啧啧赞叹,身边自有寇楮跟着凑趣。
在法坛上下四面,密密麻麻刻着繁如天星的符纹,这些纹路深浅不一,有的浅浅一道,有的则一直探入两三尺深,事实上,在其内部,同样也有符纹刻下,这就要凭着炼器的手法,隔石烙印,论复杂程度,远在余慈手边这地气运转中枢之上。可是陆青制成的时间则短了三五日,纵然是早有标准可循,但在炼器造诣上,余慈和陆青也实是天差地别。
其实,法坛上还有其它的部分,比如栏杆、之类,那些其实也各有作用,但不是主要的,且能够后续拼接上去,倒不用急着作出来。
陆青倒是淡然,她拭净双手,问道:“那一块完成了?”
余慈点点头:“刚刚做完。”
“就先专注那边吧,把伤腿治好……这个我还可以再完善些。”
这下余慈开始摇头:“不,要一起来。”
陆青一奇:“一起来?”
“之前是没有想到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但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余慈看着已经设想了两年的关键法器就这么现身眼前,只觉得有一波冲击从头顶贯下,遍及全身,通体发麻,斗志昂然。
他忍不住搓了搓手,再次强调:“要一起来,坛体、旗幡、法印、香供等等,统统摆上,一起来!”
说到这儿,他直接用一条腿撑地,站直了身子,哈哈笑道:“把它挪到地气窍穴那边去!”G!~!
第六十九章 超限
如此的庞然大物,搬过去自然要大费功夫,这里是找不到一条现成的可以容纳法坛的通道。不过既然是在废矿区,也不需要顾忌什么,当下遇墙凿洞,见土开道,有铁阑、陆青这样的强手帮忙,完全不在话下,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法坛就稳稳地压在地气窍穴的正上方。
地气窍穴所在的地方并不宽敞,也是由铁阑临时开凿出空间,几件事下来,废矿区已经面目全非,当然,没有人关心这个。
“真的可以吗?”
陆青对符法并不擅长,谨慎起见,她又问了一回。
余慈坐在四轮车上,法坛就与他平齐,他伸手触着微有凹凸的玄水曜岩表层,体会符纹的走向,同时笑道:“你在担心祭炼的事儿?”
陆青默认。
“虽然都是符法,但祭炼是一个体系,祈禳施法则是另一个体系。”余慈咧嘴一笑,“放心吧,对符修来说,法坛从来都是如虎添翼。”
余慈并没有立刻上坛施法,他就地调息了一个多时辰,将之前刻画符纹的消耗都补齐,这才睁开眼睛。
陆青、铁阑还有寇楮都在看他。此时,余慈的脑子前所未有地清醒,因法坛快速建成而激起的兴奋情绪也尽都平复,他目注铁阑道:“又要辛苦铁兄,我施法之时,请铁兄为我在外护法,不许任何人迈入方圆二十里范围之内。”
铁阑应诺而去。
余慈又面向陆青,道了句:“坊主……”
久不提起此称呼,还真有点儿不习惯,余慈顿了顿,方道:“此坛依范例而建,未必就完全适合我的习惯,施法过程中,说不定有临时改造,请助我一臂之力。”
陆青微微颔首。
至于寇楮,余慈则展颜一笑:“你就随侍在侧吧,聚拢地气,对你的修行或有好处,但撑不住的时候,还要尽快离开。”
寇楮又喜又愧,一方面自然是又捞到上进的机缘,另一方面则是因自己百无一用而羞惭。它却不知,余慈借与包括它在内的三位交谈,以确认他确实将局面尽都掌控,逐分逐毫地坚定心念,这涉及到某种精神技巧,是当年朱老先生传授。
朱老先生没有在法坛等事上教给他太多,但有些提纲挈领的东西,却都讲述过。有限的几次讲解中,朱老先生都提到一个重中之重:建坛登坛,祈禳施法,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需要郑重以对。
余慈确实非常严肃,非常重视。
他特意换了一身道袍,虽是腿部不便,却不让陆青帮忙,很是吃力地将上下行头穿起,整束得当,随后驱车到了坛下一侧九层阶梯前,先深吸口气,定住心神,随后用完好的腿支撑着,站起身来。
寇楮想上前扶,却被他凌厉的眼神吓了回去。
明明有虚空神行符,余慈却弃之不用,拖着一条伤腿,一跳一跳地上台阶。这场面其实相当滑稽,不过,这里没人笑得出来。因为余慈周身气机凝而不发,影响周边空气,也显滞重,莫名地就有无形压力垒在心头。尤其是寇楮修为低下,这种感觉更是明显。
现实中是一阶一阶地蹦上去,但在余慈心中,他仍是一步一阶,按照应有的步点节奏,一直“走”到法坛中央,凭着这一个过程,他的心思更为稳定。
大部分玄门是将设坛斋醮与敬拜神祗联系起来,将其示为取悦道尊及各路神灵的仪式。而朱老先生则是用更现实的解释:
能够举手成就的符箓不需要动用法坛,动用法坛的,往往都是那些凭个人之人无法解决的难题。故而法坛的作用,最直接的一条,就是“超越极限”而已。
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方式,逾越自身的极限,都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像是符法这样精密而复杂的体系尤其如此。所以,设坛施法,拥有一套极其严格法度科范,礼制仪轨,归根结底,就是用严格的形式,将逾越极限的风险降到最低。
余慈不是重视礼法陈规的人,但在这种情况下,又是头一回发动,他也要规矩行步,严格按照仪轨要求,将本人的精神肉身状态调整到最佳。
站在法坛中央,默祷片刻,余慈便擎出七星剑,在法坛上踏罡步斗,将仪式进程铺开。
余慈拖足跛行,禹步罡步自然难以尽善尽美,但越是如此,他心意越是凝练。这种仪式,纷繁复杂,错漏难免,怕就怕因其纷杂而生出懈怠之心,余慈如此这般,反而有助于他集中精力。
这一刻,无尽虚空之外,似乎有一股力量,受他仪式牵引,跃跃欲动。
朱老先生曾问,身入玄门,他是否信奉道尊,余慈坦白回答“不信”,且又反问朱老先生同样的问题,当时,老人并没有正面回应,只道:
“总要有敬畏之心,纵然不是依靠,总还是个着力的支点。”
此时此刻,当余慈郑重依照仪轨行事,诸多程序依次做来之时,他就感受到了冥冥中,那一个可为参照的“支点”。说不出那是什么方位,但那“支点”与他此时的一举一动相呼应,就像是“照镜子”,就算“镜子”太远了些,但感觉中,何处流畅,何处窒涩,都能隐约察觉。
余慈从未有过法坛上作法的经验,可是凭借这“支点”,竟然就能察出自己的缺陷所在,并随即调整,这让他忍不住去想:那“支点”究竟是什么?难不成就是传说中道尊……无边法力之一角么?
脚下忽地加重,“砰”一声响,符法灵光贯入,法坛巍然不动,但光芒却从坛体表层某个符纹分形处开始,绕行延伸,所过之处,坛体像是变成了镂空的结构,内外符纹争相闪耀,光华璀璨。
陆青眯起眼睛,上前一步,她看出来,余慈这是开始了祭炼,这与他之前所说的有些冲突。而且祭炼虽是用“天罡地煞”的手段,但并非是眩目的“一气贯重天”,而是一层接一层,极朴实的累积。
这是力有不逮,还是谨慎小心?
陆青有些捉摸不透,且在此过程中,玄水曜岩外层彤红的颜色开始消褪,渐渐变成了灰白色,其内蕴的玄水之精,初时有潮汐之声,但随着岩石颜色退去,声音也越来越弱。这是岩体的火燥之气与内部的玄水之精化为精纯元气,渗入岩石每个角落,等于是重塑法坛的质地结构。
很快一重天祭炼已成,这是余慈根据“镜子”的反照,补上了自家法坛材质上的小小缺陷。
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余慈一句咒音颂过,双眸似闭非闭,眉心中却射出一道白光,在虚空中一滚,是个法印形制,正是道经师宝印;随后又有阴影凝化成形,腾上半空,迎风招展,这是太阴幡。再算上手中七星剑,几件法器、剑器聚拢在法坛正上方这七尺见方的空间内,没有半点儿混乱,反而与法坛祭炼后的灵光彼此交映,气机联动,关系密切。
这还不算完,余慈挥手,又飞出一件博山炉,落在身前。香炉高约两尺,为鹤踏龟背,头顶炉身,镂空的炉盖尖形如山,十分精致。这个则是当年玄阴教碧潮上师赠给他的龟鹤炉,余慈事先已经将妙洞真香放入其中,却没有点燃。
一应物事齐出,余慈的动作也转缓,通过仪轨,他已经将身心调整到最佳,接下来,就是超越这个最佳状态!
“呵”地一口气喷出,正中身前悬浮的道经师宝印,法印“嗡”地一下震动起来,同时震动的,还有整个法坛。这一刻,法印、旗幡、坛体气机浑融,精纯元气贯穿其间,弥合仅有的几处缝隙,待一切完备,又是“嗡”地一声响,法坛上,千百符纹分形齐齐闪亮,这件巨型法器的功用,终于激发出来。
余慈脑中轰一声响,飘飘然便似阴神出窍一般,事实上,是他的身体整个地往上抬。随着法坛上符纹作用,重达数千斤的法坛竟是硬生生悬浮起来,与地面隔了数分距离。
云楼树空间打开,另一块玄水曜岩从中滑出,直坠下去,转眼和法坛接触,出奇地没有半分声响,仿佛法坛变成了水面沼泽,承载不住重物,让岩石无声无息地陷了下去,
余慈亲手打造的地气运转中枢,就以这种方式,从坛顶渗透到坛底,再落入地气窍穴之中,将其牢牢封实。在法坛内部四尺深的空间里,它与法坛发生了一连串气机交换,由此暂时形成了受法坛统驭的局面。
余慈倏地定住,剑尖前指,龟鹤炉内,妙洞真香滋声点燃,袅袅烟气便从尖形炉盖的缝隙间溢出,入鼻则魂魄齐动,大有清绝超逸之感。
“承天效法,地祗神皇,厚德和顺,负载江海……”
随着余慈颂念符咒,一片椭圆树叶形状的灵符飞起,投入升起的烟气之中,光芒急剧外烁,一道接一道的光芒散射下去,斜刺入地层,刹那间,这片区域的地面,微微震动,无边地气,开始汇聚,并通过地气窍穴上的那个运转中枢,滤去过于狂暴的部分,化为一道精纯的气柱,透射上去,正中法坛底部。
法坛和地面的缝隙间,厚重的黄色光波透出,像是下方托举的莲台。
余慈全身一震,浑厚的地气入体,那可是能把常人活生生撑爆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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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有酒场,今天真的要看人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