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燃髓
方回默然不语。
解良所说浑沌之事,是道门常用的寓言,是说浑沌无窍,倏和忽两位神王,为报答浑沌的恩德,尝试为其打开七窍,使之可视、可听、可食、可息,却不想反致其死命,备言清静无为、顺应自然之理。用在此处,是说修行过程中的原则;后面的天人损补之说,是言及行事方法;至于“慎始敬终”句,则是恶始难得善终的断言。
这里面既影射这些年以来,他修补改进宗门度劫秘法的“大事”,也牵涉到何清、于舟生死变故的“细节”,总之是条条诘问,句句质疑。但这些说得再明白,也就是那回事儿了。
方回知道,解良不是来和他说理的。该说的道理,之前七十年,他们已经说得透了。现在谁都知道,用道理、用道德、用戒律,根本无法制止他,所以解良此次一连串问句,其精华完全在最后:
“……见祖师时,却一发地迷惑起来。”
这是坦白冲突矛盾,也是最明确的表态。
是的,解良在表态,用离尘宗三代弟子中最有希望得证大道的天才身份表态!
六十年前成就还丹,三十年间迈入步虚境界,解良修行上并非是羽清玄那种快得让人窒息的类型,却已经一步步攀到了此境界的巅峰。尤其是在他迈入步虚境界之后,自创并完备《玄元根本气法》这一绝妙气法,汇道德、戒律、学理三部之精萃,别开生面,若再发展下去,甚至可以像当年实证部一般,打通一条新路,堪称宗师之才。
若说方回弥补宗门度劫秘法的破绽,是宗门长辈的自救,那解良等优秀三代弟子的成长,则是宗门对未来的冀望,重要性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过之。
而且方回知道,解良有一帮子朋友:谢严、鲁德、千宝道人,还有已经虹化的于舟。在那个小团体中,谢严年龄最长,虽说阴沉的性子不太有兄长之风,但修为强绝,已经是步虚上阶,长生在望;鲁德和千宝也是三代弟子中举足轻重之辈,宗门近年来法器方面的进项,多赖于二人设计、打造、调试。
世事说来奇妙,谁都知道解良学贯道德、戒律、学理三部,却最不喜实证部的风格,但他的朋友却大都是实证部的,而且是具有相当影响力的那些。这些人和解良肯定是一条心,也就自然生成了合力。
让方回也必须要正视的合力!
原本因为何清之事,这些人已经深为不满,现在因为于舟之死,他们的情绪更是糟糕,离心离德已现征兆,若一个处理不好,分崩离析也就是转眼间的事——至少,解良向他描绘了这种可能。
方回明白,这一刻,解良没有用道德部的质朴、没有用戒律部的律法,也没有用学理部的理念,他用的分明就是实证部的手段。
这是谈判、交易,还有威胁!
这算是融会贯通?
原本这是方回梦寐以求的,可真到眼前时,他却只有沉默。让解良这样死板的人物,抛开一贯的行事原则,跳进泥塘里赤膊相向,也是无奈、失望到了极致吧。
他不后悔当初的做法,因为那是他所能估算到的最快捷的方式,他只是有些感慨,于舟天分虽佳,心性、基础却是不足,若再迟上十年,仅需十年,等解良崭露头角,展现出让人惊叹的天赋,也许……
然后,他就笑了起来,用实证部的手段也好!
此时,方回已经沉默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开口时,众人心头都是一跳:“你见我而理不明,大约是我行事不分明之故。也罢,身为师长,我当有解惑之责,便以当前之事为例,我尽量说得清楚些……”
他目注解良,转而又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今日之事,总要有个计较。”
“计较什么?”
后面鲁德终于按捺不住,他也看出些端倪,嘿地一声笑:“以何清真人修为,就是站着不动让余慈下手,难道还能伤着一丝一发?”
“死者已矣,计较于此有什么意思?”
方回并不在乎鲁德的失礼,淡淡道:“何清之死,为心魔大劫所致,最后下杀手的也是我,此事自然会有一个交待。此事前因后果,咱们也尽都知晓,人死灯灭,前尘往事,到此为止。对外且低调处置,只说何清闭关,待这段时间过去,有了缓冲,再公布不迟。至于那余慈……”
他看向苏己人:“前面之事,也都罢了。便从此刻算起,已人,你是戒律部首席,主掌道律清规,只说山门关键时候,集宗门之力,共御外劫,他却与师长冲突后,外出不归,是何道理?”
解良和鲁德都是一愣,这罪名好生古怪……
不给他们思索的空间,方回已道:“发传讯飞剑,召他回来,观其行止,再作处置。”
苏己人怔了怔,刚应声,却想起件事:“余慈乃是外室弟子,照常例尚未在祖师堂刺血刻印,留下气息,传讯飞剑怕是寻不到他。”
“这里是战场,不是还有些残余么,临时制一个印记就好,若是不成,那就派人去找,总要有个结果。”
他这言论,让在场之人面面相觑。
“若是寻不到又如何?”
“按宗门戒律处置吧。”
解良看向苏己人,其实他也精通宗门戒律,但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询问戒律部首席,才更稳当。
苏己人沉吟片刻,道:“外室弟子,抗宗门令谕而私自外出,逾十日者面壁,逾一月者苦牢,若是确认其背门而出,当视其情节轻重,或剥夺其弟子身份、或追回宗门所授法诀,又或刑囚,最重者处死。”
看解良的面色,她又解释道:“刑囚、处死两条,是要与其他原由结合来看。若余慈不是别的宗门派来的细作,本心并无不利宗门之意,仅仅是相合而来,不合而去,以其外室弟子身份,最多就是追回宗门法诀,不使外流……”
解良沉吟不语,方回则看了眼苏己人,必须要说,这位戒律部首席极是聪慧,显然已经看出,此时的本质不是按律循法,而是一场关于处置余慈的博弈,所以原本持中不逾矩的她,也悄然选择了立场。
果不其然,解良受她提醒,接着便道:“追回法诀,应当是丹诀一级,余慈尚未得宗门传授还丹之法!”
鲁德大喜,忙道:“那就……”
方回淡淡道:“玄元根本气法已入祖师堂,与其他先天气法不同。”
解良眉头一皱:“祖师之言,弟子觉得有所不妥。根源都是气法,有何不同?况且我当初用以心授之术,不落文字,不虑法门外泄之事。”
方回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他。
解良微怔,旋又想起,这不是讲道理,也不是谈戒律,而是按照实证部的风格,进行的一场博弈和交易。他深吸口气,不再多说,只道:
“请祖师明言。”
方回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扭头看向何清遗容,半晌,开口道:“你们都是龙凤之姿,天纵之才,很难想象才具不堪之人,修行是如何艰难。这苍天毁人,不用水火刀兵雷魔诸劫,只用以时光,便让人无从抗拒。先人所言‘时不我待’,正应此理。”
场中诸人都是困惑,不明白为什么方回又移开话题,但很快,他们就看到方回身外,一条血河之影渐次明亮,回转绕行,有惊涛之声,这正是方回根本秘术‘燃髓血河’,任血河流淌,他则缓缓说下去:
“所以我最欣赏朱师兄那一句话,在此送给你们:‘万物皆可逆,时光不能移’,错非领悟此中真意,不可以证道……”
话音渐消,血河中却有咒文化形,合成一团刺目的血色光珠。此时玉虚上人忽想起一件事,脸色为之骤变,正要出言阻止,便见方回一声长啸,凝化的咒法光珠掷下,出手便自膨胀,落下百十丈时,径已逾丈许,血红的光波破开珠身,四面喷射。
十里、百里、千里,上则击穿云霄,下则洞彻九幽,不过数息时间,众修士眼前便尽是血色,其影响还在不断蔓延,直至覆盖千里方圆。
玉虚上人怔在半空,在他的感知里,这片天地陡然间变得喧闹嘈杂。千百飞禽沐浴在血光中,突然就兴奋起来,纷纷振翅高飞,原本只在枝桠中跳跃的小小麻雀,也敢击翅长空,而苍鹰大雕更是直破云霄,有的甚至飞到了正在万丈高空的众修士头顶。
不只如此,那些树木花草只要被血光染了,不管向阴背阴,不管枯荣苍翠,立时都枝叶并生,繁茂非常;鱼虫走兽,都是躁动不休,有些原本就极强力的凶兽,甚至直接开了灵窍,成了半妖之属。
方回像是干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收了血河之影,淡然道:
“便这样吧,若余慈一个月之内,折回宗门,便按律面壁、苦牢不提;若他执意不回,便证明他叛宗而出,此后一切,都与宗门无关,全看他的造化……如此,可好?”
解良不语,他只是放开神识,遥探向地面上一片疯长的草甸。
前一刻,草叶还是青翠茂盛,长了有半人多高,但紧接着,翠色转黄,一片片枯萎下去,转眼已是死地。
第四百零七章 离歌
黑暗中,余慈忽然从酣睡中醒来,是因为露水浸湿了头发,凉森森地顺着眉骨滑落。睁开眼睛时,身后岩石的阴影笼罩了他,挡住了山风,阴影之外,是浓浓的雾。
大雾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范围广大,不过现在起了风,想必也是强弩之末。如今他这是在某座山峰的顶端,具体的位置不好确定。这些天来餐风露宿,又碰这一场大雾,让他除了方向感以外,其他的地理认知全部完蛋。他只知道,现在就是向西,更多的,只有等到看见那些标志性的山川之后,再做判断了。
他摸摸下巴,感觉有些扎手,衣物也脏得可以,外表的狼狈便罢了,现在他全身下当真没有一个地方好过。
那一日,他依照影鬼的建议,藏在千丈深的地底,不想还是逃不过方回的大神通,被渗透过来的血光照住,然后全身骨骼肌肉都难受起来。
截经断脉?分筋错骨?万蚁噬心?那些传说中的形容词都不怎么贴切,余慈的感觉是,全身的骨头都被砸碎了再拼接起来,全身的肌肉都被撕裂了再粘合一处,全身的元气都滚沸了再冷却下去,如是再三。
更难受的是,那感觉并非是爆发式的,而是后劲绵长。此后一段时日,类似的感觉一直存在,就算是强度逐日降低,那滋味儿也叫一个惨烈!但不得不说,人的适应能力真的没有极限,从最初十天十夜合不眼,到昨晚酣睡如常,其中历程,实在让人感慨万千。
“昨晚,你的骨肉筋膜整体又强了半成左右,抱丹真煞略增两分,阴神那边差不多停了,照这个势头下去,再有七八天,这轮潜力激发就要到个极限,嘿,恭喜。”
影鬼从来都是连讽带刺,不过给出的信息倒还有几分用处。
余慈握了握拳,自发忽略了身的不适,认真体会其中汹涌澎湃的力量。这种感觉,只有在他最初成就阴神,激发全身潜力时才有一回,且绝无这般激烈。
从那日至今,除了例行的痛苦之外,余慈感觉自己筋骨强韧、气血健旺、真煞充沛,阴神凝炼,像是一个烧得红彤彤的炉子,状态实在了得,就是燃料不怎么合适……
这时候,山顶大风吹动,居高临下,雾气散得比平原要快得多,只看着层层白雾推挤着往远处飞卷,视野越来越开阔,到最后用足目力,已隐约可见另一座山头,往看,有几颗星子闪耀。
“这是……下半夜了。”
余慈站起身,随着雾气流动的方向远眺,渐渐越过附近几座山头,隐约看到那边雾气倒是更深重了些,细看去,只觉得万里云动,如海如潮,似无边际。见到这情形,他愣了愣,猛一击掌,被大雾迷惑的认知一下子清晰起来:
原来是天裂谷。
没想到,他又回来了!
像鸟儿一样飞掠在虚空中,在高崖深谷间穿云破雾,盘旋数周,余慈心中颇有些感慨,具体是什么,他却没兴趣深究,只是体会着心中涌动的奇妙情绪。
从他这边看,天裂谷的云雾似乎在无限延伸,理智他却知道,这里终究有个尽头。
往西去,是西极佛国,当初三千剑仙陨落之地;往北走,则通往天底下最自由也最混乱的北荒区域;往南行,则是要抵达封印万千妖鬼魔王的‘万鬼地窟’,还有大妖盘踞的六蛮山系。
当余慈还在“凡俗三关”挣扎的时候,只能凭借腿脚走路,莽莽断界山就显得无边广大,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而如今,他已经迈入还丹初阶,驱动虚空神行符,便像有一对无形的翅膀,任它天高海阔,我自遨游太虚,飞遁如电,感觉就完全不一样。
天地是变小了呢?还是更为广阔?
余慈回头,遥望来时的方向,半晌又转过脸,面对无边无际的云雾,深吸口气,忽地在高空纵声长啸,音波扫荡四面八方,冲击云雾,震惊百里,谷中猛禽凶兽为之骚然。
啸罢,余慈就咧嘴而笑,又突然扬声开口:“解师叔,你在?”
这是问话,可完全是确认的口气。
没有人回应,可是数息之后,瘦高的人影从翻腾的云雾中显现出来。
解良很奇怪,以他的修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余慈发现才对。但眼下他也没心情深究,只板着脸,遥望余慈,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倒是余慈表现得更为自在,他手指在袖中将镜子紧了紧,方笑道:“辛苦师叔了,跟了这几天,也好生难为人。”
换个人来听,或许会认为他在讽刺什么,但谢良不一样,他还是比较喜欢按部就班,直来直往:“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余慈听了又笑,这次他干脆不说话了,只是摇头。
“有件事你必须要清楚,方祖师的燃髓咒……”
“啊,是叫燃髓咒吗?”余慈为之恍然:“原来如此,确实比较贴切。”
“你……知道?”
“是啊。”
余慈微微一笑,七星剑已在手中,凌空虚划,侧方流动不休的云雾竟是为之一滞,被剑气填了什么东西进去,随后整个地崩解,打开一道长及百尺的甬道。
解良默然不语。
余慈收了剑,笑吟吟地道:“这种状态,就是傻子也知道不正常。我体内真煞强度起码暴增五成,而且还在不断地增长,虽然势头有所放缓,但最终增个一倍不成问题,这就是方祖师的手笔。可这一位,决不会让人平白占了便宜,后遗症肯定是不小的。”
“是这样。”
解良涩然开口:“这燃髓咒激发人身潜力是不错,却是以损耗人之先天元气为代价,激发的潜力越大,损耗也就越多,其实就是折损你的寿元!我测过当初那块地域,估计其折损应该在一半左右……”
“一半吗?”余慈抬头看天,不让解良看到他的表情,半晌却又露出笑容。
真狠哪!
他登入还丹境界,成就无漏之身,寿元极限约在三百年,然而中了此咒,就只剩下一百五十年,还要剖除前面近三十载的的消耗,最后保留的,也不过就是百年。
百年!
对常人来说,或可算是一生,但以修行界来说,一百年也就是打瞌睡的时间。
“这种损耗是不可逆的,又是持续的。就算你进入步虚境界,这损耗依然存在,也就是你,你永远会比同阶的修士少一半儿的寿元,除非是成就长生,否则……”
除了羽清玄那样的天纵之材,又有谁能够在百年之内,获得长生成就?
当然,也不只是百年,若他能在百年之内登入步虚境界,自然又可延寿,为后面的修行赢得时间。但无论如何,这是个极狠辣、极致命的手段,正掐在修士最恐惧的关键点。
“但也有好处不是吗。”
余慈回应得轻描淡写,他比解良估计的要更清楚一些。虽然已和刑天失联,可毕竟有影鬼这样的家伙傍身,连猜带蒙,也知道这种“燃髓咒”,激发人身潜力的同时,也会人亢奋,导致爆发力大增,同样是一分力,使出来就有一分五的效果,而在潜力耗尽之前,修行速度也会提升等等……
解良又不说话了,余慈则对他露出大大的笑脸:“我知道,解师叔,这是一场交易对。”
不等解良回应,他就紧接着道:“你不用说,让我猜猜。方回肯定有那种‘只要小辈低头,就既往不咎’的条件可对?当然,要是我不识抬举,其后果也不用说。若非如此,师叔你不会跟我跟了整整十天,一会儿犹豫这个,一会犹豫那个……哈,我看得都心急!”
他说得越是轻松,解良越知他看得通透,也明白他心意越发坚定。
“是了,你不回去。”
“我当然不回去!”
余慈清晰回应,这不是赌气,而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断:“突然回去,看看方祖师失算的表情也不错,可是既然是交易了,从来没有谈拢了价钱之后,再加码的道理。我回去了,破坏了大家的默契,谁知道日后是什么模样……从利说,没错?”
解良皱眉,即使此事他也算是始作俑者,但他还是不喜欢这种论调。
随后余慈又笑:“我喜欢用剑,一剑既出,生死互见,哪还有举手告饶的余地?除非我以后不再用剑了,否则,我不会回去……从修行说,应该也对。”
对此,解良默认。
“然后就是于观主……”
解良猛地抬头,目光灼灼。
余慈笑意微微:“这几天,我有时会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观主他老人家会在摘星楼那样去了?去的轰轰烈烈,让人想忽视都不成。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他也是要让我走啊,以我的性子,要不是何清把事情做绝了,在了解缘由之后,说不定真会一走了之,往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去,也许,那是观主也向往的地方?只不过何清比他想象得更狠,也更可悲……
解良沉默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胡思乱想!”
对解良的回答,余慈哈哈大笑,笑音将落,他在虚空中长躬施礼:
“解师叔,多谢你,这时候是你在这儿。送行的人有了,气氛也好,要比之前丧家之犬的模样好得太多。我这也算是尊师命远行,就不再耽搁了……”
解良一句话打断他:“胡说八道!”
余慈却不辩解,他听着四面八方吹来的风,耳畔却清晰地响起了那清悠的旋律,故击掌而歌:“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解良嘴唇动了动,在下阙将至时,终于哑声嗓子唱起:“我报路长嗟日暮,学仙谩有真人渡……”
这两句,余慈却是略过,在那低哑的声音将逝时,才亢声唱起:“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峡谷穿长风,带动云气,拍崖而过,待散去时,虚空中仅有解良与那长歌余韵,余慈形影俱消。
今天算是在纵横发文一周年,稍稍感慨一下。
第一部在今天结束纯粹是巧合。这一章离歌,于情节处平平,在情感写的时候则动情了。
在此我宣布,问镜就此结束。
呃,是第一部结束。
在繁体出版,诸位有能力支持的支持一下,不要被我今天一语成谶……囧。
第一章 万全
万全打着呵欠,从破旧的屋舍里走出来,犹自掏着耳朵,不管来过黑沙城多少遍,他都不习惯城里的永不停歇的噪音,睡也睡不安生。
上一劫架设的防御禁法还在运转,使黑沙城上空永远都是阴云密布的样子,但屏蔽声音的部分早已失效,风沙扑在防御禁法生成的云障上,发出嗡嗡的怪音,就像是千万只野蜂子飞动,令“初至贵地”的人们头皮发麻。
云障早已是千疮百孔,很多地方缺损,沙砾便从裂隙中透进来,像是黑色的冰雹,挟着洞金穿石的力道,扫灭下方区域的屋舍,再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居住,很快就成为一片死地,被人称为“沙窝”。
“沙窝”每年都在增加,初时为了方便称呼,管辖该城的宗门还用天干地支计数法编号,但最终那个宗派醒悟了,“沙窝”,包括这黑沙城,完全没有费心管理的价值,就此愤然迁走,黑沙城也就彻底沦为了野城。
但黑沙城绝不荒芜,像万全这种半明半暗的牙人,还真就指望着黑沙城过活呢。
他刚刚在南城“乙亥窝”里做了笔买卖,交易双方都还满意,他也从中挣得了今后几个月的开销,算是皆大欢喜。他也就考虑着回阴窟城去,好好休息几天。
这时候,他看到大街尽头的南城门里,走进来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就像所有从地面上进入黑沙城的人一样,开始抖落身上的沙土,那模样让万全忍不住发笑,虽然很快就醒悟过来,抿住嘴巴,不过那个斗篷客的感应相当敏锐,立刻抬头往这边看。
万全连忙转身。他有时显得轻浮,不过脑子还是很清楚的。能够从地面上完好无损到黑沙城来的,且又是单人独身,怎么都要有两把刷子,他在这边看笑话,不是找麻烦吗?
“小万啊小万,你这毛病啥时候能改啊!”
他一边自我批判,一边故作若无其事状,往相反方向去。走了几步,后面并无动静,他才暗吁口气:还好,那人脾气不错。
他加快脚步,瞅准前面巷道,便要拐进去,偏在此时,后面有人轻咳一声:“劳驾……”
万全头皮一激,但很快就做茫然状,扭头、转身,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那个灰蒙蒙的斗篷,来人的面孔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看不分明,只知道应该是蓄着胡须。不管他心里想什么,脸上还是露出专业性的笑脸:
“这位,呃,前辈,您有什么吩咐?”
万全是那种典型的娃娃脸,肤色白晳,笑起来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乖巧的大孩子,这让他做生意的时候有些困扰,但在这种情况下,却非常合适。
“我初到此地,想问一下路。这位小哥儿,可知道城里有那些收购兽骨妖丹之类的店铺没有?”
斗篷客声音清朗,用辞和气,听上去确实不是个阴沉古怪的家伙,但也和北荒的氛围格格不入。又说什么兽骨妖丹,北荒地界,这种东西来路很是单调的,此人又是从南城门进来,莫不是从天裂谷里出来的?是哪个宗门出来历练的雏儿吗?
万全心里有了谱,脸上笑容更盛:“有的有的,从这里直走,到第二个路口右拐,当待就是个盛茂的铺子,专收这些东西。要是价钱不合适,前辈也可以去东城,那里好像也有一个,就是具体的位置,晚辈在这儿也说不清……”
说着,他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斗篷客略一点头,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一声谢过,径直往那边去了。
要去卖兽骨妖丹,却对他有意模糊的问题没有究根问底,想来是个手边宽绰,又或是不计较蝇头小利的,最重要的是脾气还好,这可是优质的资源哪,可惜他刚赚了一笔,不想再钻营劳累,只有将这人放过了。
心中想着,他也拐进小巷,七拐八绕,一刻钟后,眼看要到目的地,忽地脑后生恶风,他连忙侧闪,来人身手却远在他之上,顺势扣着他的肩膀,稍一加力,就把他掼在旁边墙上,巨大的身躯形成一片阴影,盖了下来:
“嗨,小万,好久不见,生意做得越发红火啊。”
万全见得来人,脸上便露出苦笑:“多蒙五哥您照顾了……”
说着他手掌翻动,拿出一个扇贝模样的玉片,很熟稔地塞到巨人空闲的手中,巨人也自笑纳,脸色随后却是一板:“老子找你,难道就是为了‘龙宫贝’……娘的,咋不是如意钱?”
“咦,随心阁在阴窟城刚撤了两间铺子,不是快开不下去了?我哪还敢给您如意钱?那不是坑人吗?”
巨人五哥皮笑肉不笑:“小万你确实想得周全,也不枉我在洪爷面前抬举你。”
万全身子一震:“洪爷?”
“小万,要么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的运道来了。”巨人五哥摆出羡慕的样子:“洪爷亲自给拉拢买卖给你……”
万全瘦削的身子就往下缩:“五哥,您别吓我!我就是个牙郎,洪爷那边的买卖,我托不起啊!”
“啧,你还别说,这件事儿就你能办到。谁让你好心,给人指路来着?眼下整个北荒,我们可就只找着你一个活人和他交流过,不找你找谁?”
“指路?你是说……”
“就刚刚过从南门进来的那个。”
巨人五哥压低嗓音:“其他的你也不用知道,盛茂铺子那边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价钱压得够低,是个人就忍不住,买卖肯定黄了,你不是牙人吗?趁机会上去,把那人引到这个位置……”
这家伙竟然在一旁盯着,反应还那么快。果然是出大事了!
万全心中呻吟一声,嘴上则在叫苦:“那可老远呢!”
“不远还用得着你?”
巨人五哥低斥一声:“把你平时的伶牙利齿都使上去,给你五天时间,最迟在‘鬼把节’前晚上,你要把人引o到位置……报酬什么的不用担心,有的是你的好处。当然,要是做不成,你也不用担心了!”
言语中的寒意让万全阴下脸去。巨人五哥却是哈哈笑起来,一直前倾的身板直起来,拍拍万全的肩膀:“要说洪爷找你呢,他老人家以前是没和你打过交道,可是红牙坊那边,却是常客,对那儿印象深着呢!”
听到“红牙坊”三字,万全身子又是一震,垂下头去。半晌,他又抬脸,咬牙道:“干了!不过五哥你要给我个准话,那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你问我,我问谁去?”
巨人五哥脱口而出,说完也觉得有些丢脸,他这人极好面子,想了想,便把自家听到的风声加工一下说出来:“据说,是那个使烟用雾的……”
余慈慢步往东城去,同时还在感叹,果然一个地方一个风俗,这黑沙城店铺宰客的手段实在是粗暴到了极至。他不知道鬼猴利齿的行情怎样,不过一个还丹实力的凶兽身上最坚硬的东西,只能换到一枚如意钱,也着实让他大开眼界。
这就是北荒。
黑沙漫天的荒野、拦路的强人、还有宰客的店家……也就是之前指路的小伙子还算有几分人味儿。
正想着,他忽有所感,见到街口有人影拐出来,恰与他打个照面,两边都是一愣。
“原来是前辈……”那个有“人味儿”的小伙子当先便笑,“前辈可是谈好价钱?”
余慈嘿地一声笑,那边小伙子就奇怪。走上前来询问,不一刻,白晳的脸上就有些尴尬:“这是我的错,竟忘了黑沙城的店铺欺生,前辈大人大量,莫要见怪。”
“与你无关。”
这时余慈觉得城里已无风沙,带着兜帽没什么意思,便将其掀起,露出脸庞,摸了把蓄起规模的胡须,问道:“小哥儿怎么称呼?”
“晚辈万全,前辈叫我小万就得。”
“那,小万,我问下,这黑沙城,一贯是这样冷清吗?”
“冷清?”
万全一愣才反应过来,确实,这个时段的黑沙城和死城差不多,人们大都窝在家里,街上行人稀少,南城门这一片,刚刚竟是只有他们两个。怪不得此人找他问路,不然又找谁去?
果然“是祸躲不过”!他心中哀叹一声,同时也有了判断,这位确实是外来人了,以前想必是没来过北荒的……咦,不对呀?
他仔细打量对方的面容。只见其蓄着胡须,但那张脸却颇为年轻,即使刚刚在盛茂铺子里遭了气,此时也都算得上是气定神闲,养气的功夫很是了得。
越想越奇怪,一时忘了解释,直到耳畔又响起一声招呼:“小万?”
“呃,对不住,这事儿不太好讲,我也是道听途说。”
万全忙找了个理由,又调整心情,笑道:“要说这黑沙城虽然破败,人还是不少的,只不过这片区域地下,有一个元磁大矿,据说是里面的磁力作祟,每到这个时段,磁力最强,受其影响,修为不足的、不习惯的都会觉得困顿难受,不如就在家睡觉。长此以往,也就成了风俗。”
“原来如此,真长见识了。”
万全一笑,随后顺势问道:“晚辈冒昧,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惭愧,又到晚上才更,希望大伙儿见谅。今后几天大概都是这个点儿了,看看星期天能不能再调整一回。这就是单休的苦恼口牙……
第一百三十三章 蛛网
“步虚级别的大战!”
不知是谁喃喃说了一句,在陡然变得静默的环境下,分外清晰。
高空迸的光波是如此强烈,非但使得绝壁城亮如白昼,便连天因翼楼顶怪崩毁而造成的骚动,一时间都被镇住。
城中诸修士,修为愈高,感受到的就越是强烈。在已经面目全非的天翼楼边上,几个还丹修士都是神情微妙。也许还丹境界和步虚只是一个级数的区别,但真正的差距,无异于天上地下,而最直观的认识,大约就在此刻了。
一时间,生在丹崖那边的激战都有了变化,每个人都在消化天空光波带来的冲击。
这时候,却有两个人未受影响。
一个是“屠独”。他一辈子见过的步虚级别的战斗数以千计,便是更高层次的大战,也屡见不鲜。纵然绝壁城中只是一个分魂傀儡,记忆也有残缺,但感觉是不会变的。在光芒照耀之初,他想要施展的手段受到影响,可是他很快就变更法门。天地间有光便有影,有明就有暗,对他而言,并无差别。很快,阴神虚影便融入强光之中,不见痕迹。
第二个没受影响的便是余慈。一方面他早笃定战斗的一方必是谢严无疑,对谢严抱有信心;另一方面,经由照神铜鉴运作的神魂感应,在激战中愈地敏锐,他隐约察觉到了“屠独”的行踪变化。
“‘影虚空’为何物?”
他问的是赵子曰,刚刚就是这家伙喊出了“影虚空、北方魔教”之类的话,此时,赵子曰也失神了,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然后,一切都没了意义。
“诃摩罗,希诃鲁多,图梭拉呢苏诃罗……”
低沉的咒文漫过耳际,天翼楼周边的每一个人——不论是余慈这一拨高层人员,还是下方惊魂未定的修士、平民,都听到了耳边的咒音。十个人里倒有十个不明白咒文的内容是什么,但由咒文而滋生的感觉,又是如此清晰。
那是星空下的呢喃,是向无尽虚空的礼赞。
照彻整个绝壁城的光波终究还有极限,照得十里、百里,却无法越过更远的距离。
只有众人头顶这片天空、脚下这片大地、乃至于包容这天地的无量虚空,才永无越之可能。
以人类的层次,无法理解无量虚空究竟为何形、何相,只能想象它的伟岸无边,拜伏于它的恢宏壮美,迷失在它横无际涯的苍茫之中,无凭无依、无遮无掩。由震憾而至缈小、由缈小而至恐惧、由恐惧而至卑微。
至此,咒文流动的音节忽为之一变。
更低沉的声音仿佛是幽魂的私语,将人们的思维引到岔路上去。无尽虚空之前,人们心念中已没有了道德屏障,只有更深层的种种负面情绪滋生出来,像是黑暗中成长的藤蔓,想抓住一个凭依,也就自动授人以柄,将心中最虚弱也最阴暗的一面交付出去,被冥冥中的大手攫取拿捏。
此时此时,天翼楼周边,人们身外依旧光明,然而心底却已是暗影蔓延,这情绪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从心底深处牵出,与周围其他人的类似的情绪捆绑在一起,瞬间化为一张扭曲的阴影大网,把几乎所有人都网在其中,如同蛛网上的蚊虫,越是挣扎,捆缚得越紧。
“虚空心魔蛛影咒!”
有两个人齐齐叫出了声。一个是周有德,另一个是赵子曰。前者持“通心犀环”护身,佛光加持,抵御住了咒文的法力,赵子曰则不知是用什么法子,也及时脱离了心神的恍惚状态。
但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天翼楼及两侧廊桥上,已经是哭号声一片,无论是平民和还是修士,在咒文诱下,心底最虚弱的一面都或多或少地暴露出来,更被咒力顺势攫取了相当规模的神魂之力,以形成阴影之网。更要命的是,这张“大网”中,无数的负面情绪是没有区分和边界的,所有的阴暗和痛苦,都汇聚在一起,为所有人感知。
这一刻,恐惧大潮席卷整个阴影之网,在大网成形的瞬间,不知有多少人精神崩溃,惨叫号啕,又或直接昏迷过去。里面实力最强的四位还丹修士,抵抗力稍强一些,但在阴暗情绪狂潮之下,心防也是岌岌可危,而最初不慎被咒文浸染的影响,也在迅扩大。
旁人只是情绪冲击而已,他们心里蠢蠢欲动的,可是要命的心魔!像南松子那样,操控、利用心魔以修行的人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对神魂都是时时洗炼,务必使之保持澄澈清净,一旦心魔泛起,便要及时清理,以防不测。
如今心魔被咒文引,来势汹汹,玉尺道人等措手不及,觉得浑身气机紊乱,内里心魔竟有和外界恐惧大潮遥相呼应之势,一个弄不好,内外魔头交迸,怕是要立刻走火入魔!
“这是什么手段!”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显然是没有听到赵子曰和周有德先前的呼叫。
不过,余慈听到了。
论修为,他远比不上这些还丹修士,可在“屠独”编织的这张阴影之网中,他却保持了清醒。
他没挡住咒文的侵袭——咒文并非是直接攻击神魂,而是透过六识感应,无孔不入,渗透进来,便是他已把牵心角含在嘴里,也没有用处。真正起作用的,是他胸口微微烫的还真紫烟暖玉。
氤氲紫气如温水般浸泡全身、清洗神魂,将刚有了苗头的心魔一扫而空。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自从获得此玉后,余慈一直将它贴身放置,尝试其精进修为的功效。只是此玉性质温润悠长,短时间内还看不出特别明显的效果,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力,帮了他的大忙。
即使如此,现在可不是放松的时候。
余慈没有任何迟疑,心魔侵扰才一消减,便飞身而起,一路上行。身后,咒文吟颂声不知何时断绝,烧红尖针似的恶意从虚空中透出,锁死在他身上。
循着恶意回眸,余慈看到了“屠独”。
此时,天上激荡的光波在迅消减,而在天翼楼周边,又换了一番模样。仅以目见,无数条阴影长线从天翼楼乃至两侧廊桥上抽出来,,那“屠独”便踞于大网中央,像一头丑陋的蜘蛛,拔动丝线,戏弄网上挣扎的‘虫儿’们,并从‘虫儿’们身上吸取养分,壮大自身。
大概这就是“虚空心魔蛛影咒”名称的由来。
不得不说,如此法咒魔功,纵然妖异诡谲,却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相比之下,天裂谷中的屠独,所用的那些手段,便粗糙得不堪入目了。
余慈看着“屠独”,“屠独”也盯着余慈,阴神虚影面上,森然一笑,继而阴影扩张,直逼上来。阴影之网骤然拉伸,被大网粘连的数百修士、平民竟也受到影响,齐齐呻吟哀号,音波绵延,凄厉得很。
就是在此哀号声中,“屠独”阴神虚影又显凝实数分,崖壁上斑驳混乱的影子似也与之相呼应,蠢蠢欲动,要来绊余慈的手足。
雾化剑气嘶声啸,余慈破开这些影子的纠缠,继续上行。
“那是我的!”
叫着莫名其妙的话,“屠独”怪笑着追击而上,这需经过赵子曰和周有德两人身边。前者完全没有出手拦截的意思,而周有德自从听到“影虚空”和“北方魔教”的名号后,便有些魂不守舍,见“屠独”追上,想伸手,却吃“屠独”喝一声:
“滚开!”
周有德墩实的身子一颤,心中迟疑,而“屠独”的度又是何其之快,阴影漫过,便已突破过去。“通心犀环”上的佛光变得黯淡,周有德这时才感觉到,内腑隐隐做痛,刚刚那一轮激战,已将他内伤触。
余慈根本没去想下面赵子曰两人能否挡住“屠独”的可能。危机之下,仍想着依靠哪一位,本身就是最大的危机,余慈很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看都没看,径直从储物指环中取出一枚新玉符。此符形态与前面那枚阴都黑律缚鬼符不太一样,刻意磨出了尖端。余慈手掌力时有意为之,玉符尖端刺破手心,鲜血涌出,瞬间浸染符上繁密复杂的符纹。
受此刺激,符箓灵光闪耀,随后与鲜血混合,在掌心方寸间积蕴流动,力量飞增强,似要涨破五指关,喷出来。余慈开始引导这股力量,照神铜鉴滑入手中,他就用沾血的指头,在光洁的镜面上印下七个鲜红的血点。
身前一空,余慈已经踏上了崖顶。这是他近日来时常逗留之地,易宝宴开始之前,他还在此地与赵子曰会面。不过,赵子曰显然没有察觉,就在他们席地而坐的位置,山岩上看似风化形成的浅浅沟回之间,有着极严谨细密的联系。
天空中,上方步虚大战形成的刺目光波已经彻底消失,黑暗天幕重新铺开,相对明亮的月色下,有几点稀疏的星辰聊作点缀。
余慈没去管“屠独”追至何处,只是仰头看天,一团白光浮上肩头,那是道经师宝印。
低细的符咒之音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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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炼度
咒文极其短促,和前面的许多准备一样,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缩短时间,以应对最恶劣的局面。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余慈不是那种思虑周详,算无遗策的人物,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可他也不是一个懒鬼,早早便知道今夜有一场大战,对敌人的来历虚实又非常清楚,他又怎么会没有准备?
悬崖下方,数百人的负面情绪形成的恐惧大潮如惊涛拍岸,翻涌而上,代表着“屠独”已经追来。
余慈瞥了一眼虚悬空中的照神铜鉴,光洁的镜面上,有一圈莹莹光芒扩散,七滴血点在光芒中变得有些模糊,乍看去像是七颗发光的红宝石,与肩头道经师宝印挥发的光芒遥相呼应。事实上,二者的气机也确实连接起来。
与二者气机相连的,还有纯阳符剑。
崖壁下方,阴影翻卷而上,“屠独”的阴神虚影仿佛披着一条斗蓬,阴影连成幕布,并在不断扩展。阴神虚影眼中,正放出炽热的光芒,没有看余慈,却是死盯住虚悬空中的宝镜。
余慈注意到了他的态度,然而关键时刻,这点儿小小的感应便如浮云,风吹便散。
吐出积蓄在胸口的浊气,他手中纯阳符剑前指。这一刻,原本缺乏重心,虚虚泛泛关联着的符剑、法印和宝镜,乃至于一直握在手中,真正作为关联核心的玉符,一下子便发生了气机的大倾斜,重心落在了“屠独”阴神虚影之上。
气机的倾斜转移,便高山抛石,巨大的牵引力,几乎把余慈的阴神从肉身扯出去。
此种情况下,余慈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他倾尽全力!
阴神驱动了所有的神魂之力,在“先天一气”神气合抱的状态下,更带动周身元气如滚如沸,几乎将毛发尖端的力气都抽出来,作用到阴神之上。与之同时,手中玉符砰声碎裂,灵光混染鲜血生成反应,瞬间爆燃,像是点着了爆竹的药捻,引动庞然大力,隆隆滚动。
“屠独”身外刚刚形成的阴影斗篷为之震荡,不过,这庞大的力量,针对着“屠独”,却没有直接作用在他身上。倒是虚悬的照神铜鉴微倾斜出一个角度,虽有个斜面,也算是对准了“屠独”,镜面上红宝石般的血光剧烈闪耀,以至于整个镜子都抖动起来。
余慈在控制着一股远超出他极限的力量。“
当日在显德殿中,解良授课之时,匡言启曾问及符法一道,表示在狭路相逢,短兵相接的时候符法用处不大。这是没错的,可与之相对应,在预知对手、事先准备的情况下,符法又是有大用的。
因为它可以将巨大的、甚至是远超出本人极限的恐怖力量预先蓄积起来,到适当的时候,一举放出,达到攻敌不备、以弱胜强的目的。解良数十年如一日所凝就的五雷符珠,便是最典型、也最极端的例子。余慈没有解良的修为,不过之前那一记九次贯气的“阴都黑律缚鬼符”,使来也非常惊艳。
但更重要的是,运用符法的人,如果胆子再大一些,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的话
“屠独”才不管余慈是什么打算,修为上的优势让他不会去见招拆招,而是直接出手,掌控局面。
阴影斗篷弥天盖地抖落,与之同时,“屠独”抖震阴影之网,只这一抖,网上捆缚的修士平民,便不知有多少受到重创、乃至于死亡。巨量的神魂之力被抽取过来,被搅碎了,填补到千疮百孔阴神虚影上去。
他先前对匡言启所说的并无虚言,屠独的阴神因天裂谷受到的重创以及肉身的急剧老化,当然还有粗暴的天魔种子移植,已经不堪重负,随时都有崩解的危险。之所以还能威风凛凛,全靠他以绝顶的战斗意识和经验,将阴神的每一分潜力都榨取出来,后面也不得不通过“虚空心魔蛛影咒”布下阴影之网,抽取外力,暂时维持。
“速战速决!只要取了宝镜,立刻以本命神通祭炼,然后驭镜回到北地,便是赚了”
心中转着念头,阴影大幕已将余慈及那几件法器用具一发地盖住,向内收卷。阴影流淌着血腥气,那是里面加持的“化血神咒”,人身入内,不过数息,便要被化成一滩污血,一切精气都要被卷吸过去,成为滋补阴神的养份。
对临头的阴影,余慈视若不见。纵然视野尽被遮蔽,灼热的痛感也刺激皮肤,他也全然忽略。他现在全副心神都集中在驱动符法上,因专注而格外敏锐的灵觉告诉他,只要沉稳不犯错误,时间肯定来得及!
纯阳符剑在指引目标之后,便再无用处,他抛掉符剑,双手合扣在法印印钮上,将印章举过头顶,如撑山岳,当头印下。
印者,象征天地神灵之威,代表坚定不移之志。一印既下,便是飞檄传召,号令鬼神,不可更改移换。
悬崖之上,仿佛是敲响了巨钟,嗡嗡震波从虚空中排荡而出,席卷整个崖顶。
轰鸣声里,悬崖上预留的“风化痕迹”,上面伪装尽数剥离,有如实质的灵光以此为渠道,纵横奔流,分担了余慈难以承受的那部分力量。而在照神铜鉴镜面上,血点颜色不知何时已洗脱,只有那颗粒形态的光芒依旧闪耀,仿佛在镜面上嵌下数颗璀璨的星钻。
星钻的光芒竟是突破了正围拢的阴影,正映在“屠独”阴神的眼眶里。璀璨的光芒,甚至让他睁不开眼。
“屠独”本已在等着余慈骨肉化销,被此光一照,便是微怔。
阴神本无实质可言,眼耳鼻舌身五识,需要以“通感”之法,将感应意识逆行转化,还原为可视、可听、可闻、可尝、可触的实在感觉,中间还隔过一层。所以,能够让阴神觉得刺眼的光,不是真的有多么强烈,而是对阴神感应刺激和威胁!
他猛然抬头。
苍茫无尽的夜空中,寥寥几颗星辰闪烁,看上去很是寻常。然而在“屠独”的感应里,在黑暗天幕之后,分明有星辰之力运转纵然微弱,却也明晰!
力量的源头在天上,但发力的位置却在镜子里!
这正是余慈多跨出的那一步:预先通过符法积蓄力量是不错,却不如借力使力,用此力量撬动更大的力量!
“玄藏飞星大炼度术!”
此符箓属于云篆雷文系统,乃是呼应无尽虚空中,恢宏磅礴的星辰之力,锁勾神魂,以星辰投影移换,回生注死,极是凌厉。
从天裂谷初遇屠独开始,余慈似乎总和阴神、妖魂等非实质的东西打交道。经过这一连串事件,余慈不免就在破邪炼魂等符法下多留了心思。所以,在祭炼道经师宝印,达到两层符咒叠加,开始选择修炼利于发挥法印的功效的符箓时,他优先选取了最适合应付此类情况的一个,也即“玄藏飞星大炼度术”。
《上清聚玄星枢秘授符经》中,有“星枢”二字,似乎隐隐暗示了符经内,与天星相关的符箓,都是极是了得。此符也是如此,原本这符箓至少要阴神出窍的修为,才能勉力使用。可余慈以符法积蓄力量,以为撬棍,巧妙呼应天星之力,纵然只是通过宝镜映射星辰投影,却真正将此法运用出来!
不知在何时,照神铜鉴镜面上上,璀璨的星钻已悄然变换位置,无声移转。随即镜面打闪,一道光束投射,破开前方阴影,准确照住目标。
“小辈!”
“屠独”发出短促的叫声,阴神陡然一个大的波荡,像是水面上的倒影,一个石头扔下去,便要四分五裂。而就在他扭曲的阴神虚影之内,有七个光点,载浮载沉,闪耀着星钻一样的光。
这是宝镜映出星辰投影,再将投影反射到“屠独”阴神虚影之上。经过两次转移,星辰之力已经削弱了七八成,可依然有着灭魂裂魄的威力。
星辰之力一道接一道地迸发,如利刃般切割神魂,直接打击最核心处的元神本源。在余慈这边,甚至能听到“屠独”阴神被星辰之力切割、蒸发的滋滋声响。
只一瞬间,“屠独”阴神虚影便缩水了整整两圈。
已经蒙头盖脸的阴影陡然变淡,随后化为轻烟,消散于无形,余慈视界恢复,很快就看到了“屠独”那张扭曲的脸。他咧嘴笑了笑,照神铜鉴上、阴影虚影内,彼此对应的星钻光芒再度移换。
可在此时,由“虚空心魔蛛影咒”形成的阴影之网,再次活跃起来。
余慈持印双手上微颤,他感觉到,作用于“屠独”阴神上的星辰之力,便在阴影之网的波荡下,被牵引分解、转输到大网末端的那些修士平民身上去。
“这样也行?”
余慈心头一紧,耳畔也传来“屠独”低哑的笑声:“刚才小看你了,不过虚空心魔蛛影咒下,我之阴神与那些人的神魂以网相连,不但能聚集养份,也能分担伤损且让我看看,小辈你那大炼度术,可够杀死底下这几百号人么?”
这肯定是用话来乱他心神,要知“屠独”此时还没有挣开星辰之力的钳制,阴神也在持续衰弱之中。可是也不能否认,他乱人心神的话,就建立在事实上的基础上。
余慈沉默。
蓦地,早先落地的纯阳符剑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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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四章 相见
在运使“玄藏飞星大炼度术”的过程中,符剑、法印、宝镜各有用处。其中符剑用来指引目标、法印用来驱动力量呼应星辰、宝镜则是映照反射星辰投影,各司其职,丝毫不乱。
也因此,符剑的变动,就等于是目标的变动。
纯阳符剑,不是去飞斩“屠独”阴神,而是在“咻”声中,飞向悬崖之外。
便是以“屠独”的老辣,此时也疑惑了:“这狡猾小辈想做什么?”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似乎被小辈层出不穷的手段影响了,不自觉顺着小辈的思路走,对这种虫子一样的东西,就应该直接捻死啊!
他随即咆哮出声:“滚你的吧!”
声落石碎,暴起的阴影抽击脚下地面,将丈许方圆的地面击成粉碎。崖顶地面沟壑纹路是为分担余慈的负担而安排的,“屠独”将其一击毁去,地面上流动的符法灵光登时乱成一锅粥。
混乱的力量四面迸发,而其中大部分便作用到与地面沟壑相连的余慈身上。真如“屠独”所言,余慈被逆贯的大力冲得站不住脚,闷哼声中,被硬生生轰飞出去。
身形不稳,镜面也随之偏移,映射的星辰投影之光也就错开,“屠独”一下子失去钳制,怪叫一声,身外/阴影暴涨。
余慈周身气机跳荡两下,五官七窍同时沁血,不过他持印的双手依然稳定,他没有强行止住后撞的身形,而是顺着冲击力,向后飞掼,临去前,甚至有闲分出一只手,一把抓住悬空的宝镜。阴影的抽击只迟了一线,随后便被持续激荡的乱流引偏了。
巨力贯体入过,冲势极强。而崖顶相对平整的地面其实没多大,余慈一下子便给甩到山阴处的倾斜面上。
高山绝顶,冰岩垒垒,便是临近冬末,也没有消融的迹象。余慈在滑不溜湫的冰雪斜坡上,根本消不掉去势,下滑,瞬间便滑落十余丈。崖顶的情况被冰岩挡住,已看不到了,可是山坡阴面的巨大阴影,分明是受到某种力量的驱使,蠢蠢欲动,随时都要掀起来,给他致命一击。
“驾驭影子的能力,是叫‘影虚空’吗?”
念头一闪,旋又无踪,此时余慈滑落的势头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上翻翻滚滚,身体与岩石冰刺接连撞击,便是有“先天一气”护身,也极是疼痛。
但在此刻,他的脑子非常清醒,与之相对应的是,他周身关键气机,丝毫不乱!
他早已经习惯了——在与人近身搏杀,生死须臾之际,若是气乱心乱,和引颈受戮无异!而过往的心得体会,放在此处,便形成一种情况:
不管他的身体如何激烈动荡,他驱使运用的符法结构,依然稳固。也就是说,“玄藏飞星大炼度术”没有中断,仍在运行之中。
所以,余慈和几件法器用具的联系也没有断。其中法印、宝镜在手,至于纯阳符剑,即使刚才被他驱动飞天,余慈仍对其保持一线感应,他知道,符剑此时到了最高点,正是将坠未坠的时候。
这是一个极妙的时机。任身体滚落、周边阴影杀机四伏,余慈闭上眼。此时此刻,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巨大的图景:
绝壁城!
或者说,是由照神图映照出的绝壁城全景。
当然,照神图并没有恢复,余慈脑海中映现的,只是记忆中的影像,是他当时以虾须草换取三阳符剑,在城中逗留的那几日,无数次开启照神图,映彻全城,无所不至,留下的深刻印象。
如今,印象在脑海中清晰呈现,余慈仿佛又一次用那神灵的眼睛俯瞰巨城,无所遗漏。而开始下落的纯阳符剑,凭借一线感应,同样映现在他脑海中,倾斜的剑尖,指向了巨城一角。
空间感清晰而又明确。
经过数月的修行,余慈对符法一道,有了更深的认识:符法的运作是就人与天地自然、万物生灵、妖鬼精怪等交互作用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人是主体,符法是扶手和中介,广袤天地便是力量的源头。
从《玄元根本气法》的整体思维看,一符既成,人、符、天地便应该形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而施符的对象,则以敌我之分,选择是让其融入这个整体,还是将其排斥出去。
当纯阳符剑倾斜的剑尖,指定目标位置之时,余慈便体会着人、符、天地浑然一体的状态。在符法结构的连接下,他和天地、至少是绝壁城范围内的天地再无内外之别,这种水乳/交融的感应一直延伸到极遥远的天空,与九天星辰遥遥相接。
余慈也不敢肯定这是否是错觉,不过在此瞬间,他清晰把握到了“敌我”的差别。
他可以容纳全城,唯独不能容纳城中某个点。
不是此时极力致他于死地的“屠独”阴神虚影,而是丹崖之上,隐藏于深层岩石土壤之下的某个地方。
敌我既判,坚定的排斥力便迸发出来。
感觉中,天地轻轻动荡一下,浑融如一的状态就此破碎,而余慈全身气力,瞬间抽空。
“砰”地一声响,余慈撞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全身骨骼欲裂,终于是止住去势。也在此时,受“屠独”魔功驱动的周边阴影终于扑卷上来,要将余慈生吞进去。
余慈没有动,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天空。
这一刻,黑暗天幕的某一点上,似有星芒闪耀,非常微弱,却牵动了余慈的全副心神。
极细极淡的光芒投射下来,一闪不见。
白日府中,绝望的情绪已蔓延到了每个角落,便是深及地下数丈,也难以避免。
黄泰在暗道中狂奔,后面阴冷的寒意始终跟着他,让他无法喘息。经过半夜的厮杀,他此时早已经丧失了斗志,只懂得沿着地下暗道飞奔,把生命的希望都寄托在暗道尽头,铁门后的石室中。
要说自天裂谷回来后,对石室中那位,黄泰本是躲都躲不及,更不要提像现在这样,直接找上对方清修之地。可如今生死攸关,他还顾忌个屁!
“轰”声爆震,他直接撞开了大铁门,扑入石室之中,嘶叫道:
“长老救命!”
话音方落,他便傻在那里。
因为在此刻,他看到,一道微弱纤细到极致的光线,从上方厚厚的岩层土壤中透进来,直直照在石室内侧床榻上,那个静躺着的黑袍人影胸口,形成一个的光点。
然后,黑袍人的身体开始崩解。从胸口光点开始,四面扩散,速度越来越快,不过两息时间,便蔓延到全身的每个角落。床头案上,摆放的一块玉牌砰声炸裂,突兀的声音震得黄泰身子一抖,旋又见飞灰满室,给狭小的空间又蒙了一层阴霾。
这一点,黄泰再难体会了,他后脑被一根手指插进去,穿透颅骨,阴冷咒力直接灭杀神魂,死得不能再死。
站在倒仆的尸体旁,明蓝略有些疑惑。她看着榻上残余的灰烬和床头案上的碎玉,又抬头看那并没有明显穿孔的岩顶,仔细想了想,身形倏闪,直接没入上方岩石土壤之中,以土遁穿行其间,很快浮上地面。
刚见看头顶虚空,便有金光烈焰轰然爆发,扑卷的热浪炙烤面皮,置身其中,连头发都要打卷儿。明蓝微皱眉头,身子忽地闪到数丈外,接着便是轰地一声响,她原来所立之处,有一人重重砸下,把地面撞出一个大坑。不过那人随又跳起,龙精虎猛,全然无恙。
与那人视线对上,明蓝咦声道:“明月先生可无恙么?”
对方哈哈便笑:“无妨无妨,只是借势消力,金焕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
撞下来这人正是卢明月,明蓝发现他心情倒真是不错,虽是激战中,也是满面春风。不过此时,金焕却是借着卢明月这边裂开的口子,厉啸声里,裹起千层霞光,突围而出。
看他飞遁方向,是往新城那边去的。
半空中,史嵩和胡丹呼喝追击,紧紧跟上。明蓝视线随之移动一段距离,又转回来,此时,卢明月身边,却多了一人,正是伊辛和尚。
和尚方正的面孔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却是很认真地施礼问好,明蓝也回礼相应。随后,和尚方道:
“刚刚接引星辰之力,一击灭杀屠独肉身的,可是明法师?”
“不敢掠人之美。”明蓝微微笑着,也有些奇怪,“大师怎知道屠独死了?”
“金焕为屠独设一对本命牌,一枚在屠独静室,另一枚就悬在自己腰上。刚才他腰上本命牌碎掉,又反应强烈,自然是屠独死了。”
对伊辛的情报能力,明蓝不免轻赞一声,目光又遥望对面新城依靠的山体,沉吟道:“天翼楼似乎有变?”
和尚和道士对视一眼,神色微妙。
山崖背阴处,择人欲噬的阴影颤了颤,倏化轻烟。
大斜坡上,骚动的影子也一下子安静下去。
余慈屏住呼吸,等了半晌,方依靠巨岩,慢慢起身,阴影的安静,显出他刚刚釜底抽薪的一招见了效果,不过,他还要再确认一下。深深吸了几口气,让气力回复一些,他正想着攀上崖顶,耳畔忽有声音流入:
“这一手真不错。符咒叫什么名目?”
听起像是夸赞,但接下来就全变了味道:“原来也不全是个狗仗人势的……”
音色优美而特殊,有着金铁般的磁力,话意则比刀剑还要伤人。
余慈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颈后汗毛全竖起来。
便在此刻,高空中第二波强光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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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地下
“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余慈好奇所谓的磁力,正在观察周围的环境,反应慢了些,等了下才回头,这时候万全已做恍然状,忙不迭地笑道:“是晚辈唐突了。要说北荒这鬼地方,实名实姓行走的人反而是少数,大都顶个绰号,人们也都只记绰号……
余慈哑然失笑,也不解释,这个万全谨慎得过头,他再说名字,也没什么意思了,便问道:“那你的……”
万全嘻嘻笑道:“晚辈这个‘万全’,既是实名实姓,也是绰号,不外乎就是做事用心,生意上顾得上周全之意。”
“哦,那你做的什么生意?”
“晚辈是个牙人,就是做一些牵线搭桥的活儿,蒙各路前辈照顾,混口饭吃。刚刚给前辈指路,倒是本职……唉,可真是砸招牌了。”
余慈倒是眼前一亮:“那你给我搭个线如何?”
万全就拍胸脯道:“前辈不说,晚辈也要把招牌救回来。没说的,我在前面带路,包管找一处上好的铺子,决不会是这样欺客的奸商,当然,也请前辈您担待,要是今天这事儿传出去,小万在牙行里可就真成了笑柄了。”
看他打躬作揖,笑容讨喜,余慈也笑:“能卖个好价钱当然好,不过我说的是另一桩生意。”
万全一怔,但他反应很快:“呃,敢问前辈是要买卖?委托?担保?还是……”
“给我介绍个活计。”
说着,他伸手在虚空中划了道符,曲里拐弯的十分复杂,看得万全眼花缭乱,末了更是迷惑:“还请前辈明示?”
余慈就笑:“有什么招魂捉鬼之类的生意吗?”
万全为之愕然。
不过很快的,吃惊的就变成了余慈。
万全拿出本事,将余慈带到了黑沙城下两百丈深的地底。这时余慈才知道,黑沙城下面几乎全被挖空了,形成了一个大空巢,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地道,光线不足,但横竖成网,四通八达。
按照万全的说法,像黑沙城这样的地方,日日受北荒独有的“黑暴”侵袭,环境艰苦,资源贫乏,只有那些低级修士才在此聚居,而稍有地位的修士,则主要集中在北荒地下深处开辟的十个地下城中,两人现在要去的阴窟城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万全也说:“要说阴窟城,住起来比黑沙城舒服一百倍,但真要找活儿,还是黑沙城这些地上城机会更多些。北荒十大城,平常看着没人管束,但说不定就会犯到那些大堂口的手中,风险太大。”
“堂口?”
万全应道:“在北荒,除了最北面两个大城受北地魔宗的影响,宗门势力比较大之外,其余的地方势力,都是大大小小的堂口。在这里,宗门未必有堂口,堂口里倒是十之**都包着大大小小的宗门,嘿,和其他的地方是不太一样。”
余慈缓缓点头,他倒是听明白了,北荒的势力,和凡俗世界的黑道草莽有点儿相像。势力强弱不论,向心力或许有点儿问题……当然,具体的情况,还要进一步观察。
万全果然是一个趁职的牙人,就是给余慈带路的这段时间也没有闲着,而是放出了一个叫“无啮阴鼠”的小东西,先一步钻入地道深处,说是先找自家牙行探探消息。
“晚辈所在的红牙坊,说实话,在牙人这行,算不得什么,只消息还算灵通,若有什么适合的,就先汇集起来,再用我家小牙传回,由前辈您过目,会省不少功夫。”
小牙就是那只无啮阴鼠,外表像是寻常的灰毛老鼠,突出的嘴部却是一种滑稽的长方块形状,看不见牙齿。余慈往无啮阴鼠消失的位置看了一会儿,方笑道:“小东西懂遁术?”
万全一怔,就向余慈伸出了大拇指:“前辈好眼力,无啮阴鼠别的不成,但天生通地遁之法,在地下速度极快,可用来传递消息。晚辈这只花了七百龙宫贝,价格不菲,但也物有所值。”
“确实挺快……”
晃晃眼就十里路出去了,换了他在天上飞,也不过如此吧。
“哎?小万!要么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有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来,余慈眉头一皱,在他感应范围里,竟然没有此人的存在。追寻音波时,才在通道拐角处见了一个中空的圆口,音波就是从这个地方发出来。
万全则是见怪不怪:“是老拐啊,今儿我身边有客人。”
“不急,回头按老规矩捎点儿回来就成。”
万全应了一声,引着余慈进了另一个岔路。不等余慈询问,他就笑道:“这是阴窟城的大椎堂在这儿设的一个卡子,从黑沙城往阴窟城去不用去管,但要是顺着另一条路往北边去,就要缴纳平安钱。当然,要是不交,以老拐那身板,也拦不住,可是经由机关记下形貌,大椎堂也不会轻易饶过。”
随后一路上,两人又经过了几个岔路,据万全说,有的地道甚至通往数万里之外,但这种路径一般都把持在大堂口手中,里面甚至布下禁法机关,通过时,要缴纳的平安钱自然更重。
说着,万全就半说半唱起来:“莫看天下的路径千千万,修士遁地又飞天,别的地方管不着,北荒就认平安钱。”
余慈听得愕然,旋又大笑:“我以为北荒是散修的天下,一向无法无天来着。”
“前辈其实说得没错。北荒确实是散修的天下,也确实是无法无天。”
万全点头赞同:“什么堂口都是由散修聚集来的,只要背后有个大堂口,或者是自家修为厉害,在北荒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管。至于此外的那些……”
他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刚刚那老拐,爱贪小便宜,不过人还不错,做这事儿说不定得罪哪个大能,就算猫得再严实,也有风险,更何况回去堂口还要追究,所以他要点儿小酒什么的,我也都给他捎过来……嘿,也是盼着他回头多照应我两回。”
余慈若有所思,慢慢点头,万全见状,暗吁口气,他这话有个名目,叫“放心话”,就是说些掏心挖肺的言语,示人以善意,很容易就拉近双方的距离,消除对方的戒备心理。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顺利,可是他心中迷惑也越来越重……这一位看样子确实是刚到北荒没错,洪爷那边儿,是不是摆乌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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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慢走,日后常来照顾。”
店伙计强堆着笑脸,送余慈和万全出门。汇入店外人流之后,余慈五指内握,将手中三枚乌金似的蚕蛹转了一转,心满意足地收起。
这三枚乌金蚕蛹,正是他之后一段时间所需之物,其本来价值至少是他两年猎获的兽骨妖丹的四成,但万全这个牙郎颇有几分本事,经过几次倒手交易,竟是硬生生压落一半,让他手边宽裕许多。
北荒资源贫瘠,但商贸发达。南方多个大商家都在此设有分号,地下十大城中,亦是商会密布。依照余慈原来的打算,是要到随心阁寄卖了,却让万全以专业眼光制止:
“随心阁在阴窟城的生意,让海商会挤得厉害,已经是开不下去了。据说近几日就要北迁到千幛城去。故而在收购原料上不会上心,但处理积货就相对大方些;相反,海商会正扩张的时候,原料上的口子大,可外售又不比随心阁了。这里面来回倒换,差价很是不少,若前辈不嫌弃,不如让小万我使把力?”
余慈无可不可,就让他试试看。没想到这个面容青涩的修士,当真有几分手段,将他的兽骨妖丹、随心阁的如意钱、海商会的龙宫贝、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回倒换几次,竟然真给做成了。不免感叹,术业有专攻,古人诚不欺我。
他在这儿感叹,一旁万全其实也在眼蹦。
这位看上去很和气的人物,猎获的兽骨妖丹竟然个个都是精品,只那十几枚鬼猴利齿,什么都不用做,拿出来就等同于极品匠器,换个巧匠,稍用用心,足以制成一件值得长年祭炼的法器了。要是拿回红牙坊的话……
他摇摇头,挥去不切实的念头,反而愈发谨慎起来。
鬼猴……那可是群居的凶兽,在天裂谷中,寻常还丹修士见了都要绕道走来着!
不管洪爷认没认错人,这回怕都是个惨烈的局面啊!
正想着,那边余慈示意他伸手,随后将一把东西拍在掌心。万全看了眼,头皮就是一麻:这不正是他刚刚还在流口水的鬼猴利齿吗?
而且这一把,起码是十五枚往上,险险就拢不住——这就是一件中品法器啊!
“权抵佣金吧。”
余慈微微而笑:“万小哥儿做事,让人觉得熨帖,后面还要麻烦你。”
“前辈太客气了,这……其实用不了这么多。”
万全早就觉得这位前辈就是个大气的性子,眼下再一次确证,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但十五颗影猴利齿,实在是让他难以推却,正纠结的时候,耳边又听人说话:
“亏得万小哥儿本事,刚到这儿就接了活计。但我在儿人生地不熟的,莫要绕迷了路,就想耽搁万小哥儿两天生意,请充当一回向导,如何?”
“这个……”
余慈不给他推拒的机会,握着他五指向内收拢,做定了这桩买卖:“这就是一事不烦二主,万小哥儿也能省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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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追魂
在余慈的印象中,阴窟城的照明非常有特色。
因为是在地下,采光应该是很重要的事项,一路走来,他至少见到了三种光源。一种是在高高的穹顶悬浮的光球,颜色炽白,可以照射数里方圆,因其远近高低而明暗有别,形成一块块的光斑,映照得下面光怪陆离;另一种光源则是镶嵌在洞壁的莹石,星星点点,远远看去恍若星空一般,十分华丽,光线却是柔和适中,体感舒适。至于最后一种……
余慈站在路边好一会儿,都没看到光源究竟在何处,似乎那就是自然的天光,从淡灰色的岩层中照射下来,若不是在两种光源交界处,对比强烈,说不定他真要忽略过去,不过他身边还有一个万全。他就问道:
“这地方是怎么回事?”
万全心里还在纠结着,他没有也不可能拒绝余慈的邀请。就算余慈是个好脾气,阴影中还有洪爷呢!那位大佬是城中大椎堂外事主管,通常情况,就主掌着阴窟城的生杀大权,他人微命贱,可是红牙坊里……
这时候,余慈的问话过来了,他愣了愣神,“呃啊”一声,忙笑道:“前辈,这就是真修圈了。”
来时的路,万全已经给余慈说起过阴窟城的大体结构。
像所有大城一样,阴窟城也在强弱贫富之间划下清晰的界限。便如余慈现在踏足的地方,即阴窟城西北角,号称“真修圈”,即那些势力强大又或实力高强的修士居住的地方。紧挨着“真修圈”,便是随心阁、海商会等大商家打造的商业地带,由此向东南推移,则逐渐杂乱无章,到最边缘的区域,更是陷入彻底的无序状态。
余慈刚刚见到的三种方式的照明,正是区分三类区域的最简单办法。
万全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正想进一步解释,却又看到前方的人影,忙换了话题:“前辈,前面那位披素袍的,就是请托的事主,姓郭名堂,圈子里有个‘白衫’的名号……”
两人到真修圈来,正是为了余慈要求的“招魂捉鬼”的活计。这种活儿在修行界是有点儿生僻,但并非没有市场,不过是不常在眼前晃而已,只要有心,找着也不难。
不过呢,仅从职业的角度看,万全心中还是有些疑虑。在他看来,这种活儿,未免太敏感了些……便如眼下。
素袍人郭堂在为余慈介绍情况:“家师前夜做晩课时,不知为何,突然不幸,全身完好,并无伤痕,只是魂魄离体,事情来得蹊跷,所以请高人前来,一探究竟。”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事主居所前。这里外围是一圈房舍,面积不小,也颇为精致,但地位最高的郭堂师尊,却是住在房舍后面开凿的崖壁洞穴中。余慈一路行来,也见到不少类似的情况,颇为好奇,但眼下不是时候,便按住好奇心,跟着郭堂进了岩洞。
岩洞里本来颇是宽敞,但装了二十几号人,已经有些拥挤。余慈进来的时候,里面就是微微骚动,余慈搭眼一扫,便知正是人心惶惶,想来魂魄出窍的这位,就是一群人的主心骨了。
“先生,请!”
刚刚前面郭堂问起余慈名讳,余慈想起万全之前所说的“绰号”一事,随口就取了个“追魂”的名号,让郭堂和万全都为之哑然,郭堂也不好称呼,只含糊地叫先生了。
余慈到了原主人打坐修行的榻前,一眼便看到他这回施术的目标。之前万全已经给了信息,此人是城中一个小门派的门主,人称“周鬼手”,门派虽然不大,但他乃是还丹初阶的修为,在城中也算有些地位。
然而此时,周鬼手盘坐塌,面色发青,呼吸断绝,已无生机表征,显是离魂已久之兆。
余慈打量的时候,后面郭堂小心翼翼地问:“前辈可要法器灵物香案之类?”
都是修行人,对魂魄之类也有概念,人们都知道弱小或伤损的魂魄最受不得阳气,一般来说,做这招魂的法术,都是要清场的,可余慈却是摇摇头,貌似百无禁忌。
郭堂不由看了眼万全。他不认识余慈,却知道万全这个小有名气的牙人。万全算是有口碑的,就是有些时候会被那些大人物指派,做些脏活儿……
说到底,他就是不怎么有信心,余慈虽是蓄了胡须,面相看起来还是比较年轻,而且刚刚从黑沙城下来,身披斗篷,风尘仆仆,像游侠儿多过像精通魂魄神术的高人,也就是修为还能压得住场面,让他不敢置疑得罪。
余慈看了看床那人,又稍稍打量四周,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不过他接下来的动作,就太随意了些:手掌一握一放,像是抓着什么东西,然后拍在周鬼手胸口。
“就这样了。”
“咦?”
茫然疑惑的情绪过去,一屋子的人都有些不豫,却又惧于余慈的修为,不敢多言,心中则在腹诽,就这样摆两个架势,也值三百龙宫贝吗?
他们不满,余慈也在心中摇头:还是差那么一线,种子真符难哪!
这时岩洞内的气氛也为他所察知,他是通晓世情的,很快明白过来,也不在意,哑然笑道:“你们看我有什么用……”
说话间,床前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师傅额头……”
怎么?
没等其他人看个分明,屋中已经是阴风四起,森然如幽狱,偏于阴性的磅礴灵压从床扩散,顷刻间穿透外墙,投到更大范围中去。
一屋的人都是瞠目,后面郭堂视线绕过余慈,注目过去,才明白刚才的叫声是什么意思。此时此刻,他师尊额头正凝出一颗莹然光珠,闪烁如星辰,光芒渐盛,最后竟然像是燃起了火,却没有烧灼皮肉,而是透进了脑宫之中。
“呵……”
淡淡的气雾从周鬼手口鼻间透出来,竟然有了些微的呼吸。且其双目半瞑,真像是要醒过来一样!
一时满室哗然:竟是活了!
偏在此刻,余慈平淡开口:“这只是聚拢了一些残魂,有了些基本意识,其实周门主早已经神魂崩碎,只不过是戾念留存,才勾着些微生机不散。”
郭堂呆看半晌,才记得询问:“那,那……”
“我力止此矣。”
说罢,余慈冲他点点头,迈步出了岩洞。但没有走多,郭堂一路小跑追过来,也学着万全叫起了前辈:“前辈,前辈,晚辈有一事不明,师尊他这等模样,总不是自己走火入魔!”
“我只负责招魂,其中详情,那是另一桩生意……”
郭堂觉得这是要加码,但他也不犹豫,立刻就要再请余慈回返。此时万全已经觉得不对,就有些担心,万一这位爷一口答应下来,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变数。
不过余慈比他想的还要有分寸,他目注郭堂:“你确认你想知道?有能耐知道?”
没等郭堂做出决定,他已经笑着走开:“这生意我不接的。”
郭堂呆头鸟一般愣在街口,看着余慈远去,终究没有再说出话来。
万全暗吁口气,忙快步跟。在他看来,余慈的选择确实比较聪明,涉及周鬼手这样的还丹修士生死,无论如何都是件大事。当初余慈选择这桩生意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妥,只不过心事太重,没敢劝说而已,现在余慈能及时收手,就算不那么利索,也说得过去了……
他快走两步,想再和主顾谈一谈,但目光移到对方脸时,却猛地一怔。只见这位前辈胡须半掩的脸,不知何时腾了一层血色,如丹朱涂染,十分醒目。
“这总不是累的……”
万全挥去这个不靠谱的念头,余慈面色虽是通红,但绝不是疲惫引起的气血波动,现在他脸几乎要放出光来,倒更像是一种独特的法门。以万全贫乏的修行知识,也实在无法判断。
回头去问陆姐……
见识到了余慈神奇的招魂手段,万全心里更是七八下。传说中这些精通心意魂魄法术的修士,或有看透人心的异能,他的所作所为,真的瞒得过去?
这时候,他却听到那位轻叹了口气。
“前辈?”
“之前听你说真修圈,以为是个清净的地方,没想到也不太平。若是想在阴窟城寻一处能安心修行之地,看来不是那么容易。”
万全弄不清余慈的想法,只能顺着话音小心翼翼地回应:“若是前辈想要清净,那还真要在真修圈了,当然不是周鬼手所在的外围,而是百转风洞周边,也即真修圈的中央区域才好……”
“百转风洞?”
此时余慈脸的红光已经褪去,面色恢复了正常,正侥有兴味的看来。万全回之以笑脸,正要再说,却见对方又转过脸去,目光投向远处某个位置。
“想试试水,却湿了鞋……两年多没和人打交道,我的脑子僵了点啊。”
万全只觉得莫名其妙,但当他顺着余慈的视线看过去,却是猛抽一口凉气:“宿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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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宝蕴
此时两人还没有离开真修圈,这一片区域非常清净,所以他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相隔半条街,一处三层木楼,像是茶舍之类,临窗有一个中年人,穿着湖绿长衫,冷冰冰看过来。
“你们这儿‘爷’还真多。”余慈随口一说,便笑问道,“这是何人?”
万全有些魂不守舍:“大椎堂副堂主,宿通宿爷。”
双方的相隔不过半里左右,对还丹修士来说,已经是非常危险的距离了,余慈眯眼打量了一回,见那人面目还算端正,只是长了一对吊八字眉,眉宇间阴气森森,周身气机则盘结如珠,若有若无,收拢得颇见功底。
宿通在大椎堂中地位极高,真论职位,还在洪爷之上,只是洪爷手中拎着外事大权,两人才差不多。不过万全就不明白了,洪爷那边明明说是要引人入伏的,宿通却在此时出来,且看他样子,根本就是要动手了,难道要提前发动?
稀里糊涂的时候,却见楼上有人匆匆走去,递了一枚玉简。宿通也是一愣,看着玉简,很久都没有抬头。
“看来是临时有事儿,打不起来了。”
余慈笑了一笑,不再管那边,自顾自地往前去,万全一时却没有动弹,而是看远处楼上,宿通果然是起身,甩手走开,再没有看余慈一眼。
原来如此!万全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是乱了心绪,混淆了前因后果……他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周鬼手和宿通因为一场口角引发了争执打斗,当时还闹得满城风雨,后来是周鬼手请了城中一个耆老化解,不了了之,但宿通这人,一来睚眦必报,再来他确实是阴窟城中极精擅魂魄心意之术的一位!
周鬼手落得那般下场,十有**是宿通下了黑手,故而对余慈横插一腿十分不满,但他得了消息之后马上收手,果然还是更看重那边的事情……
万全只有苦笑的份儿,这时候余慈已经把他落下了十多步远。说实话,看着前面的背影,他有种掉头逃走的冲动,但最终,他还是咬咬牙,快步跟上。
“前辈,前辈!”
万全不用装也是紧张的样子,追上去道:“宿爷是大椎堂的头面人物,在这阴窟城,大椎堂几乎就是半边天,这个……”
他没有把话说得很露骨,因为怕引起反效果。他现在想趁着宿通现身的机会,游说余慈按照他的安排行事,按照前面余慈对他的信任,他还是有把握的。只需稍加引导,就可以让余慈自己朝大椎堂设下的陷阱里跳。
“嗯,挺麻烦的。”余慈点点头,坦率承认。
“如此,前辈最好……”
话说半截,他忽然有点儿说不下去了,倒不是他良心发现什么的,他小万做这种事也不是一桩两桩了,良心或许还有,但从来都是事后才冒出来的。他吞吐的缘由,说到底还是恐惧。
这感觉看似来得突兀且没有道理,但万全却不敢轻下结论。做这种事儿,要的就是个直觉,或者说是所谓疑惧之心,真要做得肆无忌惮,尽早都是个死字。
这时候,余慈却主动相询:“最好什么?”
万全背后凉浸衣衫,却再也犹豫不得,一咬牙道:“前辈应该也是个有身份的,若是在这里有什么关系,最好请人调解一回,把事情说开了,也能免得误会和麻烦。”
一句既出,他全身都要虚脱。
说到嘴边,他终于还是改口了。他说这些,不是为了诱余慈入伏,而是确确实实存了提醒的意思。他是想着,这位“追魂”前辈,实在不太像是五哥所透露的那一位,要是及时明确了身份,或许会省了那一回血杀场子,那样,他也就解脱了。
可惜,余慈回应得很干脆:“初来乍到,哪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他又侥有兴致地询问:“你说大椎堂是‘半边天’,城里就还有与他们分庭抗礼的堂口了?”
眼下余慈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要息事宁人的样子,万全心中哀叹,仍只能做出回答。
要说阴窟城这座地下大城,在北荒已存在了超过两劫时光,但对北荒整体而言,仍只能算是个新贵。相较于北部和东部的那些大城来说,本土势力其实还没有稳定下来,缺乏一个能够长期压制异己的强大力量。
这百来年,大椎堂确实风头极盛,诸方不甘寂寞的散修纷纷来投,实力水涨船高,但与之同时,他们跋扈的行事作风,也招惹了不少对头。阴窟城确实没有能与他们相提并论的堂口,可是各方隐约形成的联手势头,仍能够让大椎堂投鼠忌器,不至于真的全无约束。
“像是常年驻守在百转风洞的房先生,是城中各势力公推的百转风洞大总管,负责这一修行之地的分配,声望很高。周鬼手和宿通的争斗,就是他调解的……”
说到这儿,他忽然醒悟,周鬼手之死,说不定就是大椎堂给房先生眼色看,却被“追魂”前辈搅了一通,怪不得宿通恼火。
那边余慈也明白了,百转风洞应该是一个利于修行的灵脉窍穴之类,他便道:“小万你帮我在百转风洞要个位置?”
“这个,一时半会儿怕是办不下来。”
万全这是实话实说:“百转风洞是真修圈的核心,对修行有大用。可里面空间有限,算上长住的、租住的,已经占得满了。真想要的,要等缺额出来,再下力气争抢……”
余慈想了想,也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又道:“我长途到此,有些乏了,总要找个清净地方休息,小万你有什么好地方推荐?”
万全本想一口答应,忽地想起件事,忙道:“不知前辈想住多长时间?”
“五天吧。”余慈随口道。
万全登时脸色发白。
“唔,等等,三四天也可以了……”
万全没有一点儿好转,脸上甚至都有些发青。而不等他缓过劲来儿,街口上忽然有人招呼:“小万?”
嗓音腻甜,还有一个戏弄式的半长音,荡漾的音线让人入耳难忘。万全一震扭头,只见一个火红的人影在这边招手,看着是穿一身轻便的春衫纱裤,腰间围了一幅短裙,十分利洒。招手时窄袖的袖口褪到臂弯,露出雪白的小臂,很是吸人眼球。
万全见了此人,当即唬了一跳,未等回应,余慈已经笑道:“这是何人?”
“是晚辈在红牙坊里的师姐。”万全额头见汗,只能勉强维持着心态不崩掉,“她和晚辈嬉闹惯了,前辈勿怪。”
“倒是不假伪饰。”
余慈的赞语声中,那女子见万全没有回应,干脆笑吟吟地走过来,她身姿并不甚高,然而玲珑有致,稍有动作,薄薄的春衫下近乎夸张的曲线起伏,当真是惊心动魄。万全却完全没有观赏的心思,离得近了,他便要埋怨:
“我这里有客人……”
女子一头乌发盘髻,却垂了两缕在脸侧,更添妩媚。其眼神也极是大胆,乌噜噜地一转,便将余慈上下打量了个遍,紧接着便向万全道:“坊里有急事儿,陆姐叫你呢,不妨暂由我来招待客人,怎样?”
话是询问的意思,但女子可没有给万全任何拒绝的机会,转脸就向余慈福身行礼,笑道:“奴家宝蕴,来得冒昧,这位前辈可莫怪罪。家中确实有急事,要小万回去。要是前辈不嫌弃,奴家愿暂代几个时辰,无论如何,务必使前辈满意。”
余慈打量着这妩媚大胆的女子,面上不置可否。那边万全却是急了,换了平日,万全绝不会争,但眼下则是万万不可,他把头连摇,尚未说话,有个声音响起:
“好啊。”
余慈笑吟吟地开口,代万全回应:“小万你既然有事儿,悬在心里也不好,不妨回处理完了再来。我想令师姐在此,做事也不会比你逊色。”
万全立时就不言语了,想给宝蕴暗示点儿什么,但莫名地手脚微颤,全身力气都化掉了大半,竟是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宝蕴见他这模样,秀眉几不可察地微蹙,旋又妩媚一笑,娇小丰润的身子往余慈身边靠了靠,温热的香气氤氲缭绕,薰人欲醉:“既然前辈不嫌弃,宝蕴敢不用心?”
**********
作为一个地下城,阴窟城肯定是没有日夜更替的,但在一些有条件的区域,修士们还是会用各种方式加以模拟,免得因为单调的光色,造成那些心理上的损害。
此时,位于阴窟城最繁华旺铺地带的红牙坊,就已经进入了“夜晚状态”,
万全站在光线昏暗的屋里,发挥他记忆力方面的长才,一句句复述他和“追魂”交谈的细节。屋子里面还有一个女子,穿一身粗布衣裙,默默地擦拭屋内桌椅家具,像是最普通的侍女仆妇。
但也就是这个侍女模样的女子,在擦拭家具的时候,一句句说话:
“你捡了条命回来。
“我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想法,但他显然在给你机会,你也比较幸运地把握住了。
“此人决不是灵犀散人,大椎堂想必要空欢喜一场。
“至于其实力,看看宝蕴是个什么说法。”
话音刚落,外间就有人嚷道:
“气死人了。”
第五章 见光
伴着话音,屋外有人一阵风似地卷入,带进来满室温热香风。
万全正是冷汗潸潸的时候,但见了来人,也喜得叫起来:“宝宝姐,你没事儿吧?”
“真是气死人了。”
宝蕴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妩媚风流的模样,便是发恼,也自有一番风情,她径直解去盘髻的发簪,任青丝垂瀑而下,顺势咬着一缕,狠狠挫牙:
“那家伙看着派头十足,其实就是个色胚,还是没胆的那种,挨挨挤挤的逗人火气,临到头来却说要休息,把人给赶了出来……”
万全见她完好无损的回来,已经是谢天谢地,但又觉得宝蕴的话好没道理,他路上曾经有意带余慈到阴窟城最繁华的地带转了一圈,为的就是看一看有没有可趁之机,可没发现余慈有什么寡人之疾。
再说了,难道还真要那个……赤膊上阵,才让她宝宝姐满意么?
万全有点儿尴尬,没有再接话碴,宝蕴仍在那里发脾气,不过当屋中那位正清理案上描金玉瓶的“侍女”开口时,她马上不作声了。
“侍女”还是问万全:“你说那人发力之后,脸上血红?”
万全连忙应是,又问道:“这是不是什么特殊的法门?“
听他们在说正事,宝蕴也不纠缠了,她天资平平,修为平平,但对这些很有兴趣,依旧轻啮青丝,含含糊糊地道:“还有这事儿?是什么邪功吧,听说北边有一种‘血灵大.法’,一使出全身血红,到厉害处,直接放血光什么的……”
“不,这不是法决,而是气血冲关之相。”
“咦,是样吗?”宝蕴和万全都是迷惑。
“侍女”收拾房间终于告一段落,又揭去四壁明珠上的遮光罩,很快房间光亮透穿而出,她这才挽落袖口,淡淡道:“听小万说起此人的性情,起码是一个颇有心计,沉得住气的人物。小万已经露了破绽,他便是色胚,也不至于和宝蕴纠缠。”
“陆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宝蕴听得有些不爽,“他明明有动……”
话说半截,她才想起,其实从头到尾,余慈还真没有什么特别轻薄的举动,倒是她主动试探的次数不少,那人来者不拒,分寸却把持得极好——哼,就算不是色胚,也绝不是个清清白白的雏儿!
这时候“侍女”,也就是陆姐开始问她:“此人实力如何?”
“还丹初阶。”
宝蕴回答得十分干脆,她修行上乏善可陈,不过天生感应敏锐,陆姐也专门培养她这方面的能力:“我用‘通机法’试探了,又用‘五色云盘’测过,现在上面痕迹应该还没消去呢。
说着,她从随身香囊里拿出一件仅杯口大小的精巧物件,看上去像是个罗盘,上面有赤黄青紫黑五色分列,此时云盘中央的小小指针正停在赤色区间。
“果然如此。”
陆姐已有定论:“所以他并非真的轻薄,而是身上气血过旺,你又对阳气敏感之故。看情况,他大概是缺少丹诀,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还丹迟迟未成,气血鼎沸,却疏导不利,以至于此。”
“原来也不过如此。”
即使陆姐已经纠正了她的错误,宝蕴仍没有改变已有观感的意思,表现得幸灾乐祸。陆姐也不管她,转脸又对万全道:
“还丹初阶确实不算什么,但如此情况下,大椎堂为何会把人认错,才是最奇怪之事。小万,这件事儿,你去查查,可以从那个孙五身上下手。”
孙五也就是那个威胁万全的“五哥”,论修为,小万肯定不是对手,但比心机手段,则要胜过太多,当下点头应承。
陆姐沉吟道:“连孙五也能探知风声,事情也不能遮掩太久,大椎堂随时都会变卦发动,你身陷其中,有些事情做出来就再无转圜的余地,所以要预做准备,像今天这样给那人透露些善意,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宝蕴却有些不满意:“首鼠两端也不好吧,大椎堂可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
陆姐摇摇头:“正因为如此,我们还要担心,大椎堂事成之后,封堵消息时,会用什么手段。”
“喂,不是吧,杀人灭口?”
陆姐没有回应,只是进一步分析道:“若大椎堂真把他当成那个灵犀散人,要确保万无一失,也要高手齐聚才成。但如今唐禾携强手北上,就是闻讯赶回,时间来不及不说,说不定还要引来旁人注目,难以独吞,我想他们最可能的就是召回千幛城的楚河,再加上宿通、洪远等,纠合十个左右的还丹战力,出其不意之下,或可成功。”
“楚河?”
宝蕴脑中浮现出某人的形象,随即“恶”了一声:“也就是说,楚河那个色胚一回来,就是他们发动之时?”
**********
青芒渐渐收敛,室内光线变得昏暗起来,余慈倚靠在清凉的洞壁上,瞑目养神。
不得不说,那个外表热情妩媚的红衣女子虽然敌意深藏,但安排的这处地方相当不错。此地名为“百转行馆”,也是在“真修圈”内,既名“百转”,当然是要沾百转风洞的光。
事实上,它离百转风洞区域也确实不远,号称沾着风洞余脉,也能说得过去。更难得区间布局很下功夫,通过在地底上下分切,让每一个住客都有超过一里方圆的独立区域,外围又以层层禁法布控,最大限度地保证住客的私人空间。这样的地方,租住下来价格不菲,但物有所值。
余慈特意要了最上面的一层,不在于位置好坏,只是方便行事。
耳边有影鬼在聒噪:“快点儿处理乌金蚕蛹吧,把法坛早早建好,能省不知多少事。”
“还早呢。”
相处两年,明知这厮自有算盘,余慈对他的容忍度也高了许多,他微微一笑:“建一座步罡七星坛,除了坛体,还要祭牌、令牌、法印、旗幡等物,如今有了乌金蚕蛹,也不过是旗幡沾了点边儿,一两年之内能收集完材料也不错了,有的是时间抽丝织绵。”
“嘿,我急你也急啊。九曜六符中,就一个追复生魂定星咒,差一线不能结成种子真符,才闹得气血鼎沸,内火焚心,要是有法坛在,行几场法事,高屋建瓴,说不定早就办妥了……”
“是吗,但愿如此。”余慈语气轻松,是真的不甚在意。
我忍!
影鬼忍得差点把附魂的妖物头颅牙齿咬碎,但也没有办法,只因余慈确实有底气这么说。它只好转移了话题:“就算是误会,这边的地头蛇看来是也不是个愿讲理的,你招惹了这场麻烦,想好怎么应付没?”
“怕什么,先看看吧,顶不住了,就跑到你徒子徒孙那里当爷去……”
余慈笑吟吟地说了一句,对桌案上恨不能跳起来的妖物头颅摆了摆手:“我去见见天光,你去吗?”
影鬼余气未消,很想有骨气地说一声“谁在乎”,但最后从干瘪的口腔中出来的声音却只是一个字:
“去!”
“那就去吧。”
余慈一直半闭半睁的眼睛倏地睁开,冷光迸射,映得一室皆白。有一道清光从眉心处射出,在室内一卷,便渗入头顶的岩层,不见踪影。桌案上,妖物头颅没有动地方,不过闪耀的赤芒已经黯淡下去。
重重禁制的岩层可以屏蔽绝大部分修士的神意探测,封堵超过万钧之力的巨力冲击,但在此时的余慈眼中,便如透明水波一般,清光介入真实与虚幻之间,便似有穿梭虚空之能,岩层不能造成任何阻碍。
在穿透岩层之时,清光还在变化,渐渐拉长、放粗,上面次第铺开细碎晶莹的光片,慢慢也有了头尾之分。
此时岩层终于到了尽头,外面就是砂暴飞卷,遮天蔽日,已经变化形态的清光长影却视之如无物,一路上行,转眼高蹈入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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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荒从来不见天日。
汹涌的“黑暴”在这片贫瘠的荒地上肆虐,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永不停歇。但它终究还有一个极限,在近百里的高处,黑色的风暴势头已弱,再也碰不到更高处的澄静天空。
一些修为高强,又急着赶路的修士便根据这一点,冒险穿过黑暴区域,到达这个高度以便全力飞行,待到了目的地上空,又冒险钻下去。这是速度最快的方式,也可以避过北荒地下层层哨卡,然而必须要说,一般情况下,这种做法,风险和收益是不成比例的。
要知黑暴不仅仅是黑暴,里面还生活着许多不惧飞砂飓风冲击的猛禽妖物,它们大多生存在高空区域。这些强大的生灵,平日为了生存,自相残杀已经腻了,若有新鲜的目标进来,它们非常乐意多花上一番力气,从红了眼的同类嘴下,分上一杯羹。
不过在北荒,甘冒奇险的人从来都不缺乏。此时便有一个灰黑色的梭状飞行法器,几乎是贴着黑暴顶部的“巨浪”滑行。飞梭上的人已经非常习惯于类似的行为,此时阴窟城在望,他们各自调整,准备迎接最危险的一段旅程。
此时,负责观测周边环境的修士呼道:“东北方向有浮云船,不是过境,像是本地猎团……”
“先藏一下,看看虚实。要是不成,通通抹掉,无论如何,咱们回城的消息,都要给封着。”
飞梭体积不大,里面只有五个人,但高踞主座的那位口气不小。观测的修士也很沉稳,只应了一声,但紧接着,他那边猛地一静,再开口时,嗓音便是荒腔走板,也不是惊惧还是兴奋:
“怪……怪物啊!”
第六章 夺丹
主座,楚河正摸着光滑无须的下巴,听到手下的呼声,稍稍停顿了一瞬间,然后他透过飞梭内特设的观察口往外看。.net牛bb下面是潮水一般的黑砂风暴,更高处则浮云船,看得出来,那边的蠢货应该还没有发现半藏身在黑暴中的自己。
“噢哦,船好像有个娘们儿,身条儿不错!”
楚河一点儿都不掩饰自家的爱好,在还丹阶蹉跎了将近四十年时光,修行进已经完全绝了指望,他除了这点儿爱好,也没剩什么了。当初他投入大椎堂,不正是因为在这里可以更为肆无忌惮地玩女人么?
不过……
“哪有怪物?”
他视线转了一圈儿,有些不满。在北荒,确实有一些特别强大的凶兽妖物,会猛不丁地跳出来,但那种只具备原始野性的家伙,从来不会掩饰它们的气息,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任何感应。
“老梁,啥咋呼什么……娘的!”
话说了半截,就变成了粗口,楚河一下子站起来,盯着观察口里相对狭窄的视界。
近百里的高空中,没有黑潮遮蔽,空气澄澈,今夜月光又好,可视距离是相当远的,像他这样的还丹阶修士,真运用目力,足以看到百里开外。
所以他看到了,远方相隔近五十里的汹涌黑潮层,有一条长影在里面翻动,刚刚应该是一次潜游,现在那家伙腾飞起来,在高空皎洁的月光下,肆意展示着它修长的身姿。
相隔这么远,还能如此清晰,块头想来也是不小,其颜色乌黑,几乎与黑潮同色,这才让楚河之前走了眼:
“蛇?蛟?还是……龙?”
那种体积长度,还有模糊的轮廓,让楚河只能想到这三种可能。但不管是什么,这样一个大家伙,而且是从未在北荒出现过的大家伙,肯定价值不菲,若是后两者,说不定还能取得所谓“精血丹珠”之类,以之炼丹,价值更要翻不知多少倍!
当然,向这种怪物出手,危险也绝不可忽视。
不过楚河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拍板道:“如此奇物,绝不能错过。”
有手下就奇怪:“咦?阴窟城那边?”
“什么阴窟城?”
楚河冷瞥了记这个不识趣的家伙。奇物当前,什么灵犀道人,什么黄泉秘府,统统滚蛋去,蠹修为什么称之为蠹修?北荒为什么称之为北荒?那就是因为在这里的人从来不指望什么长远的利益,而只是盯紧眼前的收获。d
要知道,这里是北荒,充满着诡变和绝望的北荒,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有可能完蛋,在这种情况下,指望着按部就班,完全按计划行事——那是笑话。
他就很奇怪洪远这回的行事风格,太求稳妥了,万里迢迢把他从千嶂城召回,还是为的黄泉秘府这么一个大宝藏——他有这么大方吗?
动手!看着黑潮中的龙蛇长躯,又看向浮云船那个姿色应是不俗的女修,他心中燃起了熊熊火焰。
再不理睬手下的蠢话,楚河开始下令。当然,他还没有傻到让自家五个人直接冲去的地步。现在局面对他很有利,两个目标都没有发现他这几人的存在,偏偏浮云船的猎团,应该是看中了那个龙蛇难辨的怪物,他大可坐山观虎斗,最后坐收渔利。
两个目标都没有让他失望,从他这个角度看,那条长影仍在黑潮间嬉游,真把黑砂狂潮当成海水玩耍,而高空的浮云船,则已经亮起了符法灵光,一群人马,至少二三十个,都在蠢蠢欲动。
他只需稍稍拿出一点儿耐心……
呃?
他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便在前一刻,奇特的元气震荡从混乱的黑暴中分切出来,就像是水面乱波中,一圈未受影响的涟漪,无比地醒目,也无比地古怪。
涟漪的中心,就是那条龙蛇长影。也不知它用了什么神通,数十里方圆的天地元气都受到影响,紧接着,他看到龙蛇长影昂起脖颈,大口一张,就有金光透出,在高空凝定,滴溜溜打转。
离得太远,楚河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是颗色泽淡金的光珠,然而这答案,就是用脚趾头想也想到了,刹那间,楚河的眼珠子就变得血红:
精血丹珠!
高空明月正与之生出感应,月华如水,恍若实质般投下,注入悬空光珠之中,再透过光珠一路顺下,渗入龙蛇长蛇巨躯,一旦开始,便无休无止,澄静的月华甚至将龙蛇长躯的漆黑颜色也洗掉了一层。
“这难道就是吸收日月精华?”
如此场面,不要说是别人,就是自诩见多识广的楚河也是首次得睹,一时都看得呆了。
这边还在发愣,浮云船却是意外地早早做出了反应,不知是谁出手,一道银光划空而过,楚河的眼力不错,立刻分辨出来,那是一个高速旋转的银盘,观其轨迹,恐怕不是去直接“屠龙”,而是要切入龙蛇长影和精血丹珠之间,来一个“龙口夺珠”!
紧接着,又有两道人影追着银光轨迹飞掠而,竟只比那飞盘慢一线,速度惊人。
那速度看得楚河一皱眉头:“两个还丹……不,至少是三个。刚刚掷盘的那个,没可能恢复这么快。唔,敢在四五十里外出手,就算法器了得,也很托大啊。”
这个猎团的实力看去倒不是他预想的那种水平,不过楚河仍不担心,只是将原计划稍做调整:
“不用再想着把那群人杀光了,从黑潮里潜过去,先夺精血丹珠,再视情况去留。搞出这么一场,别人只会觉得咱们是为这条龙蛇怪物来的,反而不会疑心阴窟城那边,也算两全其美。”
手下齐声应是,意气高昂。这也算是一伙子骄兵悍将,几乎是大椎堂在千嶂城的所有精锐,五个人中最差的也是还丹初阶,五人合力,足以在阴窟城这种地方横着走。
飞梭一个猛子扎进黑潮之中,在砂暴中穿梭,迅速与龙蛇长影拉近距离,速度比前面两个还丹修士还要强出一些。
楚河见士气可用,愈发智珠在握,他嘿嘿笑了几声,然而下一刻,笑声便猛地给扼在了喉咙里,
五十里距离其实不算太远,飞掠的银盘是一种颇为物殊的法器,在其自旋中不断抽吸周边天地元气,速度越来越快,杀伤力也越来越强,到得最后,已经完全失去了形体,化为一道纯粹的光,眼看就要从龙蛇之首和悬空丹珠之间抹过。
这时候,那道龙蛇长影才有所感应,眼看已是迟了。便在此刻,一直缩在龙蛇长影前腹的两只利爪,突地前探。
相较于百尺长躯,两只利爪的长度实在不算什么,照视觉感受,无论如何也碰不到已经越过头顶的银盘流光。可事情就是这么奇怪,高空中“当”地一声响,斜刺里撞来的尖勾利爪击中了银盘流光侧面,用力极巧,一下子将银盘崩飞出原来的轨迹,从丹珠和龙蛇长影之间的月华连线外飞走。
银盘是有修正轨迹的灵性的,一击不中,就要再攻一次。可是没等它修正轨迹的圆弧绕完,又是那对利爪,冲着银光轨迹前端准确撞击,又发出“锵”地一声震鸣,随后,这声音就哑了。
两只利爪内收,将银盘牢牢固定,然后……硬夺了过去!
“开什么玩笑!”
楚河也曾注意到龙蛇长影收在前腹的两只利爪,却绝没有想到,爪子还有这般神通。刚刚是延长了?还是幻化了什么东西?
没等他看明白,后面跟去的两个还丹修士已经做出了反应。
那二人都不是弱手,也计算过银盘一击不中的种种可能,立时就做出合理的变化,两人身形一分,各划一道弧线,做出左右夹攻的虚实变化,以此牵扯怪物的注意,依旧是打精血丹珠的主意。
便在此刻,那龙蛇长影摆了摆脑袋,似乎打个喷嚏,一圈稀薄气雾扩散,把两个还丹修士迎头罩住。
下一刻,月光明亮的高空中,响起两声长长的惨叫,两个还丹修士连还手之力也无,一头撞向下方汹涌澎湃的黑暴里。
这种情况下去……他们还活着吗?
这一刻,正在迅速接近的两拔人马,都猛地一滞,不知该如何反应。
“哪边来的毛贼?影鬼!”
在用太阴炼形法修炼的时候,余慈的感知灵敏度是在下降的,而且还有一些原因,导致他感应范围受限,这时就要靠影鬼帮忙警戒,哪想到影鬼这厮也是一门心思吸收太阴月华,竟将要紧的事情忘掉了,险些被人冲了修行,反激受伤。
影鬼也知道自己理亏,闷声不响,暗地则全力运使两年间恢复的那点儿力量,以绝妙精巧的手段,化为一张弥天盖地的感应大网,转眼将周边环境探测一遍。
“两拔人,实力……相对你来说,比较不错了。”
具体的情况它还要再细查,但大体就是如此,末了,他多嘴问了一句:“走还是打啊?”
“看情况。”
余慈回答得很随意,不过心象所幻化的鱼龙长躯没有半点儿移动的意思。
第七章 船上
“这怪物,有古怪!”
楚河也顾不得用词上的错谬了,在北荒生活了几十年,自认为也见识了不少凶兽妖物,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稀奇古怪的家伙。
从头到尾,这个怪物不过出了两回爪子,打了个喷嚏,便将局面控制住。要说它厉害,确实厉害,但真正奇怪的是,这怪物反击得太简洁了,没有一点儿兽性的狂躁,而是恰到好处。而且,在重创了两个还丹修士之后,它也没有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而是非常沉稳地悬浮在半空,颇有些渊深难测的味道。
楚河可以断定,这家伙一定有着极高的灵智,或者干脆是已经成了精……呃,难不成是六蛮山的哪个大妖路过?
一念至此,他忙给驾驭飞梭的手下发令:“别急着过去,再等等,再看看!”
不错,他又变卦了,但一点儿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从利益最大化到安全求稳,也是见到那个龙蛇怪物不好欺侮之后,最现实的考虑。很快,飞梭停止向前,潜伏在黑砂大潮中,不过也不能停留太久,否则便有被黑暴吞噬的风险。
楚河不认为在损失了两个战力之后,浮云船上的猎团会淡然处之。要么灰溜溜地滚蛋,要么拿出全部战力,一雪前耻!
“快动手吧!”楚河喃喃催促。
浮云船上的那些人真的很给面子,又或者是两个还丹修士生死不知触怒了他们,虽然没有人飞出来,但巨大的船身开始向那边移动,船上一层层灵光亮起,显然是开动了预设的符阵,说不定有什么威力巨大的武器行将发动。
楚河不得不再次修正自己的看法,也暗抹了一把冷汗。这艘浮云船看上去不起眼,原来也是一种伪装,不说别的,就说这满溢的符法灵光,若他真按他之前的计划,意图来个人宝两得,说不定就要崩掉门牙!
这时候,楚河看到,那个龙蛇怪物仰起头,那颗淡金光珠带着如水月华,开始缓缓下沉,眼看就要没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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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慈抬起头,头顶那颗色泽淡金的光珠,正是他将凝成而未凝成的本命金符,如果凑近细看,便能见到上面无数复杂得让人眼蹦的玄奥符纹,只不过现在绝大部分都只有极淡的轮廓,只有一小部分放出生机勃勃的金光。
不得不说,那些毛贼一出手,还真就攻向了他的要害。
本命金符已经是极要命了,更别提本命金符核心处,可就是他的生死符道基所在。他本是在借助太阴炼形法,吸纳、运化周边天地元气,精进修为,却不想旁边还有人窥伺,且二话不说就要夺珠,也不怪他当场就下了杀手。
莫看数百尺鱼龙体积巨大,威风凛凛,那只是神通外相的显化,不过枝节而已,可要是生死符让人给伤到,可就真成笑话了。
嗯,这也要怪影鬼,是它撺掇着自己摆出这个造型来着,说是最符合生灵天道,修行起来效率最高,眼下效果不说,招惹麻烦的能耐倒是一等一的。
“想惹麻烦的是你吧。”
影鬼阴森森回了一句,这话倒也没错,因为眼下余慈确实不是一个息事宁人的态度。毕竟,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来验证一下两年来,他在玄元根本气法上的造诣。
在天裂谷中这么长时间,触目全是些猛禽凶兽,只能偶尔斩杀些妖魔调剂,他早腻歪到死了。眼下碰到这么一群修为不俗的修士,就远在百里开外的本体中,血液都似要燃烧起来。
“来一场吧,过把瘾再说。”
他哈哈一笑,然而尚未真正发动,一道碧光已到眼前。
“哇噢!”
完全没有预料到是这种攻击,余慈忙来一个扭动,碧光便擦着鱼龙大头过去,随后是一声闷响,身后数十尺,高空水汽凭空凝结,变成一团冰块,又崩碎开来,爆炸冲击强劲,而其中的寒气更是惊人。
“这是碧波阴雷,那艘船上的配备很不错啊。”
余慈发现,受限于距离,感知方面还是有些吃力,要是再回撤二三十里,想必会轻松一些。
念头未绝,浮云船上碧光连发,以超出肉眼捕捉极限的速度一气儿轰出几十发碧波阴雷,打得鱼龙外相周围寒气四溢,冰封十里,形成了一偌大的寒气圈。与之同时,浮云船也慢慢加速,看着竟像是要来一记大冲撞?
船上阴雷连发一直没有停止,真不知是如何储备的,也真叫一个财大气粗。不过鱼龙外相展现出了与庞大身躯完全不相称的灵活,一一避过。直到某一刻,余慈忽然有所感应,紧接着就是一声闷爆,漫天碧光中,有一道突然炸开,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迎头罩下,每一根丝线上都泛着幽碧的光。
这大网开始伪装站碧波阴雷模样,发动得十分突然,且在大网铺开的瞬间,便与之前形成的寒气圈交相呼应,大片虚空都被深重的寒气凝滞了,巨大的鱼龙正好给堵在里面,缠得严严实实。
“这玩意儿总不是专门拿来抓鱼的吧!”
铺开的幽碧大网有点儿像李佑的一气千结阴雷网,但各网结丝线可都是实体。感觉着上面因层层祭炼的而生成咒力,余慈不免腹诽。
五十里的距离真不算远,浮云船几度加速,已是不远,长达二十余丈的船身很有压迫力。在贴近寒气圈的瞬间,船上竟然又有三名还丹修士跳出,先一步飞上,轻车熟路地贴着网结,灌入精纯真煞,刹那间,整张大网都迸出愈发阴冷的碧光,朝着已困住的目标筋骨血肉中浸透。
紧接着,船上又有一个人影飞射如电,直逼已经降到鱼龙头顶不过数尺的淡金光珠。
前二后四,一艘船上跳出六个还丹修士,让余慈也不得不刮目相看:“要真是个活物在此,十有**逃不掉了。”
余慈赞叹一声,这些人实在是专业得很哪,只可惜,他们一开始就找错了目标。
鱼龙外相遵循他的心念,做出反应的,却是两年来渐复旧观的天龙真意。这点儿太古天龙的本能,驱动鱼龙外相猛一挺长躯,自喉间迸发出一声清越穿云的吟啸。
啸音一起,本各司其职的四名还丹修士竟都是一昏,尤其是已经冲到鱼龙近前的那位,音波轰击脑宫肺腑不说,那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怪物还将一直半闭的眼缝张了一张,金光直透魂魄,像是猛砸进去一根钉子,刹那间,他整个身子和思维都木了。
淡金光珠下落,收回到鱼龙口中。
也在此刻,天空中向这边注目的修士们眼前齐齐一花,等视界清晰时,那条龙蛇长影竟已经从幽碧光网中脱身,口鼻间又是“哼”了一声,漫天寒雾中便掺进了什么东西,当头那个欲夺“精血丹珠”的修士同样是惨叫一声,向下翻落。
远方飞梭中,楚河看得呆了:“那怪物难道懂得通玄变化?”
非此无以解释,偌大一个龙蛇长躯,竟然如幻影一般脱出捆缚大网,连个鳞片都没掉下来。
余慈哈地一笑,心中畅快。
浮云船上那些人当然是困不住他的,因为此时的他,其实是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他是将自己的心象投射在现实层面中,更准确地说,是将心象幻化的鱼龙外相展现在人们面前。
是的,这就是心象的投射。
两年前,余慈在心内虚空中,斩却天龙真形之气,换得剑仙昊典诛神剑意,重创何清,直接导致其心魔大劫降临,以至横死。也是那一刻,诛神剑意撕裂内外虚空,打破壁障,硬生生将玄元根本气法的造诣,从“引气入境”,提升到“内景外成”的水平。
从那时起,在理论上,余慈心内虚空就可以在现实层面显化,并将力量完全作用于此,击破了真实和虚幻之间的屏障,开辟出一道新路。
他为什么不怕“气血鼎沸,内火焚心”的恶果?正是因为他虽然在常规修行上陷入了停滞,可在玄元根本气法上,仍然可以继续精进,运化精炼因为“燃髓咒”而日益暴烈的元气,使之有一个宣泄转化的途径,也使得心内虚空的成长持续加速,心象显化在外,就像是一个拥有着余慈全副实力的分身,且真幻莫测,别具神通,如今发挥出的力量,更在他本体之上。
脱出大网捆缚,只看船上那些人的表情,余慈就知道他们再拿不出什么新东西,再加上又用十阴化芒纱放射的诛神刺,连斩了三人,也就不愿再纠缠,摆摆尾巴,转身要走。
“砰”地一声响,浮云船的船头开裂,惨叫声搅拦在彻骨的寒意中,弥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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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掌柜,你赢了。”
宽敞船舱内,高踞主座的男子毫无风度地呸了一声,任唾液飞溅到华美的长绒织毯上,然后他随手拿起座椅旁连鞘长剑,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老子只觉得这帮废物尚堪一用,没想到他们比我想得还要蠢笨一百倍。”
与他相隔数尺,刚刚赢了赌赛的女子脸色苍白,没有任何喜意,她暗叹口气,闭上眼睛。下一刻,惨叫声从舱室迸发,一路延伸到浮云船头,随后便如刀子切过一般,戛然而止。
第八章 浑燎
抱歉,上一章的“陆掌柜”应为“沈掌柜”,笔误已修改。
等惨叫声断绝,女子睁开眼睛,眼前已经是染透了血色。一个在旁服侍的女侍身分两截,死得不能再死,尸身后方,一道狭长深痕划在舱壁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已经中分的船头,还有更多的血渍残尸。
女子脸上血色仍未恢复,但坐姿端正,并没有因为几条人命在眼前消逝而有所变化。这时候,干瘦男子鹰隼般的利眼刺过来:
“愿赌服输,不过输也要输个明白。沈掌柜,你不妨给我说说,刚才凭什么认为,那帮废物办不成事儿?”
女子没有立刻回应,似做沉吟,片刻后方道:“贵属下废或不废,沈婉不清楚。之所以敢下注,却是从浑燎道兄您那边判断而来。”
她的语气与多年训练成的商人式的圆滑背道而驰,毫不意外的,主座上那个脾气糟糕的家伙笑容收敛,眼神阴冷。
在沈婉身后,一直非常紧张的护卫更是要窒息过去了。如果有可能,这可怜的家伙大概会抢上来捂着她的嘴,但现在已经没意义了。女子稍稍调整了下呼吸,维持着语气的稳定:
“那龙蛇怪物的形象,有九分肖似天裂谷特产的鱼龙,且是化龙点睛的级数,浑燎道兄下令时,也是将它视为鱼龙来办。然而以我看来,这条‘鱼龙’多了一对利爪,而且口吐丹珠,吸纳月华,如此变化,从未有典籍记载,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当如是乎?”
华丽的舱室内,阴冷的风吹过,那干瘦的浑燎森然一笑:“沈掌柜怎么不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声音像是阴影中鬼物的尖笑,让人从心底感到畏惧。沈婉也怕,但想到此人嗜杀好虐的恶名之外,也有一诺千金的信誉,且那个死不瞑目的女侍仍横尸在前,她仍未磨消的那点儿血气便顶上来:
“浑燎道兄多心了。”
简简单单的回应,表现出的也是简单明确的态度。
“好胆色,也怪不得随心阁会把沈掌柜送到北荒来坐镇!”
浑燎嘿嘿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握着走向舱门:“输了也好。既然是做生意,我们阴山派也愿意与随心阁、与沈掌柜这样的伙伴一起发财。扣下的那船货物,我如数发还,愿沈掌柜财运亨通,生意兴隆!”
沈婉看着此人背影,终于吁出已经积了很久的郁气,然而就在此时,耳畔又响起了阴冷锐利的声音:
“对了,沈掌柜眼力高明,不如给我提个醒儿,要捉那个怪物,该如何做法?”
沈婉稍一思索,道:“万变不离其宗。”
浑燎用剑鞘击掌,尖笑而出。
“啧,是个麻烦的家伙。”
看见船头被剑气撕裂,影鬼便提醒道:“修为大概是步虚初阶到中阶,这没什么,可那剑意纯粹得很哪……”
“嗯,看到了。”
余慈连看带猜,大约能判断出,浮云船上是起了内哄之类。那一剑扫过,船上自家人至少七八条命完蛋,其中还有一个还丹修士,船头处至今还有戾气缭绕不散。
那人也真下得去手!余慈有些佩服。当然他更佩服的是一剑横斩之时,让人心头一凛的剑意煞力。原本是要走的,但碰到这样的人物,不照照面就可惜了,鱼龙长躯就悬在半空,稍做观望。浮云船上,幸存的那些人都是惊魂甫定,也没有人搭理他。
很快,那戾气剑意的源头就开始移动,不一刻到了船头,停了下来。
余慈调动神意,想弄清那人是个什么模样,但在此时,明月照耀的夜空陡地一暗,剑光如雷轰电闪,破空而至。
“这家伙……倒也干脆!”
纯以修为论,余慈还是有差距的,他也不愿莫名其妙地和一个步虚修士来番生死大战,鱼龙长躯只一摆,周身元气的波动倏然间虚化了,对附近虚空的作用一下子消失,相对应的,周围环境也再无法对他造成影响。
虽可目见,但已经是真实与虚幻的两个世界。
剑光切过,虚空光线扭曲,鱼龙似乎变了形,事实上却毫无损伤……唔?
余慈久经磨砺的灵觉突生反应,来不及细究,他猛地提振神意运化的层次,鱼龙昂头长嗥,一直潜而未出的天龙真意勃然而发,在真幻交界处,与一股凶横至极的力量对冲一记。
这片虚空陡地染上了一层青灰颜色。
哦!
余慈惊叹一声,对方剑意之凶邪强横且不去说,这反应可是超出他预料。
心象确实是在内外虚空中自由移换,可既然映射在此,总要留存一些神意印记,对方就是窥准这一点,直接以剑意冲击,正是抓住他万变之中不变的支点。尤其难得的是,对方在真幻变化中,准确寻觅到他缥缈神意所在,这种本事,简直可与他窥得“生死一线”的手段相媲美。
若是当初从归来庄出来时,那种状态下的天龙真意,如此正面碰撞,余慈倒也不惧,然而自从引动昊典真意,令其屠龙显化之后,那一股最精纯的天龙真意已经毁掉,现在这一股,乃是余慈两年间又慢慢培育出来,雄浑或有,但论刚正纯粹,实是还差了一截。吃对方犹如凶横剑意一撞,显化的鱼龙外相,竟然有些明灭不定起来。
对方也是一怔,但紧接着,皮包骨头的脸孔上,又是呲牙一笑,凝剑不发,却是剑意纵横,虚空阴风惨惨,青灰色愈发浓重,且尖啸连绵,恍若厉鬼横行,翻落九幽。
“真是好剑!”
影鬼大声赞叹,不为别的,就为此人撼动虚空的妖鬼剑意,虽是邪气森森,但其纯粹到极致的强横,就是在当年的论剑轩中,也足可称道了。
余慈闷声不响,若对方以为,捕捉到他神意印记,就可破掉这“内景外成”之术,那也想得太过简单了。不过说实话,看到此人超卓的剑道造诣,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内景外成”再玄妙,又怎比得过剑分生死来得直接和痛快?
可惜,可惜!
也在此时,余慈终于看到对方的脸。那是一个应该用“干瘦”来形容的家伙,远远看去,那是真正的皮包骨头,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骨头支立,全身上下有没有二两肉都值得商榷,标准的饿死鬼形象。
余慈记下了这张脸,再不耽搁,鱼龙长影再一扭动,直扑下方黑暴狂潮中去。
“装神弄鬼的家伙,别逃!”后面那人尖啸追来。
余慈只当听不到,一头扎入黑暴深层,真幻变化的特质在此刻显露无遗。飞舞的黑砂纵然可以洞穿金石,却无法伤他分毫,甚至连点儿阻力都做不到。只一瞬间,便把那人落下了近千尺距离。
后面啸音愈发尖锐,凶邪强横的剑意贯空而下,剑气溢出,与飞砂相激,如万鬼嚎哭,撼人心魄。
余慈心神却是反常地安定,也没有再驱动天龙真意相抗。只在剑意触及的刹那,将生死符外,一颗早早结成的种子真符轻轻激发,铮声鸣响。
后面,浑燎正将剑意运转得兴发,忽地一声惊咦,身形陡然定住,长剑横起,摆了个防御的架势。一缕剑气碰在上面,化为轻烟。
这很正常,还丹级别的剑气固然锋锐,却也破不开他的护体真煞,然而让他无法忽略的是,剑气中含蕴的剑意,却是直刺入他剑势转换间最薄弱之处,像如一根插在心口的尖针,即使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也令人不由悸然。
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遮蔽一切的黑砂风暴,当然,目标早已不见。他皮包骨头的脸上表情愈显狰狞:
“你跑什么、跑什么、跑什么、跑什么!”
浑燎仰天尖啸,妖鬼剑意裹着他的怒火,横贯十里,搅得周边黑暴呼啸潮涌,砂石飞溅。
稍靠上一段距离,飞梭之中,楚河脸色发青,破口大骂:“是阴山浑燎,这个疯子,快走,快走!”
不用他说,几个手下已经驱动飞梭,也不管什么阴窟城方向,只求离那个浑燎越远越好。如此狂飞百余里,几乎不辨东西,楚河才喘上一口气,正要吩咐手下确定航向,耳畔传来“咚”的一声响。
楚河猛一激零,回头,却见一张枯瘦的脸贴着观察口,与他打个照面,又森然一笑:
“谁说我是疯子?”
余慈睁开眼睛,耳中似乎还响着万鬼恸哭的轰鸣,之前剑意对冲的场面也历历在目。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如果是他真身在那边,拔剑相对,当时会如何应付。
结果只有摇头。
他在剑上本有天赋,早早就贯彻以“生死”之机,又有叶缤的半山蜃楼剑意催化,可谓是起点甚高。以往交手诸人,修为有大把胜过他的,但剑意层面,他却一直占据着优势。
这是很正常的,一般来说,修士剑意成形、稳固、纯化需要一个相当长的过程,还丹境界时不过仅有雏形,真要成熟,步虚境界是最起码的,推迟到长生真人境界才完备的也有很多。
所以直到今日,他才真正见到一个在剑意层面上,也堪与他平齐的对手,不用别的什么,被燃髓咒烧化的气血已在沸腾。
但与之同时,理智告诉他,就算剑意可与那人相抗衡,可是修为上仍有一段难以逾越的差距,真是现在与人对剑,几无胜算可言,那不是去比剑,是去找虐。
快点,快点儿结丹吧!
余慈双手撑着膝盖,慢慢握紧拳头。
第九章 集市
心内虚空中,生死符外渐渐拼接上一圈儿符箓分形,聚合成珠,浑圆无瑕。这就是天垣本命金符的雏形。余慈的心念顺着上面闪烁亮泽的线条移动,最终拼接成七个完整的符箓:
九曜龙渊剑符、太乙星枢分身、天河祈禳咒、出有入无飞斗符、太阴炼形法。这是九曜六符中的五个。另外,元辰六符中,也有虚空神行符和无生劫星宿破魂神光两个符箓火候已到,结成了种子真符,此时都收在他周身窍穴中,勾连元气,彼此作用。
两年间,结成七个种子真符,换成任何一个修炼符法的人物,都是一份儿称得上“惊艳”的成绩,但这还不够。
最让余慈头痛的,还是那个追复生魂定星咒,明明没什么难度,但因为作用太过特殊,刻意去用,也很难见功,直至如今都少了一层体悟,故而差一线非未竟全功。
天垣本命金符的火候,是以九曜、元辰、二十八宿、周天星数为阶段性划分,所谓“九曜定形,元辰筑基,二十八宿小成,周天之数功行圆满”是也。其中九曜、元辰各六符,二十八宿、周天星数各十二符,九曜六符只是最基本的要求。
卡在这一关上,就等于耽搁了整个本命金符的进度。
当然,事情并不是只一个追复生魂定星咒那么简单,见微知著,余慈从修行实践中,看到了比当前的关口更艰难十倍、百倍的大问题。
那就是,他对“诸天飞星”这一系列符箓中,与“炼度”相关的,更准确地说,是涉及到魂魄还阳、往生超度那一类的符箓,并不是那么契合。追复生魂定星咒只是例子之一,在元辰六符中,还有延生度厄本星咒等类似的符箓,同样是进境缓慢。
为此,他与影鬼的多次分析,约略找到了症结所在,答案有点儿荒唐:这是他破坏力太强的缘故!
无论是天龙真形之气还是日渐凌厉的剑意,包括十阴化芒纱生就的诛神刺,都蕴含着极强的威煞杀伐之力,当然,手上人命也是不少,简而言之,就是煞气太重。
长此以往,凶煞盘结,戾气深重,他本人心神稳固可以不惧,但神魂元气性质不可避免受到影响,再运使这类符箓时,事倍功半,也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余慈把步罡七星坛拿上了日程。
此坛是《上清聚玄星枢秘授符经》中,一种非常重要的辅助法器,常见的用途就不下百种,可以说一坛在握,修士的符法威力,就要猛上几个档次。不过余慈建造此坛,主要是为了借用它运化灵气之效,洗涤、遮蔽周身煞气,以更好地体会追复生魂定星咒等符箓的奥妙,当然,也是为了更利于修炼“诸天飞星”体系中,那些二十八窍、三十六窍的“大家伙”。
现在不是和影鬼抬杠的时候了,他可以非常明确地说一句:
“步罡七星坛,越早建成越好!”
影鬼很识趣,没有多说话。至少在现阶段,余慈的性命就是它的性命,余慈的进步,就是他的曙光,仅此而已。
心里憋着股劲儿,余慈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溜达着出了百转行馆,到昨天去过的阴窟城最繁华的商业地带去。
他没有叫上万全,那一位昨天让他折磨得不轻,现在,他却没有这份儿兴致了。
余慈已经知道,北荒虽是资源贫瘠,但是商贸发达,不过真要市场上走一圈儿,那场面还是让人吃惊,也觉得新鲜。
昨天万全主要是带他到那些大商家所在的“南海街”走动,那里虽是人流如织,相对来说还算井然有序,可今天他到的这地方,虽然和“南海街”只相隔两个路口,其热闹喧嚣处,却是让多年不见人气的余慈,给冲得有些发怔。
“大日剑、环月梭,日月神兵,仅此一对呀!”
“新猎兽骨,大妖血脉,预订从速。”
“姓张的黑心贼,坑你大爷?”
有人干脆是走上来,推销其手中稀奇古怪的物件:“这位爷,您这样出众的人物,正适合这件紫霞冠,稍加祭炼,便有紫金神光环于肩后,那气度风标,可叫一个‘绝’字……
看着此人至少通神中阶的修为,还有那市侩的笑容,余慈皱皱眉头,忽又一笑,摆摆手,让这人走开。
他放眼去看,这里的集市其实是位于一处极大的凹坑中,上沿直径至少在七八里,往下则逐渐收窄,上面凿出了不知几百几千个岩洞,中间还有像是鬼纱云那般的云障平台,或有简陋的架子支起的摊位,以浮梯相连,纵横交错。
众修士或借用浮梯,或干脆手足并用,在上面来来去去,能驭器飞行的,看的半天,也不见一个。
正看着,远处某个岩外忽地生了乱子,有人惨叫着从里面撞出来,全身都燃起了火,向下急坠,冲坏了三五个外设的摊子,砸进人群,又重重落在地上,眼看是不活了。
四面岩洞、摊位上都有人探头,死尸周边的人群则向后缩,冲乱的摊位则是一片狼籍,招来几声含糊不清的咒骂,但很快,人潮逐渐恢复了正常的流动。有人上前,裹了死者的焦尸便往外走,人们最多扫上两眼,却不会投注太多精力,显然是司空见惯。
果不其然,还没过半刻钟,又一场拼杀在市场边缘爆发,这回甚至打塌了两个岩洞,不知有多少人给埋在了里面。
“阴窟城现在还没塌掉,真是了不起啊。”
余慈是有感而发,只看这个市场的乱象,便知阴窟城是何等样的环境。这还只是一些通神修士折腾,要是还丹高手也掺合几回,一场架打下来,这个凹坑集市肯定就是废墟了。
他也知道,在这种乱象的背后,肯定有一些人们要遵守的规则在,但显然,他没有必要知道太多。余慈醒悟,他就不该到这边来,本高端的材料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注定一无所获。
摇摇头,转身想走,却又微怔,远处上下的人流中,惊鸿一瞥的人影,有点儿眼熟。
唔,或许是美女的缘故?
那女子与几个人结伴,隐约还是个首领的模样,正在集市中闲逛,余慈越看越觉得眼熟,那个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偏偏此时,后面有人惊道:
“追魂前辈?”
余慈回头,见到来人,不由失笑:“你跟得倒紧。”
来人面容清秀,长了一张娃娃脸,笑容常在,正是万全。
他倒摆出巧遇的样子,笑嘻嘻地道:“晚辈早上去行馆,不见了前辈,想着您是出来散心,也就过来找找。没想到还真找见了。”
见他笑脸,余慈倒是想起一事:“我昨天给你说的那几样材料之事,你可办妥了?”
万全立刻应道;“是,几样全都挂在了各个铺子里,若有货源,立刻通知,前辈大可放心。”
余慈突然发现,今天万全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样子,和昨天进退失据的情形大不相同。要说这小子调整心态的本事了得,余慈还真是不信,难道昨晚上有什么变故发生了?
他昨晚与那步修剑修一战,回来心绪澎湃,倒是忘记了再把握局面,还好,如今对他来说,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可以。
余慈不再说话,任万全领路,双目似睁非睁,看上去派头十足,却无人知道,在他眼前,铺开了一个更为广阔而详实的世界。喧嚣的集市忽然间消去了一切声息,世界却在飞速地扩张,一排排屋舍楼宇、一个个岩穴地洞拼接进来,同时还有流动的人群,一片片地加入。
他注意力指向前方的万全,这牙人正扭回头,笑着对他说些什么,余慈只一动念,音波便清晰导入:
“通常来说,阴窟城所有的买卖都要给大椎堂等堂口上些‘交情”只或多或少而已,不过也有人不甩这些。但这要么就是临时性的交易,让大椎堂他们管也管不到;要么就是一些真正强力的人物主持,发卖一些特别贵重的东西,昨天晚辈临时有事儿,没来得及给前辈介绍,今天就补上了……”
万全的心情确实是不同了,他昨天说起大椎堂,可不会像现在这样随意。
余慈对万全的介绍不予置评,事实上他的心念也已移开,指向这片已经扩张到极限的天地边沿,还好,大椎堂的堂口没有超出五十里的极限。
当余慈的心念移过去的时候,那处区域似乎被仙人的手指点得亮了,其中人来人往,衣饰神态等无不纤毫毕现,与之同时,源头不同的音波合响,随后便被分摘出来,层次分明,清晰可辨,直送入余慈耳中,供他选择。
是的,这就是照神图。
第十章 尾随
啧啧,愁云惨雾,相互攻讦,大椎堂里倒是好生热闹。
在洪、宿两位“爷”的争吵声中,余慈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原来昨晚上,他和那个厉鬼般的剑修大战时,那几个鬼鬼祟祟的玩意儿是大椎堂的?看起来,昨晚上他拍拍屁股走人,给那几位带来很大的麻烦啊。
余慈也是靠综合信息得出来的判断。这件事,大椎堂那边没有确切的答案,只知道原本应该昨夜到达的楚河一行陡然失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过楚河留在堂口的本命灯却是熄灭,显是凶多吉少。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大椎堂那见不得人的计划胎死腹中不说,还折损了几个主要战力,元气大伤。纵然余慈一直不怎么上心,也不由失笑,这时候耳边传来别的声音:
“前辈,呃,前辈?”这是万全在小心翼翼地招呼。
余慈毕竟没有分心多用的本事,注意了那边,在万全这里就有点儿走神的意思。万全也知道这位前辈心思渊深难测,指不定心里在盘算什么,可眼下已经到了目的地,他势必要提醒一声。
“哦,这是哪儿?”
从照神图的视角中回来,余慈也注意到眼前这片区域和“南海街”的繁华以及凹坑的混乱都不一样,这里人流虽也密集,不过来来回回走动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儿说不出的怪味儿。
“晚辈凭一个牙人的身份,在各处店铺里都能说上话,将前辈需要的东西在那里挂上号没有问题,但在这儿,只能请前辈您亲自过来才可以。”
万全言语中有点儿神神秘秘的味道,这是职业习惯,倒不是他故意耍弄手段。
“这里就是黑市?”
余慈说得很直白,万全嘻嘻一笑,来个默认。
经由这么一提醒,余慈倒是明白了,刚刚那“怪味儿”是怎么一回事儿。应该是周围这些人都或多或少地提劲儿,气机绵密交错,所带来的压力。其实这也就是群体情绪的影响,使这里的氛围比其他地方显得阴暗些。
万全引着他,拐进了一个小道,口中解释道:“好叫前辈得知,这里的坊市也分成三六九等,良莠不齐。门儿清的,一进一个准儿,但若是不懂得门道,指不定就要让人骗个血本无归,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晚辈请前辈去的,就是这里信誉最好的……”
话说半截,万全肩上突地一沉,却是余慈把手按在上面。
万全不由得一个激零,虽然大椎堂那边突然变了卦,取消了那个要命的计划,他也从多个渠道,知道这件事儿很可能就此抹过,虽是松了一口气,但面对余慈的时候,心中终究是有些发虚的。
还好,余慈只是问他另一件事:“那一位去的是哪个坊市?”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万全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位身披藏青色外袍的窈窕美人儿,在这片阴暗的地域里,女子行步间从容不迫,袍袖随风轻摆,微露里面素白的裙袂,虽然只看到一个背影,却分外让人想知道正面的优美风致。
当然,万全是没那个胆子了,那女子身边,有一位颇英俊的年轻人伴行左右,以他行走北荒多年的利眼,那个年轻人虽然看上去有点儿过于神经质的样子,但却是实打实的还丹修为,要是他真凑上去,说不定就被一拳轰成渣子。
回头再看余慈,这一位正盯着那美人儿不放,脸上神情颇值得琢磨。
“难道他喜欢这一类型的?”
万全不可避免地就往这边想,险些就忘了回答,还好及时反应过来,道:“既然是走这条路,肯定去‘三家坊’的,正是与我们一路。”
“三家坊?”
“是,虽然性质有点儿那个,但这三家坊还是阴窟城乃至北荒最有名的坊市之一,比一些南方商家的影响力都要来得强。”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哦!”
说到这儿,余慈已经有点儿明白了。万全则是笑道:“前辈您见得明白,北荒这地方,虽是穷山恶水,不过流动性大,奇珍异宝可是从来没断过。有些的来历就不是那么严丝合缝,为了避免麻烦,类似的坊市还是低调些好。”
余慈点点头:“这三家坊的名字倒怪。”
“这倒是有缘由的,概因这坊市自分为三类,分别为百川坊、无尘坊和真华坊,其中‘百川坊’一日一开,‘无尘坊’一月一开,‘真华坊’一年一开,高低有别,售卖物件也是大大不同。三类坊市合起来,是为‘三家’。”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小路,到了一面崖壁之前,万全领头,又沿着崖壁前行,这里却不见了前面的美人儿。
万全一边走路,一边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道:“出了小路,通往坊市的路径就不只一条,那位或是走了别的路。”
余慈也没有什么表示,只道:“今天开的是什么坊?”
“除了百川坊外,还有无尘坊。”
万全忙抖擞精神,卖力解答:“百川者,取百川归流之意,是说这个坊市里品流复杂,货源来自四面八方,坊市没有特意加以甄别。当然,因为这里不比别处,闲杂人等进不来,质量一般来说还是有保证的。相比之下,无尘坊的货源就都是坊市甄别过的了,那个‘无尘’,其实就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意思……哦,到了!”
只见万全往崖壁上一靠,整个身子就都转进了岩层里,但又很快出来,恭请余慈进去。
看万全一进一出,余慈已知道崖壁上的机关所在。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幻术,里面或许还有别的防护措施,但对守规矩的人没有意义。
破开幻术岩层,里面的布置倒也是寻常。听万全讲,这样的入口,“三家坊”共设了二十个,每个都可通往“百川坊”的所在,不过要去“无尘坊”甚至是最高的“真华坊”,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万全修为不怎么济事儿,本是连“百川坊”也没资格进来的,但作为一个合格的牙人,凭借各种关系,不但能进来,还有资格带人进入更高一级的“无尘坊”,眼下自然要好好表现表现:
“前辈,咱们这是去……”
“百川坊吧。”
咦?这个真的出乎万全的意料,百川坊是天天都开的,无尘坊则是一月一次,机会难得,这位追魂前辈就这么能沉得住气?
不过,在进入百川坊地带之后,万全便有点儿明白了:那个青袍白裙的女修,可就在里面逛着呢。
百川坊位于一个颇大的圆顶洞穴内,乍看起来,其实和外面的凹坑集市有点儿像,都是岩洞加地摊的格局,看上去比较混乱,规模则要小很多,气氛也没那么热烈。在此的修士许多都用兜帽罩头,看上去神秘兮兮,说话的声音也小,合起来就是嗡嗡的杂音,在近乎封闭的空间内回响。
万全眼中那位女修,也用一幅轻纱遮住面容,但效果似乎不是很好,在这片晦暗的空间内,仍然很是醒目,她很快又翻上了兜帽,让人彻底看不到她的面部轮廓。即使如此,旁人仍然被她那优美的体态所吸引,引发了不少议论。
这下子,她身边那个年轻人是越发地紧张了。
万全也是男人,不可避免就有一些男性的通病,且本身也不是省油的灯,余慈态度温和,且大椎堂的压力过去,他性子里较轻浮的一面就抬了起来:“真是欲盖弥彰啊!这一下,不知给多少人盯上了……呃,应该是个美人儿吧?”
“是不错。”余慈用肯定的语气回应。
这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对万全来说,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原来这位追魂前辈真的比较喜欢这方面的话题,那他就要调整下策略了。
正想着,余慈却出人意料地走向与美人儿前行的反方向。
现在不应该贴上去吗?
万全疑惑,余慈却胸有成竹。
是的,那个风致优雅从容的女修,就是沈婉没错。说起来,他和沈婉只有一面之缘,就是在绝壁城的时候,随心阁二开易宝宴,正是此女前来,主持宴会,心计手段都有可取之处。
余慈很好奇,一个随心阁的管事到这里来的缘故,不过他当然不会傻呼呼地上前去和“旧识”打照面,而是通过照神铜鉴,确认连带观察,两不耽搁。
这就是照神图的效果。
当年,与何清那一场险死还生的冲突,余慈使出了缴获自东阳正教的虚空镜盘,用“仿品”反过来给了照神铜鉴这个“正品”最正确的引导。从那一刻起,照神铜鉴残破依旧,但这半边的运转,已经恢复到了余慈所知的最佳状态,其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照神图回归。
在照神图下,方圆五十里范围内,几乎没有事情能再瞒过余慈的耳目,把握一位女修的行踪,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
当然,能做到这一点,照神图和以前终究也有几分不同。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