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巧遇
帝舍这边笑着,手下一群傀儡替身已经发动,全不管对面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通神小辈,“无真身”帝舍的糟糕性情,在这些人身上,也见得几分。
然而,余慈比他们更快,在一口叫破帝舍身份的同时,余慈已经驱动剑气,凌空飞斩。
“无真身”帝舍,在修行界也算是一号人物,但余慈知道他,是因为那天山门外遭遇青虚魔影的变故,从王九口中听来。余慈知道此人是光魔宗后起之秀中第二号强人,为人性情十分不堪,但一身修为当真精纯,是能让冷面的王九师兄也提起战意的人物。
有此人在侧,下手更要干脆利落!
余慈将心态摆得极正,挥剑时当真是全力以赴。原本他剑气挥荡三十尺外,已经不错,可如今生死符时刻转化元气,他能够调动的力量成倍提升,一剑挥出,希光剑前,虚空迷蒙些许,深蕴在其中的寒意竟是远去百尺开外,势犹未止,更难得是还有准头!
一声低呃,正聚合的六道气机立刻缺失一道,余慈剑气竟是破空十丈外,一剑将其中修为最弱的通神修士给斩了,六人合围的势子转眼便破,剩下之五人都是一惊,谁也没想到余慈竟这般辣手!
余慈对战机的把握,已经超出寻常思维层面,成为最本能的反应,但今天状态正佳,也是原因之一。一剑近出,手眼身意便似随着剑气延伸出去,触及那人身上时,竟是批亢捣虚,在其气机流转最弱处一刺,比宰只鸡还还要来得容易。
一击得手,余慈抽身便退。这一下也是蓄势已久,身形化雾,又用上了息光遁光的法门,外显气息越来越飘乎,那几个替身的追击大部分都落在了空处,只有一人瞎猫碰见死耗子,剑芒当头劈下,却也因为是凑巧碰上,气机散乱,威胁全无,余慈一眼瞧去,也有好几处破绽。
想也不想,余慈反手一剑回击,双方剑芒在虚空中交错。那边是个还丹修士,却被余慈抢到了先手,闷哼声中,向后退去。
一剑逼退还丹修士,余慈面上半点儿喜色也无,便在剑势伸展未尽之时,蓦地拖剑转向,大气骤起尖锐嘶啸往雾气深处斩去。剑锋所指,有人轻咦一声,随后余慈剑气前端,便像是陷进虚空深处,有无穷吸力要将其吞没。
“帝舍!”
这帝舍果然如传说一般,修为精深,却不涉危局,总是要拿替身傀儡占得上风之后,才真正出手捡便宜,故有“无真身”的恶名,如今看来,果然不虚。以他还丹上阶修士之尊,还要出手参与围攻,且上来就是偷袭,若非余慈反应敏锐,此时已然不幸。
那吸扯外力不只是作用于余慈发出的剑气,更有庞然之力,如同一只巨手,要以修为上的优势,硬生生搬动余慈气机,错乱其内气流转,诡异之处,乃余慈生平所未见。
还好余慈如今遍体都是“浑圆”之意,丹田内中央圆心处,诸般气机更是密集盘结,根基之固,已非寻常,这股吸力竟是吸之不动,余慈剑意一转,便将其抖落。
然后顺势又是一剑!
“崩”地一声震鸣,余慈这一剑完全是应机而发,便如巨弓震弦,飞箭流星,又抓住彼此气机消长的机会,剑芒透剑而出,竟是凝而不散,便如一点寒星,倏乎已到了帝舍眼前。
帝舍有心凭着修为硬挡一记,然而剑气扑面时,寒意森然,直透颅骨,几乎要把他脑浆冻住,而在此紧要处观之,那寒星虽是剑气内聚如实质,可根脚还是几可入微的雾化剑意,由此便觉得那寒光时刻跳变,内里不知蕴含着怎样的复杂变化,当下想起一个闻名已久的剑招来,头皮一麻,终于退后。
“蜃光九变原来是半山岛的后起之秀!”
对帝舍错谬呼声,余慈却是充耳不闻,脚下发力,向后便走。
他占了先手,走得十分容易,而时刻浑化在体内的精纯元气,也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后劲儿,再有丹田中央圆心处聚力化压愈发流畅,此时他的状态比全力发剑之前,还要来得完满。
此时,帝舍的傀儡替身们已经借着自家主子出手,再成合围之势,却不想余慈挟胜势而来,气机引而不发,真如强弓绷弦、巨弩弯臂,似乎下一刻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剑。所谓奴肖主人形,这些傀儡替身本领高强,战意却是一般,一个迟疑,已被余慈突围而出。
帝舍见状大怒,不管余慈是哪家的弟子,他怎么说也是成名已久的还丹上阶修士,被人两剑逼退还能说是一贯谨慎的风格,但若真被余慈逃掉,他这张脸又往哪儿搁?
“留两个人看守,其他的追上去,把那小子万剑分尸!”
说着,他双目一睁,两道赤芒从中发出,以宗门秘传“赤火妖瞳”,出这等招法,就是把余慈看成正式的敌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正是他帝舍的风格。
余慈不管帝舍是什么想法,由剑光引着,几若离地飞行,虽是大敌在后,心情却是极好,四剑退敌,完全可以代表他的最高水准,每一剑都是应机而发,更难得是剑意剑势多有变化,又一剑比一剑凌厉,节节攀升,便是帝舍这样还丹上阶的修士,也要暂避锋芒,四剑使来,便觉得酣畅淋漓,周身气机有跃跃欲动之意。
更奇妙的是,这样发剑,心内虚空中的生死符竟然也有感应,其外围符纹再有细微变化,只是眼前事态紧张,余慈无暇深究。
他是酣畅了,帝舍却是不爽,只在后面酝酿,仍让几个替身奴仆为他打头阵其实这些人应算是他的师弟,只是光魔宗等阶森严,低人一头便难以翻身,由着他呼喝支使,这些人也不敢反抗。当然,换了这些人在主人位上,更要变本加厉十倍。
帝舍也不管他人想法,只是将“赤火妖瞳”这门法术使到极处,修为上的差距,让他可以将余慈看了个通透,当即便冷笑:“原来如此,小辈刚刚凝成剑胎,便膨胀到不知死活了!”
这话用了撼神之法,随风送入余慈耳中。余慈心中一动:“剑胎?是说我么?”
但很快,他就将将念头打灭:“我修炼玄元根本气法,道基渐稳,未来只有结丹,什么剑胎,全是莫名其妙!”
他虽是退走,却不是埋头瞎跑,早在动手之初,他已经让鱼龙在周围转了几圈,对附近地势不能说是了若指掌,也是心中有数,接连几个转折,专找地势复杂之处,他身剑合一,入微剑意又最是精妙,故而飞遁时也灵活多变,在深山中驭器飞行也不太有效,在这点上,他还占了些优势。
当然,想凭这个从帝舍手下脱身,无异于痴人说梦。余慈只是想着拖得更久些,把局面弄得复杂,帝舍此人欺软怕硬,性格上缺陷明显,并非无机可乘。
只要找到一个机会
但余慈也没想到,机会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
后面追来的四人,全是还丹水准。余慈打得如意算盘,帝舍也不是傻子,在追击之时,他已经调度开来,形成一个半合围之势,早晚要把余慈锁住,同时他嘴上也不闲着,冷嘲热讽,时刻要乱余慈心神,可惜他估错了余慈的来历,只道是半山岛的,那些言语便尽是隔靴搔痒,没半点儿用处。
那帝舍见余慈全无回应,愈发着恼,嘴上更没有遮拦:“半山岛高弟绝而无畏的名声莫非只是吹出来的?哈,明白了,便如你们那叶岛主,号称女仙中第一流的人物,其实还不是待价而沽?面上和罗刹教打生打死,暗地里的勾当,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余慈终于心头恼怒,虽说他和叶缤只是一面之缘,然而这一身剑意修为,大都从女仙那边得来,里面纵有些尴尬事,也只会让他心中感觉更是深刻,帝舍这无耻之徒
“无耻之尤!”
山中突来怒喝之音,甚是清亮,但随之而来的剑气,却是斩断大气,轰然鸣响。余慈和帝舍等人都是吃了一惊,只觉得山谷回音,如碧潮来去,水意湛然,偏偏力道强绝,大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之势。
“碧水三千剑诀?”
帝舍认出对方剑路,又见来人,一怔之后又是大笑:“怪不得往这儿跑,原来是相好的在这儿,碧澜飞炎苏雨仙子,见面更胜闻名!叶岛主的衣钵,怕是要由你来继承了!”
这回再无人说话,余慈百忙中回头,只见一道红影就那么直直撞进帝舍等人的包围圈里,剑动潮生,竟是将四人尽都接下,磅礴剑气似大潮翻涌,隆隆之声,响震群山。
如此情况,其实是脱身的良机,然而余慈可没下作到让一位女子为他挡灾的地步。尤其此人似乎是那东海之上,半山岛的路数!
余慈当即回身,在外围稍一停,寻个了气机变化的节点,身剑合一,也撞了进去。
诸方剑气碰撞,气机纷乱,但也让各自心中有了底。余慈便发现,这位红衣女修一身修为好生精湛,可堪与帝舍为敌,只要抓住机会,未必不能全身而退。而那红衣女修却是一怔,挥剑震开几人夹攻,回眸奇道:
“蜃光剑胎?你是我半山弟子?”
第二百八十七章 破魂
话音入耳,余慈好险没被帝舍一剑削掉脑袋。
剑胎个头喔!
他没想到连这位半山岛的女修也是同样的说法,蜃光剑胎?便是面对四个还丹修士联手追杀时,余慈脸色也没怎么变化,可如今,他脸上阴得能挤出水来。
自家丹田中那个,当真是剑胎?
要知道剑胎和金丹虽然都是还丹境界的标志,但其中差别可大了去了。这涉及到他的道基、未来的发展方向甚至于出路,至少就余慈如今的见识来看,若真是莫名其妙结成剑胎,其弊还要大过益处——朱老先生金玉良言,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余慈转念一眼,又觉得不对。当初在天裂谷时,叶途可是详细为他解释过,要结剑胎,需有“养剑育煞”之功,这里摄伏剑器、培育庚金之精、激发煞气都有极大讲究,哪里是他这糊里糊涂能结得成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此时或是状态出奇地好,丹田中央圆心处也有气机运化盘结,有一些“定鼎枢机”的兆头,但与水火济、龙虎交、神气合抱还有一点儿距离。而且,他之前是在“玄元根本气法”上发力,并无结丹抱胎的心思,这等近乎脱胎换骨的修行,可是容不得一点杂念……
他心中计较,便连苏雨接下来惊讶他半山蜃楼剑意的呼声都忽略了。
也在此时,帝舍终于显示出其在北方的偌大名声,绝非幸与,面对苏雨这个强敌,他祭起了“极光秘剑”,一道惨绿光芒便从剑上照下,大气中响起哧声长音。
光魔宗在魔门体系中或许只算二流,不过那一手操控光线明暗变化,伤人于无形的“极光元磁”却是一等一的魔门秘传,帝舍以还丹上阶修为催运开来,虽不到“照人即死”的传说境界,然而剑光过处,磁力发挥,也能损耗对手血肉元气,最是阴毒。
此时帝舍便借着人多的优势,先使人缠住苏雨,后以剑气束流,遥空打下,一剑指去,苏雨碧水剑气虽是精纯,却也渐渐抵挡不住,一道元磁剑流射下,布下的剑气便如沸汤沃雪,撕开一个大洞。
眼看又落下风,余慈一边分心让鱼龙再探情况,一边也尝试着和苏雨交流,看是否可以一块儿发力脱身,苏雨却无回应。余慈一怔,此时鱼龙恰将外围情况反馈回来,他立时恍悟,也知道机会来了,转眼便有决断。
蓦地发力,希光剑收敛一切锋芒,只有剑尖上气机扭曲为一点,学足了之前帝舍所说“蜃光九变”的感觉,一点飞星无声无息,朝帝舍当胸打去。
帝舍嘿了一声,终究不敢小觑这剑道秘技,将“极光秘剑”转动,挥出惨绿光芒,将其消融。只是这样一来,对苏雨的压迫便中断片刻,女修运化水意为剑,最是无孔不入,气机感应之下,碧水三千剑诀气势猛涨,又冲四面合围之势为之一窒。
“就是此时!”
余慈招呼一声,身剑化雾,竟是借着机会再度撞破合围,倏乎远遁。他虽是把苏雨扔下不顾,然而一来一去,说走便走,也把帝舍气得脸色发青,有心去追,却又顾忌苏雨这边。不过,他终究是心思狡诈之辈,很快变了脸色,放声大笑:
“大难临头各自飞,苏雨仙子,你的眼光还差些,那相好的可是摆不上台面……”
说了半截,他忽觉得不对。苏雨脸上并没有任何受到打击的模样,明丽无双的面颊上,甚至有几分嘲弄。
紧接着,便有人冷冷发声,调子也不甚高,然而音波起处,却是山谷鸣应:“都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然而这些年来,你帝舍却是越混越扶不上墙,这种本事,天底下也就是你帝舍才当得。”
帝舍脸色难看,抬头望去,只见六道剑光齐齐曳空而至。当先一个,白衣飘飘,正是半山岛后进弟子第一人的叶明。此时眸光冷冽,若剑气森然,看着帝舍,便像是看一个死人。
一下子情势逆转,帝舍面颊抽动,暗忖道:“叶明战力强绝,非帝天罗不能敌……娘的,她要巴结东阳正教,却要我守尸,丢了这么一个大麻烦过来,自家不知跑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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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慈不关心半山岛后援到来后,帝舍如何应付,他趁机脱身后,却是往回走。光魔宗修士只是个意外插曲,他的目的还是要解决萧浮云。如今守备的两个人,只一个还丹,以他现在的状态,已有一战之力。
光魔宗扭曲光线的本领天下少有,大概只有专精幻术的罗刹教,可堪与之比拟,此时两个光魔宗修士又掩匿身形,肉眼看不出藏在何处。但余慈知道,其中一个应该是在萧浮云存身符阵的悬崖顶部,原来帝舍所在的位置,那里可以将符阵纳入到神魂感应的范围里面,及时反应。
余慈早操控鱼龙,在符阵附近绕了百八十圈,此时心中有底:“符阵附近应该是埋了禁制,若是以土遁潜近,会触发机关,山上还丹修士立刻反击,在土中先机全无。而要从外面动手……是了,这二人不知我的来意,反而不会把心思放到符阵上去,正利于我瞒天过海。”
心有定计,余慈当即口颂咒音,花了点儿功夫,凝成“太乙星枢分身”,聊做惑敌之用,随后便大摇大摆,往那处山崖上去,离得还有千尺之遥,他便敏锐感觉到,有敌方气机缠在他身上,只是颇有惊疑不定的意味儿。
余慈知道二人是惊讶于他竟安然脱身,倒把帝舍等人甩掉,当即大笑道:“帝舍被半山岛叶明师兄打得抱头鼠窜,尔等跳梁小丑,还不知死活吗?”
说着便是一道五雷符遥空轰下,这不是追求杀伤,而是要找到两人位置。果然电光扫过,崖顶那人就再也藏不住,露出身形。至于另一个通神修士在何处,已不重要,余慈刹时间以剑意锁住那人,驭剑冲上崖顶。
半途中,那通神修士忍不住伸了爪子,被余慈剑光一绕,斩杀当场。
余慈分神斩人,山崖上还丹修士便有感应。事实上,这也是那人使的狡狯,强令同伴出手,虽有伤亡,却可助他占尽先机,等余慈意图再振剑意的时候,那人已在尖啸声中,驭剑反冲,要一鼓作气,将余慈击杀。
哪知剑至半途,余慈却冲他呲牙一笑,雾化剑气展开,惑他耳目,眼前尽是迷蒙一片。这也就罢了,只要他还锁着余慈气息便成,可就是这么一晃眼的功夫,余慈的气息骤然错杂,倒似一个变成了两个!
方一怔,又见雾气中,人影分张,竟是从两个方向夹击过来。那人一下心神大乱,虽是凭着结丹后的灵觉,仓促中找到真身所在,可是气机松松紧紧、起起落落,此时能使几分力,只有天晓得!
崖上血光迸溅,余慈肩上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是面不改色,而那人则发出一声长嘶,连剑也不要了,拿双手捂着胸口,扭头飞奔,半途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爬起来又跑,但看那摇摇摆摆的样子,随时都可能再次仆倒,那时能不能爬起来,就看他运道了。
余慈没有追赶,他以命换命,虽是重创了那人胸口要害,可对方元磁剑力冲入体内,也是个麻烦。
但这不重要,倒是他心潮起伏,颇有些感慨。他不是没有斩伤、斩杀过还丹修士,只是像现在这样,从头到尾主控局面,不给对手半点儿机会的例子,却是头一个。他终于体会到自己的进步,不知不觉,他已经是一个能够和还丹修士分庭抗礼的人物,不管结没结剑胎,都是一样。
元磁剑力确实阴毒,但他体内元气充沛,又源源不绝,倒也不惧,深吸口气,便将其镇压下去。同时,他也发现,体内元气蒸腾流动的体系,确实与以前不同了。刚刚一连串战斗,多是抢攻,自然不能用无瑕剑圈,可是丹田内中央圆心处,气机依旧盘结运化,遵循的还是“浑圆”之意,就是屡次受到强大外力的冲击,也只在微微震荡之后,复又如故。
这让余慈明白,丹田中气机盘结之处,已经是一个能够脱离无瑕剑圈而独立存在的节点了。
“莫不成真是剑胎?”
余慈百思不得其解,末了干脆摇头不管,从崖上跳下,转眼已来到悬空平台的符阵处,符阵中央,血色火焰燃烧,在他到来之后,却似有着灵性,微微瑟缩。
“一日河东,一日河西,你要本宗东侯墓之秘,我也要你宗门内照神铜鉴之法,一来一往,公平得很哪!”
将这意念刺入火焰深处,余慈冷冷一笑,手中希光剑猛然下刺。
剑尖未及地表,砰一声响,地面符阵开裂,有一只血淋淋的手臂探出,要抓住剑尖,可余慈半山蜃楼剑气是何等凌厉,只一剑便将手臂贯穿,又刺入地面几近两尺,大半个剑身都插了进去。
地面之下,分明有些细微颤动。
不过被那血液沾染,希光剑却是光泽一黯,随后剑身上便燃起火来,很快就给烧蚀得千疮百孔。余慈面无表情地松开手,照神铜鉴中,一个已经准备好的符箓放出来,转眼化为细细星尘,渗入地面。
便是被剑刃刺穿,地表下的萧浮云再痛也是无声挣扎,可当星尘渗入,此人竟是忍不住一声极惨烈的嘶嚎。
“无生劫星宿破魂神光!”
第二百八十八章 元磁
很久很久以前,北方洗玉盟三巨头仍然是上清宗、清虚道德宗和四明宗的时代,那时的北方第一道门毫无疑问就是上清宗,其得证长生者超过二十人,山门驻有三十六天神明分身,门中五万修士,齐做功课时,吐纳如雷,挥符如雨,千里风云为之变色。
那时候,北地超级大门阀元始魔宗已经有不稳的迹象,早埋下四分五裂的种子,相较之下,上清宗的如日中天,就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所以,两个宗门冲突不断,元始魔宗终于凭借着无比厚实的根基,又借助天地大劫,引来亿万域外天魔而成“魔劫”,将上清宗连根拔起,但本身也因为元气大伤,被东华真君陆沉借势踢上一脚,由此崩盘。
上一劫的事,对余慈来说太过遥远,但有一点能够肯定,在元始魔宗和上清守的长年冲突中,他们各自都针对对方的弱点使力,各类奇功秘技在那千多年的对抗中大批量衍生出来。
无生劫星宿破魂神光,便是其中顶有名的一个。在朱老先生教学过程中,言其法出自外教,看似宏大浩瀚,其实最是阴毒,专作用于神魂。被星光劫力沾染,一切脱窍、转生之类的法门就再也使不出来,只能困死在本人躯壳之中,受星光劫力时时损伤,生不如死。
余慈记恨萧浮云当日迫得他钻入毒沼等事,又打定主意做个了断,故而下手绝不容情。只听周边符阵上砰砰一阵乱响,大半符纹都是扭曲爆开,岩石地面开裂,露出萧浮云如涂了污血似的扭曲面孔。
此时萧浮云早不是那自负的模样,在地壑中便有血人一般。其躯体已缩了两圈,尽显天魔舍身法的惨重后果。此时他已是愤怒如狂,又有挥不去的恐惧,由此刚刚借助符阵压下去的恐惧心魔再度暴乱,使得他眸子里一片灰黯,神智也不太清楚了。
只这一下,他道基便已崩坏,就此万劫不复。
余慈有仇必报,却不是变态,见他模样,伸手在希光剑柄上发力,只一绞,便道:“我问你答,爽快些,我可助你早死!”
剑刃撕裂肢体的剧痛让萧浮云恢复一点儿理智,内外交攻之下,他早在崩溃的边缘,满心的怨毒无法缓解,却又只能拿无神的眼睛扫过来。余慈知道他已是崩溃在即,当下将心中几个问题,以撼神之术送过去,果然萧浮云有了回应。二人纯以神魂交流,虽说萧浮云状态糟糕,信息里面多有混乱之处,但余慈已经比较满意了。
此时天外有剑啸之音,由远而近,余慈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帝舍和叶明等人的打斗,追追逃逃,又回到这里来。
此时半山岛七名修士占了绝对的上风,剑光纵横飞掠,杀得帝舍等人汗流浃背,人人带伤,不过帝舍身处困境,也拿出了真本事,极光秘法使得见光不见影,硬将叶明拖住,同时厉啸连连,大约是召这边留守的同门帮忙。
还找人?那位早不知死哪儿去了……
摇摇头,余慈顺手取下萧浮云刚才交待的储物指环,稍加检视,确认无误,便准备依诺给他一个痛快,方待发力,耳畔却有一个声音响起:
“里面的东西,由我先取两件。”
余慈动作停顿。耳畔声音阴柔动听,却是气派极大,尤其是近在咫尺,他却没感觉到对方半点儿气息,那诡异之处,便像是一根阴冷的丝线,一圈圈缠绕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是谁?
余慈按住了拔剑的冲动,抓不住对方的气息,拔剑也没用——况且,如今希光剑已经被萧浮云的血火饶蚀得不成样子,再拿出去乱劈乱砍,就真是笑话了。
但紧接着他就看到,在这片已经狼藉一片的悬空平台上,一团幽绿的光芒凭空闪现,就停在已是“半挺尸”状态的萧浮云头顶。一层轻纱似的光雾从中扩散,扫过这边时,余慈便觉得气血有轻微散溢的迹象。
“极光元磁!”
这又是光魔宗的哪位大能?如此幽绿光芒,应该是一种千里传讯的手段,将本人声音传到此处,而其本人还不知在几百几千里外。
明白这一点,余慈便漫声道:“不劳而获,似乎不是道友这种有身份的人该做的事。”
至于是什么身份……余慈还在想。
那人也不恼,沉默片刻,淡然回应:“谋财害命,也不光彩。”
余慈倒是全无负担:“虎算人,人亦算之,只容得他害我,不许我整他,天下也没有这般道理。唔?”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此时那人又道:“这‘明轮聚元符阵’是我亲手布下,为萧浮云维持元气之用,却不想限制了他的行动,以致落得这般下场,无形中让我做了恶人。有此因由,我取两件东西,也是应当。”
“哈,是啊,道友说得……聒噪!”
一声断喝,余慈放出刚凝成的九曜龙渊剑符,将眼前绿光一下打散。当他是傻子么,此人初始气派甚大,后来却和他打嘴仗,前后矛盾,分明是在拖延时间!倒是其身份呼之欲出……
余慈再抬头看了眼天空战局,蓦地扬声叫道:“帝天罗快到了,半山岛的朋友且小心!”
他中气充沛,一声吼出,当真是山谷鸣应,高空中交战的几人也是听得非常清楚。不管那边是什么反应,他尽了心意,便咧嘴一笑,转身离去前,也不忘依前言给萧浮云一个痛快。
九曜龙渊剑符方起,地面上萧浮云空茫大睁的眼中,蓦地点起幽光。
“竖子!”
声音从萧浮云已经开裂的喉咙里透出来,嘶哑难听,余慈凛然。这一瞬间,他看到,萧浮云瞳孔中绿芒剧盛,身外却反常地冒出血光,已经中止的天魔舍身法骤然重启,燃烧着他的血肉肢体,生成绝大力量,扑击上来。
“着!”
喝声中,九曜龙渊剑符化为一道匹练,撕裂外围血光,将萧浮云拦腰斩断,可紧接着,这家伙全身便是爆开,化为一团血雾,弥漫整个悬空平台。
余慈当机立断,以九曜龙渊剑符护体,从平台跳下,且没有一点儿减速的意思,耳畔呼呼风声灌进来,他的思维却是愈发清晰明白:“那帝天罗好辣手,先前救助萧浮云,便未必是存什么良善心思,如今见其再无用处,干脆遥空控制,以天魔舍身法害人……这是要把仇怨归到我头上了!”
他坠落速度极快,然而上方血雾也迅速凝练,化为一团血光,扑击而下,速度更快三分,不过百丈高下的悬崖,余慈落下刚过一半,血光便追了个首尾相及。
余慈回眸一瞥,有些皱眉,手指放在腰下,要采取手段,天空中却有人冷喝一声:“魔物敢尔!”
一道九天星河似的剑光倾泄而下,转眼将血光绞碎,虽不能将其尽数灭杀,也使其一时难以聚拢。剑光显然是来自半山岛一边,显出他们确实完全掌控了局面。
余慈心头略松,在半空中略微调整姿势,降速放缓,往天上看了一眼,那边也有人遥空相望,眸光净澈中带着此许疑惑,看来还是没搞明白他的来历。
“后面理应和半山岛的修士接触一下,叙叙交情……”
正动着念头,身上猛然一轻,眼前也是大亮,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光芒照了下来。他心中剧震,猛抬头,却是除了无可辩识的光芒,什么都看不到。这一瞬间,他的体重就似减了三斤
但下一刻,这诡异的轻盈感觉又极速转化,生成无可抗拒的重压,从头顶贯下。轻重急转,阴阳消磨,余慈只觉得自家气血以极快的速度凭空蒸发,虚弱的感觉侵袭而来。
更要命的是,这急剧变化的趋向甚至已经影响到他的气机运化,丹田内中央圆心处,已经相对稳固的盘结气机竟有崩散之相。
“这就是极光元磁?”帝舍的手段与之相比,怎么不羞愧去死?
余慈大口吸气,强按住浮动的气血,所幸心内虚空处生死符吞吐天地元气速度丝毫未减,能够迅速弥补亏空,他虽然难受,还支撑得住。
再向下二十丈,就是悬崖底部。
然而此时,头顶又是一震,不能见物的极光色彩中,一个清瘦人影跨空而来,不言不语,当头就是一指印下。
那细长手指点处,已在余慈体内肆虐的元磁之力猛然又提升了一个层级,剧烈的磁力的消磨撕碎了余慈护体真煞,要将他五脏六腑尽都颠倒过来。
在清瘦人影看来,如此元磁之力,已足以将余慈这等修为的人扭曲得不成模样,哪知她未见余慈惨叫,却听此人蓦地大笑:
“就是你不说话,聒噪也是聒噪!”
笑音未绝,余慈又嗔目开声,九曜龙渊剑符破空而起,匹练绕空,飞斩而至。便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剑光所至,仍是清瘦人影气机运化的某个关键节点,其精准敏锐,令人咋舌。当然,越是如此,她越是恼怒,低喝一声“找死”,化指为掌,轰然拍下。
元磁之力狂暴,九曜龙渊剑符砰然粉碎,余慈也是直撞到崖下,不知死活,可此前瞬间,却有铮铮之间,虚空鸣响,无形剑气,划空而逝。
只有清瘦人影才能看到,她布下的极光元磁,裂开了极微小的一道缝隙。随后她有所感应,举手在额上一触,有濡.湿感觉沁入指尖。
“碎丹一击?此人竟刚烈至此?”
清瘦人影有些疑惑,她灵觉天生,最是敏锐,总觉得有些异样。也不去管脸上未拭净的血污,赤火妖瞳打开,往下面扫视。
还未看个明白,隆隆之声轰响,方圆十里应声陷落,巨大的空洞甚至吞噬了周围的山体高崖,使之倾斜倒折,烟尘飞扬千百丈,正是地裂山崩。
这场面,清瘦人影也看得愣了,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也是她。她离得最近,空洞中如浪潮般翻涌的浓郁庚金之气,瞬间将她冲刷一遍,磅礴剑压,令人心悸。
“剑修秘藏?”
她眼睛眯起,目光却是瞥向后面。声势如此之大,说不定是个从未出世的大墓,可惜是难以独占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不动
磅礴剑压并非只清瘦人影才感觉到,女修只是首当其冲而已。
随后不过两三息时间,来自地陷处的剑压已经横扫百里方圆,将此地的先天庚金之气浓度猛地上提数个层级,像是叶明、苏雨这样纯正的剑修,感应更是强烈。
奇事当前,众人纷纷停战,放出气机察探,其中叶明闭目感应半晌,赞道:“好一处剑气纵横之地,先天庚金之气的浓度也还罢了,偏偏里面没有半丝怨厉凶煞存在,这庚金之气的纯度,实在不可思议。想来当年葬在此地的剑道前辈,应是心胸高远博大之人,生死不介怀,成毁都看淡,方能如此。”
“若是如此,此地价值或不在离尘宗把持的东侯墓之下。”旁边有人盘算道,“在此修行,应当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叶明颔首不语。此时苏雨掠了下战斗时散乱的鬓发,皱眉道:
“叶师兄!”
“嗯?”
“刚刚那个奇怪的小子怎么样了?”女修说话的口气殊不客气,不过大伙儿都知道,“碧澜飞炎”就是这样的脾气,许多时候性子颇是粗疏,喜恶都不掩饰。余慈的胆色、剑术她都是很欣赏的,不过见面来总显得神秘兮兮的,她不太喜欢,就在言语中体现出来。
当然,只凭半山蜃楼剑意,在苏雨眼中,余慈就是“自己人”了。
叶明微怔,便摇头道:“情形不妙,刚刚他能在绝境之下,剑伤帝天罗,怕是用了‘碎丹一击’之类的手段。如此决绝,实是所料未及。”
“怎会?”苏雨秀眉皱得更紧,目光扫过下方的清瘦人影,也即帝天罗时,分明有些不善:“我观那人所用剑诀,颇得我半山蜃楼之妙,其所结剑胎,也是蜃光一脉的路数。难道是岛主又或是罗姨在外的缘法?”
半山蜃楼剑意是叶缤悟出的独门剑技,虽然名声极大,但半山岛上,精习的修士反而不多,至于有资格传法的,除了叶缤本人外,也只有她名义上的贴身女侍,其实是宗门长老级数的罗彩仙师,故而苏雨这样猜测。
事关长辈,叶明从来都是谨守后辈弟子的本份,从不议论,但对苏雨其他的疑问,他有比较清晰的看法:
“那人并不是真正的结成剑胎。我想他应该是刚寻找到一个契机,使体内气机盘结聚合,正在神魂元气最初相融的阶段,其他的如育煞固胎等等手续都未做好,只算是‘虚胎’、‘假胎’,你不见他从来没有驭剑飞行过么?想来非不愿也,是不能也。
“这时与人交战,等闲不去说,帝天罗的极光元磁专损人道基,他必是抵挡不住,只有孤注一掷,顺势碎去半成的剑胎,求出一线生机……真是可惜了。”
苏雨明白他的意思,若是那小子静下心来,寻一个安稳处,闭关数日,做足功课,便可真正踏入还丹境界,那时成就就是天差地别,和眼下前功尽弃的情况相比,更是令人扼腕。
他们两人在这里讨论,旁边的同门却有点心急了,那是剑修秘藏哎,观其开启时的声势,指不定里面就有一位当年的剑修高人的遗珍呢。
此时,帝天罗清瘦的身影晃了晃,就穿进了漫天飞扬的烟尘中,她那边一走,这里帝舍便发出一声怪啸,也不管半死状态的傀儡替身,闷头下冲,使得半山岛这边微微骚动,但在叶明的眼神制止下,都没有追击,看着帝舍等人逃出生天。
人们都眼巴巴地看过来,不过,半山岛在这种原则问题上向来严厉,没有叶明的同意,他们就是忍不住也要忍着。
苏雨却是猛醒一事:“我们还是快下去吧,若那小子侥幸不死,再碰到帝天罗,可是真的有死无生。”
这话只有她会说出来,也不会有人认为这是托辞。叶明本来是在脑中回忆当初葬在剑园中的剑修资料,以期与眼前情况相比对,闻言暂时将之放在一边,点头答应。
“早去也好,想来用不了半日,方圆千里的修士便都要蜂拥而来了。”
帝天罗面无表情地悬浮在巨大的地窟中央,向上看,巨大的天坑送下亿万土方,倾流如瀑,往下看,先天庚金之气翻涌而上,将周围洞壁切割出无数深痕,也遮蔽了大半分感知,使下方仍是幽深一片,不见其底。
她容色纤秀,又素来喜欢作男装打扮,看上去更显文弱,只是双眸冰冷,光若利刃,触之令人不寒而栗,任是谁也不敢轻侮。此时悬浮地窟之中,沉默不语,一向狡狯油滑的帝舍,也躲得远远,不敢打扰了她。
和帝天罗的沉静相比,帝舍显得有些焦躁,他的手臂在之前的混战中被苏雨斩伤,差点儿整个地给卸下去,如今虽已施咒涂药,短时间也休想运用自如。可伤势反而不是最主要的,从进入地窟后,他便知道,帝天罗对他很不满了,为萧浮云护法没做好不错,还折了许多人手——他那些傀儡替身,能有一两个活下来,已经相当不错。
同门多年,帝舍深知,这位比他的资历还要少一大截的清瘦女子,能成为宗门后进弟子第一人,决非侥幸。只看他在萧浮云清醒时放低姿态,主动帮助其控制伤情,而在其失去作用后,眼也不眨一下,把他催化为血影魔物,便可见一斑。
又隐忍,又决断,行事条理分明,胜不骄,败不馁,一切成功的要素都在她身上体现,唯一有些逊色的,或许就是光魔宗的门面,还达不到能令她尽展所长的规格。
感觉到上空迅速迫来的剑气虹光,帝天罗挥挥手,周边空气微微扭曲,萧浮云化成的血影在此聚合。它刚才被叶明遥空剑气斩碎,已是元气大伤,不过还有几分用处。
血影混乱的气机在周围扫荡,很快就有所侧重,转眼化为一道血光,往侧下方去了。帝天罗不发一言,径自跟在后面,帝舍当然也要跟随,但却有点儿糊涂了:
“咱们一直往下走就是,还要萧浮云,呃,我是说,要这玩意儿指路?”
“纯以本能行事的魔物,总能见到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东西,此地窟来得蹊跷,正反两面的信息都要收集。而且还有那个人,刚刚见他也掉下来,留着总是个祸害。”
萧浮云所结血影魔物,一身怨念都在余慈身上,用来追索,确实恰当。帝舍却是惊道:“他还没死么?”
帝天罗没有回应,她伤口已经止血,却还是在无有瑕疵的额头上留了一道刻痕,也不知多久才能消去。
见她不开口,帝舍也不敢多问,老实跟在后面。哪知下一刻,前方女修倏然出掌,极光元磁扫过,将正逐渐接近的洞壁蚀开一层。这里结构本就不稳,当即有大片土石轰声滑落,把帝舍吓了一跳。
怎么着,迁怒?
“有个小东西,一直跟在附近,跑得好快……”
帝天罗眸光转为妖异的赤色,四面扫过:“剑园中哪有土生土长的生灵?”
这女人真敏锐!
余慈在地窟更下方,咧了咧嘴。与上面两人的直线距离,约有十里左右,算是比较近了,但一时半会儿他也不担心。
他拥有鱼龙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早将此地环境测个七七八八。仅就他所知,这地窟至少也有四十里深——为什么说“至少”,是因为鱼龙到了四十里深度,便再也过不去,那里先天庚金之气的浓度已经到了凝转实质的地步,更有一道森然剑意蓄在其中,驱动先天庚金之气,纵横交错,活物到此,转眼就要被剑气斩杀。
“小家伙”初时不知厉害,过了四十里的边界,引发了剑意反击,若非本身气息就弱,引动剑气不强,且又速度惊人,眼下已经给绞成碎末。
但这样的结构不等于就是死路,事实上余慈现在所处的位置,也不知是天然还是别有原因,正有成百上千个岩洞,密布在上下约五里范围的环状带中。这里大多数岩洞都极是深邃,更隐然相通,环境复杂得令人眼蹦。就算余慈有鱼龙傍身,想探索这些岩洞,也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反过来说,这也真是藏身的好去处。
至于萧浮云凝成的血影魔物的怨念追踪,余慈也不担心。他早早就用了一回太乙星枢分身,将自身气息远远投到对面某个岩洞深处,七弯八绕,又有鱼龙帮衬,足够帝天罗等人好好消受一番了。他则以息光遁法隐匿气息,藏身在此,抢得这难得的一点儿时间,想搞清楚体内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当时他能够破开帝天罗极光元磁的封锁,伤其额头,确实是用了“碎丹”的法子——借着极光元磁撕扯他丹田内盘结气机的趋向,顺势将那破坏性的力量全数导引出去,中间只是用剑意稍做归拢,一击便打空了体内七八成的元气,周身筋络骨肉更是承受了极强的瞬间高压,没有崩溃掉算是颇为幸运。
但他体内的情形也不是某些人想的那么糟。
心内虚空中的生死符,依旧吞吐着巨量元气,当然转化质性的过程没那么快,却是源源不断,如飞雨落湖,看似不显,却是稳稳地涨着水位。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全身又是真气盈.满,更奇妙的是,这回甚至不用他再动念,丹田内中央圆心处,已经有微量气机盘结,并且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将余慈一时难以消化的元气全都吸引过去,转眼,竟又是个旧有局面。
这算什么?任尔四面来攻,我自八风不动?
余慈静思片刻,又沉潜心神,与之牵引相接,层层破开纷杂气机,内视其根由。当心神深入到某个层面,突地一动,眼前视界蓦地铺展开来。
心内虚空?
群96048801
第二百九十章 种子
当一个人走进自己的梦里,那会是种什么感觉?余慈现在就有点儿这个意思。
他心神去丹田内视,结果一头撞进了心内虚空,这一刻,真实与虚幻交错变化,其中玄妙味道,无论如何都说不尽。
当然,修行存思术多年,观想诸多内景,余慈早明“真假不萦怀,虚实归一处”的道理,一方面惊讶这“路径”不寻常,另一方面也能从中领悟到心内虚空确实与他形神紧密联系,混化同一。非但精神观想可以使之呈现,实在的肉身,也是一把钥匙。同时他也明白,这也是他玄元根本气法到了一定水准的体现,否则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
总体上,余慈没有移去太多心思,他只是从中抓住一个线头:丹田处气机盘结运化,果然是和心内虚空有联系的。心内虚空的最核心处,毫无疑问是生死符,其他一切都是外相,余慈既然进来,首先就看那生死符的变化。
生死符确实在变。其实自此符在心内虚空创建以来,除了生死翻转的本源之相,其外延符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作为这一符箓的创造者,余慈都有点儿把握不住里面的细节。
不过这回,他是绝不会再稀里糊涂地放过了,而是净澈灵台,仔细观察。
总体来说,生死符仍是遵照了他原本的构符思路——其实也就是天下符箓一个基本的法则,即以某个关键图文为主体,以种种纹路构件为基本的“分形”,以之聚合交叠成就神妙莫测的“合形”。
“分形”可以视做是更基础的小符,《上清聚玄星枢秘授符经》中所划分的三大体系,即云篆雷文、龙章凤文、妖图鬼纹,严格来说,就是指“分形”的灵效差别。一个真正上乘的符箓,必然是能够统合各类不同的分形,使之彼此运化作用,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现在他就按着这个思路,以心神探入生死符,读符解构。
读符,也就将“分形”从复杂的“合形”中分析提炼出来,是修习符法的必备功夫。这段余慈前面十几年一直缺失,近几个月才在朱老先生的指点下,正式开始学习,结合算是有点儿造诣的符法修为,现在勉强算是个熟手。
以他现有的眼光来看,初结符时,生死符的符意是没有问题的,但在结构上还有些粗疏。当时毕竟是灵感勃发,激情创作,有些细节就不是太妥帖,几处拼合点有再斟酌的余地。
然而此刻,看着已有些“面目全非”感觉的生死符,余慈忍不住就想挠头。生死符肯定变得更复杂了,可是相对应的,它的结构精度比最初状态时还要好——好得多!
因为它在调整。冥冥中似乎有一只妙手,在一直不停地拨弄它,就是在余慈用心观察的时候,其间符纹走向也有几处细微的变更,那不是胡乱来的,以余慈的眼光来看,因为这次微调,附近的一个窍眼就更为稳定,由此更牵涉到与之相邻的几个“分形”结构组合,使其更为精简合理。
这真是……妙不可言!
心象统御物象,物象作用心象,二者彼此影响,任何一方的改变,都会引起另一方的变化,生死符的调整,正体现出这一特质,而修炼玄元根本气法者,也正是利用心象物象的彼此磨砺,达成超凡的修行效果。
不过细观生死符,其调整一次次恰到好处,妙至毫巅,接连几次,竟没有一点儿错漏,余慈又隐然觉得,这未必是最后的答案。思索片刻,他摇摇头,将深究的心思暂收起来。今日时间有限,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帝天罗等人会追过来,还是将精力投入生死符本身比较合算。
当下他沉下心思,认真读符,将其中各个“分形”都提取出来,找出它们的功用。因为有构符的基础在,虽说生死符经过多次细节调整,他还是能把握住其中脉络,由熟悉到不熟悉,使提取“分形”的速度不断加快。
从某种意义上说,深入了解生死符就是深入了解他本身。余慈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从一道符箓上看出这么多信息。这相对简单的百余个分形的组合,涵盖了基础生命的维持、肌体的反应驱动、元气的吸收转化、内息的流动增幅、神魂力量的波动,乃至于天龙真形之气等外相的主体结构等,身体的状态、精神的状态,似乎都可以从符箓上展现出来。
原本看起来简简单单的分形,也能标识出许多新的意义,更不说那些原本就非常复杂的部分。余慈构符时绝没有想到这些,可其中玄妙悉具,概因这是人之形神自有的规则,发诸天然,不假人手。
到了后来,余慈眼中,生死符的“合形”已经是无数“分形”交叠堆积,几乎要让他看花了眼。总算他没忘记最初的目的,按捺心神,将注意力集中有限几个分形组合上。
他要知道丹田内中央圆心处,气机盘结的奥妙。
当此念头越来越明确,余慈心神观想间,其余数百个分形组合渐渐都虚化了,显出一个深藏于“合形”深层的分形结构。而这个分形结构又联系着另一个紧挨着生死符核心区域的结构。
前者看起来就像一颗珠子,所有符纹都呈聚拢之状,环抱不分;而后者却如同一个圆环,贴着生死转换的核心符文,环了一圈,“珠子”就缀在上面,绕行飞转。
余慈呆看半晌,认出后面那“圆环”,其实正是生死符吸纳外界元气,并将其转化为“伪先天一气”的重要分形结构。它时刻吸纳天地元气,送入生死转换的核心处,稍一流转再引出来的,就是极致精纯的“先天一气”,从此再漫过符箓整体,贯入窍眼,使符箓灵光焕然。几乎可以说是整个符箓运转的动力中枢,也除核心生死转换的符文外,承上启下的最关键之处。
“珠子”缀在上面,其实就是直接从中抽取“伪先天一气”,维持自身的运转,同时也和其他一些分形结构相勾连,向它们输送再转过一层的力量。
那力量便是剑气!
一道电光闪过脑海,余慈倏乎间做了一个极大胆的决定。他心神退出心内虚空,拿出符盘,稍加思索,便逐一打开了符盘中央方寸之地外围,基本的三十六个天罡窍孔,口颂咒音。
这咒音很是古怪,虽发于口鼻之间,却似由极远处传来,每至一个音节尾处,都有一声轻微的爆震,余慈念得极快,这爆震就连成一串,接连响了三十六声,每响一声,符盘三十六个天罡窍孔便会喷射出一道极致精纯的元气,三十六道元气喷出,余慈已经面色发白,周身元气几近一空。
而那三十六道精纯元气在方寸之地汇聚,彼此摩挲,终至感应化生,一团水银似的光芒,凝化如实质,从中生发出来。
余慈又取出一枚空白玉符,此符是由上好昆山玉纯化而成,能够容纳大威力的符箓,是山门给这次参加剑园盛会的的弟子专门准备的。
将空白玉符横置于符盘正上方,那团水银似的光芒立时剧烈翻滚,似有崩发之相。但玉符也射出一道白光,将其摄住,余慈再掐印诀,叱一声“雷应”,洞穴中似有一声低吼,水银光芒冲入玉符之中,随积迸出一连串雷光,在玉符外层烙下密密麻麻的符纹,一股宏大浩瀚的强压在其中蕴积。
但玉符至此仍不稳定,时刻颤抖着,想要炸开的样子,而内中蕴含的强压更是与余慈身上气机勾连,扯得他气脉运转都不顺畅——要是余慈现在想跑,恐怕就是一动念的功夫,这刚成就的雷符便会毫不犹豫地炸开,令他尸骨无存。
余慈毫不犹豫,因气机动荡而同样不稳的丹田中央圆心处,刚盘结不久的精纯煞气再度崩裂,化为滔滔洪流,一股脑儿地灌入符盘之中,倏乎间凝化为一个“封”字,喷射到玉符之上,一切声息倏止,紫金光芒绕符游走,有若实质,慢慢才消歇下去。
余慈抿住嘴唇,脸色虽是难看,但眸光闪亮,有若辰星。
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成了!
朱老先生传授的“诸天飞星”符法,其诛神、炼度、祈禳三类三十六符,以窍眼多寡分九曜、十二元辰、二十八宿、周天星数四个层次,以余慈现今的实力,运用十二元辰有余,但至二十八宿、周天星数要想用出来,必须要靠符盘作弊才成。
余慈刚凝出的这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是“诸天飞星”一部中,威力最强的三大雷法之一,是实打实的周天星数、三十六窍眼,又是威力恐怖,随时都会反噬自身,余慈也就是在朱老先生和梦微师姐的护法之下,才勉强画成两符,一枚试验用掉了,另一枚则作为他压箱底的底牌,如今还封在储物指环里。
而如今,他一个人,又画成了,这可说是了不起的大成就!虽然代价是全身元气消耗一空,甚至把丹田刚聚合起来的盘结气机再度打散,但这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一发,有不可思议的大威能,几乎就相当于再多一条性命。
嗯,不能跑题了。余慈压下心中兴奋,将已经通体变成紫金色玉符收入囊中,慢慢静下心去。
虽然那团被许多人认为是剑胎的盘结气机再度消散,可余慈却在期待着——生死符将转换完毕的元气灌注进来,很快让余慈神完气足,甚至又有满溢之感,然后……
或许只过一瞬,但又似过了很久,在余慈心神集结的丹田中央圆心处,一点细若微尘的气机出现,便如初生的萌芽,慢慢舒展,终于又勾连到其他熟悉的气机,当下盘结运化,重聚规模。
与之同时,心内虚空,那一颗“珠子”也大放光明,金灿明透,恍若琉璃。
余慈咧开了嘴,无声大笑:“果然如此,这不是‘珠子’,而是一颗种子,真符种子,种子真符……妙啊!”G
第二百九十一章 鬼潮
因为这两天有些设定要列出来,进度较慢,所以本日加更,下午还有一章。
我是加更的分割线
余慈从地上一跃而起,伸拳在虚空挥舞两下。
所谓种子真符,是指精通符法地修士,在长年累月描画、使用符箓的过程中,深谙符意,将某种符箓的真意刻到了骨子里,以至于周身气机已与符箓生出了某种感应,在体内窍穴处留下了符法印记,在无需花费时间画符,念动符发,举手投足间都可以展现出符法威能。
想象一下,若是修士窍穴中结了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这样的种子真符,挥手便有天雷之威,那是何等强悍。
而且,据朱老先生讲,单个的种子真符已是不凡,若能集齐一套同源而出、自成体系的符箓,以天罡地煞之数排列,彼此焕然相生,还能够结成一张本命金符,那是玄门金丹的变种,同样可以成为证长生的道基。
余慈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剑意驱动,却形成了一个真符种子,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能够成就种子真符,就证明余慈的道基没有出现偏差,甚至已经真正迈入了结丹的进程之中。
至于结成玄门金丹还是本命金符,反倒不是问题。宗门内不只有《太清金液神丹诀》这样正宗的丹诀直指,也有《洞玄灵宝本命符章》一类的金符宝箓,最后都能统归于《天府玄微通真九度经》这一宗门根本经典中,不至于开头就乱了章法。
一时担忧尽去,在原地转了两圈,余慈终于稍解心中兴奋,这才想起来感应鱼龙的位置。一见之下,他倒是哑然失笑,此时太乙星枢分身早已失效,帝天罗二人也发现不对,正往回走,可是他们的运气显然有点儿问题,不知怎地被一群剑鬼围住。
剑鬼是剑园中埋葬的剑修怨念所化,凶厉横暴,偏又通晓剑理,不容小觑。说起来余慈在剑圈中这两三天时间,还真没有见过几只剑鬼,如今便像是补偿了。
只见这些依稀有着人形,举着黑沉鬼剑的怨灵,几十上百地从四通八达的岩窟中喷涌出来,虽然帝天罗和帝舍的极光元磁当者披靡,那萧浮云所化的血影,也是是把这些怨灵大口吞吃,一时却有杀之不尽的感觉。
里面更有一些杀伐之气远超同侪的,似乎已经有了基本的灵智,藏身在同类之处,倏闪倏没,偶尔一击,就是剑意凛冽,法度森严,给帝天罗两人带来的威胁,强过百十个普通剑鬼。
余慈开始还在笑,但慢慢的就笑不出来了,如此规模的剑鬼,换了普通的通神修士,已是十死无生之局,便是现在,也有困杀还丹修士的资格,之所以奈何不了帝天罗二人,委实是因为二人是超一流的人杰,与常人不同,而且……现在剑鬼还没到极限!
鱼龙不敢在那里多待,趁着帝天罗一记极光元磁爆发,清空小半剑鬼的时机,摆头摆尾,蹿入另一个岔道中。哪知迎面就碰到了另一波剑鬼后援,整个甬道都密密麻麻满布怨灵的感觉,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余慈忙控制着鱼龙贴着洞壁,找到一个岩缝,哧溜一声钻了进去。
还好那些剑鬼并未在意这小生灵,只是一窝蜂似的涌过去,加入到围攻帝天罗二人的大潮里面。
“怎会如此,难道这时竟是个鬼窟不成?”
余慈分神操控鱼龙往回走,一边也不免在自己当前位置四面打量一回。他附近的洞窟同样也是四通八达,黑黝黝的难见尽头,和光魔宗那两位所处的环境,也没什么差别。
“啧……”还是那剑鬼潮涌的场面太过惊人,让他不免去想,若是自己落到那种境地,又是个什么下场。
“唔,剑鬼并无实体,要用剑意驱邪妄的手法,可太过耗力;双勾宫绦或许能用,却是两伤的局面,持续性也不成,诸天飞星符法中有撼魂术,但未必来得及,或许只有舍一张感应神雷,打开甬道逃命,至于……”
余慈微怔,忽然想到,招致他坠入这地窟的玩意儿,他可是还没启封呢。
萧浮云已是身死道消,只有残躯挟着怨气,被帝天罗催发成血影魔物,而他的大半珍藏,则都封存在其储物指环之中,此时正落在余慈这大仇人的手中。
以萧浮云的身份,在东阳正教也是众人瞩目的后起英杰,收藏中颇有一些上等货色,像那丧乱九孔散魂烟壶,就是祭炼十重天的上品法器,威力惊人,若非余慈正好与之相克,当初怕就给摄去了魂魄,横死剑园。
不过余慈没心情搭理这些,直接按照萧浮云崩溃时所言,从里面取出了一枚蜃影玉简。神识略一探入,便见得方圆十丈有余一片空间,内有一团深青色的雾气蒸腾起来,在空中辗转化为数个篆文字迹:
“无量虚空神照法典?”
这一团青雾衍化字迹之后,便尽都消去,此时蜃影玉简所显化的虚空一下子黯沉下去,再无一丝光线。余慈正奇怪的时候,便觉得有一股大力扯着他猛陷下去。这片虚空好像一下子变成了无底深渊,扯得他不停地往下坠落。
在此过程中,无数经文图像纷至沓来,倏乎间又变化种种妖魔鬼怪,尖啸嘶叫,伸出千百条臂膀要将他扯到深渊更底层,再一个恍惚,又有清光普照,魔氛骤消,神人天女微笑凝眸,天花洒落,种种异相,不一而足。
余慈心头微冷,已知不妙,当机立断,大喝一声,瞬息之间鼓动天龙真形之气,硬将心神上提,如龙跃渊,硬从深渊虚空中冲了出来。
一切异相消散,余慈心中蜃影玉简依旧是平平常常的模样,半点儿看不出异状。
晃晃脑袋,余慈已经是一身冷汗。多亏有天龙真形之气,万邪不侵,否则这一回说不定就要栽到里面。他知道,他还是被萧浮云那死鬼阴了一把,这《无量虚空神照法典》确如萧浮云所言,是照着真迹弄来的摹本,然而他却很隐下了一个关键细节,就是参悟这法典,是要有特殊法门护住心神的,否则便承受不住这典章中蕴含的神主威能。
摹本已是如此,正本又如何?
余慈一时不敢再试,不过在其中转这一遭也不是全无收获。此时他脑子里便多了一堆佶屈聱牙的法诀还有一堆浅显易懂,但却是祭祀颂德之类的经文。上面说得明白,要想理解法诀,获取神力,便要严格奉行这些祭礼之法,以得神主开悟,这下子,余慈就有发怔。
余慈可是连道藏佛经之类都没读过,除了最初从照神铜鉴中得来的那段祭文之外,他再没有见过这样教人敬奉神主的颂辞,一时间头大如斗,完全不知该如何下手才好。
让他去信奉无量虚空神主,那是想也不必想。其实他自家的功夫还练不过来,闲得没事儿干了去练东阳正教的魔功?之所以费尽心思从萧浮云那里取得这枚记载有魔经的蜃影玉简,目的无他,只为一样事……
照神铜鉴。
定定神,他取出两样东西,一个是自然是照神铜鉴,另一个则是从死去的吉隆手中搜来的虚空镜盘。呈受了那重器门大能的十方绝狱撼鬼神法,后遗症之一就是全盘接受了那些死者临死前的记忆片断,余慈便从中得知,这些东阳正教修士,在活生生吓死之前,用的就是从《无量虚空神照法典》中演化出来的所谓搜魂化魔大.法。
这一法门,和照神铜鉴大有渊源!
余慈左手虚空镜盘,右手照神铜鉴,再次比对,见二者除了背后的十八天魔图和材质、做功上的细微差异外,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是翻到正面,镜面上青光朦朦,连光芒吞吐的频率都隐约合拍。
“这虚空镜盘似乎就是照神铜鉴的仿品,当初北地魔门动乱,此宝不知为何落到了紫雷大仙手中,明珠蒙尘……嘿嘿,便是在我手中,其实也是‘蒙尘’罢!”
据那些残缺的记忆,还有萧浮云崩溃时的只言片语,余慈隐约也知道了当初照神铜鉴的一些威能,别的都不说,十四个还丹修士展开无量虚空搜魂化魔大.法,千里范围之内,一切生灵影像尽呈镜上,这是什么概念?
相比之下,照神铜鉴在他手上全盛期时,也不过洞彻方圆五十里范围,还不及一个零头,现在处在半毁状态,更是远远不如。越是如此,余慈对相关的信息、法门越是关注,不免想着若是能将此镜复原,当如何如何——他是不怎么在乎外物,但照神铜鉴是不同的!
可惜,不管他想得如何好法,如今他还没有想到妥善的办法。参悟魔经更非一日之功,也只是为后面存个念想吧。
此时鱼龙已经回到身边,余慈不再多想,又把小家伙派出去,到前面侦察,寻找下行的通路。这地窟不是善地,但大伙儿到剑园来,要的就是个机缘,岂能畏难不前?余慈还是要往下走的。
没走出二十步,他忽地一停,单手虚握,向后挥去,手至半途,精芒迸射,九曜龙渊剑符已经化形,被他持在手中,嗡声颤鸣。剑气所至,大气扭曲,自有一股煞气冲荡。
虚空中响起几声尖鸣,刚隐身摸上来的鬼物正撞上煞气正锋,便是无有实质,也在这驱杀邪妄的剑意之下,损折大半。
剑气余波未尽,继续前冲,终于“铮”地一声响,被接了下来。
余慈眯眼去看,剑锋之前,接下这一击的,果然还是一头鬼物。高有九尺,人形齐备,甚至能看出是赤祼着上身,只是略有些发虚,手里持一把黑沉沉的鬼剑,脸上则模模糊糊似罩了一层黑雾,只有两只鬼眼露出来,赤红如火炭一般,似可灼人。
这鬼物接下一剑,却不立刻发动,而是低喝一声,震荡四壁:
“客人哪里去?沉剑窟道路错杂,没个引路的,怕是走不到地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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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96048801
第二百九十二章 铁阑
余慈是真真个个儿地愣了,这鬼物……会说话?
在修行界,有道行的鬼物会说话也没什么,但要知道,剑园中的鬼物,都是五劫之前,那些葬于此地的剑修怨念所化,天生有怨厉之气充斥其间,神识迷沌,只能凭本能行事。就是刚刚和帝天罗二人大战的那些鬼物中的强者,也不过是把稍启灵智,知道些进退趋避之道罢了。
可眼前这位,鬼眼中光芒炯炯,那是最微妙不过的灵智之光,没有一点儿昏浊之气,且那赤眼倒有点山门洪千秋洪师兄的模样,吐字也算清晰,除了长年不说话导致的些许艰涩感觉,和一个活人几乎没有区别。
余慈面色凝重起来。还有,这沉剑窟的名称,总不是老鬼一个人叫来玩的,那和它们有修为有灵智的“老鬼”又有多少?难不成真的闯进鬼窟里了?
这些疑念在心中一闪即过,余慈很快就不再去分心,他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老鬼,同时神意运化,加以感应,只觉得周围果然已经有不少剑鬼汇聚,大约还比不上对面那二位的场面,但谁知后面还有没有了?
虽是如此,他也不动声色,只将山门做出来的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符取出来,收在袖中,但回头一想,又多做一回手脚,将此符换做彼符,换成了刚刚制成的那枚。
这里面也是有讲究的:余慈刚做出的这枚感应神雷,失之太躁,雷劲外汇,只能以碎丹之力封禁,但雷劲丹力同源而异,彼此磋磨,只有愈封愈强的道理,真若打出去,杀伤力怕是要比山门中那枚强出五成,但同时外层封禁也是逐渐削弱,论稳定和存储时间之长,又要远远不如。
若真是剑鬼围杀,他便趁热打铁,轰他条生路出来,免得在手中还要提心吊胆的,生怕不小心把自己给炸飞掉。
这边余慈计议已定,那边的“老鬼”却是摆出了个架势,鬼剑剑尖斜指向上,似有所指。余慈盯着那黑沉发钝的剑尖,半晌,方一笑道:
“先看客人剑路,再说窟中通路不迟。好的便继续往下走,差的往上出去便是。”
这话大有江湖气,余慈听得啼笑皆非,暗道这位死前遮莫是绿林好汉的出身?看这“老鬼”模样,还真的要和他切磋剑术来着。
余慈心下愈奇,他行事干脆,更是爱剑之人,见“老鬼”行事地道,周围剑鬼似乎并无进一步聚拢的意思,便直接把其他想法甩开,手握着刚凝成的符剑,也是还了持剑礼:“蒙得盛情相邀,那势必要下去看看了。”
既然表明了态度,他话音方落,老鬼已经大踏步上前,一剑攻来。
唔,这是凡俗剑路。余慈也算熟悉,不动声色地将其封回,双方剑锋交错,气机牵引,剑意互指,彼此都是一冷。在此瞬间,凡俗剑路中那些华而不实的路子,一子剔了个干净,只有最纯粹的剑意铮声撞击。
外围,老鬼九尺身影猛然虚化,这是真正的虚化,也是修行界的手段。它本就是阴气所结,聚而成形,散则化气是应有之义,然而基中蕴着的森严剑意,却是半点儿不减,且是无形无影,寻隙捣虚而至。
铮铮连响,余慈用无瑕剑圈封了两剑,那有进无退的使剑本能便又萌发,丹田中央圆心处,那颗显化为半成剑胎的种子真符活泼泼跳动,作用在手上,他手腕就是自然一绞,剑意外扩,剑气反向内收,极度矛盾之下,他手中便似张开了一道幽深的裂隙,吸蚀之力暴增,周边阴鬼寒气当即一扫而空。
老鬼没想到有这一招,险些控不住剑气,仓促间已是微露身影。余慈眸光投注,此时剑气内聚到极致,自然外烁,他手中裂隙便似喷出一道寒雾,催化到极至,连雾气都已不是,而是化为一团脱了物态的光芒,如虚似幻,倒如那极光元磁一般,瞬间将老鬼吞没,余波所及,周围崖壁齐刷刷蚀去半分厚的的一层,便连粉末都不见。
一剑使出,余慈也是微怔,这种由雾化光的纯化技巧,他也是刚刚临战领悟,却是自然而然,没有半点儿勉强。显然是修为足够,水到渠成。
老鬼能正面抵住剑煞冲击。重现在他眼前,道行显然不俗,只是原本接近实质的身形却已是半透明了,声音倒是沉稳如故:“客人使得好剑,若要往下去寻机缘,此刻便能成行。”
“客人到剑园来,不是寻机缘的么?”老鬼反问一句,却让余慈有些尴尬,也许来之前是,但现在他的目标早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而老鬼这么一说,他倒很好奇:“贵地有什么机缘?”
老鬼的语气,倒与世间小二伙计有些相似。余慈瞥去一眼,刚才他就觉得,此鬼言行应对虽有章法,但很有点儿死板不知变通的味道,不像是个主事的,如今感觉更是清晰。
想了一想,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不管是什么机缘,都不容错过。还请指点路径……唔,不知怎么称呼?”
问一只鬼物的姓名,味道真是古怪。更古怪的是这鬼物还有板有眼地回应道:“姓铁,名阑,客人叫我铁阑就成。请这边走!”
余慈哑然失笑,顺势起步,那铁阑鬼影此时慢慢凝实,稍靠前半个身位,为他引路,移动时竟然也是如常人一般迈步伸脚,非常有趣儿。至于隐身周围的千百剑鬼,则一直都没有动弹
铁阑不是话多之“鬼”,一路上和余慈交流不多,而且都是余慈询问,他来回答,路上过得实在有些枯燥。当然,或许余慈更喜欢这份儿枯燥,他一刻不停地往玉简中记录来时的路径,其实是挺忙的。
按照铁阑的介绍,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越过了四十里的深度,继续下行。余慈想到那片先天庚金之气盘结的死地,好奇地遥感一回,依稀能够感觉到那边的威压,却没有像鱼龙那样,触发其中剑意的反击。
“那里是‘祭剑台’,照例上方不可停人的,但其实也没什么,绕过来就可以,有人已经这么做了。”
“七名剑修,在你后面下来。”
那就是半山岛的叶明等人了,余慈正点头,忽然觉得这话里味道有点儿怪,还没想明白,就等铁阑难得地主动开口询问:
“啊哈?”
“我知道过你们修士的境界层次,其他人我都能看出来,只有你不行。”铁阑这就显出不怎么通晓人情世故的地方,对这种多少有此犯忌讳的事儿,问得极其坦然。
“呃,这还真是个比较麻烦的问题。”
余慈差点儿给难住。要说他现在的修为层次,真的不好说,也说不好。按照传统的分法,严格来说,余慈应该还是通神上阶吧。不过以实际战力论,肯定要远远过之。
但真的只是通神上阶吗?余慈想到自己的心内虚空,想到源源不断转换元气的生死符,不免就想,这肯定算是引气入境有成了吧。
玄元根本气法共分虚空开辟、引气入境、内景外成、天地如一四个境界,其实除了第一个境界之外,余慈对哪个都是半懂不懂,这不是他不用功,而是当初解良传法之时,没有想到余慈精进如此之速。
毕竟这玄元根本气法根脚只是一部先天气法,是用来洗炼阴神,纯化气息之用,功能上在虚空开辟,心象成就之后,就已圆满,后面引气入境、内景外成、天地如一等层次,只是法门之衍生,余慈大可不可修习,仅以之稳固根基便成。
当今之世,丹道大兴,是修行正道,便是创出这门先天气法的解良,也没有意图让余慈在还丹之前精研下去。只待他修为到了,再挑选一门宗门丹诀,仍旧走回丹道上来……
“喔,什么到了。”
“是客人的机缘。”铁阑前面的问题没有得到余慈明确的回应,却也不恼,依旧按部就班地说话。
余慈只觉得莫名其妙,此时他打量四周,现在他和老鬼是站在一处比较空旷的环形区域内,在这里,空间一下子给拉开了,似乎有人专门挖开岩层,清出了场地。高度足有五丈,空地也有半亩左右。但与急剧扩张的空间相比,周围岩洞甬道的数目则削减得很厉害,原本四通八达的岩洞甬道,此时只剩下……
除了他和铁阑走来的那条,竟然再也没有了!
余慈觉得不太应该,仔细再看,目光掠过周围的岩壁时,却是突地一动。这里和前面经过的地方果然有些不同,岩壁上竟然是刻画着非常复杂的纹路,看不到首尾,只见它们蔓延到这块空旷之地的每个角落,包括洞顶和脚下。
这些纹路大部分稀奇古怪,似字非字,似画非画,偶尔缀以飞禽走兽之形,还有星相图之类,余慈看了半晌,猛地醒悟:
他仰着头转了一圈儿,当视线再落到来时方向之际,瞳孔却是一缩,那里的甬道,不知何时已经封上了,代之而起的,同样画着符纹的岩壁,将这符阵最后一块补全。
整个空间浑然一体,再无丝毫缝隙。
余慈慢慢扭头,盯着铁阑,目光森然,体内种子真符跃跃欲动:“这算什么意思?”
“这是客人的机缘。”铁阑语气全无变化,“我家主人说了,能在假丹阶段用出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的客人,到了此间,就有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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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不通
“你家主人?”
余慈早有所觉,也不吃惊,同样也没有给带开注意,他的九曜龙渊剑符就封在照神铜鉴中,此时隐而不发,然而剑意早将铁阑锁定,随时都能迸发杀机。
“我以前不知道,原来贵主人还有窥人**的爱好。”
余慈这是想到铁阑前面一些话。此人连他们入洞的前后顺序都能说明白,显然是对局面有着非常清晰的把握。毕竟,他有照神铜鉴,别人也可能有类似的宝贝或法门,这样,那个“主人”能知道他画成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符,也不算奇事。
铁阑明显没有“主辱臣死”的觉悟,又或者人家对此根本不在乎,完全没有拔剑相对的意思。他直接沉默下来,然后用非常正统的方式跪坐在地,模糊的面孔上,一直灼灼生光的赤目鬼眼也黯淡下去,这模样,倒似去入定了。
这老鬼……余慈一时间哭笑不得,这家伙是摆出了相陪的架势,要说除了未曾预先告知,便将他引到这里来之外,此人倒是礼数周到,软硬兼施的手段,也算炉火纯青。
惹恼了爷爷,一记神雷轰垮你这鬼地方。
这样的话,余慈终究没说出来,倒不是说忌惮什么,而是怕说出来丢了人。他已看出来,在这爬满了整个洞窟的符纹分形结构中,有不少都是守御性质。若这符阵现在还在运转中,将这些玩意儿统合在一起,即便不能说是坚比金钢,但怎么也不会差了,再加上岩石土层导电迅速,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再强,也未必能收到效果。
余慈可不是死撑着脸面不放的蠢人,迄今为止,铁阑的“主人”仍未有太过恶意的手段,但观其能够在剑园中经营这沉剑窟,又掌驭铁阑这样有道行的剑鬼,想必也是了不起的人物,现在与之撕破脸,殊为不智,而且他也看看,这个“主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嘿地笑了一声,余慈再不看铁阑一眼,只是站在洞窟中央,稍一定神,举目向上望去。这完全封闭的地方,也不知是用什么来照明,光芒充斥每一寸空间,又找不到半点儿光源,极具巧思。
余慈找中央符文,是因世上符法,构符原则统一,结构也大同小异,不管多么复杂的符箓、又或是整合符箓的符阵都是一样。所以余慈第一眼看的就是中央天顶处,将那边核心图文稍做了解后,又低头看正下方的符纹,以对应解析,立体的符阵,其布置、解构大约都是如此。
“这是个封禁符阵吧。”余慈回头去问铁阑,那边却是全无回应。
余慈也不在意,慢慢移转目光,从核心地带往外去。
其实铁阑并非全无反应,它一直在观察眼前年轻修士的一举一动。它和其他剑鬼一样,也是剑园中怨灵戾气,揉合先天庚金之气所化,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浑浑噩噩游荡剑园数万年后,机缘巧合,获得一件宝物,压下天生戾气,经过千百年酝酿,生了灵智,由此也入了沉剑窟主人的法眼,收他在座下为仆,传授鬼修之道。
他灵智成就的时候,也不过数百年,平日里一心修行,见识也是有限,只能通过每年剑园开启这段时间,暗窥进园来的修士,了解外面的世界。真正与人正面交流,实在是寥寥无几,且往往以最后拔剑杀人告终。像现在这样,纯粹对话交锋,说实话,他是有点儿紧张的,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余慈并没有刻意掩饰心情,相由心生,如今他脸上表情就十分丰富。铁阑见他先是了然,后又疑惑,接着皱眉苦思,然后又是了然、疑惑,最后变成是冷笑的模样:
“狗屁不通!”
年轻修士毫不客气的评断让铁阑一时反应不过来,事实上他还在琢磨刚刚余慈那些古怪的表情变化,愣了很久,干脆又是闭口不言,这是主人教给他的最稳妥的办法。
余慈凌厉的眼神从剑鬼身上扫过,随后再度观看符阵布置,这次只是大体扫了一眼,却更加确认心中所想。
这符阵……他原本以为是包含数千个符箓的符阵,这样形散意不散,还有说头,可现在看来,全是狗屁!这根就不是阵,而是一个符箓,是万千分形全都散开的符箓!
这算什么玩意儿?
符有分形、合形。一个完整的符箓,就是由数个到数百数千个分形组合起来,然后由画符者贯气驱动,生就符法灵异。
一道灵符能够产生绝妙效果的关键,在于窍眼。按照朱老先生的说法,做一道灵符,无论是书写还是设计,不管是简单还是复杂,都必须将使“窍窍相通”,就是说各个分形的窍眼必须是全部打通的,以利于灵气灌注流通,否则就等于失败,是假符、伪符。说起来,余慈也算是画了十多年伪符,标准的假道士。
而那些超级符杂的符箓,便如眼前,分形以千百计,其中窍眼大大小小甚至破万,若真是不假思索、按部就班地画下去,算上元气消耗和那些繁复笔画,三五个月也未必能成,而在这里,就体现出构符的巧思来。
真正的符法大家,必须是精通贯气法的,他们殚精竭虑,用尽一切办法,变更优化符法结构,将尽可能多的“分形窍眼”重叠,三五个、十多个、甚至成百上千个叠在一起,使本来上万的窍眼,最终简化到可以接受的数目,至于符法笔画,则相应删减,终至形成一道新的更简单的符箓,而不减其威力。
当世符法大家切磋比拼,这一手“叠窍合形”的手法,可说是保留节目,每每令观者如堵,惊佩如见神灵。
像是朱老先生教授的一部“诸天飞星”符箓,就是典型的经过大师手笔简化的上品。窍眼最高不过三十六个,但其威能比之那些动辙百十个窍眼的复杂符箓毫不逊色,构符之精、结符之速更是远远过之。而余慈在结成生死符的时候,也借用了“叠窍合形”的思路,当看~书就来]ωo然,他对贯气法的理解,和大师层次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是略有雏形而已。
以上这些,才是一道灵符所应有的状态,是需要一定读符水准才能理解的高妙之法。可看看这里的玩意儿,数千个分形零零落落,分布在天顶、地面、四壁之上,全无规律,内里窍眼数以万计!
看似复杂深奥了,可落在稍稍懂得符法的人眼中便知道,这样情况,也只有师傅教徒弟的时侯,才会如此一个个分形地拆开,讲解。若是把符这么画法,不说要画多久,只说催运起来,其窍窍相通所需的灵气,足以瞬间吸干一个已证长生的大高手——这确是符没错,是催命符!
余慈抱臂胸前,斜睨老鬼:“你们是不是故意耍我来着?”
这种狗屁不通的符形中,能找出什么机缘?即使余慈没有真把这个机缘当回事儿,可也绝没有让人耍弄的兴趣。
对此,铁阑依旧保持沉默——他是真的不知道。
余慈不清楚“老鬼”的心理状态,但见它这模样,也不愿再浪费力气。便也盘膝坐地,搬运周天,一方面展现是不合作的态度,另一方面,也在调理心情。
其实,若他真要强行离开,现在应该可以办到。既然四壁刻画的不是符阵,且又是这样几乎不可能催动的符箓,余慈甚至不用动用感应神雷,一个遁术也就出去了。
可是,某个微妙的情绪影响着他的判断,让他选择了保守的态度。
这已经可以算是某种通灵感应了,修行人对此是相当在乎的。余慈慢慢地调整心情,直至完全安静下来,静则灵台清澈,这是理所当然的,可如今,上面却似沾了一点儿灰……
心中有一个念头跳出来,让他悚然而惊:“那个人,还在看着我吗?”
当此念头化为实质,耳畔却似有人轻哼一声,随后他身心都为之一松,之前某种隐于幽暗处的压力就此显形,随后又蒸腾起来,转眼化了个干净。
刹那间,灵台空寂明透,可映万物,不自觉的,刚刚扫入眼中的那些符纹分形,便如流水般绕过心头。所谓静生明、明生智、智生慧、慧则通的道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儿。尤其是像余慈这样长年修行,已有几分慧根的修士,真正静心之后,许多平日里难以索解的疑问,或可迎刃而解。
倏乎间他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他的抵触心理也是极大,否则不会刻意遗忘掉这种可能:这沉剑窟主人,怕是要让他以符法修为,重整这万千分形,使之真正成符吧!
余慈哑然失笑,他觉得这一位或许是得了失心疯。能将万千分形统合如一,大概只有那些真正的符法宗师,才勉可为之,他系统修炼不过几个月,寄望在他身上,无异于问道于盲。
况且,他让我做,我就做了?
他拂袖而起,正要回绝,对面崖壁上,却是隆声开一个门户,与此处照明的截然不同的光华色调透进来。
铁阑没有半点儿惊讶,也起身说话:“客人请往前走,机缘也不只在此地。”
怎么又大方起来?想了想,余慈也不说话,默默随它前行,冷眼看着对方究竟是如何打算。
进入新开的甬道,这里已见到外露的照明灯火,其呈盘都是莲花之型,嵌在墙上,十分华美精致。跟着铁阑走出约两里路,眼前却是出现两个岔口,老鬼在这里一停,而更早一些,余慈已感觉有人从其中一个岔口走出来。
抬眼一瞧,两边都是讶然。
第二百九十四章
甬道里一片沉默,在双方都因为意外而失语的时候,往往是弱势的那一个先开口,双方或许是因为这个而稍稍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对面那一位轻声道:
“好巧,居然在这里见到余仙长。”
余慈点了点头,视线在女修遮住头脸的兜帽上扫了一圈,方道:“香奴你也在,贵教也来这里寻机缘么?”
香奴嗯了一声。
余慈心中生疑,他记得,当时东阳正教、罗刹教、盘皇三剑还有他本人一同缀在重器门后面,结果重器门首领大开杀戒,东阳正教可说是全军覆没,他也遭了池鱼之殃,罗刹教和盘皇三剑却是早早趋避——但再趋避,也不至于避到南辕北辙的这边来吧。
“此地主人可曾有所赠予?”
“有数千剑鬼。”香奴冷笑。
怎么说大家都曾站同一条战线上,交流经验还是无妨的。很快就将各自的情况了解一遍。香奴没有说她怎么到地窟来的,但说起来到此地之后,他们一行六人的运道,可是不如余慈远甚,反倒是和帝天罗等人差不多,都是被无穷无尽的剑鬼逼迫到死地。
不过很古怪的,那个地方有一个摆设到半截的符阵,仓促之间,香奴一行将符阵利用起来,拒剑鬼于外,由此局面一下子来了个大逆转,剑鬼退潮,一行人,尤其是真正运用符阵的香奴,反而成了上宾,被邀请到此。
余慈听得明白,但也觉得奇怪:“原来你也通符法。”
不知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之后,余慈觉得香奴似是扫他一眼,兜帽里有某种情绪,不好捉摸,甬道内又陷入沉默。说起来余慈算是对香奴有“救命之恩”,可双方谁也没把这个当一回事儿,相反,掺进来这个因素,反而让某人不爽,对话一时就难以为继。
这时候,铁阑终于插进话来:“两位客人请往这边走,显化厅就在前面。”
大约再走了半里左右,余慈终于脱离了甬道、洞窟来回转换的模式,眼前空间骤展。
不知有多深的地底下,巨量的土方被清空,铺开了一片建筑群,矗立巨大的空洞之间。灰色的云雾盘涌脚下,也升腾在空中,云雾中,那些建筑大都独立而居,之间的距离显得有些大,其本身也未必都是宏伟高大,也有些小巧的院落,本身风格并不统一,但或许是云雾充斥,黯沉的色调让这里显得有些压抑,如此古怪的布局,却未给人空旷的感觉。
还有就是……余慈抬头向上看,当头有一点金光,颇是醒目,只是灰雾层层分隔,将那点光芒的轮廓遮住。即便如此,余慈也大概知道这儿的方位了。
那儿应该是那巨量先天庚金之气盘结地的正下方,刚才铁阑说过,半山岛一行七人已经绕过了那里,现在也应在此。
铁阑此时带他们前往的,是这片建筑的最外围,外表看上去有个宫殿的模样,进得其中,才见是一个用以待客的宽敞厅堂。殿门到最那头的主座约有五十步距离,其间遍置矮几座位,排列整齐,怎么也有数百个上下。但此时绝大部分都是闲置,便连主位上,也无人影。
环目扫过,殿堂中只三五人而已,没有熟人,先前设想的半山岛修士也不在其中,但观其形貌举止,均非易与之辈,里面甚至没有一个还丹境界以下的人物。见余慈和香奴走进来,大都用好奇或审视的眼神打量。
其中有一人给余慈的印象最是深刻,其人形貌俊美,坐在最靠近主座的首席位置,一身晃眼的金色袍服,上缀诸般诡异图形,十分扎眼。
见二人进来,此人看也不看余慈,只是盯着一边的香奴,双眸中幽光闪烁,似乎可以穿透兜帽阴影的遮蔽,半晌方收回视线,拿了桌了一块玉板,自顾自地起身,转到一侧屏风后去了,那里应该是离开厅堂的路径。
香奴低哼一声,余慈有些好笑,也知这二人肯定是认识的,便问了句:“那是谁?”
香奴迟疑了一下,方道:“洗玉盟中,千山教的少教主夏伯阳,也是飞魂城主夫人夏氏的亲侄儿。”
“哦?”
余慈是听过夏伯阳的名号的,这人也是山门师兄们比较重视的一位,是剑园盛会中必须重点关注的人物。千山教以巫咒起家,据说有上古天巫传承,本身也敬奉巫神,行事与寻常修士不太一样,但其本身实力也不过中游,还是与飞魂城联姻之后,才实力渐长。
飞魂城主幽灿无嗣,夏伯阳在那里也和自家儿子一样,故而颇受看重,身兼两家之长,其本身也是惊才绝艳之辈,实力不容小觑。
不过,眼下余慈想得更多的,是另一位与之身份相近的人物:“他比慕容轻烟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湖中自浮现出那位风姿百变,有倾城容光的身影,印象之清晰,倒让他吃了一惊。香奴淡淡回应道:“怎能一样呢?慕容是干亲,夏伯阳则几乎算是嗣子的身份,不过夏氏倒是更喜干女儿多一些。”
余慈“哦”了一声,忽又一怔:“你和慕容轻烟很熟吗?”
“见过几面。”香奴应付式地道了一声,随后沉默不语。
铁阑此时在旁边道:“两位客人请各自挑一个位置,上覆有玉板的,均是空座,没有的则是先到的客人已经挑过的,请不要再动,两个时辰后,宴会开始,二位径自入席即可。”
“宴会?什么宴会?”这个之前铁阑可没有说起过,余慈表示莫名其妙。
“沉剑窟重开,引来不少英杰汇聚。我家主人愿开宴相接,算是与诸位结一个善缘。”
看来是沉剑窟这边的响动真引来不少人,这沉剑窟主人也好热闹……余慈又问:“贵主人何在?”
铁阑以稳定的声音道:“我家主人正在闭关,不克分身,只待宴会开始后,便与诸位相见。”
余慈和香奴对视一眼,不再多言,走到殿堂的中央过道上,数百个座位分列两边,余慈目光扫过,这些布置得也简单,不过是一矮几,一坐垫而已,矮几上如铁阑所言,摆着一面方形玉板,径约一尺,上面还有字迹。
“便坐这儿吧。”
余慈也不入座,随手拿起手边儿一块玉板,算是挑了位置,又去看玉板上的文字,香奴迟疑了一下,终是挑了与他相邻的座位。
铁阑又道:“客人可以在这儿等着宴会开始,也可以到后面静室休息,宴会开始时,自会通知。”
余慈已将玉板上的文字辨识清楚,心中冷笑,但也没再说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打算。”
香奴听得银牙暗咬,余慈肯定已知道,她的身份不是碧潮上师身边的婢女那么简单,偏偏还是用对待奴仆的语气,真不知是何居心!
她不说话,余慈也不管她,只点点头,便向铁阑问了静室在何处,也朝屏风后去了,再没回头看一眼。
***********
沉剑窟主人搞这神神秘秘的玩意儿,让余慈很看不惯,但是必须要说,他给人安排的静室,还是很不错的。
室内陈列非常简单,只有一个金黄色的蒲团,可是一坐上去,余慈就发现,剑园内时时刻刻都混杂充斥的戾气和庚金之气,便都给过滤掉了,只有纯正的氤氲灵气,缭绕不散。
“这是主人特意准备的‘无忧座’,可辟阴气和庚金之气,稍加祭炼之后,也可以随心意,将前二者单独抽取,在剑园中修行,最有用处。客人若觉得好用,离去时,可以带走的。”铁阑也跟了进来,向余慈介绍用法。
“哦,这倒是个好东西。每个人都有吗?”
铁阑便道一声是,余慈喃喃说了句什么,铁阑没有听清,想再问时,余慈已挥挥手,不再说话,铁阑也会意退出。
在静室内走了两步,余慈终于坐在无忧座上,醇厚的灵气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再拿出玉板,看着上面的字迹,他又是冷笑,以食指为承托,在指尖转了两圈儿,径自瞑目入定去了。
两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铁阑在站静室门外,赤红鬼眼一闪一闪,有些困扰。其他的修士已经都去了,但门内这位爷,还没有动静,想到主人特意的吩咐,铁阑就觉得自己从来都很平稳的情绪,又变成一锅熬开的浓汤的意思。
殿堂那些被闲置的修士的声浪,似乎能穿透虚空,到达这里。也许那些人在不满吧,它又记起主人的吩咐:
“这很重要,很重要……”
便在铁阑想推门而入的时候,静室封闭的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余慈揉着眉头走出来,见铁阑在门外,也是一怔,既而笑道:
“宴会可开始了?”
“还没有。”铁阑觉得,自从自己学会这三个字以来,也“还没有”说得这么违心过。
“没开始就好。”余慈笑眯眯地前行,心情看上去比进入静室之前,要好很多。
在铁阑匆匆带路之下,余慈再度步入那名为“显化厅”的殿堂,才一进入,他就知道,自己大概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了,数百个座位约坐了两成,总有百来人左右,剩下那些,玉板都还搁在案上,想来是一直没有取走。
而他和铁阑的到来,算是比较扎眼的,也引得殿堂内多数人齐齐回眸。百名修士,有近四成是还丹,说起来,就是离尘宗山门,这样规模的还丹修士聚集,也极少见。
说起来,让这些人注目的感觉,算不上太好,尤其里面善意的情绪不多。
余慈徐徐举步归座,旁边,香奴看他前来,似乎想说话,但此时,中央主座之上,一道黯沉裂隙打开,有人影就从其中跨出来,站在座前。
所有人都抬头去看,然而,他们只看一对昏蒙不清的眼睛,仿佛剑园中所有阴云雾霭浓缩在此人双眸中,昏昏然不见底限,却似能把所有人的心神抽出来。
直到耳畔响起这个声音,众人才如梦方醒:
“很好,都是一时之俊彦。”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三宝
“昏然不知年岁,早与外界不通消息,今日醒来,见得剑园一番热闹,也是心中喜悦。”
此人说话也未见得出奇,然而整个殿堂内,却陡地陷入到一阵诡异的静默中。在座大多是见多识广之辈,来人先前一手撕裂空间的手段,怎么看都是已证长生的高人,层次差距太大了。心中凛然之下,只有那人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儿的言语回荡在耳边:
“如今略备薄酒,邀请诸位来显化厅一叙,也算见识一回如今修行界后起英杰。诸位,请满饮此杯!”
殿堂内终于有了其他的声音,殿堂内百十名修士,齐齐端起案上早准备好的酒爵,一饮而尽。
下一瞬间,殿堂内一大半人的脸都绿了。
他们也不知怎么搞的,听到座上那人一句“满饮此杯”,便是脑中迷糊,拿起案上酒具就一口干了,如中梦魇。虽说口感确实不错,便如一道冰线,洗涤肠胃,发散时更有飘飘然之感,可天知道这所谓“酒水”里面,掺了什么玩意儿!
不过,这百十位修士也有那么十来个只是举杯在手,并未饮下,任由杯中略呈碧色的液体化为气雾,蒸腾殆尽。余慈便是其中之一,但出于某种考虑,并未做得太明显,而是举杯至唇而止。
主座前那位,似乎没有刻意发力,然而嗓音撼魂动魄,这个时候,谁的修为精深、意志坚定,就都能看出来了。余慈身边,香奴手持酒爵,像一个雕塑,没有半点儿动弹的意思,余慈倒是有些奇怪,这一位的肢体动作未免太僵硬了些,来之前可不是这样。
心中摇头,此时确实是掌握信息的好时候,余慈毫不停留,又把视线穿过了中央过道,恰看到了帝天罗和帝舍。后者正用阴冷的眸光盯着他,而后者则把玩那个酒液已蒸发干净的酒爵,秀逸洁净的面容非常专注,似乎想从上面精美的纹路中,找到出学问来。
帝舍的恶意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余慈浑若无事地继续转移视线,继续观察。像他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在大部分人痛悔自己遭到暗算的时候,这小部分人,已经隔空交流多次,对各自水准,都有一定的认识。
“夏伯阳这人挺不合群的……唔,盘皇三剑,他们也来了,话说回来,重器门那档子,难道就不了了之?
“对了,半山岛叶明等人,怎么不见?”
余慈原本以为,沉剑窟主人邀人赴宴的标准是精通符法,但现在看来是有些想当然了。参加剑园盛会的,十个里面有七个是剑修,另外三人也都是精擅剑技无疑,如此情况下,尤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找出眼下这百十位“符法高人”,肯定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至少在前面的交手中,余慈没感觉到帝舍那厮,有什么符法水平。
诸多想法、诸多视线交流,其实只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那些着道儿的修士尚未从懊悔的情绪中脱身,便听到座上那人淡淡道:
“困居此地久矣,一时竟找不出好东西待客。无奈只好收集承托剑园的龙脉之精,汇聚玄阴之气,结成‘涤清气露’。此露凝而化液,散则成气,功可荡涤体内浊气,洗袪阴魔,化液时效用最佳。当然,若是修为精湛,外魔不侵,此露效用也是了了,只口感不错而已。”
此言一出,在座修士脸上表情又有回转,但将信将疑的表情仍很明显。
沉剑窟主人也不管这些,他单手支颐,手肘架在主座扶手上,居高临下,俯瞰在座修士,这大概是他最惯常的动作吧,正因为如此,才最见本色。
余慈便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压力当头贯下,这是毫无虚饰,发诸天然的威煞,他心中一沉又一愕,之前的一些想法就有些动摇。
只听沉剑窟主人道:“我知诸位到剑园来,到这沉剑窟来,为的是什么,诸位也无需矫情。窟中旁的没有,上乘剑器、超品剑诀之类却是绝不稀缺,想要得到,也不甚难,至少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机缘,来得实在。”
这些话,其实早写在玉板上,只是稍有变化而已,但在刚刚那一幕之后,同样的言语,就有着不同的力量。
殿堂内又是沉默,但很快就有人笑着打开局面:“前辈为我等后进末学广开方便之门,绝世风标,我等唯有高山仰止而已。不知可否见告名号,使我等铭记在心?”
大笑这人说话当真肉麻得很,不过话中又有深意,细听去还有点儿嘲讽的意味儿。
余慈转头一看,说话的就是盘皇三剑中的布嵯。肥胖的身躯坐在席上,便如一堵肉山,也算有些气势,但其实此人在殿堂内众多还丹修士中间,修为快要垫底,就是胆色当真不凡,问的这问题,也是正中在座所有修士的下怀。
这里每个人到此,或多或少都有些被强迫的味道,天然便对主座上那人颇为忌惮,也就有更多想要了解其底细的念想。可不管座上那人是什么盘算,其实力还是明明白白摆在桌面上的:成千上万的剑鬼受他驱使,本身实力深不可测,真要翻脸,别看这里聚集了百十个所谓“俊杰人物”,真正能逃出去的,最理想的可能怕也就是两三人而已。
所以每个人都好奇得要命,也担心得要命,生怕自己转眼就给打杀了。如今布嵯敢头一问出来,也让人对他刮目相看。
在百十对目光注视下,主座上那位却是淡淡回应:“本座的名号对诸位全无意义,只因今日之后,我与诸位再无交集。记着也好,忘了也罢,总不如剑器、剑诀来得实在。若觉得不便,叫我一声‘窟主’,也就是了。”
布嵯还要说,沉剑窟将那满蕴烟云的眼眸在他身上一扫,布嵯胖脸上便是一白,虽然很快又露出笑容,做若无其事状,但谁都知道,他是吃了个闷亏。
殿堂内一下子消停了。大伙儿都看出来了,这位沉剑窟主人实在称不上是好脾气,他要表现前辈高人的风范,让他表现就是,在座的便有刺头儿,也不会在这儿发疯寻死。
余慈将已空的酒爵放在鼻端轻嗅,以此遮住面部表情变化,此时,他倒是愈发坚定了不久前定下的策略,所以,当酒爵拿开的时候,他的肢体微微绷紧,一切不羁的因子封存起来,向下沉淀,使他变得愈发安静,还有些谨慎和凝重的样子,微皱的眉头很完美地把“若有所思”的意味儿提取出来,其实这也是殿堂内绝大部份人的状态。
见无人表示异议,沉剑窟主人用手指敲了敲扶手,屏风后,铁阑无声无息地飘出来,手上放置了一个托盘,上面是一把封存在木质鞘内的短剑。如此看不出锋芒,人们的视线就自然往鞘上去,只见上面刻画着复杂的符纹,有两处还封以金丝编织的符箓。像余慈这样有些造诣的,遥遥一看便知,这些符箓起的都是封印的作用,将鞘中短剑的锋芒完全遮蔽。
可越是如此,越让人期待此剑锋芒毕露的一刻。
只可惜,铁阑随后就用他绝少起伏的语调打破了人们的期待:“姑射仙剑,残缺。当年姑射仙子所佩剑器,为六道轮回所毁,锋芒尽失,惟有剑上姑射神光历久不衰,更封印万载,如今尽在鞘中。”
换了个脑子差点儿的,恐怕还在奇怪沉剑窟主人为何会拿出一把残剑。余慈只比这种人好一些,只知其奥妙应该都在那姑射神光之中,但具体效用如何,则是真正一头雾水。
再看香奴,这回女修也没有什么反应,不知是不清楚呢,还是不愿再讲。
铁阑话音稍顿,接着就放开托盘,那托盘也听话地浮在半空,然后他又从托盘中取出另一个物件,这是一枚蜃影玉简,本身并不出奇,铁阑也没有任何渲染的打算:
“《上真九霄飞仙剑经》残篇……”
尚未说完,满座剑修已是哄然。
“哪个上真九霄?”
“还有其他的上真九霄?必是论剑轩的无疑!”
“怎会,这怎么会流传在外?”
“莫忘了,这里是剑园!莫忘了,剑园中埋着什么人物!”
余慈满耳都是这些言语,事实上,他心里想的也差不多:是“天下剑宗出我辈”的论剑轩吗?当年八千剑修闯西极的始作俑者,曾经主控天下数劫之久的无上剑宗?
现在的论剑轩,早已没有往日荣光,一般来说,这个宗门很少有修士提及,但一旦提及,就是与未分裂前的元始魔宗、云中山隐世不出的八景宫还有西方世界的初有痷并称于世的超级大门阀,相比之下,离尘宗的影响力还是局限于中北部地域,远比不上前者无远弗届,根深蒂固。
《上真九霄飞仙剑经》便是传说中剑修的无上剑典,恃之以证长生,是经过无数劫来,千百剑仙实实在在验证过的,毋庸置疑。
在座有七成都是纯正的剑修,如何不知这东西的价值?没有人再去管这玩意儿的来历,他们只关注眼前,就算是残卷,以之相印证总成吧,那可是真真正正,纯粹无比的飞仙剑经!
铁阑完全无视下方的暗流涌动,再从托盘上拿起一样东西,举在手中。
倏乎间,殿堂内安静下来,只有它手中那块令牌状的东西,慢慢地晕开光芒,从中放射出深紫雷火,震得殿堂回音隆隆。紧接着,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意嗡然放射,将外围雷火撕碎,连令牌本身都撕开一个裂口,但很快裂口周围又如液体一般流动,将之弥合如初。这番情形,发于须臾之间,轮转不休,转眼已经演示了三五遍。
铁阑语气全无起伏,只道:
“斩雷辟劫令,完整无缺。”
第二百九十六章 有缘
当铁阑将那五个字吐出来的时候,在座的百十个修士,只要是知道底细的,脑中都是一片眩晕。
不管是高傲的夏伯阳、圆滑的布嵯、清冷的帝天罗,还有身边一直沉默的香奴,都不能免俗,有那么一瞬间,都露出呆怔的表情,然后一个个眼中便都燃起了火!
“斩雷辟劫令?”
比起这些人,余慈的反应稍慢,当他把这五个字消化的时候,眼睛也不由亮了起来。
剑园之所以有汇集天下剑修的力量,便在于它莫测的机缘,这机缘中总有一些极其丰厚的报偿。前辈剑修的上品剑器、剑诀自然是其中的主要元素,但数劫以来,总还有比这些来得更珍奇的宝物的传说,口口相传,直至今日。
斩雷辟劫令就是其最顶尖的一类。
“斩雷辟劫”一词本出自《上真九霄飞仙剑经》中《斩雷辟劫篇》一部,是论剑轩最顶级的渡劫秘法,剑修可恃之斩劫雷,劈邪妄,证道长生。而论剑轩的修士别出蹊径,将这样一道可斩破天劫的剑意封入令牌之中,使原本平常的令牌,立成稀世奇珍。
剑园形成后的五劫时间里,斩雷辟邪令共出现两次,也将这件宝物的异处呈现在人们眼前:
不管是谁,只要手持这枚斩雷辟邪令,便有一次可辟天劫的机会——要知道,天劫是修士证道长生时,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坎儿。步虚升真人、真人至劫法、劫法成地仙,这“长生三难”难就难在劫数二字。
尤其是从步虚境界一步迈出,成为长生久视之真人,是修士一生头一回接触天劫,往往都有误判,在此关卡含恨而终的修士,不知凡几。而若有斩雷辟邪令在手,仗恃那斩劫剑意,这一处劫数便可安然度过。
至于后面小劫法、大劫法乃至地仙所承受的天劫,其实也是修士提升自己修为的捷径,用斩雷辟邪令就有不太适宜,可谁没有个眯眼打盹儿的时候?万一渡劫时有什么麻烦,比如生死大仇趁隙来攻,面临两面夹击的窘境,斩雷辟邪令就可以派上大用场,这是真正的救命宝物,有它在手,便等于多了一条性命,多了一次机会,又有谁能不心动?
当年,要做成这件宝贝,也要付出绝大的代价。令牌本身能承受斩劫剑意的材质也就罢了,上天入地总能寻来,可要分离出这样一道剑意,所耗元气之巨,便是剑仙一流,也要近千年才能恢复,轻易不会炼制。
传说中,论剑轩鼎盛时期,这“斩雷辟邪令”也只积存了三十六枚,平日也不是用来渡劫,而是作为号令之用。一枚斩雷辟邪令出,天下万千剑修景从,如今论剑轩韬光养晦,这“斩雷辟邪令”还能剩几枚?
不管剩几枚,都轮不到在座修士的,所以,这枚就摆在眼前的斩雷辟邪令,更是拥有无以伦比的诱惑力。
余慈眼皮急跳几下,看着殿堂内急转直下的气氛,有些挠头。其实这枚斩雷辟邪令,对在座最顶尖的修士来说,真要发挥作用,几十年内也是很难,毕竟他们也只有还丹上阶的水准,中间还有步虚三阶的漫长的路程。但像夏伯阳、帝天罗之流,哪个不是对自己充满信心,对他们来说,步虚境界根本不是问题,用到这件宝物,也是早晚的事。
目光巡逡一圈,余慈已经看到了十几个“势在必得”的眼神,再望向主座处,那边那位,又会是什么表情?
此时,沉剑窟主人终于开口:“姑射神光可精粹还丹、净澈神魂,若运用得法,以之代替域外玄真之英,用以淬体炼神也足够,效用甚至尤有过之;《上真九霄飞仙剑经》不必说,诸位也都清楚;还有这斩雷辟劫令……看到这几样东西,倒是想起万年之前,剑仙秘境初开时的妙景了。可惜本座还是力有不逮,否则,嘿嘿……”
能不能别拿出这种骗鬼的态度啊……
这一刻,殿堂中不知有多少人和余慈一起腹诽,但与之同时,余慈也能够听到,殿堂内百十名修士蓦地纷乱起来的心跳,上百个心脏一块儿剧烈跳动,足以让偌大的殿堂都微微发颤。
沉剑窟主人的手法堪称拙劣,又或者人家根本就不打算在这上面费力气,连点儿最起码的掩饰都没有,可纵然理智上已经明白沉剑窟主人的盘算,可当那“剑仙秘境”摆在眼前,真正能完全不动心的,又有几个?
前段时间,北地也有一个“黄泉秘府”的传闻,与沉剑窟主人之说相比,还要缥缈得多,但已经引得四方修士闻风而动,使得原本平稳的北方局势霍然一变,暗流汹涌,几有改天换地之势。
如今,一个更真切、更实在的消息摆在众人面前,他们信是不信?
忽有长笑声起,震激殿堂:“有趣,听窟主言语,除这些宝物之外,竟然还有剑仙秘境一说,我们可是好奇得很了,不如就请窟主详述如何?”
大笑之人话中有鼓动在场之人一块儿起哄的嫌疑,倒像是世俗间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小痞子,偏偏话中正扣着人们心中痒处,便引殿中一片骚然。还有,这笑声很耳熟……
余慈抬眼打量,见是之前打量的几个强势人物中,比较不起眼的一位。此人黑袍金纹,穿着颇是华贵,然而头发稀少,只懒扎一个髻,又显得颇为随意。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弯折,莫名地让人觉得不舒服。眉头微皱,他转脸去问香奴:“这人是谁?”
香奴这边沉默一下,才吐出三个字:“文式非。”
“打杀王?”
这可是如雷贯耳了。在山门就听过此人名号,其人来历神秘,只知出身魔门,独往独来,偏偏和北地多数魔宗分枝,关系都还不错。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动辙喊打喊杀,出手毫不留情,杀孽极重,兴之所至,屠人满门也是寻常事。这样的人物,竟然也能在北地三湖区域留连多年,没被正道联合剿杀了,天知道洗玉盟是怎么想的,而此人背景深厚的传言,也是甚嚣尘上。
只是余慈对此人特别关注,却是因为另一件事:离尘宗修士合力进剑园的时候,就是这家伙,一记乌雷梭,打乱了山门阵形,使余慈和同门失散。余慈还记得这人的笑声,也是像现在这样,不招人待见。
先前布嵯已因为问询之事吃了个闷亏,转眼又有文式非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帮着众人问出来,真要打杀,也是“打杀王”排第一个,甚好,甚好。
不提殿堂内诸修士的心情有多么复杂,主座的那位都稳如山岳:“诸位都是一时之杰,应知这剑仙秘境,遇有缘者则有,遇无缘者则无。在座一百一十四人,难道都是有缘者吗?”
他这话的意思倒也明白,在座修为稍差的,脸上便是微微变色。什么有缘无缘都是空话,只有实力高低,才有意义,若硬要辩“缘法”,自然是实力高的“有缘”,其他的滚蛋!
“那为何还要请这么多人过来?”殿堂中许多人都有这个想法。
“有缘无缘,真要见识了才能知晓。但这也是末节,我等只想知道,剑仙秘境,是否确有其事?若真有秘境在这剑园中,以往数劫,近两万年时,修行界为何没有听到半点儿风声?”
这等于是当面置疑了,但文式非的瞳孔中,却是光芒灼然如火,显出他真正的想法,决非置疑,而是要确认。
正因为如此,沉剑窟主人半点儿不恼,只笑道:“秘境实为剑园中枢,自一万五千年前完全成型后,约五千年一启,吞吐元气,以维持剑园封禁。到如今也不过开启两回。头一回本座恰逢其时,拿了这三件宝物,第二回便因沉眠在此而错,如今只是第三回,且前两回都和剑园开启之日相悖,诸位不知风声也正常。不过,若是回溯过往,或许外界当知,那两次秘境启封之后的剑园盛会,修士所得,较平常来得更多些?”
此言一出,像夏伯阳、帝天罗这样出身甚佳的宗门修士便都若有所思,这是他们在追溯宗门记载,以印证沉剑窟主人的说法。
然而主座上那人却不愿再等,又用手指敲敲扶手,各人桌面上摆放的玉板忽地放出光华,微微晕晕,并不刺眼,可是百十块汇在一起,也是明晃晃的,让殿堂诸修士都吃了一惊。
再看沉剑窟主人,他眼中烟云雾霭飞涌轮转,如另辟世界,望之令人心悸。这异相持续片刻便已中止,然后那人便道:
“先前我请诸位在玉板上,解题画符,便是触碰机缘,如今诸位机缘有无,我已尽知。如此,就请玉板上仍有光晕者留下,其余出殿可也。”
此言一出,满殿大哗。虽说他们被请来时多少有些不情不愿,可如见了斩雷辟劫令等宝物,又听闻剑仙秘境的消息,便是赶他们走,他们也不愿意了,如何就肯答应?
“我这沉剑窟中,多的是前辈剑修遗泽,尔等无缘之人,能从中参悟一二,已是侥天之幸,还在此聒噪什么!”
冷喝声中,沉剑窟主人大袖一近,刹时满殿烟云,迷蒙不清,一番声响之后,云自散,再看殿堂之中,只余下十余人而已。文式非、夏伯阳、帝天罗、帝舍、盘皇三剑、赤阴等人,尽在其中。
余慈案上玉板光晕微微,故而也是稳坐钓鱼台。但心中却还在寻思:
行事反覆不定,将秘事曝于人前,这样的家伙,究竟是蠢材,还是别的什么?
正疑惑之时,殿堂忽地微微抖震,随后就是杯盏晃动,灯火乱摇。
第二百九十七章 现实
上间的BUG啥的没话讲了,诸位权当没看到好了……
我是马虎的分割线
“地震!”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然后这人就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丢人了啊!
这显然不是地震,瞬间爆发出的天地元气掀动气浪,狂乱躁动,在殿堂中听来,地窟里像是刮起了大风,无数砖瓦破碎声响起,纷杂不堪,里面还挟着刚被移转出去的修士的呼声,乍听去,竟有末日之气象。
便是如此,沉剑窟主人依旧稳居座上,并无言语,只有那烟云双眸中,见得电光闪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真面目,也就少有人能看透他的心思,这种结果让很多人都失了耐性。夏伯阳便冷喝道:
“窟主,此时还不明示?”
“再等等,眼见为实……”沉剑窟主人说话愈发地和缓,但越是如此,越让人心中焦躁。
此时,一直站在主座旁边的铁阑,忽然慢慢坐倒在地,看样子是在调息,同一时刻,殿堂外忽地传来声声惨叫。剑鬼们无知无觉,那么,能发出叫声的,也只有刚被沉剑窟主人扔出去的众多修士。殿堂中余慈等人的表情便有些细微的变化。
沉剑窟主人终于在此刻慢慢道:“剑仙秘境开启,剑园之内怨灵金煞之气浓度陡增十倍,剑园中游荡的剑鬼,其实力也暴增十倍。我这沉剑窟位置特殊,算是秘境一个排气的出口,方才浮土塌陷,露出洞窟,其实就是先兆,这里怨灵金煞之气浓度更要远超外界,受其影响,这里的剑鬼实力暴增之余,也一灵蒙昧,便是我也弹压不住……”
说话间,惨叫声已少了很多,百来个人在成千上万实力暴增的剑鬼围杀下,实在算不得什么,便是有少数人能突破重围,他们头顶还有那蕴着剑意的巨量先天庚金之气,撞上去是要受到反击的,而若要避开这个,就需要冲入七弯八绕的岩洞之中,那里的剑鬼的数目,比这里只多不少。就算有人修为强绝,运气又好,突围出去了,在整个剑园为之骚动的此刻,也毫无意义。
余慈总算明白,为什么沉剑窟主人毫不忌讳事机泄露,原来这剑仙秘境,根本就是瞒不住的。
再看殿堂中人,听着外间起落的惨叫声,脸上或有些有不好看,但都能稳得住,这性情倒是都有相类之处。若是换了个正义感强烈的……
唔,是了,半山岛那几位始终未见,莫不是与此有些关系?说起来沉剑窟主人对他们这些人还挺了解,挑的人都是比较“不拘小节”的,说起话随意很多。
主座上那人再度单手支颐,表现出悠闲从容的态度:“诸位也都见到了,那剑园秘境平日深藏于九地之下,又或隐身于‘别有洞天’之中,难见形迹,只有在近些时日,才可见端倪。若要验证各自机缘,也只有这段时间才成。”
“如何去?”文式非一句话说到点子上。
“从沉剑窟下面,便可一路直达。位置约在地窟西北约四千里,当然,秘境出世,虚空扭曲,这距离可能多一些,也可能少一些……要去吗?”
“废话!”所有殿堂内的人们都在心中暗骂。
下一刻,沉剑窟主人哈地笑起来:“好,那我们就去吧!”
话音落,殿堂再次摇动,同时无数错杂的光芒向四面放射,余慈刚想做出反应,身外已经被一股强韧的力量包裹,一瞬间竟是动弹不得,等挣开这束缚,眼前情景已然大变。
空间陡然狭小了几十倍,原本宽敞的殿堂已经缩小为一间极小的厅室,十几个满满当当塞进来,立时觉得拥挤不堪。而且,这种情况一下子把众人间的安全距离压到了极限,在场的大都是桀骜之辈,又各自深怀戒心,当下也不管为什么会出现这一情况,护体真煞各自喷发,要为自己开辟出安全区域。
“谁敢动手!”
沉剑窟主人喝声如一记重槌,猛轰在各人脑门上,与之同时,更有森然寒意刷下,高出至少两个境界的威煞瞬间把乱象镇压,但此时,沉剑窟主人却不在他们中间。
等厅中诸人冷静下来,沉剑窟主人方开口道:“诸位如今是在本座‘万象显化天行舟’里,刚才那显化厅,其实就是此舟所化。这件器具别的用处没有,飞天辟地却还能够胜任,我们此刻正往剑仙秘境中去,有打架的功夫,诸位还不如想想,怎么能在那里面抢得机缘吧。”
原来这还是显化厅……余慈手中甚至还握着酒爵,但在席案都已不见,方才乱象初起时,人们都站了起来,此时闷在狭小的厅室中,便都觉得气闷,而沉剑窟主人却再无声息。
布嵯和他那两个师弟对视一眼,扬声叫道:“窟主给个明白话,你究竟是什么打算,便是前辈高人,也不带这么强拉人上船的。”
回应的他的,却不是话音,而是陡然变得透明的四面厅壁。外间影像流入,只见厚厚土层如流水一般刷到后方,飞舟偶尔与元气洪流碰撞,便会掀起一波强劲的冲击,偏偏厅室内完全感觉不到,只看到一圈圈广及十里的波荡扩散,搅得地底翻覆扭曲。让他们知道,任是谁现在被甩出去,怕也只有死路一条。
“剑仙秘境内,元气浓郁程度是现在十倍、百倍,又不像这样狂躁混乱。而是统归于三道符印之下……”
沉剑窟主人终于不再遮掩,说得非常清楚:“这个时段,要进入秘境也不算甚难,但在秘境之中,加持有三道符印,乃是当初剑园初创时,一位大神通者所立。有符印在,秘境内充沛的元气就尽是我们的敌人,会排斥一切外来者,并将秘境核心封得风雨不透。不将这三道符印祛除,什么机缘,就都是空话。”
这就是你撒网捞鱼的原因么?
余慈把玩着酒爵,终于确认这沉剑窟主人,请这些人来,打的就是在诸多修士中漫天撒网,寻找符法高手的主意。但让他奇怪的是,这临时拉壮丁,未免太过儿戏。既然是大神通者所立的符印,凭他们这些小辈就能破开了?尤其还是剑修……
正想到此处,便又听沉剑窟主人道:
“那位大神通者,其实更精剑技,符法之道不过平平,三道符印也只是从典籍上找上去的,但二者结合,符意剑意浑然一体,十分麻烦。我请诸位到此,就是想借重诸位的剑道符法兼修之功,将其符意剑意拆解开来。当然,这也是有报酬的,三道符印,破开第一道,便可得姑射仙剑;第二道可得上真九霄飞仙剑残卷;第三道,自然对应斩雷辟劫令……”
“窟主欺我们不晓事吗?”
人群中,夏伯阳一声断喝,打断了沉剑窟主人的话。飞舟中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转眼间就能从沉剑窟主人言语中找出七八条破绽。尤其是连沉剑窟主人都要退避三舍的手段,让他们这些低了两三个境界的人去破解,是给他们机缘呢?还是让他们去送死?
“诸位都是一时人杰,自然是晓事的。既然晓事,岂不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语既出,满厅愕然。总算有个反应快的,怪笑一声:“窟主莫不是把我们当傻子……”
笑出来的是布嵯,他刚刚吃了闷亏,或许是心气儿不平吧,这时又开口挑动情绪。厅中十多修士均是杰出人物,若能借此抱着一团,任谁也要顾忌三分……
然而下一刻,小厅内强芒骤起,人们只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叫,布嵯胖大的身形便消失不见。厅中修士灵觉都在水准之上,猛回头,只见透明的舱壁之外,那个胖大身形刚好被崩开的土石巨浪吞没掉。
“锵”地一声响,布嵯两名师弟齐齐出剑,可剑芒才现,又是两道强光,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和先前一般无二了。
小厅内一片死寂。
之前不管态度如何,沉剑窟主人也是一答一对,总是讲理的模样。可谁也没有想到,他其实是属狗的,那张脸说翻就翻,任事不顾,顷刻间已甩了三个人出去。
盘皇三剑虽然合击之术纱绝,然而本身实力不过还丹初阶,陷入这土石激浪之中,哪还有命在?
这一刻,厅中修士才刚想起来,沉剑窟主人,是一位能够撕裂虚空,九成九已证道长生的人物,在绝对差距之下,讲理是个态度……也仅仅是个态度而已。
“诸位客人,地底元气乱流强盛,四千里的路程,还要将近一个时辰。诸位不妨到后舱休息。”
铁阑全无波动的声音响起来。这位其实一直在厅中,只是没有半点儿存在感,此时一发话,倒让部分人为之一惊,而更多的,还是讽刺。
“客人……还是囚徒?”
随后是一段冗长的沉默,诸位后起之秀,不管是光魔宗的、飞魂城的、罗刹教的,也许宗门的实力强绝,翻手间可将那沉剑窟主人灭掉一百次,但在如今,对方却能把他们灭掉一万次!
所以,他们必须要适应自己的新身份,适应不了,盘皇三剑就是榜样。
不管心中如何暗流涌动,剩下这些修士都完全诠释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说法,小厅转眼无人,余慈也默默来到为他安排的舱室,一回头,却见铁阑也跟了过来,此时他也明白了,恐怕这位老鬼,在沉剑窟主人手下,也是极特殊的人物。至少他还没见到第二个神智清明的鬼物。
面对这样的存在,余慈忽然多问一句:“贵主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我家主人?”
铁阑重复了一句,双瞳中赤芒闪闪,有些疑惑。他看了余慈半晌,然后以为自己理解了,便道:“我家主人是有大神通者,有神鬼莫测之机,难得又对客人另眼相看,若求机缘,信之可也。”
余慈扬起眉毛。
群96048801
第二百九十八章 浅薄
“我是否可以面见窟主,亲口向他询问?”余慈的话音非常柔和。
铁阑沉默了半晌,余慈觉得他应该是通过某种秘法和沉剑窟主人联系,然后,铁阑摇了摇头:“主人现在不克分身,但让我转告,在剑仙秘境,客人是有缘人。”
“有缘人?”看着铁阑退出去,余慈面色不动,这含糊的言语,只在他心头缭绕片刻,就消散了。以沉剑窟主人的性情,说的话不可不信,但若是尽信,怕是也没有好下场。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沉剑窟主人确实对他持有一定程度的关注,现在想来,这份关注应该是源自于他强行凝成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符之时,对方需要具备符法造诣的修士,想必不虚,但是否真的去解开那三道符印,尚未可知。
余慈思索片刻,只觉得以前所想的那些可能,早被现实拆得零零落落,反而让脑子更混乱,干脆不再多想。缺乏足够的消息参考,想什么都是胡思乱想,但困居在这显化飞舟之中,又到哪儿去收集消息去?
叹了口气,余慈盘坐在床上,调运气息,欲使心神安定。哪知平时能轻松做到的事情,此时却总差一点儿。
难道是沉剑窟主人重施故伎,又来窥视于他?念头初生,余慈又将其挥灭,感觉中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依稀像是有什么讯息在灵台跳动,一直让他分心,这讯息的来路很是熟悉,但也太过微弱,好像隔了一层,又距离很远的样子。
余慈心湖中蓦地浮现出鱼龙的影像。
当然,不是心内虚空的神通外相,而是极远处的“小家伙”……真的很远!
余慈对沉剑窟主人心怀顾虑,一直把“小家伙”放在线路复杂的岩洞中,而显化飞舟走得干脆,当然无法收回,现在应该还在沉剑窟中。只是那沉剑窟主人说过,到剑仙秘境有四千里路,飞舟需要行驶一个时辰,算算时间,起码一刻钟已过,他们一行人怎么也走了有三四百里的路程了,“小家伙”在那边的反应时时都在变弱,却依然存在。
“神意星芒的作用不是局限在五十里么?”
余慈又惊又喜,自开发出照神铜鉴的异力以来,五十里的限制一直存在。有照神图时是如此,照神图消失后,更无长进,却不想在今日,骤然突破。
思来想去,今日与往日之变化,不外乎成就生死符、凝成真符种子、取来虚空镜盘和那《无量虚空神照法典》几项。后两者虽是与之紧密相关,却还未从中得到好处,那么,应该就是生死符或真符种子——也就是修为上的突破,方导致此一变化。
“果然,一切神通异力,惟有根基稳了、修为到了,方能见得效用。”
余慈按下心中喜意,同时也按下拿出照神铜鉴和虚空镜盘等物以深研的念头。他对沉剑窟主人那暗处的窥伺手段仍然警惕,不愿旁生枝节,只是沉潜心思,将注意力集中到心头那点儿感应上去,把握其中变化。
但不得不说,在相隔数百里路、距离更在不断拉大的情况下,这份感应也只能是感应而已,要如以前那样,下达命令,又或取其六识感应为己用,却是办不到。余慈也只能小心加持神魂力量,尽力维持这脆弱的联系。
如此做了半晌,他发现,这种情况下,消耗的精力远超以往,倒似在不停地画符作法一般。由此他又想到了今日所得:“如此神通,想必是有特殊的使用手段,八成《无量虚空神照法典》中有所记载,可惜一时片刻难以解析……”
想想那蜃影玉简中,如坠妖魔之渊的撼神之力,余慈忌惮之余,也有几分向往:“待回到宗门,不妨交给朱老先生等几位大能瞧一瞧,或有参悟之法。”
说起来,一部《无量虚空神照法典》的摹本,其价值已不在剑园内任何宝物之下,尤其是知道朱老先生的身世之后,余慈觉得,老人家应该会很开心。当然,私藏的念头他也动过,但和这足以赢得宗门赏识的作为相比,格局未免太过狭隘。
终于,在相隔约千里以外的距离后,心头那点儿联系越来越弱,终于断去。余慈已经很满足了,将这极限处的感觉记住,又取出一颗山门的养神丹丸服下,很快入定。
一段时间养精蓄锐之后,余慈自然醒来,虽然飞舟是一如既往地平稳,但通过微妙的体感,余慈还是觉得,飞舟应该是已经停下来了。
他起身出了舱室,去那个四壁透明的小厅。半途却碰到了前来知会他的铁阑,一人一鬼便一起进去。视线穿过透明的舱壁,余慈果然见到,外间的土石结构已经相对稳定,飞舟应该是驻留在地下某处,不知沉剑窟主人又在谋划什么。
此时小厅中人倒是不多,余慈还都认识。比较醒目的就是那文式非和帝天罗、帝舍三人聚在一处,而且,他们中间还有一道刺眼的血色人影,此时,文式非正将手探入血影脑际,场面诡异绝伦。
余慈进来的动静也让三人回眸,彼此目光一触,余慈自然看不出什么善意,便是那文式非也拿出古怪的眼神,在他身上打量。
“同出魔门,沆瀣一气。”
余慈下了评语,目光转移。厅内还有四个散修,此时应该是抱了团,聚在一起,离文式非三人远远的,余慈视线一扫而过,最终停留在另一处角落阴影中,那个黑袍遮身的女修身上。
这里能说几句话的,也就是这位了。余慈走过去,离得近些,却是讶然。香奴身上气机有些异处,便如他在显化厅时所感觉的一样,显得太紧绷了些,好像随时都会出手杀人。现在的情况确实危险,但看这位,也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怎么如此按捺不住?
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警兆一闪,余慈回头,迎面正碰上文式非那令人心中不快的笑容。
“这一位,姓甚名谁?”语气殊不客气,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
要知刚才沉剑窟主人一番作态,把殿堂内所有通神修士,包括大部分还丹初阶的修士都一扫而空,这里除了余慈之外,修为最低的是个在南方修行的散修,但也有还丹中阶的水准。相比之下,余慈实在是修为最低的一个,这还是余慈结成了真符种子,不了解内情的人,只以为他是定鼎枢机的修为,否则,情形还要更加不堪。
余慈却不惧他,也没有正面回应,只向帝天罗那边点点下巴:“打杀王和光魔宗的两位关系不错,就没有多问一句?”
文式非说不上丑陋,但却很惹人嫌的面孔又凑近了些:
“你是半山岛的?”
感觉到旁边香奴古怪的眼神,余慈就笑。确实,和帝天罗他们交手以来,那两位一直被他的真符种子和剑技所惑,到如今都还误会他的身份。算起来,文式非也应该和他打过照面,但当时这人的精力全放在和华西峰较劲儿上,对离尘宗队列中央的通神弟子不可能分心旁顾。
厅中唯一知道他身份的,只有香奴一人,但看起来双方关系并不融洽,这信息也就还存在肚子里。唔,还有一个已化为血影魔物的萧浮云,但此人神智全无,更不必说。
真交手时,有半山岛的身份加一层掩护,余慈并不排斥,但如今正面对话,若他还遮遮掩掩,未免小家子气,摇摇头,他道:“我不是半山岛的……”
“没关系,别不承认哪。看你和罗刹教的人走在一块儿,就知道你是最正宗的半山修士了,颇得叶缤女仙真传哪!”
文式非的笑容愈发让人不爽,话中更似有深意。余慈也从帝舍等人口中听过类似的说法,但他确实不甚知情,只觉得其中恶意极重,眸光便是微寒。
但文式非还没完,竟就这么伸手,去拍余慈的肩膀:“小子,其实你是女人吧?这样才对得上号啊……”
这里面肯定别有说法,但只字面上的意思,已激得余慈心头杀意一盛,更不愿让他碰到肩膀,挥手去格对方的手腕。
眼看双腕相接,他心头却忽生一个念头:“文式非好大的名头,如何会这般浅薄?”
便在此刻,他身上一紧,全身都不能动弹,心头震动之时,却见前方文式非也是一般无二,脸色也有些难看,瞬间他就知道,是沉剑窟主人出手了。
“秘境已在眼前,诸位可准备好了么?”
沉剑窟主人低沉的话音响在每个人耳边:“进入秘境之前,我有一件事说在前面:我困居剑园不知多少年岁,长生也算,却只因为少了一物,一直难以真正成道,那样东西,就在秘境之中……其余的物件也就罢了,若是这桩东西由各位中哪个昧下,休怪我辣手无情。”
文式非虽是被制,却是反应极快,紧追着问了一句:“窟主只要那一样?”
“哈,那怎可能?”
沉剑窟主人大笑起来:“秘境之物,有许多类连我也忍不住心动,这些宝物唯有缘者居之,真落在手中,本座也是当仁不让。”
他这么说话,倒也坦白,却没有人喜欢。不过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但若说诸位担心我下手强抢,却是杞人忧天了。且不说本座还未下作到那种地步,真入了秘境,你们便知道,那里早被人用剑劈碎了虚空,藏宝地也是支离破碎,用咫尺天涯形容,最是恰当。若你们真有缘进去,得到宝物,受人干扰的可能性,少之又少。运气好的,或可大发利市……”
第二百九十九章 演天
这究竟是威胁他们要听话呢,还是怂恿他们使坏来着?
一直到余慈离开飞舟,进入元气躁动的土层深处,他还一直在回想沉剑窟主矛盾荒唐的言行。
显化飞舟已经被沉剑窟主人收起,此时他们都是处身于厚厚的土层内,以遁法破开混杂的五行之气,维持生机。五行遁术是最基础的法术,但要到还丹境界,才有实用性,此刻在场的人倒是都无需为此烦忧,便是余慈,稍稍适应了一会儿,也觉得运用土遁之术,比以前轻松得多。
沉剑窟主人仍不见踪影,对此,在队伍最前列的铁阑的解释是:剑仙秘境和剑园的封禁实为一体,天然排斥一切还丹境界以上的修士,若沉剑窟主人现形,必会引发封禁全力反击,误人误己,所以,他便以秘法隐匿气息,藏在众人身边,暂时可保无虞。
这就是余慈等人的功用之一:挡箭牌。
盘皇三剑被清出去之后,这边就只剩下十人。再往旁边瞥了一眼,文式非和光魔宗那两位还聚在一起,神色还算平静,他们是一拨,那四个散修算一拨,余慈和香奴勉强算一拨,另外就是夏伯阳,这一位心高气傲,却是独往独来。不过十人明分派系,其本来心思并没有太多差别,都只是一句话:
怎么才能摆脱那厮的钳制呢?
“入口在哪里?”论实力,四拨人中,以文式非那一组人最是强大,无形中便占了主导权,文式非就是话事人,问的话倒是中规中矩。
但凡秘境洞府,外围总有禁制机关,以防敌人侵入,有些大神通之士甚至扭曲时空,形成难以逾越的壁垒,若不得其法,贸然进入,必然会死得很难看。余慈等人对此剑仙秘境一无所知,不弄清楚情况,那是决不敢轻率前进的。
铁阑的回答很简单:“无需入口。主人上回进入,已在里面留下印记,待计算出方位,直接进去就好。”
说着,它也不管修士们是什么表情,取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圆珠,念颂法诀,圆珠上便泛出一圈光晕,光晕本身是无色的,但映入地底土行之气的光芒,就显出昏黄的色彩。更引人注目的,是珠子本身慢慢变得透明,其中更有无数细微抽象的符号,像是蝌蚪在里面游动。
“演天珠!”出声的是一直不太合群的夏伯阳,此时他俊脸上惊讶之色明显。
所谓演天珠,是修行界非常出名的一套辅助性法器,单颗珠子本身已经是推演术数、符法、阵图的上佳之选,而传说聚集三百六十颗周天之数后,更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威能,其珍奇处已直追传说中的祭炼大圆满的法宝一流。
铁阑看他一眼,直接把珠子递了过去。
夏伯阳一愣神的功夫,铁阑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了第二颗,这次它送给了余慈。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直到每一个人手里都有这么一颗,同样放射出昏黄的光晕,也同样有着那蝌蚪般的流动符号。
余慈盯着手中圆珠,神识透入其中,感觉果然不一样。这颗珠子似乎能把外界渗入的一切信息都归拢成规律性的东西,神识在里面转了一圈儿,便觉得脑子清爽许多,果然是一件奇宝。
铁阑此时方道:“秘境中的印记藏匿于多个虚空碎片之后,中间还有封禁。一人之力难以测算,需要请诸位客人加入进来。”
它将驱动和测算的口诀讲述一遍,倒是不难理解,就是所需的运算量极其庞大,怪不得要十颗演天珠联动……不,是十一颗!
铁阑又拿出一颗悬浮众人中间,汹涌的土石元气浪潮也不能使它稍移。众修士看了都明白,最后这颗,是由沉剑窟主人亲自操控的,驱动时自然也是以此颗为核心。
除了铁阑之外,在场便是人手一颗演天珠,这手笔让众人无话可说,偏偏接下来铁阑又道:“珠子无需归还,主人已将其赠予诸位。”
又来了……
余慈都是见怪不怪了,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既有粗暴的邀请,又有宝物的诱惑;刚抛出秘境香饵,转眼就是蛮横的打压,一直到现在,秘境近在咫尺,仍是威胁和怂恿并用;乍看是高调,其实神秘兮兮;粗看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策略,但手段使得微妙,仔细想想,倒是惟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居多,让人不得不怀疑,此人的真实目的。
不只是他,文式非等人也很清楚这一点。余慈刚想明白,之前近乎毫无意义的冲突,应该也有试探或者设计的意思……可惜余慈没有当别人垫脚石的自觉。
这边念头转过,十一颗演天珠已经运转。这套评价甚高的法器果然有其特别之处,当十一颗珠子同时运转,其内部天然就有联通的渠道,刹那间十一个人的思维就撞在一起,当头一瞬还有些冲突,但很快就在演天珠的异力之下统合起来,处理因运算而产生的巨量信息。
那一刻,余慈好像看到了无数虚空交叠,中间有亭榭楼台、有废墟瓦砾、有剑气纵横,一瞬千变,错乱不堪。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众人合力筛选无数个可能,终于将最符合的那一处确认下来。
“呛哴哴”一声长音,如同巨船上抛下的链锚,其实性质也差不多,那是沉剑窟主人甩出的一件法器,名唤“定空锚”,将众人和秘境内印记所在的虚空碎片勾连在一起。
土层深处蓦地响起高亢的咒音,引发此地元气的狂暴反应,冲击远远激荡开去,借助演天珠,余慈等人都能感觉到,遥远虚空深处,分明有类似的反应相和,力量相激,众人蓦地撕开了一道黯沉的裂缝,初时只有发丝粗线,后又慢慢扩展,黑洞洞的,不知通向何方。
这种撕裂虚空的手段,看得一众人等倒抽凉气,想想也知道,打开通往秘境深处的虚空甬道,比在沉剑窟时那裂空而出的噱头可要强悍得多,更难得竟然没有太多气息反应,这种控制力,令人惊叹。
沉剑窟主人的修为,确实深不可测。
裂缝开启的速度不快,十数息之后,也不过刚容人侧身进入,开启的速度还越来越慢,众人都是感觉敏锐的,便觉得身外元气波动有些异样,那应该是沉剑窟主人渐渐压不住气息的表现。
各自眼神交流,没有人动弹。或许现在是脱身的好机会,可放着进入剑仙秘境的捷径不走,老天爷也看不过啊!
偏在此时,外围却有了异动,一股巨量的土行之气从远方直冲过来,恰与这边往外扩散的怨灵金煞之气碰撞,轰地一声巨响,周边土层摇动波荡,差点儿把众人给吹飞。撕开的空间甬道开始闪灭不定,但这时谁也没有关注这个,因为就在冲撞的瞬间,虚空震荡,他们眼前蓦地现出亭台回廊,殿宇楼阁,那情形,竟和通过演天珠“看”到的情形差相仿佛,只是要更为清晰。
铁阑在此时发声解释:“秘境剑园内外如一,秘境开启时,从外围剑修墓葬也有机会进入其中,这就是刚打开的甬道,但只能通到秘境外围……”
在众人感应中,土行之气和怨灵金煞对冲之后,果然形成一个极不稳定的甬道,而且有数道不弱的气息正沿着这个路径狂奔。
余慈正仔细观察的时候,身畔气机骤变,微一愣神的功夫,四道人影已经融入土层深处,朝着远处那不稳定的甬道冲去,正是那四个抱成一团的散修。
下一刻,铁阑九尺鬼躯呼地一声涨裂开来,化为肉眼可辨的十多缕灰烟,一闪而逝,再现时,已在那四道遁光之后,毫无阻碍,一透而入。
“轰”地一声爆响,又一波怨灵金煞之气扩散,影响了众人的感应,等缓过这一波,却见不知何时,铁阑已经重新凝塑鬼躯,侍立一旁,至于那个四个散修,众人依稀感应到,似乎还有人逃出生天的样子……
“也是有决断的。”
四名散修放弃进入秘境深处的机会,只求逃脱钳制,决断力让余慈很是佩服,而且,这可真是开了个好头呢!
剩下六人,眼神交流一下子密集许多,但仍无人妄动。此时,虚空甬道终于开辟完成,自出来飞舟之后,沉剑窟主人首次发声,感觉低沉了很多:
“五息之内,通通进去!”
没有人多话,均依言从涨到两尺来宽的虚空裂隙处一闪而入。
刹那间虚空颠倒移换,无数扭曲的情景碎片在眼前交错纷飞,令人眩目。等缓过这一回,众人已经脚踏实地,同时,阳光照射下来。
“咦?”自从进入剑园以来,人们还是首次见到太阳,让人怀疑,是不是虚空甬道出了问题,直接把他们送到了剑园之外。
“这是太阳真火的投影,由前辈剑仙引来,也是秘境的根基之一。”这是铁阑在解释。
阳光下,就能看出来,铁阑的身形还是有些发虚,脚下也没有影子,观感颇是古怪。但想想之前身化烟气,一举重创四名还丹级数散修的手段,也没有人会轻视于他。
众人所在的位置,应该是一所园林的某处,当然,此地早无人迹,旁边就是一栋半倾颓状态的木楼,斜挂的匾额上还有“四通阁”字样。
能看得如此细致,是因为余慈一进来就是全力运化神意,收集周围信息,文式非等人无不如此。便在众人心中渐有盘算之时,吱呀一声响,身边木楼的楼门打开了。
“除了那几个魔崽子,还有人能到这里来吗?”
说话间,来人走出门外,阳光照射,在那边铺开一片天蓝的寒光。
第三百章 替难
破落园林中陡然一片静寂。
刚入园的余慈等将视线移转过去,对方也正把目光投射过来,两相碰撞,彼此都是一呆,那人豪气的话音亦是戛然而止。
余慈这边,不算一直隐身的沉剑窟主人,六人一鬼,七对目光,便看到一套天蓝色的金属甲胄反射阳光,映出灿烂光芒,既华美又狰狞,视觉冲击力无以伦比。
而对面那位,瞳孔隐在古铜色面甲之后,只闪了两闪,忽地一言不发,向后便退,直撞进刚打开的楼门里去,气息也一下子隐匿起来。
一退便是心虚,气机变化之下,又能瞒得过谁?
“重器门!”帝舍一口叫破了来人的身份。
余慈瞥去一眼,听他的话音,似乎是了解这门派的底细,莫不是萧浮云对他说的吧。
逃走这人的甲胄样式他还有些印象,特别是其头盔上三根刀片似的装饰,按照之前他的估计,在重器门一行人中,应算是中游的地位。
他是这么个想法,但其他人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这地方怎么有人?”
沉剑窟主人进来之后就保持沉默,文式非就问铁阑,然而铁阑也出奇地缄口不语,或是被意外弄得无言以对。文式非嘿了一声,转而向帝天罗说话,手指朝木楼点了点:
“动手?”
帝天罗尚未回应,铁阑终于开口:“能进入此地的,必是精通符法阵道,又有极深的用剑造诣……”
此时,帝天罗也是摇头:“重器门入园来的有十人,当头一个深不可测……”
铁阑那边不说,帝天罗这里就是肯定得到萧浮云的情报了。文式非哦了一声“深不可测?”
二人便开始低声交换情报,但余慈可没有他们这么悠闲。若他记得不错,重器门至少也有九位还丹高手,还有一个根本无法估计的大能人物,就算把这边的沉剑窟主人算上,他们也未必说是能占住上风的……
无意识地扫过周边,却瞥见一侧的香奴,余慈忽然想到,这一位正是和盘皇宗那三个倒霉鬼一同追踪重器门来着,而且还在危险来临之前及时抽身,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但不等他弄个明白,铁阑忽地发出警讯,在场的都是反应敏锐之辈,猛抬头,只见三颗投枪,分三个方向,各划了一道弧线,斜插而下。
投枪看着也不甚快,是借着下落的力量加速来着,然而处在投枪锋芒之下,这边几人都是变了脸色。
他们看得清楚,投枪自杆尾处开始,上面裹着的层层符纹开始亮起,像是无数活蛇在枪杆上蹿动,在太阳真火的照射下,说不出是什么颜色,只觉得有一蓬网似的气机罩下,竟是避无可避,而网丝的另一端,始终连着触发的机关,至于机关后是什么,真没有人想尝试!
余慈是见识过一杆投枪化出三里毒沼的手段的,却没有想到,直面此枪锋芒,竟会阴毒至此!脑子瞬间闪过几十个念头,但没有一个是万全之策,无奈之下,他拿出符盘,用出最熟的九曜龙渊剑符,顷刻间持剑在手,布下“无瑕剑圈”,先护住周身再说。
其他人也是一样,甚至反应得比他更早些。一时间劲流四溢,各自护身,如此,也就提前牵动罩下来的气机大网,刹那间三杆投枪齐声震鸣,不知是哪杆枪上,呼地一声冒出紫红火光,顷刻间飞卷一里方圆,不但是余慈这边,连那四通阁、还有周围园林,也一齐遭了殃。
扭曲的火光中,四方阁轰隆一声坍塌下去,搅乱天地元气的大火和巨大的爆鸣声就是最好的掩护,以至于当凌厉的劲气快要冲到身前十尺距离,余慈才猛然惊醒:
“怎么是我?”
余慈一惊便想起来,那四个散修逃走后,除他之外,文式非等人竟然都是还丹上阶的水准,修为上的断层十分明显,所谓批亢捣虚,不外如是。
剑气与强绝的外力相撞,无瑕剑圈发出嗡地一声颤鸣,剑气自发流动,将直撞过来的外力削弱化解。只是那力道实在太强,一时消解不掉,余慈便如一个大皮球,受外力一碰,轰地飞出去。
但这无瑕剑圈果然精妙,受如此巨力撞击,余慈仍未受伤,反而是是全身经脉窍穴震荡,倒似有人给按摩一般,非常舒服。这“一击当头,百窍鸣应”的征兆一出,余慈就知道,他这门剑术,终于是登堂入室。
这里有他剑术精进的缘故,但更多还是丹田之内,真符种子居中调度,天然形成浑圆之意,方能内外如一,不留半点儿瑕疵。
他还飞在半空,耳鼓内又贯入一声吼:
“杀!”
竟是至少三人的合音,震荡神魂。只是余慈有天龙真形之气贯身,除了重器门首领那“十方绝狱撼鬼神法”确实抵挡不住外,旁的手段,又有何惧?
他的神智反而愈发清明,运化神意,对无瑕剑圈的流动稍加干预,倒撞出去的身体蓦地上弹,又避过第二波冲杀。对方显然没有料到他竟然如此滑溜,气势便是一窒。
周围文式非等人立生感应,哧拉拉一串气爆,四方力道聚合,反将那三人圈了进来,刹那间攻守易位。
这一切都是在紫红火光肆虐之时发生,这紫红火光不知是什么玩意儿,除了高温蒸腾,还能遮蔽视线,便是双目聚力,也看不出五尺之外。文式非等人只能凭借神意运化,感应目标。
“中了!”
几乎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众人不自觉聚合发力,形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力道虽不同源,交织起来却更是狂暴,便是还丹修士受此一击,也要给绞得筋骨俱碎。
然而下一刻,漩涡中就爆出一声尖锐的咒音。恰在此时,三杆投枪齐齐落地,文式非等人都是一时之杰,当即惊觉,刚刚飓风一般的冲击,竟然没有对投枪的轨迹产生任何影响。
“哧”声长音,如同烧红的烙铁扔进冰水之中。
文式非闻声变色,二话不说,身形往下一缩,竟是以土遁进了地下。
他是反应最快的一个,其余人等都迟了一线。虽是不能目见,人们却能感应到,以其中一杆标枪为中心,比先前紫红火光还要灼热十倍的火力,化为锋锐无比的气芒,横扫四方。
一波不够,而是两波、三波、四波……整整挥出七波这样的高温气芒,每一波的冲击都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当者披靡,无论是建筑、假山、林木、地面,都无法挡其一击,从正面、侧面多个角度,将这片空间切割开来。
除了文式非跑得最快,其他人的反应速度其实都差不多,但因为距离远近,遭遇各有不同。余慈算是最幸运的,早早弹飞出去,自然避过了第一波水平切割的气芒,然后便使了个身法,直坠下地,因为每一波气芒冲击都错开角度,他落地之后,反而最是安闲。
帝天罗和帝舍的手法如出一辙,都是闪身之余,挥出极光元磁,将气芒扭曲了一个小小的角度,有惊无险地避过;香奴则是身形缥缈,如真似幻,莫名地便让了开来;至于铁阑,干脆身化烟气,散而复聚,也算避过。
只有夏伯阳最倒霉,离标枪太近,根本反应不及,气芒扫过,瞬间身分两半。
众人虽目不及远,但神魂感应之下,心头都是一凛。
也在此时,原先被他们合力击中的披甲修士气息隐匿不见,在这漫天紫红火光下,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过了十多息时间,火光才渐渐黯淡下去。人们的视线渐可及远,却见视界之中已经是面目全非。所有的建筑、林木尽都倒折,火焰连成一片,地面上则现出深深的沟壑,这里面也是燃着火的。一片静寂的园林,转眼就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狱。
“好险,好险。”
文式非从地下升起来,看上去尚是心有余悸,但紧接着,便听到他一声咒骂:“小子好机灵!”
众人疑惑,往那边一瞧,却见文式非正从地上抓起一具古怪的玩意儿,甩了一甩,红得发黑的血浆便流了一地。那本应该是夏伯阳横尸之处,但此时只有这个玩意儿。
看着那依稀存在的人形,帝舍一击掌:“娘的,是千山教的替难巫偶!”
帝天罗微微点头:“不愧是夏伯阳,这一手机变之术,极是不凡。”
余慈看着那所谓的替难巫偶,正是用不知名的肉血拼接起来的一个人偶,此时已经断成两截,且被烧得焦黑,只依稀见到上面复杂的符箓残余,让人明白,若是夏伯阳真遭了殃,便会是这副模样了。
但如今,夏伯阳本人已是鸿飞杳杳。
真是各显神通啊!余慈也不免感叹一声,现在,又有一个人摆脱钳制,远走高飞了。而这一位可比前面四个散修高明得多,非但脱身,还进入到秘境深处,有所斩获的机率大增。
剩下这些人一时无语,半晌,文式非瞅了余慈一眼,冷嘿道:“那些人的修为也不过如此,全是依仗制器之利。那身甲胄、还有这投枪,都是此界少见的精品,还丹境界已能运用,但威能却已是超出不少,用在这剑园里,可是恰得其所啊……窟主怎么看?”
若不是他提起,众修士几乎就要忘掉,这里还有一位隐匿不出的大人物了。
沉剑窟主人当真是莫名其妙,外面嚣张得很,到了秘境之中,又缩起头来万事不理,连夏伯阳借机逃走,都没有一点儿反应。
半晌,便在人们怀疑那家伙是不是也跑掉的时候,忽地“嗡”声震响,正是发自于三根投枪所落之地。众修士都被唬了一跳,齐扭头时,只见其中两根投枪忽地化为灰烬,剩下那根,则是光芒收敛,随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拔出地面,扔了过来,方位正是余慈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