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真假不分 禀性难移(中)
对余慈这边来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有步影斗篷这么个幌子在,都不用他们这边再发力,有心人自然会把前后事件联系在一起。
鬼王锁环在幽蕊身上这个信息,在巫门内部也不是什么秘密,肯定会有人把风声透露出去。
这个消息,牵扯到巫门、论剑轩还有天遁宗,极有噱头,形成流言也不费力,只要稍加拨弄,就能将虚虚实实的情报散播开来。
什么天遁宗步影独门秘法;
什么七代步影临死前的加持;
什么阴阳叛宗的究极原因;
不管合不合理,值不值得采信,却足以给天遁宗一个介入的理由。
不止是天遁宗,绝影三遁、天遁杀剑的价值,便是傻子都能明白。
据赵相山讲,天遁宗一直以来,都以高压姿态保护宗门典籍,严防死守,动辙灭人满门,也是由于其门中心法,确实不像玄门、佛门那样,有天然的体系区隔,也不像剑道法门,排斥外道,而近于实证、应用之道,入门较易,一旦流布开来,就很难再刹得住。
如今,若能得到一部成就“步影”的秘典,谁不愿意?
有争有抢的,才是好的。
待到信息失控之时,由不得天遁宗不疲于奔命。
当然,作为一波设计的最终目标,也是此界最顶尖的杀手宗师——诸阳的敏锐、耐心、抗压能力,都是超一流的,能不能引导过来,还在两可之间。
要是他一门心思就守在拦海山外,等着余慈和羽清玄虚空大挪移的时候动手,余慈也就认了。
这一两个月下来,羽清玄的伤势已经渐渐好转,初入地仙境界的滞涩感觉也褪去大半,诸阳真要强行刺杀,就要有被反手打灭的觉悟。
早年,赵相山也与诸阳打过几回交道,觉得此人不是那种“强攻硬上”的性子,这也不符合天遁宗,乃至于他本人的利益。
毕竟,罗刹鬼王画出的大饼再好看,也要吃到嘴里才行!
不管怎么说,面对诸阳这种难以预测的变数,余慈开始明白,当初罗刹鬼王、大黑天佛母菩萨为什么要杀他而后快了。
怎么看,都是幽煌这种可以预测、乃至可以操纵的对手,最是爽利。
他又问赵相山:“各方的焦点,肯定还是在夏夫人、在巫胎之上。想来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这段时间,夏夫人的被动局面来得蹊跷,有没有可能测出来,各方用力的方向?比如说,例用幽煌做了什么,达到这个效果,再反推回去。”
赵相山答道:“确实能收到一些风声,但正如前面所言,洗玉湖这般,信息渠道有限,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反过来也说得通:走蛇路的多数是蛇,走鼠道的大半是鼠。
“巫门血脉为尊,大都沾亲带故,且受各方压制,向心力较强,‘蛇鼠’相对较少,但更为集中。很多时候,各方都是用同样的情报源,只在关键位置安插值得信任的人手。这样一来,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再说,这等情报脉络,不过是寻常。当今之世,神通妙化,才是根本。便如主上的手段,真作用上去,什么都难以查觉。”
余慈知道赵相山话中的深意:他已如此,相应的,罗刹鬼王也一样!
这是要他小心谨慎。
在心内虚空说着,外面却是雪枝到了。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幽煌捏眉心,错判形势的根源,一时千头万绪,哪能这么轻易找出来。
而且相关的线索,大多在亿万里开外的飞魂城,一时间也拿不起来。
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
至此幽煌也是醒悟过来,他还是钻了牛角尖儿——穷究之前的问题,除非是有决定性的突破,彻底锁定幕后黑手,否则很难有实际的效果。
现在他需要关注的,是局势的演化,是否就是“幕后黑手”需要的。
他不惮以最糟糕的可能去推断。
如果说,到目前为止,包括这一场“湖祭”在内,都在幕后黑手预料之中,那么,对方也是必然会再动手脚的。
祭礼前,他可以严防死守;进行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这项进程,他插不了手……
这还罢了,更可怕是在后期,涉及到生死转化的巅峰法则,在当前这种局面下,当真是生死不由人,一旦引起了包括渊虚天君在内,几位精擅生死之法的大能注意,不管前面做得多么完美,都可能前功尽弃。
这本来就是一项不能见光的计划,如今陡然惊觉,很可能全在别人的影响、控制之下,作为最关键环节的夏夫人,已经被盯上了,甚至还是“万众瞩目”的程度……
这不是笑话吗?
虽然按道理来讲,纯粹是幽、夏血脉的巫胎,过关没有问题,然后尽可以沉淀下去,待这一波风潮过后,再图后计。
可现实中,一旦撕破了脸,谁还管你道理不道理?
洗玉盟的处事原则,在这上面,不值一文。
护不住、沉不下……怎么办?
在看到论剑轩的霸道、洗玉盟各方的暖昧、还有仍测不出源头的“幕后黑手”的威胁后,幽煌突然发现,他在城中的设计,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了。
此时此刻,便是以他坚定的意志,都有寒意层生。
不想还好,这么想下来,心头就有强烈的不祥之兆,对一位精通巫法的大劫法宗师来说,真是最要命的情况。
一想到那后果,幽煌心口就像是燃着火,再也忍耐不住,起身出了秘府,沉着脸潜到更深水层中去。
虽说幽煌胸口火烧火燎,但最起码的理智还是有的,一贯以来严谨的作风,也让他严格按着流程,先到“灯塔”祭台那边,与三位赶工的耆老见面,还花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仔细勘验进度。
能耗费慕容轻烟和幽蕊宝贵的生命力,一同前来的三位耆老,自然有他们的根底在。
其中有一个叫“幽楼”的,论辈份甚至是幽煌的叔祖,同样有大劫法宗师的修为,也是祖巫堂的首座,当然,也是看夏夫人最不顺眼的人之一。
至于其余二人,也都是飞魂城大巫血脉的代表人物,都有长生境界,在幽楼的带领下,工作还是很扎实的,根本轮不到两位灵巫插手。
事实上,那两人修为有限,除了在祭祀之时,受巫法神通加持,可以排除水压,正常情况下,也确实插不上手。
幽煌和幽楼简单交谈几句,幽煌自不会说起现在的麻烦,只问:
“这两日,可看到有什么状况?”
“热闹得很,在妖国内外来来去去,是看咱们的笑话吗?”
幽楼有点儿倚老卖老,对幽煌也是用后辈的语气:“你怎么也是副城主,该使手段的时候,不能手软嘛!”
“楼祖说的是。我准备先下去看看情况。”
幽煌也算是找到了合适的理由,不再多说,继续深入。
神意渐渐散化入水脉,感应范围很快突破了百里的极限——在洗玉湖深层,能抗过水压,做到这一点的,除了那些地仙大能、或者精通神意攻伐的如楚原湘、武元辰等人,便只有巫门强者了。
地利优势,越往下去,就越分明。
正因为这种优势存在,幽煌能够以比较超然的视角,观察深层水域的种种微妙变化。
之前,幽楼说什么“来来去去”,是夸张的形容。
这么恶劣的环境下,就算天阶、地阶的大宗,也不可能随便拿出十个八个的劫法宗师,轮流到湖底,只为看飞魂城的笑话。
这些人里面,至少有一半以上,是为了至今不知所踪的“太霄神庭”而来。
前些时日,也就是苏双鹤第二元神殒灭前不久,临近真界与水世界交界处,一处脱离了洗玉盟监视的秘府突然爆裂,吸引了洗玉盟高层的视线。
问题在于,此事和苏双鹤的事并没有矛盾冲突,叠加在一起,造成了更为集中的后果——即使两边的直线距离达数千里,在湖底妖国的特殊环境下,近于天堑,却也没能影响到人们的“热情”。
对幽煌来讲,这当然是不利的。
他没有刻意避开这些“同道”的感应,偷偷摸摸潜入,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真正的掩护,来自于湖底妖国的纷杂气息,
越是接近于妖国的内部区域,各种妖物的气机便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锅沸汤——这群妖物还保留着原始的习性,更习惯于划出“领域”,就像是长生中人的“猎场”,且没有任保收敛控制的意思。
托巫门前辈的福,幽煌的气机很大程度上与湖底妖物相类,这就是天然的保护色,就算有人能够锁定他的位置,却也无法进一步确认他的神意趋向。
幽煌也是好久没有到湖底妖国来了,神意散化,渗入水脉的时候,隐约觉得,湖底这些受“巫神灵水”影响的妖物们,其实是“规矩”了不少,各种“领域”的接触,更有法度,不至于酿成过份激烈的冲突。
颇有长进啊……
幽煌也没多想,神意在水脉中,很快切入了事先确定的特殊层次,并且立刻就得到了回应。
“大兄!”
“煌弟辛苦。”
“大兄近日可安好?”
“不好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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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真假不分 禀性难移(下)
对面的回应倒是轻描淡写,可幽煌半点儿也轻松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对面,也就是他的大兄,飞魂城主幽灿的现状。
上一劫末,正是上清宗与魔门交战,如火如荼之时,北地动乱,洗玉盟各宗都被卷入。
当时的飞魂城,虽然贵为天阶宗门之一,其实实力比之四明宗还逊了一筹,至少,在四明宗的镇宗地仙未在大劫中殒灭之前,是这样。
别的不说,只看大劫之后,丢了地仙的四明宗,依旧能稳稳顶住上清宗破灭后的空缺,便可见一斑。
飞魂城之所以跨入天阶,大半是因为洗玉盟的平衡需要,占了四明宗的名额。
当时的情况,是天地大劫与魔劫并起,俨然就是今日的翻版。且蓄积了三千多年的负面力量一朝爆发,甚至要更为激烈。
大劫之中,丧失了“勘天定元”权利的飞魂城,本来超过十人的劫法宗师“储备”,直接就给打了个对折,实力大损。
在此情况下,一贯走“厚积薄发”路子的幽灿,认为自己必须拿出城主的担当,果断强渡四九重劫,逆势而上,一举成就地仙尊位。
幽灿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大劫之下,城中的劫法宗师战力折损了六成还多,但因为他及时成就地仙,使得飞魂城的地位不降反升,一举摆脱了“平衡者”的帽子,彻底夯实了飞魂城的根基。
然而,强渡四九重劫,打破修行节奏,势必要付出代价。
幽灿为了提高渡劫的成功率,动用了巫门的“禁术”,也是冒了绝大风险,从“水世界”中,牵引了巫神所化的“灵水”,化入本人巫体之内,借助巫神法力神通,这才一举功成。
从渡劫的过程看,幽灿的选择是正确的,否则怕是早就殒身在劫雷之下。
可问题在于,动用“巫神灵水”,在巫门法统中,等于是从祖宗身上挖肉以自肥,相应的就要受到严重的反噬。
寻常的巫门中人叛出,还要受到“巫毒”的折磨,幽灿这种做法,承受的比巫毒厉害了何止千百倍?
幽灿原本以为,成就地仙尊位之后,有大把的机会,将这份反噬压制住,但他最终失算了。
因为,所谓的“反噬”,是曰“同化”……也可称之为“合道”!
古巫九变,以成真界,架构了一整套天地法则体系,某种意义上讲,整个真界,都相当于巫神的“自辟天地”,虽说之后失控,但在天人九法的层面,巫神完全可以代表大半个“天意”。
幽灿汲取“巫神灵水”,是看重了巫神的“意志灵性”,本义是想在天人相搏的时候,借一把力。
哪知成功之后,这一道“灵性”,磨灭不得,甚至在失了巫神的烙印之后,自然转化到“天心”那一边,一下子打翻了平衡,使幽灿在天人相搏之时,落尽下风,被狠拽向“合道”的深渊。
若单纯是合道也还罢了,幽灿不是没有奋力一搏的勇气。
问题是,九劫以来,“巫神灵水”与“水世界”相融,又受真界法则体系变动影响,早已经异化,所谓的“合道”,连“道”都偏了,合出的尽是四不像的玩意儿。
据幽煌的了解,此时的幽灿,已经是面目全非,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人,受两边天地排斥,只能生存在水世界与真界这一片交汇地带。
真界他去不得,去了便等于是“侵入”的妖魔,等着天打雷劈,或被天地法则意志湮灭灵智;
“水世界”也呆不得,呆久了便会被巫神灵水彻底化掉。
幽灿到这里来,是保护自己,但同时也等于是进入了不见天日的牢狱。
幽煌想来,也为自家大兄慨叹。
这种情况下,巫胎根本就是必然的选择。
幽灿正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借“胎迷”之障,隔绝“反噬”;借“巫胎”血脉,承载力量,重新开始。
是的,转生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巫神,而是幽灿!
在他们兄弟俩最初的计划中,湖祭是一定要举行的,湖祭之时,幽灿的灵识可以混入加持灵光之中,与巫胎紧密联系,为转生做最后的定位。
可是……幽煌又叹了口气。
正像他之前所想的那样,他们一来是没料到夏夫人的本事,能够在飞魂城压过幽煌,占据主位,也就有了相应耐性,根本不准备“母凭子贵”,一直拖到此界大变局之时,才有了突破;
二来则是没料到,夏夫人身怀“巫胎”之事,竟然弄得尽人皆知。掀起了如此巨大的波澜。
这种情形下,就算湖祭上的灵识联系成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十月怀胎总还是要的;转世化生、破除胎迷,也是必要的流程,这一过程自然是越快越好、越隐秘越好。
可如今,已经做了上百年的精密计划,等于是泡了汤。
幽煌将湖上发生的事情提了:
“大兄,如今这形势,强自为之,恐怕……”
“确实麻烦。”
幽灿的意念清晰,源头却十分隐晦,借着复杂特殊的环境,便是地仙大能,也无法捕捉到。
至于幽煌,在接触到幽灿之后,便将感应范围一再收缩,意念只在最微小的范围内波动,将交流的主动权,完全交给了对方。
这种模式,无疑是最为安全的。
相较之下,比面临的困局要安全千百倍。
幽灿的情绪倒是沉稳:“论剑轩可能是有所察觉,李伯才将苏双鹤第二元神驱赶至此,就像是在测验……我冒险将其吞吃了,也算露了形迹,这几日,确实招惹了不少人的注意。”
“那,幕后黑手是论剑轩?”
幽灿直接否决:“黑手?造化也是一代英杰,如此阴私之事不是他的作风。”
幽煌眉头紧皱,不是论剑轩,情况反而更糟糕了。
一只难测根底的黑手,某种意义上,要比庞然大物的论剑轩还要麻烦。
“大兄,为安全计,此事……”
“实在不成,就用备选的方案吧。”
“这……”
在计划之出,为应对不测,兄弟俩儿自然早有替代预案,为的就是能够在麻烦出现时,绕过夏夫人。
但说起这事儿,幽煌更是惭愧:“愚弟无能,不能再结巫胎……”
“地仙灵种,结胎哪有这么容易,若不是‘怀璞抱玉’,怀玉那边也做不成。”
幽灿依旧沉稳:“那边也算做得不错,苏启哲的种,如今已经快临产了吧。”
“……是。”
“不也是巫胎吗?用那个就是了。可以彻底绕开湖祭,用它做幌子,只要你设法将那女子转移到湖底,我便可以寻机直接化生,然后韬光养晦,蛰伏数载,渡过虚弱时期。”
幽灿说得轻描淡写,却是把幽煌给说得愣了。
“血脉的问题……”
“刚刚不是说了吗,日前冒险吞吃了苏双鹤第二元神,又收了他的寄托巫宝。此宝以苏氏根本血脉炼制,否则堂堂大巫怎么能用出玄门分神秘术?有了这个,便有了根基,最多回头再多做一层,精炼一番便是。”
幽灿的思路清晰明白:“待这边成了气候,可以再以‘夺胎’之法,将怀玉那边的取来,除了多一个环节,也没有太多差异。”
“那女子叫葛秋娘,如今就在洗玉湖。可是大兄……”
幽煌很想说,血脉之事,向来是巫门根本,若只是用一个血脉炼制的巫宝做引子,未免失之轻率,可他的意念,再次被截断。
“苏双鹤在湖底的布置,我都看在眼里。祭巫秘阵,汲取灵水,这是学我了,可惜有些法门,苏氏一脉并不掌握,拿剑修献祭,手段也太笨拙,慢了何止一步。要说鹤巫也是人杰,不想生死之间,昏聩至此……恰如我当年!”
幽煌沉默,听着幽灿发出叹息:
“趁现在还有余裕,把事情做起来,成或不成,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真到最后关头,我未必还能保持清明。”
“是。”
见兄长之意已决,幽煌不再多言。
临别时,幽灿又提醒他:“小心怀玉,她不是被动等死之人,被逼得急了,应该也会有所动作,凭添变数。”
“她?”
幽灿那边就传来微讽的情绪:“找外援、投靠山、摆脱漩涡、抛夫弃子,生死之间,什么做不出来?”
两边联系断去,幽煌又在湖底妖国转了一圈,也到苏双鹤第二元神的殒灭地看了看,并不担心自家兄长的行踪暴露。
在这片区域,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幽灿更熟悉环境、能获得更多的加持。在此地,幽煌的实力,绝对是真界最拔尖的那一级数。
然而可以想象,幽灿绝对不会在乎这种“实力”——受此反噬,原本应然浑然一体的不灭巫体,形神不谐,隐患处处,一个不慎,随时可能重归浑沌。
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谁会稀罕?
幽煌有些恍惚,以他的稳重谨慎,这次下来,其实是想劝说幽灿,暂时放弃这个节点,另寻机会。
但幽灿的决心,坚定不移。也许,正如其所说,在还有资本的时候,及早一搏,才是最应有的选择吧!
至于对错……倒是不重要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任君处置 真身回返(上)
湖上,余慈把注意力从心内虚空移转出去,看雪枝进门,眼前就是微亮。
这女子,摆脱了苏双鹤的束缚,衣妆便一洗之前刻意的雍容,不取华贵,而是薄裙短衫,外着细纱罩衣,层次清晰,色泽明快,清爽宜人,且姿容精致,柔婉清媚,显然是仔细妆扮过。
一进来,她便盈盈拜伏于地:
“谢天君救妾身逃出苦海。”
看她柔软的身段,与夏夫人近似的模样气质,却更为虚弱的内在,余慈也不免心生怜惜,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从一开始,他对这位还真没有特别在意过。
最初,是把她作为炼制七情魔丹的鼎炉,后面又抛在一边,若不是这回白衣“自作主张”,说不定还留她在庄园里……
话又说回来,那样的话,说不定比现在还要好些。
这女人啊,自以为已经逃脱苦海,可世上哪有这么轻易的事儿?
他沉吟片刻,柔声道:“你过来。”
雪枝略抬头,有点儿惶惑,更多还是顺从,也不知是怎么理解的,竟是膝行而上,渐趋于余慈脚下。
余慈一时哑然,但必须要说,看女子裹在薄裙下,轻软柔媚的身段,确实是赏心悦目。
还好,他仍记得正事,不计较雪枝是怎么过来的,到了一定距离,便“嗅”到了她身上清新芬芳之气。
这具分身,稍展神通,也能临时替代嗅觉作用。
“抬头!”
“天君……”
雪枝肯定是误会了,素容微晕,却依旧听话,缓缓抬头。
余慈此时,却是极度专注——只要她开口,就足够了。
前夜雪枝转移至此后,期间定然沐浴清洁多次,要寻找那晚上的痕迹,已经很困难了。不过,只要她有呼吸,有代谢变化,究察入微,还是能发现一些端倪。
“确实还有清灵梦散的残留……白衣说的倒是实话。”
这话对的是心内虚空中的赵相山,后者嗯了一声。
“清灵梦散”这种近于迷药的香料,对人身无损,却有干扰最近一段时间记忆的功效。据白衣讲,那晚上,就是用的这种手段,使雪枝失去了部分在船上的记忆。
为确保无误,更早之前,余慈也探测了雪枝的形神交界地,不像有被篡改的痕迹。
这样的话,大致可以认定,夏夫人交待的事情,确实属实了。
余慈在思考,雪枝没有得到他明确的态度,又不敢直视他,只能跪在地上,头面似抬非抬,好生别扭,却动也不敢动一下,静待对她命运的宣判。
殊不知,早在几十个时辰之前,她的命运已经被人强行改变了!
这种荒谬之事……
余慈暗叹一声,最终还是开了口:“你起来,我有事对你讲。”
他的声音一直非常柔和,即使之前也差不多是这样,可对雪枝这种经历丰富,又极懂得察颜观色的女子来说,还是很敏锐地发现了里面的微妙差异。
担不起这份礼数,雪枝有些惶惑,但她还是依言起身,垂眸听余慈说话。
在苏双鹤身边多年,被逼着模仿夏夫人的“风范气度”,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持着淡定的姿态,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也算给历练了出来。
之前面对余慈,她虽是谦卑顺从,其实心里是放松的,因为她终于不用再强自装出别人的模样,可以在自己的新主人面前,展现出最自然的姿态。
可如今,不祥的预感,立刻激发了多年来历练的本能,她瞬间就做了一定的心理建设,不管余慈说什么,她一定要控制住,不能失态……
只听余慈道:“咱们谈一谈你腹中胎儿的事情。”
“……”
“这胎儿……”
“天君!”
雪枝失声而叫,强行打断了余慈的发言,这种行为当然是没有礼貌、无视尊卑的,可如今,她心中尽是荒腔走板的滑稽,顶得她情绪想绷绷不起来,松又松不下去,一时失控,都分不得是嗔是羞、是气是笑,却又不得不分辩:
“天君,我与苏双鹤已经多年……我是说,自天地大劫以来,他去了外域,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行过、行过房事了!”
“我知道,不过世间之事,总有例外。”
此时,余慈的表情也颇是复杂,应付这种情形,他并不擅长,正筹措言辞,对面雪枝却是误会了。
刹那间,荒诞的情绪扫灭,彻骨的冰寒生发出来,脸上血色已然褪尽,又是跪了下去:
“天君!妾身虽出身伶伎,又身事强梁,全无自主可言,然而总还懂些廉耻,更知道轻重,且不说绝无此事,便是有,也定不会厚颜欺瞒,以此污浊身子侍奉……”
话说到这儿,已是哽咽,难再说下去,只能以头叩地,砰然有声。
余慈就摇头,世事就是如此,弯弯绕绕,反而把事情给搞复杂了。
他干脆不再过多考虑,淡淡道:“你想得倒多,我说一句,你能补上十句。”
雪枝听出他的不悦,本能收声,身子跪伏在地上,微微发颤。
这回,余慈是蹲下去,毫不顾忌,探手轻按住她的小腹,微微摩挲:
“我说你有,便是有……只是这胎儿其实还未成形,外面更有一层封禁,也如胎膜一般,供养元气,尚用不到你。说白了,你就是一个寄存的工具罢了。”
雪枝一时都忘了羞惧,愕然抬头,对上了余慈冷澈的眼神。
“我……”
“不是你!这事情,本来与你无关,可惜就是霉运罩顶……那晚上,你同白夜到这儿,中间有段时间,意识不是太清楚吧。”
雪枝忆起那夜情形,先是略感羞惭,随后却是记起来,果然如余慈所说的一样,那晚上,她的记忆出现了一片比较模糊的区间,不过,依稀也能与白衣所说的对上。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余慈就在她耳边轻声道:
“据夏夫人讲,那晚上,她与慕容轻烟一起到了船上,以巫门秘术,将‘怀璞抱玉’之法孕育的巫胎精气,渡入到你的体内。”
霎那间,雪枝脑中一片空白。
耳畔,余慈的声音继续传来:“想来你该知道,你身具夏家大巫血脉,这样,待那胎儿精气的外层封禁失效后,可以依附到你的血脉上,保持相对的纯净……这是夏夫人交待出的,现在,要看你如何选择。”
“……我?”
雪枝脑中轰鸣,心头荒谬之感,强出之前何止十倍!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陷在了一个全无理性可言的噩梦里,充盈着虚幻的气息。
余慈没有得到回应,却是保持着耐心。
别说是雪枝,就是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半晌做不得声。
夏夫人真叫一个异想天开!
她竟然将万众瞩目的巫胎,“寄存”在了雪枝体内。
按照夏夫人的说法,因为苏双鹤暴露她所结“巫胎”之事来得突然,她也没有多么万全的准备,只是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让过冲击的正锋,至少撑过湖祭这个关口。
当然,如此做法,也注定了湖祭上会出岔子。
夏夫人本来就没有想着彻底瞒过余慈,雪枝是余慈的“近人”,便是一时瞒过,待封存了巫胎精气的封禁解除,也肯定是要暴露出来。
反过来讲,如果余慈帮着遮掩,谁也发现不了。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必须要有薛平治的参与,以其阴阳造化的手段,使雪枝与胎儿血脉相通,才能在后续,源源不断地供给所需的纯净血脉元气。
只不过,夏夫人没有想到,余慈直接拿出了不循常理的强硬姿态,将此秘密提前数日,强行从她嘴里撬了出来!
余慈将夏夫人所说的这些话,几乎一个字不漏地复述给了雪枝。
随着信息逐步完善,雪枝的思维能力渐渐回来,沉默许久之后,她低声开口:
“天君与夏氏达成了协议吗?”
“……有的。”
“妾身在协议中,是必须的环节?”
“这倒不是。”
余慈冷笑一声:“若真让她牵着鼻子走,还谈什么协议?这里可操作的空间很大,所以我对你挑明这件事,就是看看你的想法,再说其他。”
“听凭天君吩咐。”
“嗯,你仔细想想,对你而言,其实也是有利有弊……”
“妾身听凭天君吩咐。”
“唔?”
余慈这才听明白了雪枝的意思,正沉吟的时候,雪枝又伏下身去,以额触地:
“此事妾身没有什么想法,任凭天君处置便是。”
她话音虚弱,却没有什么犹豫。
说她认命也好,说她决断也罢,这个态度是没有疑问的。
这世上,有人容不得任何一丝桎梏,不惜与天地宇宙相搏,只求那一个超脱;
但也有人,全无志向,舍弃自我,在红尘漩涡里依附求存。
雪枝无疑就是后者。
对此,余慈没什么轻视。其实,到了他这种境界,更能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本身就是天地宇宙运行法理的一部分,没有这份差异,生灵之间,哪有阴阳消长变化?
树有千尺,藤蔓攀附而得其高,这是路线的差异,没有什么道德的评判好讲。
相比之下,某人的做法,就不是路线选择的问题。
余慈理解雪枝,却不信任夏夫人。
那个女人,所言所行,绝不值得信任!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任君处置 真身回返(中)
有些事,没有必要对雪枝讲,余慈心里自有判断。
仅隔一夜,夏夫人和雪枝两位美人儿都跪伏在他脚下,都是悲切凄凉,可是其间差异之大,不可不知。
夏夫人的姿态里,能挤出太多水分。
只从她对雪枝行事安排的人来看,就可见一斑。
那一夜,雪枝意识浑沌,只记得白衣和赤阴,却是把最关键的夏夫人和慕容轻烟漏掉了。她见到的,就是最没有意义的两位。
如果说,从飞魂城到洗玉湖,慕容轻烟是不可或缺的必要人物,本着保密的原则,又何必让赤阴和白衣掺合进来?是嫌秘密暴露不够快吗?
后面又说没想着瞒过余慈,若真如此,提前一步和余慈联系,两边私相授受,岂不更佳?
细究起来,里面的依据是站不住脚的。
更何况,在夏夫人的说辞中,漏过了最为关键的东西:
像这样的女中英杰,她自己的位置在哪儿?
夏夫人绝不会是“舍己为人”的性情,否则但凡只为腹中胎儿着想,也不会临到头来,才用“怀璞抱玉”之法,更不会将其渡入雪枝体内;对其夫幽灿,更是大有视为寇仇之意。
说到底,其所作所为,还是为了巩固她本人的权位。
明白了这一点,再看她的种种谋划,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寄胎雪枝,就是跳出束缚,重掌主动的一步。
只要能撑过过这一段,应付过去各方的置疑,待冲击过后,观一观风色,处置起来必然是得心应手:
若一切顺遂,就是她机智保全了幽家血脉,为飞魂城保住了未来的领袖。将来把孩儿迎回,亦可母凭子贵;
若诸事艰难,也能说是她果断处置,没有给各方的“豺狼”以任何可趁之机,反而引来了后圣、渊虚天君这样的强力外援,帮助飞魂城渡过覆灭之厄。
若实在躲不掉劫数,她早早将巫胎转移,又借着慕容轻烟这个渠道,等于是告知了罗刹鬼王——不要找我,找后圣去吧!
真要两边打起来也没啥,到那时,天地鼎革,巫神血裔存灭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她反而可以脱离漩涡中心,最大限度保全自身,甚至还有可能从中渔利。
至于这个过程里,余慈、雪枝、她未出世的孩儿的伤损,还有那个很可能要依靠此胎施为的丈夫,自不会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不只是这几位,那夜,慕容轻烟携她在洗玉湖和飞魂城之间强行挪移往返,为了躲避耳目,可没有用飞魂城预设的地脉、水脉通联秘阵——也许有其他的什么助力手段,也不在余慈的情报范围里。
余慈知道,幽蕊眼下灵巫水准,携人虚空挪移,也是十挪九不中。
虽不知慕容轻烟是怎么办到的,却必然会付出绝大的代价。
这是把慕容轻烟往死里用啊!
匪夷所思的是,慕容轻烟竟也任她使唤……
夏夫人的设计还是有一套的,至少那“寄胎”的一步,当真绝妙。然而,她毕竟是在洗玉盟这个环境中呆久了,且限于修为境界,思维眼光与当前天地变革的大势,出现了极大的落差。
鱼儿在水中,固然是随心所欲,可若这“水”变成了鼎沸的岩浆,她不思逃脱,反而依旧想着摆动涟漪,无疑就是在寻死了!
夏夫人看错了局势,找错了对象!
她没料到,余慈竟是这么地强势和直接,根本就是不讲道理,直接上了手段,强行压制下来。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一步错,步步错……不,是根本没了翻身的余地。
余慈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把自己这边的资源做得水泼不进。
相较于罗刹鬼王、大黑天的深厚实力、长年布局,他除了卡在关键环节上的些微先机,再没有其他优势,再不把资源整合起来,难道等着被那边压得抬不起头来吗?
回到当前,从现实层面来讲,巫胎自然有他不可替代的价值,在这个前提下,雪枝的态度没什么意义,但她的顺从与配合,还是省去了一层麻烦。
当下,余慈就请薛平治过来,领了雪枝下去,以其手段,足以确保这对勉强可算得上的“母子”无忧。
处置了雪枝这边,余慈却还不能松口气。
心内虚空中,赵相山适时提出了建议:“这一胎虽在控制之下,但另一胎也不能大意。”
“唔?”
“苏启哲与葛秋娘的那个胎儿,听夏夫人讲,应是要足月了吧。”
“不错。”
“主上请看,这才是正常的孕育过程。都说十月怀胎,其实巫胎在夏夫人腹中,何止十个、百个十月?便是‘怀璞抱玉’之事暴露后,也有相当一段时间了。这就给了人一个错觉,似乎只要解了束缚,胎儿随时可以出世……”
余慈没作声,坦白讲,他之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思路。几个月来,但凡是与夏夫人接触,总是不自觉看她是否显怀。
赵相山却是将错觉击破:“可从夏氏渡得胎儿精气来看,巫胎分明还在浑蒙未辨之时,连男女都分不清。可以说,是从今日平治元君施为之后,才开始算十月之期,此一过程,必须遵循天理规则,却是催化不得……东海那位也好,幽灿也罢,真能等得了?便是等得,万一事态生变,就没有别的准备?”
“你是说,一旦事有不谐,那边可能会找替代品?”
“这才是符合当下的节奏,时间也更加恰当……万一是瞒天过海之策,不可不防。”
“很有可能。”余慈沉吟道:“是要让夏夫人盯紧……”
“主上,如今不能指望夏氏尽心。”
赵相山忽地提醒道:“主上不能小觑夏氏的心智。主上以强势手段,压制住她一时,却压不住她一世。要知人的心思是会变的,困局之下更是如此……更何况,现在她的视野,也等于是被主上强行拓宽,见识了新的层面,想法自会不同。”
“这倒是……”
赵相山又道:“恕我直言,主上之前手段太狠,不给她一点儿喘息的空间,且以‘外道神明’之法,加以限制,别的时候还好,此时就有些不合适了。”
余慈奇道:“何出此言?”
“自几日前,杨朱之事后,主上的‘外道神明’加持承诺,已经轰传天下。此事固然推高了主上的名望,但也拉低了‘加持’的价位。要知夏氏这等人物,对权位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可以容忍一时失势,却绝不会容忍前途缈然……简单地说,主上没能给她足够的差别待遇,也就降低了其心中的预期。”
“那你认为,应该如何?”
“这个,要看夏氏本人的想法。她认为,主上会看中她什么;或者说,主上可以让她以为是这样……不用给她什么,相反,拿走她什么,会让她更明确,更信任她的价值。”
“……好好说话,你那是什么表情?”
“呃,主上见谅。”
赵相山很懂得把握火候,立刻就转移了话题:“愚意以为,葛秋娘那边一定要控制住,不能假手于人。当然,冲突真的转移到那边,我们也不一定阻止,也可能利用嘛……
“几乎可以肯定,不管是哪个胎儿,都会发生多方争夺,我们的优势,就是最贴近漩涡中心——夏夫人、雪枝、葛秋娘,全都在我们手里。打着夏氏的旗号,我们可以明火执仗,其他人都不行。
“但与之同时,我们的劣势,便是过于被动,只能招架……执行‘寄胎’之事的慕容轻烟、赤阴、白衣都不可信,等于是四面漏风。至于暗处的各方,真的是就是盯着巫胎打算盘?
“还有,有一个环节,分明就是缺失掉了。”
余慈嗯了一声,几乎与赵相山同时说出来:
“妙相!”
赵相山拱拱手,算是小拍个马屁,但面色凝重:“苏启哲是巫胎的关键一环,却沾染了妙相的香气,两人怎么接触的?妙相这位主上的旧友,又想透露什么消息,这条线索必须要查下去,这样的话,苏启哲就很重要了,偏偏在这当口,这家伙却是人间蒸发!”
余慈当然知道苏启哲的重要性,其实自从在苏双鹤家中遇到之后,一直都在设法监控,葛秋娘的存在,就是这样发现的。
可他在洗玉湖的根基毕竟浅薄,又出于谨慎,没有用神意星芒之类的手段。
日前,却是失去了对其行踪的控制。
在此之前,苏启哲没有任何异动,每日里都是花天酒地、颓废不堪。
余慈也怀疑,在“血脉”已经借走的情况下,此人已经没了用处,很可能已被灭了口,夏夫人也完全有理由这么做,但那边坚决否认,也不像是在说谎。
这个关键人物,就这么脱出了两家的掌控。
由不得他们不在意。
这两日,在赵相山的主持下,对苏启哲的搜寻,从来就没断过,却一无所得。
“主上,此事还是要从夏氏身上着手……且宜早不宜晚,待真身转移过来之后,便要做了。”
“嗯……嗯?”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任君处置 真身回返(下)
赵相山某些意思,很是隐晦,但有件事说得清楚:
有些细节,确实只有夏夫人才能讲明白——将座下美貌门客赠予,连孩子都有了,什么理由?苏双鹤再看苏启哲不顺眼,那也是族里长辈,而苏双鹤又与夏夫人势同水火,苏启哲凭什么信任夏夫人?得到葛秋娘,他又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
总不能说老子把葛秋娘肚子搞大了,留了种,就是功劳……
这一系列问题,需要联系夏夫人,弄个明白。
也许,与妙相有关的细节,就在其中。
不过这时候,夏夫人已经闭关,在巫门特殊的咒法封禁中,隔绝内外,这也是幽煌和祖巫堂耆老的要求,为的就是断绝夏夫人这段时间翻覆局面的可能。
余慈通过“外道神明”加持,倒是可以联系上,却要冒一定的风险。
那么,找谁?慕容轻烟?
这不等于是告知罗刹鬼王和大黑天,苏启哲我怀疑了,你们赶快斩断线索吧……
而且,余慈觉得,里面或许还有别的学问,需要再琢磨一下。
赵相山不了解妙相,余慈却是与之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一位,说她性情刚烈也好、爱憎分明也罢,处得熟悉了,便能知道,本身还是很明爽的性格。
能用最直接的方式,就不会弄那些弯弯绕绕。
在北荒,两人暗通消息,就做得很明白,太多的暗示,不是她的风格。
即使不排除环境、局势所迫,这种设计,也太复杂了。
是不是还有别的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他这边在思索,另一边赵相山就按着本人的思路提议:“主上可能是忘了一个人,还有一位,和慕容轻烟关系密切,知道的信息未必就比她少,控制起来,或许还要方便些。”
“你是说……赤阴?”
余慈挑了挑眉毛,确实是刚刚想起了这一位故人。
现在的情况很有意思,他已经知道赤阴参与到此事之中,也知道此人就在他感应范围之内,可莫名地就是将其“遗忘”掉了。
细究根源,或许是来自于心底的那份微妙的“情感记忆”?
自从剑园之后,余慈再没有听人正面提起过赤阴的消息。
当时,他目睹赤阴以香奴的身份,死而复生,却又受到羽清玄刺激,叛出罗刹教——从这个角度看,面对罗刹鬼王,这位应该和他是“同一立场”,拜薛平治为师也很符合情理。
可是,和慕容轻烟挂勾,却让人不得不深想一层。
赵相山还在撺掇:“还是见一见的好,此外还有白衣。”
这三位的做法,确实让人很在意。
虽然余慈透过白衣的记忆,早就清楚三人的关系,可她们应该不清楚里面的玄奥。
事实上,在此界绝大多数人眼中,白衣只是余慈在环带湖上看中的一个伶伎,少数人才知道白衣的真实身份。更少有人会将白衣与慕容轻烟、赤阴联系在一起。
这么隐秘的关系,偏偏就在“寄胎”之事中,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真的好么?
若真想“坦白”,余慈觉得,让白衣吹个枕头风也比这样强。
里面确实很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那就见一见吧……”
赵相山又低咳一声:“冒昧提一句,主上与赤阴的关系、脉络,是否可以介绍下,我这边需要仔细推衍……”
“可以。”
“主上。”
“又有什么事?”
“方式要注意,不要打草惊蛇……不妨通过白衣或平治元君,她们两个应该会乐意疏通里面的关节。”
“……你闭嘴!”
赵相山终于是玩过了火,乖乖闭嘴,去做别的事。
余慈也洗去了心中的杂念,将注意力集聚到目前最要紧的事上来。
不久之后,就是他的本体挪移到洗玉湖,进入这个巨大漩涡的时刻!
他明白,以现在的局势,单纯的分身肯定是抗不住的。
而用最功利的说法,帮助他挪移,和他一起前来羽清玄,更是非常重要的战力。
无论如何,都不容有失。
便在飞魂城“湖祭”还有两日,观礼的请帖遍洒四方,各路宗门都在为此做着准备的时候。
真界天地法则体系的某处,蓦地结构扭曲,其影响直接反馈在真实之域上,形成玄奇诡谲的波动,为某些有心人所察知,相关的信息迅速扩散。
短短几刻钟的时间,信息就辐射出了相当的范围,连一些消息灵通的散修,都有耳闻。
渊虚天君、羽清玄要到洗玉湖来了!
要说,平时不会这样的。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来是华阳窟、拦海山大战的影响方兴未艾,余慈前脚还在华阳窟打生打死,后脚就到了拦海山外,并又掀起滔天大浪,在洗玉盟闹得沸沸扬扬,由不得人们不关注。
二来是很少有人具备这种大手笔——就是羽清玄当年,一次挪移数万里,已经是让人瞠目结舌;同样以大挪移闻名的楚原湘,一生施展“大挪移”神通成千上万次,配合神意攻伐,恨得人牙痒痒的,可最远的一次距离,也没有超过五百万里,按说这才是常态。
三来,也是最重要的,是在于此事的“象征意义”。渊虚天君是上清宗未来掌教,羽清玄则是蕊珠宫当代宫主,且与上清宗有着割不断的关系。若二人关系平平也还罢了,偏偏如此同进同退,岂不等于是说,上清宗与蕊珠宫的盟友关系,已经夯实打牢,难以攻破?
这么算来,羽清玄新晋地仙,补天于拦海之天域,败太阿魔含于域外;上清后圣神龙不见首尾,战平罗刹鬼王,确认了神主成就。两宗一南一北,又是一位神主一位地仙,就算上清残破,就算太玄魔母失联,真的定下盟约,谁能轻视?
更不用说,渊虚天君布网天下,羽清玄更是虚空大挪移的代表性人物,两宗看似遥远,实则大有“天作地合”之功,远比那些有名无实的联系来得震憾人心。
人心暗流涌动之时,各方观礼人员已经陆续抵达洗玉湖,当然,主要还是洗玉盟各宗的代表。
不管宗门在哪儿,洗玉湖都是他们的重要驻地,此间常驻强者,绝不会失礼。
而且也是巧了,远在中南的离尘宗,适逢其会,也收到邀请,算是增光添彩;
八景宫倒是又得到表现自家“天梯”的机会,确定会有重量级人物到来,但也确定,不是洗玉盟的“老朋友”辛乙辛天君。
这位德高望重的八景宫强者,现在主要负责真界西南区域。
最近一个来月,从大雷泽、六蛮山冲出来的妖魔大军,挥兵南下,扫荡南海,十三天妖海君,望风而靡,不但没有抵挡,反而充了前军,直接将南海大片疆域拱手让人。
南海之上,宗门势力本就相对散乱、弱小,如此更是被扫荡得七七八八。
由不得人们不怀疑,两边的大妖,恐怕早有默契。
至此,南海、六蛮山联成一片,大军沿南潮北上,直趋东海。
南国各宗震动,各大商家也是人心惶惶。
海商会的海鸥墟,正是红火的时候,可眼看着就要被裹了亿万妖魔的南潮拦腰冲断;
随心阁也笑不出来,东海、南海是他们货品原料的重要产地,此时全都泡了汤。
而此时,损失倒是次要的,常年在海外布局,与外海妖魔群体之间的复杂恩怨摆在那儿,此消彼长之下,还不允许人家“报仇”吗?
陡然间,在魔劫之中,一直充做大后方的南国,陡然间成了兵锋所指的对向,各宗各商家自然是憋闷得很,直接将六蛮山、南海的妖魔大潮,称之为“妖灾兵祸”,各宗或主动、或被动地串联,要联合起来,消弥祸事。
这种影响了天下大局,直接冲乱了紫极黄图之会的变故,八景宫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辛乙在西南,另有一位地仙大能直接到了南国坐镇。
至于位于东海的论剑轩,更是南国各宗、各大商家求告的主要对象。
可那边反而不如八景宫态度明确。
真界广大,南国的纷纷扰扰,洗玉盟这里感受得还不是太深刻,就像魔劫之于南国一般。
倒是提起论剑轩,很多人都在看热闹。
此时,论剑轩也在人洗玉湖,李伯才堂堂剑仙,若参加“湖祭”,自然也代表得起,只不过飞魂城肯定不会舒服就是了。
便在这种各类信息交织的时候,渊虚天君虚空挪移,即将驾临洗玉湖的消息,已经级级下渗,不知怎地,到了宜水居前。
这里已经坚持数月之久的千百修士,都十分兴奋。
想想啊,若渊虚天君直接降到这里,看到这持续了数月的场面,难道就不感动吗?
怎么也要挑几个徒弟出来,才合情理吧!
然而也有人泼冷水:“想什么呢,人家怎么会先到这里?”
“这儿不是天君在洗玉湖的居所?”
“是居所没错,可不等于要直接挪到这儿啊?三元秘阵是干什么吃的,就算大挪移神通天下独步,也没有直接穿透的道理,更有可能还是到洗玉湖外围,再慢慢飞过来,这也是安全起见,减少干扰……路上再碰几个熟人,聊聊天什么的,到这儿都乏了,还有个屁的惊喜!”
第一百五十三章 视若无物 初心存续(上)
刚刚那位,话虽然不中听,但附近修士都是在北地三湖生活久了的,对三元秘阵自然有种敬畏感,要知他们现在就被限制着呢。
三元秘阵之下,便是头蛟龙,也要盘着——这已经是洗玉盟中修士、乃至于天下人的共识了。
“那,天君从哪儿来?”
“你无聊不?东西南北,哪个不成?”
“还有天上!”
有人笑眯眯地举手:“这样比较有派头,远远飞过来就有些失了气势。”
“有理有理,哎呀,九娘子?”
等众修士看到说话的人,周围的气氛骤然间火热起来,不少人便往这边挤,还有人叫嚷:
“九娘子,怎么今儿有空出来……是来接天君的吧!”
现身于此的,正是小九。
这几个月来,宜水居外面,被成百上千意图拜入上清宗的修士挤得水泄不通,宜水居里的陆雅、小五等,都是能不出去,就尽量不出去,便是不得已要外出,也要避开他人耳目。
可是小九不一样,她不但常出来,还是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出,也因此,很快就成为了外面这批修士最熟悉的“渊虚天君身边人”。
小九看似一派天真,其实她经历甚奇,再拜恩师也是全力培养,这些年早历炼出来,心思很细,更有主见。
她就觉得,宜水居外这些修士,能坚持数月,不管初衷如何,起码的诚心还是有的,这些都是日后余慈重立上清宗的人脉,就算不收入门下,也不能伤了人心。
故而,她只有有闲,隔几天就出来一趟,先和人混个脸熟,消除掉外界对余慈“倨傲”的负面风评,也趁机观察、记忆几个可造就的目标。
这事儿还非她不可——宜水居里面,小五是真天真、陆雅身份受限、叶池内外有别,只有她形象好、性格好、又能说会道,很快就在这群修士中间培育起了极高的人气。
本来渊虚天君即将亿万里挪移至洗玉湖的消息,就让这边气氛炒得沸沸扬扬,小九再这么一亮相,更是热烈十倍。
不少人生怕失去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干脆直接冲上来,要小九帮他们说项:
“九娘子,我在天君棋局上,悟出了两项神通!请务必告知天君……”
“水都烧不开的火力,你也有脸提!九娘子看这边,我这一招熔金手,才是真正的小神通。”
“九娘子,我已经敬奉天君,请回了‘外道神明’加持,向道之心坚定,天人共鉴啊!”
小九聪明,眼看局面有失控的风险,立刻呼叫后援,趁乱抽了个空子,一头钻进抢进来的另一个“圈子”里。
“都散了、都散了,这是求人还是吓人来着?这么恶形恶状,回头天君翻手把你们全给镇在湖底下!”
这种话,小九是不能说的,但别人说了,效果却很好。
沉着嗓子低吼出来的,是小九在绝壁城的故人,前无生剑门门主董剡。虽说这位与小九亲人所在的万灵门,历史上颇有些龃龉,但在合力灭掉白日府后,已经算是化解,且出门在外,老乡帮老乡,也是应有之义。
小九便是通过董剡,很快融进入了宜水居外的环境中,而且,还认识了吴景等几位颇有潜力的修士,形成了一个小圈子。
很自然,董剡、吴景也很是招人羡慕。
几个人一来二去,都混得熟了,等暂时脱离了乱局,上了外围游船,摆上茶点,吴景便厚着脸皮求人:
“九娘子,天君来了,给提两句呗。”
“求我有什么用?就是来了,也未必来宜水居啊。”
“咦,天君的至亲都在这儿,不来宜水居,还能去哪儿?”
“人家的落脚地可多了。再说,朋友、妹妹什么的,还是抵不过……那个!”
“哪个?”
“不就是枕边风什么的……”
正为小九倒茶的董剡手一抖,茶水全洒出去,旁边吴景及时展现符法实力,火光扫过,将桌上茶水尽都蒸发,却没有触及旁的任何东西。
那火光随后又聚拢起来,化为一只翎羽清晰的小鸟,在桌上跳跃,活灵活现。
这是吴景数月来参悟的成果,灵感自然是来自于碧霄清谈的那盘棋局,也是想凭借这个,让小九另眼相看。
只可惜,现在的小九,心思没在这上面。向来聪颖明快的九娘子,今日就拍了桌子:
“我说错了?”
“没……哎?”
几人乘坐的游船,忽然摇动,震荡不休。
由于力量源源不断,即使这里包括小九在内,都还没有触及到天地法则体系的感知层次,可震荡源头在哪,仍然能够察觉个大概。
好像是……湖底?
很快,震荡源头的感觉就模糊掉了,因为这一刻,震荡的区域,蔓延到了他们所能感知的每一处虚空,确切地讲,是三元秘阵的每一个角落。
宜水居外为之骚动,正讨论渊虚天君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不联系起来都不可能。况且,其中有很多人,都有着别样的感受。
比如吴南,这一刻身上便如过电似的,这一刻的感觉,和在碧霄清谈上目睹渊虚天君势压四方的记忆,是何其相似!
一个激零,操控的符法火鸟直接崩散,他脱口叫道:
“天君!”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刻,只要是在洗玉湖的各宗高层,十有七八都是切入了湖底监控法阵的渠道,接收来自那边的信息。
湖底的震荡还在持续,那是天地法则体系结构扭曲后“舒展”恢复的表征。
这种情形,和真实之域传下来的信息是严丝合缝,一一对应的。
面对如潮水般涌回信息,各方高层,几乎是一水儿的目瞪口呆。
因为由此可以证明,渊虚天君和羽清玄,竟然真的直接穿透了三元秘阵的封锁,与湖底某个节点对接,施展虚空大挪移,从拦海山外,直接挪回了洗玉湖!
“三元秘阵是他们家的后花园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究竟是怎么玩的?这没道理啊!”
“楚天君,你是虚空挪移的大行家,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如此精确的定点挪移,应该是羽清玄的风格。大概的思路,是找到目标地点的虚空结构特征,或者借用与挪移者联系比较紧密、留下印记较多的虚空位置。当年对柳观,用的是后一种,所以传到了拦海山外海,靠近魔门东支的位置;现在,应该就是前者了。”
楚原湘给各位宗门高层解释一番,但有些话没有展开细说,比如,确切的地点,很可能是太霄神庭;虚空结构特征,则是水世界、真界交汇处的虚空结构。
若真如此,余慈二人对湖底的情况,应该是非常熟悉——至少超过这边各家宗门高层中的大多数。
这是个很值得关注的现象。
然而,现在各宗高层的重心,并没有放在这里,而是特别在意与“三元秘阵”相关的问题。
楚原湘没有解释三元秘阵被突破的问题,不过等到各路信息汇总,一干人等也就琢磨得差不多了!
毫无疑问,渊虚天君再次压制了三元秘阵的运转!
是的,已经是第二次了!
上次是用万古云霄,结合上清宗的遗留,硬是挤出了秘阵隐藏的缺陷。
这次则更绝。
“外道神明加持……这是让人给渗透成什么样了?”
通过传回的信息可知,洗玉湖上几乎所有请来了“外道神明”加持的修士,都有非常清晰的感应。
仔细分析,那是体系加身、力量扫过的迹象。
可以确认,余慈是通过这些修士,撑开了上清宗的体系,和上次一样,又激发了“三元秘阵”的上清残留,撑开了本应严密的封禁,穿透进来。
“这才几日,有多少人请求了外道神明加持?”
“湖上也有几百号了……保守估计。”
“很多都是在宜水居外的那批,步云社也凑热闹,据说对天魔十分有效。”
各宗高层都是哑然。
其实,纯以加持本身来说,人家渊虚天君也说了,玄门正宗受益最大,其余的要等而下之。然而北地修行界繁荣,托上清宗、清虚道德宗、四明宗这些天阶宗门的福,玄门心法非常流行,未必优秀,但很正宗。
相当一部分散修,都是用此类心法,一点点磨砺道基,别的不说,基础相当扎实。
以前对此乐见其成的部分宗门,现在心情,都很复杂
有人则纠结于“外道神明”加持本身。
“那加持,真的可以随时摆脱?”
“有人试验过了,随断随续,没有任何限制。”
“这,神威何在?”
“人家不在乎吧……上清神道,与神主之途,是不是有些差别?”
“哈,总不能是现在就养‘玄德’吧!”
这个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对各宗高层来说,这分明就是最可怕的。
一个体系、一个平台,拥有如此广泛的受众,又几乎不用付出代价,等到人们都习惯了,再想改变,可就难了!
此界为何玄门大兴?
不正是因为玄门体系疏朗开阔,平和稳定,兼容性高,能进能出么?
便是某些旁门,也是提倡先以玄门心法筑基,再进阶修炼本宗特殊法门,如此可以最大限度规避“走火入魔”之事的发生。
至于渊虚天君,分明就是借了玄门体系的虎皮,明目张胆,给自家牟利。
偏还给他做成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视若无物 初心存续(中)
抱歉,这一章更得晚了。
***************
想想渊虚天君这一手经营的局面,某些宗门高层就觉得心塞:
“你们就不管管?”
话中所指,就是楚原湘所在的清虚道德宗,也许里面还包括了八景宫。
谁让他们两宗的地仙大能,就是此事的见证者,和消息的传播者呢?
话是这么说,其实人们也都有所耳闻,对于渊虚天君的做法,八景宫似乎还是乐见其成的样子,到现在为止,完全没有干扰的打算,甚至还帮助渊虚天君大力宣传。
比如,见证人之一,身为八景宫的主事人物,那位连山天尊,短短几日内,在不同场合,将此事反复提及达四次之多,且不惜溢美之辞,行事之直白,让人为之错愕。
至于清虚道德宗,同为见证人的伯阳天尊虽不至这般,却也没有否认的意思。
不少宗门高层都暗自腹诽:
“勘天定元在即,玄门这是在揉面团吧……”
谁也不能否认,这件事,渊虚天君也很懂得火候,坦荡开放,又谨守规矩,正合玄门宗旨,谁也无法在态度上置疑他。
要置疑的话,只能去找实质的破绽。
此时就有人搬出确切数字:“初步估计有五千人以上了。到目前为止,没有出现问题,近段时间,北地的战斗烈度还是一般,强度需求不大……”
“五千人,都要加持,又那么随意,多出少进,甚至只出不进,也不好支撑才对。”
“渊……那位真能顾得过来?这种范围,这种数量,可是不断累积上去的。”
“我也是这么个想法,人力有时而穷,那位说是神主,其实还有差距吧,还是可能出差错。”
“这就要看体系结构了,架不住那边基础好啊!当年上清神明、道兵体系,也是恢宏博大,支撑十万、百万都没问题,更何况,紫微帝御就是干这个的……据说他在真实之域的基座,就是根植于此。”
“要是那个,初步估计万人以上没有问题。而且人家也提了,主动是应对魔劫,加持的都是玄门降魔之术,省了不少麻烦……只要不是爆发式增长,那位也有调整适应的空间。”
有人就叹气:“对神主的了解,咱们还是太浅薄了,这种事情,要东海那位估计,才有个准儿。”
此时,新的信息传递过来,却不是湖底,而是湖上。
一众高层看着三元秘阵节点反馈回来的各项细微变化,短时间内都有些迟疑。良久,才有人道:
“确实是有力量撞击秘阵的迹象,从其迅速消减的势头来看,控制力很强。后续的动作更难捉摸,是远遁,还是……潜进来了?”
“那两位,还真是带了根尾巴呢!”
说得轻松,其实没有一个人敢于小觑这种变化,他们的心思已经被余慈和羽清玄弄得草木皆兵,对这个明显有因果关系的反应,绝不会等闲视之。
更别说,眼下正是飞魂城湖祭的当口,出点儿什么意外,各家脸上都不好看。
当下又是一通忙活。
至于湖水深层区域,余慈和羽清玄倒是比那些关注者专心得多。
成功突入三元秘阵之后,他们便确认,诸阳的威胁,确实被隔在了秘阵之外。三元秘阵确实能够有效地干扰“天遁杀法”。
两人立刻就专注于当前的状况——借大挪移后虚空震荡,理清湖底两界交汇处的复杂结构。
这种事情,余慈被三方虚空折腾的时候,也做了不止一回,至于是不是会得罪洗玉盟,会激起湖底怎样的变化……回头再说罢。
这次挪移的过程中,两人是密切合作。
由余慈扭曲虚空,羽清玄斟酌发力,此过程中,又是余慈警戒;之后,面对三元秘阵的阻碍,就靠余慈定位,羽清玄掌控。
两边配合得不能说是天衣无缝,却也是有惊无险,只在湖底深水层,掀起了一波虚空动荡。
两人仔细感应难得的虚空冲击波,来得不容易,冲击力自然足够,就像是在黑暗中抛出一根火把,燃烧殆尽之前,可以照亮很多东西。又像是无孔不入的流水,层层渗入复杂交织的虚空法则结构中。
两人再通过震荡反馈,抽丝剥茧,对这片区域的总体结构做一个大概的了解。
洗玉湖固然难知其深,但在广度上,毕竟还是有限的区域,特别是靠近真界的这一端,就算受到“水世界”的影响,也是存在着一个渐变的过程,只不过能够将这种“渐变”分析描画出来的人物极少,也缺乏现在这样的“机缘”罢了。
余慈和羽清玄便标注了许多区域,都是极有可能与太霄神庭相关的地点。
但要想一鼓作气,锁定位置,似乎还差了些。
问题仍然很多,特别是水世界的特殊影响,那里的法则结构,比较特殊,需要进一步解析。
而且湖底妖国要比想象中严密得多,虚空震荡的侦测效果很好,却也会惊动很多人,包括湖底妖国的大妖。
此时,羽清玄就颇有些惊奇:“看这妖国,法度森严,倒是比当年强了不少。”
根据他们的侦测,湖底妖国内部,很多区域都有封禁,连环排布,相当高明,倒像是一个传承多年的大宗气象,和人们想象中,野性未除的妖物,颇有些差别。
这些年,洗玉盟倒似漏了不少好多西下来。
余慈和羽清玄都不想与湖底妖国发生冲突,便回返湖上。洗玉盟各方势力对他们的到来,似是准备不足,又或是有意观察,给了他们一个空当。
余慈就请羽清玄到宜水居安歇,自己在那儿转了一圈儿,顾不得小九“嘿嘿嘿”的冷笑,马不停蹄去薛平治处,有些事情,确实要办了。
虽说是真身到来,不过能做的事,前面的分身也做得差不多了,并没有惊动什么人。薛平治便正给雪枝“安胎”,没有过来招呼;骆玉娘则是奉师命去了“飞瀑界”,与一帮朋友重置基业,可以想见,几个月的功夫都回不来。
也因此,亲来迎接余慈真身的,只剩下白衣和栖真等几个侍婢而已。
这里面,白衣自然又与别人不同。
她是来请罪的。
擅自请雪枝回来,却附带了“巫胎”这么个大麻烦,这个责任,她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之前余慈分身请了雪枝、请了薛平治,偏偏略过了她,那份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她自然不能含混过去。
房中,余慈大马金刀坐在椅上,白衣便跪在他膝前,言述请来雪枝的种种,也将她与夏夫人、慕容轻烟、赤阴等人的关系一一道来,反正现在两边已经算是“盟友”,她又只是负责情报收集工作,说得倒也坦荡。
只是,这位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余慈安静听着,眸光亦是静澈,直视白衣,也是穿透了一切阻碍,进入形神交界地,看她念头起伏生灭;也通过情绪神通,体察她心绪变化。几次三番下来,看不出任何破绽,倒是觉得,这一位心性修为,竟然又有提升。
白衣虽是跪伏人前,做恭谨之状,其实心中念头活泼,意绪纯粹,形神内外圆融明透,哪见得丝毫惧意?就像是当年余慈学自梦微的“无瑕剑圈”,一切外在压力,都化消在这形神圆满流转的状态下。
她是怎么做到的?
余慈的修为、境界都还在她之上,但棱角分明,心中牵系太多,说起“圆融”这一项,也还不如。
不知怎地,看着这圆润流转的情绪状态,余慈心里便有某种冲动:
很想仔细触摸、把玩,仔细推究一番,再看看她的极限。
就像猫儿玩弄线球……很有诱惑力的样子。
什么跟什么?
余慈都自嘲而笑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捏住了白衣的下巴,将她雪白的面颊往上抬。
这种姿态,都不能叫暗示了……对吧。
看白衣眼波流转,似羞似恼,其实心绪都没有本质的变化,却又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在流转间,生出千姿百态,绚烂色彩。
真有趣!
余慈不是矫情的人,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也没必要再绕什么弯子,一笑起身,将白衣扯进了内室。
天色又暗了下去,室内的温度有些上升,余慈闲散地侧躺在床榻上,白衣纤长的身姿,不着寸缕,贴身而卧,散乱的发幕半遮住她的面颊,气息微微。
此时,余慈眼神深幽,几不见底。
确实很有趣。
白衣的“圆融状态”,不是真的坚不可催,特别是在遭受巨大刺激的时候,自然会崩解开来。
然而不管怎样,总能够在短时间,重又恢复。
而在此期间,迸发开来的意念情绪,忽如灼热的岩浆,忽如冷彻的冰泉,自然喷薄流泄,与他的意念交织,又是往复冲刷,总能带给他非常奇妙的感受,偏又很难见到洪流平静舒缓之后的“沉淀之物”。
这究竟算是怎样一种状态?
余慈恍惚中,对这样的感觉,又有些熟悉。
嗯,这么明透圆融,让人无从下手的状态……
黄泉夫人?
猛然跳出的想法,便如一把锋利冰刃,直插心头,让他心中为之悚然。
这心绪好没来由,但旁枝侧出,让他心里转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
莫非当年的陆沉,就是这么被诱惑的?
因为心绪变化,肌体罕见地有些僵硬,贴身的白衣立刻就察觉出来,有些疑惑地偏头,发幕滑落,又将绝美的姿容显现。。
余慈反而定下心神,只将刚刚那份感觉牢牢记在心底,坐起身来:
“赤阴那边……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五十三章 视若无物 初心存续(下)
余慈此时问起赤阴,便是要处理前面种种未解的疑惑。
白衣的状态太过奇妙,不好下手,赤阴也许是个更合适的突破口,至少也是一个很好的参照。
对于此事,白衣的态度倒比他更积极:“赤阴啊,现在应该是在做晚课,要她来吗?”
“嗯……”
“栖真,去请赤阴师姐过来。”
门外一直静候的栖真,用还算平静的语气应了声,迅速离开。
余慈突现发现,事态的方向有些偏了……当然,从他和白衣滚在一起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偏了。
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倒又非常符合赵相山的思路。
只是,如今这位率先提出以上思路的智囊,正缩头缩脑,躲在云楼树后面,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眼下这种情形,还要关注,就真真是找死了。
余慈本还在想,要不要换个地点、方式什么的,被白衣越俎代庖这么一说,也懒得动弹了——别人都这么想,他又何必急着撇清呢?更何况,他也承认,此时此刻,他心中正泛起波澜。
稍定心神,余慈还要思考,怎么从赤阴处获得几个关键要点,而此时,屋外脚步声由远而近,没有半点儿犹豫,一直到门前。
随即,来人堂堂正正,推门进来,且没有任何迟疑,掀起帘子,进了里间,面对都是不着寸缕的余慈和白衣,目不斜视,也毫不回避,叉手行礼:
“赤阴见过天君!”
礼数周全,话音铿锵,如刀剑交鸣,虽在旖旎室中,却自有百折不屈之气。
余慈靠在榻后壁上,眼睛微微眯起,来人直白坚决、不坠志气的态度,让他微微怔然,也不免感慨。
这就是赤阴……但这也不是赤阴。
此时的赤阴,大概从晚课中被叫起,衣着罕见地比较随意,内里是一件居家常服,长衣直垂脚面,看得出还比较轻薄,显露出素纱长裤和笔直的腿线,在外则是临时裹了一件华丽丝绸披风,聊做遮掩。
在余慈眼中,此时的赤阴,就像是她所穿这样,外面的坚决,只是那一件华丽的披风,真正的心理防御,则是那什么都遮掩不住的细薄常服,至于真实的她……
她以为,面对一位已经迈入真实之域,又精通情绪神通的强者,能够遮掩住什么?
从这一点看,赤阴比白衣的“状态”,逊色了不止一筹。
可是,一个曾经呼来喝去,随时可以灭杀的懵懂小童,如今却将自家命运攥在掌心,生杀由之——谁面对这样的经历,能保持住平常心?
平静、从容和坚定,要做由衷而发、内外如一,何其难也!
倒是余慈,心中某个角度,仿佛在刹那拂去了尘埃,变得明亮通透起来。
任何心理都是客观存在的,比如“优越感”。
人与人之间的比较、竞争,失衡而又平衡,也是天人法则的一部分。
此时,赤阴心中有多么低落,他心里便有多么高昂!
这很幼稚、很卑劣……吗?
这一刻,余慈想到了羽清玄。
在拦海山外,羽清玄教他不失本心、不离初心。
他的本心是什么,是个很空泛的概念;但作为“初心”,还能有多复杂?
现在余慈不怕说:
当初在双仙教的少年,面对强大、残忍而又美丽的赤阴女仙,萌动的心思,不外乎战而胜之、压而服之、收而纳之……
这是赤阴烙刻在他心里的思维痕迹,也是少年不甘于人下的本能体现。
堂皇也好,阴暗也罢,可笑也不怕——此时此刻,它们分明都还在。
纵然数十载激流奔涌、泥沙沉淀,可就这么刨出来,竟依然如明珠般皎然。
而且,不是一颗,是一串!
人之所以为人,我之所为我,一整条脉络,从开始到现在,清晰演变,莫不呈现,或有异化,却不失本源。
余慈很欣慰,很坦然。
在这样的“成果”面前,罗刹鬼王的安排、夏夫人的谋划,都算不得什么了。
他也无需掩饰什么,对赤阴招手:
“来,你过来!”
一句话,击溃了赤阴所有的心防和尊严。
赤阴没有拒绝,也没有拒绝的意义,她面无表情,低垂眼帘,惟有入鬓的长眉还带着些许冷意,就这么慢慢趋前,到了床榻边缘。
余慈探手,轻抚她细腻如玉的面颊。
赤阴终于抬眼,眸中冷光凝定,然而她下一个动作,却是伸手,松开了颈下披风的系带。
丝绸披风无声滑落,映着灯光,薄衣之下的肌体,分明在绽放光采。
余慈笑了起来,没有阻止她。
赤阴现在不需要同情,不在乎伤害,若他赠予所谓的怜悯,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只会招来赤阴心底的冷笑。
这个人的“初心”在或不在,余慈不知,但她“本心”看来是在的!
正因为存在,两边心与心的碰撞,注定了仇怨和不谐。
这就对了,为了存在、为了抗争,手段无所谓,只要承受得住冲击和反噬。
悲剧在于,某些人会在抗争中迷失,在手段中灭顶。
这也算是“道与术”的差别。
长生不是“道”,却“几于道”,是道的近途,除此以外,一切心术权术,应该为“长生”来服务,而非相反。
最明显的反例,就是夏夫人。
可以确认,夏夫人已经迷失了,虽然到目前为止,论境界、心术、权位,夏夫人都在赤阴之上,可只要赤阴不死,保持住现在的心态,而夏夫人再不悔悟,早晚有一日,赤阴会高居于她之上。
这就是上限。
余慈为此而愉悦。
当然,这绝不是什么宽宏大度,而是人的某种心理——这样的目标,才更有价值,才更完美。
就是这样,比如在绝壁城的时候,他一剑贯脑,“杀”了赤阴,但那是形势演变,并非是实力的绝对碾压;剑园中更不必说,他的修为境界比之赤阴,其实还有距离。
那时,他真的快慰吗?
不是的,那其实更像是一种不完美的空虚。
像如今之般,将当年双仙教的情势彻底掉转,才是当初少年的心思所在!
不要笑他小气,长生本就是一切意义的集合——当年的懵懂小童,为了战胜、征服一个强大、残忍、几不可撼动的强人,用他的志气和倔强,投向不知终点的茫茫前路,用这长生这堂皇大道,争取之,翻覆之,最终成就,何其快哉!
余慈心中燃起了火焰,是“我”的原发的火;是几十年劫难挣扎,精进勃发的收获。
不可否认,恶花结恶果,但“恶果”仍是养份,他为什么不要?
他也要确证初心,要验证很简单——还有没有预期中的快感呢?
如果去品尝结出的果实,却是无滋无味,那无疑就是悲哀了。
此时,榻上白衣微笑起身,伸出手臂,把赤阴缠住,拉到榻上,三人当即滚成一团。
三颗心,三种状态,轰然碰撞,也在抵触、挣扎、消融,每一份震荡变化,都激起身体强烈千百倍的反应。
真的很爽!
余慈再不掩饰,放声大笑,此时此刻,他已了却心中的某个结,填补了某个空缺,并且没有半点儿折扣,收获是如此地充实满盈!
现在,轮到赤阴来苦苦追索了。然而难度超过他当年何止百倍?
能不能坚持,能不能坚持得住……要看赤阴本人的造化。
三人折腾到了天亮,到了最后,赤阴仅有的一点儿矜持也被碾碎掉,在嘶哑的呼喊声中,神智彻底昏蒙,完全失去了对肢体、对心神的控制。
余慈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掌还拢着赤阴纤滑细腻的腰身,白衣则早在一边睡了过去。看着榻上狼籍模样,余慈哑然失笑,心中却是清明透彻,有些事情,正好这时候来……
思绪忽然断掉!
因为在此刻,忽有一层馥郁浓烈的香气,在帐中榻上迸发开来,沾染在他身上,久久不散。
余慈怔了片刻,低下头,昏迷中的赤阴浑然不觉,可那香气,确确实实从她身上流溢出来。
天人异香……妙相?
余慈的面色转为严峻,这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因为从“授粉种香”的原理看,赤阴身上的,不是从苏启哲身上二次转移的香气,而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次加持、第一次挥发。
这也就是说,赤阴曾经与妙相有过接触。
此时此刻,余慈陡然打开了另一条思路:是了,就像他所想的妙相一贯的直白作风,如果换个角度,不是去搜索苏启哲的轨迹,而是看“分级”——看谁是与妙相接触的“第一级”,彼此参照比对,岂不是更容易找出共同点,由此推出妙相的所在?
正沉吟之时,忽地床榻抖动,不,整个房屋都摇动起来,神意外扩,这震荡已经扩及了感应所及的整片天地。
怎么回事?
余慈一个愣神,忽又有意念切入,是羽清玄,而且罕有的非常急迫:“北边法则体系紊乱,出了岔子,你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没有?方便吗?”
“呃,已经差不多了。”
“等一下,我去你哪里。”
“哦,啊?羽宫主……等等!”
话出口已经迟了,下一刻,羽清玄驾轻就熟一个挪移,出现在屋中、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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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又迟了,有些犹豫这个情节,不过还是按照“初心”下的大纲,补全了吧,也算个了断。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为王前驱 贯穿南北(上)
这一刻,榻上三位,不着寸缕,余慈手扶着赤阴的腰肢,撑起上身,全身肌肉紧绷,话的尾音都还没有散去。
羽清玄跨空而来,面向榻上,四目相投。
刹那间房中榻上情景,各类气味温香,还有那难以辨析、判断的复杂情绪,都绞缠在一起。
余慈就像是根木头,从里到外、从形骸到思维,都是僵的。他看到羽清玄的眼眸深处,清晰照映出榻上的影像,这也是他现阶段唯一的认知或曰意识,除此之外,再无他想。
所以,这种窘迫到极致的情形,终究持续了多长时间,他没有一点儿概念。
直到羽清玄垂下眼帘,轻声开口:
“她们……”
余慈的思维终于有点儿晃动,但还是扯不成串儿,完全就是鹦鹉学舌:“她们……”
依稀能够感觉到,羽清玄的视线,从身边两位女修身上扫过。余慈这时醒悟自家的手放在哪儿,连忙抬起,也在此时,他听羽清玄道:
“这是赤阴。”
余慈微愕,见羽清玄视线所指,正是昏昏沉沉的赤阴,只能是呆呆点头。
“这个就是白衣了……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人,很奇特的状态。”
余慈又点头,奇怪于为什么她认人认这么准。
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自己该说点什么:“羽宫主……”
话才出口,羽清玄清澈明亮的眼神直抵过来,把他后面的言语又尽都堵了回去。
此时,羽清玄竟又往前走了一步,已经到了床榻边缘。
偏在这种时候,余慈的鼻子又灵敏起来,察觉到来自羽清玄身上、清逸幽远的“长生香”,与榻上帐中古怪的气味揉在一起,那滋味儿竟是说不出的难受。不自主就长长吸气,竟是想把这里的味道全吞到肚子里去,免得糟践人家。
当然,这种幼稚荒唐的做法,没有半点儿意义——若有,也是逗人发笑。
羽清玄分明就在笑,然后,她伸出手,在余慈脑门儿上拍了拍:
“你这个年纪,得入长生,本心不失,值得恭喜。但要记得,你既然选择了玄门根基,一些澄心静意的功夫,也不能忽略了。这时候受到形神变化的刺激,一个控制不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是……是吗?”
“当年猫儿比你还要早些,在山上闹腾得连师傅都头痛,也是闹得太欢了,现在连自己是人是猫都分不清,你也要注意才是。”
“呃,是。”
余慈口中答应着,却如在梦里。这,这就过关了?
等等,刚刚羽清玄拍他脑门……这是把他当成了那只不靠谱的猫吗?
一时间,余慈都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失落。
反正,他刚刚还满盈的心头,骤然就空了下去。
羽清玄则不会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她急匆匆过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余慈商量,可眼下这幕情形,又绕不过去。当下,便先施了手段,使白衣和赤阴陷入更沉的昏睡中,然后才问:
“你这边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
余慈决不会浪费了这个解释的好机会,虽然从本质上讲,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他只能是把与赤阴、白衣相关的一些消息说出来,尤其是刚刚察觉到的“天人异香”,更是作为重中之重。
羽清玄安静听着,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眼前荒唐的情形,而表现出什么异样。
还是余慈说到后来,发现自己一直都是光着身子,又是大窘,忙摄来不远处的衣物,草草套在身上。羽清玄则在此段时间内沉吟了一番,又道:
“你的打算是……”
“用最简单的法子。”
经过之前的缓冲,余慈的脑子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当然有更简单的办法——直接破入赤阴的形神交界地中,读取信息,强烈的心绪动荡之后,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羽清玄嗯了声:“那就试试看。”
余慈依言而行。由于前面的种种刺激,虽然此时赤阴灵智昏昧,但所有和余慈有关的心念、记忆,都会特别活泼、清晰,从这里,余慈不但看到了当年双仙教中的一些情景,还看到了赤阴剑园之后的轨迹。
这位倔强高傲的女修,挣扎着要走一条不依靠任何人的孤独的路。
然而,有心、坚定意志,不代表能够冲破一切阻碍,此后有数年时间,都是在挫折和迷茫中渡过,后来,还是慕容轻烟找到了她,介绍给夏夫人,又入了薛平治门下,才真正上了正轨。
赤阴的经历,也算是跌宕起伏,可大略扫描一遍后,问题出来了,相关的记忆中,并没有妙相的存在……
怎么会呢?
没有见到妙相,这“授粉种香”的秘术,是怎么落到她身上来的?
羽清玄摇摇头:“看起来,你的法子还要再斟酌,这边的事儿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
余慈干笑一起,其实这种情况,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他心里也有了思路。但见羽清玄确实有事,他也需要照顾一下,便道:
“这种阴诡之事,还要好好梳理。羽宫主,刚刚是发生什么事了?”
余慈还记得之前天地动摇的变故,本以为是三元秘阵运行出了问题,可如今看来,又不是那么简单。
羽清玄轻叹一声:“真实之域上,感应还算明晰……大概是北荒方位,天地法则体系结构,出了大乱子!”
“呃?”
余慈稍怔,立时将自家心神投射出去,一路攀升到真实之域,以“拈弦转丸”的手段,细察北荒方向。果不其然,那边的法则体系结构,呈现了非正常的扭曲,但又不是“虚空挪移”造成的那一类,倒像是……
“什么东西渗进来了?”
一语未绝,真实之域上,来自另一方,也就是幻荣夫人的消息也传导过来。
余慈在与幻荣夫人交流时,早早就把北荒地界“封赏”了出去。即使这种行为,没有任何宗门势力公证、认可,但幻荣夫人可不会就此束手束脚,短短年许时间内,已经在那里做了相当的投入。
身为魔主级别的强者,只要幻荣夫人愿意,她的耳目便能够覆盖整个北荒,此时反馈的信息,也是第一手的资料。
“黄泉秘府……大梵妖王?”
收到幻荣夫人的传讯,余慈咧咧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才好。
真是老相识!近乎徒劳地折腾了几十年之后,这位终于又要发力了?
幻荣夫人“欲染魔主”大成的契机,就在大梵妖王那里,她深入北荒,忽略掉谁,都不可略掉大梵妖王。
这段信息,正是幻荣夫人结合第一手情报,还有部分对大梵妖王的判断推衍,得出的结论。
幻荣夫人怀疑,被辛乙封下北荒地层深处的黄泉秘府内部,开启了通往无天焦狱的跨界甬道,而此时,这个甬道已经开拓到了“不可逆”的状态。
用最简单的话说:大梵妖王当年在剑园没有做到的事情,如今在北荒已经成功了,而且,做得比在剑园时更为激进!
“黄泉秘府周边的地脉,经过五娘子多劫以来的梳理,流向是很清楚的。可在不久前,所有相关地脉都受到不同程序的冲撞、扭曲,还有特殊的‘毒素’,渗入地脉,并通过它们,向四面八方向扩散,速度非常快……当然,这种‘毒素’只对天地法则体系结构有直接影响。”
幻荣夫人也是一边接收,一边汇报:“现在已经有部分‘毒素’扩散到了丰都城附近……辛乙当年的封禁肯定是完了,不过黄泉秘府内部的状况也未必有多么顺利,流泄得太快,少了蓄积转化的过程,过于浪费。保守点说,可能是贯通两界的过程中出了变故、意外。”
意外?在黄泉秘府,真的有意外可言?
余慈摇头而笑:他倒觉得,这太正常了。
按照黄泉夫人的记忆,大黑天早就占了碧落天阙,从统属关系上看,随随便便都能在黄泉秘府动手脚,特别是小五离开、玄符锢灵神通禁域破灭之后,更是清掉了最后一层障碍。
在深入了解其中关系之后,余慈也不免向大梵妖王道一声“佩服”。
这种地方,你也敢要?
从这条脉络上追溯回去,余慈“理所应当”地又看到了某些人的身影,也就愈发地感觉好笑。
大梵妖王这回,怕是又给罗刹鬼王利用了一把,且是“为王前驱”,积极得很哪!
大致了解下情况,余慈还有点儿奇怪羽清玄的激烈反应:
“北荒在北,蕊珠宫在南,宫主您是……若是重器门的话,我可以帮上门,帮着他们转移就是。”
羽清玄微微摇头:“重器门多年前已经南迁,无需天君挂怀。只是北荒之乱,非一域之乱,也不知八景宫等,是否能看出来……嗯,出手了!”
突然的话锋转折,让余慈看明白,对于天地法则体系结构的感应和掌握,他比之羽清玄,还有相当的距离。
他有幻荣夫人为耳目,也是迟了快要一息时间,才得出确切情报:
“八景宫地仙大能隔空神意攻伐,阴山派已经应邀,派出阴兵相助,目标直指黄泉秘府!”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为王前驱 贯穿南北(中)
时间稳步向后推移,有关于北荒的消息越来越多,渠道、层次也越来越丰富。
不只包括真界这边的,也包含有血狱鬼府方向的。
对真界各宗高层来说,一个更丰富详实的图景,渐渐铺开。
作为本次事变的主角,无天焦狱之主大梵妖王,虽说总是来去匆忙,给真界士的印象,模糊不清,可他的实力却是实实在在的,他的思路也一直非常清晰。
根据可靠消息,他走的是罗刹鬼王的路,贯通两界,成就神主,虽然比罗刹鬼王晚了足足十二劫,但由于他的魔门身份,故而影响力早早跨越两界,基础其实还远在当年初入真界的罗刹鬼王之上。
这些年来,作为魔门的重要人物,大梵妖王也不是傻等,据说他很是接触了一些魔门法统,虽说以魔门一贯的作为,其实不可信任,但在大势之下,仍有可为。
眼下又是千百劫不曾见过的大变局,一旦成功,便可打下万世不易的根基。
夯实基础才是最重要的,长生问道又不是赛跑,谁早一步,谁晚一步,又有什么关系?
从这个意义上讲,大梵妖王的思路,要比罗刹鬼王沉稳得多。
正因为沉稳,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接受“失败”,而每一次“失败”,也都没有动摇他的根本。
可这种“厚积薄发”的策略,在当前已经行不通了。
不管是真界还是血狱鬼府,两边的明眼人都看出来,罗刹鬼王正在做一个“天翻地覆”的事业,也是注定了要颠覆两界一切既定成规的事业。并且为了这番事业,撬动了两界的根基。
八景宫想稳,稳不住;大梵妖王想稳,同样稳不住。
不得已之下,他必须要动一动了。
这些年,借助业火的封锁,大梵妖王一系做了太多事,几十年专心经营,已经借助黄泉秘府这个跳板,将真界与无天焦狱联系起来,眼下要做的,就是在罗刹鬼王发力之前,先圈占住未来的地盘。
北荒这边,他要了!
最初,一切都还算顺利,无天焦狱与真界的碰撞,发源于九地之下,特殊的区域环境,在两界冲撞中,甚至要更容易控制。
被一层层浸染蚀透的真界法则体系,不断扭曲、异变,九地之下,由辛乙布设的封禁直接就给抹掉,半径超过万里的区域,尽成焦土,不适合真界生灵的生存,但却是无天焦狱妖魔的乐土。
这是“核心区”。
再向外围辐射,就是类似于天裂谷底那样的“缓冲区”,至于更外围,则是分级详细的“变异区”等等。
这些大梵妖王设置得很有条理,因为虚空的对冲、影响都是双向的,这边稳定,那边也稳定;这边混乱,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再有条理,也架不住出状况。
就像余慈所判断的那样,黄泉秘府这块跳板,随时都会被人抽掉,就算“不抽”,在关键时刻摇摆几下,也是要命的。
具体的问题详情,外人无从得知,但可以确认的是,大梵妖王的这次破界之举,绝对算不上完美。
特别是到了后期,两界冲突“污染”的法则,开始不可控制地四面扩散,这边北荒倒霉,那边无天焦狱也不好过。
无天焦狱如何,真界修士操不了那份儿闲心,仅就真界而言,情况堪称糟糕。
以黄泉秘府为中心,半径上万里的区域已经等于是“沦陷”,两界对冲的力量,掀起了一场大地震,离得最近的丰都城,直接塌陷了三分之一。
更让人头皮发炸的是,由于黄泉秘府特殊的环境,本次动荡,还带出了相当规模的“业火”,其对生灵的毁灭性伤害,使得北荒人人自危,无疑又是雪上加霜。
周边区域,传说已经有“地狱众”游荡。
更实际的情况是,大梵妖王在真界的“头号鹰犬”十方大尊,聚合北荒乃至于北地魔门一些小宗小派,成立“十方鬼道”,大有将北荒区域彻底占下的势头。
对真界宗门高层来说,只有长生真人水准的“十方大尊”,直若跳梁小丑一般,但在大变局下,各方联动,一时竟难以清剿。
北荒附近,只有一个阴山派,算得上是天下大宗,此外就等于是垃圾山,再找不到可观的力量。
而以阴山派一宗之力,全面剿杀“十方鬼道”,也是没有意义的事,他们的有生力量,主要是配合八景宫,冲击黄泉秘府,试图将濒临失控的“两界甬道”重新封堵。
两宗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不可谓不卖力。
阴山派出动了三位劫法宗师、四位长生真人,鬼兵超百万,动用了宗门镇宗法宝之一的“六天阴仪”;
八景宫先是以地仙隔空神意冲击,配合阴山派进剿,又通过“天梯”,直接将战力投送过去,前后等于是四位地仙战力。
如此高端战力超过十人,道兵、鬼兵齐出,包括洗玉盟几大天阶宗门在内的大型宗门,都要狼狈不堪,保不准就要给削平了。
却没想到,黄泉秘府周边,既有异化法则压制,又有业火封锁,大梵妖王多年时间,借且血狱鬼府的资源,已经培育出地狱众数十万,几乎再现当年“十八地狱”的盛况。
业火此物,别的不提,对付地仙这种“天地法则难承之重,万物因果照映之身”的存在,当真是没的说。
八景宫也没有料到竟然是这等境况,最初虽是势如破竹,一度穿越破碎的虚空屏障,突入无天焦狱,几乎要将黄泉秘府从大梵妖王的控制中夺回。可“业火”一出,八寒八热、近边、孤独等十八地狱一一化现,几位地仙便束手束脚,一位通过远程神意攻伐的,甚至险被业火循迹烧上身去,十分狼狈。
这就等于是折了一阵。
非但如此,几位地仙大能出手,虽是尽可能地将战场往“无天焦狱”一边推移,可到后期,突破“地狱道”的封锁时,就很难照顾周全,一轮冲击与反冲,反而是再次撼动了天地法则体系,使北荒区域乱成一锅粥。
血狱鬼府与真界的碰撞对冲的影响程度,反而又加深了。
此战之后,真界哗然,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见过“破界”战事的各路修士,算是开了眼:
八景宫四位地仙,又有阴山派配合,攻伐一域,竟然是狼狈退回。就算里面有种种限制,可外人又哪管这么多?
一时间,真界人心骚动,纵然不至于到“惴惴不安”的程度,却也有很不利的苗头。
一界人心变化,云中山上,倒还算得上平静。
只是有几人摇头,几人自嘲。
“人心起伏,神道兴焉。我们这是给人家帮了个大忙啊。”
“由此确证,不掌握一个完备体系,求稳都没有意义,想祸害可容易得很!”
“大梵已如此,东海那边更难把握,咱们这是被她借来的枪头子戳了一记。”
“从黑天教流传出来的教义看,三界天通,莫非应在了北荒?”
“这个……倒没那么简单。”
随着这一位开口,之前的那些自嘲和猜测言语,都是停下,几位八景宫地仙的意念都集中过去——由于地仙境界的特殊状态,他们在真界之内,很难聚在一起,平常只能以神意沟通,要想见面,还是域外比较保险。
此时,看似寻常的精舍之中,只有连山一位地仙,以及山上几位大劫法宗师,在他们中间,仅有真人修为的允星,看上去很是惹眼。
随着他起立开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到他身上。
此次八景宫的针对性反应,是允星早已确定失败的,又是他赞成实施的。
通过这一次挫折,将八景宫内部最后一部分“杂音”给挫消掉,至少在此刻,八景宫只有一个声音,一个目标。
天地变革,八景为先!
而做为首倡者,允星的地位,自然大是不同。
起立之后,允星接着前面的语句,续道:“北荒也许是一个起始点,但应该不会限于此间。就像现在,从我们的观察来看,迫于压力,大梵妖王应该是调整了中心开花、四面开拓的方略,将两界对冲的法则结构异变,通过地脉流转,传导到西边去……”
随着他的话音,厅堂中显化出一片真界地形全图,如倒扣碟状,正是真界全貌——这份地形图,便是八景宫厚重积累的体现。上面可不只是展现出地形地貌,而是包括了真界之内,九成成的地脉、水脉、天地元气流向分布等关键信息,甚至标识了成千上万处洞天、秘府,乃至于和域外星、界的连接甬道所在。
随着允星的指划,有一道红线,从标识的黄泉秘府处,循地脉流向,一路向西,打穿了半个北荒,与一条贯穿南北的特殊气脉相接。
“天裂谷!”
允星的笑容有点儿苦:“这里,本就是真界与血狱鬼府的对接点,屏障脆弱,底部情形与洗玉湖底相似,已经模糊了分界,可以互通。虽说目前为止,两个世界不在一个层面,虚实交错,可无天焦狱已经开了头,证明已经有部分依附上来……”
真界地形图下方,有一团阴影显现,已经渗入了真界结构的内层。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为王前驱 贯穿南北(下)
“无天焦狱还只算是一个点。这种情况若真的发生在天裂谷,两边天地法则体系共鸣、真正合拢,几乎就是重演当年浑蒙太古之事,偌大的真界,可能直接被捅个对穿!”
厅内厅外,都是沉默。
在场的都是八景宫高层,当然明白,允星说话,其实没有半分夸张。
两处虚空世界的碰撞,两种法则体系的对冲,就是这么样的场面!
现在,八景宫的这些大能,愈发感觉到,当初所设计的勘天定元,未免是一厢情愿;紫极黄图,也再无意义——以如今真界乱相,正是草莽龙蛇并起之时,谁还会受你们的招安?
此时倒是越发地突出允星之能,以其独到眼光,及早扭转宫中战略,不至于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思及此处,不少才刚刚扭转思路的大能,看允星的眼光,便又有不同。
只是,允星面上并无得色,相反,苦涩之意愈重:
“宫中虽是变化思路,要在重塑天地的路上,抢占先手。其实一些实际的事情都还没做。倒是东海那位,把大梵妖王充做了枪头子,自己却坐收渔翁之利,早就得了先手,且不是短时间就能扳回来的。特别要注意的是……”
“大家且看,从地脉流向、从天地元气排布、从法则体系结构,从一切的物性角度看,天裂谷、万鬼地窟、六蛮山、南海天柱以西,哦,还要加上北地的一部分,是南北贯通的一条线,也是当年浑蒙太古撞击真界留下的旧创。如果有足够的冲击力、足够的断裂点……
允星伸手拍在真界地形图上,手掌覆盖了小半个天裂谷,顺势就在虚无中切了下去:
“足以撕裂真界,分隔东西!”
此言一出,室内流动的神意压力骤增。
修行界大致以天裂谷为中线,划分东西两块,而事实上,不管怎么分,这只是一种地域和修行体系结合的产物,再怎么各玩各的,在真界整体结构上,也是一体。
允星所言若真的实现,那就是把真界“撕裂”,对现有的天地法则体系,毫无疑问将是毁灭性的。
换句话说……
“灭世大劫。”
允星抽回手,顺势在投影上又斩了一记:“若真如此,天地法则体系可能几千上万年都适应不过来,对此界生灵可谓是灭顶之灾。那时候的真界,就像这次碧霄清谈上的什么飞瀑界、冰岚界,步入毁灭阶段,不知哪天被别人发现了,再发掘出遗物什么的……”
主位上的连山咳了一声:“尚不至于此……”
允星倒也从善如流:
“是的,可以庆幸的是,对这种情况,巫神已经做了预防。当初他吃了浑蒙太古的亏,后面就亡羊补牢,形成了真界和九天外域一而二、二而一的结构,用九天外域做‘承托’,必要时可以压制、可以反哺。
“不过,弟子也是刚刚想到,对于九天外域,我们关注了多少?”
听话听音,连山立时为之动容:“你说九天外域,她也动了?”
允星笑得无奈:“谁知道呢?不过拦海山外,太阿魔含出头需面,起码也能证明与东海有密切联系,有必要去侦测一番……其实吧,这也没什么意义。布局之下,一步占先,步步占先,咱们空有压倒性的力量优势,却画地为牢,身边还都是些瓶瓶罐罐,束手束脚。”
“所以……”
“所以,尽快把身边清理一下,做出决断,通报全界,明确立场,弄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划河分界,然后……开战吧!”
允星站在厅堂中央,真界地形图的投影落在他身上,明暗不定,然而眼神却是静澈无波:
“若不明确,世上就有太多首鼠两端之人、浑水摸鱼之辈,不管是南国还是北地,商家还是大宗。”
“比如?”
“没有比如!本界修士,根本追求还是长生,变乱之中,不能要求人人都是舍生取义,也不是人人都有必要维护法统……”
允星的话很明白,现在是拉边站队,区分敌我的时候了。这将最大限度地压缩中间势力的空间,减少变数,最方便强力者的碾压。
“但有一点必须注意,也许,我们的优势不像纸面上的那么明显。东海那位,将太虚法则运用得炉火纯青。空间、时间,现在成了我们的大敌!”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明白允星在说什么。
纸面上,八景宫可以拉出二十二位地仙,盖压真界。
但那是以紫极黄图之会为节点。现阶段,宫中能拿出一半,不,三分之一的数目,就已经不错了。绝大部分地仙战力,还在茫茫宇宙中跋涉,全力赶回。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渊虚天君和羽清玄那般,“咻”地一下,就直接挪移过来。
罗刹鬼王卡在这个节点上发动,确实很有门道。
“她不会给我们从容堆积战力的时间。”
话音才落下没多久,新的信息又来。
允星随即将信息中的情况,反馈到真界地形图上。
可以看到,天裂谷一线,正漫上来暗色的光,那代表着极度污浊的力量,不断向上攀升。
有没注意新消息的人就问:“兽潮?妖魔入侵?”
允星深吸口气,答道:
“浊海王兽。”
稍顿,他一口气将详情倾倒出来:“血狱鬼狱浊海王兽无岸,半个时辰前从天裂谷中段突破两界虚空屏障,正从谷底往上爬……秽灵浊海随其涌入,已经向南北两端扩散。”
厅堂中又是静默,至于那些地仙大能,已经有人通过真实之域,遥感天裂谷的情况。
很不幸,允星所言,没有半点儿虚假,甚至眼下情况比他得到的消息来得更加糟糕。
浊海王兽无岸确实是个没脑子的蠢货,然而它同样是妖王级别的大能。
随它往来肆虐的“秽灵浊海”,面积比不上“无天焦狱”、“离幻天府”这等血狱鬼府九地之属,却是血狱鬼府法则体系的典型代表,且能随着它肆虐程度,急剧扩张,对于真界法界体系的侵蚀,也比不无天焦狱那边弱到哪去。
随着其肆虐区域,向天裂谷两端急剧扩张,与北边乱局联成一片,分明也只是时间问题。
最恶心的是,天裂谷那片区域,本就是虚空屏障最脆弱的地区之一,别说地仙级别的大能过去,就是劫法宗师、长生真人去得多了,一场大战,都可能引发更致命的后果。
如此投鼠忌器的局面,压制是没指望了,也就正式宣告了八景宫保持真界相对稳定,持续近十劫的“勘天定元”大计破产!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随着无岸上岸,东海那位正一步一步拿到筹码。
而八景宫这边,甚至连牌桌都还没上去!
主位上,连山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大家应该没有异议了,我便将此事向圣人汇报。至于洗玉湖那边,就请邵师伯全权代表……上清三十六天,出不得半点儿岔子!”
北荒乱局的确切消息,传回到洗玉湖的时候,正是飞魂城湖祭的前夜。
对绝大多数修士来说,此界大局的后续变化还是模糊,可只是这样,已经给了许多人闷头一棒。
尤其是步虚、真人这一类的修士,大都是数百年间,连续经历了两次天地大劫,眼下又是血狱鬼府破界而来,很多人已经是心力交瘁,都动了远离漩涡的想法,短短一日间,洗玉盟各处传来消息,前往外域修行的人数,陡然激增。
仅以距离洗玉湖最近的“死星”甬道为例,一天登记通过的人数,就超过了前面一个月的总和。
后续的人潮也可以想见。
只是,这份从天而降的收益,恐怕渊虚天君那边,也不希望出现吧。
“人心思安,人心难用啊……。”
幽煌难得坐镇洗玉湖,在此北地中枢,把各方消息背后的大形势,理得更加清楚,但也只有付之一笑:
“可惜,此界的安危,他们做不了主;想躲,也没那么容易!”
剧变之局,龙蛇并起,只要出身于真界,就算没有血脉的约束,也有法则的牵系,岂是一个“躲”字就能解决得了的?
当然,巫门法统,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败于斯,更是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此时此刻,巫门更需要一个强力的领袖,带领他们,在这乱世之中,将法统延续下去。
这样想着,他的心口更是如油煎火燎。
时间真的够么?真的来得及?
巫胎之事,别的还好,最珍贵的就是时间。
十月怀胎、十载培育、百年长成……平常在修士眼中看来,一晃便过的日子,怎么就如此漫长多艰?
不说以后,就是现在,北荒剧变,直接撼动天地法则体系,与之相关的巫神精髓灵水岂是无感?相应的,湖底几被同化的幽灿,应该也更加辛苦。
还有,之前渊虚天君和羽清玄的到来,正是夏夫人相邀,已经表明了其立场。
纷繁事项,千头万绪,几乎没有一条,对他们兄弟有利。
巫道存续,艰难至此乎?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关键之人 核心之地(上)
不管心里如何焦虑,幽煌都是端端正正坐在椅上。
事已至此,着急又有何用?
他不是应变之才,唯有用一贯扎实严谨的做法,全力推进手边的事项进度。
此时,他的首要任务,就是锁定已经临产的葛秋娘,一来不能打草惊蛇,影响湖祭;二来又要抓住时机,及时将其送到指定位置。
夏夫人在那边的防备很紧,但几日来与外界断绝联系,不免给他可趁之机。
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不知不觉,东方欲晓。
幽煌缓缓起身,步出屋舍,庄园中人流往来,却是静寂森然:
湖祭,要开始了!
幽煌徐徐而行,不多时便到了此际庄园中最是戒备森严的地方,亦即夏夫人的闭关之地。
前面这三日,夏夫人都要焚香沐浴,澄静心神,为礼敬巫神做仪式上的准备。
幽煌顺势以封禁固锁,绝了她的内外联系。如今诸事安排已毕,他反而更要小心,早早过来,不给夏夫人任何调整的空间和时间。
随着地脉水脉交织的阵势隆隆打开,夏夫人雍容的身姿在灵气弥漫的薄雾中呈现出来。
幽煌眯起眼睛,很自然地将视线指向她宽大祭袍遮掩的小腹,只是那里层层封禁加持,谁也看不出她腹中胎儿状况。
这也无所谓,湖祭开始就再也瞒不住。
飞魂城这一道封禁阵势牵动了地脉、水气灵气,散去之时,声势也是不小,虚空中很快就有几道神意掠过,但数量不多,也都只是在外围掠影。
毕竟在三元秘阵之中,几乎所有人都是神意感应受限,超不过百里范围,那些大能也不会丢份儿丢到要抵近侦察上。
这里能感应的、有必要感应的,都是关系特殊的强者。
幽煌就分辨出几位“旧识”。
但还有一位,并不是太熟悉,其意念静澈如水,仿佛只是闲来一瞥,却可映彻心湖,令人心神为之颤栗。
这是,哪位地仙大能?
幽煌回转视线,正好见到夏夫人貌似沉静的模样,忽然间就明白过来:
夏怀玉拉的好帮手,渊虚天君……羽清玄!
宜水居中,羽清玄收回感应,对余慈点点头。
三元秘阵再怎么严密,对出身上清宗的修士,总是办法不多,羽清玄在此也受限制,但以其地仙境界,神意远去千里开外,也没什么难度。
羽清玄仍留在洗玉湖,让余慈非常感激。
毕竟北荒、天裂谷事变连出,罗刹鬼王的意图已经明确。到羽清玄这个层次,自然能看出来,那边是要冲击体系结构、造成既定事实、打下变局基础。
尤其是“借道”天裂谷这一手,实在狠辣到了极致。
由北到南,一线贯穿,可以想见,只要是在这条线上的宗门、势力,哪个都逃不掉。
尤其是蕊珠宫,其宗门所在的飞泉山,西南地脉之英,多集于此,又毗邻大雷泽,要打通南北,撕裂真界,可谓是首当其冲。
之前六蛮山妖物大军冲击,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如今南海已沦陷于罗刹与大黑天之手,更与十三天妖海君合流,再无后顾之忧,第二波攻势,说不定马上便到。
这种形势下,羽清玄留在这儿,当真是坚强定力,也是莫大支持。
余慈深吸口气,越是事态紧迫,越要掌握好节奏,更不能顾此失彼。
一干人等都在做湖祭前最后的准备,连白衣也在他身边,正负责情报梳理,主要处置与苏启哲相关的信息。
眼下对洗玉湖拉网式搜查还没有完全结束,虽然随着时间流逝,加入“外道神明”体系的修士越来越多,范围越来越广,可时间终有定数,对比之下,进度着实不容乐观。
余慈冷眼看着,对搜查结果,一点也不关心。
这本就是做个样子罢了。
此时,妙相的设计、想要传达的信息,他已经解开了大半。
这里面的信息共有两层:一层就是“对比”,苏启哲、赤阴这样“授粉种香”的第一层传导者与后续层次的接收者之间的对比;还有与未受香气浸染者的对比。
这是让余慈知道大概的关联人员和层级。
另一层意思,则是从激发“授粉种香”之术的条件上来:苏启哲是意欲对雪枝施暴之时;赤阴则是在意乱情迷之际,都与房事相关。要说,妙相和他还远没到这份儿上,偏选用这等“条件”,意思就很明确了。
这是又一次范围限定:
注意与你有关的,有相似关系的目标——简单点儿说:留心枕边人!
余慈自认为,妙相还是知道他的性情的,有时荒唐,却算不上是色中饿鬼,不可能漫无边际去猎艳,能确认有关系,或者必然发生关系的,就那么几位。
北地以来,至遭遇苏启哲之前,公认的更是只有一位:
白衣!
见鬼的是,白衣也好、赤阴也好,余慈都无法从她们的记忆中,找出任何与妙相、与罗刹谋划相关的信息。本来这是证明她们清白的铁证,可在“天人异香”源头明确之后,所谓的“铁证”,反而成为了最大的破绽。
余慈可以确认,罗刹鬼王和大黑天,有一种能够瞒过他黑森林法门的手段——不是特例、可以重复、非常高效!
这也间接证明了,白衣和赤阴,应该是罗刹计划的重要环节。
两人的立场,就是在罗刹鬼王那边!
不只如此,这种藏匿记忆的方法,要想瞒过余慈,就不能有任何破绽,“自封自解”这种模式,显然是没有意义的,还是靠外力更保险。那么,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们应该就有一个可以随时帮助她们恢复记忆的同伙儿……
事情变得很有趣。
根据夏夫人的说法,当日她“寄胎”之时,白衣、赤阴、慕容轻烟都有参与。
这本是没有必要的,此类隐秘之事,应该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几个人聚在一起,有什么用?
余慈顺理成章地想到:
排除自具立场的夏夫人,慕容轻烟很可能就是那个“同伙儿”,而且是掌握秘密、枢纽的关键人物。没有她,被遮蔽了记忆的赤阴和白衣,就是全无威胁的“小白羊”。
可问题在于,慕容轻烟的立场表面混乱,其实已经确认,是与黄泉夫人站在一起。
如此一来,这连串的举动,就比较值得揣摩了。
余慈估摸着,对黄泉夫人来说,余慈和罗刹鬼王、大黑天打生打死,才是最符合她的利益的。不过,已经证实了“后圣”的虚无缥缈,两边的实力、布局差距未免太大,这一位,应该是“帮忙”往回找吧。
事实证明,就算是智慧如她,也不可能真的算无遗策,本人被禁锢在心内虚空也好、妙相的“授粉种香”也好,应该都是意外的产物。
那么,在安排布置的时候,为周全计,她就必须要布下一条线索,发挥提醒余慈的作用,直指罗刹、大黑天谋划的核心,使双方的冲突更激烈、更直接,以便于她坐收渔翁之利。
此事的执事人,只能是慕容轻烟。
之前,余慈担心打草惊蛇,一直没有与慕容轻烟深入交流,可看起来,未免有些过于谨慎了。他醒悟得也有些晚,身为灵巫,慕容轻烟与幽蕊陪着夏夫人闭关,三日来都是与世隔绝的状态,如今来看,无论如何都要等到湖祭之后,才有交流的机会。
余慈也在琢磨白衣和赤阴所推演的角色。
他与白衣的接触,多半还是巧合,很难想象罗刹鬼王会专门派人到环带湖上去等他,只为下黑手……妙相的提醒,可能单纯是因为对方的卧底身份;也可能是指与白衣相关的雪枝,这样的的巫门血脉目标,
相较之下,赤阴更让他在意。
因为,赤阴的关联者,是薛平治!
余慈很重视薛平治这个强劲的盟友,不但她本身的修为了得,更重要的是知交遍天下,在未来的交战中,足以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
可突然有了这么一出,无形中,就把薛平治给削弱了。
余慈也记起,罗刹鬼王似乎有“收集”有代表性的精通天人九法修士的“癖好”,薛平治、太玄魔母等,都曾是她的目标。
只不过,太玄魔母这样的地仙大能,被她控制,倒是让薛平治脱了身……
薛平治身上,会不会还有暗手?
暂时,余慈没有把这事儿给薛平治讲,也是担心动摇了她现在高速调整恢复的状态。一时只能是自己担着,压力着实不小。
在探测白衣、赤阴记忆之前,余慈觉得,他与薛平治彼此已经非常坦白了。
可在那之后,他发现,这种“坦白”似乎不足为恃。若是最糟糕的那种可能性——曾经落在罗刹鬼王手中多年的薛平治,可能自己都不清楚,她的记忆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有多少还在遮蔽之中!
当余慈为这个想法而惊悚之际,羽清玄倒是否决了这条思路……或曰臆想。
在羽清玄看来,一切的理论,都要根植于物性的法则,缺失了这个基础,什么理论都没有意义。从这个角度讲,她不认为这个世界,存在“不知不觉”湮灭大劫法宗师记忆的手段。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关键之人 核心之地(中)
到了长生境界之后,修士形神与天地法则体系的关系,已经内外贯通,留下了独有的深刻印记。像“幽冥九藏秘术”等一些“不死不灭”的法体,就是被碾成灰,也能恢复,就有这些打入虚空的印记在起作用。
记忆同样是形神结构的一部分,如果遮蔽、丢失,像薛平治这等层次的强者,势必会第一时间发现问题。
说白了,这类手段,在步虚境界以下,才有可能。
就算薛平治确实还在罗刹鬼王的算计之中,那陷阱也只会安排在别的地方、别的角度。
在此类认知上,余慈深有自知之明,便从善如流,把研究重点放回到赤阴身上,并略有所得。
其实过程并不顺利,相关手法涉及脑宫结构,非常高端,余慈这边,只有赵相山有过一定的研究,相较于罗刹鬼王,自然是小巫见大巫。
还好,余慈的优势在于,他对赤阴太了解了,至少在双仙教、绝壁城、剑园这几段记忆上,绝没有问题。
余慈专门锁定了赤阴被他一剑贯脑、剑园受羽清玄刺激叛出罗刹教两个关键节点,和赵相山一起,以“入微”的手段,沉入赤阴的形神交界地,从物性基础入手,一点点地解析。
直至湖祭前夜,才发现了一点儿端倪。
可以确认,罗刹鬼王手法大概的性质,就是在“记忆”区间上做手脚,直接作用于脑宫的细密结构,不会直接改变性格,但完全可以无形中引导,慢慢修正。
比如赤阴,本我还在,对罗刹鬼王的仇恨还在,却觉得和罗刹鬼王合作、彼此利用一番,也没什么大不了——对某个关键感知的“麻木”,无疑就是丧失了“初心”的表现。
想起这些,余慈无声叹了口气。
面对罗刹鬼王这等大等,如赤阴一般的“信众”,真的有可能摆脱吗——剑园中,她表现得再怎么决绝,可能也就是一场永不会醒来的幻梦罢了。
沉沉的号角声起,飞魂城的湖祭开始了。
此祭非大祭,仪式郑重而简约,没有太多排场。只见夏夫人身着祭服,披发跣足,缓步前行,到了湖边,脚步不停,直接入水。
夏夫人身上灵气澎湃,所就之处,洗玉湖水面就此中分,现出一条向下的甬道,直通湖底,与祭台上的法力交相辉映。
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完成,这样的场面,就是地仙大能,也不能说是轻易做到。
出现这种情况,实是地脉、水脉、天地元气等,虽不如大阵封禁时聚拢过来,却均与之亲善共鸣,愿意受其驱使。这就是巫门法统的优势,也是最招人忌惮的天赋,近十次勘天定元都没有能够彻底削减。
夏夫人一行步入甬道,这也不是真的排空,水波往来,环绕流动,自有托举承载之力,法度自成一域,便是水中的鱼鳖之属,都有欢欣鼓舞之态,几近通灵,如此是曰“灵苑”。
余慈对羽清玄、薛平治讲:“我们也去!”
随即他又对小五、小九点头示意,前者懵懵懂懂,后者则是撇撇嘴,但还是点头,表示明白。
最后招呼的是叶池,必须要说,飞魂城的礼数还是很到位的,虽说不是大祭,但也尽可能做得周全。作为半山岛的嫡系弟子,叶池的地位比之各宗大佬略有逊色,但也收到了帖子,这次就是和余慈一道儿去,几人站在一起,也丢不了半山岛的威风。
安排已毕,余慈四人便投入湖水之中,他们的速度当然远超过一步步前行的夏夫人,故而入水虽晚,还是后发先至,且在在水中甬道边上,和夏夫人一行打个照面。
几人都按照礼仪,微微欠身,夏夫人则目不斜视,沉静向前,一点儿看不出两边的关系。
此时,各宗观礼之人,都纷纷入湖,到了深水层祭台附近。
这里比想象中还要热闹,因为在祭台外围的阴影深处,分明有长生大妖的气息,冲折水波,抵至此间。
那是湖底妖国的强者不请自来,念及其与巫门的密切关系,倒也没有人大惊小怪。
各方各宗都是心里明白,说是“观礼”,不如是“监督”更准确些。
这里也就不必设“观礼台”之类的玩意儿,只是大概分划区域,参加观礼的五十余人,大致按照宗门、个人关系,站在一起,形成了半圆的弧度,其中几乎没有一个长生以下的,挤在半径数里的区域内,还真是难为了他们。
唯一的例外,就是叶池。
大概这里仅有她一位步虚修士吧。
不过纯化剑修就是这一桩好,只要剑意纯粹,能斩法则,便可无视许多恶劣环境,天地宇宙大可去得。
叶池就表现得非常完美,步虚境界,就表现出对天地法则体系的独特认识,也可能是消化“诛神刺”剑意的收获,其斩破法则,恰到好处,自然卸去了湖底重压,余慈本想照应,都找不到机会,也是放下心来。
他环视周围,便知洗玉湖附近的宗门高层、各路强者,差不多是到齐了。只劫法宗师,就有六位。象征着最高战力的地仙大能,则是三位,还都不是洗玉盟中人。
这三位,一个是在他身边的羽清玄,一个是早早就到了洗玉湖的李伯才,还有一位,则是刚刚赶过来的,八景宫的邵天尊。
三位地仙中,余慈和前两边都算认识了,只有邵天尊,是头一回见。
出于对地仙大能的好奇,余慈还仔细打量了一番。
邵天尊此人,貎不出奇,纯粹就是一个瘦弱的老道,站在那里,内向安静,却自有无形之力,使得周围人等,都不敢到他那边去寒喧、问候,自然空了一处,感觉是有些孤僻。
相比之下,李伯才周围则是精兵强将,罗列出整十人的长生剑修队伍,占了观礼人数的五分之一,大有“湖祭给不出结果,老子就拔剑斩人”的架势,充满了兵凶战危的意味儿,也使得少有人会去那里招呼。显然,这是故意摆出来的姿态。
以目前余慈的立场,和论剑轩没什么好说的。
反过来讲,他们这里有羽清玄、有薛平治,包括他自己,都是有翻覆局势能力的强者,倒有不少人主动上来问候。
对这些人,都是随手打发了,羽清玄抓了个空当,低语道:“邵天尊在那里,我们去问候一声。”
对那位,羽清玄的态度很是尊敬的样子。
余慈有点儿疑惑,羽清玄便给他解释:“邵天尊是八景宫推衍秘术最强人之一,如果排除掉萧圣人,连‘之一’也能去掉。当初师尊教授我修行基础,有一个环节拿不准,还请邵天尊帮过忙……”
闻言,余慈也是惊了下,能让最擅长教授弟子的太玄魔母都要请教的人物,果然厉害!
就是不知,他算罗刹鬼王,又当如何?
对余慈的问题,羽清玄也是摇头:“邵天尊只算天法,不算人心……”
正说着,邵天尊那边,似乎听到了羽清玄的话音,转过头来,竟是对这边微笑了一下: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便如清玄与你师尊,当年算尽天时、地利,唯独漏了人心鬼蜮……如今一举成就,天时地利均是如不如,然而人心胜之,又能如何?”
这等大能主动开口,无疑是释放出了善意,余慈等人自然要上前问候。
邵天尊简单回应两句,就又冲着余慈,平静道:“渊虚天君,我今日到这儿来,观礼还在其次,主要是想与你讨论三十六天之事。”
地仙大能说话,想让谁知道,绝不会漏给旁人半个字,眼下也只有余慈一人听到。
冷不防触及这么一个话题,余慈愣了愣,邵天尊已经抬手,递过来一枚玉简。
余慈心中狐疑,却不至于把人晾在一旁,当下伸手接过,神意切入,只见里面没有别的,全是或繁或简,不见任何规律的符形,疏朗错落排布,更放出明灭光芒,交织成网。
余慈先是一眩,又很快醒悟过来:
这是……天地法则体系结构分布!
如此玄妙的信息,绝非世间任何一种文字所能言述、描蓦,惟有书以神文符文,才好解悟。
便如碧落通幽十二重天,亦是如此;各宗各派的根本典籍,也大都如是。
余慈对此类“神文”,倒也不陌生,而且也有足够的解悟根基。
他仔细翻阅解析,耳边又听得邵天尊补充:
“此为五个时辰前,最新的结构变化。受大梵妖王和无岸的影响,天裂谷一线已是脆弱不堪,再有一波动荡,便大有冲断真界之势。到那时,血狱鬼府的法则体系,将渗透到真界最深层。”
余慈看得直摇头:“局势糜烂啊!东海那位,抢了先手不说,还在扩大优势。战场是她们预设的,大梵妖王和无岸又引走了一部分注意。准备充分、措施明确……这个你们知道吧?”
邵天尊捻着颔下几根细须,有些淡淡的感慨:“十二劫神主,确实非比寻常。”
看来八景宫已经是确认了罗刹鬼王的动向。可是……
“你们就不做点什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关键之人 核心之地(下)
邵天尊答得明白:“人算、算人之事,非我所长。所以宫里的做法,我不关心,他们安排我来,是与天君商议三十六天,上清架构的三十六天!”
余慈又是意外,又觉得莫名其妙:“上清三十六天?我记得贵宗的三十六天体系,多劫经营,应该更加完备吧……等等,商量三十六天,却是何故?”
“据宫中讲,东海那位,是要另开体系,翻覆天地。此番局势下,勘天定元已然无用,宫中的想法,是要与之针锋相对。所以……”
“所以不用你们的,用我们的?”
余慈先是被八景宫彻底否定“勘天定元”的消息震了一记,随后又觉得啼笑皆非:
“贵宗的心思,当真是神鬼莫测。”
“宫中想法,我不敢妄言。然而,仅就法理来说,虽然两个‘三十六天’同样有益于玄门,相对于宫中垂直结构,上清三十六天更稳,更适合乱局,也是不争的事实。”
“哦?”
“上清架构的三十六天,有东西南北八天,分设四方,便如天维四柱,看似分散,但格局可分可合,灵活性强,就是一地不利,其他各方也能够维持住局面,更有利于兵力增减调派。
“至于垂直结构,平时占尽上风时还好,如今被抢占先手之后,便是‘金角银边草肚皮’,等铺开的时候,已经被包围,当了‘大龙’来吃。”
余慈大概理解邵天尊的意思了,相对于“八景三十六天”,上清三十六天更适合当前的混乱局面,也更适应八景宫优势战力的铺设——八景宫有能力在真界的各个区域,同时打多场大战,垂直结构的布局,其实是浪费了这个优势,也会进一步地延误战机。
真的按“八景三十六天”的程序来搞,一层层外扩,等罗刹鬼王在天裂谷、南海、东海等地的布局完成,血狱鬼府、外域等法则体系自外合围,举三界之力压过来,很可能就是个瓮中捉鳖的局面。
到那时,几十位地仙混战,不管打赢打输,留下的也只会是一个收拾不来的烂摊子。
邵天尊的理由很具有说服力,可改变真的这么容易?
能做出这种决定,八景宫的气魄、谋算无疑都是令人敬畏。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又有足够的资本和底气。
当此混乱局面,没有八景宫的支持,上清三十六天,真能搭得起来?
也许余慈只是想仿效当年的上清宗,有限度地施行其“三十六天”架构,盘踞一域足矣。可在眼下,罗刹鬼王的野心昭然若揭,天地大变局中,想独立于一域,又谈何容易!
不管是对各自宗门,还是对玄门体系,合作都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如若不然,极有可能被罗刹鬼王各个击破。
但这种力量、资本差距悬殊的“合作”,可不只是邵天尊的“道理”所能涵盖得了的。
八景宫付出人力、物力,号召天下玄门,你上清宗拿什么出来?
总不会是举玄门之力,搭起三十六天,大家哈哈一笑,继续各玩各的吧!
用最到位的话来讲:
变局之下,谁是领导者?
成功之后,谁是掌权者?
余慈完全可以想象,要达成合作,他们这里必须要拿出相当一部分上清三十六天的奥秘、乃至于主导权,以做交换。
八景宫必然要确保自家玄门领袖的地位——他们有这个实力、这个资格。
如此合作下来,谁吃亏、谁占便宜,说不清。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余慈必须要深思熟虑。
更何况,就算他倾向于合作,也需要这么一个强大的盟友,但他很清楚,两家合作的基础是什么。
上清架构是一块,上清后圣是另一块,后者甚至更重要。
没有上清后圣这样一位“神主”压阵,八景宫根本不会给予任何信任。
问题来了,那样一位大能,他到哪儿找去?
余慈的挣扎,邵天尊未必看不明白,却是彻底无视,就像羽清玄所说的那样,这位只算天法,不算人心。
“玉简中的结构信息,天君可以拿去参详。下次见,我们就聊聊两个结构并轨的法理变化……天君精通的话最好,若不成,请后圣道兄来,也可以。”
“……”
邵天尊的言语,简直就是戳余慈的心窝子。
余慈唯有沉默以对,亏得在这时候,湖祭的前期准备已经完全就绪,祭台之上,夏夫人已然入位,湖底安静下来。
余慈得以向邵天尊告一声罪,暂时摆脱了这个注定甩不掉的烦恼,强自定下心神,观察祭台上下的情况。
邵天尊很有耐性,也习惯了独处,眼睛似瞑非瞑,进入了一人世界。
如此做派,让余慈更明白,这位对湖祭恐怕是没有半分兴趣。
心中一动,余慈通过心内虚空,和赵相山、羽清玄商量一番,又主动搭上话,问起:
“巫胎之事,贵宗怎么看?”
邵天尊淡定回答:“我不理会宫中的常务。”
余慈追问:“巫胎对勘天定元,不,对三十六天体系架构的影响呢。”
“……很大。”
邵天尊对涉及具体法理的内容,当真是言无不尽:“若真能成就巫胎,借力而行,体系铺设确实是省力不少。不过还要考虑到巫门血脉体系与其他体系的互相干扰。如果是非巫门的体系,想借巫胎成事,梳理花费的时间,也不是个小数目。”
“简单来说,就是巫门用来事半功倍;别人用来事倍功半,对吧?”
怪不得八景宫对巫胎的兴趣不大,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罗刹鬼王真的用巫胎成事,或许还是八景宫所希望的——这无疑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那么问题来了:
八景宫都清楚的事儿,罗刹鬼王难道就不知情?之前那么清晰的指向,却是何故?
湖祭正式开始,便听得祭台殷殷震鸣,幽煌等飞魂城修士肃立在周围,位置分布自有讲究,此时一起口诵巫门真言,便有刺目血光,从各自顶门飞出,汇结于祭台之上,浑染于湖水之中。
血色铺染,却是自有规矩法度,仿佛列了一圈血色的幕布,其中显化出模糊影像。
余慈定睛去看,幕布上影像,虽然模糊,但浮凸变化,栩栩如生。
据事先了解的情况,上面罗列的应是巫神治下,先民种种生息演变,其实是各支大巫血脉的展现。细看去,确实有四五支显得特别清晰,就是巫门现存的幽、苏、夏、唐四大血脉,也许还要包括咒鬼怀琛所污的那支。
这表示主支尚在,可以继续繁衍生息。
每一支大巫血脉,都可以如夏夫人一般,主持祭典,换取巫神垂顾。
即使巫神沉眠后,力量衰弱,但还有许多妙用,据说巫门有一门推衍秘术,就是依靠这个。
“莽苍千山,莽苍千山……有了!”
不少人在对照大巫血脉出现的方位、异相,为之后巫胎受加持之时的表现做比对。
此刻血脉显现最清晰的,就是夏氏,代表她为主祭,首先通过了血脉的验证
羽清玄倒是想到另一件事,和余慈秘语交流:“照你的说法,夏氏腹中没有胎儿,一会儿怎么过关?”
“那边说,要看灵巫的‘表现’。”
意思就是,要慕容轻烟、幽蕊来帮忙。
夏夫人之前急着和余慈摊牌,部分也是出于此中缘故。
今日的幽蕊和慕容轻烟,都披散了头发,手持祭器。
幽蕊面前是鼎,这是巫门非常重要的法器形制之一,就像离魂鼎,地位极高极重,如此也表明,她是本日祭祀的第一辅祭。
慕容轻烟手中是杖,为第二辅祭。
从灵巫修为上看,这很不合理,但若比较血脉纯度,慕容轻烟也无话可说。
这种“祭祀”活动,对灵巫来说,不是什么好活儿,非常地耗力。
幽蕊还好,她底子厚,也没有顾忌;相反,从余慈这个角度看,慕容轻烟秀发光泽已经略有黯淡,偏转为灰质。
余慈的视线在她背影上略微停驻,对这样一位旧识,看她在不可逆转的路上越走越远,意绪自然复杂难言。
应该是摊牌的时候了。
余慈也注意到幽煌的反应,这位看上去非常专注,但火候不对。
这场湖祭正是他逼出来的,偏偏其“专注”仅是在标准之内,只按部就班做事,而不是像恶犬一样,死盯着祭台上,夏夫人的种种变化。
因为正常,所以反常。
“葛秋娘那边……出事了!”
赵相山的传讯,来得真是合节合拍。
就在湖祭开始后不久,夏夫人派在葛秋娘处的心腹之一,竟然反水,抓住自己当值的机会,突破警戒空隙,瞒天过海,将葛秋娘带出,乘舟离开。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直至此时,夏夫人一系的人马,都还懵然不知。
“葛秋娘所乘的是‘深水梭’,可以确认是往湖下来……她修为不成,又怀着身孕,故而水下有人接应,可以确认,是幽煌一派的人手。”
飞魂城一行人,此次到洗玉湖,来得仓促,都没什么人手可用,辨别起来更加容易。而到这种时候,等于是撕破了半边脸,也就更没有什么顾忌可言。
余慈结合这边的观察,当下恍悟:
怪不得呢,原来幽煌这边,也搞声东击西……
此时正值湖祭进行之时,幽煌本人势必抽不出手来,那么,执行这一关键之事的,还有别的人选吗?
第一百五十六章 灵光乍现 湖中阴影(上)
“盯住!”
有赵相山在,一些话余慈不用多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从葛秋娘处,顺藤摸瓜,锁定幽灿所在。
幽灿、幽煌兄弟搞什么鬼,余慈不关心,他只想看到罗刹鬼王的手笔。
也在此时,祭台之上,夏夫人吐出祭语,声震水波,修长的身姿缓缓跪伏在台上,四面血幕消散,但其上浮凸变化的人影,却在动荡的水波中,存留下来,各自凝固成敬神司祭的姿态,仿佛万古千劫,延续至今。
此时此刻,祭台周围,再没有一个巫门修士站着。
湖底轰然动荡。
受此突然来袭的动荡冲击,散布在祭台前方、下方的湖底大妖,气机变得极不稳定,有的向四面散开,有的干脆浮升上来,映照着祭台附近微弱的光线,展现出狰狞雄伟的妖躯,引得观礼台这边,颇有几人气机浮动。
余慈倒是注意到,不管湖底大妖的阵势多么混乱,在这幅表相之下,它们彼此气机牵引的程度却是极深,正是形散而意不散,始终保持着整体的压迫力。
他心中不免赞叹,巫门根基真是深厚,得这一方湖底妖国之助,等于是平空得了一个类似于天阶宗门的盟友。其在洗玉湖的利益,自然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证。
这么想着,却听邵天尊奇道:“原来这里的化形大妖,竟是如此众多……”
羽清玄也道:“比本劫初,多了不少。”
大妖化形,一般都要到真形法体圆满之后,理论上步虚境界就能做到,但一般而言,能修炼到这种程度的妖物,多是天生异种,要求也就水涨船高。所以,常理而言,都要到真人境界,才比较普遍。
至于步虚、甚至还丹境界就能成就的,余慈这辈子,也就见到大黑天佛母菩萨的《未来星宿劫经》一条路径而已。
突然想到这一位,余慈心神就是微动。
但在此时,湖底深处,已有一线灵光,如朝阳之初生,穿透黑暗,也穿透水世界与真界的交汇区域,破界而来,映入眼帘。
“巫神灵光加持!”
观礼的修士微微骚然,折腾了这几日,眼下无疑就是最关键的时候了。
按照湖祭的基本流程,此时就是夏夫人向巫神昭示腹中大巫血脉,显化血脉源流,获得巫神灵光加持。
在以前不需要这么麻烦,任何一个大巫都有资格默祷获得,然而巫神沉眠之后,真正是“绝地天通”,联系断绝,只有通过灵巫,才能将灵光导引出来,确定方向。
然而,当此灵光放出,羽清玄、邵天尊这等大能,都是生出微妙感应。
余慈修为境界差了不少,但早知流程,特别关注,故而仅稍迟一线,也是惊觉有异!
“不对,这方向……”
灵光生发之势何其迅速,眨眼已到祭台之上,此时便是其他人也察觉出异样——这一道灵光,分明就是绕过了灵巫,直接往夏夫人身上刷落。
知道内情的、不知道内情的,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观礼区域,醒悟过来的修士,一片哗然:灵光无需灵巫引导,自主寻觅目标,难道是巫神复苏之兆?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伯才,哑然失笑,轻拍腰侧剑匣,便有龙吟虎啸之音,跃然欲出。让人毫不怀疑,再有一星半点儿类似的征兆,这位论剑轩的剑仙,便要拔剑斩人!
观礼区这边的气氛,从混乱骤转森寒。
便在旁边楚原湘等洗玉盟高层,为之头痛的时候,跪伏祭台上的夏夫人身上明光大放,小腹处封禁就此消融,内外更被灵光照个通透,一应气机,无论显隐,都是彰显人前。
湖底忽然一静。
都是长生中人,当此情形之下,哪个看不出来?
胎儿在哪里?
夏夫人软倒在祭台上,由始至终,她的感受最为直接,也最是荒诞,脑中更是一片空白,灵光绕过灵巫,也就绕过了她预设的谋划,径直贯体而入,洗去了一切掩饰,使之暴露于各方修士眼中,而在她耳畔,分明有一声冷笑,熟悉得令人心头发冷。
祭台之下,幽煌也是愣了半晌,终于是反应过来,他甚至都来不及为夏夫人的“败露”而高兴,便低呼一声:
“司祭!”
这是提醒两个灵巫,尽可能地控制住局面,至少要洞彻“灵光”的来路和性质——外人如何想法且不说,他作为巫门中的资深修士,能清晰感觉出来,这道加持下来的“灵光”,与正常祭祀时有着微妙的不同。
真的是巫神加持?
不管它是与不是,对此时的飞魂城乃至于巫门,可是没有半点儿好处。
被这道特殊灵光穿透的,首先是湖底大妖的阵势,使得那边散得更开,水波中不断传来在正常人耳接收范围之外的音波,那是大妖们在交流。
余慈肯定是听不懂了,但一侧的邵天尊,驻世多劫,精通百家,理解起来倒也不难:
“大意是说,下方水世界虚空甬道开启,妖国地形、封禁破坏之类。”
水世界开启?
“巫神灵光加持需要开启虚空甬道吗?”
“呵,天君此言不够严密,巫神精髓灵水都在水世界中,要化出灵光,加持巫门血脉,必然是要打通两边虚空的。天君的意思应该,是否要做这么大的场面……”
余慈发现,这位邵天尊看似孤僻不近人情,其实挺有趣儿的,当下就点头:
“天尊所言甚是,那么,以天尊之意?”
“显然……不需要。”
邵天尊眯起眼睛,看下方已经越来越明亮的深水区域,语气平静无波:“灵巫司祭的模式我也知道,巫神沉眠之际,精髓灵水都还缺乏活性,必须由她们来牵引转化,可如今这模样,多半是有人把牵引的活计代做了。”
不愧是老牌的地仙大能,一语点中关窍。
羽清玄也道:“巫神沉眠,是天地法则约束之故,十劫来勘天定元根本未失,强说要醒来,未免荒唐;便是失去,以当前的局势,也不会偏转回巫神治世之时。”
作为补充,羽清玄是从更根本的理论上切入,且与邵天尊只是私下间交流不同,她话音扩及全场,又因为截了前头邵天尊的言语,单独列出,使得各方修士都是一怔。
帮夏夫人解围?这位置可站定了……
楚原湘摸了摸自家铁青的胡茬子,心念电转。现在全天下都把渊虚天君和羽清玄视同一体,羽清玄的意思,无疑就是余慈的意思。
若是以前,洗玉盟内部自然要有一番撕扯。
可如今问题在于,四明宗杨朱那边先做了个“好榜样”,夏夫人又紧随其后,无视洗玉盟高层的默契,邀约渊虚天君到湖观礼,“三天门”里的两支,至少在面子上,都显示出了“共进退”的态度。
当然,还有邵天尊,还有八景宫——别人都不搭理,偏和余慈言笑晏晏,除了瞎子,任谁都能看出那边的态度了。
作为玄门体系中的重要宗派,清虚道德宗自有其话语权,可在当前形势下,八景宫的意志,绝对具备压倒一切的力量。
这么一来……算是共识吗?
他这边沉吟,另一侧的李伯才哑然失笑:
“巫神想醒过来,确实不容易,只是……这并非我们可以无视某些阴谋诡计的理由。羽宫主以为然否?”
剑修捕捉战机的能力,在李伯才嘴上发挥得淋漓尽致,话音方落,祭台上,夏夫人外表无伤,却是惨哼出声,以其超一人等的意志力都忍受不住,可以想见此时的痛楚。
至于本是仅覆盖了夏夫人身上的“巫神灵光”,此时就像火焰一般飞腾燃烧,即便在深水之中,也是极速蔓延。
几位大能都看得真切,其“燃料”分明就是此地的巫门血脉。
这哪还是什么“加持”,分明就是“神罚”!
因为湖祭之事,飞魂城修士的气血都汇结成幕,演化先民种种。被“灵光”顺势烧来,当下人人有份,猝不及防之下,都有惨叫出声的。
还有的巫门修士血脉激荡,难再自控,甚至有一位耆老痛楚之下,直接开启“法相天地”神通,身躯骤然猛涨十倍,以宣泄冲击。
当下乱流交迸,潜劲澎湃,使得祭台周边为之大乱。
余慈看得直摇头,又感觉此间手段,非是巫门之内的强者,不能为之,心中早有一个人选,可再想想已经入了湖的葛秋娘,更是疑惑:
是声东击西吧……可这声势也太过厉害,让人一时都不好确认,究竟哪个是东?哪个是西?
此时,羽清玄眸光移来:“天君。”
“嗯?”
“此域虚空变化,可有异感?”
“这个……”
余慈心里放的都是巫胎之事,对周围环境的把握不免就有些疏漏,此时经羽清玄提醒,以其在“太虚之法”上的精深造诣,立时就察觉有异。
邵天尊捻须道:“水世界那边……和湖底妖国的封禁联系得相当紧密。”
如果只是这样,也还罢了,毕竟此界一直都有传说,湖底妖国的大妖,有部分可能就是水世界的异种,两边联系紧密,才最正常。
真正的问题在于:在此虚空甬道开启之际,本该是水世界的“法则体系”对真界侵蚀最为厉害的时候,可余慈并没有察觉到这种体系对冲的剧烈震荡。
如果非要做类比的话,洗玉湖底可以说是另一个天裂谷,都是两处虚空世界的交界地,都有一处较为复杂的虚空交错区域。某些在此区域“土生土长”的生灵,生来就受复杂法则的影响,可以在两界穿梭往来。
但可以确认,这个“交错区域”,相对于庞大的虚空世界本身,是非常狭小的。对于天裂谷,不知要深入多少万里;对于洗玉湖,更是在湖底妖国的极下层。
湖祭举行的位置,距离湖底妖国都还有一段距离,大约相当于天裂谷的中上段,这里还是真界法则体系的地盘。
刚刚灵光乍现之时,余慈等人都看得清楚,送灵光出来的虚空甬道,距离湖祭之地并不远,这才有余慈和邵天尊“打破虚空”的对话。
这种强行开启“虚空甬道”的举动,自然是非常危险的,如今祭台附近的乱象似乎也证明这一点。
可是,如果两处虚空世界接通之后,乱象只是这种规模,八景宫又何必舍了自家的体系,与他结盟?
邵天尊的话,说来委婉,其实是有的放矢,直指要害。
他的真实意思应该是:
湖底妖国与水世界法则体系的牵连太深了,恐怕已在真界各方势力不知不觉间,将那一边法则体系的影响力,扩散到妖国的绝大部分领域。
只有这样,才能与眼下开启虚空甬道,却“波澜不惊”的场景相符合——因为,这里早就适应了两界法则体系的冲击。
毫无疑义,这是“侵占”或曰“盗取”真界“领土”的行为。
余慈扭头看楚原湘等洗玉盟高层的脸色,果然都是渐有变化,显然也是或深或浅察觉到了眼下的问题。
至于余慈,倒是大概弄明白了怎么回事儿。邵天尊刚刚的“委婉”言辞,已经把问题点透了:
问题就出在湖底妖国的封禁上。
之前余慈和羽清玄到湖底侦测,就发现这里很多区域都有封禁排布,手法还相当高明,有大宗气象。当时羽清玄还表示了惊讶,称其为“法度森严”。
对于久不到此的羽清玄来说,湖底妖国的实力增长已经是要“刮目相看”的程度,洗玉盟与之长期相邻、接触、渗透并适应,反而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
余慈心有定见,直接从体系结构的要点去看,果然见出端倪。
湖底妖国的封禁布置,很多处都正好卡在法则体系“分层分枝”的节点上,直接影响了天地法则体系的逐级衍化。
即使内部的作用机理尚不清晰,余慈也有理由相信,正是这系统严密、且又极具针对性的的封禁,扭曲异化了不同法则体系的表征。
该怎么说呢……
若在别处,这就是招灾惹祸,引动天劫的寻死之举,可在这片法则混乱的深水区域,反噬之力就没有那么严重。就算这样,湖底这群妖物,也等于是坐在火山口上,一旦虚空动荡过甚,就有他们好受。
所以,这绝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有预谋、有取舍的严密计划。
可不管这计划再怎么严密,仍有一点,让人深觉不可思议:
近在咫尺的洗玉盟,怎么会懵然不觉的!
他们不是一门心思要三元秘阵渗透下去吗?如此紧密关联的领域,就没有一点儿征兆显现?
此时余慈耳畔又响起羽清玄的话音:“飞魂城被动了。”
他嘿了一声:“湖底妖国也是。”
这是一坑坑俩啊……
那位越俎代庖、牵引灵光的人物,在此时此地、各路大能眼前来这么一出,却是将湖底妖国的秘密,整个地暴露出来。
作为与湖底妖国联系紧密的飞魂城,自然也给牵连进去,怎么都洗不清了!
本来看事态前半部分,余慈心中自有一位人选,便是飞魂城主幽灿。
牵引灵光,绕过灵巫,洞彻巫胎虚实,确实像是他与幽煌两兄弟,针对夏夫人所做的手段。
可弄明白里面种种关窍之后,反而又不那么确定了。
就算夏夫人“寄胎”之举,漏洞百出,那也是对罗刹鬼王一方,对幽氏兄弟而言,其腹中还是幽家的嫡系血脉,绝对没必要用这种酷厉直接的手段,以至于造成了彻底失控的后果。
幽灿怎么说也是飞魂城的领袖,是巫门的维护者,这种把自家宗门、自家法统都坑进去的手段,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可这样一位能够牵动巫神灵光的巫门大能,又是从哪儿来?
余慈视线转到幽煌那边,这一位也是全力抵挡“神罚”的冲击,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差别,手忙脚乱之余,甚至更加茫然的样子。
“主上!”
幽蕊通过心神联系,传来求助信息。
相对于祭台附近被烧得叫苦连天的一众大巫,她们两个灵巫不知怎地倒是逃过了一劫,没有被“神罚”烧上身来,只是如今那里混乱不堪,开启了“法相天地”神通的耆老,神智都有些不太清楚了,举手投足间扫荡水波,震荡百里,使祭台上的防御法阵都濒临崩溃。
以她们还丹境界的修为,一旦法阵被破,恐怕第一时间便会被乱流绞成碎沫。
相比之下,余慈这边的观礼区域,由于三位地仙大能、六位劫法宗师坐镇,倒真是风平浪静,也没有人趁着混乱做些什么,包括之前一直想拔剑斩人的李伯才,也只是嘴上说说,大有隔岸观火看热闹的架势。
今日之后,不论湖祭结果如何,只凭这混乱不堪的局面,飞魂城这边,至少要有百十年抬不起头。
当然余慈也知道,李伯才也好,其他人也罢,绝大多数应该是察觉到诡谲的形势,又弄不清来路,不愿意冒然出手,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条理由,在他这边,未免就有些行不通了。
余慈要比其他人,多了一层认识,也能将嫌疑人锁定在一个相对较小的范围内。这种时候,就不是动或不动的问题,而是如何动,才能将隐藏的脉络理顺、将嫌疑人锁定的问题。
和幽蕊交换着信息,余慈的视线却是盯在了慕容轻烟的背影上。
虽然动乱发得突然,这一位却仍是保持着镇定,让人不免就想:她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那就问问罢!
余慈已经做出了决定,给羽清玄使个眼色,又向邵天尊道:“天尊,此间事态,似与天裂谷仿佛?”
邵天尊淡淡应道:“虽没有浊海王兽肆虐,然而法理近似。”
有他这句话便好!
余慈微微一笑:“那就真要弄个明白了!”
意念动处,便有一道裂隙,分水断波,一直切到祭台之上,那边已经岌岌可危的防御法阵,如泡沫般破碎,而在最为脆弱的两个灵巫与恐怖的水压乱流接触之前,余慈已经将她们直接扯进了心内虚空,“顺便”也将气机扫过软倒在祭台上的夏夫人。
大略察看一下,便知“灵光”或曰“神罚”的效力并不是持续性的,最先中招的夏夫人身上,此时并没有别的气机牵涉,有的只是血脉受损后的虚弱和淤滞而已。
有意思的是,所谓的“淤滞”,不是别的,正是余慈曾经在妙相身上见识过的“巫毒”。
这玩意儿不是叛出巫门的代价吗?
余慈已经出手,也不怕别的,干脆将气机扫荡一圈,发现巫门修士身上,或多或少,都存有一些。
这就更没道理了,如果非要将此事与“巫神”挂钩,解释为“神罚”,因夏夫人的“一己私心”而惩戒,还说得过去,这人人中招,又是怎么回事?
真是越来越乱……
余慈想不明白,就向幽蕊问起。
然而幽蕊却是答非所问:“主上,妖国深处,‘灵光’闪现之地,有些古怪。”
“……嗯,法则体系的问题。”
“不,不是这个。”
幽蕊回到心内虚空,心神大定,思路倒是活泛许多:“奴婢司祭之时,发现夏夫人祷告之念,本应是穿透虚空,与巫神灵水相接,却是被挡了回来。湖底妖国深处应该有一处屏障,且是材质特殊的实体,有封绝虚空之效!”
“哦?”
“慕容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湖祭中,她为前导,我为后引,助夏夫人意念透空的是她,应该有过直接接触。”
心内虚空中,余慈近乎于无所不能,分神注视慕容轻烟,但见她被摄来之后,依旧沉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仿佛入定打坐一般。
这种过度的平静,可以理解为反常吗?
慕容轻烟被摄入心内虚空的位置,是人间界,再往下一层,她会看到万魔池上,已经凝固的黄泉夫人灵枢。
余慈郑重考虑,是否要做到那个程度。
末了,他还是选择了平顺的方式:
“慕容师姐,刚刚发生的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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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通知,本月底最后一次收稿,理论上本书还有半个月就结束了。从今天起每日一大章,直至月底。
有的书友会说,就算天天大章,减肥你也根本写不完!我承认这有点儿危险,不过纵横不收稿子,不代表我不会往下写,只不过是免费发文、更新的频率会慢一些而已。能和我一起折腾到现在的书友,应该还有这份耐性吧^_^
不管怎么说,这应该都是《问镜》正式更新的最后一月了,我会拼尽全力,给这部写了五年的作品一个完美的结局,也请诸位书友在《问镜》最后一次冲击月票榜的时候,给予最大支持。
来,让我们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