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镜鉴人心 基本问题(中)
血海上,明月载波浮沉,若隐若现。
随着空中照神铜鉴本体变化,光芒透入血海,天上海上,可见月影交相辉映,不只在天空,就是在浑浊海面上,也晕开了一轮光圈。
这是万魔池与照神铜鉴发生的反应。
血海中部分魔头,像是趋光的鱼,又或是受到什么吸引,犹豫着从海底翻上来,往这边凑,很快在光圈之外,围了一层。
万魔池中,绝大部分魔头,没有一个完整的灵智,也难以做出什么所谓的“权衡”,还是靠本能行事。
很快就有第一个吃螃蟹的。
这家伙,甚至可能是被后面的推挤了一下,半边身子扑在光圈上。
才一接触,便有更强烈的光芒激发出来,转眼便穿透了魔头,使之残缺不全的躯壳几近透明,可见看到内部血墨交织的混浊杂色,再深透一层,就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线条轮廓了。
那家伙发了会儿呆,忽地就猛地向前一挣,真正从外围密密麻麻的魔头群落中挣出来,撞进了光圈内部。
万魔池中没有一刻止歇的折磨,使这魔头只剩下一个还算完整的头面,以及扭曲到看不出原形的残破肢体。
绝大多数时候,其介于虚实之间的肢体,都泡在血海中,难见全貌。
此时呈现出来,除了它疯魔似的跳跃,还证明了一件事:
它真的离开了血海,它真的和这该死的魔狱拉开了距离……
而且这距离还有不断扩大的趋势!
它确实是在往上“游”,海上天上的月影之间,细看来分明是连起了一道光路,一条似乎能够离开这片血海魔狱的路径。
以万计的魔头,怔怔看着那最初敢吃螃蟹的同伴,循着海天明月勾连而成的光路,一路上行。等它们完全理解了里面的意义,顷刻间,万魔池上,为之骚然。
万魔池乃是余慈心内虚空最凶险的所在,其蕴含的元素,包括最初的转轮屠灵魔光、心魔煞气、业火等等,还包括后来的太阴血煞,以至于元始魔主投入的难以解读的巨量信息,余慈所经历过的负面因素,几乎全汇聚在此,统驭在魔门法度之下。
这里面的存在,有各种负面因素对撞后,在特殊虚空环境下生成的魔头;也有余慈自己斩下的某些负面心绪念头,化生在此;还有就是在战斗中被他心内虚空圈住,打落到此地的外人。
这几类存在,一直拘于血海之中,日夜受那惨痛折磨,难有脱离之途。
很大一部分魔头,早已经被折磨得浑浑噩噩,而还保留有神智的,都是不凡之辈,自然明白这条“登天光路”的重要性。也顾不得再看前头那位的变化,都是奋力冲前,蜂拥而上,抢入光圈之中。
便是占了绝大部分,浑浑噩噩、不知究竟的那类魔头,也受到了影响,受本能驱使,同往前挤,一时间光圈四周魔头狰狞,密密麻麻,水泼难进。
然而,一旦挤入光圈,当即就有小半,被月光直接照到透明,就此蒸发。
众魔头这才知道,光圈也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可此时大势已成,已经不只一个,拖着残肢坏体,延着光路往上游,前面的被蒸发掉,后面的又补上来,当真是前仆后继,无有尽时。
万魔池中的魔头以百万、千万计,区区一个半亩大小的光圈,能装几个?
众多魔头聚在一处,争抢前列位置,自然就引发了搏杀嘶咬,戾气冲霄。
而此时,最先一个登入光路的魔头,已经爬到了半截,然而其身形越发地淡化,再一眨眼的功夫,便无声无息地消解掉。
且不只是他一个,后面连续七八个都是如此,以至于再后面爬上来的都愣了。
但后面推前面,难道还要再跳下去吧?也要想一想,血海中无穷尽的折磨,真的还要再承受吗?
更关键的是,很多魔头都注意到,那些爬到半截,被无声无息消解的也好,最初被直接照透蒸发的也好,似乎没有重新化生于血海之中,而是真真正正地消失不见。
死了?没了?
血海之上的痛苦之所以恐怖,便在于连死都死不掉。万魔池里有佛门“地狱道”的某些特质,不管是被时刻不息的天雷轰杀也好,被痛苦酷刑折磨到崩溃也好,便是死掉,也会重新化生在血海里。
可如今,这个定律被打破了。
一众魔头为之明悟:在这儿死了,不就是解脱了吗?
至今仍没有一个魔头真正游过光路,可是血海之上,已经彻底地疯狂了!
血海之中,代表的就是无穷尽的痛苦折磨;
而进入天路,最少最少,也是一份解脱!
在死得干脆和折磨不尽之间选择的话,自然还是前者!
所以,往光圈中抢来的魔头更多更激烈了,而已经抢到位置众魔头,向上游动的速度更快了。
就是为了“死”,也要早行一步!
哪知,偏偏就是“好事多磨”,刚刚因明月变化,暂歇了一段时间的狂暴雷霆,重新显现。粗大的电光,仿佛是看透了一众魔头的希望所在,喀喇喇劈下,绕着光路,浑如蛟龙,将魔头扯下了一串,远远弹飞。
这些从光路里被劈下来的,可没有之前“消解掉”的那样幸运,全都落在光圈范围之外,重归血海,当即便是惨叫起来。
短暂地脱离痛苦之后,再度沉沦,分外让它们难以接受。
出现这样的变化,使得万魔池上,所有的魔头都真正“疯魔”了。
那里纵然不是生路,也是路啊!
虽然凶险万端,后果惨烈,可前面的家伙给他们探了路,也指明了要点,就等于有了寄托希望的方向。
有些魔头,已经开始转动许久不用的思绪。
万魔池的主人,那个主宰了它们命运的强大意志,搭建起了这条光路,给予了这么激烈的考验,总不会是逗它们玩儿吧。
事实上,很多魔头虽然脑子已经被无穷尽的折磨给弄得傻了,可本能还在,感应还在,连续的挫折变化之下,自然也会有所调整。
便有这么一个魔头,在光圈周围,就近斩杀了足够多的同伴,卷其负面情绪、精气为己用,奋起冲进光圈里,沿光路向上攀游,任雷霆如何轰击,都是忍住。
而在同时,也是最重要的:
它在用含糊嘶哑的嗓音大声呼喊,向那个它痛恨、诅咒并恐惧的强大意志求饶,臣服,表露所谓的忠心。
这种态度,里面有几分真诚,是很值得怀疑的。
可这么一次次的呼喊,同时在光路中被明光照耀,残缺肢体、杂念一层层地剥离,到最后,求生的意志和恐惧臣服的惯性,彻底交融在一起,终于压过了那份痛恨诅咒,轻重份量彻底转换。
它身上猛地一轻,蓦然发现,不知何时,它已经来到了光路的最顶端,头上,就是那一轮朦朦胧胧的圆月。
此时此刻,它全身上下,已经只剩淡淡虚影,它轻触明月……
不是形容,而是真真切切地触到了。
刹那间,虚空洞开门户,引它步入其间,随即闭合,倏然不见。
虚空门户虽然只开启了刹那,可“对面”迥异于万魔池血海魔狱的景象,已经透出来一些。
同时,那个被引入门户魔头所经历的事情,也转化为微妙信息,通过特殊的方式,瞬间传递到万魔池上,每一个魔头的心底。
真的是……超脱了!
真实不虚!
万魔池上,不知是哪个起了头,百万、千万、亿万魔头齐声啸叫,宏大的声波横扫海天,以至整个万魔池都摇晃起来。
真的可以脱身!
虽然仍不可能逃脱那强大意志的掌控,可是,如果能摆脱这种让人绝望的局面,什么样的代价都不是问题!
距离光路不远处,赵相山在观察。
此时,作用在他身上的禁锢已经解开。
幻荣夫人就在数千里外,虽是分属域外、域内,可这个距离上,神通作用已无窒碍,早在余慈的命令下,为他解开了刑罚和束缚,仅存的这一缕魔念,在万魔池的特殊环境下,也迅速成长起来。
虽然距离全盛时期,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这都不是重点。
他已经打定主意,背离皮魔、十三外道、天魔圈子的既有路径,重启新篇了。
而眼前,连接海天的光路,正向他昭示了这种可能。
不过,虽说目标就是海天间的明月光路,但他和那些脑子近于浆糊的魔头不一样,他没有动,还在观察,也在猜测。
他明白这是什么:登天的梯子!
也明白余慈在做什么:试验,一个有关于神主该做什么的试验。
余慈本事太杂了,涉猎的方向太多,缺乏一个核心的要义;或者说,承接了这么些高端的东西,什么意识核心,都要给压得抬不头来。
别的时候也还罢了,此时此刻,在神主与信众建立本质联系的时候,却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了。
神主与信众的联系,以信力最根本,方式上则以共鸣为最高端。
实际上是看信众或准信众,与神主之间,能否有一种深层联系——在神主所擅长的领域内。
像是元始魔主那样,只要有“魔”在,他便在!
第一百三十三章 镜鉴人心 基本问题(下)
赵相山大概知道余慈的打算,可让他颇为无语的,是余慈的态度。
要说余慈不是不知道,自己这边在看着,幻荣夫人也在看着,可这个主儿却是这样惫懒——没错,就是这个形容词。
余慈难道不知道,这种态度和方式,很难让人生出信任之心吗?
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控制住信众,建立起体系……等等!
赵相山突生明悟,莫非,余慈的意思是……
他蓦地心神晃动,有了些别样的期待。
赵相山既然在余慈的心内虚空之中,又不像最初那般,紧锁心神,其思维流动,余慈也能隐约生出感应。
余慈很想告诉他——你想多了!
在有关“实验”的方面,赵相山的想法没错。
元始魔主有着稳定而坚实的基础,余慈无论如何也比不了。就是与其他神主……甚至于部分有志于神道的修士相比,他的核心要义都不怎么出挑,想要真正弄明白,只能是试验着来了。
就目前来看,他有一个比较好的开始。有了第一个魔头信众,就证明他的方式是有效的,而且,随着“信众”的增加,反复刺激、共鸣,他自然就能找到,或曰“证明”那最真实也最合适的那部分。
然后所要做的,就是进一步明晰并强化。
可是,余慈也不得不考虑另一件事:就算是实验得出了结果,他所擅长的、拥有的,必须立为根基的部分,他手下的信众,更确切地讲——幻荣夫人是否接受?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余慈能给什么?
从修行角度看,几乎什么都给不了。以他修行的资历和见识,幻荣夫人随便拿出一个问题,就能让他难看。
可从另一个角度讲,幻荣夫人肯定又是有所冀求的,只是看余慈愿不愿给而已。
这是一直困扰余慈的问题,从准备补全照神铜鉴开始,就一直在琢磨思考。
如今,余慈心神切入万魔池,看照神铜鉴前后两部分逐步相融,看血海之中魔头挣扎哀嚎,体悟其中的微妙处。可没多久,他的思维又受到那个问题的影响,发散开来。
说起来,幻荣夫人也好,血海中的亿万妖魔也罢,都应算是试验的对象。
同一类的试验和做法,血海之中,亿万魔头面目模糊,某种意义上,只不过是符号而已。既然是符号,就可以算计、权衡,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所以,他如此泡制万魔池中的魔头,作为神主,让信众认同也好、敬畏也罢,威慑性的力量永远不可缺乏,如果没有,何以分辨、过滤?这样也是为了要让它们成为易于调配的资源。
这种思路非常正确,可如果用到幻荣夫人身上,就成笑话了。
幻荣夫人和一众魔头,为什么要有差别呢?
说到底,还是有得失之心,分别之心。
在真界这个范围里面,魔头和幻荣夫人的价值并不等同。
魔头亿万,死掉千个万个,也能随时补充,但他们对于当前的局势,几乎没有任何用处。
幻荣夫人只有一个,是余慈最重要的战力之一,也是仅有的能够独挡一面的人才,对她,余慈的顾忌也就多了很多。
可是从他们本身的需求来讲,一众魔头和幻荣夫人,差别真的很大吗?
似乎也未必……
赵相山“想多了”的那部分,给了余慈灵感。
余慈忽然就发现,差别是有,可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明显。
尤其是将赵相山居于“中位”,使其介于亿万魔头和幻荣夫人之间,相去天壤的差距,竟然也有脉络相连。甚至可以说,在本质层面,余慈能给予他们的,他们从余慈这里谋求的,三个来回,六条线,其实有一份相当的契合感。
尝试着总结一下,或许可称之为“超拔的可能”。
挣扎在魔狱的魔头,登光路而“升天”,从痛苦到轻松,是超拔;
赵相山要摆脱外道的局限,是超拔;
幻荣这样大神通的魔主,要摆脱元始束缚,拥有无拘无束的自由意志,同样也是超拔。
推而广之,幽蕊想摆脱灵巫的宿命,血相老祖想摆脱死劫的威胁,虚生老道想突破生死的困锁,都是对现实的环境不满,都在求变,求上进,这就是超拔。
没错,这就是天人九法中的“超拔”。
佛祖也好,道尊也好,元始魔主也好,都给予了生灵超拔的希望,也确确实实传下了超拔的体系。只要沿着他们的体系一路向上,就能从凡胎俗子,一路而上,突破形骸、生命、精神的极限,成就不可思议的境界。
只不过,佛祖道尊在他们的体系最后,给了“涅槃”、“合道”的选项,不敢说确证终极,但已经放开了上限,且玄德永存,或因而成就。
元始魔主由于他自身的局限,同样宏伟的体系,最终还是梦幻泡影。其族类更攀附在这上面,谋图私利,所以,他被称为“魔”,在生灵心中盘踞了亿万年,也没有超脱。
以余慈目前的境界,去考虑佛祖、道尊、元始魔主的差别,想到这儿,差不多就是极限了,再往下想,也没什么必要。
苛求真实,只会离真实越来越远。
初心立意,不过如此,过多则惑。
他现在要解决的是,自己和佛祖、道尊、元始魔主不同的地方在哪儿?
就目前来看,区别就在于,他没有那三位无上存在恢宏辽阔的“超拔体系”,短时间内,也确确实实建不起来。
可是,他也有自己独特的地方。
独特之处就在于,在真界这个“小范围内”,他掌控了生死法则,并且多方涉猎了释、玄、魔等“超拔体系”的内容,任何一个体系中,都有他的位置。
而且,他的那几位“信众”和大批的“准信众”,都是用正常的法子,已经做不成了,想从头再来。
其实,佛祖、道尊也好,元始魔主也罢,都有破解胎迷,转世重修的法子,真界这么重来的,也不少,可是,这总有一个机率的问题——且非常之低。
余慈却能够依靠生死法则,帮助他们将机率大大提升。
而且,因为有了心内虚空,有了一个独立法则体系的雏形,也有心象物象的转换过程,只要余慈愿意,他可以帮助任何人,洗去其在各自“超拔”体系中的烙印,或曰负债,真真正正重头再来。
是的,就是这样!
如果说,佛祖、道尊、元始魔主立下了大的框架,余慈就是在这个大框架下,找到了一个相对窄小,更注重功能性的区域。
这就是余慈所能给出的,以幻荣夫人为代表的“准信众”又极为期待的东西。
站在这个层面上思考,眼界放得很开,他之前的想法又延伸开来。
亿万魔头、幻荣夫人,如果没有赵相山居中“缓冲”联系,确实是天差地别。
可在神主的位置上,这么看是不合适的。
余慈也曾偷师元始魔主,他很清楚地知道,神主的视角,很大一部分是宏观的视角。从宏观的尺度来看,幻荣夫人与魔头,真的都微不足道,真界的幻荣夫人,威能神通不可思议,可如果扩展到更广袤的宇宙中,绝不是独一无二。
但更本质的,也不在宏观微观,而在于是何等参照。
在平地看,大山巍峨,高拔万仞。
可换一个角度,平地和大山,都是土石聚合而成,又能有什么不同?
从余慈所处的环境来看,幻荣夫人的战力不可或缺,但从神主的层面看,一个连信众都不是的幻荣夫人,与血海中翻涌的魔头,又有什么差别呢。
“信”与“不信”,仅此而已。
至于道经所云“有无相生”,或言述此状。
当然,余慈本人也就在微观层面,也有我与非我的差别,妄言诸法无别、有我无我,天地不仁之类,时刻都要玩高境界,未免太可笑。
他只要注意思路的差异,宏观与微观、个人与神主,两个思路可以同时存在,但绝不能混淆。
对神主而言,混淆了,就是根本的错谬,再也扳不回来。
那么,现实的矛盾就出现了。
他的矛盾之处就在于,他远远不是元始魔主那般,可以站在宏观尺度,俯瞰宇宙万物运转的大能,现实的迫切需求,使他必须具备基本的“倾向”选择。偏偏两种道路的折中是不允许的,因为这关系到他的修行前路。
那么,只能在根本道路所允许的尺度下,做一番调整。
这种时候,他应该庆幸,涉猎很多。
当思路清晰了,本质明确了,用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平台,其实都没有问题。
余慈不认为他有另辟蹊径的见识和能耐,模仿就是绕不过去的必要环节。
那么,模仿谁?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元始魔主的情况,已经让人明白,闭合的体系在最后,是没有前途的,神通广大如元始魔主,也要受到冲击。所以余慈更倾向于玄门的法度,开放、松散,可以拓展,也可以接入……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重洗宝镜 法贯天地(上)
想通事理相对简单,可要做到,就没那么容易。
建立一个体系,就算是依附在原有体系之上的小格局,也不是一时一日之功。以余慈现阶段的基础,要达到理想中的效果,还有极其漫长的距离,绝不是一个顿悟就能成功的,也真的没有任何机巧可言。
现在余慈要做的,就是明确规则,然后坚持下去。使依附于他的信众与准信众,按照规则所设定的体系行事。
某种意义上,对他是一种束缚,可这是通过更高层级的阶梯。
最现实地来讲,是让他在真界的漩涡中,站在潮头,不至于灭顶的立足平台。
脱身不得,只能站得更稳些——也许这就是罗刹鬼王乃至于所有神主,所要付出的代价?
心内虚空,万魔池上,已经有十余个魔头,从中挣扎出来,进入心内虚空的人间界,如游魂般飘荡。
人间界是外界天地在心内虚空的投影,时常变幻。但有了他们,便将截然不同了。将有一块区域慢慢固化下来,由这些还在懵懂中的“前魔头”们经营。
他们是人间界第一批常驻居民,以后甚至还有投胎转世的机会,当然,必须是源于魔头的戾气洗炼一空,且变得足够强大,能够抵御胎迷之后。
正像余慈所体悟的那样,他不会关心“超拔”魔头的个体,而只是关注使魔头“超拔”的体系。确定没有了明显的瑕疵,就暂时放在一边,只抽取其中的法理,试图将它运用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显然,幻荣夫人不可能屈就到心内虚空里来,心内虚空也极可能容纳不下。
但没什么,现在是心内虚空,不久的将来是真界,再往后,或许还会拓展到更广阔的星空里去。
但一切的前提就是,必须证明余慈所勾画的法理,是能够切实融进外界的天地法则体系中去的。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容不得花巧,必须逐步修正。
不过,在真界这一亩三分地,余慈倒还真有一点儿花巧可用。
心内虚空,镜如明月,朦胧的光芒渐渐洗炼,变得清晰、内敛。
这时候,照神铜鉴原镜部分,与新造部分结合部,毛刺逐一抹消,纹路渐渐对接——其实也不是对接,而是那来自于无量虚空神主的玄奥魔纹,从原镜部分,向新造部分蔓延。
久已不见原貌的照神铜鉴,似乎就要重现世间。
可是,便在蔓延的气机纹路,覆盖了照神铜鉴整体的一刹那,势头陡然掉转!
照神铜鉴亮了起来,一层层的光芒闪烁吞吐,血海之上,明月转眼就外扩了两圈,甚至响起了嗡嗡的声音,扩散开来,在海天之间折射,郁郁如雷鸣。
亿万魔头先是恐惧,但发现通天的光路没有问题,便也不理睬了,又一窝蜂似地冲抢位置。
余慈的心神凝注在照神铜鉴上。
宝镜内外纹路殷殷鸣响,这次,气机的流向,换成了由新造部分向原镜部分渗透。
最重要的是,心炼法火随之而动,所过之处,刚刚烙刻上去的魔纹,便逐一崩解,代之而起的,是看上去相似,其实含义绝不相同的玄门符纹分形。
这是个大胆的做法,却又非常必要。
照神铜鉴虽好,却是魔门祭器,是让元始魔主都感兴趣的无上魔念寄托之物。
余慈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他的根本体系,搭建在这上面。
成而后毁,破而后立,本就是必然。
至于毁了之后,再立起来的是什么……唔,也是镜子吧。
余慈曾不只一次地观察镜内镜外的魔纹排布,因为被陆沉强行轰成两半,前半部分的魔纹结构已经非常混乱,对天魔、灵体的吞噬,就是本能的修补过程,但效果寥寥。
伴随在余慈身边这数十年,真正起作用的,只能算是照神铜鉴原有功能结构的一小部分。
除了神意星芒种魔,也就是将所有种魔目标的视界相通联,形成洞彻无遗的图景。
以余慈现在的眼光来看,种魔固然玄妙无方,那图景也不逊色,因为,这个图景,虽是拼接了成千上万的目标视界,却是自然而然地模糊了所有目标的“自我”,甚至连持镜人的视角也模糊掉,真正做到了客观超脱。
而若将心神透入其间,又仿佛出现在每个人的心底,自然而然占据了最核心的位置。
这其实就是神主的视角和相应的神通。
无量虚空神主将这份不可思议的神通,用最平凡的方式表现出来,这份手段,令人叹为观止。
余慈现在做的,就是尽量用自己的领悟,玄门的手段,将这部分功能替换下来。
这是个非常折磨人的过程,余慈虽然精通符法,又在《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之上浸淫日久,自从动念重塑照神铜鉴以来,只要有空闲,也会做一些推衍,可要想立刻成就,还是不能。
只能先搭起一个大致的轮廓,确定基础的结构和功用。
比如,星芒种魔是不可能保留了,但里面的契约意义,是神主的根本要素,不能抹掉,代之而起的,就是玄门仙籍法箓。
由星芒种魔延伸出来全景视角要留着,里面的法理就要吃透,还要与仙籍法箓相勾连,看看有没有别的替代方案。
被余慈这么一鼓捣,短时间内,照神铜鉴的威能肯定要大幅下降,但那种贯彻法理,如臂使指的感觉,与之前是完全不同的。
神主网络开始崩解,网络中每个信众都受到影响。
里面有很多,是余慈不那么关注的,可也有一些,很不相同。
这也是分别差异之心,余慈现阶段不可能彻底抹消。别说他,就是罗刹鬼王这样的,碧潮上师“脱钩”,和其他普通信众能一样么?
余慈所能做的,只是不会因此而特意作为,也仅仅是保持关注而已。
亿万里开外,某座移山云舟之上,一帮人本来在商量事情,忽然就冷了场。
“师姐?”
张妙林迷迷糊糊的,实际上,从北地回来,他差不多一直是这么个状态。
在他看来,宗门内外的变化当真不小,华夫人失踪,甚至于死亡的消息,在海商会里疯传,很大程度上,是靠着华夫人栖身在南国的思定院,由于特殊的传承脉络,以及与渊虚天君说不清楚的关系,变得分外醒目。
为此,当家人无羽知道不能久留,果断举宗北迁。
虽然仓促离开,可思定院上下,情绪还是非常振奋的。
谁能想到,都以为精英死伤殆尽、传承几近断绝的上清宗,不但冒出了一位渊虚天君,还有一位上清后圣,都有不可思议的神通,更在短短时间内,在北地三湖打下基业,洗玉盟、八景宫都要让出一头地。
原本虚无缥缈的“宗门复兴”愿景,恍惚中已近在眼前。
此次思定院举宗北迁,正是去寻根溯源,依附于渊虚天君羽翼之下,与之共同进退。
对此,张妙林没有任何别扭的感觉,不只是因为师姐向门人提起的那样,十多年前,便与那位天君有过接触,真武大帝的法相神通,便是那位给出的机缘。他也有自己的经历。
当日被摄入渊虚天君的自辟虚空之中,说是要他反省,其实是将许多本已失传的上清典籍传授,死记硬背也好,囫囵吞枣也罢,塞了一脑门儿的精义,又将他放归。
前几日才和师姐相会,对宗门北迁,他是十万个赞成。
真是自己人啊——就算师姐身边,还有那不靠谱的“盟友”,也能忍耐了。
只不过,此时此刻,无羽也好,那个叫李闪的所谓“盟友”也罢,为什么表情都怪怪的,而且,还是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李闪首先恢复过来,用手拍了拍脸,有些苦涩,又些放松,以张妙林的观察力,还看不太透。
这位修炼魔功的非魔门修士向他们点点头,说一声“我去透透气”,便走得不见踪影。
此时商量事儿的就三个,回风师兄因为在海商会里有职司,是从另一条线路北上,李闪这么一走,还商量什么啊。
张妙林正奇怪的时候,忽听到一声唤:
“妙林。”
很长时间,没有听过无羽这么称呼他了,张妙愣了愣,忙应了一声:
“师姐,有事儿你吩咐。”
“天君给你的符法典籍,要深研吃透,不可有一日懈怠了。”
“自然,那是自然!”
张妙林说得极有底气,其实,若不是无羽强拉着他来说事儿,他宁愿呆在房间里,好好参悟那些典籍。
“你去用功吧……”
微微的笑容,让张妙林更是迷糊,也莫名有些怀念。
真的好久没见到了,好像自从师傅过世,那个温和亲切的师姐,将他们这一脉,将思定院,乃至于将上清宗都抗在肩上,就再也没有过这样不涉他物的纯粹笑容。
最近这些年,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但现在,乌云散尽,阳光洒落,那笑容仿佛能直透到心里来。
不管怎么样,真的很好!
张妙林只觉得浑身是劲儿,又想到那玄奥深邃的符法世界,更是意兴思飞,嚷道:
“师姐你放心就是!”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重洗宝镜 法贯天地(下)
张妙林表态之后,匆匆离开,投入他那个符法世界中。
无羽待张妙林走得不见影,笑容敛去,也转身离开,在偌大的云舟平台上漫步。这期间,她看到了李闪,这个某种意义上的同类,正靠着侧舷发呆,心绪不定,气机却是很稳。
没有去打扰他,无羽最终只是寻了个清净又开阔的地方,睹万里层云,神思缥缈,末了,敛目静心,向云舟舰首所指,也就是北方,缓缓伏身,长跪不起。
精修多年的《五斗三元真一经》气机微动,心神自然存思星斗,而忘身失体,在上清独有法度导引下,直趋茫茫天外。
寻常修行,她心神当直如入斗宫,然而此时方到“半途”,便与那正扩张开来的强绝意志相接,在其导引下,切入一个似曾相识,且更加奇妙的世界中去。
漫天星辰列布,高殿云阁层生,架构起一个恢宏道境,诸灵官、星君、神明,仙真,形影往来,列兮如麻,更深处,似又有难以言喻的缥缈真身,居于道境正中,讲经演法。
心神入乎此处,浑然与道俱化,然而最核心处,灵明不失,就像是做一个最清晰的梦。
无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境”之中,更知道,接下来她要做什么。
一念既生,她足下生云,在道境中飘然而飞,恍惚中已至一处所在。
此处别无他物,只有一株高大树木,树冠如华盖,其枝叶根系,半数都透入虚空之中。
如此形貌的奇树,普天之下,似乎只有“云楼树”一种。
此时树下还端坐着两人,都在闭目静思,无羽也不理会,只是仰头观看,随即便循着那番指引,在树上随便挑了枚树叶,留下一点印契。
印契落处,自然勾画符纹,在叶面上蔓延,又通过叶柄,穿过树枝,直趋树身,再往后就不知通过何处。
做完这一切,无羽心神自返,重归形骸之内。
而与之同时,神魂核心处,那颗本已经摇摇欲坠的魔种,就此崩碎,蓄积其中的玄妙力量,反哺自身,竟是使她的修为有了小小的进步,除此以外,似乎也没有了别的变化。
对无羽来说,“小小”的改变,对此时远在亿万里开外的余慈来讲,却是意义非凡。
因为从这一刻起,在他搭建起来的新的平台上,有一个真正的上清弟子,用玄门的方式,与他牢牢牵系。
里面不能说完全没有问题,但都不是原则性的。
余慈也在迅速地调整,至少没有让无羽查觉出什么不妥,保持住了渊虚天君、上清后圣的威严。
对一个神主来说,这非常必要。
余慈已经很满足了。
有了无羽做参照,余慈调整起来,更是有的放矢,进度大大加快。
在此期间,已经寥落的神主网络,倒是又有几个脱钩的,余慈并不在意。
当年所做,就是强买强卖,如今散去也好。
他还感应到了小五,当年不知镜中奥妙,为了让小五自由出入心内虚空,点了颗魔种进去,这些年一直存着,如今破碎了,那小姑娘倒是笑呵呵地又凑上来,留了个印契,顺报平安。
另外,影鬼情况比较特殊,和余慈的牵系也不在神主网络上,只是冷眼旁观。
余慈微微一笑,至此所有他特别关注的目标,都扫过一遍,并无什么“意外”发生。
说他俗气也好,虚伪也罢,因为这个,他情绪还不错。
心安则理得……就这么解释吧,此时,他心神趋向,恰是道经所言“浊以静之徐清”的状态,慢慢的就真正静下来。
万魔池上,月华内敛,照神铜鉴本体,同样如此。
倒是余慈心湖,恍惚有一镜映现,初时映像还略有模糊,似乎有些磨制上的瑕疵,可随着心境平和,光华如雪,明晃晃,森森然,纤毫毕现,映照大千。
俱净坊中的修士大半都在屋里,环境相对封闭,还不觉得,可从坊外看,有一道光华,冲上云霄,照彻云气,又四处扫动,所经之处,被照中的修士,莫名就是心里明透,似有所见,似有所悟,似有所得。
刚进入内陆不过数百里的彭索,愕然回望。
他腰上所悬龙川剑殷殷低鸣,剑心互映,交融一体,没有容纳别物的空隙,所以见得更模糊些。只是隐约感觉到,仿佛是哪位大能,往这边瞥了一眼;又似有某种灵波,荡漾而来,轻叩剑心,随即绕开,继续扩散开来。
感觉出方向是在俱净坊里,那么,是羽清玄?还是渊虚天君?
这种层次的强者,所作所为,多有不可索解之处。可既然并无恶意,彭索也不愿节外生枝,洗玉湖那边的事情拖了很久,如今时机成熟,不好再耽搁了。
他再看一眼,身化剑光,倏然远去。
剑修的特殊性,使得彭索错过了深究的机会。
余慈刚刚理顺的法度,则随着镜中明光,急剧扩散开来。
镜子本身不发光,其光芒源于世间生灵,佛门曰“有情众生”的性灵之光。
一念起,一念灭,生灭之间,有灵光存焉。
如余慈这般神主,精通黑森林法门,又通晓情绪神通,自然可以择取合适之人,引入他这初见雏形的体系中来。
不过,余慈没有急剧扩大信众,布网天下的想法。
就目前而言,他这个“小格局”,是专为特殊人群准备的,他不会主动去发展信众,而是将这一份刚刚成就的法理——包括从万魔池中亿万魔头的“升举”中,还有从无羽、李闪、小五等人的“印契”脉络中抽离出来的那些,琢磨了个比较合适的形式,嵌入到真界天地法则体系中,
听起来很玄乎,实际上,由于长生中人的存在,由于天与人的妥协,天地法则体系中,几乎天都会形成的新的法则分枝,同样,也会有旧的分枝消亡。
绝大部分的“分枝”,和根本法则,都有相当的距离。
余慈这份,层次上要高一些,毕竟要符合渊虚天君、上清后圣的身份,在天地大劫持续,法则体系动荡的时候,几乎没受到任何阻碍。也随着这份法理嵌入,与天地法则体系相互作用,不断丰富其内涵外延,影响渐渐传导出来。
最初的限定,阻止了向更高的法则层次上的渗透,也没有直接触碰到大黑天佛母菩萨的敏感神经。可“向下”却很平常,并很快涉足多个层面,形成一张大半虚无,法理上却很明晰的网。
目前这个阶段,余慈不会出动出击,但当有特定身份、特定需求的修士,触碰到这张隐形之网,余慈会第一时间发现,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全看两边的造化。
此时,基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
余慈的心神在天地间流动,感受着这一面抛洒铺开的网络,在何处比较顺畅,何处比较窒涩。
不用刻意,心神自然而然便与某个冷静淡然的意念相触。
幻荣夫人。
这一位被余慈从之前的过程中剥离了,但也是从头看到尾,对里面的门道非常清楚。
毫无疑问,这是余慈刻意为之,是一种展示,也是交涉。
如今,是要解决两人间的问题了。
幻荣夫人倒是很有些兴趣的样子:“你怎么来打发我呢?”
对此,余慈的反应是:
呵呵!
一道红影,风驰电掣,带着森然剑意,逐云而上,那是玄黄;
而更早一步,本是单纯封锁虚空的羽清玄,分出部分力量,直接切入域外,将相应区域,予以冻结。
至于余慈,虽还在俱净坊中安居不动,心神却已牢牢控住照神铜鉴仅有的一部分未曾完全替换掉的区域。
这儿,专为幻荣夫人而留。
一个掌握了他核心秘密,深知根底,且有随时反复威胁的强者,你说我会怎么办?
道理总是越琢磨越清楚。
目前,不是神主体系的问题,而是现实的问题。
神主的体系是远景,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天地万物自发地应用神主体系的法理,解决一切问题。
可远景就是远景,理想还是理想,现在就用这个来包容现实,必然就是被理想冲昏了头脑的傻子。
就算是佛门、玄门、魔门体系,已经那样地完备,你让三方互相包容一下,按法理规矩来?
哪边的法理?哪边的规矩?
到时候自然还是争立道统,辟邪降魔,打成一团!
从古到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神主的体系是用来解决“我”与“从我”之间的问题,面对“非我”的存在,虽然也有转换的可能,但更多还是用最直接的方式了断!
神主体系内,就用体系内的方式来处理;
现实的事情,自然就用现实的手段来解决。
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要分个清楚明白。
如今,余慈就对幻荣夫人讲:
如果你要进这个体系,按规矩来,咱们就好好谈谈;如果不进来,也好办,把拳头亮出来就好,咱们比比如何?
***********
突然发现首页有推荐,机智地讨要月票。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重立道境 剑指太霄(上)
面对余慈如此直白的态度,幻荣夫人沉默。
余慈的根底她知道,玄黄的根底她也知道,但同样的,她的根底,余慈更是一清二楚。
更何况,还有羽清玄。
很多时候,决断的机会只在一瞬间,失去了,就很难再下定决心。
几个转念的功夫,玄黄已经刺穿碧落天域,直抵外域,和幻荣夫人打了照面。
短距离突击,果然还是论剑轩的正宗剑遁更强。
幻荣夫人所在的区域,正是近期往来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只是专门到这里来观看羽清玄“碧落飘雪,神通补天”之神迹的,便有几十位。
猛然间看到,竟有一位粉雕玉琢的红衣童子突兀现身,惊奇之余,也没哪个蠢到会以貌取人。
盖因玄黄丝毫没有遮掩气机,身外剑意凛冽,挟冲势而来,如狂飙巨浪,即使最后有所控制,强横剑压依旧横绝太空,所过之处,就算周围没有一个步虚修为以下的弱者,一干人等也是连打几个寒颤,当下有往一边躲的,也有胆上生毛,仍凑在一旁看热闹的。
这里没一个人知道,就在他们周围,源自于羽清玄的封禁法力,已经渗透到虚空各处,隐成牢笼,便是地仙大能在此,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突破。
就玄黄而言,最可贵的品质,无疑就是专注。既然余慈吩咐了下来,他对周边的情况一概不管,只是盯紧了幻荣夫人,当然,也没了失了礼数,仍然按照以前见面时那样,一本正经地施礼:
“多日不见,夫人安好。”
“玄黄你也好。”
和玄黄不太一样的是,幻荣夫人倒还在周边修士脸上扫过,那些人都是一副看戏看半截的迷惑模样,不过等这边的消息传播出去,总会有一些“有心人”,挖掘出背后的真实。
余慈的做法,真的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或许是有了羽清玄撑腰?
坦坦荡荡,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也透出了最直白的意志:
不管如何,今天就了结了吧!
幻荣夫人微叹,余慈的做法简单粗暴,效果却很好。
说白了,真界就是一个比拳头的世界。
不管中间绕了多少道弯,转换多少形式,归根到底的本质,就是这个。
以前,幻荣夫人还可以动用些别的手段,可面对声名赫赫的羽清玄,她还真没有多少底气。
更何况,她很清楚,余慈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此时的照神铜鉴中,别的区域已经差不多被余慈新建的体系替换完毕,唯有种魔部分,还留了一些——别的魔种已经破碎,只有她的魔种还在。
虽然照神铜鉴重新洗炼,魔种肯定不如以前长性,她受魔种控制之初,也是保留了心性,可是,只要开头震荡,伤了她的根本,再被揪着无明之位缺失的缺陷,染魔主的威能,还能发挥多少?
幻荣夫人本身没有鱼死网破的心思,如果有,当年在九宫魔域,她就不会让余慈星芒种魔。
况乎今日,她早已在“圣典”之上除名,在魔门西支的根基,这些年也已被连根拔起,天地大变在即,不抱团取暖,还要独往独来,真真是寻死了。
她拿出的姿态,固然是带着某种侥幸,可更现实的因素,还是自提身价……一旦事不可为,她必须在余慈的新体系中,占据一个对她而言,最有利的位置,再静待时机,徐徐图之。
所以此刻,幻荣夫人微微一笑,对着玄黄,却又越过玄黄,向数千里外的余慈道:
“这印契,我签……只是,那份因果,你真的做好准备了?”
巫神九变开辟真界,以血脉牵系众生,承担了因果,终于被剑修斩破,已经是沉眠近十劫;
无量虚空神主以“自信”之法,在元始魔主的体系中挖了一个洞,然后他被曲无劫强行夺舍;
余慈做得更绝,释、玄、魔三家,一家不落,因果反噬又将如何?
对幻荣夫人的置疑,余慈微笑不语。这点儿决断都没有,还谈什么神主大道!
再说了,黄泉夫人早说过,他的眼界之小,近乎绝症,能把道理捋顺,已经很了不起,何必再琢磨其他?
无量虚空神主是此界最顶尖的大能,虽依附于元始魔主,而不坠其威;
巫神更是真界的缔造者,此界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神主,影响绵延至今。
余慈距离那两位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当前更面临着天地大变的漩涡,存身与否,还在两可之间,现在就担忧日后的劫数,何其愚也。
感受到余慈的意志,幻荣夫人不再多言,心神微动,直趋余慈心内虚空所拟化的道境,在云楼树上,将印契签下。
照神铜鉴殷殷鸣响,最后一片属于魔门体系的区域,彻底被新体系覆盖。
当下灵台摇动,已经束缚她数十年的魔种破碎,某种奇妙的感触直抵心头。仿佛是云楼树上的符纹延伸进来,形成一个小小的“符印”。
有此印,她便等于身入仙籍。
这个仙,还是虚位。
幻荣夫人和其他人不同,最多是和影鬼有些相似,都是以余慈的境界,难以彻底纳入的大能。
面对这种情况,玄门早有应对之策,便如上清宗封召神明的体系。
可如今,上清的体系早已崩坏,所的“仙籍”,等于是口头凭证,牵系不算太紧,可是余慈又怎么可能允许这种情况持续下去?
太霄神庭还在洗玉湖底,封召神明缺了最重要的支撑。
不过,余慈早有应对之策。
他转动腕上的手环,启动了这件迄今为止,他最为得意的符箓作品。
万古云霄。
此时的万古云霄,其实已经与他的心内虚空彼此“干涉”,云楼树的变异,就是最好的参照。
二者谈不上谁包容谁,却是形成一个“虚空交叠”的奇妙架构。
浩缈无边的力量,通过心内虚空的中转,厚积薄发,以一种“可控”的方式,一路攀上真实之域,在已经搭起的平台上,支起了新结构,恢宏道境,就此铺陈开来。
幻荣夫人眯起眼睛,用一种“冷眼旁观”的心态等待着。
虽然是她先一步妥协,可她这种层面的强者,按照体系的要求,势必有一层相对应的“待遇”——现在可没有元始魔主为余慈代发工钱的好事儿了。
眼下,就是余慈给她的回应,满不满意,全看后面的演化。
如果成功,一切休提;
如果不成,不用幻荣夫人做什么,余慈自己就要受到反噬之劫。
到那时,幻荣夫人依旧大有可为。
对幻荣夫人的想法,余慈心里透亮,但在此刻,他根本不予理睬。
心神重归于体系内部,有沉甸甸的力量,一直压落心底。
这是幻荣夫人带来的因果,也是照神铜鉴重塑,体系搭建完成后,天地法则意志的反馈。
此时,天地法则意志的“注视”,完全不同了。
这个不同,是优先级的不同。
如果说以前,在天劫之下,还有一个先来后到、先强后弱的分际;
那么如今,余慈和此界绝大多数人相比,都不会再有优势,天地法则意志会优先“考虑”,先砍掉他这个真界的毒瘤,仅有的比他靠前的,大概也就是罗刹鬼王这个层面的……
说也邪门,念谁来谁。
遥远虚空之外,罗刹鬼王的意志缥缈而来,还有几个更隐晦的,不外乎八景宫、魔门等。
这让余慈确认,此间因果的成就,虽不如当初在华阳窟,扭曲整个真界法则体系的大场面,却有着更深层的影响,以至于引来了此界大能的注意。
虽然各方来头惊人,可有羽清玄在,径自封锁虚空,不管是谁,一概莫入。
如果是别的事,各方想来会知难而退,可是眼下的情况当真不同。
余慈在天地法则体系中插入的法理,在真实之域搭建起的平台,虽然还不起眼,虽然还是大半虚妄,其根基,却是牢牢扎下,毫无疑问是神主大道。
敏感时期,敏感作为,不管是哪一方,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余慈倒是对此早有准备,他已经和赵相山就可能面临的局面做过推演,此时并不急着出头,而是将心神浸淫于真实之域铺展开的道境中,也浸淫于照神铜鉴的符纹结构上,继续进行。
一做就是半个多月的功夫,一直做到照神铜鉴上的符纹刻画,短时间内已经进无可进,道境的根基也彻底扎下,才终于收手。
事实证明,第一关,他过了。
眼下等于是一个小圆满。
心内虚空,云楼树上,枝叶微颤,泠泠清音,洒播四方,虚生道士、血相老祖,还有刚刚移质换性的赵相山,都盘坐在树下,状态是平安喜乐。
余慈视线扫过他们,透过他们,遍视神主网络之上,所有信众,包括外域沉默已久的幻荣夫人,包括亿万里外,关系上清重立根基的无羽,一直心中纠结的李闪,包括一直以来,始终坚定站在他这一边,此时还远在北荒的寇楮,洗玉湖上的小五,若即若离的影鬼……等等等等。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重立道境 剑指太霄(下)
面对这些“信众”,余慈没有因为神主的需要,而刻意保持什么“一视同仁”之类,因为这里面,有信力强弱,有亲疏远近,本就是既成的事实。
但不管余慈心中如何看法,就此体系中,他们是平等的。
这个平等,不是没有地位的高下,而是其中升降的法理,公正无私,不偏不斜。
强者高、弱者低;信者近,疑者远。
强者虽强,地位虽高,但信力不足,就很难分享余慈体系每一次扩张带来的福祉;但他们也有相对的自由,如影鬼,如幻荣夫人。
相反,只要是真正的信众,随着余慈这个体系的扩张、升级,其神通法力,也会相应增长,另一方面,受体系的限制也是极大。如寇楮,如无羽。
说白了,这就是一个公私分明的做法。
现阶段,余慈的掌握还没有问题,至于日后如何,还要进一步调整。
余慈静静体悟,心神如镜,映彻大千,清晰明透。
话说回来,这个感觉很熟悉……无别有情之心?
真是个让人不快的参照对象。
万魔池上,黄泉夫人“移转灵枢”的重塑进程,几已冻结,也没有解开的意思,对其他人而言,这是会要了命的,但黄泉夫人早结“真种”,想来也不会在乎。
余慈在彻底弄明白之前,绝不会轻易给她机会。
余慈拿自己的状态与黄泉夫人相比较,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余慈将“公私分明”做得很明显,黄泉夫人则已经不分彼此。
相比较而言,黄泉夫人的似乎要更高明一些,对内对外的控制力,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若真像她那般做法,羽清玄所说的“本心”、“初心”,还能保存下来吗?
余慈持怀疑态度。
不管怎样,此时的余慈,状态已至巅峰,自然而然结束了闭关状态,叫一声玄黄,飞出俱净坊,玄黄早已驾着虎辇玉舆隐轮之车,在外等着。
余慈登车飞举,直入碧霄,到了一定高度,深吸口气,南望长空,
如镜般的心神,与虎辇玉舆隐轮之车合为一处,如星河倒影般的奇妙视界铺开,但很快,和余慈心神碰触,便有了一种微妙的结构变化。
恍惚中,便如一盘扩及天地极限的棋盘,星辰也好,卵石也罢,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天地如局,群英如棋。
居于上清领袖之位,白虎引车,周游天穹之际,是否便是观局奕棋,调度分派之时?
憾如今,群英寥落,一众上清弟子,只如白虎凶煞的湍流中,那沉默的卵石,顺水逐流,泥沙俱下。
若上清故人在此,又当如何?
沉甸甸的份量加进来,余慈借了上清宗的法统,用了上清宗的体系,受了上清宗的因果,这份重担,避让不得。
辇车是上清宗门重器,虽无灵智,或有灵性,隐与共鸣。
真实之域,万古云霄搭建起来的仙境高台,又有变化。
其殷殷鸣响,浑如道韵,扩散开来,当即牵引了一份感应,自余慈目光所指的南方冲起,高蹈碧落,气分清光,似若无色,而心可鉴之。
刹那间,各方一直在附近徘徊的意念,都给惊动,相隔亿万里,最便利的法子只有一种,真实之域很快热闹起来。
不过这时候,罗刹鬼王倒是没再“现身”。
在余慈没有明言撤消防护之前,羽清玄依旧封锁了周边虚空,就算是从真实之域来,也要撞墙。
不过这时候,倒是不必了。
余慈向羽清玄所在的方位拱手一礼,羽清玄默默撤去防护。
可是,群情涌动的局面,真到眼前,却有些冷场。
盖因万古云霄横亘于真实之域,自成法度,巍巍如道境仙山,虚缈莫测,又威仪可睹。任是哪个,直接冲撞上来,都难有好果子吃。
再说了,冲撞道境,和冲撞罗刹鬼王的“离幻天”也差不多,就算人家当场翻脸,自家也没理说去。
直至有一道心念,越众而出,当先招呼:
“八景宫连山,在此见过,可是渊虚天君当面?”
这一声唤,便让周边心念波动幅度骤增。
渊虚天君?不是后……那位大人?
余慈微微一笑,八景宫才是真的眼明心亮,应该是从余慈插入天法则体系的那法理枝节,推测而来。
生死法则,是余慈的招牌,相比之下,后圣可没有展露这方面的造诣。
“正是余慈。”
余慈坦然应道:“天地变局将至,我等正尝试修复宗门体系部分环节,如今正到紧要关头,难见外客,若有搅扰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虽然撤了防护,可这种表达,就等于是拒人于亿万里之外了。
连山也是给面子,打了个哈哈,就此退离。
虚空重新封锁,分明是不想再说第二遍。
等了半个多月,是这么一个结果,任是谁也要心里不甘,可如今的渊虚天君,凭前后的靠山、自家的手段,就有这份儿能耐和资格。
没看连八景宫的连山都先撤了?
略一权衡,各方大能也不再纠缠,纷纷退走。要说,天天在真实之域,闻着人家门口闲逛,其实也挺丢份儿的。
余慈应付过了这一轮探测,心中明白——八景宫也明白,眼下余慈就是借八景宫的名头,挡下了那些窥探的视线。
自羽清玄在拦海山成就地仙,辛乙赴蕊珠宫帮忙解围,两边暗地里的勾当可是不少……
原谅余慈这么形容,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儿。
从那一日起,两边的交流变得顺畅许多,至少没有必要让辛乙再万里迢迢,上下天梯,亲身过来做说客了。两边的利益关切,彼此都很明白,这会帮助两边拿捏尺度,避免许多误判。
八景宫的新盘算,也透出了些端倪,余慈这里则还拿着架子。
谁让他和羽清玄,是目前为止,八景宫最需要的那种力量?
正是这种需要,不管余慈现在做什么,那边对后圣这一脉在真界天地体系中的掌控力增长,都还算是乐见其成的。
尤其是当前后圣与罗刹鬼王大有势不两立之态的情况下。
余慈可以这么认为,只要后圣的身份不暴露,八景宫肯定还要好好供着,直至天地变局的走向,发生重大变化。
至于暴露后的结果……八景宫肯定不会高兴的。
不过如今余慈的神主网络真正布下,就算暴露了,也不是没有周旋的余地。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谁也不想和八景宫这个庞然大物作对,别看他们对罗刹鬼王束手束脚,怎么说,罗刹鬼王也是真界开天辟地以来,第二位实质上的神主,在真界和血狱鬼府的根基都是浑厚无匹。
至于余慈,还真没有与八景宫正面抗衡的底气。
现阶段,还是要好好维持“后圣”的存在,对变故又不可不防。
所以,余慈的当务之急,是造成既定事实,把自家的根基持续夯实。
为此,余慈在重得清净之后,神意循着之前的感兴源头,一路向南,直趋洗玉湖。
那里,有太霄神庭。
余慈虽以万古云霄结合心内虚空,撑起了他的体系,但这种支撑,是不可持续的。
一旦发生大的战事,必须动用万古云霄的力量,他的体系就有动荡之厄。
为了让体系基础夯实,必须找一处属于上清玄门格局,又能撑起偌大体系的宏大架构。
所以,没有比太霄神庭更合适的了。
自余慈与罗刹鬼王大战以来,由于对上清体系浸淫日深的缘故,对太霄神庭已经三度感应,每一次的位置,其实都不相同。
这也是余慈比较奇怪的地方。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洗玉湖底的太霄神庭,似乎还在不停地移动。
余慈没有急着下定论,他叫醒了赵相山,将感应的三处大概位置道出,征询意见。
赵相山脱离了幻荣夫人的禁锢,又移质换性,登入承启天,此时的修为虽是有生以来的最低点,不过脑子依旧好使。
他想了一想,信手在虚空中画图,余慈看出来,他画的是洗玉湖底的水域地形图。
“好让主上得知……”
赵相山已经改换了称呼,此时他对余慈虽然称不上虔诚,但刻意恭顺的心态持续久了,也有了些信力的萌芽,当然本质上还是各取所需。余慈也没有短时间内让这位死心塌地的想法。他需要的,就是赵相山的智慧和见识。
“洗玉湖底,自成一界,本就是巫神当年为真界准备的补丁材料,地形不能以常理视之。当日我在湖底的那处秘府,已经是此界修士所能长期逗留的极限深度。
“再往下,不但是深入了水底妖国,而且虚空法则变异、物性法则变异,等若是进入了另一个虚空世界。更准确地讲,是真界与那处‘水世界’的交叉地带。这甚至比单纯到新的虚空世界,还要危险。”
余慈曾有被三方虚空困锁的经历,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表示认可。
只是,按照赵相山的说法……
“从主上感应的三处地点来看,也参考这些年里各路人马探查的消息,愚意以为,坠落的太霄神庭,正是陷在这片交叉地带中。甚至也有可能是当年驻守在神庭中的上清修士刻意如此,以求保全这中枢之地。”
**********
恭贺七夜大盟成就钻石盟主之位。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遁难知 太渊在北(上)
对赵相山的推断,余慈沉吟后,点头认可:“……确有可能。”
“这一劫来,想打太霄神庭主意的势力、个人,数不胜数。据我所知,洗玉盟天、地两阶宗门,都是常年有人在湖下轮换、侦测的。有几次甚至已经摸到了‘影子’,但最后都失之交臂。
“相较于他们,主上的优势,便在于上清法门、重器之间的真切感应,我这边也有比较详实的水域资料,两相结合,找到太霄神庭的可能性也将大大超出。
“然而,最后看的,还是打捞……洗玉盟那群货色,想必不会让主上如意。”
太霄神庭的响应,怎么都是瞒不过人的,八景宫能说说就算了,洗玉盟那些宗门,可绝不会轻易放过。余慈现在是有着大义名份,但这种直接动摇洗玉盟秩序的做法,不可能不受限制。
余慈却不在意,呵呵一笑:“如果太顺利了,我才真该烦恼。”
赵相山微愕,随即醒悟,赞叹道:“主上明鉴。”
“拾人牙慧而已。”
余慈摇摇头,又想到了黄泉夫人。
必须要说,目前余慈仍是按照黄泉夫人的思路,在调整计划。
总体而言就是不当靶子,却不能无所作为。
如此一来,实现对太霄神庭的掌控,时间节点就非常重要。太早了不行,早了就是靶子,天地大变时,会是更大的的负担;晚了也不行,不能及时稳固自己的体系,大变之后,也难作为。
这一点,还需要好好设计。
洗玉盟的做法,反而是一个很好的支点。
果然不出所料,便在余慈向八景宫表态后不久,洗玉盟已经暧昧了多时的态度,陡然间明晰起来。
已经多时不曾和余慈联系的洗玉盟高层,非常正式地传信,请余慈在拦海山地界镇压乱局,以防魔门东支借机生乱。在此地的百炼门、灵辰宗等,都会受他节制,等于是正式明确了余慈在周边区域的权威,割让了相关的利益。
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想用拦海山目前的“封海”局面,绊住余慈的手脚。
只是,这段时间,余慈早已经把好处占尽,照神铜鉴已经重塑,在拦海山几已别无所求,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洗玉盟高层应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干脆也撕扯了面皮,对本来都已经有撤离迹象的魔门东支严厉指斥,简直就是要掀起又一轮战事的节奏。
魔门东支也是配合无间,这一个来月,都不知去了何处的“雾鬼”翟蒙,专门又现了身,亮了立场,道是东昌子的命案一日不破,魔门东支的封海之举,就一日不撤。
余慈听得好笑,把我陷在这儿,好让你家侄女儿在洗玉湖搅风搅雨?
他当然不能让这些家伙如愿,不过在此之前,想立即离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还要解决另一个问题:
诸阳。
这位天遁宗的宗主,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
此人神出鬼没,又有着“绝影三遁”、“天遁杀剑”这样的绝世杀法,威胁之大,甚至超过了某些地仙大能。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余慈或者羽清玄施展虚空挪移时,突然跳出来下杀手。
在此微妙时刻,羽清玄没有回蕊珠宫镇守,除了八景宫的表态安抚了局势外,诸阳的威胁也在考虑范围之中。
要清除掉这个障碍,真正设计起来,绝不容易,还需要好好动动脑筋。
羽清玄为余慈护法多日,先去静修了,也要进一步适应地仙境界的种种变化。
倒是余慈静极思动,也算是给洗玉盟高层一个面子,又开始在俱净坊及其周边巡游,偶尔还与各宗在此的主事聊聊天,感受一下他们的想法和态度。
有羽清玄这个多年的大客户在,灵辰宗的态度倒是亲切许多,其宗主王太恒还主动和他取得了联系,大有称兄道弟的架势,或许是被排斥在核心圈外之后,想找一个盟友搭救?
余慈对此不置可否,相对于灵辰宗,他这几日和百炼门走得还更近些,
毕竟早年上清宗与百炼门是一脉的盟友,而离尘宗与百炼门的关系也是颇为深厚,于舟老道更与百炼门主许央是忘年之交,百炼门在此的主事,则是许央的亲弟弟。
几层关系摞下来,其实都不算外人。
严格来讲,余慈叫许奎一声师叔,并不为过。
当然,许奎现在是绝对受不起的,两边越走越近是真。
余慈重塑照神铜鉴,虽有心炼法火之助,炼制起来,没什么问题,可是制器之道,远不是这么简单。
当年许央传授他相关手法时便讲过,制器之法,有塑模、贯脉、合气、通变四步四法,不可或缺。又有因器成符、因符成器等制炼规则。
余慈现在,显然是因符成器,是要将自家的体系,通过照神铜鉴表现出来,只是玄门、魔门的根底终究有所不同,最初余慈为了完全掌控起见,选择的材料倾向于魔门法理,如今用以玄门法度,自然不太合适了,就算有心炼法火,也不能将相关材质完全烧炼转性。
这就需要补充部分材料,许奎在俱净坊镇守多年,手边过的材料种类不可胜数,正是此中的行家,和他交流,余慈受益匪浅。
几日交流下来,让余慈明悟,就算是“因符成器”,也能够利用材料,反向施加影响,效果甚至要更好。
其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实现符与器的平衡,实现法器结构的和谐统一。
余慈总算明白,为何许泊在百炼门进修数十载后,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最终成为辛乙的弟子,百炼门确实有这个环境和底蕴。
他几乎每日都在对照神铜鉴进行调整,反正他在俱净坊,什么都可以缺,各种制器的材料绝不会缺。本来已经到了极限的制炼进度,竟然因为短短几日的谈话,硬生生又前提了一些。
如果以余慈心目中的完整架构为参照,现在他手中的宝镜,已经可以算是完成了约三成。
此后每进一步,都可能会耗费巨量的精力,还有价值不菲的材料,但能够提升速度,已经是最大的收获。
不过今天,余慈到百炼门这边聊天,两人之间的话题切换得比较快,能看出来,许奎有点儿心不在焉。
许奎也是忙人,说不定就有什么事儿呢,余慈见此便提出告辞。
哪知许奎反而叫住了他:“天君且慢,我有一事求教。”
“哦?”
相处这几日,许奎倒是头一回开口求人,余慈挺好奇的:“有什么事儿,奎叔你说就是。”
许奎粗豪的脸上有点儿忐忑的意味儿:
“天君,我冒昧问一句,当初,您和东海那位大战,似乎是用了太渊惊魂炮?”
“海人异族的太渊惊魂炮?”
“正是。”
余慈有点儿意外,但还是点点头,随即就问:“我记的那玩意儿,是四明宗要去了。路上虽有波折,如今还是运到了吧。”
他这是明知故问,其实从三环城起,太渊惊魂炮就一直在他的心内虚空中,直到洗玉湖,研究够了,才看在沈婉面上,也看在虎辇玉舆隐轮之车的份儿上,还给了随心阁。
据沈婉讲,北边四明宗和百炼门都等得跳脚了,白秀峰也不敢耽搁,一路转运,此时想来也到了地头。
许奎却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只说:“到了到了。”
“做什么用的?仿造?用在抗魔一线?”
许奎有点儿招架不来,只能含含糊糊地道:“大概就是那回事儿吧……也不瞒您,这几日,大兄他就琢磨这物件儿去了,就是不太顺。”
余慈听得就笑:“用起来确实不那么方便。”
当日余慈能使动太渊惊魂炮,四个条件缺一不可:
对诛神刺剑意的熟悉;
对太玄真意的把握;
在情绪神通上的造诣;
万魔池上亿万魔头凶戾意念的支撑。
如果没有这几条,任余慈有千般手段,也只能是望而兴叹。
海人异族当年使用太渊惊魂炮,或许没这么复杂,在法器运用的层面上,应该另有机关。不过要想追溯上去,以许央之能,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得了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四明宗、百炼门,难道就指望这玩意儿了?
既然都说开来,许奎也不再纠结,他本就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
“不瞒天君,这个什么惊魂炮,怎么用、用在什么地方,四明宗、百炼门这里,知道的人也不是太多,我也就是隐约听到了个风声,说是四明宗的杨朱宗主,发现了一处特殊的所在,可以充做太渊惊魂炮的燃料什么的,一旦用出来,象山一线的魔劫,就有缓解的可能。”
“燃料?”
余慈眯起眼睛,太渊惊魂炮的燃料,除了巨量的情绪恶念,还有什么?
但现在显然不是深究的好时机,余慈嗯了一声:“这是好事儿啊,奎叔你有什么问题,问来便是,虽然我在这上面,其实也不是太擅长,当日还是机缘巧合得多一些。”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遁难知 太渊在北(下)
“客气了,客气了。”
许奎听余慈喊“叔”也不是一回两回,可哪次听来,都有些飘飘然,更加不会隐瞒什么,当下拿出一枚蜃影玉简,照出影来:
“大兄改制太渊惊魂炮的依据是这个……”
余慈看到玉简照影中,那一抹红艳的色彩,极度错愕,瞳孔都微微放大,
“这个……”
许奎却是误会了:“好叫天君得知,这玩意看起来有些女人气,但来历不凡,据说是当年论剑轩全盛时期,那位女剑仙昊典的遗物,叫天魔化芒纱的。据说,里面藏有剑道奥妙,是修炼出杀伐剑意“诛神刺”的前置法门……”
一边说,一边变换影像,不只是一面,各个角度的影像都有,余慈看得非常清楚明白。
化芒纱?确实是化芒纱,至少是用那种“转质换性,炼血成丝”的特殊丝线织就的,其法度依稀也是吴典手笔,可惜不是实物在此,无法真切感知,否则倒能让他在诛神刺上的造诣再进一步。
“天魔化芒纱……这个我是知道的,原来是在贵宗手中。”
说到这儿,余慈忽地心中一动,抬头看许奎,却没有发现别的意味。
其实,余慈手中有几幅化芒纱的事儿,知道的人不少,大半都是离尘宗那边的,不过北地三湖这边也有,就是四明宗的甘诗真,那位温婉柔怯的美人儿师叔。
当初余慈初到手百灵化芒纱的时候,甘诗真还帮他洗去了上面的凶戾之气,不过,似乎四明宗、百炼门并不知情。
甘师叔看上去娇娇怯怯的,其实心中自有计较,不会轻易暴露他的**。
想到故人,余慈心里又是一软,就笑道:“不知可否割爱?”
“啊?”
“其实这类细纱,我也正在收集之中。”
说着,余慈信手一抖,拿出了十阴化芒纱。
其实若以与太渊惊魂炮结构最为契合的来讲,还是百灵化芒纱比较接近。
只不过余慈这些年来,断断续续已将那幅细纱祭炼成了一件法器尤其是当年九宫魔域之中,昊典以此纱化剑,一剑斩了乌羽天魔王的分身,截留的精气、魔意,更是大补,经过十多年的吸收、炼化,威力极是可观,现在拿出来就有些不合适了。
但只此一幅,就让许奎的眼珠子快要凸出来:“原来天君……怪不得呢!”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是喜不自胜:“这可好了,只那一幅天魔化芒纱,参照起来,实在难有头绪,若再有这个……”
说了半截才想起来,这幅细纱,还是余慈所有,忙道:“不知天君可否割爱?”
话出了口,忽觉得不对,这不就是余慈刚刚的话吗?
许奎很是尴尬,余慈不会为难他,微笑道:“若是贵宗与四明宗,要将太渊惊魂炮用在防魔一线,自然是极大的功德,我乐意相助。只是此宝关系到我一位朋友,这几十年来,我一直都在收集,意图使之完备,遑论送出。”
许奎只有点头的份儿,但他不傻,也听出余慈话中还有未尽之意。
果不其然,余慈稍顿又道:“这样吧,这幅十阴化芒纱,我便借给贵宗参考,也将我当初使出太渊惊魂炮的一些心得拿出来,以使许央师伯尽快推进,形成战力。只是,那幅天魔化芒纱,事后我要了!如何?”
许奎怔了怔:“这样?且让我与大兄联络。说实在的,那幅天魔化芒妙,也不是本宗之物,而是杨朱宗主的。”
“哦?这么巧?”
余慈有点儿意外,但此事也是在情理之中,否则杨朱何必担了风险,在四明宗风雨飘摇时,特意从东海运太渊惊魂炮过来?
许奎和宗门那边的沟通,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余慈也不多待,告辞出门。
临出门时,倒是心中一动,回头问了句:“四明宗甘诗真甘师叔,近年来可无恙么?”
许奎又是一愣神,才答道:“甘道友在魔劫中受重创,据说如今已被族人接回南方家中修养……如今应该要到洗玉湖了,天君竟不知么?”
“……不知。刚接走?”
“甘道友是随心阁何氏族人的旁系,应该是乘坐随心阁的三宝船吧,正好接了茬儿。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要不这会儿我帮你问问,回头一并告知如何?”
“有劳了。”
余慈出门,面色微沉。
一方面是为甘诗真受伤的事,一方面也是因为消息的闭塞。
这种事情,他不知道很正常,不过作为三宝船的主事,沈婉那边竟然也没传回消息,这就不应该了。
想也奇怪,沈婉应该是知道他与甘诗真的交情的,这等事情,怎么可能瞒他?
余慈直接询问沈婉,说起来,在之前的体系变革中,沈婉或许是受到冲击最小的一个,概因她最初就是走比较正常的神主信众的路线,稍微有点儿偏差,也是理解失误,对其他所有人都是“抉择”的关口,她倒是轻轻巧巧就过了。
但意外的是,得余慈见询,沈婉很是惊诧,甚至还有些懵懂,表示并无此事。
余慈大奇,许奎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骗他,沈婉更不会,这是怎么个道理?
还是沈婉问清了事由,明白过来:
这里其实是有个误会,名义上向随心阁购买太渊惊魂炮的,是百炼门,三宝船运行之间,自然是直趋百炼门宗坛所在,而并没有前往四明宗。
许奎只知道甘诗真是与随心阁的族人同返,想当然以为要乘坐三宝船,其实两边距离相差还有几十万里路呢。
余慈也是苦笑,不过很快,沈婉又给出了消息:“丘佩自洗玉湖便离船而去,或许是为的此事。”
“丘佩?”
余慈好不容易才理顺了随心阁内部那混乱的关系。
丘佩是随心阁依附大族中丘家的族女,又做了何家的媳妇,这样按照辈份,丘佩要叫何清姑姑,叫甘诗真一声“姨”。道理上,论关系的亲近,自然无人可及,要是接人回南国,自然是理论上的最佳人选。
沈婉与丘佩心结早生,也没有约束力,丘佩去哪里,肯定也不会知会她,一来二去,竟然是脱了钩。
这种两边都知道的事情,按理说不会出什么妖蛾子。
不过,当日余慈以丘佩为鼎炉,炼了一炉七情魔丹,虽不至于要她的性命,对其根基的伤损,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恢复过来的,北地魔劫肆虐,要想转运出来,丘佩那种人,真的可靠吗?
沈婉知他心思,便道:“阁中梁建梁长老随行,其人对阁中也算是忠心耿耿,应该不会有差池。妾身也会通过阁中渠道,和他们接上线,把甘仙子引到三宝船上,好好照应。”
“你就多费费心吧。”
余慈现在神通法力,确实是不断提升,然而想处处操心,也是不能。
如今便感觉分身乏术,越发觉得洗玉盟可憎,诸阳那厮恼人。
不过这时候,赵相山倒是适时提出了一个计划……
余慈琢磨着颇为可行,便答应下来。
回到居所没多久,余慈便潜运神意,瞬间迁移了亿万里,循着特殊的牵引,使意念到了某处隐秘所在。
这是一处修行用的静室,灵气精纯浓郁,呼吸如醇酒。
静室石榻上,端坐着一人,形貌清秀,披发垂肩,难辨男女,正呈潜修之状。
此人正是天遁宗的顶级杀手阴阳……的影子。
真正的天遁宗杀手阴阳,已经沦陷在万魔池中,这次一窝蜂似地争抢光路,也还没轮到他出头,此时在外面替代他的,只是余慈以魔功凝成的一个“影子”,结合了一点儿幻术,本就是想临时唬弄一下,遇到眼力好的,难保不漏馅儿。
余慈本以为,支撑不了太长时间,就是一个缓冲而已,没想到他在洗玉湖横冲直接,直接打乱了天遁宗的部署,阴阳这位一流杀手也给闲置,被安排到了天遁宗在北地三湖一处隐藏的秘地。其实就是赤霄天的一处产业。
既然如此,干脆就以闭关为理由,不与外人相见,竟然一直遮掩到今日。
可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大的作用,这“影子”往那些强人眼前一站,必然要给看破。
余慈只能将这个可有可无的棋子闲置起来。
但这回,赵相山对其很感兴趣,专门针对它做了一个计划。
计划筹谋不是余慈所长,一时也看不出会有什么效果,但闲着也是闲着,也是出于对赵相山的信任,依他所言,将这棋子推了一步。
“阴阳”睁开眼睛,随即剑气迸发,将身外静室斩破,什么聚气法阵、地脉都遭严重破坏,随即消散。它本就是虚无之物,全凭余慈分出的一枚神意念头作用,聚散由心,做这种事,最为擅长。
这里怎么说也是赤霄天的产业,最近宗门风声鹤唳,外围护卫都很紧张,几乎是第一时间撞进来,看一片狼籍的现场,都傻了眼。
看场面,说是一场激战吧,时间太短,破坏力也一般;然而阴阳长老已经踪影全无,这是追敌去了呢,还是……
第一百三十七章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昨天那一章中,把丘佩和甘诗真的辈分搞错了,应该是平辈。
*************
便在赤霄天弟子稀里糊涂的当口,刚刚确认失踪的“阴阳长老”突然现身,在一干人等没反应过来之前,便将此地的主事一剑斩了,又将众人杀散,随后便又消失不见。
突来变故,别说赤霄天,天遁宗高层也给惊动了。
针对阴阳的失常举动,两边都有判断。这样的情形,要么是入魔,要么就是有人假扮。
虽然出于宗门传统避忌,天遁宗杀手,没有命牌等直接昭示生死之物,但想要测一位长老的生死,还是能做到的。
结果自然不会让他们好过。
要知阴阳虽被镇压在万魔池,生不如死,毕竟还是没死,状态又非常糟糕,根本没法给出一个定论。
倒是这段时间,这个难辨真伪的“阴阳”又神出鬼没,在北地飘忽不定,把天遁宗和赤霄天折腾得很惨。这不是死人与否的问题,影子就是影子,真论杀伤力,这玩意儿未必比得上一个合格的长生真人,
问题在于,阴阳所表现出的那种,对天遁宗一切隐秘都了若指掌的意味儿,实在是太让人揪心了,死在阴阳剑下的修士,明显都有中了天遁杀剑的表征。
随着阴阳的出没,天遁宗在北地的据点,一个接一个被拔除,也一个接一个被掀开——这里毕竟是洗玉盟的地盘,不知多少眼睛正盯着呢,再这么下去,天遁宗在沧江以北的基业,说不定就要给连根拔起。
这是标准的后院起火。
按照赵相山的计划,甚至要把这火烧到沧江以南去,那里可是近年来天遁宗一力经营的重地。
余慈倒想看看,到那时,诸阳会是怎么个反应!
做这件事需要一段时间,余慈也不是天天看着,大多数时候,都是让赵相山代管。反正出手的是阴阳的“影子”,本质则是余慈的投影,神出鬼没,又无惧生死,就要一不小心玩过了头,被打灭掉,只要核心的神意种子不失,余慈很快就能再“捏”出一个。
神主的手段,就是这么磨人!
期间,百炼门已经传来确切消息,杨朱答应,在事后将天魔化芒纱相送。
余慈也爽快,得知消息后的第一时间,便将十阴化芒纱转给了许奎,还包括他对太渊惊魂炮的一些用法心得,甚至附赠了百灵化芒纱的一份拓本。
想来以许央的造诣,很快就能跨过难关。
此外,由于许奎将余慈对甘诗真的关心也提了几句,杨朱还借百炼门的渠道,专门致信感谢,说是正在闭关,不能亲自通讯,还请见谅,并提及四明宗也派了门人,跟随甘诗真南下照顾云云。
杨朱如此做法,应该是想借这个契机,拉近和余慈的关系,延续上清、四明两宗传统上的盟约。
余慈也是把握着分寸,有所回应。
当前局面下,纵然四明宗降下天阶已成定局,但与浩然宗的盟约依旧稳固,依旧还是他们这一脉势力中,举足轻重的力量。
争取了他们,余慈在洗玉盟就会轻松些,未来在太霄神庭等事上,也能有更多周旋的余地。
当然,余慈也知道,真涉及到太霄神庭,四明宗、浩然宗这一脉的态度,也着实不好讲。
但现在多做些准备,总是没坏处的。
得到百炼门和杨朱的回应,相关事项,也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余慈的心情还是不错的,然而,意外总是发生在这种时候。
隔了不到一个时辰,已携三宝船抵达洗玉湖的沈婉,便又传来消息:
丘佩一行人没有回应沈婉的联系,甚至没有途经洗玉湖,而是选择了别的路径。据说是冒险直趋域外,那边有人以天域梭接应。
余慈只觉得莫名其妙:丘佩搞什么鬼?
某种意义上,乘坐天域梭确实是最快的办法,但相应的变数也最多。
域外环境千变万化,高速行进的天域梭,说不定就会碰上哪个流动的魔潮,在以亿万计的汹涌魔潮下,就算天域梭的速度超出极限,也未必顶用。
还有就是,丘佩为人大有可指摘之处。
若在以前,余慈不会太担心,以四明宗的威势,就算随心阁也是庞然大物,也不敢轻言得罪。可如今四明宗风雨飘摇,真说不准有什么人物,突然脑抽,想动坏心眼儿。
这么一想,余慈心里还真点儿不安稳,隐隐然有些感应——绝不是正面的那种。
当下,余慈就通过沈婉,与随心阁在北地三湖的总掌柜白秀峰联系。
他当然不会直指“丘佩有问题”,而是说,他是甘诗真的故友,也有些治疗伤势的妙方、丹药,想就近探视,让白秀峰帮忙。
白秀峰自然不会拒绝,满口答应尽快与那边联系。
可是,也就是半个时辰后,白秀峰便尴尬地传来了更糟糕的消息:
北地三湖总柜,与那艘天域梭失联了!
天域梭在高速飞行状态下,确实会比较难联系,然而只要确认了大致轨迹,又是内部特殊渠道,不至于如此。
既然出现这种情况,就说明,这艘天域梭有可能脱离了常规的航线;也有可能……出了意外。
丘佩坐在舱室中,无意识转动手中蜃影玉简。她很不喜欢这艘天域梭的结构,狭小的空间,还要给隔出大大小小的舱室,压抑极了。让人恨不能拔剑在上面狠戳几个窟窿。
在此之前,她会把蜃影玉简中留影的雷铜三刀六洞!
可惜现在,别说雷铜不在,就是他的留影,也经过特殊的处理,播放一遍之后就自动抹消,只余下空白的玉简。
丘佩一用力,玉简便给捏成了碎沫。
雷铜的留言其实也简单,前半截就是说这次北上的差事,丘佩做得很不好,险些丢了太渊惊魂炮,还要白秀峰给她圆场。太老阁那些老家伙,觉得这个委派执事给他们丢了人,想免去她的职务。
其实丘佩都知道的,什么“丢人”都是狗屁,不就是看到渊虚天君在北地做得风生水起,掌握了“九幽冥狱”、“死星”等等资源,想从中分一杯羹吗?
海商会与渊虚天君紧张的关系,更是助长了他们的这番想法。
此时把丘佩扔出来,不就是通过沈婉卖好么?
那群老东西也不睁眼看看,他们这几年折腾沈家那叫一个欢实,作为当事人,沈婉可都是看在眼里,亲身感受的,渊虚天君对他们的观感又能好到哪里去?
当然,丘佩也能感觉到,似乎在太老阁里,雷家的声音有些受阻的样子。
或许正因为如此,雷家的动作就很有些反制的意思。
雷铜的留言的后半截就是讲,丘佩回去也没好果子吃,不如趁现在做事站队……
多可笑啊!
雷铜的心肠,丘佩一眼看破。
什么做事!什么站队!本来就在你船上——何家的媳妇,天天跟着雷家的公子厮混,只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雷铜其实根本没给她选择的机会,如此说法,或许还是看在这些年的情份上,比较委婉的说辞。
他安排的那叫什么事儿——伺机行事,配合接应人员,在甘诗真身上挖出四明宗“大威仪玄天正气”的下落,事情做干净些。
竟然把主意打到甘诗真、打到四明宗头上?
其实,丘佩对此次的任务之诡异,事先已经有些察觉,也已经做了准备,她离开三宝船时,挑选忠于太老阁的梁建而不是更亲近雷家的另一位长老,就是以防万一。
可是,雷家决绝超乎她的想象,看行事的风格,完全悖逆了商家的行事方针,简直是不惜与四明宗撕破脸,再要和太老阁的抗衡势力决裂的架势。
何至于此?
雷家在太老阁已经占了上风,为何还要冒绝大风险,干出这种事情?
为了雷铜所言的“大威仪玄天正气”?
大威仪玄天正气确实是真界一等一的修行法门,历代以来,出的地仙大能接近两位数。可是,雷家的秘传法门,也足够高明了,至少在完整性上,要远远胜过。
这种做法,说是舍近求远已经算是客气了,说愚不可及也不为过。
为什么?
丘佩想得头壳都要炸开了。
寻根问底,对她来说,其实意义不大。但她现在完全理不清头绪,需要尽可能多的搜集信息,看有没有口子、空隙可用。
在舱室内挣扎半晌,她终于下了决心——此时内外隔绝,别人问不了,就去找甘诗真,看看能不能从那里得到些口风。
那个娇娇怯怯的女子,心地良善,或可欺之以方?
丘佩推门出来,天域梭狭小的空间,也没什么弯弯绕绕,隔壁就是甘诗真的居处。
根据她的情报,甘诗真是在四年前一次魔潮冲击中受伤的,本来没有触及根本,但由于前线战事紧张,奔波不停,导至逐年恶化,终于在又一次重创后,全面爆发,以至于时昏时醒,再难维持,这才有了接回南国疗伤的事情。
接甘诗真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昏睡之中,不过转移到天域梭后不久,便已经醒来,此时正在静修。
甘诗真门外,有一位四明宗女修在守护,这是一位步虚修士,名叫卫如。
在防线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步虚修士也是很有价值的战力,四明宗能派出一位来,已经很难得了。
目前阶段,丘佩倒是更希望这位的战力再提高些,只可惜,卫如主要还是来看护照应,步虚初阶的修为,完全压不住秤砣。
“卫如道友,诗真她可醒了?”
“醒是醒了,只是需要静养,里面还安排了隔音法阵,丘执事,要不等会儿再来?”
卫如倒是恪尽职守,只是毫无意义,回头真的翻脸,第一死的就是她。
丘佩压下心中烦躁,脸上挤出笑容,正要再说,室内传出甘诗真低柔平顺的声音:
“是丘佩吗?进来吧。”
丘佩心中冷笑,对卫如点点头,推门而入。
她心里透亮,甘诗真从来都不喜欢她。不只是丘佩给何家戴了绿帽子,事实上,两人的脾性永远不可能有相合的一天。她们见面少,仅有的几次,也都只是在礼仪层面上接触,深入的交谈完全没有,说起来,今天还是头一回。
丘佩手按在门上,突然就泛起了恶意的心思,她很想知道,当甘诗真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会是怎样的表情!
要从一个修行有成的修士处,得到完整的秘法,几乎是不可能的,什么搜心刮魂,最多只能得到片断,这是丘佩不屑于雷家想法的理由之一。
但不管怎样,有一点能够明确,对相应的修士,将是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
这期间,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那个娇娇怯怯的女子……
好吧,丘佩也知道,甘诗真的心志之坚,不容小觑,可这样的面相、气质,回头被狠狠撕碎的时候,不更有趣吗?
虽然,她的下场未必就能好多少……
带着复杂微妙的心思,丘佩进了门。
她想当然以为,会看到甘诗真端坐在榻上,可入门后,却不见人影。
愕然之下,回眸扫视。
天域梭空间有限,一处静室才多大点儿?
她才一扭头,人影模糊,竟然是贴身而至,她猝不及防之下,心中才叫糟糕,一记剑指已点中她的额头,刹那间脑宫震荡,浑身发麻。
对方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间,连续指落,顷刻间便在她身上下了一层极坚固的禁制,而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之间做成。
丘佩视界中,终于出现了甘诗真的身影。
这位“娇怯”的美人儿,雪白近乎透明的面颊上,正有一抹朱红,缓缓沁开。
显然,之前一轮剑指,耗力极大。其真正的难度不在于制人,而是如何瞒过近在咫尺的梁建等真人修士。
只这一手,甘诗真表现出来的修为境界,就绝不在梁建等人之下。
丘佩不由为之惊愕,几年没见,甘诗真竟然成长到这种地步?
如今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口,然而气息被强制限定在原来的层面上,再加上预先安置在静室中的隔音法阵,不会有任何迥异于先前的变化。由此可见,甘诗真此举,分明是早有预谋。
面对丘佩闪烁的眼神,甘诗真平静开口:“就说你要办点儿事,把天域梭降下……”
此时,禁制微透开一个口子,丘佩能够说话了,她唇角抽动:
“他们不听我的!”
一句话将所有的形势都倒出来,丘佩很想看甘诗真失望的表情,可惜,对面仍是沉静无波,以至于公认的难见威仪的清柔眼眸,都似有一层寒水倒映的冷光,直透在她心底。
“这是你来找我的目的?”
丘佩从来没有发现,甘诗真竟然有如此犀利的一面,或是在北地多年,变化大到完全推翻了之前的印象,言语直捣人心最虚弱处,使她一时为之气沮。
这可怎么得了?
丘佩突然发现,或许自己才是“城门失火”的情况下,遭殃的“池鱼”。
你们两边斗法,怎么把我给牵扯进来?
这时,甘诗真放开她,退后了一步。
丘佩的视线一直跟着,距离打开了,看得反而更真切。
确实是甘诗真没错,
由于伤病久缠,此时她越发地纤弱了,如瀑青丝垂落,衬得面颊更显清瘦,肌肤雪白近乎透明,与她素来柔弱的气质相合,更像是个一碰就碎的水晶人儿。然而细看去才发现,其眸光清亮,无波无痕,由始至终,什么变故,都无法动摇。
丘佩虽然暂得自由,却不敢妄动,她知道,以自己的修为,恐怕未必能躲过甘诗真一剑。
她心里还有许多迷惑,也许现在正是个机会。
“你知道这是个局?”
“我早与宗族决裂,怎会接我回去?”
“决裂?什么时候?”
丘佩惊讶,何家藏得好严实!但她有这个引子,随即醒悟过来:
“是何清之事?”
甘诗真微微一笑:“是道义之事。”
丘佩冷笑一声:“怕是为相好之事才真!”
她也听说了,当年甘诗真和余慈,关系相当不错。
虽然现在与何家的关系非常紧张,可她也隐约知道,早年何清破门而出,与何家断绝了一切关系,可当年见她有成就真人之望,何家就又贴上去,也想勾住离尘宗,舍下了极大好处。
哪知道何清成就真人之后没几天,就宣布闭关,再有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死讯,何家前面的投入全打了水漂,自然大哗,百般追索之下,才问出,原来是和离尘宗一个已经打发出门的四代弟子余慈有关系。
而那时,正好是余慈挟玄黄杀剑横贯北地之时,大概就是那时候,勾动了贪念,想立个名目,杀人夺剑之类。
当时在太老阁,就属何家的人跳得最欢。
只是余慈很快就与玄黄杀剑一起,消失不见,何家也只不过是随心阁的一小部分,最终不了了之。
可从今日看,那时还造成了一个后果,就是甘诗真与何家的决裂。
当时,四明宗还是如日中天之时,何家顾忌着四明宗,甘诗真也不愿家丑外扬,两边将事情压下,而如今,却使得雷铜的布置,才一开始就出了纰漏。
当然,这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如果雷家真的想做出一番大事,甚至颠覆太老阁议政的传统,也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倒霉的还是她这个“吃里扒外”的何家媳妇。
想到这一切,丘佩的牙齿都已经挫响。
可她还是不明白:“既然你知道是陷阱,为什么还要跳进来?”
没错,接甘诗真上船的时候,她确实是在昏迷状态,可这件事情,恐怕早早就知会了她,只要她在清醒时揭破,别看丘佩是随心阁的人,照样别想出四明宗的山门。
甘诗真平静地道:“若不如此,我怎么能出来?”
“呃?”
“现在到了何处?”
“……应该要到天命峡了。”
天命峡是北地比较著名的景观,位于逐天原以东,据说是当年上清宗前辈地仙降魔之地,激战中地缝大开,两山推挤,成就此地。
从这个参照点来看,天域梭是走了个斜线,从四明宗山门,斜插向西南。
这个路线,倒没什么问题。
四明宗山门偏向东北,这么一个斜线,就到了北地中线位置。此时北地西线、东线都有战事,天魔群聚,域内域外,几乎连成一片,只有中线,一众天魔,先前被余慈连番调动,都往西线倾斜,只要注意绕过华阳窟,从这里经过,应该是最省事没错。
甘诗真点点头:“你不要在这儿逗留太久,出去便好。”
“……”
丘佩一口气没转过来,愣了半晌,才道:“你让我出去?”
甘诗真又退后一步,坐在榻沿上,丘佩已能看到,她额上细细的汗光。显然,重伤在身,又做了这些事,她已经到了极限。
丘佩不可避免地动了心思,握住了袖中的短剑。
可甘诗真的眼神转过来,清亮如昔,被这眼睛神照着,丘佩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只听甘诗真道:
“如今你与我气机互锁,用的是‘颉颃’之法。我未发力时,你我气机相若,难分高下,然而一旦动手,我则胜你远甚,压力倒逼心室脑宫,你必无幸理……”
丘佩瞳孔放大,伸手想去抓对面的“娇怯”女子,可到半途,已是心悸胆落,只能狠狠捏住,半是呻吟半是诅咒:
“你害我有什么用?我也是注定了要倒霉的,说不定还是要给你陪葬的……”
甘诗真此时真的很虚弱了,以至于连坐姿都有些维持不住,手肘抵着榻上的矮几,微微倾斜,眼睛似瞌似开,可话音依旧稳定:
“他们要生疑了。”
“好,好!”
丘佩也是狠人,硬生生转过身去:
“咱们就做一对同生共死的双飞燕吧!”
看丘佩出门,甘诗真身子往后倒,抵在舱壁上,才深吸了口气,以调匀气息。
刚刚制伏丘佩,又言辞交锋,都不是她擅长之事,实是让她心力交瘁。
此时她很难保持坐姿,但一旦躺下,很可能就压制不住伤势反覆,昏迷过去,所以只能艰难地靠在舱壁上,抱膝而坐。
脸颊抵着膝头,只露出半张面孔,便如心中掩映的情绪,末了,竟微微而笑,喃喃低吟: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语音低弱,渐至于无。
***********
昨晚上终于到那个数了。临时赶写大章更新,所以迟了,大伙儿见谅哈。
再着重推介一下:
vipqq群号:186722958群名:十三外道
星值为大侠(5000)以上的书友都可以加入,具体星值请看个人中心-我的积分。每超过50人加更一章。现在群中二五零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背议是非 激荡魔潮(上)
另一边,丘佩出门,见了卫如,这个不怎么称职的看守还问:
“师姐的情况还好吧。”
丘佩花了好大力气,才按捺住讽刺的冲动,强笑点头,随即忽有所感,抬头看去,见是雷铜派来接应的一个真人修士,在走廊尽头示意,还不忘给卫如打招呼,笑眯眯的十分亲切。
此人叫吴元朗,他还有个同伴,叫鹰焚,一直在主舱操控航向。
自见面后,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吴元朗与她交流,此时便给她使了个眼色。
丘佩暗中调匀气息,走过去,不冷不热地道:“吴真人,有什么吩咐?”
吴元朗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引着丘佩进了主舱。
这里是天域梭的枢纽部分,控制法阵十分精妙,防护也是最强,自然封闭一切信息外流,是个商谈秘事的好地方。
丘佩进入此间,见这里没有掌灯,纯由天光透入,舱外漆黑的域外星空和青朦朦的真界将视野分为上下两边,一时看不到尽头。
交错的阴影中,那个鹰焚果然也在。
和较圆滑的吴元朗不同,鹰焚为人颇是阴鹜,对丘佩连最起码的客气都欠奉。
丘佩的不安,直观的感受倒是大半来自于此人。
她这段时间,也曾仔细回忆有关于鹰焚和吴元朗的情报,最终还是一无所得,这也让她担心,如果这两人,是雷家蓄养,专用来干私活、下黑手的,她命运几乎就是注定了。
舱门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气氛随即变得阴森诡异起来。
鹰焚嘴里像是嚼着冰碴子,对她道:“你和甘诗真说了什么?”
丘佩心里发虚,脸色发冷:“这是审犯人吗?”
吴元朗笑眯眯地打圆场:“哪有的事儿,咱们都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说白了,就是那大威仪玄天正气的下落。其实,我们得到很可信的情报,甘诗真身上,确实有相关的线索……又觉得丘执事是明眼人,甘诗真的心思肯定瞒不过你,这才相询。”
丘佩皱眉道:“就算甘诗真修炼了这一法门……”
话说半截,她忽然醒悟,吴元朗只说是线索,莫非,除了对甘诗真搜神刮魂之外,还真有别的渠道,能拿到这门渡劫秘法的全本?
疑惑中,吴元朗还真给她介绍了一下背.景:“前些年四明宗遭遇魔劫,那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内讧。入魔也好,清醒也罢,都是自个儿砍自个儿,据说,其上任宗主颜世海临死前,担心宗门传承毁弃,以秘术封了宗门根本心法,交给了某个弟子……”
“你们怀疑是甘诗真?”
“不错。其实儒玄合流的法门,在真界也颇有流传,气法、丹诀、步虚术都不缺,若再能得手这部完整的渡劫秘法,搭建起一个修行体系,别立传承,完全是可能的。”
吴元朗侃侃而谈,也是在说服丘佩,真心与他们合作。
丘佩扫了吴、鹰二人几眼,越发地确认了,这两个,十有**就是雷家私下招募培养的死士一流,修为心机都很了得,但见识着实可笑。
他们是把宗门传承想得太简单了!
真以为就是拿一本秘籍,堆一些资源,然后历世历代地传下去?若真如此,随心阁早堆起了十几二十几号地仙,洗玉盟更是会称霸天下,连八景宫都要给踩在脚下。
然而事实是,世间门阀仍只有四个,自元始魔宗分裂后,“称职”的更只有三个,其中论剑轩还有些晃荡。
究其原因,便是任何一家宗门传承,都需要掌握复杂的技巧。
修行之道,在极其看重资质心性等虚无缥缈因素的条件下,越到高境界,偶然性就越大,宗门传承要做的,就是不断扩大弟子基数,根据大劫来临的时间,打造稳定的节奏,营造相应的环境,争取巨量的资源。
哪个宗门,都从一代元老到四代弟子,一层层垒砌上来,如果中间再出一到两位天才,便会形成良性循环,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使宗门的实力上一个层次。
相反,如果天才损折,环境动荡,很可能就会出现断层。
四个条件里,弟子基数、资源是最实在的,对任何可观的势力来说,也不是事儿。
可是节奏和环境,就没那容易了。
不说别的,就看洗玉盟,三天九地,十二家中大型宗门,论底蕴,论实力,其实都是真界一流,可就是因为上一劫末,准备应对四九重劫的关键蕴养期,上清魔劫骤起,北地动荡,如今再接上天地大劫,千年之内,连续冲击,使得各门各户,相较于千年前,出现了不小的滑坡。
四明宗这样的,甚至连镇压门户的地仙大能都折损了,后续却没能及时跟上来,给如今风雨飘摇的局面种下前因。
再延伸一些,本来应该在这次动乱中获益的元始魔宗,也因为一次致命的分裂,错过了蓬勃发展的良机,就算如今分裂的各宗门复合,整体实力也下降了一个档次。
这就是节奏被打乱带来的恶果。
至于环境,更好理解,虽然安定局面还能保证,可是“大威仪玄天正气”这种兼修玄儒,分外看重心性的法门,放在锱铢必较的大商家里,你让修行的弟子怎么去得淡泊之意,养浩然之气?
完全就是南辕北辙!
雷家想找准这个节奏,形成这个环境,就要从头做起,若运气不好,三五劫内,未必能看到效果。
莫不是看到人家上清宗,明明是断了气,还能培养出一位渊虚天君,就眼热了?
人家再怎么落魄,还有朱太乙、后圣这样的引路人,你有什么?
丘佩越这么想,越觉得雷家的理由毫无道理,若那边都像吴元朗这么想法,丘佩觉得,她现在反出去也好。
摇摇头,丘佩决定绕开这个不靠谱的思路。
雷铜的说法绝不可信,再想想甘诗真的说法,她宁愿单纯相信是四明宗内部出了问题——很大的问题。
想想也是,让宗门高层动荡,彼此指斥魔染,包括上一任宗主在内,几个大劫法宗师大打出手,最后死的死、伤的伤,这样都不叫问题,还有什么叫问题?
只是变故到了中后期,洗玉盟强势介入,将其压下,让外界看不那么明白。
唔,等下,她的思路好想有些通了!
丘佩忽然想到,也许就有这么一类人,是这场内讧的知情者,甚至是当事人,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刻意找到雷家,两边合作,要在这场动乱中,挖掘出更多的价值!
真如此的话,道理一下子就通顺了。
就当是自我安慰吧,如果雷家不是抢在头里,吃相难看,而只是在幕后折腾的话,也许还有缓和的机会。
可很快,丘佩又想起来,她已经被甘诗真下了“颉颃”之术,怎么都没个好儿……
再缓和,与她何干?
一念至此,丘佩心中越地纠结、难受,不可避免就走神了。
直到吴元朗咳了一声:“丘执事。”
“啊?”
丘佩乍一回神,便见到鹰焚冷酷的眼睛:“想什么呢?还是甘诗真对你透露了什么消息?”
“她,对我?”
丘佩“哈”地一声,笑得放肆:“给她们何家戴绿帽的媳妇……”
吴元朗笑眯眯地道:“甘诗真已经与何家决裂了。”
丘佩心中又诅咒一声,怎么就她不知道?但这也是个缓冲的良机,她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想趁机绕几个弯……
可惜,鹰焚却不给她机会:
“从进门到出来,你在甘诗真那边一共呆了四十五息的时间。其中你看到什么,与甘诗真谈了什么,一个字不要漏,全复述一遍。”
吴元朗在旁敲边鼓,并做补充:“为简洁计,丘执事你不用解释说明,就当是演戏,分饰两角,说了你的,再扮甘诗真,对你来说,一点儿不难——放心,大家肯定不把你当犯人,那就是自己人,好好配合嘛!”
“这还不叫犯人……”
丘佩还要纠缠,鹰焚直接打断:
“我也给你四十五息的时间。”
被鹰焚冷酷无情的眼睛盯着,丘佩只觉得她要窒息了。能够想象,如果她再有一句废话,鹰焚可能真会给她好看,至于接下来,如何给甘诗真、给梁建交待,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丘佩更是确信自己之前的猜测,这种人,天生就是下黑手的。
怎么办?
她现在是可以乱编,鹰焚两人也不见得能找甘诗真确认,可如果她真的这么想,就完蛋了。
丘佩也干过这种事,复述只是开始,接下来,鹰焚两人会反复提问,针对当时的心境,甘诗真的反应,穷究细枝末节,梳理其中的联系,一旦发现破绽,就是穷追猛打。
这种完全脱离事实的东西,琢磨得再周密,都很难天衣无缝。
不用多,也就是三五轮,就很难支应。
到那时,就是想说“记不清”都不可能,修行都到这种层次了,类似的短时记忆,怎么可能有遗忘一说?
不管丘佩如何纠结,在鹰焚和吴元朗视线的逼迫下,都不得不开口,开口就必须是胡诌。
她深吸口气,略平复心绪,勉强维持着笑容,为生动计,还伸手做了个推门的姿势……
“笃笃”声起,是敲门声。
第一百三十八章 背议是非 激荡魔潮(下)
丘佩身子一激,这刹那间,她简直想对敲门的那人献吻。
随即,天域梭上,另一位长生真人梁建的声音传入:
“丘执事,你们都在?”
都是长生真人,就没那么多忌讳,况且梁建到现在为止,还没搞清楚状况,说着便推门而入,见到里面的情形,明显一怔。
但他心中有事,没有太计较,对丘佩点点头,转而对鹰焚道:“鹰兄,我看咱们的航向有些偏斜,和北地总柜的联系不太稳定,而且前面似有魔潮流经的痕迹,莫不是快到华阳窟了?”
鹰焚没有回应,吴元朗则笑道:“这样啊,大概是贴真界太近,碰到了极光元磁爆发什么的……”
话是这么说,他和鹰焚两人都没有去更正的意思。
此时最为敏感的丘佩,由此感觉到了,气氛在变。
她尽量不看吴、鹰二人,想往后退,至少要退到距离梁建更近的地方。可以她的修为,在三位长生真人眼中,气机的流动几如透明一般,心神才动,鹰焚的利眼便直刺过来。
丘佩心气又一窒,刚刚下的决断,又给冲折。
难道就这么僵持着?
正难受的时候,天域梭忽然震荡,这可不是什么“极光元磁爆发”,就是某个部分突然受力,打破了梭内的平衡。
一直稳坐在位上的鹰焚猛地站起。
比他更早,丘佩心头气机压沉,五脏六腑都似要给挤成一团,她为之大骇。
是甘诗真……你骗我!
不管怎么样,甘诗真骤然发力,直接打破了“颉颃”之术的平衡,不管丘佩怎么诅咒都无济于事,她也再没有选择的余地,气机猛然飙扬,瞬间冲到极限,强将心头的压迫感抵上去。
理所当然的,舱内本就诡异飘忽的气氛,瞬间激化。
接连被三个长生真人神意锁定,丘佩心神受到强劲冲击,脑中几乎成了一团浆糊,还好之前一直琢磨的心思还在,本能还在,向后便退,同时大喊:
“他们是冒充的!”
仓促之下,能有什么理由?看梁建确实不知情,只能是争取一个是一个。
鹰焚和吴元朗一声不吭,同时出手。
梁建也是经验丰富的长生真人,虽然反应需要时间,失了先手,但在狭小的空间内,都要担心冲击毁坏了精密的中枢法阵,哪个人都施展不开,几方气机交缠碰撞,形成了汹涌的暗流。
或许有梁建帮忙掩护的功劳,竟让丘佩奇迹般地冲到了门口,虽然肺腑震荡,还是强忍着挤出门外。
她出了门,躲在梁建背后,目光则直指甘诗真所在的静室。
最致命的还是甘诗真那边,颉颃之法,上生下死,以甘诗真如今的修为境界,再怎么受创,一个发力,就是要她的命啊!
入目的情形,让她不用再受什么颉颃之法,便是心头下沉。
静室门开着,门前卫如已经不见。
身后空气急剧膨胀,三个长生真人冲突,怎么压制也有限,天域梭的材料再坚韧,都有爆裂之厄。
况且在这之前,天域梭中部,已经开裂。
此时丘佩如何不知,甘诗真的说法,根本就是缓兵之计,只要等到机会,那位根本不管其他,立刻就有动作!
丘佩也不敢停留在主舱室的战场边缘,踉踉跄跄冲到静室之外。
此时天域梭虽是受到冲击,但其防御法阵自发作用,里面的环境还能忍受,可是,当丘佩看到静室内开裂的巨大裂口时,还是瞬间屏住了呼吸。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她看到了甘诗真。
此时的甘诗真正拉着卫如,站在裂隙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谁都能看出来,她已经到了极限,甚至不能一击建功。
可是,当那清亮的眼神回转,丘佩还是浑身发僵,不敢动弹。
甘诗真竟还有闲向她点点头,挟起同样是惊愕状态的卫如,剑芒再起,硬生生撞开了梭体裂隙,直冲出去。
骤然狂暴的气流,扯得丘佩也是一个踉跄,好险扯住了门框。
随即天域梭内的法阵自发运作,平抑了内外失衡的气流,丘佩却还是身体打颤,不为别的,就是为甘诗真。
天域梭正在贴近碧落天域的区域内高速飞行,这种情况下跳出去……
丘佩只感觉到绝望!
从裂隙中可以看到,甘诗真裙裳裳飘飘,而其身外,自成一域,隔绝了真界高空极光元磁和惯性冲击的可怖力量,与天域梭伴飞了一小段距离,倏然离分。
看到这幕,丘佩手抚胸口,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就要炸开了,脑子里更只剩下“颉颃”两字。
可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
……我没死?
丘佩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软瘫在地上,可是浑身上下,除了在三位长生真人混战中受到的震伤外,再没有别的伤损。
至此,她终于醒悟,被骗了!
甘诗真的“颉颃”之法,只是最初那一记出了效力,直接导致了三个长生真人打成一团的乱局,后续的就全是唬人了。
丘佩不知道,这是甘诗真力不能及呢,还是出于某种可笑的心态,反正,她绝不会领情的——她真真给坑苦了!
念头未绝,后面,又响起梁建的怒吼声,身后强横的冲击扫过,一直在喉头翻涌的气血终于喷出来。
丘佩浑身酥软,趴在地上挣扎难起,只觉得满嘴发苦。
前劫方过,后劫又来。天域梭内部结构似乎遭到了致命破坏,防护法阵也难再发挥作用,眼看着天域梭抖荡,渐渐崩裂,她只能是勉力翻滚到角落里,祈祷梭体维持的时间再长一些。
她可不像其他几位长生真人,能够在这种速度下跳出,还安然无恙,现在的梁建,恐怕也没有能力再来照顾她……
正绝望的时候,三位真人的对冲轰鸣忽然抹消,气机虽然还是剑拔弩张,却不知为何停了手。
丘佩一点儿“险死还生”的喜悦都没有,相反,她感觉到了某种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颤栗,细究源头,却是来自于外间广袤的虚空。
她艰难扭头,从崩裂的缝隙看出去。
在入眼的第一时间,丘佩所有的力气都蒸发殆尽。
真界碧落天域的青光中,不知何时,切入了一道幽暗的长河,无声流淌。
天魔无形,然而汇聚成流,吞噬元气,自成幽狱,入眼便是这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天魔大潮!
在铺展开的真界轮廓映衬下,魔潮并不是“遮天盖地”式的,却依旧如长河巨浪,汹涌澎湃,冲刷而来。
“停手!”
梁建的腔调都变了,这种情况下再打生打死,最后只能是一起做了天魔眷属。
其实刚刚三人动手的时候,也都留着力,不就是担心这一点吗?
鹰焚和吴元朗对视一眼,由后者道:“好,停手!”
三方徐徐收力,梁建往丘佩这边退,倒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可当他看到静室中撕裂的缺口时,也是愣在当场。
眼下却不是细究的时间,外域空气稀薄至无,声息无法传递,一众人等就像看一场哑剧,看那汹涌的魔潮,就从他们“脚下”不到百里冲过,与天域梭的移动轨迹,打了一个斜线交错。
由于交角很小,重叠的区域,未免就太多了!
一个“浪花”卷起,就要扫到天域梭的下部,趴在地上的丘佩,甚至能感觉到透过梭体,传上来的森然寒意。
这时他们应该庆幸,天域梭的防御法阵,有隔绝气息的功效,但就算如此,梭内所有人,也都不自觉都屏住呼吸。
这时候,丘佩倒是想起了甘诗真,那一位,莫不是已经在魔潮中灭顶了?
如果是这样……
此时,吴元朗忽地有所察觉,做了个示意,鹰焚本是死盯着梁建的目光往旁边移,透过舱室的舷窗,看到外面情形。
天域梭后方,魔潮的某个角落,正起伏波荡,在幽暗的底色下,分明有莹莹光芒透出来。
是甘诗真!
她正挟着已经吓呆的卫如,身外有一层微微的光,看不出色彩,但区别于黑暗,已经足够。
不可计数的天魔扑击上去,随即崩灭。
也有天魔想聚众结成妄境,然而才起个头,光芒照处,便如沸汤沃雪,顷刻消散。
四明宗虽然降魔手段众多,但也不至于如此霸道,谁都看出来,甘诗真乃是有重宝在身。
以前可没听说过……
另一边,丘佩也看出端倪,却是想到之前鹰、吴二人所说:
莫非,这就是雷家亟待得手之物?
“看来是准了!”
吴元朗竟是吁一口气,放下心事的样子。
看他这模样,丘佩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本能就觉得不妙,心头下沉,想提醒梁建,哪知吴元朗扭头便往主舱走去,同时对鹰焚道:
“老鹰,快料理了吧,咱们可没时间磨蹭。”
听他说话,鹰焚一贯面无表情的脸孔,忽然发笑,笑容里,整张面孔都在扭曲,恍惚中有勾喙黄睛,毛羽扑面,竟似是一头雄鹰,从脸面上冲出来。
狭窄的舱室中,有鹰唳回响。
梁建本还算得上稳定的心境,骤然动荡,失声叫道:
“天鹰上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定心之簪 抵天之剑(上)
天鹰上人?
丘佩怎么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后圣与罗刹鬼王大战之后,渊虚天君撼动洗玉湖之前,曾有一件事,同样是震动天下。
作为天下最大集社之一的穹庐社,被曝出给社中的修士设套,种下“噬原虫”,有培育破神蛊的严重嫌疑。
如此做法,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消息一出,穹庐社立成世人公敌。
为保全穹庐社,社首穹窿神君壮士断腕,一举开革了社中包括三位劫法宗师、五位长生真人在内的半数中坚,实质上就是一场分裂。
斗争的结果,表面上还是穹窿神君一方占了上风,五位长生真人,除了幽魔眼早早被余慈所擒外,其余都已毙命,三位劫法宗师,则是惨败远遁。
他们分别是具多罗、百战真君……天鹰上人!
天下公认,这三人恐怕是交结魔门……不,连魔门都做不出这么疯狂的事来,很能是直接和域外哪支天魔族群勾结。不管怎样,别看他们是劫法宗师,具多罗还是成名已久的大劫法,照样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鹰焚是天鹰上人,那吴元朗……
对了,具多罗向以“千变万化”闻名于世,对他来讲,拟化一个身份,岂不最是轻松?
和这种人搭上关系……
雷家疯了!
梁建怒吼声又起,其中满是绝望,天鹰上人修为比他高了一个层次,又是有心算无心,界域一出,就使得形势彻底崩盘。他想冲开梭体远遁,然而天鹰法相既出,自成一域,不管是谁,都只是猎场中的猎物。
丘佩已经感觉不到梁建的存在,此时的她,就像是淹没在浑茫的大草原里,被猎鹰盯住,瑟瑟发抖的兔子……甚至还要不堪。看鹰击长空,自家连跑的勇气都没了。
因心神在天鹰上人界域中受到压近过甚,恐惧、绝望等种种负面情绪充斥,分明已经出现了幻象。
事实上,天鹰上人也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儿,在恐惧中折磨了半晌,什么都没发生。
而到界域撤离,再看到真实场景时,入眼的就是梁建死不瞑目的尸身。
刚刚好像是要去处理航向的“吴元朗”,正站在他身前。仿佛千军万马呼啸的杀声才刚刚止歇,余音犹在。
丘佩呆呆看着这一幕,脑子竟然还在转圈:
这不是具多罗,是百战真君,传言中已经重伤死掉的凶人。
天鹰上人向以飞遁极速著称,攻伐之能在劫法宗师中并不突出,但百战真君的兵杀战气,却是第一流的正面杀伐之术,没想到这么一个赫赫凶神,表面上竟然如此圆滑,且又一点儿不顾忌宗师身份。
梁建死得冤,却又是注定了的!
丘佩没心情为他人纠结,她已经从梁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而且她不认为,自己比梁建活的时间长,是什么好事儿……
不过,此时此刻,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两人,好像把她遗忘了,自顾自聊起天:
“比预想距离要远很多啊,那甘诗真倒挺有决断。”
“既然进了魔潮,就没什么差别。”
“怎么没差别,动静太大,一个不巧惹人注意,咱们就是想背黑锅都背不过来!”
百战真君说是背黑锅,却像是在说别人,那种诡谲失常的意味儿,让丘佩更是心底寒透。
恰在此时,两人视线都转向丘佩,后者又是一个寒颤,而天鹰上人走过来,粗暴地提起她,看了一眼,点点头:
“千疮百孔,这样还好操作些……有她在,应该会省不少事儿。”
话音未落,天域梭摇荡,应该是下方魔潮掀动波澜。
天鹰上人皱皱眉头,又往外看了一眼。
只见甘诗真虽挟着一人,却是剑气纵横,更有沧浪之气,冲刷来去,往复奔流,什么魔头都近不得身,哪像是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可在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眼中,其伤势又是确凿无疑的。气机运转之间,数度出现滞涩,完全是用高妙的技巧支应过去,纵然有重宝护身,可维持到这种程度,还是让两个劫法宗师既意外,又有一点儿佩服。
天鹰上人罕见说了个长句:“那甘诗真看着弱不禁风,却当真坚忍得很。具多罗不是说由他对付吗?那厮神秘兮兮的,也不知在搞什么鬼,咱们要不要搭把手?
“没必要,咱们一旦出手,反留下更多痕迹,反正都到这个位置,她还能逃出老祖的手掌心吗……哈,原来如此!”
吴元朗的笑声太过刺耳,以至于心丧若死的丘佩都忍不住看了一眼,眼神立刻就直了。
距离虽远,在她这个角度,还是能看到,那个被甘诗真挟着的卫如,明明已经吓呆的卫如,身形骤然一挺,相应的,甘诗真的身形却软了下去。
虚空中魔潮得了空隙,猛然内聚,刹那间就要将二人吞没。
但接下来,气浪澎湃,虽无声息,威势却极是惊人,不但又将魔潮反冲开来,还把挟在一处的甘诗真两人给轰开。
甘诗真与卫如瞬间便拉开了距离。
百战真君的笑声也是一滞。
丘佩愣了神,怎么回事?
但这时候,百战真君又是抚掌而笑:“连咱们都给骗过,亏得他能藏在四明宗这么久!”
天鹰上人冷笑:“对个小姑娘用这种把戏,他也真有闲!最可笑还失手了……”
丘佩看不清楚细节,这两位劫法宗师级数的人物却是看得明白。
在此之前,“卫如”趁着甘诗真应敌之时,掌指如刀,已经切入甘诗真肋下——这手阴损得很,也最该有效,哪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此时丘佩也反应过来:是了,具多罗!
具多罗号称是天遁宗以外,最可怕的杀手之一,与血相老祖这样的人物齐名。能变成鸟兽鱼虫等万千形象,无声无息接近对方,再发出致命一击。论近身爆发式的一击致命杀法,当世罕有其匹。
虽然这一击明显收了力,可至少两个境界的差距,又是出其不意,制住甘诗真,应该不是问题。
然而事情就这么邪,甘诗真在这种情况下,竟然硬顶了一击,还将具多罗杀退,这要是传出去,必然是名动天下。
甘诗真凝立于虚空中,神色平静。
名动天下什么的,对她来说,没有意义。
具多罗以大劫法宗师之身,用此方式对付她这样的后辈,固然让人不齿,而堂堂四明宗,竟然被一个天下皆敌的魔头,替换了人,藏在宗门内不知多久,说是千疮百孔,都算客气!
宗门不幸,一至此乎?
纷纷扰扰的念头一个回转,尽都沉没,她灵台明透,手中持一短尺,其上再透出蓝光,共一十八节,层层加深,至尖端已成锋芒。
正是四明宗的降魔利器,荡魔神锋。
具多罗仍保持着“卫如”的形象,只是手腕上一道血线,沁出血珠,浮在虚空中,随即蒸发,他笑着开口,是与早先完全不同的低哑声线:
“这玩意儿,你怎么从杨朱手里拿来的?”
“卫如师侄何在?”
具多罗懒得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他盯着甘诗真,又在荡魔神锋上打了个转,心中已经之前的些许疑惑扫净:
“有荡魔神锋在,怪不得瞒你不过,之前你界域加持,不用固穷印,反而用封魔印,已经在防我了吧。除了荡魔神锋,还能硬抗一击,此界之宝,也不见几件,落在你们四明宗的,更是少之又少,莫不真是定心簪?”
至此,他微微一笑:“杨朱让你把它们携出来,是不是专门来孝敬的?”
具多罗丝毫不掩饰的攻心之术,没有收到什么效果。
甘诗真神色淡然,仿佛是胎里带来的楚楚风姿,在此时都看不太出来:
“具多罗、天鹰上人、百战真君,取噬原虫置于世间,如行疫毒,灭绝人性,无法无天,天下仁人志士,当共诛之。”
具多罗一点儿不奇怪自己被看破,呵呵一笑,仍然是卫如的模样,甚至连声音都改换回来:
“甘师姐,你定是在发癔症吧……不过,事无不可对人言,具多罗确实在,天鹰上人也在,百战真君还在,我们三人正要坏四明宗的根基,劫走你这位传法之人,索拿出大威仪玄天正气这等渡劫秘法,时间紧迫,不好久留,我那飞梭也撑不了太久了,就先告辞了。”
说罢,竟是不管不顾,往飞梭而去。
以目前的距离,具多罗当真是眨眼便至飞梭之上,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都迎过来。
具多罗摇摇头,也不遮掩自己的失手:“惭愧,此女决断超乎想象,应是刺了定心簪,只要她心头气血不空,便是地仙来了,一时三刻也攻之不破,再有荡魔神锋在……这里还是让老祖处理吧,咱们还要到南边亮亮相。”
说话间,他又看向丘佩。
此时,具多罗依旧是卫如的模样,内外强烈的反差,让丘佩两眼发直。
只听百战真君道:“改换记忆,你最擅长,你来吧。”
具多罗也不客气,信手一招,下方魔潮中便分出一小股,直渗入天域梭上来,并将丘佩团团围住。千百天魔欢啸着铺开妄境,丘佩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绪绝望,全身元气流泄,无可抑止,神智也立时恍惚起来。
可在此时,耳畔却莫名传来一个声音:
“离宗前,我是怎么对你说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定心之簪 抵天之剑(中)
说什么?
丘佩此时已经恍惚迷离,思维完全没有了自主性,又言语引导,不自觉就开始回忆,很快,早前一个还算鲜活的经历浮出来。
是了,在抵达四明宗,接甘诗真出去的时候。
当时恰逢杨朱闭关前的一段时间,大概是非常看重甘诗真的缘故,还破格接待了她,请她一路上好好照顾,还给她介绍了作为陪护的卫如。
她当时有些感慨——四明宗风雨飘摇,小杨君倒是磨得越发好脾气了!
这件事本也没什么出奇,她很快抛到脑后,可如今,一发地翻上来,竟是出奇地鲜亮,仿佛还在眼前耳畔缭绕,每个字、每句话、每个细节,都不曾遗忘。
是的,确实在缭绕,事实上,这一幕幕已经在妄境中复现出来!
最初,还淹没在流变不停的种种幻景中,可很快就鲜明到让人无法忽视。
旁边具多罗忽地一声低哼,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都是皱眉,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后者问道:
“怎么了?”
百战真君话刚出口,便发现,具多罗本来习惯性内敛封闭的气息,竟然泄漏了一些,虽然很少,却线路清晰——直接融入妄境之中。
不管怎样,大劫法宗师的元气,总是大补,受了这份“刺激”,妄境中的种种形象,愈发鲜活,尤其是刚刚呈现出来的,丘佩与杨朱见面的那一幕,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真实与虚妄对比,往往越发荒谬。
这一刻,众人眼前不但有两个丘佩,也有两个“卫如”的形象。
那时的卫如,应该已经被“替换”掉了。
至于为何如此确认,因为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妄境中的卫如之后,分明有一个虚无的人影,脸色青白,阴森森的倒三角眼,仿佛是附身之鬼。
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自然都最熟悉不过:
那不就是具多罗吗?
可让人不解的是,妄境中为何会有这种变化?
照理说,妄境的呈现,根据的是丘佩的情绪和记忆,可无论如何,丘佩也不可能在那时就看明看透……那么,就是现在的心理加工?
很快,就再没有人会这么想。
因为这一刻,妄境场景中真正鲜活的人物,正移转视线,寒芒分明穿透了妄境,在具多罗等人脸上扫过。
冷意森森。
下一刻,妄境中所有幻景流动,突然定格,只有那位,就此举步,从会客的厅堂,徐徐而出。
丘佩蓦地惨嘶一声,全身气血急剧流泄,瞬间抽净,顿化为一具干尸,既而成灰,洒落在妄境中,再无痕迹。
恰在此时,来人正好步出妄境,脚步印在已经开裂的天域梭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杨朱!”
具多罗低声开口,嗓音分明有些发哑。
与之同时,卫如的形象彻底扭曲,他迎风一长,重归于本人的真实形象,倒三角眼死盯在杨朱脸上。
另一侧,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虽不明白,应该远在千万里开外的的杨朱,是怎样跨过来的,来的是不是真身,但还是及时做出了正确反应,当下分开,三人成一个三角,将突兀出现的人影,包围在中间。
具多罗又观察了一下,方低声赞道:
“好一个天魔挪移之法。但凡有妄境处,都是虚空魔域。杨宗主你什么时拜在了无量门下?这一手可当真漂亮,尤其是借丘佩的气血之力……想来早已在她身上使了手段吧。这种神通,颜世海死前,知道吗?”
此时的杨朱,青衫磊落,腰系玉带,下悬玉玦,面上表情依稀还是交待丘佩时的郑重和严肃,只是此时的视线,已经定在具多罗脸上,末了,轻声道:
“卫如这孩子,虽然资质平平,却是个热心肠,人缘很好,很是讨喜,这些年宗门大乱,她能活下来,大家都叫她福将来着……”
具多罗莫名心神一晃,不由自主想起,在四明宗会客的小厅中,杨朱微笑着对卫如……其实是对他讲:“阿如你是一员福将,有你和诗真去南国,定然诸事顺遂,我是放心的。”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来着?突然就是想不起来了……
这可不是小事,而是关涉了心神防线的要命之事。
可不等他想明白,耳畔又传来杨朱的话音,其中的憎恶情绪,没有半点儿遮掩:“看你扮着阿如,扭捏作态,我只觉得呕心。当时竟然能够忍下来,也是这些年,我受魔念干扰,毕竟是心志不比当年了。”
话语间,杨朱透露出了很重要的消息,具多罗却不怎么吃惊,因为早从其他渠道得知了大概情况,这次只是做一番确认罢了。他倒是恍然,妄境中,卫如与他前后交叠的形象,竟然是杨朱眼中情形。
这家伙……不知不觉,已让他着了道儿!
虽然还只是在心神外围下了个勾子,甚至称不上魔染,但没有让他有任何察觉,这种手段,就是魔门那些魔君、乃至于自在天魔,能有几个做到?
早知杨朱遭遇魔染,却不知他在此间浸淫如此之深。
具多罗深深戒备,在他这个层次,便知一切事情到了极深,便是极透,不会受所谓的“局限”和“影响”。
看杨朱此间的神态,就不要指望别的。
而纯论实力的话,杨朱虽是后进的大劫法宗师,可在北地魔劫时的表现,实在太过惊人,具多罗虽有同伴在旁,也无把握。尤其还要注意的是,百战真君此时重伤未愈,面对梁建那样平庸的长生真人,自然怎么打怎么有,可对上杨朱,则是大大不妙。
为此,具多罗又要多说两句:“杨宗主确实坦荡,不过……甘诗真,还有你那些同门、师长、晚辈,真的知道你这副面目吗?”
杨朱没有回答,只是发力,无声无息,已经濒临极限的天域梭彻底崩碎,四人同时滑落虚空,视野陡然开阔,魔潮就在脚下,远方,甘诗真的那层灵光还在,移动速度却是降下来。
具多罗瞥去一眼,赞叹道:“真是不错,心头插入定心簪,却能控制得如此精微准确,这样的人才,亏得你能狠心使唤。我听老祖讲,杨宗主受无量魔躯所染,时灵时昧,醒时还是玄师儒宗,昏时就是一代魔头,你们四明宗,有一大半就是毁在你手中,有没有这回事?”
看具多罗以言语乱杨朱心神,百战真君和天鹰上人都死盯着,探查其破绽。
哪知,杨朱只是摇摇头:“好慢!我专门过来,是要与你们的老祖照个面,看看这些年,究竟是哪个,在北地兴风作浪。如今怎么又不见影儿,难道还要我亲往华阳窟去寻他吗?”
具多罗三人交换了个眼色,意外杨朱知道得不少,难不成,是当日与渊虚天君等三方大战,露了什么破绽?
转过几个念头,具多罗呵呵一笑:“老祖是怎么个想法,我们是不知道的。不过,若杨宗主当真登门,想来老祖也会好好招待……”
话音未落,魔潮中陡然再起动荡,有一股汹涌的暗流,突然自魔潮深处拔出,卷起不知几万魔头,腾跃如龙,依稀化形,又狰狞可怖,张牙舞爪,扑向甘诗真所在。
看起来应该是魔潮中的天外劫魔之属,终于发力。
而观其法度,势必又有真人级数的天魔眷属居中导引。
亿万天魔固然是主干,这两类才是杀伐时的尖刀,如此冲击,就是劫法宗师在此,也要暂避其锋。
然而,看上去娇怯柔弱的甘诗真,却不闪不避,反而迎着魔龙凶爪利齿,对冲而上。
四明宗的法门不以声色为能事,甘诗真身外,除一层薄薄灵光之外,再无其他耀眼之处,甚至于手上所持的“荡魔神锋”,都光华内敛,在声势煊赫的魔龙之前,便如蚊蚁,完全不成比例。
可两边真正撞上,却仿佛是烧红的利刃切入油脂,甘诗真势如破竹,一路突至魔龙中段,两个照面,便斩杀一个真人级数的天魔眷属,重创两头天外劫魔,再反切出去。
张牙舞爪的魔龙当即崩溃,聚合在周围的天魔本来要借其声势搭建起妄境,也受到反噬冲击,立时崩盘,死伤无数。
具多罗还好,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虽是成名已久的凶人,看到此情此景,也是皱眉,心生忌惮。
没想到,甘诗真除了韧性,短时的爆发力,也如此惊人。
虽然肯定是有定心簪及荡魔神锋的加持,可问题是,能够以重伤之身,驾驭这两样至宝,又岂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便在他们计算甘诗真战力之时,杨朱悠然开口:
“刚刚你问我,我这副面目,宗门中人可知晓。答案是,除了诗真以外,知道的,都已经殒身在魔劫之中。她能留下,不是幸运,也不是什么情份,一来,是颜宗主临终前传下了定心簪;二来是她明义知节,能驾驭此等至宝;三来便是通达事理,至少懂得叫我一声宗主,知道我这些年的苦心……”
听到最后,具多罗眉头一跳,敏锐发现,杨朱的言辞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定心之簪 抵天之剑(下)
侧后方,百战真君咧开嘴角:“就是说,将她处理掉,你就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了?”
杨朱竟不否认:“当年上清覆灭时,不知谁与我是一样想法?”
具多罗等人都有强烈的感觉,杨朱这话,不是对在场的任何一人讲的,也不是在自问自答,而是对着虚空深处,某个存在,表达他的态度。
围着他的三人又交换个眼色,齐齐沉默下去。
到这种时候,如何处置,已经不需要他们越俎代庖了。
果不其然,沉默还没有彻底蔓延开来,虚空中忽有人低声一叹:
“小杨君之言,深得我心。”
这是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具多罗三人闻言,都是肃立:“老祖!”
杨朱缓缓回头,看幽暗虚空深处,有一人影渐从黑暗中凸出来。其黑袍长衫,头发结髻,以玉簪绾束,肤质白净,几如玉色,颔下微须,使本来过份年轻的面容,多了些成熟洒然的风姿。
两人神情都还算平静,然而视线交击,具多罗三人便发现,两边眼神出奇地相似,都是双眸幽深,不见其底,又似有无底的漩涡,深藏在中。
最终,是杨朱打破了愈显诡异的气氛,他纵声长笑:
“谢康令,你也有今日!”
“小杨君,你我彼此彼此。”
杨朱笑声倏停,回手指向自己:“你在和我说话?”
“……”
杨朱不像之前那么狂放恣意,然而语调诡谲,嘲弄之意,便是傻子都听得出。
“从上一劫起,谢康令压得北地三湖万千英才抬不起头,我杨朱也在其中,再怎么抬不起头,也要诚心实意,叫一声‘康令兄’,其风标姿仪,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没这么鬼里鬼气……更不会这样鬼话连篇!
“若真是康令兄,不管变成怎样,都值得我一礼。可就凭这具行尸走肉,也想与我相提并论?这位‘老祖’,杨朱远程而来,可不是与你逗趣的!”
杨朱之言,使得具多罗等人都激起了杀意,然而他毫不在意,视线再由“谢康令”身上扫过,却又长声磋吁;
“惜哉,康令兄!堂堂上清英才,只余这副躯壳,为魔头寄生之所……倘若内魔不生,何至于此?”
这次,对面很识趣地没再多言。
杨朱倒是主动攀谈起来:“洗玉盟中向有传言,道是上清魔劫,虽起于当时上清的紫微帝御,然而若非谢康令进逼之势太急,那位也不至于滥用心魔精进法,以至于此……有今日局面,我倒想问这位‘老祖’,这是否便是你设的局呢?”
“谢康令”微抚短须,平和回应:“何以见得?”
“以康令兄之聪慧,事后必有所见;以康令兄之自傲,必至乎自责。由此心生裂隙,为尔辈所称,此即谓‘局’。”
“谢康令”微微一笑,依旧风仪不俗:“小杨君想太多了。”
杨朱同样微笑:“自我遭魔染以来,比照上清、四明宗门之变,对人心鬼蜮想得就多了些。康令兄天纵之才,同辈之中,几无抗手,便是老一辈的劫法宗师,能压过他的也没几个。至于更强的人物,自恃身份,也不会与后辈为难。
“可那些年,偏有一人,以其称尊做祖的身份,屡与康令兄交锋,几度败之,而不下杀手,还对外赞叹,做惺惺相惜之状,几传为佳话,将康令兄的地位一推再推,一举再举,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几有与葛祖师相提并论之势……如今思来,康令兄当时心态,不知如何?”
“谢康令”长声一叹:“道化天真难为喻,万古云霄一羽毛。谢康令虽是万年罕见的天才,可与葛祖比较,焉有是理?若真如此,又岂会有今日?”
见“谢康令”终于口风松开,杨朱森然一笑:
“不错,但也可笑——若康令兄真是那种自欺欺人之辈,或许也没什么;偏偏他外宽内严,性子高傲,为了配上远过其实的名声,也为了洗刷被某人屡次戏弄的耻辱,自然是锐意精进。
“他一门心思求进,对的本是外敌,而然上清宗却有人坐立不安。是了,便是当年的紫微帝御。其时也,紫微帝御向与朱太乙不睦,因其统属之故,多与朱太乙为难,而在他想来,谢康令若夺其位,可安其师、树其威,得其名……
“而天垣本命金符一脉,虽非存神之术,却星域相合,尤其谢康令移宫归垣之后,定的便是紫微之位。让紫微帝御心下不安,又耽于物议,终于是糊涂了心思,用上心魔精进法,一步错,步步错。诸天神明,由此魔染,鼎盛上清,由此崩盘。
“细究来,某人没有在紫微帝御上动任何手脚,却是步步紧逼,层层传导,终至魔劫大起,北地乱离。若非黄泉夫人横空出世,搅得魔门内乱,某人登高一呼,或许真能席卷北地,将沧江以北,尽化魔国。
“可惜啊,有了黄泉夫人,首倡之功,却成了宗门四分五裂的肇端……极祖,你设局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沧江北地,尽化魔国,这种场面,我是没想过的。”
此时此刻,“谢康令”笑容不改,然而口中吐露的言语,却已经是有默认之意。
“真界本身,不过是巫神的实验品,然而佛祖道德点化灵昧,又引来魔主垂顾,使得这片世界,生出种种不可思议之成就,这方是价值所在……
“真界于我如粪土,然而真界生灵所创的种种妙法、体系,却是璀璨夺目,不可不加以收藏、参悟。便如贵宗的大威仪玄天正气,立于儒法,用于玄宗,别具一格。当年也是这样,上清太霄神庭、三十六天,实是不可思议的成就,若能夺下来,应该更是爽利。”
杨朱大笑:“肯定是在华阳窟呆久了,极祖你窝折了宗师气魄。何必找理由?魔染之后,我便发现,尔等魔门之士,何其可怜。”
“哦?怎么讲?”
“天魔本无灵昧,他化以得之,如此特质,注定了其体系的根本,不在于灵昧,而在于超拔。换句话说,无尽星空深处那位,从来不曾为你我这般的生灵,专门设立过什么根本法门,或许他那个体系,根本就不支持。以至于魔门强人,到最后竟然沦落到和天魔争抢地盘。所以才争先恐后,要跳出来……”
“谢康令”缓缓点头:“杨宗主兼通多家,见识自与他人不同。”
“不敢当,只是觉得,如极祖这般,进无可进之强者,要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他化个人已不可能,他化一个体系倒还差不多!夺去上清搭建起的体系,借玄门法统,另辟出一条路来……这是极祖的想法吧?为此,毁掉一个上清宗,败坏了北地三湖,也不算什么。”
“谢康令”又摇头:“上清之灭,北地之乱,也不是我一人所为。”
杨朱却是附和道:“不错,这一点,极祖之言,才真是深得我心。若非上清宗存神、符箓两边早存裂痕,若非洗玉盟内部僵化蠢笨,若非各方势力推波助澜,也不至于如此。四明宗之乱,依稀仿佛……然而,圣人有言,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极祖之谋,必是担了因果!”
“可惜有因无果。”
“谢康令”伸手,轻敲自己的额头:“这等乱局,已非我所能控制,本来想借这人,进入太霄神庭,夺得紫微帝御之位,可蹉跎多年,总有一层障碍逾越不过去。
“直到近年来见了杨宗主,感觉两边情形有些相似,彼此参照,方有所得——本来是读一读贵宗的渡劫秘法,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门道,但既然杨宗主亲身而来,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日后,咱们要好好交流!”
话音落下,“谢康令”眼眸深处,有别的颜色蔓延开来,仿佛极地冰窟中,光线折射的幽蓝,层层叠加。
虚空还是那虚空,却隐然有冰裂之声——不是确有其音,而是在灵觉层面上的感应。
在杨朱这个层次,才能发觉,“上冻”的是在法则层面。
极祖,冰雪魔宫之主,北地魔门自在天魔级数的大能,在元始魔宗分裂之前,论及魔门强人,永远都会排在前三,就是算上无量虚空神主、大梵妖王也一样!
就算魔门分裂之后,多年来潜隐不出,其自创的“冻寂魔国”,也是魔门唯一一个,横跨炼体、魔念、魔主三类法门体系的旷世之作。
杨朱哑然失笑:“极祖如此发力,是不准备再遮掩了吗?”
极祖答非所问:“若论封禁之术,太玄称尊,我甘落第二,但不是输在封禁本身,而是灵昧修持所不及也。哪知太玄不出面,她那徒儿却又翻上来……老祖我终究还留了些胜负心,便请杨宗主品鉴,两边孰高孰低?”
杨朱环目四顾,看法则层面上不可思议的动静变化,忽尔又是一笑:
“正好,最近我也修持了一种法门,略有小成,只等开锋示人……也请极祖品鉴!”
杨朱与“谢康令”的眼神再次交击,再一转眼,杨朱的身形仿佛泡沫般虚化,同时却有锋锐至极的剑意,从身中迸发出来!
第一百四十章 战场置换 釜底抽薪(上)
剑意方出,具多罗等人便感觉触肤生寒,包围的圈子不自觉又散开一些。
见杨朱如此,“谢康令”多少有些意外,眼睛微眯,幽蓝寒芒从眼缝里透出来,直抵剑意最微妙处,细究法理。
不论佛国、玄门、儒宗、旁门,世间修士总爱用剑,也是有理由的:
一方面,确实是剑器犀利,多劫以降,衍化无数妙法,是最得力的攻伐手段之一。
另一方面,则是真界用剑心法则大都指向灵昧——但凡生灵,在剑道上有所成就,悟得剑意,本质上都是“人之灵昧”的衍化,不是剑修独有。也因此辅修剑技,是公认的“明心见性”的捷径,以此筑起根基、拔升境界,多见奇效。
此中涉及到天人九法的概念,后辈小子不知其妙,宗门前辈却是知道的,宗门前辈不知道,外宗的高人总是知道的,故而一代代传下来,蔚然成风。
四明宗儒玄双绝,剑技别有一功,但杨朱在剑技上的本事,并不出众,至少名头不响。
根据极祖的了解,杨朱是在魔染之后,才真正在剑技上用心,当时玄黄杀剑之事初起时,正是他以荡魔神锋亮相,已颇有法度。而当时荡魔神锋尚无感于其入魔之实,可见控制得力。
如今,杨朱将荡魔神锋转赠给甘诗真,别的不说,魔染程度想来已经到了压制不住的地步。
可是,他修的这门剑技,依旧了不得。
“冰寂魔国”封锁虚空,天地法则演化,滞涩难通,要的是让人无有法则凭依,或干脆被其中魔意所染。
可杨朱剑意所出,虽含而未发,却对几乎一切的法则限制,都视若无睹,灵动矫健,变化自生。
这就是剑修最恼人之处。
到了长生境界,逐一斩去天之三法束缚,后随境界提升,不论阴阳,不惑真幻,不惧生死,但凡是灵明在,则锋锐无匹,一剑斩去,什么封禁都阻挡不住。
此时的杨朱,就展现出了这种征兆。
极祖一直在观察,并不准备立刻出手。
手下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用在这种时候吗?
具多罗三人,都是劫法宗师级数,重伤未愈的百战真君稍弱一些,但三人共事多年,这段时间也联手逃脱追杀,默契早培养出来。
要说百战真君是最擅长正面攻坚的,可此时有伤在身,也只有天鹰上人顶上。
天鹰上人习惯性排布界域,“谢康令”周边,自成魔国,也有所加持。
具多罗则就此隐没,他最擅长于敌方不注意时,近身行雷霆一击,在这种正面战场上,不免有所限制,但以其千变万化的能耐,依旧能给人以巨大的压力。
三人转眼间已经分出主次,然而不等真正发动,杨朱随身形变得极度虚无的眼神,往天鹰上人身上一扫……
剑至!
剑气虚无,剑意透骨。只一剑,便听天鹰上人尖声惨嘶,手抚胸口,向后暴退,刚刚铺开的界域,就像是纸糊的一般,直接撕裂。
更要命的是,天鹰上人气机纷乱,境界摇荡,已有有不稳迹象。
“谢康令”皱皱眉头,那手法,似曾相识。
至于效果,倒是清楚,斩破界域,是剑意犀利,已经颇有些纯粹剑修斩灭法则的架势,且针对的不是别的,正是由超拔之法衍生出来的诸多脉络。故而天鹰上人只受了一击,便境界摇动,此时更有走火入魔之厄。
这手段……挺像诛神刺啊,不过有点儿粗糙,味道也有点儿不对。
一击重创天鹰上人,杨朱不声不响,人影剑意俱消,再现时,已经魔潮深处,几乎是贴着甘诗真抹过去。
而这般跨越数百里的,并非只他一个。
更早一线,具多罗现身,已经在甘诗真背后,拟化天魔之形,欲待下手,然而杨朱来得太过及时,为避剑意锋芒,只能再一个变化,险险避过。
哪知甘诗真虽神情安定,仿佛全然不知,可荡魔神锋反手便是一击,与杨朱配合得天衣无缝,也是具多罗太在意近身效果,移动轨迹受限,闷头撞上去,肩上当即爆出血光,随即蒸发殆尽。
荡魔神魔专克魔物,犀利至极,这一击差点儿便将具多罗的肩膀切下来。
以其大劫法宗师的身份,连续两次失手伤在甘诗真这小小真人手中,传出去势必是名声扫地。
具多罗倒不会在意,事实上,他已经达到了目的!
此时,两边的战场,已经合在一起。
杨朱、甘诗真虽属同门,可如今的杨朱,身遭魔染,所用的法门也受到很大限制,刹那间的默契是有,却很难长时间形成合力,否则说不定甘诗真手中的荡魔神锋,就要把他给误伤了。
此时,一直缩在后面的百战真君强冲过来,已没有天域梭上时,任何圆滑亲切之态,而是嗔目扬眉,兵杀战气扫荡,扩及千里,不论敌我,全覆盖进去。
这种大范围的冲击,对甘诗真的威胁很小,然而落在魔潮之中,却自生奇妙变化。周边魔潮竟受其所控,受其加持,聚合化形,分明有明晃晃甲胄附体,又排兵布阵,列布成行。
百战真君便居于战阵之中,时而主持中军,时而冲杀在前,散溢的魔潮,被他整合成一支强军,层层阵列,进退如一,又是不畏生死,虽不成妄境,可实质性的杀伤,却比一般的妄境更可怕。
甘诗真本在魔潮中来去自如,天魔战阵一成,立时受困。
荡魔神锋虽利,却要先切过兵杀战气的防护,才能落在魔头身上,杀伤力有所限制,而对面布阵之后,魔念层叠冲击,再有劫魔、眷属寻隙突杀,一下子将节奏带走。
短短数息,甘诗真竟连中了十余击,若非定心簪妙用无穷,替她卸去天魔杀伐之力,此时还不知怎样。
甘诗真也是硬气,不管中了多少击,手中荡魔神锋法度不乱,也不妄自开启定心簪更强的加持,形如弱柳,神若山岳,不为所动。
“现在的后进都是了不得啊。”
具多罗呵呵而笑,两个战场合在一起,就是要乱掉对方的节奏。
现在杨朱受限于魔染,不能做支撑的基石,甘诗真代替他的角色,做得很稳,具多罗就要比她更稳。
此时的杨朱,却是被具多罗缠住,同样是大劫法宗师的境界,杨朱固然是锋锐无匹,具多罗也是老辣圆融。
尤其他此时,实是极祖的种魔对象,早己不惧生死,更有冻寂魔国加持,杨朱的天魔虚空之法,虽神妙无方,却也是有迹可循,真的挡不住,被一剑穿透,甚至伐动根基,具多罗连眼也不眨,同样是法度不乱。
反正“谢康令”还没进场,论后劲,无论如何都在上风。
看出杨朱对甘诗真的另眼相看,乱其心神也是好的。
“定心簪妙用无穷,就是不知道那位妙人儿的心头血,能支持多久。”
“杨宗主亲身到来,想必是有手段的,可这样束手束脚,让人看了心焦。”
“若是两位都殒身在此,是否可以说,四明宗也要重蹈上清覆辙?”
这些话,一句句地吐出来,让杨朱和甘诗真都听得到,就算没用,也无所谓。
然而几轮冲击、拦截之后,杨朱再次消失,具多罗通过冰寂魔国的加持,隐约感觉到轨迹,想再次阻拦,却发现,不是这一边!
杨朱再现时,已经是“谢康令”身侧,相隔不过数尺。
虚空嗡然震荡,剑意切过,随即消解在“冰寂魔国”之中。
杨朱这是重启两个战场,也是一次决绝的置换。
“真的可以吗?那小姑娘良材美质,我看了都觉得可惜呢。”
极祖话是这么说,可他也知道,加持了定心簪的甘诗真,以其稳重的打法,具多罗等人能多长时间攻下,还不好说。
况且此时,极祖也受到限制,至少他不想与上回在华阳窟一样,在真实之域打得整个真界都知道,八景宫也好,洗玉盟也好,都已经怀疑了,再来一回,真当别人都是好脾气的?
这个支点要保住,至少在得偿宿愿之前……
所以说,杨朱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他真的不喜欢!
念头发散,不减其威。
既曰魔国,自有法度一以贯之,远近如一,内外如一,杨朱的天魔挪移之法,在魔潮之中,固然是神出鬼没,但这滚滚魔潮,同样是魔国覆盖之地,对极祖来说,也没什么。
然而,他还注意到,杨朱的也并没一昧里斩过来,无声无息间,已经撑开了界域。
界域近乎虚无,不是四明宗的法度,当然也不可能是剑修的手段。
相对来说,魔潮受“冰寂魔国”的影响当然更大,拼控制的话,杨朱无论如何不是对手,可问题是,杨朱根本没想着拼控制,而是展开了一轮绞杀!
两类界域的对冲,使得万千天魔瞬间蒸发,狂暴纷乱的魔念,一部分归入魔国,重新化生魔头,另一部分却被杨朱摄走,仿佛是添入了某个不见底的深洞里,有进无出,就算有什么反应,也都在最深处运转,难以看出端倪。
也就是极祖感应通玄,才隐约觉得,是与剑意运化有关。
这就又绕回到之前的问题上去:
究竟是什么剑技?
**********
月底最后一天,求大伙儿月票清仓,让我们站在前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