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夺人之势 为人之先(中)
日复一日,宜水居外黑压压的修士们,也有了明显的减少。
从最高峰时的几千人,滑落到如今的数百人,且还在持续减少之中。
更外围的一片区域,恰好有画舫经过,看到水面上跪人的场面,议论纷纷。
“这边还有人哪,天底下认死理儿的这么多?”
“他们认,渊虚天君不认,有什么办法?”
“嘿嘿,在宜水居傻等的都是呆货,真以还在?”
“不在这儿在哪儿?”
“不是都传么?说他往北去了。”
“往北?北边不都是魔劫肆虐吗?”
正说着,旁边便有人叫道:“知难而进,才是真豪杰!”
调门很高,吐字含糊,显然是有些醉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少有人会和醉鬼计较,不过这条船大,主家请了三四拨人,品流复杂,刚刚从“醉鬼”那边喧喧嚷嚷传来的言语,让这边某人听了心烦,便冷笑道:
“往北去又如何?他一人能起什么作用?再说,真往北去了?北边的哪儿?”
同伴还以为和他交谈,老老实实回应:“没说,这样的人物,怎么做法,咱们这等人怎么能知晓?”
又有另外一人插话:“洗玉盟里就没透出点儿风声?”
这时候,几拨人的话题都统一起来,先前那醉鬼就嚷嚷道:“呸,现在全都在平都玄阳界和昭轩圣界里刨食吃呢,要么就是在飞魂城里看大戏。哪管旁人的死活。”
冷笑那人又是“嘿”了一声:“这话过了啊,各宗在北边也投着人呢!”
这就是针锋相对了。
“醉鬼”也不是真醉,只是难得给人捧成主角儿,有点儿兴奋,脑子思路还算清晰,当下就趁着酒劲一拍桌子:
“魔劫肆虐,从西绕,过五链湖,直抵沧江;
“从东绕,沿拦海山余脉,直抵东海。
“沧江有沧江防线,东海有东海防线,就是东华山那地界,都有封魔防线,就不见湖上这群大爷们有什么建树!
“某些人吹嘘的黑水河、拦海山防线,成了黑窟窿防线、拦空气防线!难道现在要打造‘洗玉湖’防线吗?不对,已经有三元秘阵立在这里,这是,这是……
“是洗玉湖龟壳吧!”
他同伴里有损的,一语戳得一干人等拍案大笑。
冷笑那人当真恼了:“姓董的,老子知道你吹嘘和渊虚天君有旧,可也不能信口开河!”
醉鬼奇道:“你是哪个?”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乱云宗秋石!”
船上嘴巴不饶人的多的是,见秋石抬出宗门压人,便有人便笑:“怪不得恼火,原来真是‘大爷’……等等,乱云宗又算哪门子大爷?你们头顶上的龙门宗怎么办?龙门宗头顶上的清虚道德宗又怎么办?”
“所以是大爷、二爷、三爷?”
“呸,是大爷、二侄子、三孙子!”
秋石眼中生寒,却也知道,这种混乱局面下,和多人吵起来,只会自取其辱,所以他只盯着已经有点儿“醒酒”的董姓修士:
“卑劣之徒!你这点儿本事,能活到现在,全凭着‘三元秘阵’呢,有种,你也出去,学渊虚天君,往北,试试手,练练胆!
“真敢做,同道们还要你一声汉子,老子叫你爷!做不到,就闭嘴、窝着、养养神、晒晒太阳,放心,对你,大伙儿也懒得笑话!”
他也是有同伴的,当下就搏得一片叫好之声。
而受他刺激,董姓修士拍案而起:“我董剡今儿还就认了你这孙子!”
“空口白话!”
当啷一声,一枚玉牌甩在桌上,董剡更解下佩剑,掼在旁边:
“嘿嘿,孙子!你就睁开狗眼瞧瞧,这是什么!“
秋石心中本是一惊,但定睛看去,就是大笑:“步云社的牌子又怎样,老子让你往北,你往南边去?”
“你还让别人闭嘴,开口就是昏话。”
董剡咬牙笑道:“现如今谁不知道,步云社又回来了?而且,正要往北去!”
董剡的同伴也在旁边起哄:“渊虚天君得了死星,是往域外修行的捷径,如今传出消息,说当此魔劫肆虐之时,借死星跳转域外,不收财物,只要天魔的性命、精气,斩杀魔头到一定份额的,就能自如通行,回程都免了税费……乱云宗当年给渊虚天君和玄黄杀剑斩破山门,可不是斩掉眼睛、耳朵吧!”
秋石愕然四望,有的知晓,有的迷糊。
这时候,就有第三方的议论补充:
“如今上清未立,渊虚天君手下缺人,管不得死星,就只委托了三家做这事儿。洗玉盟不用说,剩下的就是步云社和随心阁,三家代收代管。这几日,盟里做得低调,随心阁还只是刚传了消息,步云社的反应倒是最快的。”
“步云社才南下几日,怎么又折返了?”
“根基还是在北地啊,除了洗玉盟控制的那些之外,几处登天路、碧落游的路径,没有比他们更熟的。换了在南国,千宗百派,挤兑打压,日子怎么会好过?”
“我倒听说,步云社为这回和渊虚天君合作,可说是下足了血本。百炼宗、千奇宗都接了大单,专造老董这种牌子,给入社之人使用、更换呢。”
“这又是什么道理?”
一干人中有和董剡熟的,就从桌上拿了牌子,在众人间传看,却又看不出门道。
来回之间,倒是把秋石晾在一边。
此时董剡可谓是扬眉吐气:“甭看了,我给你们说。这牌子有个名目,叫‘锁魔牌’,别的效果不说,击杀天魔后,可将其精气禁锢其中,也能抓活的,但必须是精通符法的才成。
“积到了一定量,就能凭此直入死星了;积得多了,还能到社里、随心阁换东西,那边也认!”
这时候,免不了就要有人捧场,半真半假地感慨:
“呦嗬,这是渊虚天君的大手笔啊!”
“不知道,上面没说,渊虚天君那边也没声张,不过有死星,想来也是这个路数。”
终于,有人记起了秋石,便有人怪笑:
“老秋你要改姓了,其实董石什么的听着也顺耳……”
第一百章 夺人之势 为人之先(下)
秋石此时面皮紫涨,恨不能当即拔剑,将周围这批人等一个个砍翻,但这里与他修为相近的,起码也有三五个,哪能这么好砍?
最终也只能是顾左右而言他,给自己找台阶下:
“渊虚天君做得好买卖,拿财物不说,还要人拿命去换!”
“别说这酸话,你换不换的,是你的事儿;听你叫爷爷,才是大家的事儿。眼下你就是泡醋里,也别想躲过去。”
秋石实在受不了,拂袖而起:
“等他真去了再说罢!”
不等旁人再说,他狼狈而走,一段时间内,都别想再抬头做人了。
他这一走,同伴也都无颜再留,当下就空了一块。不过船上的气氛还是非常热烈,其他人就着刚刚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换通行、换法器、换丹药什么的,都不稀罕,渊虚天君有没有说过,能换上清弟子身份的?”
“这……消息本来就模糊,碧霄清谈后,天君可低调得很。”
“高调之后不低调,等着招灾吗?”
眼看众人话题又绕回到洗玉盟内部那摊子事儿上去,在船头另一角,吴景没有再听的意愿,转过头来,和林双木说话:
“我要往北去。”
林双木眉头大皱:“你别听风就是雨的。”
“我本来就加入了步云社,只不过没往南走,故土难离!如今步云社回来了,还要往北去,我没理由不跟去。
“还有,你看,许泊那将入土的半老头子,都能拜入辛天君座下,拜入八景宫。我吴景也不比他差,为什么就不能咬咬牙、使使劲,拜入上清宗?
“现在进去,怎么着也是个中兴元老吧?”
吴景看着嬉皮笑脸,其实已经有了定见。
林双木更是担忧;“都没听说渊虚天君有个准话儿,是不是还要再观望一阵?”
“他做他的,我做我的,只要是真往北去,同做屠魔之事,还怕找不到相见的机缘吗?”
“你这是异想天开……”
林双木也是无奈,吴景犯起混来,就是这模样,想要劝说,还要好好计较。
哪知他正费脑筋的时候,后面酒气扑鼻:
“兄台豪气!”
也是吴景的嗓门儿太高了,之前与人争执的董剡,此时主动凑过来,眼中朦胧,已是醉了**分。
要说,以董剡阴沉的性子,不至于如此,只是一方面酒是当日北海鲸王酿出的好酒,一众同伴又看在渊虚天君的面上,不断捧他,刚刚更大涨一回脸,自他舍弃绝壁城那小宗派的首脑,义无反顾到北地三湖以来,何曾这么风光?
几方作用之下,他是真醉了。
此时此刻,见谁说渊虚天君的好话,他都觉得是至交,大有相见恨晚之心:
“在下董剡,当年在天君寒微之时,也结了些交情,与旁人不同……”
他醉态可掬,重拍胸脯:“若老兄真有那意思,我厚着脸皮,愿给老兄举荐!”
大部分人全当是吹牛、醉话,吴景这混人却是认真了:
“妙极,刚刚听老弟的意思,是要北上,咱们正好同行,搏一份机缘!”
董剡听得爽快,回手抄起桌上佩剑:“往北好,咱们杀哪儿去?”
有人就嚷嚷:“杀到华阳窟、上清旧地,不怕渊虚天君不收你!”
还有人摇头晃脑,表示附和:“北地乱局,已经压过了四明、象山一线,原属四明宗一脉的各个宗门,几有孤岛之势。华阳山更在其北,可叹诸天法界,已成魔劫肆虐之所。身为上清弟子,渊虚天君难道毫不动容吗,若不复故土,便是上清宗复立,又有什么意义?所以说,去华阳窟好!”
这些人本是起哄,但董剡和吴景,一个已是极醉,一个本就是混人,当下就拍板定案:
“好,就杀去华阳窟!”
一边林双木想阻止都来不及,正跺脚的时候,湖上有高呼声轰传而来:
“渊虚天君在缚龙江斩破魔潮!”
“以分身一日夜间,连斩十四真人,上清灭魔神通无双无对!”
高呼声仿佛是海上的狂风,所过之处,人声如潮,一波又一波,自远而近,渐渐清晰。
这边也是“轰”地一声炸了:
“怎么说的,怎么回事?”
远方混乱的人声中,还是有清亮的嗓门,仿佛是传书报喜一般,拔了起来:
“渊虚天君沿缚龙江北上,与魔潮正锋碰撞,一日夜连斩真人级天魔眷属一十三个,另手刃天外劫魔一头!”
“砰”声大震,随后就是稀里哗啦,酒菜都洒了遍地。却是有人心神激荡之时,拍碎了桌子。
“真的北上了?”
“缚龙江?缚龙江往北是哪里?”
“是九山十河夹谷地,前段时间,南去魔潮回流,在这儿伤了不少人呢!”
“再往北?”
“过了逐天原,就是华阳窟了!”
“真要往华阳窟去?这么快?难道真要单人孤剑,将魔巢扫平不成?”
一时间,船上湖上人声鼎沸,就是宜水居外那些“跪湖”的“呆货”也都得了消息,有的直接站起来,愕然回望。
这时候,后续的消息又传过来:
“似乎不是去华阳窟,听说是折向西北去了。”
“西北是哪儿?黑水河?”
“还远着呢,最近的应该是青锋山,也就是玉景门……遗址。”
“这算哪一出?”
“我倒听说,现在给渊虚天君架车的婢女,就是玉景门的弟子,叫栖真的,或许与此有些关联?”
“也说不定。四年前,玉景门被魔潮冲垮,直接导致魔劫南下的通道被打开,青峰山也沦为魔域。四明宗自顾不暇,想收拾善后都难,如今渊虚天君过去……”
“有可能,毕竟是当年的盟友,存着香火情分。”
也有人笑:“渊虚天君惯是风流,也许是给自家婢妾一个交待?”
此时此刻,有给带偏的,但也有给刺激得热血沸腾的。
董剡只觉得心口火燎,有点儿坐立不安的意思:“究竟去哪里?”
“往北,渊虚天君纵横来去,咱们可没那本事,还是按照前面计划,去华阳窟,只要到那儿,总能碰上!”
“好,十天后,步云社第一批北去的先锋就要开拔,咱们就跟这一批!”
一个醉鬼、一个混人说得兴高采烈,仿佛已经见到了华阳窟,见到了渊虚天君。
旁边的林双木,唯有叹息而已。
但十日之后,队伍行将开拔,北边的消息又变了。
第一百零一章 遍地烽火 生死合道(上)
传到洗玉湖的消息不停在变。
不是说消息不确切,而是消息所指的对象,实在变化多端。
湖上修士先听到,渊虚天君是去了青锋山,可几乎没做停留,立时折向南,顺着南下的魔潮,来了一记漂亮的背刺。
他用的正是在碧霄清谈上,以星罗法展现的符法神通、大日神通,“设伏”于阳光之中,趁魔潮层涌南下之时,突然发动,一举斩杀天外劫魔三头。
就算天魔亿万,这样的损失,在一地一域,也是伤筋动骨,是近五年来真界一方单人所拥有的最佳战绩。只有七年前,四明宗大乱,杨朱身陷重围,力斩五劫魔之时的战果才能稳胜。
杨朱当时是背水一战,余慈是主动发难;且后者仅以分身为之,这一手,就显得从容不迫。
可是,“从容不迫”的日子,也从那一日起就再不复见。
渊虚天君高调的动作,终于惹怒了域外天魔一方。
本来各自为战的各天魔族群,组织起了超过三十位真人及以上的天魔眷属,分流了百万计的魔潮,并劫魔若干,掉头追杀。
这一追就是两个多月,从五链湖到逐天原再到华阳窟,处处激战;
从碧落天域到万丈地底再到法阵禁域,处处伏尸。
到后来,谁也不知道渊虚天君在哪里,只有一次又一次被刷新的战绩,还有不断更换、壮大的追兵队伍。
据情报组织统计,追兵恐怕都换了两茬了。
到后来,一直在四明、象山一线的天魔十三外道强兵,都分出一股,加入追杀,却仍奈何不得。
洗玉湖以北,就因为渊虚天君,给硬生生搅成了一锅粥。
现在,谁也不知道渊虚天君在哪儿,谁也不知道渊虚天君要去哪儿,只能徒劳地跟随着他的“战绩”,东西翻飞,南北穿梭,不论远近,心弦震荡。
毫无疑问,持续两个多月的时间,渊虚天君转战北地,已经压过了平都玄阳界和昭轩圣界的置换、飞魂城的内乱,成为了洗玉湖上最火热的话题。
每一次传来新的消息,都会引发湖上的热议。
当心楼、地化院等情报组织的信息更新到“渊虚天君于逐天原连战十九场,三日夜不歇,引北而去”之时,作为正主儿的余慈,已经来到了华阳窟的外围。
虎辇玉舆隐轮之车在云端不紧不慢地前行,玄黄依旧是红衣童儿打扮,权做车夫,逗弄白虎玩耍,
高空的阳光照在身上,余慈本有些透明的身躯重新凝实,有氤氲之气,如烟霞绕体,自然吞吐,气氛是难得的静谧安然。
余慈就坐在辇车上,在云端眺望。
华阳窟隐没于肃肃阴霾之下,略见轮廓,更多时候,是看到戾气横流、鬼物层生,化为一片死地。
从此往里,便是魔国。
照余慈的理解,魔域、魔国,颇有不同。
魔域者,往往是有规整法则,如东海之下的九宫魔域,相对来说,是比较单纯的攻伐之术,随时可以撤消。
魔国者,天魔之属已有化生之途,只要不打破其中的环境,便可生生不息。可以大、可以小;可以显、可以隐。当年柳观在无拓城、鬼厌在南国,所成者是也。
像华阳窟这样的,幅员辽阔,已成气候,便像是嵌在真界天地间的毒瘤,此时的真界,想凭借天地法则意志自然清除,几不可能。
所以就能看到,天上虽也有雷霆轰鸣,紫电飞落,也只能是在外围弄影儿,更多时候,还是被冲天而起的魔煞之气,搅乱了劫云,难以聚力。
以余慈所见,魔国之中,是纯然的绝灭恐怖之意,外表不显,修士也能出入,但暗蕴杀机,一旦因为“意外”而生惧,魔意必将凿开心窍,施以魔染,招惹魔头,顷刻间送入死地。
余慈已经不是头一回过来。长达两月的追杀中,他已经过来过四回了。
有一次甚至冲到了华阳窟的山脚下,引着追兵,在“诸天法界”的残阵打了个转,斩杀了一头天外劫魔,才又全身而退。
在此期间,曾经将铁阑击成重伤的那个神秘魔门大能,始终保持沉默。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三次四次还是如此,由不得余慈不奇怪。
他几次过来,也曾刻意以神意探查,只是受层层魔意干扰,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难道铁阑那回打草惊蛇,已经走掉了?
正好身边有人,就问起来:
“华阳窟,你熟?”
黄泉夫人的咳声比话音还要早一步响起,没有即时回应。
余慈耐心等着,不急不躁。
连场大战下来,战果辉煌,但他们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这具凝就的分身,已经给砸烂了三回,全靠玄黄护持,才保住核心念头不失,后头有机会重塑回来。
余慈也还罢了,随行过来的黄泉夫人,才真是几次险死还生,纵有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保护,也多次受到冲击余波的伤害。
单只是延生度厄本星咒,余慈就用了两回,才给她续了命,但其身体状况还是以能够目见的速度恶化下去。
虽是夏日方尽,气温尚暖,但她仍是裹在皮裘之中,俏脸苍白,近乎透明。
身体不好,精力不济,黄泉夫人多数时候都是昏昏欲睡,虽是应了一声,却没听清余慈的问话。
“天君是说什么?”
“我是说,华阳窟这边,你知道多少?”
黄泉夫人举目望向华阳窟,略一沉吟,道:“妾身还算了解。自上清破灭之后,北地魔门多有到此布置的,为的就是将此地化为魔国,在北地三湖钉个钉子,为此与洗玉盟多有角力。
“但自我那亡夫踢破地火魔宫之后,倒是都收敛了些,直至天劫重天,魔劫再起,自然生成魔国,倒省了许多功夫,其天数乎?”
余慈哑然失笑:“是啊,这儿已经是魔国了,却不是靠‘天数’,而是你们夫妇帮忙。”
讽刺了一句,余慈又问:“有没有在这儿修行的魔门强人?”
“此地非常长留之所,常年据此修行的,应该没有几个,且都是极度隐秘之事,妾身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不过,魔门心法修炼到高处,他化之力才是正途,各派大能应该将目光放到魔门体系之外。在这里修行的,十个里面倒有九个半,对天君构不成威胁。”
“那半个呢?”
黄泉夫人何等聪明,立时醒悟:“天君可是见过?”
“听说过。”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余慈就将从影鬼处得到的消息,给黄泉夫人说了一遍。
之前没提起,算是个小测验。
接连四回,包括最接近华阳窟核心区域的那次,黄泉夫人都没把那个因素计算在内,如今神色、心绪也都合规合度,看起来,确实不是太了解。
世间也有她不知道的事吗?
余慈倒颇有点儿“松口气”的感觉。
黄泉夫人则有些意外:“照天君所言,至少是一位大劫法宗师,距离自在天魔,也就是一线之隔。这等人物藏头露尾,居于山中魔窟,就常规修行而言,实是有害无益。除非是有特殊法门、特殊动作。
“天君若真想弄个明白,可故意撩拨一番,妾身在旁观之,或可见出端倪。”
“有机会吧。”
余慈知道轻重,如今他身后甚至身前,都还有大批追兵,实在不是再惹强敌的好时候。
“玄黄啊。”
“老爷。”
“今天你用点儿心,护着车上。”
“好咧。”
玄黄挠挠头,往车上回看一眼。
对黄泉夫人这样的人物,还有余慈奇怪的态度,一路随行过来的玄黄是很好奇的,但他谨记余慈吩咐,决不与黄泉夫人说话——据余慈讲,是怕黄泉夫人三言两语就把他给带坏了。
黄泉夫人也很有自觉,很多时候,简直就是个透明人。
但她只要开口,无不切中时弊,多时来的指挥判断,也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若不是她,余慈绝不可能在长达两月的时间里,冲击魔潮二十七回,大战小战四百余次,带动几十上百号强者,依旧来去自如。
而且绝不是四处乱蹿,无有目的。
坦白讲,北上屠魔,痛痛快快战上几场,余慈对此没有心理障碍,甚至还颇为高兴。
更能由此跳出洗玉盟的限制,打开局面。
可有利便有弊,如果有人用抵御魔劫的大义,将他捆住手脚,陷在北方,又该如何?
弄不好,才跳出洗玉盟这个坑,就在北地挖了魔劫之坑,再把他给埋进去!
他是这方面的担忧的。
但有了黄泉夫人,事情就变得特别容易。
从缚龙江到青锋山、到逐天原、再到现在的华阳窟,可说是将北地魔劫西北区域的几个关键节点,“穿针引线”了一番,就像将几个散乱的珠子串在一起。
这“珠串”,带来的不是“漂亮”、不是“秩序”,而是一场限定了范围和强度的大规模战事。
是涉及洗玉盟、八景宫、北荒、南国、东海等各方势力,与魔劫的冲突、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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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遍地烽火 生死合道(下)
由于余慈的活跃,带起了大量的劫魔、眷属往来调动。
而且几次冲击,都抓得准、打得狠,单人的战绩或许比不上北地各宗抵御魔潮的大战,可积少成多,积小胜为大胜,一条线扯下来,单是作为魔潮中坚的天外劫魔就死了近十个。
洗玉湖西北方向的魔潮冲击,因为这两个月的混乱,回流的趋势戛然而止。
阴山派和十三水府难得没有因为内耗而延误时机,抓住这十年难逢的机遇,一举冲断了魔潮中后部,与清虚道德宗已顿足不前有半年之久的援军会合。
不管里面还有什么曲折,一条连接洗玉湖、黑水河的“西北防线”就有了雏形。
沧江防线压力大减,而在南国千百宗门期待的视线下,八景宫与洗玉盟就有关平都玄阳界事宜达成了最终协议,两方暂就平都玄阳界一处,完成了地域交接。
为了保住这片敏感区域,洗玉盟四天八地十五人宗在五链湖以西,亦即方见雏的“西北防线”之后,又设下了层层封禁,建起第二道防线,直接把西绕洗玉湖的魔潮冲断三截。
再算上沧江防线西段,三道大闸立起。
虽然因为魔潮的来回冲击,变得犬牙交错,激烈程度更胜往昔,但形势已大为不同。
瞎子都能看出来,在这一方向,真界各宗已经占据了主动。
而相应的,随着时间推移,浑如水势的魔潮自然东倾,本就吃紧的东海防线压力大增,从最北端的魔门东支,到最东端的罗刹教,到临海的飞魂城、还有更南方的论剑轩,都给调动起来。
原本以飞魂城为中心的一场暗流漩涡,硬生生给压了下去。
据最近几日幽蕊传过来的消息,夏夫人借着突然加剧的外患,暂时压过了各方声音,暂时稳住了局面。
后续的冲击肯定还有,只腹内胎儿如何验明血脉所系,便使得各方争执不休,夏夫人的首脑之位,肯定不如以前那么舒服。
但这种局面保持得越久,作为夏夫人盟友的余慈,作用反而更加重要。
总体而言,这是好消息。
而其发端、却是由亿万里之外的黄泉夫人而起。
所谓有的放矢、举重若轻、因势利导,不外如是。
当然,谁也不是任人牵着鼻子走的老黄牛,洗玉盟各宗高层、飞魂城角力各方更不是提线的木偶,任由人摆弄。
黄泉夫人能够做到这一切,也是动用了相当可观的资源。
若不是这次,余慈怎么会知道,黄泉夫人对于“三大社”中,步云社的掌控力,竟然强到了如许地步?
相应的,从北荒长青门,一路延伸到十三水府的暗线、人脉,更是阴山派与十三水府合力取胜的关键。
这段时间以来,余慈心中转得最多的念头就是“怪不得、怪不得”。
以前他就琢磨,长青门在北荒售卖鬼狱散,将偌大的地域,化为蠹修的乐园,由此积下巨利,却还能坐得稳、坐得住,手握财源,不遗不失。
就算和三家坊等巨头合股,这位子也做得太稳了。
可有了黄泉夫人,有了步云社,有了那些或现或隐,隐隐绰绰的大小势力、人脉,再有那巨大的财力为后盾,这就“怪不得”了。
余慈倒也记起,当初在华严城,曾见过长青门的青松先生与步云社的鲁连见面,关系似乎还比较密切。
原来早在他还是还丹小修之时,便和黄泉夫人的势力,有了这么多的交集,如今再想想当年所经的那些事儿,见的那些人,处处都有恍然大悟之感。
黄泉夫人对他的前尘往事把握之深,也自有其来由。
只不过,仅就目前而言,近在咫尺的黄泉夫人,是由他在掌握,而非其他。
此时,黄泉夫人正往车外看,辇车下劫云翻涌,立起百丈千丈云壁,阴霾四合,杀气敛而不发,就像是封了盖的油锅,里面沸腾,外面只听得一声声的爆音,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烧起来。
环境比较嘈杂,这是魔潮即将到来的征兆。
余慈不在乎,玄黄无所谓,这儿比较难过的,就只剩黄泉夫人一个了。
北上这两月,余慈除了玄黄这个手下第一即战力之外,谁也不带,只带黄泉夫人,既是信任,又是考验,甚至不乏折磨的心思。
这一点,黄泉夫人想来心知肚明。
但她近日来的所作所为,让人无可指摘,也算是劳苦功高,余慈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终于向她问及切身之事:
“你不怕吗?”
“什么?”
余慈捏起她的下颔,在丹药、心法、符箓的支持下,不管黄泉夫人如何虚弱,却依旧保持着“内枯外荣”的状态,肌肤如水,吹弹可破,我见犹怜。
只不过,两边的心思,都不在此。
余慈就问:“这几日,生死之间,你从容得很。但你求到我这里来,不是为了栖身活命吗?”
“实是妾身略懂天君之意。”
黄泉夫人此时,才真正将视线移到余慈面上:“天君掌生控死,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生死枯荣轮转之法,而是在生死之间,寻觅极限,通盘掌握,故而,最需要极端状态,以做观察之用……妾身懂的。”
“你还真懂?”
“玄门、佛门都有类似的做法,他们叫闭死关。还有更玄乎的名目,一曰合道,一曰涅槃。”
“听说过,貌似不算好事?”
“就修士而言,不好,不管是合道还是涅槃,都是摒弃‘我’的存在,但大家修行到最后,不就是要一个‘我’么?在‘无我’之中,见不得‘我’,便是再无前路。
“上清葛祖师那般英才,亦合道而去,合得出不得,自然不好。”
余慈听得就笑:“既然如此,你也不怕?”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黄泉夫人伸手轻掠鬓发,悠然道:“天君是否知晓,玄有合道,释有涅槃,固然是绝大劫关,其实,也是佛祖道尊为他们的传承留下的优待——若真有大智慧、大勇气,可以尝试,从中真正解脱。”
“还有此事?那……”
“历代以来,无人能解。至少就我们所能理解的意义上,从来没有!”
黄泉夫人眸光远眺,指向西方:“便是有,这也不过是一场以‘我’为注的赌博,就算玄门经义再怎么意旨深远,就远佛门法理再怎么严谨周密,到那一步,都是奋力一‘跳’……跳,不好!”
余慈失笑:“你很烦赌博?”
“妾身只是不喜欢那些没些根据、道理的玄虚之事,就算‘道理’本身就是玄的、虚的,能够自洽,也可以。在这一点上,佛门走得较远,十法界的设计,似乎就有这方面的追求……”
余慈忽地心头一动,脱口道:“这也是你的目的!”
此时此刻,他脑中骤然闪掠电光。
照亮的是东华虚空,是碧落天阙的仿品,是那件云气模具,还有什么妙化仙娘、狄郎君、天魔外道……
有某种明明白白的法理,将这一切都包裹在内。
而其核心,就是黄泉夫人!
至于同处辇车之中的女修,却像是说起家长里短般自然:
“妾身要的更实际。不追求什么玄理,也不是帮助谁超脱,研究此事的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所在。”
她的态度实在太平稳,使得余慈都有点儿“大惊小怪”的尴尬。
不过,过程大于结果?黄泉夫人会有这样的“追求”吗?
余慈不知道。
不过,也不用管黄泉夫人究竟是什么盘算,余慈正通过前面那种可谓残酷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将其生死玄机扣在手心。
合道也好,涅槃也罢,都要在他的手心翻筋斗。
等她真想往外“跳”的时候,余慈会让她付出代价。
劫云之上的雷音,一声紧过一声,往往是扭曲撕裂,仿佛是负创凶兽的嘶吼,充溢着凶暴、恐怖的意味儿。
虽是万丈高空,劫云之上,此时已难见天光。
追兵已至,近在咫尺。
余慈从那些玄虚的法理中脱身,重归现实:
“现在往哪儿去,还是西南?”
黄泉夫人切换状态也好生便捷:“西北防线已见雏形,北荒那边已然稳固,不应该再添压力;往南等若回返,于舆论不利;往北,象山宗是要与天君拼命的;至于东方,也不要再添乱了,就往西南去吧。魔潮南下旧路,顺畅。”
余慈嘿了一声:“洗玉盟里可要骂我了。”
“魔潮再临,骂天君的是五链湖的飞羽堡,是沧江的碧波水府,况且也不能明着骂,若非天君,现在平都玄阳界也未必有结果,平空得了好处,不付出一点儿怎么能成?”
黄泉夫人笑吟吟地:“洗玉盟这里,表面上务必爱憎分明,才能让人看懂,才能站住立场。天君自北来之后,何尝与他们尿到一个壶里去?”
余慈大笑,一是黄泉夫人莺莺沥沥说出脏字,别有一番味道;但更合心意的,还是黄泉夫人摆明把人往死里得罪的态度。
“好,我们就再回去!”
第一百零二章 拔山掷岳 兵灾魔王(上)
临时充做车夫的玄黄得令,驱使白虎掉转方向。
余慈又往华阳窟上扫了一眼,黄泉夫人柔声道:
“等天君下次来时,必然站上山巅,俯览苍生。”
余慈微微一笑:“若你撑过这一路,我也给你一个前程。”
“如此谢过天君。”
“到时再谢我吧,如果真心实意!”
信口说罢,再招呼玄黄,那边“哎”了一声,纯化剑意与白虎煞气相合,咆哮声中,有金铁之音,横扫**,辇车如飞,放开狂奔,冲着四面合拢的云壁直撞过去。
两个月来,余慈虽大出风头,却更加清楚,与天魔交战时,自身优劣所在。
所优者,他具备玄门正宗灭魔神通,杀灭魔头,最是便利;身边又有玄黄杀剑护持,就算末法主亲临,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他不得。
所劣者,则是分身不耐久战,玄黄塑灵成功未久,对魔染的抵抗力还有些欠缺。
故而,连番大战下来,余慈就扬长避短,形成了一定之规:
但凡是遇到魔潮,势必左冲右突,游弋不定,绝不死战,以爆发力取胜。
相应的,天魔一方也做出调整,只要是动手,必定四方合围,结成魔域,全力限制他的活动范围,便如此刻。
车至半途,尖利啸叫之声破空碾来,是魔言发音。
余慈曾从幻荣夫人处,学过大略,知道是有“围杀”之意。
伴随此音,两侧阴霾云壁刹那崩摧,分明是缈无所重的云气之属,却硬是带起了海啸倾压的轰鸣之声。
天魔煞气凝如实质,拍击下来,其中灌注的是天外劫魔的凶横意志。
是“老朋友”了……
和天魔打了两个月的交道,余慈也大概弄明白了对方的优劣之处。
对他来说,汇聚魔潮的念魔、煞魔之属,群拥十万、百万,也没什么用处,真放出神通,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杀个干净。
但若魔潮深处,有一两个天外劫魔主持,场面就立刻不同了。
劫魔天生就有“凝念聚煞”的神通,若有特别精擅此道的魔头居中主持,几乎就是展开了一块扩及千里、万里的“天魔界域”,又能随时化魔头为武器、法术、神通,防不胜防。
余慈最初是出奇不意灭掉了一个,后来在“伏击”南下魔潮的时候,预设战场,战果辉煌,加上三个;
后来第一次过华阳窟的时候,上清符法神通勾连诸天法界残阵,又得手一次;
但再往后,分身被打灭三回,才又灭掉两个,难度在迅速攀升。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魔潮深处“老朋友”的出现。
余慈也是从黄泉夫人处,得知其名姓。
“图莫罗。”
这古怪拗口的天魔真名之后,就是一个真真正正在亿万天魔中闯出名号的、令所有到域外修行的修士都为之心惊的魔头:
兵灾魔王。
这魔头,本身是天外劫魔的级数,还没有资格“称王做主”,然而由于其在“凝念聚煞”上的精深造诣,最擅长纠众强袭,打伏击战、歼灭战,不发则已,一旦发动,往往是亿万天魔汹涌成潮,成百上千的修士绝命域外,连几大门阀都吃过他的亏。
在西方佛国,便给它升格,安了一个“魔王”的名号,称其为“兵灾魔王”,可见为祸之烈。
自此“兵灾魔王”接手追剿、主持魔潮中枢之后,余慈确实压力剧增。
有趣的是,打过这些场,两边还未曾真正照面。
辇车疾速奔驰,眼看要撞上前方云壁,辇车上诸般神通显化出来,勾动星辰,不取别的,就取遭劫云隔断的大日。
真界大日是由巫神花费多劫时光,自域外深处牵引而来,又多有“斧凿”而成,绕界而行,迥异于域外星空常态法理,偏不失先天之力。
两相对照,愈能见出巫神在天人九法应用中的玄妙之处。
尤其是本体在域外传回相关感应之后,余慈可谓是颇有心得。
借大日之力成就符法,事半功倍。
对这手,天魔一方吃了不少亏,如今立起劫云,隔断日光,便是有意克制。
然而,这毕竟是在真界之内,余慈何惧之有?
他也不是临时抱佛脚,连续两个月的激战,他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其腰间便佩一件金铃,乃是太上圆光流金火铃符所化。
此符本就是“诸天飞星”符法中最顶尖的几个之一,又以早年解良所授的贯气法,每日行功加持,两月来断断续续,也有四五十遍,几乎是到了他这具分身所能控制的极限。
此时不需刻意,铃声响起,百丈范围之内,便再无一个念魔、煞魔能立得住身,不论有形无形,纷纷散开。
壁立劫云,也随之崩溃一角,辇车顺势就撞了过去。
辇车飞奔如光如电,然而刚闯进云层空隙,便有乌黑长矛飞空,直贯过来。
锋芒倒不甚刺眼,而是凝如墨滴,且无声无息,盖因其速度远超音速,迎着车势,相对而行,更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此矛便是天魔煞气所凝,不知里面聚了多少念魔、煞魔的精气,对修士而言,就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余慈没有动作,玄黄闷头驾车,也万事不管。
可那矛尖在白虎额前数分,便倏然隐没,再现时,已经在辇车之后。
长矛去势不减,一往无前冲着后方合拢的魔潮贯入,破开大洞,转眼不见。
这时候,天空中才响起郁郁雷音。
余慈腰间金铃跳动两下,节奏略有变化,是对近在咫尺的凶横魔意的反应。
他的虚空神通是以心内虚空为本,若用魔门分身,即鬼厌,是幽冥九藏秘术。像这具分身,还是欠缺了点儿,不过短时间内,扭曲虚空还是能做到的。
只是“兵灾魔王”聚合魔煞的造诣,也是不浅,同样可以干扰虚空,双方角力,始终在一线之隔,一个弄不好,就敢被贯胸而入。
能这么“行险”,也是近日来余慈对这具分身和相关敌情掌握越来越准确之故。
两月来,连场大战,频率之高、力度之强、层次之深,是余慈有生以来的首次,非常过瘾,也大有所得。
本体在域外的感悟可以传到分身上,分身的感悟同样可传回到本体。
二者交融,彼此增益,他这段时间来的进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并不为过。
另一方面,他的心神也是空前地专注、集中。
涉及北地大局,涉及天下大势,涉及各宗各派利益、势力消长,以及黄泉夫人这等智谋之士的心思变化,他不精、不通、不懂。而且,这份差距绝不是短时间内所能追上的。
舍长就短,则事倍功半。
目前,余慈只能去追求那些他所擅长的、可以“彻底掌握”的部分——也就是在境界、在层次、在法则上的感悟和相应神通,以及那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丰富杀伐经验。
在当今之世,他所能掌控的,只此而已,焉能不珍惜?
每一场战斗,不管是紧张还是轻松,他都倾注了十成十的专注,钻进入、融进去、透进去!
魔潮滚滚而来,黄泉心思如渊,看得冷漠;玄黄是天生凶器,看得自然。
唯有余慈,情绪飞扬,也学那“兵灾魔王”,一声长啸,因无法把握全局而积下的块垒,便在啸声中挥发殆尽。
大日强芒如火,飞投下来,在车畔形成灼目的光圈,再急剧扩散,仿佛滚烫的刀身,切过油脂,当者披靡。
魔潮中有扑出来的真人眷属,在扑面而来的太阳真火面前,也只有退避一途。
不知厉害,硬抢上来的也有,却是转眼周身浴火,遭了魔染的神魂都要给烧透。
玄黄只是瞥去一眼,便将其斩落,又增了战绩。
真人级别的眷属,真的是过来送战绩的。
余慈也好、玄黄也好,一者具备灭魔神通,一者具备纯化剑意,都是直指魔头最虚弱处,应付这些“东西”,可谓得心应手。
一路追杀下来,死在他们手上的真人眷属,已超过四十个,部分是魔劫起后,新近魔染的;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多年来一直游荡在外域,趁天劫、魔劫并起之机,蹿入真界来的。
“北地舆情图”上,地化院甚至专门列了表,言述近一段时间以来,死在他手下的这些“眷属”。
来历最久的一个,甚至要追溯到四劫以前,万多年来,被这些眷属害死在域外的修士,绝不只是百人、千人的规模。
余慈的名声因此更上一层,毫无疑问,这里也有黄泉夫人的功劳。
可惜,现在不是计较名声的时候,虚空中又传来魔吼之声,味道和“兵灾魔王”的感觉不太一样。
未等细品,余慈头顶一暗,抬眼看时,却见黑深深的山岳劈面砸来,这不是魔头凝成的神通,而是真的……
真的山岳!
仓促间,看不出多大,可黑沉沉的倾压下来,阴影起码超过数十里方圆,重量冲力更难估算。遑论山岳之上,还有硬生生拔断的地脉余气,与高空混乱的元力相激,雷声轰轰,缠绕着紫蟒般的雷火,轰然而来时,方圆数百、数千里的虚空都在呻吟。
拔山掷岳大力神通!
第一百零二章 拔山掷岳 兵灾魔王(下)
如此神通,绝不只是纯粹力量的碾压,更有时机、气机的精到把握,让人避无可避。
恢宏之势,在天魔族群中当真罕见,莫不是哪个遭染化的眷属?怕不是大劫法宗师的层次……
余慈心中念头一闪而过,玄黄已经发力,强横剑力劈空,不取飞来山岳,不取掷山强人,专取这山飞来之势存在的根本。
刹那间,虚空中崩弦之音,仿佛是数十根弓弦次第断开,整个虚空立时为之颠倒错乱。
以凶横之势压来的山岳,莫名错开一个极大的角度,仿佛是被高空罡风“吹”偏了,擦着辇车的上沿抹过去,再轰然压落。
后方,山岳没入劫云深处的刹那,乌沉沉的云团整个都亮了起来,电火的痕迹烙印一层又一层,清晰呈现,将千里劫云都染成了紫红色,其中央就是山岳巨大的阴影。
然后才是惊天动地的雷鸣。
恐怖的气爆掀起了狂风巨浪,这回,就不是天魔煞气卷起来的“海啸”了,而是厚重劫云最直接的动荡。顷刻之间,辇车后方,裹着不知几千几万天魔的云气乱浪,便给扫荡一空。
辇车周边,大日霞光波荡不休,带起的沉重压力,就算是经过辇车的层层消解,依旧让黄泉夫人呼吸不畅。
但也仅此而已。
“干得漂亮!”
余慈夸赞一句,玄黄笑嘻嘻地受了。
剑修之法,针对天之三法衍化,剑光所至,无物不破,亦是无法不破。
可使山非山、日非日,风不再是风。
正如《上真九霄飞仙剑经》上所言:“一剑抵天,非抵天也,实天已非天是也。”
我剑所指,我心所向,天地乾坤,为我颠倒,剑修之所能为也!
当然,直指天地法则的剑意,造成后果,往往也是让人头大。
当天地已非天地,又让其中之人如何自处?
玄黄这一剑,不但“吹偏”了山岳,也使山岳所经的千百里虚空尽化为不可预料的绝地。
混乱不堪的天地法则,一时半会儿是修复不过来了,从辇车上往前看,光影错乱,已经悖离了日常的法理,生就的连锁反应,使大片虚空向浑沌迷蒙之域转化,谁也不知里面是个怎样的世界。
后方魔潮因山岳坠落引发的雷暴,后力不继,前方冲过来的魔潮也要避让。
辇车不避,径直冲入,一应混乱法则带起的乱流,通过大日霞光之后,都暂时平复,回归正轨。
这种情况,看的就是余慈对于天地法则构建、衍化的造诣。
他自然是不惧的。
不过,对面同样有一位,面对一片混沌的虚空,不闪不避,径直冲过来。
也亏得余慈重构法则来得顺畅,否则还看不清楚。
那家伙类肖人形,却高逾丈二,全身都包裹在金属盔甲之内,密密实实,不见丝毫皮肤显露在外。然而其身外蒸腾成雾,隐透紫光,细看出,实是化出了一个个凶陋鬼面,变幻莫测,极显痛苦凶戾之状。
相较余慈所经之处,波澜不起,这位就要强横多了。
那些错乱法则带起的破坏性力量,甚至连紫光气雾都攻不破——当然,破不破只是形容,法则层面的冲击,不是这么简单。
用“天人九法”的理论观之,对面那家伙似乎有种独特的神通法力,一切法则及于其身,都撼动不得,相反,其身触碰法则,则是摧枯拉朽,仿佛是与天地虚空格格不入的异类,其身与天地法则隔绝,专为破坏而来。
一路杀到近前,其间玄黄曾试发一剑,两边直接碰撞,当真是强对强、硬碰硬,虽是破开了紫光气雾,但也只在盔甲上带起一溜火花,倒是搅得四周虚空愈发混沌,让余慈多耗了一把力气。
对方冲势稍挫,但很快又加速冲上。
余慈盯着那一层仿佛是鬼面层叠的狰狞紫雾,终于是反应过来:
原来也是见过的,在东华虚空……
金刚魔俑。
这玩意儿是天魔十三外道之一,非常难缠。当时在东华虚空,余慈印象也比较深刻,其具备“不坏金身”,又力大无穷,内里有天魔寄生,压过三五个真人修士,毫不费力。
东华虚空那个金刚魔俑,似乎还不是正牌,只是狄郎君的“作品”。
相比之下,眼前这家伙的气息就要厚重凶横得多,品阶似要更高,而且在里面寄生的天魔,层次也非常了得。
其战力,说是一位大劫法宗师,并不为过。
劫法宗师级数的金刚魔俑近身冲击,其威煞就连不擅此道的地仙都要头痛,否则也不会位列十三外道个体战力第一……当然,破神蛊是特例中的特例,不计算在内。
余慈的视线在其身外的盔甲上扫过,倒是翻出了另一份相关的记忆。
金刚魔俑为天魔外道,所生所长,悖逆天法,甚至比天魔本身都要更遭真界法则体系排斥,本不能进入真界,然而眼前这位,全身披甲……什么甲胄能超过金刚魔俑自具的“不坏金身”?
若余慈所想不错,这副甲胄起不到防御作用,只是为了隔绝天地法则意志的探测和绞杀,只一具甲胄,价值恐怕就不在金刚魔俑本身之下。
全身披甲的金刚魔俑,真界中是有记录的。
据说当年在青锋山,就是被这个大家伙做先锋,以其无以伦比的力量正面冲击,才导致洗玉盟在当地的防线全面崩溃,位列“十五人宗”之一的玉景门,也在此役中破灭,门人死伤十之**,可谓是血债累累。
自青锋山之战惊鸿一现之后,此獠便再不复见。多年来,洗玉盟一直找寻不果,不想竟在此地重现。
看得出来,天魔一方还真是在乎他啊!
被一个最精擅近身搏杀,有不坏金身的大劫法宗师近身?
余慈本就是以近身搏杀起家,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畏惧近战,然而此时他的本体远在域外,身边第一战力玄黄,还要控场支援,不能被限制住,还真有些麻烦。
对面的“兵灾魔王”,应该也是窥准这个问题,几次交手中,都不计损失,派遣真人眷属冲击,以弥补魔潮的不足。
而等到金刚魔俑增援赶到,立时将主动权扳了回来。
余慈还有真些头痛。
就算这大块头不以机变灵活见长,总要比飞掷的山岳灵动许多,而且天生具备“金刚”神通,一应法则都极难作用。
这一点,当年在东华虚空所见的那头,可是远远不如。
面对此獠,玄黄故技难施,目前余慈二把刀的虚空神通,也不好得手,只能是以硬碰硬,弄不好就是一场缠战。
兵灾魔王既然放出这个大杀器,想必绝不愿意空手而回。
金刚魔俑的速度是致命伤,在追逐战中,发挥不出长处,若是别人他不担心,可“兵灾魔王”既然敢拿出这玩意儿来,势必已经造好了局,等他跳进去。
余慈当机立断:
“那就走!”
辇车不再前行,而是直接下沉,迅速穿透了混沌虚空区域,撞入下方仍深不见底的云层之中。
由于前面金刚魔俑拔山掷岳的神通冲击,周围魔潮的天魔密度,已经降到了最低,辇车几乎是毫无阻碍,便一路杀到劫云深处。
漫天劫云,不但范围周覆真界,厚度更可达十里、百里、千里,里面既翻涌着毁灭性的力量,又孕育着法则的活性,几乎自成一个世界。
没有哪个长生中人,愿意到劫云中“游荡”;与之对应的,天魔也是一样。
莫看魔潮来时,劫云上层云立如壁,巍峨雄峻,仿佛是任魔头搓扁捏圆,其实以“兵灾魔王”的能耐,也只能是以天魔煞气压制劫云最“表面”的一层,借力施为,造出声势。
一旦深入,劫云中的雷霆霹雳,可是不认人的!
余慈如此脱身,多少有点儿出人意料,不过,金刚魔俑的行动模式是直线条的,就算寄生了天魔,增加了灵性,也是一样。
那家伙想也没想,也是一路追击而下。
劫云深处,时时酝酿、翻滚的毁灭力量,对谁都是阻碍,余慈这边受的影响似乎要更大。四面八方都是雷霆电光,虎辇玉舆隐轮之车的速度发挥不出来,金刚魔俑倒是百无禁忌,硬顶着电火轰击,越追越近。
而余慈也能感应到,劫云之上的高空中,“兵灾魔王”正透过金刚魔俑,锁定余慈位置,调整魔潮流动分布,不管他从哪个方向冲出来,都要受到迎头痛击。
黄泉夫人的轻咳声响起,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里,细若游丝。
余慈瞥去一眼,没有与她说话的意思。
战前战后,黄泉夫人或许会发言、建议,但在战时,从来都如泥雕木塑一般,绝不开口,因为开口也没用,反而会干扰了余慈的灵机和判断。
余慈看她,只是在评估其身体状况:
可惜,还差一点儿……
他不再多想,心神与驾车的玄黄相接,辇车当即又偏转角度,向斜下方激射,速度骤增。
金刚魔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埋头狂追。也就数息时间,便越过余慈加速之初的位置,继续向下。
偏在此时,它眼前昏蒙的云气骤然消散,有寒意生就,眼看处,分明是一片阴幽幽、碧沉沉的水波,径有百丈。
感应到金刚魔俑的气息,“水面”上寒意不减,却有沸腾之势,但见千百气泡迸裂,溅出的哪是水珠?
分明是灼目的电浆!
第一百零三章 行天灵鼓 虚空无量(上)
电浆雷池,凝如实质。
关键是,它出现得太没道理,偌大的“水面”,就这么突然显现,谁也不知,它是何时布下,如何隐匿,不为百万魔头所察知。
金刚魔俑闪避不得,一头撞了进去,溅起大片电浆。
其身外盔甲,看似金属,其实材质特殊,并不导电,然而在此雷池之中,电光也已在绝大的法力之下异化,才不管你是什么材料。
当下便有强芒缠绕,滋滋有声,仿佛是千百妖蛇缠了几万圈儿,上上下下,烙了不知多少焦痕,虽没有即刻绞碎盔甲、紫雾,却也缠得金刚魔俑脱身不得。
雷池中波翻浪涌,金刚魔俑就像是溺水之人,时而挣出,时而灭顶。
耽搁到这里,虎辇玉舆隐轮之车早就潜入劫云更深处,不见了踪影。
金刚魔俑见状,情绪暴怒,厉啸出声,其声势甚至瞬间压过了轰隆雷鸣。它双手合拳,就要砸下,像它那拔山掷岳般的神通伟力,只要能发得上力,径不过百余丈的雷池,十有**要给轰成破烂。
然而,便在它力道将发未发的微妙间隙,忽有寒意,自虚无中来,几如幻影,穿透层层电浆,速度竟是不减反增。
一声低哑破音,寒彻剑气穿紫雾、透铠甲,其势不止,自其头部眼角位置,斜贯而入。
这还是金刚魔俑超卓的战斗意识发挥作用,在危机到来之前,本能地偏转角度,让过了正锋。
饶是如此,锋利无匹的剑气依旧发挥了可怖的杀伤,在金刚魔俑几乎是金属块般的脑袋里折射扭曲,整体上偏了一个大斜角,再自脑后破颅而出!
换一个人,早死个干净,但金刚魔俑的“不坏金身”却也不是白给的,受到这样的伤害,反应上也没有受什么影响,再次发力,重拳挥击,转而轰向刚刚现身出来的那团红影。
红影凭空位移,避过重击,在雷池外围现出身形,却是玄黄。
他不知何时离车潜回,趁着金刚魔俑受制于雷池的时机,痛下杀手。
虽然一击未能建功,可没关系,强绝的剑意伤不了金刚魔俑,对寄生于其中的天魔而言,却几乎是灭顶之灾。就算有“不坏金身”层层削减,还是将其狠狠重创,一条命顷刻间就去了大半。
更重要的是,剑气气已经穿透了铠甲,金刚魔俑激怒之下愈发暴烈的魔气,再无遮蔽,已是引发了天地法则意志的强烈反弹!
金刚魔俑还要重拳连发的,可它都没机会轰出第二拳,万千雷霆便在同一时间迸发出来,千里云层便像是蓦然点亮的“灯笼”,紫红的光芒照亮了天空,仿佛是天火铺开,便是数万里开外,都能看得见那耀眼的血色的光边。
而围绕着金刚魔俑的方圆百里虚空,已经近乎崩溃,雷霆飞击蹿动,因为太密集,都来不及轰到金刚魔俑身上,便在虚空中彼此交织碰撞,已经不再是闪电的模样,而是一锅沸汤,迸出有如实质的电浆,倾倒入本已在金刚魔俑重拳下塌了半边的“雷池”之中。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池破化湖,湖又成海,无尽量的电浆将金刚魔俑淹没。
金刚魔俑在电浆中剧烈挣扎,它身外的紫光气雾本是魔意戾气显化,此时已经尽都抹杀干净。
问题在于,它的盔甲竟然有自愈之功效,虽是最初泄露魔气吃了大亏,可就是这几息的功夫,竟重新封闭,隔绝了魔气。
“金刚”神通抵御法则作用上,也有着先天的优势,在渡过最初爆炸式的冲击后,天地法则意志的灭杀力量也开始衰弱,这边摆脱不得,那边也难以湮灭,两边算是陷入僵持。
玄黄一击得手,便向后飞退,险之又险地让过了雷霆肆虐的核心地带,追着辇车去了,不多时便重新坐在车辕上。这么来回折腾一番,余慈一行已乘车在劫云深处飞遁数百里。
其实,余慈也好,金刚魔俑也好,两边都在挑动天地法则意志的“底线”,
看起来,余慈要更高明一些。不但设了局给金刚魔俑“享受”,便是在驱动辇车奔驰之时,面对横空而来的霹雳雷霆,总能先一步驱车闪过,仿佛是有预知之能,十分神妙。
这里是有一行人“成份”的缘故:
黄泉夫人不说,就算是送到天雷底下,人家都未必愿意搭理;
余慈在此的只是一具分身,又受十方慈光佛愿誓所限,锁死在真人境界;
玄黄刚过塑灵天劫,还远没有积累到要再挨劈的程度。
不过,能在劫云核心地带,这样“片叶不沾身”,也不简单。
说是“预知”,不算恰当。
黄泉夫人在车上,就看到有许多回,电光霹雳几乎就要轰在他们头顶,却是莫名扭曲转移,轰到别处。
且不是一次两次,还是不可计数。
还有之前的电浆雷池,其藏形匿迹之术,当真是神乎其神。
在以前的追杀与反追杀中,余慈从来没有显露过这方面的能力。突然使出来,就有出其不意之效。
想来“兵灾魔王”眼下也是十分头痛。
黄泉夫人所想的,也不只是这些。
在她看来,在牌桌上,翻底牌的时候,就是要见胜负的时候……余慈这张牌,是不是掀早了呢?
劫云范围之外,魔啸连起,那是兵灾魔王重新布置魔潮阵势。
对兵灾魔王来说,魔潮覆盖千里、万里,又以种种秘术干扰虚空,等若是一座巨大的无形牢笼,一时不虑余慈脱身。
换句话说,兵灾魔王拥有十几次、几十次的机会,修正他的布置;余慈只要有一次失误,被困住片刻,让金刚魔俑这样的家伙缠上,可就要麻烦透顶。
不多时,远方的轰鸣便清晰起来,辨认方向,那是华阳窟周边的魔国区域。
其恢宏魔意煞气冲霄而起,吸引了天地法则意志的“注意”。
相较于魔潮,显然还是“魔国”的份量更重些。
很明显,兵灾魔王在那里动了手脚,使天地法则意志的着力点倾斜,缓解这边的压力,思路清晰,有条不紊——池子的水混了,就不要下水,直接放干净就好。
这是充分发挥其所具备的压倒性力量,不给余慈任何混水摸鱼的机会。
兵灾魔王也不只是会“抽水”而已。
当天地法则意志的“注意力”有所偏移,对余慈一行人的掩护效果开始减弱的时候,汹涌的魔潮,便开始切入劫云外围,重新接掌这一方虚空的控制权。
中途,更有十万、百万天魔现身出来,化为种种生灵形态,向天空顶礼膜拜,赞礼之声,就是隔着厚重的劫云,也清晰可闻。
听到这声音,余慈和黄泉夫人都是一怔。
余慈甚至都顾不得敛藏神意,将感应放开,直指劫云之上。
云层之上,魔潮之上,本是放射着无尽光和热的大日,莫名消隐,代之而起的,是一方不断扩展的无边星空,
伴随着百万天魔的赞礼声,星空周覆百里、千里虚空,却是出奇地澄澈。其间又有星辰、世界,种种生灭,有形无形的轨迹、变化,共聚为统一的法理,化为无边威能,镇压一域,锁定一切虚空变化。
辇车上,余慈仰头上看。
他视野之中,尽是乌云雷霆,此时此刻,却视若无物。一切五感六识、神意感应,都锁定在那不断扩张的“星空”之上。
这等针对于虚空的神通法力,莫名引起他意念层面的某些共鸣,另有凛冽寒意,直透肌骨。
如此独特而熟悉的感受,深藏在他的记忆里,可一旦受了刺激,却是概念清晰,鲜活如故:
无量虚空神主!
曲无劫,或者说,曲无量?
这算翻脸吗……是了,对此时的无量虚空神主来讲,又哪有翻脸这一说呢?
刹那间的微妙滋味,只有余慈一人能够品尝。
不过,他的心思很快就回归现实:
兵灾魔王借无量之神通?
两边也能尿到一个壶里?
余慈本是疑惑,但很快又醒悟过来,神意在天地间跳变几次,切过魔潮深处,虽是受了部分腐蚀,却也有所得:
这等法度、结构,似乎是有魔门中人配合!
这是与虎谋皮啊……世上还有这种奇葩?
天魔虽然也有灵智,也可以形成较为严密的社会形态,但其情理、法度、道德,完全是另一个层面,修士是理解不了的。唯一能理解的,就是其最为凶残无情的一面。
正因为如此,就算是真界魔门,和域外天魔也是天生的对头,没有任何道理好讲。反正一切的“交流”到最后,都是个“他化”或“魔染”的下场——两边都一样!
也是这样,就算无量虚空神主是元始魔主亲封的胁侍,却因其出身真界,同样不受域外天魔待见,保持着基本的“尊重”,已经是很给面子。
像现在这般,以赞礼之法,借无量虚空神主法力神通,布置阵势封禁……
要是域外天魔都如此做法,真界再大,也早就给它们啃成渣子了。
第一百零三章 行天灵鼓 虚空无量(中)
不管怎么说,兵灾魔王预做的准备,拿出的手段,大大出乎余慈的预料。
随着虚空遭受禁锢,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便在有形无形之中,受到了层层阻碍,前行速度为之骤降。
而且,短短数息时间,无量虚空神主法力所及,已经触碰到了金刚魔俑所陷的区域,并迅速波及了那边的虚空结构。
不管“雷池”的规模如何膨胀,总还是需要虚空的支撑。
无量虚空神主法力过处,等于是将“容器”的性质改变,盛着“沸油”的瓷碗变成了纸碗,电浆雷池一时间岌岌可危。
这还不算完,兵灾魔王以魔言指令,呼喝“起”字,浑茫星空之下,滚滚魔潮就此辗转变化,顷刻之间,便当空立起一座坚城,城下黑潮翻涌,舟楫难渡。
更重要是法度森严,依稀与祭台仿佛,又似是种魔法门最高成就之一的天魔殿,周边天魔一层层化现,各具神态,各有法度,虽是魔域,几成魔国。
赞礼之声再起,更广阔的天地极处,星空无垠,充为坚城背.景,不似人间。
天魔一方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将无量虚空神主的法力集聚。
再往前一步,便能凝就法相,不过,兵灾魔王到此为止。
因为在当前局面下,真要是立起了无量虚空神主的法相,周围天地大劫的压力,恐怕就倾注过来,得不偿失。
它选择了中庸一些的做法。
余慈就“看”到,坚城的城头之上,忽有一人飘飘然上前,望空揖礼。
其形态举止气机等,与天魔之众完全不同,分明就是个大活人。
自然,这就是那个与天魔“同谋”的奇葩了。
余慈眉头微皱,刚刚神意探测之时就觉得古怪,现在只有更甚。
这家伙……是不是在哪见过?
此人黑袍罩体,只露出头面,披头散发,脸上魔纹层生,部分肌骨甚至因纹路而扭曲,丑陋之余,更显妖异古怪。但他举手投足间,却是规矩合度,一丝不苟,做了全套祭礼法度。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过程中,他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
而到最后,此人再次望空揖礼,倏然睁目,俯瞰下来。
对他来讲,数百里劫云同样如若无物,不管隔着怎样的阴云雷霆,其眼神仍旧和余慈的视线对撞在一起。
其实,“眼神”之称,不甚恰当。
这人眼中,没有瞳仁、眼白,甚至不是正常人的眼睛,而是一片浑茫星空。
显然,他是把无量虚空神主的神通法力,引入其间,更有巍然恢宏之力,自中而发,通感化音,耳闻不得,却是直透神魂层面,语曰:
“虚空无量!”
余慈分身轰然震荡,高空中,那魔门修士神意冲击发动,顷刻间扫荡千百里。
且他借助无量虚空神主法力,控制天地法则、虚空结构,异化神意传导的介质,最大限度增加跳变躲避的难度,逼着人以硬碰硬——是的,这才是余慈眼下最致命的弱点!
境界不如、神意修为不如,如果连跳变的机会都不给,那么,在神意攻伐之间,余慈简直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往来这么多回,兵灾魔王终于是把他给看透了!
余慈却也不会束手待毙,心念一动:
“玄黄!”
红衣童儿应声而起,剑光如虹,飞拔万丈,所过之处,一应神意所经之法则介质,都给斩断,周围无形压力登时为之一弱。
这一手正是当初影鬼应对华阳窟无名魔修强者的做法,而玄黄在如此近距离之下,还能做得干脆利落,比当初的影鬼要强多了。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虚空神通,源出于“天之三法”中的太虚之法,按照余慈的理解,太虚即宇宙,亦即上下四方、古往今来之谓也。时光不可追,世间极少见作用于时光之神通,再往下排,便是虚空法则、神通。
从另一个方面讲,天地宇宙的法则,与其说是用虚空来“承载”,不如说本身就是虚空的一部分,故而“自辟天地”的神通便给摆入了最高层次。
对于虚空法则的利用,世上罕有能过于无量虚空神主的。
玄黄塑灵之后,剑意虽纯,却也远没有到当年曲无劫的程度,况且,某种意义上,这不是对上两人联手了吗?
果不其然,玄黄超尘拔俗的剑道神通,也未能长期见效。
虚空中被斩破的法则,随灭随生,其间神意宛如潮汐,前一波弱去了,后一波又压下来,此去彼回,无休无止。
余慈一行人便如乘孤舟,困于茫茫深海,莫说玄黄不是堤坝,就算是堤坝,狂风暴雨之下,也挡不了四面的大潮的。
余慈还好,辇车中黄泉夫人捂住嘴,指缝间溢出血来。
神意冲击并没有针对她,但余波所及,已经近乎致命。
见她状态,余慈倏出一掌,轻击在黄泉夫人胸口,指缝间有灵光如链,上系玉颈,垂了一个似玉非玉的物件,仿佛是辟邪样式。
说白了,就是个护身符。
说也奇怪,护身符一挂上,黄泉夫人压力顿消,终于是缓了口气上来,用丝帕拭了唇间血渍,但极度虚弱之下,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也做得缓慢滞涩。
余慈的做法,也只是权宜之计,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船翻了照样完蛋。
怒潮般的恐怖魔念碾压过来,依旧是直指余慈,根本懒得理会黄泉夫人。
玄黄挥剑再斩,但连续几十波“巨浪”冲叠,又有虚空神通作用,玄黄自保无忧,可要再护住两人,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神意冲击轰然而至,辇车上,黄泉夫人身外放出莹莹光华,抖荡之际,总算是挡下来。
而以辇车为中心,百里云层轰然动荡,冲击波横扫八方,硬扩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这正是玄黄护持难以周全的表征。
余慈分身便在黄泉夫人身旁,明灭不定,清晰时,与常人无异;黯淡时,几乎透明。
这是他一直以来避免的情况,但终究难逃。
玄黄本待施以援手,可星空之下,魔煞聚形,攻势如狂风暴雨,那巍巍坚城,甚至推动着黑潮,碾压过来,其占地远超百里,太过广大,以至于不过数息时间,已到近前。
堂堂大势,完全以力压人,最难应付。
玄黄小脸紧绷,站在辇车前辕上,身形不动,自有凛冽剑意,冲拔万仞,但凡有魔意近前,必被他一剑斩落;任黑潮层涌,都近不身,可想要攻破黑潮,杀出一条前路,也是不能。
这是僵持,是对余慈一方最不利的局面。
随着坚城靠近,阵势不断完善,魔门修士对借此无量虚空神主的法力神通也愈发地运转如意,尤其是后者,汇成的恢宏魔意,某种意义上几若无量亲临,两边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本来这种法门放在神意攻伐之上,变化较拙,和楚原湘、武元辰这样的宗师对战,往往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可现在的情况是,兵灾魔王拿出来的牌面,是压倒性的,差不多能倒换出三五个大劫法宗师来,据情报显示,他调动了象山派战线的主力,真不是说说而已。
再加上层层算计,形成了偌大的伏击圈,要的就是让余慈等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再过数息,玄黄忍不住扭头,征询意见。
可就在这瞬间,余慈似乎是终于到了极限,分身如气泡般幻灭。
玄黄呆了一呆,但这种情形,两个月来也经了不止一次,纯化剑意当即圆转变化,要护住余慈暴露在危境中的核心念头。
然而这回,他捞了个空。
余慈的核心念头,竟是不见了……
便在玄黄傻住的刹那,黄泉夫人胸前护身符爆出闪光,随即便如同液态的水银,流动而下,便贴着黄泉夫人,辗转化形,很快就有一个小人模样,正是余慈。
这是天垣本命金符中的替死神通,走的是出有入无飞斗符、虚空神行符、隐沦飞霄符、解形玄变符这一脉,放在这里,都有些大材小用,效果却是极好,顺势就脱离了无量神意的锁定,得了一个空当。
不过,十多劫来,上清宗与天魔交战,各种手段,也难瞒过人去。
高空恢宏神意,只是略一盘转,便又发现了目标,轰然压落。
余慈倒还罢了,真正的苦的,是黄泉夫人。
她娇躯剧颤,便似被狂风吹折的小花,一声不哼,软倒在辇车之内,生机元气如风中之烛,仿佛再加一点儿力气,就要彻底崩灭。
可问题在于……
世上为何总有这么多“差一点儿”的情况发生呢?
依旧是“小人儿”模样的余慈,负手安居于黄泉夫人胸口。
刚刚送出“护身符”,借此与黄泉夫人生机元气密切勾连,感受得愈发清晰。
不错,黄泉夫人确实是奄奄一息,可这“一息”之力,可不寻常!
此时,他能感受到黄泉夫人的心跳,固然微弱,但深透其中的“真意”或曰“节奏”,却至始至终,没有任何改变。
无量神意攻伐之势愈烈,黄泉夫人已是五痨七伤,可真正核心处的生机,便如一朵不灭的灵焰,任他风吹雨打,始终是惯来的模样。
第一百零三章 行天灵鼓 虚空无量(下)
这下不但是余慈,便是高空中运使无量神意的魔门修士,也生出感应。
他莫名有些不好的想法,再加上本来目标也不是旁人,正要调整,“一发千钧”的危险状态,已经向着不可逆的方向滑落。
黄泉夫人已经沉寂不动,余慈这种距离,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开始下降,一应肌体基本活动都已停止,可她死了没?
没有!
至少在余慈所认知的层面,没有!
“一息”如“一发”,吊坠生死,逆天地之法度,其重何止千钧,万钧?
可它依然做到了——即使濒临崩盘、即使后力难继,但此时此刻,终究是吊住了。
也因此,再也维持不住在黄泉夫人体内的“笼统面目”。
仿佛是绝世神兵,皮鞘破裂,才显现锋芒。
适时也,恰逢魔门修士调整无量神意的当口,有所起伏涨落,这么一个微小的空当,也给揪着,气机牵引,此消彼长,且是一发不可收拾!
“呜!”
风啸声平空而起,近在咫尺的余慈,霎那间仿佛是落入了无边无际的莽苍山脉深处,风过山林,松涛阵阵;恍惚中又似来到浩缈大洋之上,观海雨天风,身如孤舟,茫然不知方向。
山海之变,雄浑壮丽,尽在其中了。
陆沉!
余慈不止一次见识过三元锤神通法力,印象深刻于心,自然一眼辨认出来。
黄泉夫人体内,有着陆沉当年打入的拳意禁制,只不过在长年的挣扎异化中,渐失本来面目,便是正一道的大能,也没有能够察觉其本源。
当日初见“华夫人”,余慈同样也给瞒过。
可在今日,黄泉夫人生机濒临绝灭,她体内辛苦维持的平衡尽被打破,云山雾罩似的掩饰被吹散,镇压在此不知多少岁月的“巍峨山脉”,才尽数现于人前。
照理说见识过无边无垠的域外星空,所谓“山海壮丽”可以休矣。
然而万物大小,惟相对可言。
便如画师,同样技法,立意不同,勾勒方式不同,便能有千姿百态、天壤之别。
陆沉毫无疑问是最高明的画师,其拳意所及,同样的“天人九法”技法,在他拳下已入化境,无论是攻是守、是封是禁,都具备着不可思议、难以模仿的大手笔、大气魄。
余慈不由自主拿出自己的“作品”相比较,似是而非也还罢了,“相形见绌”才真让人伤感……
当年的黄泉夫人,也是魔门高层,除了智计惊人,本身修为也是不弱。
从名头还在她之下的幻荣夫人推衍,怎么说也是个劫法宗师吧?
能够将这样的修为、生机硬生生压制下去,陆沉发力之重,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是,陆沉拳意在失衡中放出,根本就是无差别攻击。
拳意显化的刹那,黄泉夫人胸口处,三寸小人似的余慈立时就给弹开,爆发式的力量贯注,这个由护身符重塑的分身裂纹处处,差点儿再次崩溃。
明明是封禁力量的短暂释放,可层次摆在那里、境界摆在那里,余慈没讨得了好,直接形成“敌对态势”的魔门修士,更不好过。
无量神意竟是给倒逼回去,就像是一张弹性的网,给了个最初的力,便在虚空中震荡不休,对于借力施为的魔门修士来说,所承载的压力,骤然间提升了何止十倍?
猝不及防之下,城头上,魔门修士身形动摇,似是受了暗伤,吃惊之下,情绪的变化终于显露,为余慈所察知。
陆沉拳意的爆发力无以伦比,余慈倒是知道,这是一锤子买卖,势头再猛,早晚也要后力不继,然而天魔一方可不知道。
突然“有人”横插一手,魔门修士也好、兵灾魔王也罢,都是震惊。
那超拔恢宏的伟力,层次境界之高,让人心头发紧。
兵灾魔王三思而后行,还没有动作,魔门修士却是咬破舌尖,大喝声中,喷溅出魔纹图景,与身下坚城遥相呼应。
赞礼之声愈显高拔,无量神意凝就大势,强行将震荡压伏,而急剧提升的神意力量扫过,数百里劫云层层排开,不多时,余慈和魔门修士之间,几乎就没了劫云阻挡,空白一片。
但这时候,在魔门修士眼中,余慈倒要退居到次要位置了。他满心想的,都是那借辇车上女修之身,真意超拔,横绝云天的强敌。
他并不想临时变更对象,可问题在于,余慈凭借着替死符箓,跳出了他的锁定,而且非常彻底地将自家气机隐藏在黄泉夫人气息之中。就算后面给弹开,也是一样。
如今,雄浑真意拔起,如擎天之柱,又似遮天之伞,不突破这层障碍,只凭神意攻伐,根本无法拿余慈怎样!
无耻之尤……难得轮到他将这类评价送给别人。
魔门修士很快也集束心神,举起双手,于头顶结了一个印诀,倒似是佛门手印。
下一刻,虚空中有十个位置,亮起光芒,围绕坚城,成圆环之状。
光芒所在,周边天魔突地大批死灭,但在这些位置的中心处,却各有一具魔影显化。
初时模模糊糊见不到面目,其后便逐渐清晰起来,但见其中,有俊美者、有丑陋者;有高洁者、有粗鄙者;有类人者,有非人者,有气象万千的,也有平实如常的,化为佛陀仙真、高僧羽士、妖魔鬼怪,甚至畜牲虫豸,转轮无常,依稀有佛门“六道轮回”的气象。
不,其实是十法界更确切些。
其严密周整处,与佛门大有渊源。
这倒不用奇怪,魔门惯来与佛门牵扯不清,佛门有观想魔王的法门,魔门也有身化佛陀的手段,
“苦轮无际无常法。”
下方,余慈很快从《无量虚空神照法典》找到了根据,也知道了此法门的厉害。
这门“苦轮无际无常法”看着拿出十法界的规格,实际上,是一门比较纯粹的神意攻伐之术,牵动敌人心神,遍历轮回,动摇心志,以此魔染于不知不觉之间,或者直接便在“轮回”中碾碎了事。
如今与无量虚空神主的神通法力结合,神意到处,虚空结构、性质都受到影响,发生变异,仿佛是六道轮回重临世间,隐见雏形。
如此冲击,甚至影响到了更远处的电浆雷池。
那边,天劫雷光已是强弩之末,金刚魔俑将偌大雷池、雷海砸得起落跌宕,时刻都有崩解之厄。
而此刻,由于虚空结构的变异,本来藏匿在劫云深处的“某人”,躲避不及,当下露了形迹,也立时遭到金刚魔俑凶横的魔意锁定。
那人红衣赤足,肌肤胜雪,竟是一位极标致的美人儿,她站在雷池之上,纤足踏波,电浆真如池水,微微波荡。
金刚魔俑正找不到出气桶呢,当下怒吼如雷,硬生生崩开了周身动荡的电浆,劈手挥去,毁灭性力量轰至,电浆浪潮倒卷,扑面打来。
红衣美人儿并不惊慌,甚至也不闪避,巨浪拍过,她顺势后移,无论电浆雷霆如何冲击,却连她的衣角都没办法碰到。
金刚魔俑暴怒如狂,丈二巨躯强行分开电浆巨浪,合身冲击。
也在这时,刚被陆沉拳意远远弹开的余慈,将心念传至:
宝蕴!
红衣美人儿,也就是宝蕴嘻嘻一笑,身形化烟,与激荡的劫云浑融,转眼不见踪迹,这位与天地法则意志有着微妙关系的独特生灵,在天劫之下,如鱼得水。
而她消失之前,则顺手将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符箓,扔到了波澜起伏的雷池里去。
当其时也,正是“苦轮无际无常法”与陆沉拳意碰撞的刹那。
天幕垂落分际,化为十个大小世界,轮转无常,生就无穷尽、无终始的似要将拳意吸纳其中,却难以迅速建功,
余慈分身急退,没有再与黄泉夫人“汇合”的意思,而是向着宝蕴方向而去。
本在辇车上辛苦支应的玄黄,也得了命令,望空一纵,化为剑光,倏然不见。
一时间,虚空空白处,只余下虎辇玉舆隐轮之车,还有车上已经昏迷的黄泉夫人。
没了玄黄的抵御,坚城之下的魔潮倒是比魔门修士的神意攻伐更早一步冲至辇车之前。可是陆沉拳意在没有消褪之前,依然拥有横扫一切的恢宏力量,刹那间,百里魔潮便给倒逼回去,不知几千几万头天魔,就此震毙,便是隐藏在其中的两头天外劫魔,都未能幸免。
这下子,兵灾魔王终于是分辨出“真意”的成色,一时间傻在当场:
“东华真君?”
城头上,魔门修士耳中听闻此言,捏着印诀的双手都抖颤一下,但他终有还有点儿“初生牛犊”置疑一切的锐气,抽空回了一句:
“陆沉早死透了!”
但不管怎样,本来严密周整的“苦轮无际无常法”,还是出现了微小的滞涩之处。
已经穷极了威能变化的陆沉拳意,没有抓住这个破绽。
可在百里开外,虚空深处、雷池中央,“通”地一震,仿佛是有人擂响了巨鼓,鼓点正正打在这魔门修士最难受的地方。
一鼓既发,鼓点连绵,仿佛无穷尽的雷音径直与其浑化。
从鼓声响起的第一时间,雷池中的金刚魔俑便给定在当场。
雷音中至大至刚之力,由鼓声运化,刹那间精妙深透了几十上百倍,便是不坏金身都有些抵挡不住,被雷音直攻内核,一时间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宝蕴捂着耳朵,在数十里外劫云中现身,啧啧赞叹:
这就是‘行天灵鼓上真符’?挺有意思的样子……
第一百零四章 雷君法相 拿君入瓮(上)
“行天灵鼓上真符”确实很有意思。
天垣本命金符十三符法脉络,唯有“行天灵鼓上真符”独门独户,只此一家,独占一脉。
但此符又不只是一个“有意思”就能形容得尽的。
其位列诛邪一系,前接五方星陨杀印、九元五帝内摄雷印;后连九五叱雷法、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贯通两脉,化育神通。
所成者,雷君是也。
五器四神中的“四神”,亦即四种神通法相,包括神将、灵官、雷君和天师。
这个顺序,无关威能高低,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不过,常规来讲,后两者,亦即雷君和天师,要比灵官、神将的评价更高一筹。
天师之妙,在于“中枢”,一旦“五器四神”结成法阵,天师居于中央,统筹调度,是灵性所钟。便是神将执法剑,灵官执帝钟,神通化合,也远远不及。
雷君之高,则在于纯粹的威能。
行天灵鼓敲响,上合星枢,震动五方,掌控雷印,代执天刑,若能应机而发,顺承天心,自有天地法则意志倾注,真能够机缘巧合,甚至可能从本属于小神通的层次,一路提升到无上神通!
便如此刻。
随天鼓擂响,翻卷的劫云阴霾,无尽的雷鸣电闪,都归入一定法度掌控之内。
在其核心,也就是雷池之中,亦就在金刚魔俑身后,电浆拔起,形若水银,聚拢塑形,依稀见得身形面目,又随灵光流转变化,涂就颜色,成就一具法相。
其头面威猛,双眸似开似闭,顶戴高冠,身披大红之袍,上织紫青之纹,又有雷图云篆,身下乘墨麒麟,脑后圆光如轮,其中有三座灯盏,燃烧的不是火光,而是雷霆光焰。
随着雷君法相现身,掌控法度更是严整,已经濒临崩溃的雷池,霎时间波平如镜,亿万雷火,便在“水面”之下,游走如灵鱼,积蕴着更恐怖的张力。
法相一现,自成界域。
这本不是“雷君”天生便有的,但在此情境之下,威能便有不同。其实也就是转移天刑权柄,理论上,劫云周覆之地,便是界域所及。
里面当然要有一个过程,具体是要看用符之人的修行境界,还有把握枢机的能耐。
强者则速,范围则广;
弱者则慢,范围则狭。
掌控“天刑权柄”不容易,就算是朱太乙复生,要使“雷君法相”控制千里以上、万里以下的劫云范围,也要花上小半刻钟好好梳理。
但余慈又有不同。
因为这一刻,他那具分身已经电射而回,带着他的核心念头,直接撞入雷君法相之中。
这是以分神之法合以符法灵机,任何一个符修恐怕也不会做出这种舍本逐末的事来,但如今余慈只一具分身在,并无本体牵累,倒是最恰切不过。
他的修为境界不说,认知层次已经踏上了真实之域,对天人九法有了一定的把握,更别提还要宝蕴在旁,与天地法则意志“暗通消息”——多管齐下,权柄移交之速,远超常理。
也就是一个呼吸的时间……
前方金刚魔俑从暴怒如狂的情绪中醒觉,猛然转身,发力便扑。
不能说它反应不及时,然而此时它面对的,已经不是寻常的法相、寻常的神通!
雷君法相稳居于黑麒麟背上,脑后圆光轮转,三盏雷焰灯变化位置,灯火摇曳,异相便生。
雷池之上,电光之间,细密波纹暗生,层叠如鳞甲,随即延伸变化,摆荡如活物,转瞬之间,竟是有天龙之形化现,张口作啸,雷音轰鸣。
万千天雷,飞落如雨,转眼将金刚魔俑淹没。
雷霆本身的杀伤倒在其次,刚刚天劫最狂暴时的雷霆海洋,不也没把金刚魔俑怎么样吗?
可此时迸发的雷霆,已不再是自然雷火,而是运转灵机,主天刑杀伐之力,再以九五叱雷法的法门,将其运化出来。
九五叱雷法、九元五帝内摄雷印、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为诸天飞星、天垣本命金符中的三大雷法,便应在雷君法相脑后这三盏雷灯之上。
九五叱雷法所发雷霆,为阳刚之极,震动万物,专破道基根本。
金刚魔俑身属异类外道,没有道基可言,但其体内还藏着一头天外劫魔。
这倒霉催的,先后在玄黄刺杀以及随后的雷霆海洋中遭受重创,只能缩在魔俑中枢之地苟延残喘,可该来的劫数,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九五叱雷法的穿透力,焉是自然雷火可比?
一轮轰击之上,这头天外劫魔便给催化成烟,一举灭杀。
金刚魔俑虽然不用天魔控制,也是当之无愧的强者,但机变总有不足,天外劫魔为其灵智所系,一旦灭去,不可避免就是一滞。
此时,这个丈二魔物已经硬顶着万千雷火,冲到了距离雷君法相只有七八步远的位置,以其长臂而言,可说是触手可及。
然而就是这要命的一滞,雷君法相脑后圆光中,又一盏灯祭起。
雷霆再生,然而灼灼雷光不是外烁,而是内收,聚而有核,形若法印,当头便落,端端正正印在金刚魔俑顶门。
其印径不过四五分,相对金刚魔俑,小巧得很,然而印在顶门,便有可怖的灵压集束雷火,直透进去,便如同生着铁勾倒刺的锁链,勾心拿肺;又仿佛是划界的高墙,将原本浑然一体的气机分割包围,难越雷池一步!
九元五帝内摄雷印,人常以“气象万千”形容,便是说它在雷法运用上灵动自如,又极具威仪气魄,最适合因势利导,镇压控制。
此一雷法,对用符者的要求也是最高。其威能之大小,全在用符者的雷法造诣上。当年余慈通神境界时,就能运使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但无论如何也别想动这道灵符的主意,否则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当然,现在情况自是不同。
纯论力量,就算雷君法相显化,比之金刚魔俑,也是远远不如;而到了这个境界,金刚魔俑也可说是真正的不坏不死不灭之身,想要短时间内将其斩杀,难度太高。
可这不代表余慈没有办法。
连续两路雷法轰下,先断其灵智,又封其根基,金刚魔俑便似给锁了关节,一时挣扎难起。
而随着雷印砸落,已扩张到数百里方圆的雷池,层层回收。每压回一层,金刚魔俑所承受的压力苦楚便增加一层,身外盔甲已经不可能再周全,被雷霆磨消甚多,一时间失了遮掩,魔气滔天,更引发天地震怒,陷入了最致命的恶性循环之中。
一时间,金刚魔俑只能是暴怒吼啸,身子却无论如何都再难动弹半点儿。
雷君法相似开似闭的双眸,此时才完全睁开,其中跳跃的,亦是雷霆闪光。
他驱动墨麒麟向前,却不是针对金刚魔俑,而是直接从它身边过去,再不回头。
金刚魔俑的吼声也开始变得沉闷,力气还有,却是给“压”进了电浆雷池深处,牢牢镇压。
除非雷君法相消散,又或是天地大劫至此而终,否则,是不用想着出来了。
雷君顷刻间已到了雷池边缘,已经与云间雷音浑融一体的行天灵鼓,忽又拔起,重敲一轮。
震天鼓声掀劫波涛,急速收缩回压的雷池之中,忽有道道人影化现,尚没有完全成形,便都飞纵入云,化合于雷霆电火之中,不知何往。
所谓雷声普化,阴阳摩挲,灵机化就。
九天雷音本就是孕育生机灵明的一条途径,而雷君代执天刑,与天地法则意志沟通往来,辅以特殊法门,自然可以生成“雷部神明”,作为不断扩张的界域枢纽,上下往来,更易控制。
这时候,一直在背后使劲儿的宝蕴倒是闲了下来,笑眯眯现身,也不管什么雷君威仪,扯住了由电浆凝聚成形的大袖,摆弄两下,啧啧有声:
“这符好!回头教教我啊!”
“没问题。”
雷君开口,仿佛郁郁雷音。
与之同时,本来的威猛面目,也迅速转化,到最后竟是转为了余慈模样。
这也代表着余慈核心念头已经暂时“降伏”了“天刑杀伐”之意,甚至是压过了天地法则意志一头。
从行天灵鼓敲响,“雷君”显现,到镇压金刚魔俑、召来雷部神明,也就是三五息的时间,余慈已经安定了“后方”,一举拿下了天魔一方最顶尖的战力之一。
这其中,宝蕴实是出了大力。
十多年来,天地大劫凌压真界,对绝大多数修士来说,都是糟糕透顶,但对于宝蕴而言,却是如鱼得水,一身神通,远非昔日可比,尤其是在天劫之下,很难估出一个上限。
余慈出了洗玉湖,便通过神主网络召她过来,这些时日,一直暗行随行在侧,充作底牌,今天果然有了大用。
对此,余慈自然不吝啬赞美之辞。
宝蕴哼哼哼应着,看得出,也是十分开心自得。
若有时间,余慈肯定还要再夸奖她两句,然而此时,远方陆沉拳意终于有了衰减趋势。
第一百零四章 雷君法相 拿君入瓮(中)
魔潮化就的坚城之上,兵灾魔王也好,魔门修士也罢,都已经受够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余慈金蝉脱壳,到百里开外,镇压了金刚魔俑,却是毫无办法。
对魔门修士来说,是因为陆沉拳意,牵引了无量神意之威;
对兵灾魔王来讲,则是雷池之上特殊环境,根本不给他插手的余地。
而好不容易等到了陆沉拳意衰退,欲待加力碾碎之时,雷君界域,已与漫天劫云一起,无缝衔接,扩张至此。
劫云如巨浪,裹着紫红电光,先与天魔所化的坚城黑潮轰然碰撞。
雷霆电链,密集如雨,百万天魔也化为种种形态,抵御化解。
每一瞬间都有千百雷光湮灭,但同时也有更多数量的天魔崩解灭杀。
兵灾魔王携魔潮而来,本就是化万千魔头为己用,从不会为死伤的念魔、煞魔之属心痛。
然而此刻,几轮对冲下来,它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打别人家的孩子不心疼,天地大劫间,天劫雷火无穷无尽,余慈只要能掌得住枢机,耗得起法力,就没有他虑,
兵灾魔王又怎么可能将手下魔头,全塞进这毫无意义的“磨盘”里去?
没有魔潮中的百万天魔护持,它凭什么和余慈战下去?
不知不觉间,形势已经掉转过来。
兵灾魔王忍不住去想,天地法则意志与他……算是狼狈为奸么?
它心中存了保全之意,汹涌魔潮便不可避免地收缩阵线,雷君界域顺势漫卷,顷刻间就触及了无量神意与陆沉拳意交锋的核心区域。
魔门修士都来不及发恼,虚空中雷声大作,没有任何缓冲,无量神意与雷君威煞轰然碰撞。
论力量的层次境界,其实是后者略逊一筹。
无量虚空神主必然是站在真实之域上的强者,其神通法力已经是真界的最巅峰,超拔万物并一应法则之上。雷君法相所驾驭的“天刑杀伐”之意,终究还没有脱出天地法则体系的范畴,自然逊色。
然而一轮碰撞下来,魔门修士给闷得几欲吐血,竟是吃了个闷亏。
初时,他还以为是雷君代执天刑,天时、地利、人和毕集之故,但很快他就发现,还真不是这么回事儿。
余慈对雷君威煞的控制力简直是匪夷所思,如此暴烈凶横的力量,怒潮般冲过来,与几乎交缠在一起的无量神意和陆沉拳意同时接触,怎么看都是三方混乱绞杀的态势,可事实上呢?
雷君威煞对后者简直是秋毫无犯,,便如一阵暖风,吹过渐趋衰弱的陆沉拳意镇压范围,也没有激起任何反应,而在碰触到无量神意之际,却又电闪雷鸣,爆发力强劲,倒像是与陆沉拳意一起,合攻过来。
同样是借外力为己用,魔门修士能为无量神意规划出一条较为明晰的走势,已经足堪自傲;
可余慈做的,却是将“天刑杀伐”之地搓扁捏圆,随心变化。
里面的差距,实去天壤。
一时间,魔门修士倒还支应得住,可这趋势让他感觉不妙,当即便叫了一声:
“图莫罗!”
他称呼兵灾魔王的真名,其实不是太礼貌,后者并不与他计较,而是澄定心神,依旧隐去身形,在城头上观察。
此时三方碰撞的区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磨盘,或者说,是飞旋的龙卷风。
而风眼处,就是辇车上那个女修。
自交手后这个把月里,兵灾魔王也收集了相关的信息,知道女修乃是修行界中大名鼎鼎的“华夫人”,身有重疾,修为境界都没有什么可重视的。
问题在于,余慈这段时间不管怎么被动,都要携她同行,可眼下又干脆将其抛弃,是什么意思?什么意义?
不论是魔门修士还是兵灾魔王,感觉都不是太好。
好像,他们是让人给利用了?
坚城之上,兵灾魔王提及此事,和魔门修士交换了意见,都觉得,余慈十有**要在女修身上做文章。
那么,他们也要先下手为强!
坚城之上,漆黑的飞矛凝就,其为千百天魔煞气所聚,具备纯粹的毁灭破坏之力,就是针对女修,打碎这目标,先断了余慈的念想,乱了他的谋算。
兵灾魔王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喃喃念颂魔文,层层加持于飞矛之上,务求一击建功。
不过此时,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上,黄泉夫人正发生变化。
陆沉拳意已经进入了低潮,就算余慈与其“联合”,也不可能再挽回。
除着余力一点一滴耗尽,捆缚在黄泉夫人身上的“禁锢”,不可避免地“松开了”。
当然,以禁制所具备的特性而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拳意破灭之际,也是黄泉夫人生机灵气尽都寂灭之时。
但不管怎样,拳意对黄泉夫人的压制恐怕已经降到了自施禁以来的最低谷。
同时,数月来余慈做的一些调养、医治的手段,也终于发挥了作用,使得黄泉夫人的生机灵气,稍微具备了些“自主权”——只是一点点,却也足够造成短暂的失衡。
失去的平衡,就像一个跷跷板,将原本紧紧锁固的,专属于黄泉夫人的气机、真意“顶起”,就此显化在外。
微弱,却又确实存在。
余慈虽是与无量神意对抗,其实绝大部分心力一直关注这边,黄泉夫人身上任何一丝变化都瞒不过他。
眼下情形,正是他所希望的。
可也在这一刻,他莫名发觉,他竟然分辨不出,黄泉夫人的所谓“真意”,究竟是什么样子。
因为,那真意很……明透!
不是因为微弱的缘故,而是本来的性质。
冷漠?空无?幽寂?
也许吧,这些形容词儿都说得过去。
但余慈觉得,这道真意更像一张白纸,可以随意涂画颜色;
又像一面镜子,映照大千景象。
但至始至终……还有“自己”的东西吗?
余慈几乎以为是黄泉夫人的灵智出了问题,但很快就醒悟过来:
没有灵明纯粹的意识,又如何会有这般澄澈的“真意”?
实是她的“真意”太古怪了,余慈怀疑,若不是和陆沉拳意纠缠太多年,多少“抹画”了些东西,是不是都要“无色透明”,看不出来?
至于为何会有这般“真意”显化,余慈连连变化视角,什么法子都试过了,直到利用特殊手法,从情绪层面上观察,才突然有了些领悟:
是情感!
没有任何差别的情感!
世间万物,在她黄泉夫人眼中,固然千姿百态,但她注入的“情感”,很可能是完全一样的。
因为“平均”,所以澄澈;
因为“深透”,所以明晰;
因为“无别”,所以冷漠。
是的,对陆沉,对陆素华,对陆青,和对余慈、对薛平治,也许包括对路人,黄泉夫人注予的情感,都是一样的。
余慈甚至怀疑,就在这里活剐了她、强暴了她,她对凶手的“情感”,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不能说黄泉夫人“无情”,但当一人对万事万物,不具任何情感差别,“情感”一词对她还有什么意义?
她又如何来做出专属于生灵的种种情绪反应?
就算罗刹鬼王这样玩弄情绪的大宗师,也绝不会这么做。
余慈也相信,黄泉夫人不可能恒久维持这样“非人”的状态,对她来说,这或许就是“理想”状态,是“圆满”状态。
就像陆沉伸张的拳意那般,在“天人九法”的运用上,已至巅峰,更具备凌绝万物的大气魄,让有些概念的人一看,便知道是什么来路、什么根底、什么层次。
这一点可曰“特质”,也是修士与修士的根本差异之一,所有的“特质”揉在一起,就是陆沉的根本真意。
只可惜,如今这一位凌绝真界五劫之久的大能,在世间恐怕也只剩下这么一端。
黄泉夫人不一样,此时显化的,这正是她方方面面的集合,就像是一个钻石通过精雕细琢,形成数十个刻面,才发挥出最璀璨的光芒。
虽然,这“光芒”太过特殊,但实实在在。
余慈挥去了所有杂念。
他对黄泉夫人的状态是有疑惑,但已经是“知其然”的状况,“所以然”大可日后再说。
现在,火候到了!
雷君界域和无量神意再度碰撞,天空轰然动摇,然而这一回,三方绞杀是没的做了,陆沉拳意的余劲,已经再难为继,就此烟消云散。
也许,这也是东华真君存世的最后一点儿痕迹?
天道之行,盛衰之变,概莫如是。
当其时也,感慨亦如陆沉拳意之衰,如烟似雾,风吹便散。
没有了陆沉拳意的干扰,魔门修士精神一震,尖啸出声,招呼兵灾魔王出手,他则强行推动“苦轮无际无常法”,分划诸天,形成轮转无常的浑茫伟力,直要从雷君法相中牵引出余慈核心念头,彻底灭杀。
至不济也要给出强大压力,将余慈从驾驭天地法则意志“如臂使指”的非人状态中轰出来。
是的,他嫉妒——如此手段,层层磨销之下,就不怕合道浑化,失了本源么?
余慈这家伙,总能给人心里添堵!
第一百零四章 雷君法相 拿君入瓮(下)
魔门修士自然是不知道,余慈身边,那位红衣女子的作用,他也不知道,除了雷君法相,余慈还有别的底牌,正要翻出来。
滔滔云海之中,阴风怒号,电光蹿动。
正是杀得昏天黑地,然而不知为何,魔门修士忽地心头悸动,受某种感应的牵引,猛然抬头。
魔潮劫云所未及的高处,一片幽暗,仿佛夜幕垂落,墨色尽染。
刚刚还是骄阳当空,普照万里,这……
没等魔门修士弄明白怎么回事,周边配合他向无量虚空神主赞礼的一众天魔,其意念猛然间又拔升了一个层次。
兵灾魔王发力了?
这就对了!拿着域外天魔那种莫名其妙的架子,有什么意思?
真要让魔潮中百万天魔尽力配合,便是不敢召出无量虚空神主法相,只凭那压倒性的神意冲击,便早奠胜局了!
如今倒也不晚,观天魔意念的洪流充斥虚空,与那隐于幽暗,又无所不在的高拔神力相接,便如飞瀑垂流,海潮盈满,一个涨落间,便有超出之前近倍的张力。
虽说是压力更增,可只要善加利用,还怕不能破敌吗?
魔门修士心下大喜,同样是放开心神,借这一片冲起的洪流,向敬奉的神主顶礼膜拜,意图以更加虔敬之心,总揽神力,加持到“苦轮无际无常法”之上,真正魔化轮回,将余慈那一份心念,扯到无边魔国之中,碾成粉碎。
他变幻印诀,手舞足蹈,大声赞礼:
“虚空无……呃?”
这一刻,在无边神力的加持下,他感应到了兵灾魔王惊讶至乎惊惧的情绪。
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主动作为者会具备的东西。
所有的过程都很完美,可当起点错了,会发生什么?
魔门修士心内警钟激响,也在此时,昏暗的天色倏然微明。
他再次仰头,但见天上,清辉洒落,明月悬照。
十万、百万天魔的恢宏赞礼,形成的汹涌意念洪流,带动层层叠叠的云气,如海波荡漾于月下,竟是出奇的通透,似乎被月华淘洗,杂质沉淀。
然后,魔门修士就发现,什么神力、什么洪流,与他很近,却又无比遥远。
他最多只能算是沾了点儿“水汽”,“苦轮无际无常法”也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加持。
百万天魔的赞礼,便在这莫名其妙的发端和过程中,归入明月清辉之中,似化为弥漫开来的光晕,洞照万里河山。
情绪念头一时错乱,他失声道:“哪位同道在此?在下匡言启,师承影魔君,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
说到此处,话音骤然中绝。
他仰头睁眼,遥看明月,感受其光芒中独特的法理,竟是如此契合无量虚空、魔心遍染之妙诣,又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与他的命运息息相关,难分难离。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看到这轮明月……虽然他从未亲眼见过。
他只是听自家那疯魔似的师尊,一次又一次重复当年绝壁城最混乱的一夜,一堆还丹小修的厮打中,那焰火般飞散的星芒,显化出代表着无量虚空神主一脉,魔染他化的最高成就。
照神铜鉴!
心底深处暴起的情绪,挤压他的嗓子,发出尖锐不似人声的嘶吼:
“照神铜鉴……余慈在这儿!”
余慈一直都在,不过他所吼叫的意思,相信兵灾魔王一定会理解。
自碧霄清谈之会开始,余慈就一直以分身示人。
分身自然是带不着什么宝物的,那么,如今展现照神铜鉴威能的,除了余慈本体,还有别的可能吗?
激烈得要爆炸的情绪真的在脑宫中炸开了,匡言启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等稍微冷静一点儿的时候,只感觉到自己嘴唇启合,吐出字来:
“天赐良机……”
“真的么?”
月光之中,分明有人低声笑语。
伴着话音,另外一个方向,有剑光破空,顷刻便到眼前。
玄黄杀剑!
自从玄黄离开虎辇玉舆隐轮之车,化光而去后,一直不知踪迹,再现时却是在这要命的时间和位置。
匡言启的眼睛,因魔纹刻画而变得有些畸形,在瞪大的时候尤其明显,似乎因无量神力贯注而成就的“星空”也在向外扩张。
但这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远处,雷君界域与无量神意纠缠;这边,百万天魔赞礼所蕴的信力,大半都被照神铜鉴截流;也是由于参与天魔太多的缘故,坚城魔潮的稳固防御都给带偏了。
局面错乱,对匡言启来讲,暂时可说是没有了任何值得信赖的力量。
剑仙级别的杀伤,谁来挡?
至少兵灾魔王不挡,非但不挡,且是瞬间没入魔潮深处,望空便走。
他倒不一定是去逃命,只是身为域外天魔,本能地就要与玄黄这等精于近战杀伐的强横对手拉开距离。
某种意义上,匡言启也是一样。
虽然通过某种特殊的机缘,直达长生,可他能拿出门去的,也只有祭礼请神这一招而已,近身能力缺乏打磨,堪称是惨不忍睹。
看到兵灾魔王的动作,他登时冷水浇头,蓦然间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什么样的情势下。
他也想走,然而身形方动,便发现月光悬照之下,四方虚空分明是布下了层层叠叠的密网,牢牢禁锢。
对方竟是以无量虚空神主最擅长的法门,倒转到他头上。
“原来是故人重逢,咱们回头好好聊聊?”
声音再度传来,依稀有记忆中余慈的感觉。
可这时候,什么情绪都抵不过恐惧的滋味儿。
在他眼中,剑光似有若无,径直切过,他本能扬手,可腕、肩、胸口一线冰凉,好不容易成就的真人法体,已是连手连肩,被斜劈下来,一剑两断。
闷爆声里,匡言启顶门炸开,根本魔种化光而走,只是,即便天高地阔,他的路径却早给划定。
天旋地转间,闪射的魔光径直往明月中去了,配合得很。
对无量虚空神主的赞礼声戛然而止。
骤然中断的仪轨,是对神主的莫大不敬。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虚空动荡,层层布下的禁锢大网齐齐崩断,无量神意失去了匡言启的控制,却是灵性不失,其灵压甚至更上一层。阴霾魔潮之中,隐约都要有法相显化。
这说明,无量虚空神主已经通过信力渠道,注意力“扫过”这一方天地。
然而,漫卷的劫雷,肆虐的雷火,便如同一个摆明的陷阱,“期待”他跳进来。
无量虚空神主终究没有来,天地虚空之中,只有一道冰冷的寒意略微盘转,便如同锋锐剑刃在肌肤上划过。
受寒意所指,不管是哪个、哪方,也不管是用了什么法子隐形,这一刻都从虚空中显现。
魔潮深处的兵灾魔王;还有月轮“背后”的余慈本体,都是如此。
但也仅此而已。
无量虚空神主的意思,大约是打个照面,彼此“认识”一番。
下次,换个环境,再仔细“沟通”。
余慈脸上微笑不变,倒是望空拱了拱手,算是招呼。
自北荒三方虚空碰撞之后,曲无劫执念终结,在世间仅余的痕迹,还要落在影鬼身上。这位“相识”应该不会对他有什么“旧日交情”,不过余慈的记忆可不会擦掉,更有几分感慨。
当然,若自作多情地去“套交情”,也是万万不能。
下次见面,大打出手的可能性倒是有九成九。
不为别的,照神铜鉴这等可以混淆、截留他信力的至宝,还有余慈这个操控者,就算“曲无量”不算是正牌神主,也是很难容忍的。
余慈能够感觉到,无量虚空神主的意念确实在照神铜鉴和他的身上有所逗留,随即远离,再无痕迹。
以后去北地魔门的区域,又或是到域外,还真要留神了。
他这边正思忖着,却见脚下坚城化消,融入魔潮,并向远方急剧退却。
显然兵灾魔王连折几个重要战力,见事不可为,果断退兵。
余慈也无心再搭理他,只对远去的魔潮招呼一声:
“慢走,不送!”
也不管兵灾魔王是怎么个反应,余慈移转视线,落在虚空中孤零零悬浮的辇车之上。
因为神意冲击的缘故,虎辇玉舆隐轮之车周围云气扫尽,月华之下,灵光遍染,而在车壁阴影中,黄泉夫人微微蜷缩着身子,气息微微。
余慈向宝蕴招呼一声,让她和雷君法相一起看守仍遭禁锢的金刚魔俑,免出意外。
他则一步跨出,飞临辇车之上,为争战计,暗中铺开的心内虚空层层收回,最终只余下“万魔池”显化在外,镇压虚空,明月之下,劫云渐渐平复,风平浪静。
辇车中,黄泉夫人倚坐在位上,灵智未失,却以可以目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陆沉拳意消耗殆尽,然而强行加持的法理尚在,多年来,黄泉夫人的身体已经“适应”了那种状态,平衡一旦丧失,如无外力相加,就再没有恢复的可能。
她能够坚持到现在,也是余慈数月来一直为她调理之功。
只是眼下,黄泉夫人倒不计较自己身体好坏,只微笑道:
“原来天君本体已……”
话说半截,忽见余慈眼神不对,素手轻抚面颊,倒是有所悟。
第一百零五章 本来面目 本来手段(上)
此时,黄泉夫人已不是余慈印象里的模样。
眉眼还是那眉眼,轮廓略有变化,却将“华夫人”表露出来的仅有一点儿柔弱妩媚之意清扫干净,看上去,就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了。
同样的举止神态,却是幽寂冷沉,便是微笑之时,也是如此。
就像深夜照镜,映现出的镜中人,始终有幽暗相随。
在这样的气度之下,形貌如何,反倒都是细枝末节了。
这才是真正的黄泉夫人。
本来面目,本来心性。
黄泉夫人看不到自己的面容,但已有所感,也就不再保持所谓的“微笑”,也不再开口,安静下来。
“这才是你。”
余慈居高临下,俯视片刻,又伸出手,似乎要碰触她的面庞。只是在距离尚有数寸之际,五指分张,只在指缝中卡着一件勾玉,其质素白,只是血丝盘绕,凝成一个篆文,正是陆青当年给他的寄魂元玉。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请夫人拿好。”
说着,余慈将这枚勾玉按在了黄泉夫人手心,两人肌肤相接,一者温热,一者冰凉,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膜,泾渭分明。
黄泉夫人注视手心中的勾玉,若有所思。
只是,余慈察觉不到她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余慈同样是面无表情,手上再一翻,拿出陆青的那封信笺,也交给黄泉夫人。
黄泉夫人接过,却不拆开,甚至连长留在手上的时间都欠奉,往车外一扬,松开手指,信笺便在高空罡风吹卷之下,转瞬不见了踪影。在此劫云密布的环境中,早晚也是毁掉。
余慈眼神如刀。
黄泉夫人便道:“天君没看么。”
余慈答得坦然:“看了。”
余慈不是老古板,信是要给的,可时过境迁,他不再是还丹小修,黄泉夫人也不再是困居于心庐的弃妇,不能一概而论。所以从域外回程之时,他特意拆了信来看。
“既然如此,丢掉便丢掉吧,我那女儿在信中所说的,不外乎骨血奉还之类,除此之外,或许就是给天君一个前程——如今妾身亦依附于天君羽翼之下,哪还有这份资格?”
黄泉夫人的猜测全中!
陆青信中所言简略平淡,除了述及余慈的两句,剩下的便是将寄魂元玉送回,不使父母精血流落在处,请母亲处置之类。
对信中所言,余慈也猜测了一番,只能说是大概理解。
黄泉夫人却似有“他心通”一般,淡淡解释:“大儿离宫之时,我那亡夫取了他与我的精血,化入寄魂元玉,内孕道胎。若大儿认真修行,滴血复生,重塑肉身,并非不可能。
“而且肉身恢复之后,灵肉相互适应,必然与裂魂分身的初始状态出现差异,到时候,两个孩子将永远无法‘复合’、臻至圆满状态。
“对我那亡夫来说,盈缺都无所谓,只要都活下来便好。不过,看起来,吾儿都有不同意见,真是好孩子……”
她自恢复本来面目之后,言行举止愈发平淡,少有波澜,尤其是用那些语气词的时候,几乎能让人听出讽刺的意味儿来。
余慈不怒反笑:
“果真是好极了。”
“天君的意思是……”
余慈以手比唇:“别说话。”
黄泉夫人很听话,立时住口,但这不会改变她的命运!
余慈感慨一声:“既然已经践约,就这样吧……”
话音未落,余慈出手如电,一把扣住黄泉夫人纤细玉颈,缓缓发力,硬是将她从座位上提起来。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余慈盯着黄泉夫人,非常认真地对她讲。
黄泉夫人定定看他。
两人目光相对,余慈不指望看出什么情绪,就是看出什么,也没有意义。
只是看到其澄澈双眸中,自家的投影:
冷静、坚定,无可移易。
对修士来说,捏碎喉骨也不会致命,然而死灭之力,化为千丝万缕,灭杀生机,才最致命。
黄泉夫人本就是病弱之躯,更是不堪,便像是掐往烛芯,轻轻一拔,火光熄灭。
罡煞上冲,破颅入脑,断绝生机。
更有九天雷霆招来,自顶门而入,贯穿全身,刹那间,黄泉夫人柔弱身躯便化为一片飞灰,再无痕迹。
余慈看自己刚刚发力的手,半晌,忽然哑然失笑。
幽暗天空中,明月如轮,然而光华渐次内敛,带动远方黑暗天幕,缓缓收拢,在外围显化出一圈明亮的光边。
余慈再对宝蕴点点头,望空一纵,融入不断缩小的夜幕明月之中,不见了踪影。
片刻之后,万魔池中。
血海翻腾,魔头嘶啸,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
余慈进入其间,漫步于海面之上。
虽然有如鬼狱,但毫不客气地讲,这就是他身上最大的宝库,就是比较的范围扩大到真界,也能排在前列。
原因很简单,这里蕴藏着元始魔主的海量信息,许多都是闻所未闻,又直指宇宙根本的奥秘。
血海之上,正有接海连天的龙卷风,将巨量血浆海水并无数魔头抽吸起来,绞碎了,再送往幽暗虚空深处,蔚为壮观。
龙卷共有九道,象征天人九法。所谓的“绞碎”,其实就是将元始魔主注入,又被余慈封在万魔池中的信息分解、分类,重新梳理控制的过程。
余慈过处,万魔俯首,这是他掌握“天人九法”玄奥渐多,吸收元始魔主的信息渐多,气机变化之故。
不多时,前方海面上便见到有不同于他处的景致。
海上立起五根大柱,粗逾合抱,高过三丈,其上魔纹密织,中间各引出一道锁链,聚向中央,似乎扣住什么东西,却又看不真切。
而在五条锁链环聚的圈子中央,有一团异物,像是揉在一起的皮屑,微放灵光。
这是赵相山,或者叫沈梦得,又或是其他什么名字的家伙。
其本是一头皮魔,属天魔十三外道中的强者,在域外自由自在,猎杀修士,不知为何到真界来,搅风搅雨,最终是落在了余慈手上。
本来余慈是将此魔头交给幻荣夫人处置,那位贵人事忙,最初几日后,便安了一个禁制,去忙别的事。两个月来,五根封禁魔柱一直如此屹立,风雨狂澜都无可移易,又仿佛是给彻底遗忘了。
既然已经把任务派出去,余慈就不会再插手,只看了一眼,就不再关注。
他之所以到这里,是别的缘故。
便在五根立柱锁链旁边不远处,幽蕊垂手肃立。
余慈通过死星,从域外返回,要短时间内,从洗玉湖赶到这里来,没有大挪移的本事,就只能依仗灵巫的跨界挪移了。
幽蕊在其中,确实是不计寿元损耗,出了大力。
但这位灵巫面上,虽有疲态,更多却是兴奋之意。
在她边身,有层层灵光聚合,隐现人形,若熟悉的人仔细观察,便能见出,其轮廓很像是黄泉夫人。
移转灵枢,生死由我。
余慈早在第一次与“华夫人”见面时,便想出的办法,直到今日,才真正落到实处。
黄泉夫人为当世智者,又是深谙诸多隐秘。余慈当然要用,但要用得放心,凭什么?
他没有那劳什子王霸之气,就是有,也比不过陆沉。
陆沉的下场,也足够世间任何男儿为之惕厉。
那么,就更干脆一点儿吧!
余慈知道,黄泉夫人若要如虚生那般,在心内虚空复生,还要过几个关口。
但只是这样,已经足够一旁的幽蕊振奋了。
对幽蕊来说,这就是她的退路和前程。
让她可以不计损失地使用灵巫神通,为余慈服务,供其驱使。
经过多年磨练,她也算是人杰之流,然而比之慕容轻烟,方方面面,似乎都有不如。
可只“退路”一条,就要胜过千百倍。
黄泉夫人还要再过一段时日,余慈现在关注的,是另一个。
心内虚空架设是遵循一定的法理,不是凭空想象,所以就算是万魔池、血海,也有海眼、水脉等灵气汇聚之所。
五根封禁魔柱所立,就是这样的所在。
幻荣夫人立柱之后,就曾言道:五柱既立,周边海域封绝魔念,自成牢狱。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尽都打发现这儿来就成。
余慈也听她的,这回的两位,就到这里来处置。
除了黄泉夫人,就是匡言启。
余慈移目过去,一时无语。
自那家伙被照神铜鉴摄来,禁锢了一切神通,光芒散尽,却不是不是魔灵、元神等常态……
这分明就是一条虫子!
像是蚯蚓身上长了些毛刺……这就是匡言启修出来的道果吗?
余慈哑然失笑,笑容里,魔虫微微蠕动,分明有种不安的情绪。
能够感觉出来,这不是属于匡言启的。
事实上,在舍弃肉身又坠入万魔池后,属于匡言启的那部分,已经成为这只魔虫最后的养份,被吞噬、消化干净。
到头一场空。
影魔君,也就是柳观,就是这么教徒弟的?
唔,这只魔虫倒是很“面善”。
余慈凭空摄来一个拳头大的珠子,里面五彩斑澜,稍稍一晃,澄澈少许,显露出里面的情形。
里面同样浮游着一只虫子,与外面这只,外形、感觉极度相似。
是同类?同源?
第一百零五章 本来面目 本来手段(下)
幻境珠里的虫子,是余慈在抵挡赤霄咒杀印,以情绪火焰烧遍心内虚空诸天时的意外发现。
本以为心内虚空足够稳固严密,哪知道竟然有虫子钻进来,潜伏了不知多长时间,对余慈来说,这一惊是非同小可,此后虽不动声色,却一直没有停止过探寻。
他后来问起幻荣夫人、幽蕊等,也通过神主网络遍询各路信众,却都不知其来历。他也想通过幻境珠做些文章,可问题是,手中只有一份“孤本”,万一处理不善,折在手里,线头可就要断了。
眼下有了另一种选择,岂有不琢磨的道理?
从外面看,幻境珠里场景变化,光怪陆离;而在其中魔虫“看来”,却还是心内虚空常年不变的模样。
虫子钻进心内虚空,总要达到一定的目的吧?完成之后,又会做什么?怎么传递消息?怎么会合?背后又究竟是怎么个来路?
这些都是余慈需要知道的。
正琢磨的时候,有人以意念碰撞他的感知,如果还原成现实情境,那大概算是呼叫……不,算是极其微弱的呼救声吧。
喊“饶命”的是赵相山。
余慈很意外。
如果片刻之前,让他描述一下对赵相山的观感,余慈会说:
心思难测,但算是个汉子。
如果从这家伙被擒入心内虚空算起,已经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它依然不曾吐口。
倒不是幻荣夫人办事不利。
余慈就觉得,幻荣夫人施在赵相山身上的手段,已经足够厉害了。
最初,幻荣夫人用“常规”的法子泡制,却发现赵相山不为所动,甚至还暗中抽取万魔池的力量为己用,意图加速恢复。一怒之下,用了魔门秘传的专门整治天魔及外道的法门。
里面具体法理复杂,余慈也半懂不懂。简单来举个例子,就等于是将常人置于鲨鱼群中,啮食分餐,偏又吊着一条命,一时不得速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支离破碎。
现在只不过是把鲨鱼换成魔头,将啮食换成“吞噬精气、磨销灵性”而已。
由于封禁五柱的设计,苦了赵相山,却便宜了周围的万千魔头。
对万魔池中一众魔头而言,赵相山这等天魔外道中的强者,简直就是最为大补的养份。即使层次差得很多,可你来一点儿,我来一点儿,分而食之,好处总还是有的。
再加上魔头的特殊性质,吞噬精气的同时,也是将各类污浊之气沾染上去,“替换”了灵明出来。
这算是另一种方式的“他化”。
也因此,血海中巨量魔头,近日来晋级跃升的何止千百?
原本懵懵懂懂的一批,有了“替换”出来的灵明为根基,也能从血海深处,亦即元始魔主所遗的信息中,受到好处,渐生灵智。
只是,不管它们再怎么晋级,在万魔池与照神铜鉴的镇压之下,转眼又要被接海连天的龙卷风撕碎了去,丰富余慈“天人九法”的信息结构。
说到底,最终受益的,还是余慈。
至于赵相山,被万千魔头当了活靶子,每日里都沾染巨量浊气,污秽神智、丧失灵明,难听点儿讲,此时它大可与“粪坑”相媲美。
所谓“清明”,没有“清”,哪有“明”?
被不可计量的浊气侵蚀,又受封禁五柱的禁锢,灵性不可避免遭到销磨。
它是没有“尸”可分,却等于是眼看着自己向白痴转化。
对于一向以谋算狡计自诩的皮魔来说,要比任何刑罚都来得残酷。
而幻荣夫人更狠辣之处在于,她让赵相山的坚持,变得毫无意义。
出于对外道根底的熟悉,在立起五柱之时,她就不指望赵相山软化态度,凭借这手段,赵相山那些被磨销的灵性,其实有相当一部分,都转接到封禁之中,一段时间之后,完全可以从里面筛选出大量的记忆碎片,收集起来,重新梳理。
就算赵相山一直不吐口,时间长了,照样无用。
这种法子没法用在逼问功法诀要上面,但在精确度较低的秘辛事件上,再有效不过。
按照幻荣夫人的算法,最多一年的时间,赵相山的灵智便要退化到一般幼儿的水准,那时候稍微使点儿手段,拼接起各类信息片断,也只是稍微费点儿功夫罢了。
如此狠辣且缜密的手段,余慈自觉,换了他上去,也只能是求一个速死罢了。
赵相山能撑两三个月,着实了不起。
可现在,怎么就忍不住了?
余慈最起码的耐心还是有的,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继续摆弄幻境珠,认真考虑,该用什么方法和场景,让珠内的魔虫误以为得手。
赵相山能在封禁五柱的压制下运使意念,已经是竭尽全力,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低,但万事开头难,而一旦开了头,再持续下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其意念连续碰触,大有你不回应,我干脆就累死在这儿的意思。
余慈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终于是转过身去,面对封禁五柱中央那一团怪异怪状的皮屑,皱眉道:
“你想说什么?”
赵相山意念微弱,几不成句,然而过往的脾性不改,大意是:
想抓紧时间卖个好价钱。
“呵,还能说俏皮话……”
余慈闻言失笑,直接断开了联系。
这当然只是故作姿态,赵相山想必也明白,不过,他已经是骑虎难下,多次再求联系而不可得,又要到了极限,无奈之下,转而去求不远处的幽蕊。
幽蕊也是聪明人,更知道余慈的心思,初时也假意不予通传,直到将赵相山的性子给磨得差不多了,才意意思思地帮他传了话。
余慈转身,直视过去。
这时候的赵相山,已经连发念的力量都快消耗一空,精气丧失的速度又是加快,周围魔头争先恐后,在封禁五柱周围潮涌般往来,大口吞噬。
余慈也不理会这些,只是对他讲:
“把话说明白。”
赵相山将意念艰难传出:“我只求一个前程!我只要那人一般,移转灵枢,此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所说的“那人”,自然就是黄泉夫人。
余慈扭头去看,此时那边确实很招眼,有灵光灼灼,逐渐聚合,内蕴生机,血海上的魔头蠢蠢欲动,但在照神铜鉴的光华之下,又不敢越雷池半步,只在周围越聚越多,渐成拱卫之势。
不过,赵相山知道那是谁吗?
“你认得她?”
“黄泉夫人……无别有情之心,世间唯她一人而已。”
赵相山见余慈态度微妙,精神也是一振:“既然她也拜入天君座下,正是用我之时!一人之言有穷,二人之言可彼此参照,更易判断。”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天上天下,域内域外,黄泉夫人知道的,我能知八成;我知道,或许她能知九成,正好对照。”
余慈哑然失笑,赵相山一反数月来的硬骨头,如此急切之状,又是可笑,又是可疑。
移转灵枢对虚生那样寿元将尽者、幽蕊那样注定的短命之人,固然是一条退路。但对本来就有不死不灭之身的皮魔,又有什么用处?
余慈也不好直接问它,免得给糊弄了,话锋一转,问起别的:
“别的且不说,你是哪个魔主座下?到真界何来?”
“我原在域外无光魔主座下,入世并无他图,只为护法之故。”
无光魔主?余慈怔了怔,才猛地反映过来:
参罗利那!
真界之外巨大星域中,唯一一只破神蛊,也是周边域外当之无愧的霸主,当年曾见识过的太阿魔含、波陀谛等末法主级别的魔头,相比之下,都要逊色一筹。
参罗利那在魔文中便是“绝望”,其“无光魔主”之名,据说是本于一旦与它扯上关系,世界便“黯淡无光”之意。
猛然间扯上这样的大能,余慈也是哑然,也只能是继续问下去:
“什么护法?”
赵相山沉默了下,意念再发时,愈发地艰涩:
“魔灵转生……参罗利那魔灵转生!”
意念刚刚分明,异变陡生。
封禁五柱中央,那聚拢成团的皮屑上,便“波”地燃起一团幽沉火焰,色泽发暗,来得突兀莫名。
赵相山意念骤然转浊,更迸发出惨痛凄厉的情绪反应。
也是刹那间,赵相山仅有的一点儿“肉身”,便给烧成了渣子,若不是封禁五柱有防它生机绝灭的功效,且心内虚空亦是特殊区域,自有神通运化,恐怕这家伙已经死得透了!
旁边幽蕊惊道:“咒誓反噬?”
余慈眼神冷沉,他知道,赵相山正是用这种决绝的方式,证明自家的真诚。
然而,也是这种方式,猛然间将余慈推到一团更乱更杂,且是更为巨大的麻烦中去了。
赵相山有封禁五柱、有心内虚空,能够维持一线生机不灭。
可是,作为承载这一切的余慈,就要承担与之相应的“隔绝”作用与压力。
他能够感觉到,在茫茫星域深处,正有一道冰冷无情的视线,无视重重虚空阻碍,直接将其纯粹的毁灭性意念投注过来。
原本几不相干,如今已是生死大仇。
参罗利那!
第一百零六章 缚地之困 巫神之核(上)
参罗利那凭魔誓牵系,隔着无尽虚空,突破自辟天地的壁垒,将毁灭性的意念投过来,当然不是只打声招呼就算了,其凶横的杀意,直指封禁五柱中央的赵相山。
只是未曾触及,甚至都没有真正进入万魔池,余慈这边,已经有昂然之力横在前方,两边只一触,便自然切入真实之域,各自分划层次,如两团墨染区域,扩大、接触,彼此浸染渗透。
心内虚空微微震荡,尤其是万魔池,从真实之域“坠落”下来的法则碎片,与此间环境相合,便如下了一阵冻雨冰雹,寒意森然。
参罗利那的魔意顷刻之间便冲击两千次余回,每一回都有微妙变化,且又是前后贯通,两千波次实为一体,已经是针对心内虚空的根基,做了全方位的探测和渗透。
不过,心内虚空内外,自有一层氤氲之气充斥,密不透风,又绵里藏针,不露任何在线绽。
相隔不过数月,余慈就已经不是那个被罗刹鬼王随便两下,便狼狈不堪的“新手”了。
真实之域的层次,他熟!
以心内虚空为根基,以上清秘术为变化,固守自家一亩三分地,别说参罗利那远在不知多少亿里的星空深处,就是到了真界,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攻进来。
见事不可为,参罗利那也不再维持这消耗巨大的攻击,果断抽身。
什么“场面话”都没有,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但在这一来一去之间,情况已经是截然不同了。
至少余慈知道,有一点极淡的阴影,莫名垂落他心湖深处。
那不是别的,正是参罗利那的“关注”所形成的压力。
时至今日,余慈也终于像此界大部分长生中人一般,在九天外域,多了一位“牵挂在心”。
日后去外域也好、渡劫也罢,都要多分出一份心神了……
莫名其妙就多了这样一个生死大敌,要说全不介怀,未免虚伪。
但余慈思考的层次要更全面、更深入,没有直接发难,倒是旁边的幽蕊,作为灵巫,大概能理解刚刚的凶险情况,已是勃然大怒,厉喝道:
“魔头,你做得好事!”
赵相山一时间也没有回应,也不知是受魔誓反噬,过于虚弱呢;还是在消化刚刚的诸般事态变化。
余慈能够感觉到它的微妙情绪,似乎出现这种变故,它也觉得意外?
沉默片刻之后,赵相山的意念终于复起:
“多谢天君为我挡下灾劫……出现这种情况,非我所愿。”
余慈仍没有回应,旁边幽蕊则是非常贴心地说出了他不方便讲的话:
“你既然敢违誓,怎么就想不到参罗利那会介入?你究竟是抱的什么心思!”
“参罗利那已经有两劫时间没有与我联系,我以为他为了魔灵转生之事,已经进入半寂灭状态,哪想到反应竟如此激烈?”
余慈终于开口:“你何时入界?”
“中古时期,巫道大兴之时。”
“魔灵转生要花这么多劫的时间?”
“前面数劫都在准备,我也要适应此界环境,寻找合适的寄生之法。九劫之前巫神沉眠后才正式开始,然而进行了一段时间,又生了变故……”
听赵相山随口就是中古、九劫、五劫什么的,也是让人无奈。
余慈挥去心中古怪莫名的感觉,继续相询:“既曰转生,怎么本体尚在,法力神通尚在?”
“用的是‘分灵转生’之法,逐一分割灵性,各有去向,百世轮回。要到最后,核心真灵入世,收集运化,才算成功。然而中间出了岔子,转到半截,接应的人反水了……”
“谁?”
“虚空无量。”
“……”
余慈陡然间就不说话了,任由赵相山的意念传递过来从未听闻的诸多秘辛:
“双方联手始于十二劫之前,当时东海那位进入真界,一举成就巫神之后,第五位神主,世道变易。参罗利那和那位魔主胁侍不知怎地,有了联手之念,我便在中间充当联络人。
“当年剑仙西征之时,若无参罗利那暗中帮忙,无量就算能勾动两家火并,又如何能将事态激化到那种程度?又如何在事后魔染原道,使其殒身于天劫之下,借此再有突破?
“哪想到得手后没多久,那位就反了水,切断了联系不说,参罗利那已经转生的部分灵性,也给剿灭大半,我也被魔门满天下地追杀,最后换了沈梦得的身份,才稳定下来……”
余慈听到这里,突然发言打断:“具体怎样,你给我仔细道来。”
赵相山却道:“事情千头万绪,我如今虚弱之极,难以尽述……”
“哦?”
余慈眼中光芒微寒,赵相山意念却又一转:
“暂时来说,天君手中魔虫已经足够了。这是无量与参罗利那联手所创,模仿噬原虫法理,合以种魔之术,造出的‘星芒虫’,看似活物,实是意念的延伸化形,既有此虫,必然与无量脱不了干系,天君大可从这虫子身上下手……”
“怎么做?”
“星芒虫虽好,但为了保密起见,与主体的联系不可能时时存在,需要先储备,我有一法可以抽取虫子保存的信息,包括何时与主体联系,顺藤摸瓜,必有所得。”
这倒合了余慈之前的想法,但他仍是奇怪:“你这么做法,是何缘故?”
“若天君早拿出移转灵枢,掌生控死的能耐,我也早降了,何必再多受这两月的活罪?”
赵相山的态度倒也坦白:“参罗刹那好好的域外霸主不做,转世作甚?还不是要找一份无所拘束的前景?如若不然,待最上头那位整合已毕,什么天魔、外道,都要重新淘换,不,现在应该己经开始了……”
“最上头那位”,自然是指元始魔主。
余慈听得失笑:“胡扯,当年那位玄德未失,怎么可能去和你们纠缠?”
“失了玄德,治人而犯私,尚有可为;不失玄德,无心而为,才更可怕!”
赵相山的意念中,颇有苦涩的情绪,这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正常的人:
“好不容易攒下了可以强渡胎迷的灵性,自然要做个无所约束的生灵。然而‘无所拘束’说来容易,做来谈何容易?
“像是参罗利那,难道它不想转生到寻常的原生星辰上么?他辖下星域,合适的地方,也有个三五处,但它还是要转生到真界,和巫神禁锢对抗,吃力不讨好不说,某种意义上,就是从一个坑里,跳到另一个坑里。但不在这坑里打个滚儿,也难以摆脱魔主的烙印……
“我降天君,也是此意。”
他倒也坦白。
随着余慈对真界根本的理解加深,对赵相山所言,也有所领会。不过,就程度而言,倒是没那么强烈的感觉。
“何至于此?”
“当然至于,巫神自辟天地之时,难道是要为万世开太平么?”
赵相山情绪翻涌之下,倒是说了更多:
“巫神当年,也只是为了自家修行,感悟法则而已。或者说,他也担心尾大不掉,故而开天辟地之后,以血脉传承为法,所有在巫神之后的修士,都受到制约。然而终究有一日,被曲无劫斩破。
“可惜,曲无劫虽斩得破血脉牵累,却斩不破天地桎梏。你们终究是在这片天地之下长成的,有着不可卸除的法则烙印,自然要承担这一界的因果,得不到真正的逍遥。
“这一点,便是地仙人物,也要羡慕域外那些自然星辰上的生灵,不管他们有多么柔弱。世人为何曰‘地仙’,便是警示这一方天地的制约,脱不开去,便是个缚地灵,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要遭了因果报应!”
余慈听得心神触动,但此时此刻,不宜多想,也不宜跑题,只沉吟道:
“所以……参罗利那为了从坑里再跳出来,一定会想办法对真界环境做出改变,那么,他的计划?”
“刚刚已经说过,将灵性裂分,逐一投送到真界,转生洗炼,待到时机成熟,主灵转世,再逐一收回。”
“这不是计划的全部,我要的是他对真界的计划!你说时机成熟,时机怎么才算成熟?”
其实不用赵相山回应,余慈也能猜到:
所谓的成熟,自然就是真界生变,不再是坑杀地仙、神主的“绝地”。
赵相山情绪渐渐平复,意念更虚弱,但思路明晰深刻,一针见血:
“所有针对真界的做法,都不免要沿袭当年巫神的老路,也就必然要在巫神身上下功夫。这是捷径,也是必经之途,没有人能由外向内改变真界,除非花费像巫神那样难以计数的时间。成,则事半功倍;不成,甚至难得其门而入。”
“必须要通过巫神?”
这一刻,余慈想到了翟雀儿和苏双鹤“收集剑修”的古怪举动;也想到了罗刹鬼王、大黑天佛母菩萨在飞魂城做的“功课”;当然,也包括夏夫人的手段。
灵光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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