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内景外成 天地如一(下)
千宝道人可以肯定,在余慈下棋的时候,述玄楼内外都是有类似感应的,士如真君就提起过。
但在分了胜负之后,余慈明显有一个收摄帝钟、金乌的动作,而若再有影响,夏夫人不说,张天吉等人又怎会不提出异议?
千宝道人的视线扫过天风散人,也扫过述玄楼和观景云台上的许多人,从神情变化上,得出一个判断:
这份待遇,还真是独一份儿!
他有悟于心,抬头看天,太阳光芒强烈而不两眼,甚至有点儿亲切;深吸口气,自口鼻间进来的气息,也是暖融融的,而且没有平时那些微小的杂质,就像是在秘府洞天修炼时一样,整个人都似是抹消了与外部天地界限,要在精纯的天地元气中融化掉了。
解良那个老古板,曾对他做出过恨铁不成钢的评价,说他这辈子,只有在洞天福地里、浸泡在精纯元气中,才能感受“天地如一”的滋味儿。
现在,千宝道人就很想揪这位兄弟来瞅瞅:
就这儿,你给起个名儿,叫什么洞天好呢?
千宝道人不知道余慈是怎么做到的,他忍住没有回头,定了定神,也等到了清罄之音响起。
自此刻起,他有五息的自由发挥时间,以抵消如今晴空万里的自然天象。
千宝道人开始画符。
有人曾说过,一色法的本质,就是用水汽丈量光线,他深以为然。
蓝天白云,阴霾密布,对能够呼风唤雨的修士而言,听起来简单,可要想达到那个标准,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召两片云彩过来没什么,真要达到变化天象、几近天然的程度,还要在种种干扰下维持,千宝道人自认为没那份能耐。
但他从来都是心思灵便之人,知道事态微妙,决不会闷头走到黑。故而一边琢磨形势、猜估余慈手段,一边试探性地慢慢勾画符形。
他使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云水符”,是修士炼丹、制器,需要阴凉环境时,隔绝日光之用,在水汽较为充沛的地方使来,更是简单方便。
既然简单了,功效可想而知。
所以,此刻没有像之前的比斗那样,阴云四合,寒气骤降,只是起了阵微风,湖上修士感觉到有些湿气,抬头上看,一片云朵乘风而来,飘悠悠遮住太阳。
述玄楼内外修士:“……”
现在直接宣布天风散人胜出可以吗?
便在水天之间一片哑然之际,又一声清罄之音响起,提醒“先手五息”的时间过去。
没有什么好说的,天风散人直接画符。
按照“一色法”的法度,考验的是修士符法的“宏大”特性,范围要广、持续时间要长,还要经受住冲击破坏,故而最好是先出核心分形,视后面情况,临时增删调整,天风散人也是这么做的。
他起手的灵符也很普通,是连通神修士都能应用自如的“大日符”,专用来释放强光高热,部分时候能起到破除幻术的作用,是最简单的双符形结构,算是和“云水符”同一个档次。
可紧接着,他远超出千宝道人符法造诣便充分显现出来。
便在符形勾勒完毕之时,他指尖随意涂画,竟是在核心双符形的基础上,连续排出了七个后续符形,引动天地元气,流动不息,使水天之间风力骤紧,湖上水纹层生。
此时,千宝道人的“云水符”还在发挥作用,收集湖面水汽,制造空气对流,将其送上天空,凝结成云……当然,这份儿效率堪称是惨不忍睹。
而天风散人的符法发动,倒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了云气生成的进程。
观景云台上,敖休经过一番心理调适,又看到天风散人与千宝道人之间巨大的差距,此时倒是变得轻松下来,难得地露出笑容:
看那拙劣手段,天风都觉得心焦……
敖休一点儿都不担心天风散人会弄巧成拙,这样的日头,所谓“风吹云散”,只要是起了势,想再聚云生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
看起来,千宝道人这一局,是要让了。
如此,重点还是要放在后面三局……他有心想参加敖洋和张天吉的讨论,可他前面的表现,比现在的千宝道人还要拙劣,以至于那两人很干脆地将其排除在外,自顾自埋头商议,让他心里很是不爽。
想到这儿,他又有些神思不属。
恰在此时,眼角处忽有一道清光刷过,直指天风散人处,转眼间就是符形动摇,已经排列好的十余个分形,骤然扭曲,当即崩溃了三分之一还多。
这下来得突兀又毫无道理,天风散人直接就愣住。
这是符法手段?
敖休根本没过脑子,当下跳起身来,一声“犯规”就要嚷出口,可话到嘴巴,却是看到张天吉和敖洋刀锋似的眼神,猛窒间,硬生生把那两个字又咽了回去。
而在此时,水天之间已经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只要是一直关注比斗情形的就能看见,清光发端于千宝道人背后,当空刷落,直指天风散人身前,虚空凝就的符箓。
虽说“一色法”允许向对手发起干扰,但那也是在符法层面上,别的手段是万万不成的。
而怎么看,千宝道人这一招,也是出格了。
湖面上议论纷纷,但所有的议论声,到了述玄楼上,就尽数消失。
这边的修士,一大半都看向辛乙——这位符法大能早先数次准确论断,还有直接作用于各家各人的惨痛回忆,都为他建立起不可动摇的权威。
另一小半人,则是看向余慈,里面的情绪不免就有些微妙了。
余慈则根本不搭理,只与身边薛平治、士如真君低声交谈,似乎对楼外的斗符,都缺乏关注,又像是为同样迷惑的同伴,做一番解释。
不论他在做什么,都无人能从中得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
如此微妙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辛乙开口发笑:“好家伙,祭炼?”
大部分都是糊涂,却也有像蓝学桢之流,脱口应和:“果然是祭炼!”
“怎么是祭炼?”
三言两句,众多修士的思路又给弄乱套了。
辛乙则适时起到解惑的作用:“这位离尘宗的道友,当真深有巧思,你画你的,我炼我的……对法器的祭炼之法,能给他用到这里,也可谓奇思妙想、‘不滞于物’了。”
经由辛乙这么一提醒,有眼尖的就看到了:
“千宝道人手上掐的,正是地煞手决!”
此言一出,之前述玄楼上滞后的气氛,便是轰然热烈起来。
不管是符法上的内行、外行,“祭炼”这种事儿,大伙都懂,谁还没有一件与心意相合的法器、法宝?
人们也都知道,祭炼之术,根源还真是符法。若千宝道人真用这般手段,谁也不能说他违规。
可这又是什么道理?
凭什么作用在法器、法宝等实体之上的祭炼之术,能用在斗符上,而且效果还相当不错?
当下就有性子急的,直接叫道:“还请天君为我们解惑!”
一时应和者众。
哪知道,一直以来好为人师的辛天君,这时候却使了个狡猾:
“天君?在座的天君可不是一个……”
他此话一出,众修士的视线“刷刷刷”全落到另一侧余慈身上。
至于楚天君之流……又不是神意攻伐,就不要凑热闹了吧。
可惜,余慈此时可谓水泼不进,眼都不眨一下,便回道:“辛天君是天下公认的炼器宗师,经手的法器、法宝不计其数,至于在下,从头祭炼的法器,还没有一个超过十重天的,实不敢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听他这么说,满楼修士也是哑然。
也只有在这种时段,人们才能想到,他们面前的渊虚天君,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位修道不超过一甲子的“新锐后进”。
论经验、论积累,简直匮乏得让人……嫉妒啊!
能以如此经历,凌驾于万万人之上,拥有他人千年万年也难以实现的成就,等到经验、积累足够了,还有他们的活路吗?
辛乙为之失笑,不再和余慈纠缠,直接便道:“那我就再说说。要说祭炼用在别处,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祭炼的本质嘛,就是是灵昧……咳,不好意思,说顺口了,我是说,祭炼就是人的心神与某种天地法则构造的融合,这一点,大伙应该明白。”
述玄楼上的修士,没有水平特别差的,听得是心领神会。
仅有的几位已经接触到“天人九法”层次的强人,也知道,辛乙真正想说的是:
祭炼本质就是灵昧法则与造化法则的某种“媾和”方式。通过心神与特殊法则构造——通常来说就是法器的结合,达到更方便运使法则力量的效果。
当然,具体的理论要更复杂:人之本身也是造化成就,和法器结构迥然不同,如何在不同的结构之间取得平衡、实现融合,且保持“人”的主体地位,不耽误修行精进,是能够让人钻研一辈子的大学问。
辛乙就是陷在里面出不来的典型代表。
第九十一章 外接内化 境界之别
此时,身为负面典型,但同时也是最权威宗师的辛乙,正向各路修士讲授他的认识和经验:
“祭炼的目的,就是使器物成为自家形神的外延,这是个技术活,要遵遁天地法则的一整套规矩,还要有足够的适应变化。理论上呢,万物均由法则运化而成,不论有形无形,都是能够祭炼的。当然,这很难。
“就是对实体器物的祭炼,最初也是极难的,但有哈十一那样的前辈高人,总结出了‘天罡地煞’这样基础模具,在一定范围内,有通用的效果。这样,剩下的工作就好办了,‘心神’为火,有了模具,烧制成什么模样,只要掌握好火候就成……”
说到这里,大家就都明白了:
辛乙的意思是,模具有通用的,就有不通用的,传统上所谓“一器一法”的祭炼方式就是如此。
而只要掌握了祭炼的本质,就可以随意摆弄“模具”,万事万物都能够进行祭炼。
千宝道人既号“千宝”,身备法器无数,大部分都要祭炼后才能使用,却丝毫没有耽搁修行进度,如此人物,十有**,就是能够深入掌控祭炼本质那一类。
此时此刻,众修士看向千宝道人的目光,自然又有不同。
“这位千宝道友,在祭炼之术上,已经走出了一条奇路,将祭炼化为神通,同中合异,异中趋同……真是有趣!”
辛乙绝不吝啬赞美之辞:“当前这局面,大有争抢班夺权之势。要知符形结构,自蕴灵性,如此再非是法度之争,而是灵性碰撞,乃是比的心灵修为。对此,楚狂人应该有话说。”
突然给惹事儿上身,楚原湘只嘿然一笑:“我比不上辛天君见微知著的本事,在我看来,目前只能是小打小闹,后面如何做法,还要看他们的能耐。”
辛乙就摇头:“能够将祭炼之术内化为神通,这位千宝道友闹腾的能耐,可不容小觑。别的不说,能将虚无的符形,视为实在的器物祭炼而不失法度,这种虚实互见的本事,我也是到了真人境界,才有了些门路。”
若千宝道人得知辛乙评价,必会仰天大笑。
辛乙未免太看得起他,能够做到这一点,绝不是他对祭炼本质有什么深入了解,更不是他能闹腾,只是心内虚空所具备的天然优势。
所谓读书千遍,其义自现,他仗恃着玄元根本气法,可劲儿地祭炼法器,本身又对这方面有所执念,成千上万次下来,自然就融会贯通。
还有“虚实互见”,更是心内虚空的拿手好戏。不如此,如何能解悟心象、物象的微妙关系?在这种思路下折腾几百年,世间万事万物,均可以在心内虚空出入,在心象、物象之间往来转化。
而这也是他在最不利的情况下,找到的最大优势。
在他的干扰下,天风散人被迫消耗更多力量维持符形,才能顺利引导阳气,到了后来,甚至必须要专门分化符形,抵御刷落的清光,否则心神动荡之下,控制失准还是小事,要是被千宝道人反控了灵符过去,可就是颜面全失了。
湖上还是喧嚣未尽,随着千宝道人手中变化的灵诀,总算也有明眼人看出端倪,万千修士正哭笑不得地看这一场最古怪的“一色法”比斗。
没有预想中气魄宏大的云气飞流之胜景,有的只是仿佛泥涂缠斗般的乱战。
有人甚至于开始喝倒彩。
可惜,这半点儿也影响不到高空中的千宝道人。
目前在局面上,其实还是他落在下风,至少大伙儿抬眼去看,除了遮住太阳的那片云彩,其余天域,都还是碧蓝明透,若不是“一色法”的取胜判定是要以“水天一色”为本,符形毁弃为辅,那么现在宣告他失败,也没什么问题。
可另一方面,这次斗符的节奏控制权,却是让他的无理手硬生生给搅过来。
另一边的天风散人,应该也有感应,此时除了分化符形,以阻挡他堪称无耻的“祭炼”手段,也是分心多用,以最快的速度,丰富核心灵符结构,蓄势待发,想来是要用爆发式、压倒性的力量,一举碾压过来,不给他再干扰的空间。
天风散人做什么,千宝道人通过刷落的清光,自有感应。
心理层面上,他还是不急不躁,身后清光一道接一道刷落,似乎认准了这一招,要从头做到尾。
可事实上,这真的只是个惠而不费的骚扰罢了。
他绝大部分的精力,还是放在了别处。
因为他明白,要想取胜,最终的依靠究竟是哪个!
千宝道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方日轮照耀下的天地,在他和余慈眼中,和在其他人眼中,肯定是决然不同的。他至今不知道余慈动了什么手脚,可随着时间的延长、感觉的加深,玄妙的一面越发地显露出来。
要想更深入地理解,就算找准他和余慈的共同点。
至于共同点是什么……当然是心内虚空!
解良所创的玄元根本气法,毫无疑问是天才之作,虽说他一开始就把路子走偏了,但本质不变,心内虚空就是心内虚空,依然是从物象到心象,抽离超拔而出,同时又与内外天地微妙浑融于一体的。
可以说,自玄元根本气法出现在世上的那一刻起,天地间便多了一种只有具备心内虚空的人,才能理解的奇妙语言。
虽然没有哪个心内虚空是完全一样的,可根基于玄元根本气法的基本模式,却使之存在了相互转译的可能。
千宝道人至今还在等,等周围虚空中,只有他才能捕捉到的信息,源源不断地充实进来,收集更多的样本,以更准确地解读里面的真义。
这个过程不快也不慢,便在各路修士的喧嚣声中,他已经不动声色地梳理出了一个大概脉络,再作用于自家的“云水符”上。
由于心内虚空的特殊性,他得到的信息不是特别理性的那种,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灵符会变成什么样子,结构如何排列、窍眼如何分布,都没有一定之规,这些就需要他自己来处理。
而他的做法是……
我刷!
天风散人被连续不断的清光刷得心烦意乱。
在出场之前,他是希望速战速决的,以消除可能出现的变故,可千宝应对方式无赖至极,支撑时间远超出他的预料。
天风散人也很奇怪,他早看出千宝道人所使的是一种神通。可对步虚修士来说,不管是大神通、小神通,都要消耗先天元气,负担极重,怎么现在甚至有越战越勇的架势?
甚至连伤势的拖累,尽都不见。
虽然现在局面上还是他占上风,可天风散人心中渐躁。
因水莲花一事,余慈在他心中留下阴影犹未消散,千宝道人的状态更是邪乎,让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实在不愿再这么僵持下去……那就来吧!
在两道清光刷落的间隙,天风散人神意盘转,顷刻间九个符形叠加上去,以大日符为核心的灵符气机,与高空气流相接,刹那间,高空罡风大作,强劲的风力之下,便是厚重云层,也要给吹得零落四散,更不用说遮住日轮的那一片云彩。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发力,他手边的灵符,终于和千宝道人从一开始便滑溜无比的符形气机扣合在一起!
两边符箓都是光芒剧盛。
只不过,在强光之下,天风散人这边的符形急剧膨胀,连续增加分形,依旧严丝合缝,丝毫不显得臃肿,展现出在结构上的超卓成就。
至于千宝道人这边,则有冰消瓦解之势。
本来是最后阶段,才会出现的符箓直接干扰碰撞,硬是被天风散人提前,也是对千宝道人连续干扰的回应。
既然你要来乱战,大伙儿就比一比,谁才能在干扰之下,顺利成符好了!
不得不说,天风散人这种短兵相接的做法,很是合了一部分人的脾胃,便是辛乙也要赞叹“根基扎实,极具自信”。
也就在辛乙的评语出口之际,千宝道人身后忽有一层水光铺开,仿佛是波光潋滟的湖面,投映其间。
紧接便从中分出一道清光,直接刷落在……自家符上!
这一刻,两边的灵符都是抖动。
但在水天之间万千修士的注目下,本来已经变形、濒临崩溃的“云水符”,在清光刷落之际,便像是雏鸟展翼,细绒换羽,刹那间丰满起来。
无数游丝般的符纹高低错落,盘结成一个又一个分形,在核心符形周围,自然导出窍眼、气脉,层层依托,论结构的精巧,竟然丝毫不在天风散人之下。
此时,水天之间的修士,也终于明白了,千宝道人源源不断刷落的清光,究竟是出自哪里。
但这都不是重点,真正让人不可思议的是:
凭什么刷落的是清光,成的是符形?
千宝道人是怎么做到的?
是啊,怎么做到的?
千宝道人也有点儿懵,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只是顺着越发玄妙的感应,来了这么一手,哪知道竟会出现这种效果?
是余慈的暗手?操控我做的?
可他之前并不是那种昏昏沉沉,神智受控于人的情形,而是灵光闪烁,如有神助。
其中脉络,细细揣摩的话,竟也根茎俱全,纹理细腻,仿佛已经研习了千百遍,只待今日捅开一层薄纸,就此现于眼前。
厚积薄发?
千宝道人的脸皮虽也是厚实,却也不会贪人之功为己有。
嘿,没有我那师侄,这份“厚积”,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他心胸畅达,一时想不通的事情,决不多耗脑筋,反正余慈也不会害他。
故而,千宝道人就那么哈哈一笑,甚至不管先天元气是如何消耗的,身后水波之中,清光激发,接连刷落。
越是这样毫无顾忌地使用,那种奇妙的滋味就越发地清晰、明白。
隐然间,他有一种感应,原本横在他面前的一个巨大的障碍,便随着清光的刷落,一层层削薄。
他进入了某种奇妙的状态。
现在的他,像是在暗无天日的坑道里面,用巨锤一记记地轰击岩壁,而在岩壁之后,隆隆的风声、水声、爆裂声也在咆哮着响应他,不知外面究竟是怎样天地。
他期待,但也有些恐惧,当然更多的还是兴奋。
但随着一次次的冲击,所有的情绪,就像是受水波冲刷的沙砾,逐一淘洗出去,剩下的一点儿,却是发着玉润似的光。
不知不觉间,身后的波光扩散开来,与澄静的天空相合,分不出天色还是水色。
天地间似乎起了森森凉意,风中带着水的湿气,扑入每个人鼻端。
刚刚对他喝倒彩的修士们,也被这奇景所慑,一时静寂,随后又议论纷纷。
“还能这么玩?”
“这算是水天一色……的变种吗?”
其实此刻,天风散人还没有到显露败相的地步,可在视觉效果上,“出奇”总算占点儿便宜,况且,谁也不知道,让千宝道人这么一记记地刷下去,最后会是个什么局面。
述玄楼上,辛乙再一次击节赞叹:“真是巧思,不,绝妙!”
他又问起余慈:“千宝道友所用是何法门?”
余慈笑应道:“是师叔自创的千宝池。”
“所据何法?”
辛乙刚问出来,就知道有点过,果然,余慈微笑不答。
看起来有些故作神秘、不够坦荡,但这是为了给千宝道人乃至解良减少麻烦。
解良的天才之作,还不到公示天下的地步,想来离尘宗也是这么考虑的,否则在座各人为何都不清楚?
辛乙笑着指指他,并不在意,但似乎又有深意。
此时,楚原湘又扯上了杨朱:“喂,如何?”
本来算是没话找话,出乎意料地,杨朱竟是首度完整回应:
“由内而外,由外而内,均循此途,是对外部天地的符法解析,也是对本人身心的符法表达,根基深透,法度完整,不是一时之作。”
楚原湘一奇,又笑:“贵宗和离尘宗关系密切,前段时间,杨道友还与方回见面,不知可有听闻?”
杨朱又沉默下去,只是摇头。
楚原湘再看那边局势,只见千宝道人身后,水光上接云霄,下触湖面,连成一片,高空罡风扫荡过来,便是去势顿消,再难有所作为。
到后来,千宝道人干脆后退,直接隐入水光深处,不见了踪影。
而那一枚已经是结构精巧复杂的灵符,仍然悬空,承受着一道又一道清光的冲刷,符形结构也在不停地增删、变化,灵动非凡。
至于天风散人那边,情况却有不太妙。
概因二者灵符气机已经勾连在一处,互相牵制,此消则彼长。
天风散人在符法上的造诣固然深厚,排布符形也很扎实,可千宝道人的“千宝池”既为神通,就有神通的妙处,清光刷落,符形显现,自然流畅,仿佛是天生天长,速度上的优势实在太大。
不过就是几次呼吸的时间,天空中湿意加重,云气聚拢,渐渐转阴。
楚原湘不由感慨:“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可谓此乎?”
说到底,这还是境界上的差异。
天风散人单纯是以灵符沟通天地,而千宝道人……
说白了,实是使天地内化为灵符。
天象上,天风散人为顺之者;
本质上,千宝道人才是合于大势的那位!
当然,这已决然不是步虚修士所能拥有的手段了。
观景云台上,敖休听到了类似的议论,心中更焦躁不安。
这里面定有问题!
这回他已经学乖了,没有嚷嚷出来,而是在观察许久之后,主动与敖洋、张天吉沟通:
“千宝只是步虚境界,与天地法则意志天然便隔了一层,如何能有这种能耐?定是余慈在前面设了手段……”
“就算余慈用了手段,换了你上去,能利用起来吗?能用这种方式作弊,让辛乙都赞不绝口的,也是他们的能耐!”
张天吉心里很烦,脸色更难看:“还有,别再说什么规矩。天风出战前,我们也想过让他选‘水色’,将‘天色’让出,再输掉一场,顺势指认余慈干扰后续比斗……可为什么没做?就是因为这里的规矩是让你看的,不是让你用的!
“在北地三湖,洗玉盟那些人认可了,就是规矩!谁不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可你看夏夫人、楚原湘、杨朱、孟质,他们哪个开口了?大伙儿借着真阳坛的名义过来,难道就是守规矩?真要讲究起来,你要不要看看,夏夫人他们是怎么炮制咱们?”
张天吉也是心里烦闷得很了,逮着敖休就是好一阵发泄。
敖休一时也是哑口无言。
听张天吉这么讲,旁边敖洋面无表情,其实心里也好生纠结。
如果刚刚张天吉听他的建议、如果广微真人稍微动点心眼儿,不等余慈布局成功,掷子认输,现在局势可能已经有所不同。
可余慈就是吃准了,广微真人要自重身份,更有对符箓的痴迷,不可能做这些没品的事儿,终究是一步步做好局,把他们全扫了进去。
他视侧旁移,却见一侧广微真人不知何时睁开眼,看得目不转睛,身外气机流转,竟似大有所悟。
敖洋终究还是一声长叹,又想到:若此局再负,他们这边就将陷入全面被动,后面排兵布阵的计划,转眼就全乱了套,而且他也不知道,后面余慈还会再出什么妖蛾子……
正头痛的时候,不想背后敖休咬咬牙,又凑上来:
“述玄楼上,飞羽堡、碧波水府这些中立门派,似乎都对余慈观感不佳,想来是上清宗复起,最可能分出他们的利益之故,再加上和天吉真君做交易的那一个……想来不在这几家宗门之内吧。”
这几句话还有点儿意思。
敖洋看了张天吉一眼,后者阴着脸,不说话。
敖休低哑的声音还在响:“规矩再活,是不是也要有个度?此时若有人鼓动,造出声势,这一局不说,至少会打乱他后面的安排……我们完全可以摘出来的,再说都这种时候了,得罪的多和少,有什么差别吗?”
说起后面的安排,张天吉和敖洋头痛之余,其实都有些心动,敖休的意见,还是有些道理的。
但让谁出头呢?
三个人正低头商量的时候,身后不远处,忽有人一声大叫:
“这场面不对!这里有问题!”
张天吉等人愕然抬头,循声望去,却见与他们隔了两排,正有一个瘦高修士,伸臂指向千宝道人所处的那一片水光,咬牙切齿,神情近乎癫狂。
这……是哪位?
他们的疑惑求解,楼内楼外,众修士的视线已齐刷刷投射过去。
承受了上百道目光攒射,瘦高修士丝毫不惧,脸上还有一种病态的酡红:
“我与千宝道人打过交道,他绝无这等符法修为!今日之事,必定是有人从中弄鬼,渊虚天君,你做的好事!”
这算是想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
敖洋、敖休面面相觑,两人头一个念头便是:是幕后做交易的宗门忍不住了?
他们又看向张天吉,后者正皱眉不语,显然对这种意外情况,并不喜欢。
述玄楼上,有大半人的视线又转回到余慈脸上,只是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一提的信息。
帘幕之后,夏夫人淡淡开口,语调不高,却是清晰流过述玄楼内外每一个人耳畔:
“你是何人?北地各个宗门主事,我也识得**成,却从不见你这张脸。”
“我……”
瘦高修士刚开个头,述玄楼上,仓攸大巫却从一旁转出来,向夏夫人禀告:
“此人乃紫度派首席客卿路九杰。”
“不是主事,又在云台上,当是要参与斗符,申报的是哪个虚空世界?”
“应是冰岚界。”
了解了情况,夏夫人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既然与死星无关,天风、千宝二位道友也都在专心比斗,你跳出来意欲何为?还是说……”
她言语稍顿,便是隔着帘幕,张天吉、敖洋脸上也是微热,显然是夏夫人眸光扫过。
但最终,夏夫人的视线是落在了真阳坛主事脸上:
“还是说,有什么别的想法呢?”
**********
既然大伙儿如此给力,将《问镜》稳在前十,那么,根据月初许诺,大章更新开始了,连续七天!求月票!求捧场!求支持!
第九十二章 突如其来 巨大漩涡
真阳坛主事之前就是赶鸭子上架,一直指望述玄楼上那些强人大佬将他忘掉。如今变故横生,更是傻了眼,瘫在座位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移转目光,向张天吉求救。
真是无妄之灾!
张天吉和敖洋都是心中大骂,尤以敖洋为甚。
那个路九杰提及作弊之事,说得太过粗糙,完全没有任何技巧,以至于弄巧成拙,反而将主动权丢了出去。
夏夫人如此问法,分明是要堵住他们的嘴!
此时指望不了真阳坛主事,可又不得不表态。偏偏天风散人是海商会的客卿,敖洋只能硬着头皮站起,顶着各路修士不乏幸灾乐祸的视线,心中再度将夏夫人、余慈还有那路九杰,骂上千百遍。
可开了口,就不是那回事儿了。
“禀夫人,如今天风与千宝道友斗符,正是精彩时候,我们旁观的只看个热闹,求个结果,看不出里面有什么玄虚。至于路道友,我们以前从没有打过交道,不知他所言何据、所为何来。”
反正和路九杰不认识,敖洋卖起来毫无压力。
但这样也是把置疑的权力拱手让出。
显然,这是夏夫人想要得到的结果。来自于述玄楼上的压力就此退去,只有夏夫人冷淡的话音继续响在每个人耳畔:
“无凭无据,惹事生非……紫度宗是何人在此主事?”
当下便有一人苦笑起身:“紫度宗权度在此。”
“紫度宗也是十五人宗之一,虽然客卿之流,不是宗门弟子,总也该有所约束才是。碧霄清谈是同道之会,合则来不合则去,此人就由你们来处置吧。”
什么“由你们来处置”,你前面不是已经指明了吗?
权度心中暗骂一声,面上却还要恭恭敬敬回应:
“夫人说的是,路道兄怕是与千宝道友有一点儿纠葛……”
说话间,他已暗示左右手下,牢牢看住路九杰,尤其是不要让他再口无遮拦。
哪知路九杰竟是兴发、或者说是魔怔了,一见两边有人过来,干脆跳脚大骂:“鬼才和千宝有纠葛,夏氏,其实是你与渊虚天君有纠葛吧!你早和渊虚天君滚到床上去,前几日还和他夜间私会,人在做,天在看,你别以为能堵了天下人悠悠之口……”
谁也没想到,路九杰堂堂宗门首席客卿,竟也有骂市这一出,甚至可能是用了特殊的法门,又急又快,却是响彻水天,字字清晰。
旁边的权度反应还算快的,真人界域不顾一切展开,封绝音波,至少在传至湖上之前,已经封锁,不至于为下方修士所知,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述玄楼上,仓攸怒吼一声,楼阁内铺设的禁制法阵嗡然发动,有混浊气流凝就一只鳞皮指勾的巨手,当是循上古大妖形制而做,呼啸而起,只在观景云台上一抹,便将路九杰擒拿镇压。
那路九杰怎么说也是一位长生真人,可在述玄楼的禁制之下,便如一个婴儿,几无任何还手之力,便被那大妖手掌牢牢扣住,尖爪透胸破腹,锁拿窍脉,整个人都废掉。
权度好险撤开界域及时,否则还要受那池鱼之殃。
饶是如此,他的脸色也极为难看。
一则是仓攸凶横霸道的行为;再则便是路九杰疯魔一般的言论。
路九杰定是疯了……如若不然,那就定是有某个疯子操控这一切!
但如今,他已经来不及多想,当即便大声道:
“此人必是得了失心疯……”
话才出口,权度就觉得不对,原来是仓攸生怕他也来个口出不逊,先封绝了周围虚空,等到确认了他确实是在申辩,才放开禁制。
权度根本就来不及生气,紫度宗虽是十五人宗之一,但因为一直恪守中立姿态,在洗玉盟的地位还是比较尴尬的,此事一个处理不慎,很可能就成为某几个巨擘倾轧的牺牲品。
刚刚的灵辰宗,就是前车之鉴。
可是,这种时候,无论他如何申辩,都难以摆脱被动局面。
就好比一砚浓墨泼在脸上,渗透肌理,哪有那么容易洗掉?
权度在北地三湖多年,自然知道,这种事情是多么致命!
夏夫人以妇人之身,又是自千山教远嫁而来的“外人”,治理飞魂城,最根本的依仗,就是她与城主幽灿的夫妻关系。
修行人不讲究什么三纲五常那一套,也没什么法规做出限制,可既然是因人成事,最基本的“道德”还是要讲究的,如果在这上面做文章,就是直指夏夫人的权柄根基,是彻底撕破了脸,毫无任何转圜余地。
其实,在夏夫人初步接掌飞魂城之初,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伴随的是一场腥风血雨,若非幽灿的族弟,身为副城主的另一位大巫幽煌的坚定支持,而苏双鹤也有那么一点儿首鼠两端,飞魂城绝不是现在模样。
如今,这么一场风暴,又要来了?
此时,述玄楼内外气氛变得分外诡异。每个人心里都有考量,但谁也不会宣之于口,甚至连视线移动都非常谨慎。
至于夏夫人,有帘幕相隔,谁也不知她的反应。
而另一位当事人,被风尾扫到的余慈,从头到尾表情冷淡,什么情绪都欠奉。
权度越是看得分明,心里越是寒意深重。
毫无疑问,这是宗门之间最为严重的“事件”,往往又和阴谋联系在一起,权度在宗门内也算实权人物,可如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才能撇清嫌疑。
可不说话又不行,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讲:
“路九杰所言,与紫度宗全然无干,此事本宗定会给出一个交待……”
或许是他看应付得辛苦,述玄楼上,素来与紫度宗交好的八极宗,倒是有人出了面,起身朗声道:
“夫人,在下孟都,有数言在此,想与夫人分说。”
这时候插话,定然是要有绝大的勇气和资本的。
岂不见仓攸大巫那冰冷的眼神?此时,可是一点儿看不出他平日里圆滑和气的模样。
不过,作为八极宗几乎板上钉钉的未来宗主,孟都公子的资格毋庸置疑。
夏夫人轻悠悠地开口,倒不见什么负面情绪:“孟都公子有话请讲。”
孟都公子从容道:“夫人明鉴,路九杰此人言语恶毒,又专门挑了这种场合,怕是早有预谋……但观其言行,有死士之态,丝毫不顾忌自家性命,更不会在意托身的宗门,紫度宗应也是受其蒙蔽。”
此刻,路九杰已经被述玄楼上的禁制彻底镇压,身上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根,但脸上犹自保留的狰狞表情,使得孟都公子的言语,有着更强的说服力。
各方修士,有不少人心中赞同。
孟都公子续道:“在下以为,当今首要之事,就是要找出此人背后的黑手,以正视听。紫度宗与本宗一样,都是偏安一隅,力不能及,不如便将此人交由夫人处置,想来必能尽快还夫人、紫度宗一个公道。”
说着,他视线移向权度,后者如何不知机,当即便道:
“孟都公子所言,正是在下所想!”
帘幕之后,夏夫人的反应无人能知,但外面仓攸的表情,却不像之前那么紧绷,显然,孟都公子的解读、提议,是他能够接受的。
这份变化,自然就反映在述玄楼内外的气氛里,使之颇有些缓和。
就卡在这微妙时候,有人突兀发笑:
“疯子呓语,实不足道。也说不定此人刚刚在天风散人身上下了重注,看势头扭转,恐怕连底裤都输出去,一时接受不了……”
本来因气氛变化,而显得分外安静的述玄楼内,被笑声一冲,变得活泼不少,然而这种“活泼”,与刚刚孟都公子营造出的变化相比,未免有些荒腔走板。
众修士循声望去,意外发现,说话的,竟然是碧波水府的阚兴离!
见各方投来视线,这一位虽说笑得有点儿僵,却还是接了下去:
“不过要我说,渊虚天君之所以有瓜田李下……的作弊之嫌,实是刚刚星罗棋布之时,在日轮上的作为,给人的印象太鲜明,手法呢也太高深,看得人稀里糊涂,这才有那些不靠谱的猜测。如今天君正好有闲,给讲解一下如何?不方便的话,回头这场比完,换个场地也没问题。”
此人像是给夏夫人缓颊,转移话题,其实内里不阴不阳,微妙得很。
是给余慈添乱呢,还是在暗示什么?
不少人都惊讶了,这厮胆色不凡哪……刚刚脑袋埋裤裆里的模样,全都不见!
世上从来没有凭空而来的勇气,刚刚还让辛乙削了面皮,如今却是顶在了风口浪尖上,若说里面没有个说道儿,谁信?但人心隔肚皮,对着阚兴离僵硬的笑脸,各路修士也没法看穿里面是怎样的情形。
余慈并没有回应,但在他身边,薛平治却是开了口,轻描淡写:“要说确实些影响……千宝这时候都没扳回来呢。”
楼内有几人低声发笑。
薛娘娘的话术其实也是此界一流,否则当年的“平治宴”怎么可能风靡天下?
此言精妙在于语气,有点儿冷面笑匠的意思,连消带打,回应了阚兴离的置疑不说,也是将夏夫人和余慈的那点儿“捕风捉影”之事,彻底撇开。
楼外,敖休都受到影响,忍不住就拿眼去看张天吉和敖洋,他是在想,如果当时让天风散人选“水色”,是否会更好呢?
转念一想,又埋下脸去,现在哪还是分云斗符,分明就是图穷匕现!他应该庆幸自己的法子还没使出来,否则真陷到漩涡里,不用回到总会,现在敖洋就能生吞了他!
薛平治的言语是一个契机,有心打圆场的,便抓着机会出来。
主宾位上,辛乙叹了口气:“要我看,纠结此事,真没什么意思。之前渊虚天君的手段,确实有那么一点儿影响留存,可这也是比斗的一部分。想当年论剑轩的灵纲斗剑,一剑扫去,剑意留个千八百年的,大有人在,也没说换人再比的时候,要先清场啊。”
顿了顿,他又道:“换个场地的话……嘿嘿,天君之威,如日光遍洒,横绝不知多少万里,一时半会儿,怕是跨不出去的。”
辛乙说话的时候,述玄楼内外都安静下来,十个里面倒有九个被他描述的气象所惊。
观景云台上,敖休不乏恶意地想:这才叫转移话题呢!
可再一转念,他就被辛乙的描述压得喘不过气来。
照辛乙所言,岂不是说,余慈神通所及,周覆万里,直追地仙大能?
他早知道自己和余慈有着相当的差距,可当这份差距具现出来,还是让他为之绝望。
此时,包括敖休在内的许多人再看余慈之时,眼中已经不是警惕、畏惧,而是茫然了。
这时候,帘幕之后,夏夫人再度开口:“有关各位道友所说,渊虚天君余波影响一事,杨宗主、楚天君、孟真君,各位意下如何?”
她问是清虚道德宗、四明宗、浩然宗在此的首脑,因杨朱为宗主之尊,故而排在首位。其话中深意,不言自明。
果不其然,被问及三人都表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就挺好。
夏夫人又问真阳坛主事,这位可怜人早已得了张天吉的暗示,把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也似,连说没有意见,如此上下合力,直接将路九杰给“遗忘”掉,算是将此事揭过。
但谁都知道,今日这碧霄清谈之会,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薛平治便低声与余慈讨论:“事情不太乐观。”
“嗯?”
“手段太粗暴了……以夏夫人的手腕,轻易挑动,只会招来雷霆万钧的重压,谁也不会这么蠢,而碧波水府的态度没有藏住,有些急不可待的意思。”
余慈也听说,近年来,碧波水府在沧江上的损失,都因北地动乱,吃补过来,宗门内的首脑传说也有冒险突破境界的,实力大增,如今这么高调,是不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又往帘幕之后瞥了一眼,觉得挑这个时间的话,还真的有点儿麻烦。
死星之后,还有五个虚空世界争夺,就算再怎么迅速,入夜之前能做完也很不错了,在此期间,夏夫人很难分心旁顾。
真有什么变故,反应肯定要慢一怕。
薛平治还在沉吟:“飞魂城远在东海之滨,有幽煌坐镇;苏双鹤也在洗玉湖,本体还在域外,能做出什么事来?”
余慈暗道:苏双鹤做不出事,可再加上翟雀儿,还有其背后的魔门东支,可就大大地不同了。
难道是那边要发动?
从苏双鹤处得来的讯息,不像是这样——虽说真有什么事情,翟雀儿也未必会事先知会他。
不过,余慈还是觉得,那边可能性很小,至少计划中那些个“剑修储备”,现在还远远没有完成。
但不管怎么说,飞魂城那边,必然是出了某些问题。
述玄楼上,看着平静,其实都在分心,大家都在等消息,但各方消息汇聚过来,也需要一个过程。
该进行的事项,还是要进行下去。
千宝道人与天风散人的比斗,越来精彩,可惜,用心在上面的,恐怕连之前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张天吉等人的痛苦之处便在于,明知如此,他们还要花费相当的心力,琢磨后续的措施。
就当天风散人输了吧,第三局又该轮到他们先出人,谁来上场?
要通过这人表明一个怎样的态度?
都是麻烦头痛,又绝对绕不过去的障碍……或曰劫数。
事到如今,他们怎会不清楚,自所谓的“九气圆界”与“死星”交易提议送来之时,两家人马便很可能是陷入到飞魂城内部的纷争中去了,更严重一点儿,甚至可能是涉及到洗玉盟势力洗牌的大漩涡。
没有人想招惹这种麻烦,可刚刚敖休说得好,已经得罪了,哪有轻易抽身的道理?
敖洋面色严肃,直视张天吉:
“真君,我们是生意人,最怕担风险,尤其是事先肯定不曾被告知的那种。海商会和正一道是多年的交情,不应该因此而损折——你定要给我个准信儿,请你们出手的,究竟是哪个?”
张天吉还在沉吟,另一边,敖休眼珠一转,干脆问起旁边的广微真人:“师叔,此事你难道不知情?”
广微真人还没怎地,张天吉倒是闷哼一声:“你不用问广微师叔,其实给你们说了也无妨……”
侧过头,凝气成丝,在敖洋耳边说了几个字。
敖洋眼角抽搐两下,叫过敖休,对他也转述了一遍,然后,几个人面面相觑。
对海商会的两人来说,确实是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对象。
但为什么会是这位,又关涉了怎样的麻烦,仍然如迷雾一般,看不真切。
敖休盯了张天吉几眼,他曾在正一道内部学习符法,平日里刻意经营之下,对某些事情还是大致有些概念的。他知道,张天吉提及的修士或许没错,不过未必就是他们在北地三湖的真正“盟友”。
换句话中,张天吉仍有保留。
此时此刻,敖休突然间无比想念华夫人,如果那位在此,以其惊人的洞察力,也许只是三言两语间,便能拨开迷雾,得见青天。
一念至今,敖休心里微热,但莫名又是转冷,在某种心绪的驱使下,就往述玄楼上看,恰是对上了余慈冷澈的目光。
渊虚天君居高临下的视线,让他很不舒服,不知怎地,竟是打了个寒颤,脑子的思路就那么断掉了。
他忙转过脸来,定了定神,挥去那糟糕的印象,和张天吉、敖洋商议起来。
“天君?”
述玄楼上,薛平治有些奇怪,余慈为何突然走神。
余慈微微一笑,紧接着就低声询问:“柳明志是谁?”
薛平治美眸凝注,若有所思,不一刻也低声回应:“千奇宗长老,炼器大师级数的人物。”
余慈知道,千奇宗乃是飞魂城多年的盟友,向以炼制奇物著称,在北地三湖,可与百炼门分庭抗礼。
但对这个柳明志,是半点儿印象也无,故而又问:“他今天也来了吗,在哪儿?”
薛平治不动声色,眸光流转,在观景云台上一扫,便报出了此人的位置。
她很谨慎,没有因为视线投注,对那人造成刺激。
本来还想知道后续,哪知余慈哦了一声,竟无下文。
薛平治就不依了:“天君,有什么事情,是妾身不好知道的么?”
看她的态度,余慈想到却是两人订下的盟约,也是失笑,又问起来:“元君可知夏夫人如何安排太始星的争夺?”
“我还以为天君全不关心呢。”
薛平治暂时按下心中好奇,也知道余慈不是随随便便与她聊天,乐得多说一些:
“太始星如此重要,自然要雨露均沾。”
薛平治深入解释:以此次碧霄清谈的规矩限定,参与关键虚空世界竞争的每一方所得,最多只能分润给五家。以飞魂城一脉的局面,两个地阶盟友肯定算在内,而海崖宗、金幢教不以符法知名,地位也稍差,剩下的,只有千奇宗和千山教这‘两千’了。
把余慈插进去,“两千”中就要挤掉一个。
在薛平治看来,以夏夫人的手腕,千奇宗的机会,要比千山教更大,至少如此选择,不至于招惹物议,后续安排起来,也更容易。
余慈点头:“那么,就是飞魂城、百叠门、五绝馆、千奇宗,再加上我?”
薛平治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有可能飞魂城会派出两人,确保他们的占股比例,所以,千奇宗也危险,但会在其他虚空世界中给予补偿,比如千山教之于铁陨界。
“听夏夫人的意思,千奇宗对九气圆界很感兴趣,那里面的种种先天之物,对于制造奇物、天成秘宝很有用途,至于昭轩圣界,情况太复杂,危险性又高,‘四天八地’都必须要参与,有一个资格的问题,十五人宗恐怕都要靠边站……还有冰岚界,与各宗会商的时候,他们这一脉是让了。”
第九十三章 玄真高遐 风烟俱静
本来,余慈对太始星的争夺,确实是不感兴趣的,
在他看来,真正的“学问”,都在之前选边站队,还有洗玉盟高层之间的协商中完成了,他要做的,就是在最后的斗符中出场一回,战胜自己的对手罢了。
可从目前的形势看,事情还要起变化!
薛平治轻声道:“也不知,那些人目标是在几处虚空世界上呢,还是落在了飞魂城本身?”
此言直指问题核心。
若是落在虚空世界上,只能视为是某些人、某些势力对洗玉盟真正核心高层分配份额的不满,想在背地里动些手脚。
若是落在飞魂城,那人的胃口,就不是几个虚空世界所能满足的了。
只不过,余慈觉得,还是后面的可能性更大些。
若是只在虚空世界上小打小闹,最多就像是正一道和海商会这样,背地里做些交易,决不会故意去刺激夏夫人这样的巨头。
只有怀着更加强烈而明确的目的,才会直接去撼动夏夫人的权柄尊位。
便是如此,里面也分划了两种可能。
一种是单纯的抢班夺权,那就是飞魂城的内部事务,当然,肯定也有洗玉盟各宗的参与,但终究是在洗玉盟的格局之内。
至于另一种,就是翟雀儿和苏双鹤那样,已经跳出洗玉盟的格局,冒天下之大不韪,拿出的惊天手段——虽然余慈至今也不是太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但思虑至此,他还是再次排除了翟雀儿与此间变故的关联。
最主要的原因是:翟雀儿目前为止的行事方针,与今日变故,风格差距太大。
也因为如此,余慈想到了另一件事:
夏夫人、还有苏启哲身上,那独特的香气。
便在此刻,水天之间忽然响起了巨大的惊叹声。
便是高逾千丈的空中,都隐约得闻,提醒述玄楼内外的各方首脑,分云斗符的比试还在继续。
虽是出了路九杰这么一个变故,但权度、仓攸一先一后处置得还算及时,观景云台上那几位专门负责往湖上转送水镜影像的修士,也都是精于此道的老手,及时处理了相关的图像,后面更是刻意回避,只一门心思传送分云斗符的情况,所以,湖上万千修士,竟然无人得知,述玄楼这边出了岔子。
某种意义上,湖上的修士是幸福的,完全不受意外的影响,专注于两位修士精彩的对战。
因为路九杰的变故,述玄楼和观景云台上的重心明显跑偏,对千宝和天风散人的关注度一路狂降,但这场比斗不会因为众人的关注与否,而降低激烈程度。
相反,这一场比斗正进入**部分。
天风散人的节奏确实是给带乱了,但他没那么容易认输,便是辛乙也称赞的扎实根基,在此时显现了作用。
不管千宝道人那边的清光如何刷落、对他的符形冲击破坏如何巨大,他总能够在将破未破之时,重新聚起符形,甚至是在破碎符形的基础上,重新拼接、变形,效果依旧不错。
而且,正如薛平治所说,当前天气还是在天风散人这边,水天之间的阳气依旧存续,天风散人绝不会放过这个优势,硬是在被动的形势下,从高空日轮之下,接引一束阳和之气下来。
阳和之气形成有如实质的光束,所过之处,将遮蔽日轮的云气“烧”出了一个大洞,自九天之上,急坠而下,受其影响,相关符形几乎凝如实质,不管外围的分形怎样崩解、重塑,那核心区域都是坚若磐石。
不过,临近二人所在的天域,光束下行的速度骤然减缓,仿佛是陷入了浆糊里,只能是一节一节地往下挫。
显然这是千宝道人干扰之故。
现在,谁都能看出来,此局胜负的关键,就在于天风散人能否将这这束阳和之气真正接引到符形上。
若能实现,有阳和之气护持,勾连大日,就算千宝道人的神通再怎么奇妙,也很难再有所作为。
相反,如果千宝道人破坏掉天风散人的盘算,以他绝妙的神通手段,胜面也是大增。
天风散人对当前的局面,还是比较中意的,因为这又变成了比拼修为的局面,论境界高下,论修为醇厚,还是他更占上风。
一度崩紧的心弦有所放松。
可就在此期间,那片潋滟的水波中,本已隐没不见的千宝道人却是隐约现出身形,瞥过来一眼,随即便有清光冲天而起。这一道光乍看与前面没什么不同,可与他气机紧密相接的天风散人却是发现,其不再是从水波中分离,而是从千宝道人泥丸宫冲出!
天风散人心中警兆大起,可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脑宫剧震,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拳,这时候他也不忘控制符箓,可问题在于,这一刻加持上去的气机,竟是受到了强烈的排斥,原本即刻相融的气机符形,这时候却是隔了厚重的一层!
只在刹那间,他失去了对符形的掌控!
虚空中汩然水响,接天连湖的水光,仿佛是当空打了一个大浪,横绝云端。
水波之前,千宝道人那枚云水符变化而来的灵符,被大浪拍向高空。
不可思议的是,天风散人身前的符箓,竟然也一并带了上去,似乎在两符之间,有一条无形的丝线,牢牢牵系。
高空中,两道灵符像是磁石般迅速接近、碰撞,甚至是渗透在一处。
天风散人大叫一声,口角挂血,面若死灰,任是谁都能看出来,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灵符的控制。
其一手造出的灵符,控制权竟然给强行剥夺,对一位符修而言,这简直就是噩梦般的场景。
天风散人一时间失魂落魄,便在他头顶,凝束而来的阳和之气被彻底打散,又被急剧铺开的水波吞噬,相应的,已经与对方灵符粘在一起的符形,也如捏合的沙砾般崩解。
不一刻,阴云四合,遮天蔽日,并在罡风恰如其分的作用下,飞流千里,直趋水天交界处。
沉沉然,茫茫然,水天浑如一休,横无际涯。
清罄之音再起,夏夫人嗓音平静如故:
“千宝道人胜。”
这里的变化终于是将述玄楼上诸修士的心神勾回来一些。
千宝道人自水光中央现身,脸上倒不见太多喜色,反而有点儿梦游似的感觉。
恍恍惚惚间,身后水波清光依序归拢,最终完全收入脑后。
在此期间,他身上道袍微微起伏,分明是气机流转灵动之相,偶尔与外界元气勾连,发出轻微的爆音。
明眼人都知道,这一位当是又有精进,尤其是与天地法则意志的勾连,已经到了极其密切的地步,换句话,他已经是破关在即。
不过此时,洗玉湖上,有封禁自发动作,锁固气机,对千宝道人形成了压制。
压制是对的,这时候破关,且不说大劫当头,合不合适,就是洗玉湖封禁之中,也有些障碍,一个不慎,很可能会对道基造成不利影响。
如此做法,算是“三元秘阵”给洗玉湖上修士做的一道保险。
千宝道人没有硬顶,任封禁作用,将涌动不息的气机平复下来,笑呵呵地,得失全不介怀。
相比之下,天风散人就有些行尸走肉的味道了。
他也不和千宝道人招呼,径直往回走,敖休倒是知道人心事故,主动迎上前去安慰,说的自然都是些“非战之罪”的话,至于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千宝道人回到楼上,就是几步路的功夫,他身内身外已经气机平顺,外界禁制自然消隐,引得不少人侧目,也比刚才随时可能爆开的状态更让人惊讶。
这证明千宝道人还有着相当的“余量”,积累之厚重,相当可观,而且在气机、神意等方面的把控上,也非常圆熟,便是这样突来的精进,也是很快地消化掉。
若此时去渡劫,比起那些拼死拼活,然后听天由命的“破关者”,自然具有更高的成功机率。再想想他步虚阶段就能成就一门特殊神通,进入真人境界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弱者。
这样想着,周围修士看待千宝道人的目光自然有所不同。
楚原湘眸光指向杨朱:“我记得,若算上这位,离尘宗已经是十三位长生了吧?”
“不,是十四位。”
杨朱纠正道:“半年前,苏己人已经破关渡劫成功。至此,四部首座全部登入长生。”
楚原湘一奇:“也是实证部的?”
“不,是戒律部。”
“哦,那边也是有中兴气象啊。
“若无渊虚天君,确实如此……”
没想到杨朱也有这么损的时候,这时才见当年的“小杨君”风采。
楚原湘哈哈一笑:“你在方回面前难道也这么说?”
“当时渊虚天君还未横空出世。”
也就是说,真敢当面去打方回的脸了。
楚原湘最喜欢这种姿态,主动敬了杨朱一杯酒。待两人饮罢,他又笑道:“天地大劫期间,破关渡劫说难是真难,说易也是真容易。最麻烦还是在大劫之后,这一点,离尘宗可是有先天不足,方回他做好准备了吗?”
似乎是前面的说法耗尽了仅有的一点儿趣味儿,杨朱情理之中地保持了沉默。
楚原湘也不再逼他,自顾自加饮了一杯,心里却在思忖。
不客气地讲,天下大宗,最孱弱的莫过于离尘。
尤其是此劫之初,一度沦落为只有“一门七长生”的地步,只能和洗玉盟地阶宗门……还是比较靠后的那种相提并论。
若非偏远的地域帮忙,又有当年曲无劫的佩剑“刑天”镇压,方回本人也是天下少有几位拥有短时间地仙战力的大劫法宗师之一,早被人从大宗的位置上踢下来。
然而,谁也没想到,在多年沉沦之后,方回竟然趁着天地大劫的“时机”,猛然发力,即使现在仍然得根基虚浮,至少给人一定的希望。
若真能在勘天定元之后,渡过那个要命的关口,离尘宗中兴或许真的不远了。
至于能不能成……
楚原湘嘿然发笑:同样是近在咫尺,“近水楼台”是一种,“镜花水月”也是一种。
勘天定元就是决定这一切的根本。
别的不好说,想在这里面掺一脚,方回似乎还差点儿份量。
说到底,也只能是“因人成事”,或“听天由命”罢了。
不过说到“近水楼台”,楚原湘自然扭头去看辛乙,那个矮胖老头,是他少有的感到衷心敬佩的老家伙之一。
论近水楼台,谁比得上他?
可接连三次勘天定元,他不是没有机会借机上位,一举打破关隘,站在此界的巅峰。
可出于所谓的“大局”,特别是涉及玄门修行的根本,他都让了,让得云淡风轻,正是“不以天下奉一人”的典型。
当然,让是一回事儿,每次勘天定元,不知有多少人止步在最后一线,就此沉沦。
真正让人佩服的是,就算让了,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明明有致命的缺陷,也不管有多么被动,依然能够跟得上、拿得起、镇得住,稳居于最顶尖的大劫法宗师之列。
当然,辛乙同样也是该阶段具备地仙战力的有数几人之一。
甚至说,要选地仙以下第一人,楚原湘定要投他一票。
类似于眼下这种情形,八景宫别的不派,派辛乙出来,永远都是最具说服力的手段。
至少当辛乙站在他们眼前,其本身就是八景宫最明确的态度和一贯的做法,就是楚原湘这种自认狂狷的人物,也要表示出最起码的尊重。
谁也不知道,就因为千宝道人的状态,楚原湘竟然想了这么多,不到那个境界,也不会有类似的感慨。
现在述玄楼内外大部分人,还只是停留在当前的形势下,好奇接下来正一道和海商会将怎么排兵布阵,也想知道在此微妙时刻,夏夫人又会怎样主持下去,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等远方的消息等得心焦。
让不少人感到失望的是,事态的发展就好像是温吞水,没有任何超纲的情况发生,夏夫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依旧淡定从容,甚至吝啬于拿出任何情绪。
她对“真阳坛”做了例行的征询,请那边派人出来。
张天吉的脑子都要炸开了,现在又轮到正一道出人,选谁出马都要由他拍板决定。
天风散人败阵,已经不算什么,甚至这一轮斗符胜败,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态度!
张天吉看向广微真人,后者默然不语。这种时候,他又能怎么说?
最终,张天吉一咬牙:“我上!”
敖洋、敖休都是吃惊:“是不是太早了?”
“让人兑子的可能性太高。”
张天吉一言既出,念头反而坚定许多:“无论如何要先胜一场,后面还有乔休真君,本宗也有宇清师弟,压得住场面……”
没说出来的一句是:
他们现在已经输不起了。
脆败出局当然是暂时摆脱漩涡的好办法,可正一道与海商会不同,里面牵扯着一家正一道经营数劫时光的关系线,是在北地渗透影响力的重要桥头堡,舍不掉,也丢不起。
奋力一搏,如果胜了,利益将会是超乎预料地丰厚;要是输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这就是正一道的立场。
海商会那边如何想法,他是顾不得了。
张天吉径直起身,走出观景云台,这个举动,使得述玄楼内外议论纷纷。
此时,张天吉肯定是拿得住架势的,面如铸铁,就那么立在云端,等余慈一方派人出来。
千宝道人刚回来,还没喘口气就看到这一幕,奇怪之余,也顾不得向余慈询问斗符时暗施的手段,急忙便道:
“这一局要兑子!”
“师叔你且安心静养吧。”
余慈微笑递给他一只玉碗,里面清液如酒:“刚刚师叔连展神通,可算是拼了老命,还是补一补的好。”
“这边比我老的……”
千宝道人话说半截,忽地看到薛平治意味不明的眼神,当即噤口,窒了片刻才转移话题:
“托你的福,今天状态绝佳,而且除了最后一记三合神光有点儿吃力,你师叔我的消耗,自然有千宝池里的法器分担……唔,等等。”
这时候他才看到玉碗中乘的是何物,不由得咂咂嘴:“你这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儿晕。啧,至粹玄真,不落五行,这是符法神通凝就的吧,不炼丹就拿来喝,是不是可惜了?”
说话间,他把玉碗举在嘴边,却不饮下,而是拿眼角瞥薛平治。
薛平治哑然失笑:“不用你在那里琢磨心思,拿来吧,我用回玄丹和你换。”
千宝道人竖起大拇指:“元君,您大气!”
这里聊得再融洽,也免不了要派人出战。
此时述玄楼内外都目注余慈,连一直有出战意向的士如真君,都拿眼看过来,不是请战,而是想知道,看他究竟拿出谁来,与张天吉放对。
余慈并没有让人们等太久,敲敲桌子:“虚生,你来向火狱真君讨教符法……就万象法好了。”
谁?
一干人等都是莫名其妙。
余慈话音刚落,他席位之畔,便有一个人影由淡而浓,现身出来,向余慈这儿一躬身:
“是,老爷。”
述玄楼上各路修士,眼力是绝对不缺的,而等他们认清来人模样、体征,嗡嗡议论者就再也压不住了。
“鬼修?”
“又一个步虚,还是中阶?”
“啧,虽说现在重心走偏,可这兑得也太直白了。”
谁能想到,余慈竟然在这第三局,拿出一位步虚中阶的鬼修,与大名鼎鼎的火狱真君放对!
必须要说,鬼修能修炼到步虚中阶,根基还打得如此牢固,殊为不易。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阴山派,才能大量找出这样的人物。
收一个这样的鬼修当仆人,很多时候也比较便利,不少人还是比较羡慕的。
但要说和堂堂火狱真君面对面比符法……
难道他不知,正一道这样的玄门正宗,最擅长就是捉鬼拿妖,斩邪破妄?
真要生死比斗,就算这虚生阳神修得再精纯,受限于鬼修根本,在张天吉面前,恐怕连立身都困难,开战后只一口气,就要化为飞灰。
此外,还有一个人情事故的问题。
“要兑子,也不能兑得这么没礼数。”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渊虚天君嘴边的吃食都差点儿给夺了去,使点儿手段,也无伤大雅。”
倒是主宾位上的辛乙,一直没有作声,只对着虚生上上下下打量。
不说一下子热闹起来的氛围,这边虚生老道听了余慈的吩咐,回头看到张天吉,也是呆了呆,但很快就平复过来,也不迟疑,再向余慈施礼,一步步走出述玄楼外。
各路修士都是饶有兴致地盯着看,负责转送影像的修士,也是毫不吝啬地连给了几个角度的近景,惹得湖上修士一阵又一阵地喧哗。
对周边一切,虚生都没有什么反应,他稳稳走到张天吉身前五丈许,非常恭敬地躬身致意,也依着既定的路数,道:
“余老爷座下近侍虚生,给真君请安。”
对这样的对手,张天吉只能在心中叹一口气,面上不显,其实大部分精力,都是用来捕捉楼上特定目标的反应,但一时半会儿,也难有确切的答案。
再叹口气,压下心中的烦闷,道:
“比万象法是吧,你先。”
虚生道一声“是”,却没有立刻画符,而是侧过身子,毕恭毕敬地向北方拜礼,口中喃喃祷告。
张天吉本没有兴趣听他说什么,可架不住离得近,耳朵又敏锐,仍有话音连续入耳:
“上启三元,四御帝尊,玄真高遐,道君在位……”
张天吉脸色骤变。
可已经由不得他再有什么动作,顷刻间,有恢宏之力,自天而降,直打入虚生体内。
虚生根基不俗,虽是鬼修,法身却比较凝实,只凭肉眼,看不出与常人肉身有什么区别,可受此恢宏之力注入,身形连带着所化的衣袍,都变得透明。
也使得不远处的张天吉看得更清楚:此时此刻,虚生体内,有阳和之气内充,有灼然灵光外烁。自头面以下,符纹层层,蔓生如莲,又逐一消隐,最终归于平实。
虚生仿佛全然不知身上有此变化,只将一套礼仪做完,挺直身形,转向张天吉,就此放开气机,内外贯通。
虚空嗡然震荡!
天地虚空就此摇晃,有黄钟大吕之音,响彻九天十地,无所不及。
当此宏音之下,刚刚千宝道人所招引而来的厚重阴云,轰然四散,煌煌日轮重立中天,却也在发散光晕,似乎在宏大声波中微微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余音渐消。
众修士目光所及,长空一洗,风烟俱静。
天上天下,楼内湖中,尽皆哑然。
第九十四章 骄阳当空 飞雪落湖
张天吉呆立在虚空中,他身前五丈就是虚生。
依旧是平实的面孔、端谨的态度,唯独没有呼吸。
也对,他是鬼修……
可问题在于,不只是虚生,述玄楼内外、水天之间,以万计的修士就在这里,他还是听不到半点儿人声。
只有风声、水声,仿佛寥廓虚空自具的吐息,一出一入、一起一伏,拥有着不可思议的节奏感。
在此情境之下,仿佛是一个顶天立地,又无形无质的巨人,在你身畔,用你无法理解的方式注视你、观察你,也提醒你他的存在。
宏大与渺小的对比、有形与无形的对比、可知与不可知的对比,自然而然便产生了可怖的张力。
张天吉必须要刻意调匀自己的气机,才不至于被这份“吐息”的节奏带偏。
他又看向虚生的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空洞,只是微微映着光芒,仿佛是域外那无边无垠的冷寂星空。
“真见鬼……”
张天吉知道,自己的心神已经乱了。
他已经猜到了出现这玄奇情景的唯一原因,而在决定自己出场之前,可绝对没有想到,会碰到这种局面。
张天吉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也曾与境界远在他之上的大能面对面交流,可这些经验,对眼前的一幕,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他不愿再直视虚生的眼神,移开视线,却是被日轮的光芒照映得眯起了眼。
也是在此刻,他心头又是重重一坠,看着万里晴空,再度发起了呆。
所谓万象法,便是拟物取形,展现森罗万象之妙……
观景云台上,广微真人霍然站起,不顾敖洋、敖休瞠目,沉声道:
“这一局我们认输!”
声音传到这边,张天吉面如铸铁,却没有反对,他站在那里,闭上眼睛,唯有叹息。
一世英明,今朝尽丧!
湖上为之骚动,虽是给震慑心神,思维都出现了空白,但还是不明白,怎么大名鼎鼎的“火狱真君”,说认输就认输了?
述玄楼上也是一片混乱,众修士有的盯着虚生,有的看向余慈,但无论是哪个,都是一件事:
这……天降神力,道意附身?
没有人会认为,一个步虚中阶的鬼修,只是一个气机外放,便会搅动天地虚空,
薛平治都给惊呆了:“后圣大人还在此界?”
此时余慈也有些意外,没想到广微真横插一手,而张天吉也是这么爽快。
他回给薛平治一个笑容:“我这位近侍,心地朴实虔诚,也算是近水楼台,故而能借力为己用。这是神道层面的事情,说来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广微真人、天吉真君如此说法,这一局,可算是我们胜了?”
最后几句,他声音拔高,是说给别人听的。
帘幕之后,夏夫人也是片刻之后,才开口道:
“神道之法,亦是修行法门之一,后圣大人座下能有此等虔诚之徒众,借其法力神通,乃是正常法理。天吉真君认负,是明智之举,也是表达对后圣大人的敬意……”
开始,余慈还以为夏夫人是在为张天吉缓颊,可接下来看各路修士,上至辛乙,下到一直不对付的阚兴离,都没有任何异议,才蓦然发现,他似乎一直低估了神主大能在真界的威慑力和影响力。
在漫长的岁月里,真界或许已经形成了一整套与神主、地仙等大能对应的礼节态度。
也是余慈一直起来,和罗刹鬼王、大梵妖王之流打的“交道”太多、太熟,反而缺乏精确的认知。唯一见识的相关场面,还是早年在绝壁城,血僧屠灵那一出。现在来看,那也是一场早就安排好的戏码,更不能作为参照。
早知如此……我这算是白忙活了?
正腹诽之际,听得夏夫人宣决道:“如此五局三胜,后面两局也不用再比,死星就此归属于渊虚天君支配。”
无论是正一道、海商会,都是保持沉默,张天吉不发一言,向凝立半空的虚生揖礼欠身,扭头便回到观景云台上。
敖洋、敖休都没有多说,周围气氛沉重,事实上,他们没有即刻离开,都有些出乎旁人的预料。
述玄楼内外的气氛更诡异了。
便是薛平治,大约也是不愿失了礼数,没有继续询问“后圣”的事情。
刚刚发生的这一幕,似乎很快就被人疑忘掉了。
然而,述玄楼和观景云台上的人们表示理解,并不代表着湖面上万千修士都能接受。
刚刚千宝道人那一手虽然也是难懂,但到后来怎么说也是精彩万状。
可虚生与张天吉这一出,高开低走,把人的胃口吊得足足的,然后就么算了?
且夏夫人所说的那些话,由于太过敏感,没有传到湖面上去,连个解释的理由都听不到,是不是也太不把人当盘儿菜了?
湖上的喧器声是前所未有的强烈,但述玄楼上,各路修士视若不见,听若不闻,甚至连议论都省去了,便如泥雕木塑一般,进入到沉寂状态。
只不过,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分外灵活,在楼内余慈和楼外虚生两边来回穿梭。
作为人们关注的中心,虚生却是没有任何别样的表现,连表情都没变过,只回到楼中,再向余慈行过一礼,身形便已淡去,再难见踪迹,使得那些想就近观察一番的人们大失所望。
但从这一刻起,楼内的氛围总算又恢复了一点儿热度。
两三个、三五个人低声交谈的场面重新出现,谈论的焦点自然还是刚刚消失的那位。
一方面,也是核心的主题,自然是在虚生身上体现出来的后圣的作为。对一位神主来讲,如此“纡尊降贵”,毫无疑问是一种姿态:往浅了说,表现的是对上清宗当年的产业势在必得的态度;往深了说……就要看各自的解读了。
今天回去,肯定有相当一部分人睡不着觉。
另一方面,对虚生刚刚表现出来的能力,人们也有些想法。
虚生来得诡异,消失得也快,再加上张天吉和广微真人的配合,未免给人以虎头蛇尾之感。有人就猜测,或许是后圣之威附身,对虚生这样的鬼修来说,也是沉重的负担,需要去休养。
也就是说,如果接下来,渊虚天君还要插手哪个世界争夺的话,这件秘密武器,应该是不能再动用了。
这多少给人以一丝安慰。
从这个角度再深想一层,还有人替张天吉抱屈:
“虚生借来的神通固然惊世骇俗,却可能不耐久战,而且借外力操控,精细度上应该有点儿问题,如果广微真人别那么快拆台,让张天吉鼓起勇气一战,拖到最后,不是没有胜出的可能。”
“说得有理,你上去试试?”
“……胜一局易,如何收场难啊。”
嘴硬的人总有话说,但不管怎样,如今死星归属尘埃落定,人们再怎么议论,都要有个头儿。
帘幕之后,夏夫人也准备开始下一轮的斗符。
她指敲玉罄,悠悠清音响起,余波将尽未尽,欲待开口,忽地心有所感,硬生生将话音锁在唇齿之间。
至于楼内楼外诸修士,本来已经给清罄之音提醒,分出心神听她讲话。那知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直到余音散尽,也没有听到夏夫人发言,正奇怪的时候,天色陡然暗了下去。
怎么又阴了?
有人抬头往外瞥了一眼,入目的,是沉沉天幕,霭霭阴云。
他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自顾自收回视线,但半途已发现不对,猛又往外看,险些就把眼珠子甩出去!
活见鬼!刚刚长空一洗、大日悬照的晴朗天色哪儿去了?
是时间长河倒流,又把他送回到千宝道人胜出的那一刻吗?
一念未尽,他便看到天空中,有雾茫茫、白生生的“碎片”,飘飘落下。
他第一个念头是:
下雪了?
此时此刻,述玄楼内外,洗玉湖上下,各方修士都仰起头,再次进入瞠目结舌的状态。
便在这阴云四合的天空下,一片片、一团团,莹洁的“雪晶”缓缓飘落。
细看去,那不是别的,正是片断符箓分形,或者干脆就是一道蜷曲的纹路,还闪烁着未尽的灵光,就那么一路飘落到湖面下,或沉入水中,或就此“融化”。
湖面上,已经从顿悟状态中清醒过来的吴景,在看到这一幕后,又进入呆滞状态。
“这是怎么回事儿?”
旁边有人回答:“刚刚阴了,然后晴了,突然又阴了,就下雪……呃,是下这玩意儿了。”
此时,“雪花”已经落到了近前,吴景忽地伸手,去碰触那小雪球似的破碎符形,接在掌心,看了片刻,就像正常含化雪花冰晶那样,将其放入口中。
林双木阻止不及,也是傻在那里。
下一刻,吴景面色骤变,一蹦三尺,狂吐舌头:、
“哎呀,麻麻麻……辣,不是……烫啊!”
在他的惨叫声中,林双木看到,吴景的嘴唇、舌头以可以目见的速度肿起来。
林双木想笑,又笑不出来。
就算吴景是自己作死,但区区一个破碎的符形,就能将实力不弱的步虚修士伤成这样,再看天空中,飘飘洒洒,无穷无尽的“雪花”,稍一估算,林双木便觉得头皮发炸。
这究竟是哪位强人玩出来的大手笔啊!
相较于他们这些摸不着头脑的“可怜人”,述玄楼内外,各路修士品味的是另一番滋味。
他们所见所闻,终究比湖上修士多了一些,眼力也高,在“大雪纷飞”之间,某些线索终于是前后贯通,将张天吉认输前后的事态串连起来。
“这雪……”
“还看不明白?从千宝道人胜出开始,天上的阴云都没散去,至于虚生出场后,那什么风吹云散,艳阳高照全是假的!”
“假的?幻术?”
“谁知道的,但那场面,十有**就是这些符形碎片拼起来的!如今虚生退场,没有了人操控,这才全盘崩解。”
“他为什么这么做?”
“嘿,兄弟,回神儿了啊,动动脑子,这不就是森罗万象吗?”
“不动脑子”的那位恼羞成怒:“什么叫‘就是’啊……您比划个‘就是’的万象法给我们瞧瞧?”
其实现在述玄楼内外的各路修士,最大的烦恼是:突然间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场“大雪”、还有与之密切相关的那个人。
所以,当说不出是寒是暖的“朔风”卷着“雪花”飞入楼阁,大部分修士重新变回了泥雕木塑。然而他们心中,也不得不生出一份感慨:
原来,这才是后圣的威能!
辛乙摸着脑袋,不自觉都把发髻揉乱。此时,他的视线是指向观景云台上,正一道修士所在位置:
“怪不得认输认得那么爽快,以假乱真,对面不识——这该说是符法高妙呢,还是幻术通神?”
现在无论如何都没有人回答他。
不过他老人家也能自娱自乐:“所以不要怪我放马后炮,今天第二回走眼。这次,广微可比我高了一着,就是天吉小子,也及时醒悟……当然,他是离得太近。”
说到这儿,他猛地提起嗓子:
“喂,那边儿的,我就不信你那么快就看破!”
广微真人可没有他这般厚脸皮,只是向这边笑了笑,没有解释、没有回应。
帘幕之后,夏夫人却道:“广微真人自第一场比过之后,便一直关注日轮变化,或许是由此才发现端倪。”
夏夫人这也是猜测之辞,不过最现实的一点是,广微真人和张天吉,凭借他们精准的判断,总算是将已经栽进洗玉湖底的脸面,重新捞起来一些。
拟物取形,森罗万象。
之前的万象法,最多就是拟化出一些飞禽走兽,顶多就是凶妖魔头,比一比灵性和战力。
哪知后圣大人不走寻常路,直接化出骄阳天穹,万里晴空,这让张天吉怎么比?
不是他们不努力,只是后圣大人太强势!
由始至终,余慈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他早已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在各方修士目光攒射下,稳居其位便好。
从夺回死星的那一刻起,他就暂时超脱了。
在别人的理解中,堂皇光正也好,胜之不武也罢,都不能改变这个结果。
一场“大雪”,下了也就是二十息左右,但其中所蕴藏的威能,正化为“朔风”,吹进人们心头,送来森森寒意。
除了辛乙、楚原湘、杨朱等有限几人外,各路修士很难不受影响。
连续几波冲击下来,使得各路修士对碧霄清谈、分云斗符的关注大幅下降。
事实上,接下来的飞瀑界,对各宗而言,也是鸡肋,没有哪个天、地阶位的宗门对此感兴趣,倒是薛平治,还有楼中另外一位散修强者灵健上人,对此有势在必得之心。
不过,当那边的视线扫到余慈这里,不免就有些黯淡。
薛平治则是心情大好,尚未开战,便向余慈道谢。
余慈就笑她不要得意忘形,但事实上,这也是多虑了。
薛平治做的准备功夫,明显要强出对手不止一筹,而与夏夫人结盟,也扫除了许多障碍,包括崇柏宫、飞鳌门等人阶宗门在内的强劲竞争对手,都没有造成实质性的威胁,甚至都没轮到压轴的余慈上场,便在四轮之中,胜了三轮,顺利将飞瀑界收入囊中。
当然,接下来,她还需要向飞魂城提供界内的某些特殊资源,期间,飞魂城也要对飞瀑界提供相关的保护,如此延续三百年间时间,才能真正将其视为薛平治的私产。
这种代价,薛平治也负担得起。
接下来,就是九气圆界和冰岚界的争夺。
九气圆界最有价值的,是各种天地初开未开时的先天之物。
至于冰岚界,按照碧霄玉册上的说法,乃是一处冰封世界,似乎是域外一处古战场,曾经有过一次致命的战争,但在大战末期,被某个、或几个大能以绝大神通彻底冰封。
这处世界中,可能会发现众多遗留法宝、矿物,甚至是修行典籍。虽说域外生灵与真界生灵形神结构未必相同,但大道至简,许多法门也可参照使用,价值极高。
这两处虚空世界的争夺,应该算是典型的“协商式”结果,有着非常有趣的“插花式”竞争。
比如说,飞魂城一脉的千奇宗,会和清虚道德宗一脉的重玄派联手;
四明宗一脉的象山派,又会和飞魂城一脉的五绝馆搭伙儿。
看起来是六亲不认,其实处处可见事先协商的痕迹,正是通过种种“插花”,巧妙地调整各个宗门、各个势力在虚空世界的权益。
如果对洗玉盟的局势比较了解,看这种比斗就会非常无聊——因为在出手之前,胜负就已经确定了。
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虽是走过场,但各个宗派都是派出长生真人级别以上的高手,以确保封闭外部势力的渗透,故而不管是“比斗”还是“切磋”,里面的斗符水准都非常高妙,层次拉得极高。
相应的,像是随心阁、三希堂这样的大商家,还有黄天道、神霄宗这样的南方玄门,个个都是灰头土脸,多少掩盖了一些“媾和”的味道。
但所有的“插花”,也只是在这两界进行,最多再算上前面的铁陨界。
在昭轩圣界和太始星上,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太始星的重要性无以伦比,此次七处虚空世界,有“五界两星”,但这不是域外星空中“界”和“星”正常比例。事实上,界的数目实在太少了,在数量层面上,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之所以显得多,实是因为只有这种地方,才拥有足够的能量和稳定的结构,在虚空扭曲中,与真界对接。
相比之下,死星是早有联系,太始星简直就是洪福齐天了。
故而各个宗门争抢起来,绝对是六亲不认。
至于昭轩圣界,也是非常特殊,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真界修士给其他虚空世界起名,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加上“圣”字,实是因为这是来自于“转译”。
根据消息,昭轩圣界是一处文明水平极高的大世界,其界内生灵的实力,甚至不在真界之下。在这次天地大劫兴起之初,虚空结构混乱,多有域外世界与真界对接,但昭轩圣界是个例外。
本来,这一处世界还没有到与真界互通的程度,实是这个大世界“主动发力”,使两界勾连在一起,甚至曾经派出高手,到真界试探侦察,和这边宗门爆发冲突,两边各有死伤。
情报显示,这一处虚空世界资源丰富,但内蕴文明甚强,其主体生灵体征、相应的道德法理,与真界差距颇大,几乎不可调和,威胁性极高,不是一个宗门或少数几个宗门能吃得下的。
余慈也怀疑过,辛乙风风火火到北地三湖,是否就有昭轩圣界的因素。
这一星一界,太始星是其他中小型宗门欲争夺而不可得,体现了权利;昭轩圣界则是避之唯恐不及,但又必须硬上,体现了义务,都非常“有趣”。
碧霄清谈的精华,也只有在这一星一界上,才能得到真正的体现。
如今,九气圆界的争夺战刚刚进行到第三轮,不管其参股关系如何复杂,和余慈的关系也不是太大,至少表面如此。
余慈也就闲了下来,和薛平治、千宝道人聊聊天,评点一下符法的高下,一时过得倒也惬意。
但不多时,一侧却有人用秘法“招呼”。余慈扭头,只见主位帘幕旁边,仓攸大巫眼神投射过来,略微点头。
余慈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给薛平治、千宝道人说了一声,便起身退席。
也许有人一直关注他的行止,猜度他的去向,但也无所谓。
依仓攸大巫传来的讯息,他从“形同虚设”的楼梯口下去,直述玄楼二层。
这是整个楼阁封禁中枢所在,算是核心要地,除了飞魂城的修士,旁人很难进来。
余慈走进层层封禁机关时,已经有人在这儿等着。
却不是之前招呼他的仓攸大巫,而是夏夫人。
第九十五章 玄巫合议 八景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以余慈目前的身份地位,仓攸虽也是大巫之尊,某些事情也不好谈得太深,夏夫人亲来才合理。
余慈也知道,夏夫人作为碧霄清谈的主持,请他过来,离了席位专门与他说话,必有所求。
这一点大伙儿都是心知肚明,故而也不用虚言客套,时间上更不允许。
就算专门挑了最耗时的“星罗法”进行的区间,夏夫人若是离席太久,也可能会闹笑话的。
方一照面,夏夫人叫一声“天君”,便敛身行礼,盈盈下拜。
今日只算是第二次见面,但夏夫人磐石般稳固且又沉凝的气度,已经给余慈留下深刻印象,突然这般柔弱谦卑,还真是不习惯。
余慈当然不会认为,夏夫人真的沦落到要伏低做小的地步,也不会让她真的拜下去,伸手扶了一把,自然流露出惊讶表情:“夫人何至于此?”
只看夏夫人的容色,对自家的低姿态,倒是没有半分不习惯、不适应的样子,这等能屈能伸的城府,让人不敢小覤。而这样的人物,也绝不会让本人的态度有什么生硬之处,只听她轻叹道:
“妾身是谢天君,也是透过天君,向后圣大人致谢。”
“这个……有说乎?”
“若非后圣大人神威,城中一些乱臣贼子,恐怕已经掀起反旗,妾身也不知该如何自处,这样的恩情,岂能不谢?”
夏夫人所说之事,述玄楼各家修士都有臆测,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真没有问题?
而且,这又与后圣何关?
余慈这下是真糊涂了,问起此事,却见夏夫人唇边笑容带着讽刺意味儿:
“说来可气又可笑。之前天君近侍一出,奉后圣神威,震慑四方,那些生造流言的卑劣之徒,反而把自己唬住了,首鼠两端,给了妾身反应的机会……”
余慈恍悟,路九杰嚷嚷的那些全然没谱的阴私之事,说他和夏夫人有私情,竟然是飞魂城里流传出来的,目的正如大伙儿猜测,是要撼动夏夫人的权柄根基。
但可能是流言传得太过头,便是制造流言的人都将信将疑起来。
当这边虚生展现了后圣之威煞,飞魂城中那些所谓的“逆贼”也受了震慑,担心夏夫人请来这位大能发难……
真像是笑话!难道以前他们想造反的时候,就没考虑过这种变故?
里面肯定还有他不了解的门道,余慈静待夏夫人给他解释。
毕竟,后圣的威煞也不是随便借的。
“在此还要请后圣大人,请天君见谅,实是我那义女轻烟发现了端倪,借后圣威名,稳住局面。那孩子论及妾身与天君之事,便说是勘天定元……”
“勘天定元!”
余慈的思路一直圈在飞魂城、洗玉盟这个圈子里,突然听闻这个概念,一时为之愕然,同时也是兴致大起。
自从那日被萧圣人“盛情相邀”之后,这段时间里,余慈还真的专门了解过相关事宜,尤其是弄清楚了天人九法的概念之后,大有一通百势之势,再不需要凭着胡乱猜测来回应——至少在较为浅显的层面是这样。
故而,他思忖一番后,便发现夏夫人所言,有一桩极大的破绽:
“要在此事上合作?慕容师姐也真敢说。”
余慈连连摇头:“此言未免太过无稽,那些人也相信?”
所谓“勘天定元”,是八景宫等门阀大宗,在巫神沉眠,真界自我恢复机制有所退化的情况下,在天地大劫发生后、根本法则发生偏移之时,联合天下强人,进行“修复”的关键环节。
在这件事上,看的不是宗派,而是道统。
玄门、佛门、巫门、儒宗、剑修、外道,每一类道统的承继延续,都要有相应的法则环境配合。
让玄门修士跑到血狱鬼府去修行,势必事倍功半,若再与那些洞天福地中修行的“同道”相较,差距更要相去天壤。
这固然是极端的例子,却也说明了对应的法则体系的重要性。
由于修行法门、侧重的不同,各个道统最理想的法则环境肯定不一致,“勘天定元”的过程,也就是一个彼此协调、彼此妥协的过程。也因此,一个道统内部有没有代表性的人物,具不具备话语权,非常之重要。
曾经有一段时间,剑修大兴,由于纯粹的剑修对天地法则体系的依赖程度最低,一度成为勘天定元的“公证人”和“执法者”。
但也正是由于剑修与佛门在“灵昧法则”上持续数劫的尖锐冲突,后来佛门主动退出,要在西天佛国寻求十法界的设计,由此引发了剑修西征,几乎彻底改变了修行界的格局。
至今西方佛国依旧封闭在西极世界,至今剑修祖庭论剑轩还在东南一域舔伤口,极端点说,这都算“勘天定元”惹出的乱子。
“道统”之争,在勘天定元上永远都是主流。
故而在此事上,不管是什么宗派,玄门一脉向来是同进同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巫门站到一个立场上。
余慈对此事还缺乏直观认识,但他很清楚,在这事儿上轻易松口,简直就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看,这家伙有问题!
果然,对他的直接表态,夏夫人丝毫不以为忤,但也没有就此罢手,颇有解释游说的意思:
“玄门与巫门过往的分歧,主要还是在天人法,尤其是在超拔之法上。玄门以法度量,巫门重于血脉。但这此,巫门并无意图在此法上纠缠,只保持大劫之前的格局便好,此事绝不违背玄门道统根基,与玄门的分歧,大有弥合的余地。
“妾身也是希望通过后圣大人,将巫门的态度,告之玄门各宗,让此次勘天定元,少一些纠缠,多一点儿效率。”
怎么说着说着,就到了玄门、巫门道统的层面上来了?
余慈发现,目前二人所言,与最初之时,已经是离题万里。
他也知道,此事关系之大,已经超出了现有洗玉盟的利益格局,不免有点儿兴趣。
可由此见出,夏夫人行事功利性很强,此时言及道统,恐怕也是为了她的权柄服务。当然,或许她有更深层的想法,但在该领域还缺乏更多准备的余慈,目前是不可能辨识出来了。
余慈不会立刻给出答案,只说可以转告。
夏夫人更不会指望立刻出效果,今日以这种方式告知余慈这些信息,并透露出进一步合作的意图,已经达到了她的本来目的。
不过,余慈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所谓的“巫门意图”,目前硕果仅存的巫门大宗飞魂城,某种意义上确实可以代表。
但刚经历了一场内乱的夏夫人,还有没有资格呢?
这个问题上,余慈绝不容许她轻易糊弄过去,给她空手套白狼的机会。
余慈就直接问起:“城中是谁作乱?我在贵宗内部也有旧识……日后不要尴尬才好。”
闻得此问,夏夫人难免意绪复杂,却没有回避,叹息声中,答道:
“是城中祖巫堂的几位耆老和相关后辈,煌弟已在控制,至于鹤巫,他似乎也很意外,此事并没有参与。”
夏夫人说得很直白,她的意思是,除她之外的飞魂城的三巨头之二,即幽煌和苏双鹤,都没有参与这次作乱,至少表面上如此。
但她说说得越直白,余慈越明白里面还有更多的曲折,也不“见外”,步步进逼:“希望夫人给一个明白的说法,以备我们决策时参照。”
“终究是家丑啊……”
夏夫人微微苦笑,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声音压低了些,说了几个相关的人名,有的余慈以前也听说过,有的则没有。夏夫人便顺着这几个人,给余慈梳理了一遍事件发生的过程,难得她能在短时间内,将事情理顺到这种程度。
花了大约半刻钟时间,夏夫人总算让余慈满意,而此时她也必须回到席位上去了。
两人便订了后会之期,夏夫人先走一步。
余慈不急着上去,通过夏夫人的描述,他飞魂城的内幕更加了解,也大概弄清楚了此次作乱的核心问题。
不过,余慈非常在意夏夫人的态度。
这一位举世闻名的女修,似乎真要将柔弱谦卑的姿态做到极致。
话里话外,都倾向于和后圣深入沟通、合作。
就因为“后圣”无意间为她解了围,就一副要抓着“救命稻草”的模样,至于么?
是夏夫人当真“外强中干”到了某种程度,不得不得求助于外援;
还是说她想藏身在“后圣”的光芒之下,做些别的什么呢?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让他非常在意的线索,在此事中完全没有体现。
香气,应该是源于妙相,寄托于苏启哲身上的独特香阴之气,经过了这些天的缓冲,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浓烈了。
以至于,余慈都怀疑那阴私之事,换个角色,是不是就是真的?
余慈一直在观察夏夫人的身心反应,他曾在夏夫人述说之时,状若无意地提了几个问题,其中就借着对苏双鹤置身事外的疑问,提及了苏启哲。
可是,突然的问讯之下,夏夫人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反应,也没勾起太多别样的心思——像夏夫人这样,心智坚定,稳若磐石的修士,黑森林法门能起到的效果也有限,想再如对苏双鹤、敖休那般予取予求,几乎是不可能了。
以上是思绪念头的层面。
至于形神气机的微妙变化,余慈也在琢磨,同样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信息。
唯有一条,或可为增益。
夏夫人身上,除了那让余慈非常在意的香阴之气,其自用的熏香其实也是比较特别的。
之前可能就有,但因为余慈的注意力全都在香阴之气上的缘故,将其给忽略掉了。
余慈本人是没有类似的记忆的,可在摄取的灵犀散人记忆中,好像有点儿印象,但那方子用途太过狭窄,余慈当年强行记忆时,一扫而过,需需要一段时间梳理。
这个线索……聊胜于无吧。
余慈慢慢往上走,心中还在想着夏夫人态度问题。
三楼仍在进行冰岚界的争夺,和他没关系,他也对这个全无兴趣,并不着急。
闷头上行,眼看要到楼梯口,忽有所感,抬头上看。
楼梯口处,有人挡路。
只看那矮胖的身形,便知身份。
余慈微愕:“辛天君?”
“若从朱太乙那边论,你该叫我师叔;若从后圣大人处论,你该叫我什么?”
这是专门离席来探底的?
余慈并不惧他,只微笑回应:“若是叙旧,叫一声‘师叔’正亲切,若是别的,还是辛天君更方便点儿。”
“得,那就先方便着吧。”
这话里味道儿怎么有点儿怪?
余慈还没品出来,辛乙开口笑道:“渊虚天君哪……”
他这么个称呼,真是别扭到了极点。余慈知道他是故意的,但面不改色,微笑倾听。
只听辛乙道:“前段时日,我们家的掌教圣人邀请后圣参加紫极黄图之会,后圣大人口头上也答应了,还说要拿上清复宗的典礼和我们比一比,这事儿,定了没有?”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余慈也胡乱回应:“等到贵宗请柬送来,自然就会确认。”
辛乙点头:“上清重开,关系北地大局;勘天定元之事,更是事关天下修行人的根本,无庸讳言,也是关系到玄门各派的福祉……渊虚天君,美色当头,可要把持住才好!”
且不说里面乌七八糟的东西,注意到辛乙话中的深意,余慈真的愣了:
“你偷听?”
“啧,事关大局,怎么能叫‘偷’呢?而且夏夫人这么高调邀你过来私会,楼顶上不知多少人竖着耳朵呢,只不过俺更热心、更关注,走得近点儿,听得也清楚。”
辛乙笑哈哈地走下来,直接伸手,揽着他的肩膀,硬把他往下拽。
“事关重大,不可轻率行事,咱爷俩儿好好合计合计!”
他明摆着要占余慈便宜,可余慈又哪是省油的灯,脚下生根,踩得楼梯嘎嘎作响,硬是不往下去,面色严肃,正气凛然:
“正如天君所说,勘天定元关系到天下修行人的根本,不可私相授受,咱们还是要与大伙儿商议才好。”
“得了吧,且不说夏夫人脸上好不好看,你以为昨晚上,我少费了唇舌?哪次到这种时候,老头子我便给支使得像狗一样,到最后还是人人喊打……
“再说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和洗玉盟那拨人商量了一夜,各自底线,都很清楚,你呢?后圣大人也许会给你说他的盘算,我们这边儿的,洗玉盟这边儿的,你总要有所了解嘛!”
还有这种好事儿?
余慈心中一动,已经给辛乙连拉带拽,推挤下来。
“不要有顾虑,恐怕夏夫人巴不得咱们商量出个结果来。这能省她一半儿的心思,你信不信?”
关我屁事?
余慈很想喷出这句,可看在当年辛乙听闻朱老先生死讯,风尘仆仆,从域外杀回来的份儿上,还是咽下去,并露出笑脸:
“那,晚辈就洗耳恭听——看看贵宗是个什么意思。”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是有些发虚的,在勘天定元一事上,日前刚刚做的一些功课,未必就能应付得来,
还好,这具分身回来,已经与幻荣夫人搭上了线儿,此时便呼唤她随时待命,准备解释一些比较偏门的问题。
幻荣夫人是很快联系上了,可是,她坦白回答:
勘天定元,历劫以来,几乎都轮不到魔门参与,相反,往往是以“破坏者”和“捣乱者”的身份出现,对大局的把握还好,但部分细节,尤其是玄门内部的协商等事,很难帮得上忙。
那往往都是八景宫、清虚道德宗,曾经的上清宗宗主、核心高层才知道的秘密。
明知如此,又能怎样?这时候,余慈也万万找不到一个能够帮他参详的玄门高层,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坦白讲,他宁愿现在就和辛乙大战八百回合,也不想搞这什么协商。
开头第一句,他就让辛乙问得有点儿懵。
“后圣大人,究竟是要身登紫极,以一身担宗门呢;还是要以身护法,静待上清中兴呢?”
余慈险些就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区别?
还好,他调整了一下,先糊弄过去:“如何让宗门兴旺,就怎么来。”
辛乙目光炯炯:“是否可以认为,后圣大人也没有一定之规?”
“贵宗的打算,就是对我上清行事指手划脚吗?”
这话说得很重了,余慈是不得不如此,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问题。
嘴上说着,余慈脑中也如风车般转动,想的是勘天定元过程中,神主发挥作用的相关信息,也结合他自身的情况,思索辛乙话中深意。
勘天定元,是对真界天地法则体系的稳固和修正,自从巫神沉眠,真界自我调节能力出现问题之后,就一直如此,但据说,也是一直通过巫神所遗的紫极黄图来进行。
要想操控紫极黄图,神主身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罗刹鬼王一个外来客,本质上又是血狱鬼府出来的妖魔,为何能在真界逐步站稳脚根?
通过勘天定元,“合法”划归的利益,也占了比较重要的一部分,
毕竟,就以往真界而言,只有她一位“身列紫极”的正牌神主,要想充分发挥紫极黄图的功效,非她不可。
上清后圣的横空出世,某种意义上,改变了这种局面。
都是玄门中人,不管平日里关系如何,在此事上应该比较高兴才对,比如萧圣人,最开始见面的时候,不就是非常期待么?
但从辛乙的态度看,又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八景宫的态度发生变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想到这里,余慈直接问出来:“同为玄门一脉,正该戮力同心的时候,贵宗对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吗?”
“啧,刚刚你对夏夫人,可没这么咄咄逼人哪!”
辛乙笑哈哈缓冲了下,但后来,还是很干脆拿出了“你明知故问”的眼神:
“仙圣缥缈可期之,神明当头应律之,是我玄门一贯的立场,上清宗素来是执行最彻底的那个,三十六天神明,都是如此,但如今……后圣大人的难处,我们都理解,但焉能不担心?”
站在辛乙的立场上,肯定是把事情说得再透彻不过,但余慈理解起来,还是非常吃力。
最后还是综合幻荣夫人的看法,大概理清了脉络:
玄门在勘天定元一事上,至少是与内部相关的立场上,一贯是重自修,而抑神道,一应神明,都应是封召而来,加以律令,不会出现神明压在修士头上的情况。
上清宗以前是执行此法最为坚决的一个,三十六天神明,除了“三清”尊位,乃是道尊化身以外,包括“四御”在内,都是这种来历。
但如今,上清后圣横空出世,竟然走了神道之途,其又是上清宗的幕后首脑,在复宗过程中的手段,很可能会形成“恶劣”影响,打破玄门一直以来的“团结”局面。
或许,八景宫就是这么个考虑?
果不其然,辛乙便道:“不为其他,只为玄门道统。其实,丹道大兴也好,神道大兴也罢,都是玄门一脉,可多年以来,玄门修士精于丹道气法的,十有**,对香火信力,少有涉及,一旦相关法则更易,必然有一段衰弱期,目前来看,还是接受不起的。”
此前萧圣人不提,现在让辛乙来做这个恶人,里面的思路大有可琢磨之处。
但现如今,不管余慈清不清楚,都必须维持自家明面上的利益,他就冷笑:
“玄门道统存续,若要因人成事,岂不可悲?”
辛乙咧嘴笑开:“说得也是,可几万年来的惯性,哪是轻易就能消减的?况且,当今时日,多处虚空世界对接,比之当年血狱鬼府的形势还要麻烦得多,特别是那个昭轩圣界,我这回大半还是为它而来。
“以如今天地大劫下的形势,能把昭轩圣界做到血狱鬼府那一步,已经不错了,弄得不好,两界全面对接,天地法则体系对冲,生灵涂炭,也就是遂了某些野心家的心意罢了。这一点,才是本宗的意思。”
第九十六章 宏愿枷锁 怀璞抱玉
余慈一时没有说话,其实他是在整理有关“血狱鬼府”的信息。
由于年代久远,幻荣夫人也只是知道一个类似于“传说”的大概。
说是血狱鬼府,是由巫神九变、完善真界法则之时,排出的阴戾浊气“吸引”过来,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虚空结构紊乱,形成两处虚空世界对接。
只不过那回,粗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据说,当时的血狱鬼府,恰逢浑蒙太古它老人家头尾相接,又翻了个身,当即“九地”错位,从混沌中衍生出来的亿万妖魔死了九成九,再传导至真界,破坏性的威力,险些将真界一冲两截,最终是在中西部区域,形成了天裂谷和万鬼地窟。
也有传言说,万鬼地窟便是浑蒙太古的脑袋砸落的痕迹,至于天裂谷,自然就是其身躯拖曳而出,而这也是有记载以来,唯一一次浑蒙太古触及血狱鬼府之外的世界云云,讲得有鼻子有眼儿。
不管是真是假,血狱鬼府的“接通”,使真界元气大伤,传说巫神是借了道尊之力,才将真界稳定住,形成了现在这种结构。
通过天裂谷,还是能进出血狱鬼府,但因道尊无边法力,无法彻底贯通。
若昭轩圣界也来这一出,现在可没地儿找道尊他老人家去。
到时候,最轻的后果,也是再来一个“血狱鬼府”,同时在最繁华的北地三湖,生造出天裂谷;
也有可能真界天地法则体系全盘改变,所有修行法门,都要重解、大修,
当然,也非常有可能,在两边的强劲冲撞下,真界受到不可弥补的重创,千年、万年之后,说不定就是第二个“铁陨界”或“飞瀑界”,逐步迈向“死亡”。
听了幻荣夫人的讲解,余慈第一个念头是:
当年山野破庙中,仿佛是信口开河的奇谈,竟然也有部分是真的?
从这个角度看,辛天君拿出的“材料”可谓是劲道十足,余慈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总不能说:
你们且放宽心,事情没那么严重,上清后圣,不过是子虚乌有,你们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此时,他又想起一事,稍稍琢磨,便试探性地道:
“就算没有昭轩圣界,某些人也很希望类似的事情发生吧。”
辛乙觉得余慈意见软化,嘿嘿一笑,倒也不避讳,随手举了个例子,表示二人意见趋同:
“比如大梵妖王。”
此时,大肆经营黄泉秘府的大梵妖王所思所想,已经彻底瞒不过人,要说八景宫没有点儿应对之策,余慈都不信。
可为什么不提罗刹鬼王?
虽然未窥全貌,但似乎也是这个路数。至少从她的盟友,也就是大黑天佛母菩萨的《未来星宿劫经》上,处处可见类似的描述。
罗刹鬼王也很有类似的动力,她本来就是真界和血狱鬼府两边儿跑,若能成功,更能发挥她的优势?
不知道八景宫是否有所警觉。
余慈忽尔一笑,这不是个极好的机会吗?
“说起来,是不是血狱鬼府那边的,都是存着这个念头?”
仿佛是随口聊天,可傻子都不会相信,真有那么简单。
辛乙就有点儿意外,但余慈就此转移话题——他只是想给辛乙、乃至八景宫一个提醒,也给罗刹鬼王添点儿堵,分寸一定要掌握好,否则罗刹鬼王恼羞成怒之下,再隔空杀来,他可未必就能抵挡得住。
大变在即,罗刹鬼王需要时间,他更需要!
余慈的话题已经转移到正题上:
“此事的重要性已经知晓,然后呢……”
辛乙也从若有所思的状态中回神,对余慈这一句心领神会,哈哈笑道:
“然后就是交易呗,空谈大义的家伙,谁不烦哪。”
八景宫还挺主动?
余慈有点儿好奇了:“怎么个交易法?”
“八景宫对上清宗重立山门的支持。”
余慈一听就笑:“太虚!”
辛乙伸手,晃动食中二指:“丹道已无可改易,不过在存神之术上,因为上一次勘天定元,上清宗已经破灭,导致有些偏移,这次可以改回来。”
还真是现实啊……余慈都没想到这一层,也没有想到,当年上清宗“尸骨未寒”,他们所争取的道统优势,便给拿去做了“交易”,或许,这才是勘天定元的本来面目?
如今深想一层,像陆沉、太玄魔母这样,从散修一步步走上来的顶尖大能,似乎都是选择了“天之三法”为根基。
陆沉的“三元锤”,就算从陆素华那么窥得一斑,也能见出,是通过强横霸道的手段,将“天之三法”,即天地开辟的原生法则揉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太玄魔母更不用说,太玄封禁的本质,就是动静之法。
他们走这么一条路,至少在起步阶段,是否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天地法则体系更易带来的负面影响呢?
换句话说,勘天定元对此界修士的影响,还要在余慈最初的估量之上。
心有所感,也有所动,但余慈最终仍是咬住底线:
“还是太虚!”
辛乙“哎呦呦”一声,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肚子痛,又是摇头,又是摊手,最后干脆嚷嚷道:
“小祖宗哎……”
余慈想笑,但这句话他真不敢硬接,忙抱拳欠了欠身,无奈应道:“师叔言重了。”
总算是扣实了“师叔”的帽子,辛乙便咧嘴笑开,然后又是皱眉头:“不是师叔我吝啬,这真不虚了,存神之法既涉灵昧,也关乎道德,甚至真幻、超拔、阴阳这天人三法都沾了边儿,牵一发而全身,要想改动,就是八景宫全力支持,玄门齐心协力,也不好办……毕竟,你们上清的三十六天已经崩了啊!”
听辛乙这么一提,余慈猛然恍悟,原来上清宗立起三十六天,封召各路神明,还有这种功效?
辛乙依旧向他诉苦:“天之三法轻易动不得、生死法则也够戗,弄不好咱们就是下无立锥之地,子孙后代也都有非人之虞。剩下五个,为一个存神之法,就要动个遍,咱们玄门总共才有几次机会?况且……”
说到这儿,辛乙停顿一下,再投过来的眼神,就有些凝重之意:
“况且……你的不为自己考虑?比如,勘天定元时,专门为你留一点儿余地如何?”
“嗯?”
“恕我直言,天君给锁在真人境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吧?”
辛乙面色严肃,甚至在言语间主动拉开了距离:“对旁人来说,进入真人境界,少说也要沉淀个百八十年,否则‘三灾’当头,死期便至。
“但天君以真人之身,早有天君之能,成无上虚空神通,又精谙天人九法,真人、劫法之间的障壁,其实就是薄薄一层,一捅便破,可为什么,至今‘三灾’未起,修为层次就卡在真人境界的标准线上,不见半分长进?”
未等余慈回应,辛乙便自问自答:
“虽不知天君是承担了什么因果,可这种锁固,若我老眼不花,恐怕是涉及人之三法与天人三法六道枷锁,虽使天君在法则层面上,拥有不可思议的敏锐性,但长此以往,以幼童之躯,强舞千斤重锤,就算技巧再高,也是后患无穷。
“也亏得天君执掌生死法则,先突破了一条,形神层次上轮转圆融,承载力大增,否则情况还要更糟。”
辛乙的模样,就像是个危言耸听的江湖游医,但余慈眉头跳了两下,没有反驳。
这些老牌强者,当真没有一个能小觑,这突如其来的一席话,已是击中了余慈软肋。
辛乙还不放过,再次逼问;“以天君的资质、心性,断不应当用这种速成法门,后圣大人怎么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呢?”
余慈皱眉:“这是我自己的机缘。”
在辛乙洞若观火的眼神下,实在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他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而涉及法则枷锁的法理,他也是这几日本体在域外修行、感悟,周流六虚,贯通九法,才隐然有类似的感觉。
今是经辛乙一提,便已彻底领悟:
宏愿大誓,还是不能轻易接下啊!
当年他为了修行精进,在黄泉秘府,承接十方慈光佛的宏愿大誓。
此后数十年,都受其益,但在破劫长生之后,终于感受到了其沉重的压力。
十方慈光佛给继承他宏愿的修士,立下的大誓为:
我功成时,恒沙回炉,心火炼珠,六道现世。若不尔者,不能断惑。
所谓“不能断惑”,便是封住了境界提升之途,也是从根本法则的层面,施以枷锁。
过往的修行中,余慈因缘巧合,倒是突破了一个:
便是他道基所本的生死法则。
这也应该是最容易突破的,毕竟十方慈光佛不可能将希望寄托给一个短命鬼。
至于其余五条枷锁,在未进入相当层次之前,不但无害,反而有益,便是提前给承愿者“接触”巅峰层次的机会,余慈能够早早站在天地法则体系最顶端,宏愿大誓暗地里恐怕出了不少力。
可一旦到了余慈目前的阶段,所有的益处便已经消耗殆尽,只剩下禁锢之用了。
这是余慈现阶段必须直面的致命问题。
辛乙的提议,正是针对此问题,给出的方案。
所说的“余地”,应该就是通过勘天定元的机会,在五条法则枷锁的包围下,给他放一点儿挣扎的空间。
若能趁机再突破一到两条,宏愿大誓的影响,便会给降低到一定层次。
辛乙便在鼓动如簧之舌:“天君哪,现在可是突破的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余慈没有回应。
他心中也在权衡,细究宏愿大誓,其实是有三个要求:
恒沙回炉,即收集齐全缘觉法界的碎片;
心火炼珠,即将全部碎片投入心炼法火,使平等珠炼制圆满;
六道现世,就是将六道轮回各部分的确切消息传给西方佛国知晓。
第三条他已经有明确的线索,也做了准备,只要寻着机会,再做一番验证,就能办成。
至于前两条,实际上是连成一起的,心炼法火和平等珠都在他身上,只要搜集齐全,后面的就没有问题。
可“恒沙回炉”这条,也是最为困难。
当年十方慈光佛遭遇无量虚空神主魔染,与陆沉大战于北荒,不敌之时,用缘觉法界抵挡,却被陆沉一记定元锤轰碎,缘觉法界的碎片就此飞散,部分甚至已经卷入当年肆虐北荒地表的“黑暴”之中,随风四散,说不定已经洒播得满天下都是。
就算碎片与碎片之间,互有感应,但如此广袤的范围,想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可说让人绝望。
自迈入神主之途以来,余慈对自家信众唯一的要求就是这个,几十年下来,有一些成果,但距离完成,依旧遥遥无期。
搜集到的都在影鬼处,也不知有多少……
对了,影鬼这厮!
余慈猛然间想起来,若论对勘天定元的了解,有着曲无劫记忆的影鬼,世上还有几个人能比得过?
相比之下,幻荣夫人都有些偏了,他才是最合适的参谋啊!
一想到影鬼,眼下对辛乙,余慈无论如何不能“擅作主张”,还是要到深入了解之后,再议不迟。
他眨眨眼,再开口时,已经是强行扭转了话题:
“您老人家对昭轩圣界这么关注,不准备去看吗?要开始了……”
现在换了余慈扯着辛乙往楼上走了,辛乙又如何愿意?
但余慈心意已决,无论如何也不谈了,两人拉拉扯扯,便是到楼上都没松开。
各方修士看得眼蹦,然而二人脸皮厚度都甚为可观,大有旁若无人之势。
辛乙指了指余慈,意思是:你快给我个说法。
余慈抬抬手,食指对天,意思是:等我问明白再说。
做好这一切,他也不管那些人是如何猜测他和辛乙的关系、密谈的内容,径直回座,又应付了薛平治和千宝道人两句,便即刻开启那特殊的渠道,联系影鬼。
哪知一探之下,只得了个消息:
影鬼竟然又闭关!
这家伙闭关的时间,是与他修为的长进成正比的,余慈也不好强行干扰,只能是吩咐铁阑,抽个机会,让影鬼尽快与他联系。
这时候,神主网络上,倒是有人主动联系他。
正是碧霄清谈前几日,派到飞魂城去的幽蕊。
换一个人,现在恐怕还在移山云舟上看风景,可对幽蕊这样,相关修行愈见高妙,且又不怎么忌惮寿元损失的灵巫而言,也就是一两次跨界挪移的消耗而已。
便在余慈下令的次日,她已经回到了飞魂城,
幽蕊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当年虚荣的脾性,已经再不复见,回城之时,也比较低调。但以她灵巫的特殊身份,且是正统的古巫血脉,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在飞魂城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论受欢迎程度,甚至还要在慕容轻烟之上。
毕竟,几乎对任何一方来说,她都是“自己人”。
也因为如此,她对近日来飞魂城的变化,虽不敢说了然于胸,事后分析推演,还是能做到的。
此时她主动联络,就是送来了飞魂城内乱的情报和相关细节。
余慈将幽蕊与夏夫人描述的情况交相印证,自然得到了更多信息。
他由此进一步确认,在飞魂城作乱的,确实是祖巫堂一批保守的元老和他们的直系后辈。
不过在夏夫人多年来的强势掌控下,他们很难在有限的条件下,制订出严密可行的计划,虽是通过某种方法,限制住了副城主幽煌的手脚,甚至可以说是得到了某种“默许”,但致命的问题在于:
他们没有慕容轻烟!
在动乱发生之初,远在洗玉湖的慕容轻烟,通过特殊渠道得知消息,当即发动跨界挪移,直接返回飞魂城,成为了夏夫人一系的主心骨,并充分利用灵巫对一界信息的精妙掌控,巧妙借助余慈和上清后圣的威风,震慑住那帮子遗老遗少,也重新赢得了幽煌的支持,稳定了局面。
在这场动乱中,幽蕊虽然深具灵巫之间的竞争意识,又一贯看慕容轻烟不顺眼,但她非常明智地保持了中立,以“刚回城不知究竟”为由,置身事外,甚至与类似立场的幽煌搭上了线,用相对客观的眼光,将整个事件都做了番梳理,传给余慈知晓。
与之同时,她还“附赠”了一个新情报,是有关夏夫人的传言。
幽魂城那些遗老遗少,正是以此为主要理由,打着恢复“幽氏正统”的名义,掀起反旗。
余慈确认消息的刹那,忍不住咧了咧嘴,全凭着不俗的定力,才按捺住自己,没往帘幕后投去眼神。
幽蕊的情报是:
夏夫人……已经珠胎暗结!
坦白说,在看到这消息的时候,余慈真的是惊呆了。
而当他的思绪从冻结中恢复流动,其第一个念头却是:
原来如此!
他的思路猛然间明晰了一片。
是了,那个因为香阴之气而被他忽略掉的气味,他终于想明白了出处!
怀璞抱玉!
他刚刚所嗅到的另一种香气,名唤“抱玉香”,是专门配合一种叫“怀璞抱玉”的特殊心法所制,所起的效果只有一个:就是胎儿在母体之内,便开始洗炼形神,脱胎换骨。
难道……真有奸情?
余慈脑中闪过苏启哲的窝囊样子,再与夏夫人比对,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
这倒不是他感情用事,而是他相信自己的眼力,
至少近期内,夏夫人没有这方面的体征。
当然,若真有“奸情”或其他什么阴私,未必就是近期,怀璞抱玉之术,用天人九法的视角来看,乃是一个强行悖逆生死法则的逆天之术,有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原本十月怀胎,用此心法之后,可能十年都不止。
最极端的,百年、千年都有可能。
若是如此,这条时间线上,各种可能性实在太多,甚至可能就是幽灿本人的,也未可知。
不管怎么说,情况复杂了。
夏夫人无论如何躲不过“验明正身”这一关,若是幽灿的还好,若不是……今天在二楼说的那番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以前不急不躁,是觉得夏夫人完全有能力控制,但在确认了怀璞抱玉之事后,信心就没那么足了。
余慈很烦变数,但似乎永远都和变数有缘。
对待此事,要用怎样的态度,还真需要好好琢磨琢磨。
置身事外?
没有了与夏夫人的合作,谁知道别家宗门会不会蠢蠢欲动、落井下石?
持续跟进?
真陷了进去,他什么时候才能脱出洗玉盟让人窒息的氛围,另开局面?
就是现在,他还要考虑,要和薛平治怎么通气。
此事完全没有必要隐瞒,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瞒是肯定瞒不住的。目前述玄楼上的各路修士,也不会比他迟太久,不用几日,整个北地三湖都会知道。
那些遗老遗少收手,恐怕也是觉得,与其碰得头破血流,不如让事态自然发酵,如果情况属实,各种传来的压力,必然也会剥夺夏夫人的权柄。
只是个早晚的问题。
余慈觉得,在事态激化之前,他要和薛平治商量出个大概,毕竟后面还有在太始星上的合作。
他向薛平治传音,先提醒她不要露了破绽,这才提及此事,而薛平治的表情明显怔了下,扭头看来。
可在此时,余慈却是发现:
不对劲!
在他眼中,薛平治的表情绝不是预想中的那种“怎会如此”,而是“你竟然知道了”这类……
这事儿复杂了。
余慈扬起眉毛,直接就问:“你早知道?”
若真如他现在想的那样,这事儿薛平治做得可不地道!
她竟然和夏夫人共享这等秘密,其联系之紧密,绝不是之前她所形容的那种“不确定”的程度。
若是在订盟之前,也还罢了,但订盟之后,都不足以将这层关系暴露吗?这让余慈如何相信薛平治的诚意?
薛平治自然也知道问题所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能做什么别的表情,干脆在席下伸手,按住余慈膝头:
“天君,不要误会!”
*********
恭贺longing574书友连破劫关,成就盟主尊位。
第九十七章 砸场破局 绝大手笔
旁边的千宝道人把头扭到一边去,他的动作是如此明显,以至于本来只担心薛平治和余慈之间突然僵硬气氛的士如真君,都发现了此一问题。
无奈之下,他也能学千宝道人,把视线别开。
受了薛平治这样的姿态,余慈也不好继续使脸色,只是静待她一个解释。
薛平治却没有即刻说话,而是微蹙眉峰,思忖片刻,才以秘法封绝外界探测,轻声道:
“好让天君知晓,此事并非我有意瞒下,实是我与夏夫人早年商定,订下了誓约,连相关记忆都给锁死,若非天君点破,封印自然打开,我自己尚蒙在鼓里。不然,天魔妄境之时,有什么能瞒过天君去?”
这话还有点儿谱,但余慈仍不能尽信。
怀璞抱玉之事,关系何其重大,夏夫人能将此事告知薛平治,两人间的关系又是何等密切?
“事情并不像天君所想的那样……”
薛平治也有些无奈,她在考虑怎么解释,同时也在梳理刚刚解封的记忆:“我之前也奇怪,为何信任夏夫人,如今思来,或有部分,是潜意识里的记忆作怪。
“此事是当年夏夫人主动找上门来,借我‘两仪圈’,施行‘怀璞抱玉’之法,也许了我相当的好处,要求则只是要我封存相关记忆而已,则一旦受到明确的信息刺激,便会自动解开……如此条件,我哪有拒绝的道理?”
听薛平治这么讲,余慈也回忆刚刚情形,果然是那么回事儿。
精擅阴阳之法,果然净碰上这些稀罕事儿。
他心中微松,很快又提起了兴趣。
夏夫人应该也不会想到,她当年设下的条件,会在这种情形下解开,这倒是给了余慈进一步了解情报的机会。
“何年何月?”
“正是我收下那记名弟子后不久,约是二十八年左右。至于另一人是哪个……当时她还未曾有孕。”
余慈心中一喜:“对方是谁?”
“据夏夫人讲,就是幽灿。”
“呃……”
若只是夏夫人一面之辞,自然不能采信,况且,全天下人都知道:
“幽灿不是早就闭关了吗?”
“据夏夫人讲,她是以巫门秘术,摄来的纯粹血脉,我施法之时,没发现什么异常。”
“但你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幽灿本人的?”
“不,沉寒入渊,正是幽氏血脉发挥到极致的表征,寻常大巫,都不可能达到,若非幽灿,还能是谁?”
说到这儿,余慈忽然发现,他和薛平治之间,似乎有哪儿没对上茬口。
“等等!元君,你所说的血脉是指……”
两人对视,薛平治恍然:“怪我没说清楚,夏夫人受孕,非是寻常男女之道,而是以巫道秘法,先期从对象身上提纯血脉,再使二者血脉和合,据说此法可能最大限度祛除‘杂质’,不使旁系血脉干扰。”
余慈越听越奇,巫门对血脉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夏夫人做来何用?
要给幽灿留个直系血脉?还是别有所图?
其实,若真能给幽灿留一个血脉,对夏夫人稳固权柄也有好处,问题就在于,时间点选在了幽灿闭关之时,一旦出事儿,谁来给她解释?解释了又有谁信?
夏夫人不可能单纯维持现状——世事便是如此,当有一方拼命想作乱,另一方只想着维持现有局面的时候,十有**,是后者要倒霉。若想胜出,必须以动制动,在掌握全局的情况下,将平衡彻底打破,重新洗牌。
可是,巫门最重血脉,从目前飞魂城内部的“民心”来看,夏夫人终究还是“外人”,动乱之时,没有幽灿的支持,大义上就有些问题。
以前有幽煌,某种意义上可以代表幽氏一族,现在呢?
当前这种不利局面,几乎可说是夏夫人“怀璞抱玉”一手造成。
飞魂城今天不乱,他日恐怕也要乱一乱的。
余慈沉吟之时,夏夫人也在稳健主持碧霄清谈的进程。
不过,眼下的斗符真没有什么意思,尤其是心有旁骛的时候。
述玄楼上,不只是余慈开小差,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心不在焉,
要么是等着飞魂城那边进一步的消息,要么是等“真实”的太始星争夺战。
洗玉盟内部的消息渠道还是有过人之处的,不多时,相关消息陆续传来,气氛变得更微妙,余慈也将视线移到楼内各路修士,尤其是楚原湘、杨奇这样的大宗首脑、主事脸上。
可惜,看不出太多端倪。
但不管怎样,影响已经实实在在地出现了,而帘幕之后的夏夫人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在日后徐徐图之——如果她还有机会的话。
一侧,薛平治又是询问:“道友是否还要与其维持关系?”
薛平治直白的态度,让余慈有点儿意外:“夏夫人与元君应该也有盟约,还有飞瀑界……”
“一个从来不给准信儿的盟友吗?”
细究起来,薛平治对夏夫人的态度,也是一贯的,只不过之前表现出的是无奈的一面,如今时事移易,却是果断决绝的一面:
“如果没有道友,夏夫人的帮助,是我极大的希望所在;但如今,对我而言,区区‘希望’,又有什么用处?”
薛平治没在自己身上花什么心思,倒是对余慈目前的立场颇是关心:
“道友这边,若没有夏夫人、飞魂城,想在北地三湖站住脚跟,会非常困难。”
余慈嗯了一声,没有立刻回应。
薛平治解析道:“四明宗和浩然宗一脉目前自顾不暇,四明宗风雨飘摇,浩然宗还没有做好替代四明宗的准备,十五人宗之一的玉景门被灭,另一个地阶宗派象山宗,现在全靠着清虚道德宗派去的援手支撑,才能顶在魔劫前线,随时都可能南迁……
唔?
余慈心中猛闪过一个念头,有些莫名触动,但没有理清楚,便听薛平治又道:
“清虚道德宗那边,倒是如虎添翼,然而谁为虎,谁为翼呢?”
听到这里,余慈便笑起来,摆了摆手,不让薛平治说下去。
他知道,薛平治是好心,但他现阶段,不想听类似的话题。
终于,冰岚界的五轮斗符已毕,各宗各派走完了过场,余慈连哪几家最终得胜都没记住。
此后,排演好的“昭轩圣界”争夺战便将打响。
按“既定流程”来说,“昭轩圣界”的比斗,应该是到目前为止,出场宗门最多、层次也最高的,“四天八地”一个不漏,十五人宗,除了已经灭派的玉景门和被除名的赤霄天外,也是通盘参与。
可坦白讲,除了湖面上那批希望大开眼界的修士们,述玄楼内外,还真没有几个能提起兴趣的。
和暗流涌动的气氛不同,现在分云斗符的局面四平八稳,连看了十多场斗符,再怎么精彩,大伙儿也都有些厌了,看起来,就是按照流程打一打,走个过场便罢。
便是负责控制场面的夏夫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清罄之音响起,只待余波散尽,便是昭轩圣界的第一轮斗符。
余慈侧过脸,准备再细问一番“怀璞抱玉”的事,然而眼角光芒一闪,突有白练绕空,穿入楼中,铮铮剑吟,悦耳动听,倒是把清罄振音压下。而那剑光,也被辛乙接个正着。
应该是传讯飞剑。
温开水似的场面,早该有点儿“意外”和“枝节”来刺激一番了。
一大半人都往这边看,便是另外一小半,很快也扭头。
原因无他,辛乙看到其中消息后,竟是哈哈大笑,声震楼台,此后更是直接站起身来,向帘幕之后的夏夫人拱拱手:
“夫人,对不住……”
余慈不知道,这时候的夏夫人心脏是否是停跳一拍,反正他本能就以为,可能是关涉到飞魂城的变故。
如他一般的修士,绝不在少数。
不过,夏夫人的语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天君何出此言?”
辛乙笑容可掬:“今日的碧霄清谈,怕是要让辛某来砸场了!”
说罢,辛乙便顶着各路修士错愕的眼神,环视一周,着重在楚原湘、杨朱等人面上停了停,倒是没理会余慈这边儿,继而咧嘴笑道:
“刚刚收到宫中来讯,昨晚上我提出的建议,宫中已经许可。在此,我再征询诸位的意见,八景宫愿以治下的平都玄阳界,置换昭轩圣界,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述玄楼内外静了一静,转瞬间,百十人的规模,竟然也营造出了刺耳的喧嚣。
“开什么玩笑啊!”
千宝道人的惊叹声,极具代表性。
此时此刻,每个人都从死水般的氛围中挣扎出来,心脑均是进入了极度兴奋状态。
出事了,辛乙大摇大摆地过来,果然还是出事了!
“置换?”
琢磨此一字眼儿,由不得余慈不去想刚刚辛乙的那番话,一时失神。
清醒过来后,他就问薛平治和千宝道人:“平都玄阳界如何?”
千宝道人咧了咧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形容,却后还是以最朴实的方式回答:
“在八景宫治下诸界中,排名第四,此界每年出产的‘玄阳真铁’,占了此界份额的七成,这是炼制法器的上好材料,若是要造丹炉,更是不可或缺。”
想了想,他又道:“这是是仅有的几个,与真界环境相似的虚空世界,其广大亦不逊色。我还听说,天地大劫起后,八景宫连续十余次迁徙生灵进入,保守估计,里面的凡俗之人已在十亿以上,这也是一份非常重要的资源。就是不知道,八景宫是否计算在内。”
余慈还在消化,另一边薛平治又加以补充;“还有虚空甬道出入口的位置,紧邻环湖带水系西端,玉尺河与沧江交汇处,也是在洗玉盟与八景宫的势力范围交界处,位置优越,转运非常便利。而且,按照惯例,相关区域是要由虚空世界拥有者管辖的,等于是把这一块划给了洗玉盟。”
余慈沉吟:“也就是说,比之昭轩圣界……”
千宝道人直接下了定论:“整体资源或有逊色,安全、成熟百倍过之!”
也就是说,这就是一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哪!
此时此刻,各路修士都存着一个疑问:
昭轩圣界有什么好处,需要八景宫用一处开发完成的上等虚空世界,加以置换?
便在人们的好奇心都要爆炸的时候,述玄楼上,楚原湘皱着眉头回应:
“辛天君,恕我直言,咱们谈不拢的原因,不是用平都玄阳界,还是元辰秘界之类,而是昭轩圣界的虚空甬道出入口,是在北地三湖境内,而是腹心之地,我们不可能让贵宗派人到此,大肆开采、转运,当然,还有可能爆发的冲突,祸端,更不能引到洗玉盟治下……
“这么说罢,昭轩圣界不开则已,开,就要开在洗玉盟的手中。这一点儿,毋庸置疑,没有商量的余地!”
楚原湘倒是一点儿都不避讳,使得尚不太清楚其中门道儿的修士们,也都恍悟:
原来,在碧霄清谈未开之前,两边已经谈得这么深入了。而且八景宫之前也已提出用虚空世界置换的办法,却给拒绝。
这已算是第二轮。
辛乙此时,却是从容得很:
“八景宫尊重贵盟的意见。所以……”
“所以?”
“置换之后,八景宫不准备深入开拓……不,根本不会对其动一根指头。我们要的,只是封印、隔离、最好是从哪儿来,让它回哪儿去!”
述玄楼内外,除少数人外,无不目瞪口呆。
这是有钱没处花了?准备扔到虚空世界里去听听响儿?
余慈眼角抽动一记,心中不可避免,真有点儿佩服之意了。
八景宫……
他眼下看到的,不是八景宫的财大气粗,而是坚定的决心意志,是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将决心意志贯彻到底的雷霆手段。
这样的作为,和辛乙之前与他所说的那些话,是高度契合、一脉相承的。
简单点儿说,就是决不让昭轩圣界破坏现阶段的勘天定元大事,甚至连成为第二个“血狱鬼府”的机会,都不给它。
当然,八景宫也绝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甚至担骂名的冤大头。
辛乙再次环目扫过,见有相当一部分修士还在迷茫状态,完全不清楚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便提气扬声道:
“我为什么要万里迢迢赶过来,置换昭轩圣界?老辛我也不空谈什么大义,说白了,我们八景宫觉得紧张、觉得吃力!”
述玄楼内外微微骚动,而在更广阔的水天之间的背.景中,则是突然安静下来。
辛乙已经展开了万里传音之类的法门,使得所有关注这场碧霄清谈的修士,都将他这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并不因为水镜转呈的有无而受到影响。
对洗玉盟高层而言,这个举动不是太礼貌。
但最有资格阻止的夏夫人,始终保持沉默。而等辛乙开了头、下了钩子,再来阻止的话,那就是纯往沟里跳了,保管担上几十年的骂名,还会让宗门被动,无论是楚原湘还是杨朱、孟质,都不会冒这个风险。
天上天下,只听到辛乙一人的声音。
“当今真界三道防线,沧江、东海、封魔,八景宫都派人参与,出了力、流了血、死了人,说话的资格还是有一些的。三条防线,沧江最漫长、东海最紧张、封魔最惨烈!
“十二年来,东华山几乎每隔三五人,都要抬死人出来。咱们的对手,有域外天魔、有血狱妖魔,还有其他虚空世界的强者,这里面,就有昭轩圣界的六耳妖人……
“不错,我的意思就是,除了北地三湖,昭轩圣界与真界还有接口。这说明什么?很简单,昭轩圣界与真界已经‘挨得太近’了,咱们难道要在北地三湖或是东华山再撞出一个天裂谷或是万鬼地窟?或者是接受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往来障碍的血狱鬼府?
“反正,八景宫不愿意!当此天地大劫之时,任何一点儿额外的压力,都不是真界消受得起的,也不是此界亿万修士、还有千倍、万倍于此的凡俗所能承担得了的!
“八景宫紧张,不愿冒这个风险,所以,我们的意图是,干脆断掉一切联系,老死不相往来……也许日后还有机会再接触,但那必须是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就像是咱们现在牢牢掌控的成百上千个虚空世界一样。”
余慈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慷慨陈辞,也不知后面还有没有更复杂的背.景、有没有更深的算计、
反正在这一刻,辛乙在道义上,占据了绝对的制高点,便是桀骜如楚原湘,一时也无言以对。
余慈叹了口气,今天,碧霄清谈势必要给斩去半截了。
帘幕之后的夏夫人,是不是如释重负呢?
果不其然,几次话语交锋之后,昭轩圣界的问题,还是搁置了下来。
照理说,这不关太始星什么事儿。
可……别开玩笑了。
没有了昭轩圣界中各宗承担的责任、义务,还有似乎已经到了嘴边上的平都玄阳界庞大到让人眼晕的资产,你让各家宗门怎么平衡?怎么甘心?
不把这件事儿弄个清楚,谁还会卖力?
半个时辰后,这一次最特殊的碧霄清谈,便在湖上万千修士刺耳的喧嚣声中,以最虎头蛇尾的方式结束了。
洗玉盟高层连“后续”的时间都没定下,便匆匆散场。
辛乙实现了他的承诺,痛痛快快砸了回场子。
不过,或许夏夫人会感激他?
谁知道呢?
或许是意外频发的缘故,碧霄清谈之后,整个洗玉湖的气氛都不对了。
为了解决内乱,夏夫人匆匆赶回飞魂城,苏双鹤也不例外,这种时候,哪个大巫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而楚原湘、杨朱等人也没有长留,扯着辛乙不知往何处去了,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决议的范围,也许,需要更多的宗门首脑参与进去。
但这一切,也绕不过暂时自顾不瑕的飞魂城,这就形成了一个死结。
故而短时间内,北地三湖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海之滨。
重心东移,洗玉湖上,一时间竟有“人去楼空”之感,
当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
在广大修士眼中,碧霄清谈的后面,虽然是走了样、破了相,还直接砍掉了半截,可在前面,也绝不乏精彩,尤其是余慈与广微真人的“星罗棋布”,对那些更关注自家修行,却又找不到明确路途的散修来说,简直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广微真人在碧霄清谈之后,就返回北荒,据说是闭关去了。
但没关系,另一位、也是最重要的那位,不还在洗玉湖么?
这两日,余慈暂住的“宜水居”外,密密麻麻地跪满了慕名而来的修士。
这些修士不敢打扰余慈的清净,最近的也在十里开外的曲折水道外围,陆上塞不下了,有人直接就跪在了湖面上。
里面九成九都是符修。
他们的目的简单又直接,都是想趁着上清宗复起山门的关键时期,投身进来,给自己挣一条前路。
这种时候,因为余慈的符法演示,而悟出法门、神通的“幸运儿”,自然是最有“资格”的,他们享受了最前排的待遇,接受了大伙儿的一致推举、赞誉,到后来,有的甚至“怀疑”自个儿是不是当年哪位上清宗门人的转世。
要不然,为什么就这么有缘分呢?
所以,什么师叔、师祖、祖宗之类的称谓,洒花似的往渊虚天君、后圣大人头上套,有的人甚至想方设法去购置开解胎迷的宝贝,“破迷丹精”咱买不到,降几个档次总成吧?
说不定,玄关一开,真的就是自己人了?
很多次,小九都笑倒在宜水居门外。
托余慈的福,她现在已经升格成了“祖奶奶”,虽然很少出去,但绝少不了每日的孝敬,过得很是滋润。
不过在今日,气氛突然就有些古怪了。
外面嘈杂的声音突然止息,安静得有儿异样。
小九通过宜水居的防御水镜往外看,然后就撇嘴。
一侧与她聊天的陆雅也看到了,征询她的意见:“要不要通知主上?”
小九眼珠一转:“通知什么呀,让她直接进来好了!”
**********
长出口气,连续七更大章,完成。
今天也是十月的最后一天,每月的这一天,都是争榜最激烈的时候。
本书更新得早,八点以后,《问镜》在月票榜上的名次,就完全拜托大家了。
手边还有月票的,就全投过来吧!
让我们锁定一个好名次!
第九十八章 生死合度 大局小义(上)
这几日,本属于华夫人的冷泉里,几乎没有断过人。
一边叶池要在此梳理剑意;一边薛平治要借此疏导情绪;有时候,余慈也在泉水中养神,发散思路,便是分身,也有几分效果的。
此时的冷泉中,便有两个人,即余慈与薛平治。
两人之间,隔着沉沉冷雾,不是刻意让视线穿透的话,只能朦朦胧胧见个影子。
余慈已经今天将该做的做了,也不会理会薛平治如何继续调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分身略有虚化,若要战斗,自然会收聚元气,凝如实质,眼下是最放松的状态。
就是这样,身后也有侍女服侍,当然不是揉肩按摩之类,而是用特殊的香精,辅以冷泉水,淋在分身之上。
据说这样可以滋养神魂,收回本体之后,也有好处。
这些都是侍女以前的主人吩咐,余慈也坦然受用了。
也许这样做,心理意义大于实质意义,但他确实需要这么一种方式,舒缓近些时日以来,颇为用心,却没有明确思路的状态。
正是在这种状态下,他对周围环境全不用心,却又非常敏锐。
曾有那么一瞬,身后浇下泉水的节奏有了变化,他心知肚明,却没有理会。
换上来的这位,论手法之细腻,远在之前侍女之上,修为看起来不高,却必然是在神魂心念上造诣深厚,能将实质的泉水,与虚无的神意“激”出荡漾的波纹来。
竟然是冷泉水中,浇出了温泉的氤氲之意。
这些时日以来,也就这会儿,余慈的心念才算是真正放松下来。
泉池对面,薛平治或有所觉,也往这边看。
但余慈一时都舍不得叫破,又享受片刻,才道:
“无事献殷勤……呵呵,夫人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下一刻,身后那位便在他耳畔吐息,低沉悦耳的嗓音,依旧是具备着与虚无神意直接“碰触”的能力,让人十分受用。不过,话中意味儿却很微妙:
“妾身以为,天君会第一时间叫破的……还好,侍候人的本事,这些年还没有完全丢掉。”
余慈哑然。
在他身后,自然就是华夫人。
只听她低声笑道:“由是可知,为己谋利乃是人之天性,不管是凡俗还是天君,概莫能外……不知天君是否能原谅妾身同样的错处呢?”
她话音柔媚可人,是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滋味儿。
余慈正在体味,泉池水响,对面薛平治站起身来,盈盈走出,冷烟沉雾自然遮蔽身姿,只对池边二人笑道:
“你们聊,不打扰了。”
说罢,便摄起池边裙衫,略一遮身,大方出去。
余慈和华夫人都没有回应,二人目前都没有精力再顾及旁人。
也是薛平治一打岔,将华夫人自入室以来,一直经营的气氛打破,让余慈的思路愈发清晰。
故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道:
“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天人九法。
“本尊处,在大日之畔,感悟天之三法;这里,则是考虑一些法则结合的东西,主要想动静之法与生死之法……动静和生死结合,最紧要是什么?”
不等华夫人回应,他已经自问自答:
“是度!合度则生,逾度则死,自然生命就在这一个区间内,划定了层次,非常奇妙……刚刚做的事,我道歉,想来夫人也会接受?”
他话意突然转折,华夫人倒也爽快:“妾身自然是不在意的。”
余慈哈哈一笑:“可是这样的话……”
他突然伸手,在华夫人惊呼声中,一把将其拉下池子,冷泉水当即浸透了女子身上的衣衫。
这还没完,余慈顺势又一扯,直接将她领口撕开,露出细腻柔滑,而又丰盈动人的肌肤。
也在此时,余慈终于直面华夫人。
他眼神犀利如鹰,不见任何绮思,只是森然而笑:
“若我本体在此,和夫人再进一步,就不是道歉能解决的事儿了……夫人以为然否?”
华夫人体弱,在冷泉水中浸泡,精致的面孔便是隐隐发白,但她眸光依旧清亮,和余慈对视,并不因所遭受的境遇而有所游移。
余慈并不在意,继续道:
“出于某种原因,这段时间,我也在考虑生死置换之事,非常困难。
“在天地间的既定法则中,生死存灭固然是一体之两面,其中转化,却必定要涉及旁的法则,而不应是在内部,直接对转,由此也可凸显出整体关联的必要性……想来,夫人能理解。”
余慈虽然掌控生死法则,但并不等于能生死人、肉白骨。
就以重塑鬼厌形神为例,虽然余慈用最完美的方式,将鬼厌的形神复刻,没有丝毫散失,连意识记忆都保存着,但其“本我”意志却是消亡了,同时也和余慈本人的生死勾连在一起,永远失去了独立性。
其中固然有余慈种魔法门的缘故,可从另一个意义上讲,这也是生死转化的必然。
所谓的“失去”,就是其他天地法则干涉、交换的结果。
佛祖、道尊那样的存在,余慈不敢讲,元始魔主也先撇开,但他可以打保票,什么巫神、罗刹鬼王,再把此界所有的地仙都算上,都绝不可能真正“生死人、肉白骨”,将一个死掉的生灵,以“与死前没两样”的方式复生。
再退一步讲,就算他们真的做到了,那种“干涉”和“交换”,必将是由他们自行承担,那绝对是让各位神主、地仙想都不愿去想的惨烈代价。
生死法则,必然要通过其它法则起作用。
这一规律,同样可以推及到整个天地法则体系。
道经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除去那寂兮寥兮,独立不改的无上大道,一切法则,不管是最低级的也好、最高等的也罢,都应是彼此相交,彼此作用,才有其意义。
余慈没必要给华夫人讲那么多,但他知道,华夫人应该能理解。
“我只想帮一个人,已如此艰难……况乎亿万?”
余慈伸手,捏起华夫人精巧的下巴,眼神寒冽:“夫人一向以来做得轻巧,不知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这样的程度,怎么能让人轻易原谅?”
华夫人微笑地拨开余慈的手,很轻易就成功了。
“天君说得坦白,您在乎的,也不过那么有限几人罢了。妾身素以观人之术自诩,天君虽是纠纠男儿,却并无兼济天下之志,却屡有随波逐流之举,重情重义,小情小义,有义愤填膺之时,难有深重之思。俗世所谓仗义任侠之辈是也,可惜妾身遇的晚了,否则……”
“否则要比陆沉、柳观之流更好使唤!是也不是?”
************
感谢各位书友在上个月的支持,感谢甯_冬青树、书友2020341、幽冥散仙等新老盟主,各路书友的热情捧场。
特别感谢贴吧书友们的合力支持,在中旬至月末一段时间,当真有砥柱中流之势。
从今天起,暂时进入“两千”时间,当然,只是暂时的。
由于存稿用尽,大纲也需要进一步细化,需要分一些精力,只好如此。
但我承诺,至多十天以后,《问镜》将正式进入日更三千及以上的阶段,直到本书结束。
希望新老书友继续给予支持。
减肥拜谢。
第九十八章 生死合度 大局小义(中)
陆沉,号东华真君,五劫以来第一人,在其身死之前,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横行世间,人莫能制。然而近年来,先横渡外域,战于元始魔主;又以重伤之躯,力拼论剑轩、北地魔门六大地仙,终于身殒。
柳观,魔门大能,便是曾见弃于元始魔主,被放逐去血狱鬼府,现今也依旧是大劫法宗师的级数,“影虚空”神通,亦可见自辟天地的气象。只是疯疯癫癫,无可救药。
这两位一时之豪雄、人杰,落得这般下场,总与一人脱不了干系:
黄泉夫人。
冷泉中,女修盈盈起立,身姿半隐于寒烟之中,青丝沾湿,垂落额侧。
近在咫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
只有唇边荡漾开来的笑意,是如此地清晰。
女修用微笑来回答他。
是了,黄泉夫人!
冷泉很冷,但却远不如眼前此人,冷透在人心底。
真的像是传说的九幽黄泉,与死亡绝灭同义。
如果有可能,余慈真想就按着对陆青承诺,将那血玉及相关信笺劈头掷她面上,再扔她出去……或者,做得更绝一点?
可是,血玉等物都还在心内虚空,与他本体一起在域外飘流,暂时是做不得了。
还有其他的一些原因,使他必须和这个女人打交道。
而在其中,他绝不容许主动权旁落,否则,就是不可想象的后果。
这种无有实质的诡异压迫感,就是眼前几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带给他的。
不只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也包括余慈本人亲身的感受。
余慈的视线,忍不住在女修白腻的脖颈上转了几圈儿,心里想的是:
若是在这儿一把掐死她会怎样?便算是为天下除一个祸害!
如果真是如此,这位恐怕有多么远就走多么远,绝不会与他照面。
敢在这里,就是有着信心——对他的信心!
也正是这样,才让余慈倍觉不爽。
或许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思,身前女修侧移了一步,让过他眸光正锋,表现出微妙的避让之意,随即敛身下拜:
“天君神目如电,妾身黄泉拜见。”
余慈默然。
无论如何,在修行界,黄泉夫人都是堂堂的大前辈,更是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真论身份地位,随便拉过来一位地仙,也不敢说就能压得过她。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面前伏低做小,这算什么呢?
余慈心有所感,这份感觉和之前不爽利的心思合在一起,仿佛是滚油锅里倒凉水,躁动得很。
以他如今的境界,纵不敢说言出法随,对周边环境的影响,也是立竿见影。
冷泉汩汩作响,分明与他心中的情绪同步。
他没有遮掩,也没必要遮掩,
论心计、论城府,面对可能是最近两劫以来,最出类拔萃的女修之一,一百个他撂在一起,也不够份量。
可与之相类,在当前这个环境下,一千、一万个黄泉夫人,也未必能禁得起他雷霆一怒、信手一击!
这就是为什么,以黄泉夫人的智慧,也只能依附人、利用人、指派人,从来不曾独力完成过任何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在东海之底,九宫魔域之中,绝善魔君会有那句最贴切的形容……
黄泉夫人,你找到新近“跪舔”的对象了吗?
只听得黄泉夫人轻声道:
“妾身的身份,天君怀疑、猜到都不奇怪,但今日如此明确指认,还是有些出乎了意料……”
“是啊,难为你暗示了这么多回。”
余慈拍了拍泉池的边缘,冰冷的石块上,上面无量虚空神主手书的魔纹,莹莹生光。
还有,就在刚才,泉池边缘,在被晾了多日后见面,开口便自承“为己谋利”,她谋什么了?难道是赤霄天的资产吗?
余慈可从来没把那个当一回事儿,这种“不打自招”的愚行,怎么会是精明强干的“华夫人”能做出来的事儿?
可以说,这是对方故意卖出的破绽,出于某种“自尊”的考虑,余慈不会说出来,他跳过这一项:
“你身上的禁制,是陆沉的手笔吧。你到底……有多招人恨哪!”
余慈未曾亲见过陆沉,却也知道那一位,乃是绝代豪雄,却是用这种近乎恶毒的手段,禁锢黄泉夫人的生机。
若说里面没有曲折,鬼都不信。
黄泉夫人神情不见什么变化。
但能将这一路禁制暴露在曾经亲身“感受”陆沉拳意威能的人前,余慈都要佩服她的胆色。
当然,也是其间黄泉夫人做了许多主动或被动的“掩饰”——大概是因为试图挣脱、破解,而使得禁制扭曲变形,很难再看出本来面目,只有那份强绝的意志,还拥有着较为独特的表征。
这是余慈发现的第一个疑点。至于第二点:
“你和叶岛主很熟吗?”
当日头回见了华夫人出来,余慈与薛平治同行,得知叶缤在针对罗刹鬼王之事上,对薛平治说了两个人选:
一个是华夫人,一个是余慈。
并且着重提及“要事不决,可问余慈”之语。
细思来,这个“要事”,不是对罗刹鬼王该怎么办,而是针对华夫人一人。
为什么如此?
叶缤应该知道,在那日之前,余慈从来没有见过华夫人,便是叶缤,严格算起来,也只与他正式见过两面。
第一次,两人身边是叶途,可以不论;
第二次,是在东华虚空最混乱之时,闲杂人等众多。可在当时仅有的一次交流中,作为隔空确认的暗号,余慈只提及了一个名字:
黄泉夫人!
“啊,是叶缤吗?”
黄泉夫人那释然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余慈笑起来,他很佩服黄泉夫人的胆色,但这不等于要尊重她!
想来,黄泉夫人也有这份自觉,甚至有这份暗示。
那么,如你所愿!
余慈心念微动,便有凶横力量按在她肩头上,近乎粗暴地发力,将她硬压到冷泉中去,足有一息,才放她出来。
黄泉夫人头颈肩头破水而出,虽不至于憋气,可什么发髻都要散掉,显得有些狼狈,她不显怒色,只是伸手,想梳理一番,却被余慈翻手扣着。
女修眸光凝注,微微喘息:“不意天君竟是有此嗜好……”
“今天你过来,大概是笃定我杀不得你,但其他的,总要有点儿自觉。”
余慈略微发力,将她扯过来,又发力锁定了距离,不让她贴上。
只将她一段藕臂凑到口鼻之前,轻轻一嗅。
第九十八章 生死合度 大局小义(下)
当余慈当真“动手”的时候,黄泉夫人反倒安静下来,直视他的动作,没有刻意做出什么姿态。
余慈也不是真的有什么特殊嗜好,他只是单纯嗅闻而已——出于对自身形骸的精准把握,分身同样可以暂时拥有**的某些功能。
甚至还要更敏锐。
比如嗅觉。
不过片断,他心中就有数了,抬头与黄泉夫人视线对接,咧嘴笑道:
“曾到过夫人在心庐中的香闺,对夫人体香,依稀还有几分记忆。这下,倒是确凿无疑了。”
此外……余慈眼中阴霾聚拢,旋又消散。
继而脸色一正,略微发力,将身前女修推开了一些:
“黄泉夫人,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只不知,此来有何见教?”
相隔数尺水烟,女修也是盈盈拜礼:“黄泉见过天君。今日到此,实是妾身的秘密将为天君所知,天君同样有一个大秘密,妾身正好知晓,故而前来切磋交流,有共谋进取之意。”
“哦?”
余慈依旧贴着泉池石壁,姿态随意,但他不否认,自己的心神又是紧了一紧,随即笑道:
“余某不比东华真君坦坦荡荡,藏的事儿也多,夫人是说哪个?”
“自然是最立竿见影的那个。”
说话间,黄泉夫人缓缓欺身过来,直面余慈冷厉的眼神,哑然笑道:
“天君这般风流人物,也要如此见外,倒让妾身更有‘蛇蝎’的自觉……只是妾身修为不济,收不得音,还请天君海涵。”
余慈嘿然一笑,眼中寒芒不减,却任她近身。
黄泉夫人已被冷泉浸透的肌体便贴在他肩侧,瑧首微垂,朱唇附耳,低语吐息:
“如果从这一刻起,北地三湖乃至于全天下的修士,不,也许只需要让外间的平治娘娘知晓,那一位后圣大人,不过是子虚乌有……会是什么反应呢?”
余慈不知道别人是什么反应,但从黄泉夫人吐出“后圣”二字的一瞬间,冷泉水几乎要被他激沸的心神烧化了。
他扭过头,黄泉夫人却不曾稍移,两人面孔几乎要贴在一起,一时反而更看不清楚。
还是余慈略调整光线感应方式,才看到,黄泉夫人面色更为苍白,应是受了他的情绪冲击,但面上依然微笑,很“贴心”地柔声解释:
“妾身猜测,理由有四。
“其一:天君到洗玉湖之后的作为。
“世上都道后圣是上清宗的老派人物,天君从来不置可否,但也不曾明确否认。这样的人物,理应对洗玉盟的格局非常熟悉,至少应对里面的运作机理了然于心。可作为他的后辈、代言人,天君却完全没有这种自觉,寻找合作者,竟是与夏夫人结对!
“且不说,玄巫有别,一切合议到最后都难有成果,更置传统盟友如四明宗等于何地?
“尤其当前,上清宗在北地传统的势力范围,正是风雨飘摇,四明宗、浩然宗、象山宗摇摇欲坠,天君非但没有登高一呼,投身其间,反而在洗玉湖悠哉游哉,流连美色,连个场面话都不说,实在有违常理。
“若天君一人在此界还好说,毕竟没那根弦儿,但后面虚生出场,确证后圣还在此界留有耳目,这就说不过去了。
“也亏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四明宗等也对当年之事有愧于心,再加上天君不甚爱惜羽毛,有‘寡人之疾’为掩护,才不至于彻底暴露。”
余慈闷哼一声,这时候却是想透,当日听闻薛平治说起四明宗一脉的不利局面时,所生出的异样感受,是由何而来!
黄泉夫人继续在他耳边低语:
“其二:虚生的手段。
“当日斗符,贵仆虚生符成幻境,展演万象,使得火狱真君直接认负。而后,天君亲承是后圣神通,然而,据妾身观之,那风吹云散、大日悬照的气象,实是和之前天君符法神通的展示一脉相承。
“这也还罢了,但天君为了体现效果,使贵仆能慑万众之心,欺天瞒地,所用不是别的,正是自第一局星罗棋布以来的人心大势。
“后圣神通再大,能摄天之三法为己用,能扭转天人三法的勾连作用,都没有问题。人之三法,却自有独特的灵性在,便是与天君同出一门,岂能说借便借?
“幸好天君还算谨慎,干扰了述玄楼上辛乙等人的感应;广微真人、张天吉也一直陷在日轮的符箓中出不来,受了误导。否则,说不定要给人当堂揭破!”
余慈仍没有说话,只是沉吟。
“其三,要更早些,便是天君与东海那位大战之时的表现。
“天君和所谓的后圣,完全没有体现出联手的效率,这是最玄虚的问题,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如果天君只是一位寻常的长生真人,无所谓,可随着天君在北地三湖表现得越出色,这个问题就越来越可疑——虽然紫微帝御已经是神通无边,可为什么不见万古云霄?为什么不见真文道韵?为什么不用更高妙的体系?当时天君真的只甘愿于做敲边鼓的角色?
“这些疑问,随时可能被人拎出,尤其是东海那位,说不定她什么时候就要反应过来。”
别的余慈可以无视,但最后一句,便以他的胆色,也是心头微寒。
黄泉夫人所言,确实切中要害。
而这还没完。
“其四,天君不要忘了,东华虚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看黄泉夫人的笑靥,余慈一怔,旋又释然。
是啊,确实“见过”,在真实之域。
那是他头一回在真实之域“冒头”,就迎面碰到了元始魔主,硬给塞了海量的信息进来。
与之同时,当时的真实之域层面,还有一人。
当时猜测是黄泉夫人,如今总算得到了确认。
他终于醒悟过来,别的都能瞒人,他在真实之域的特征,却是瞒不了人的,尤其是刚进入的那一回,表露出来的特征,原原本本,没有任何伪饰。
所以说,从真实之域的层面看:
余慈的根底,黄泉夫人清楚;
余慈这些年的经历,她能猜到;
如此拿着答案倒推,怎么可能瞒过去呢?
不过,问题又来了:
真实之域难道已经变成了黄泉夫人家的池子,随随便便就能进吗?
凭她已经弱不禁风的病躯?
第九十九章 节奏之分 立身之本(上)
余慈真希望自己的视线能够穿透黄泉夫人的形骸,将里面捉摸不透的那团“谜”给挖出来。
可惜,目前他还做不到。
只能用似警示似感慨的语气开口:“所以,我一直不敢轻看了你,都这种状态了,还能登上真实之域……”
黄泉夫人在他耳畔,笑声仿佛是琴弦的低鸣:“其实是有一些特殊的技巧,借一点儿力罢了。如果天君想学,妾身言无不尽。”
余慈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走下去,倒是在感慨的方向上越走越远:
“我听人说,你平日里寡言少语,孤僻得很,不想亦是雄辩滔滔,是做‘华夫人’的后遗症吗?”
“天君必是听闻陆雅所言。”
黄泉夫人哑然失笑:“殊不知,我虽爱静,却也不至于孤僻,只不过庸庸世人,不足为道罢了。
“还有,这世上许多道理,我那亡夫往往看得比我还要透彻,我自然无需多言烦扰,惹人生厌。”
当年的黄泉夫人和陆沉,究竟是怎么一个相处模式,余慈心中的轮廓又清晰了些……唔,后面这什么意思?是说我这边什么都不懂?
偏偏从某些角度看,确实如此!
余慈沉默,忽又一笑:“有些事情说透了,着实没意思。其实当年听闻陆雅描述,我还当真怀想一番,心向往之。夫人请看……”
说话间,泉池之上,冷烟盘转化形,圈了一片区域,其中勾勒轮廓,凝成影像。
这是一间雅致书斋的缩影,仿佛是截去了屋顶,从半高处俯瞰,空间以一件山水插屏分隔内外,外间有坐榻、书案,内间则是一张架子床。布置整洁简单,又让人爽心悦目。
黄泉夫人讶然道:“这是妾身在心庐的书房。”
“遥想当年,夫人身处绝地,幽居读书,孤冷之状,令人怅惘,但亦觉得那是最合于夫人之气质精神,恨不能亲眼目睹。
“可惜,我来之时,只是这副模样。”
余慈手指看似随意挑动,使书斋缩影在两人眼前打转,其间,不论视角如何变化,其中心总不离屏风之后的架子床前,还有外间的坐榻。
在架子床前,落了一件纱衣,下面遮着一对素缎青花的鞋履;
在坐榻之上,搁着一件矮几,上面则摆着两个茶盏。
余慈扭头看黄泉夫人,见其视线指向,正如他所愿,便沉沉道:
“其实,我也知道夫人的另一个秘密,也觉得夫人不想让她暴露于人前——之前后圣也好,黄泉夫人也罢,大家都没有必要舍出去,不如从这儿开始算吧。”
黄泉夫人也转过脸来,素靥并无太多情绪:“天君是指……”
“我想用这个秘密,嗯,明白点儿讲,是一个名字换夫人的另一个名字,不知可否?”
“天君不妨说来听听?”
余慈无声一笑,也顺势凑到她耳边,轻道了几个字。
待他说罢正起身子,正好看到黄泉夫人微微抿起的唇瓣弧线,似笑非笑,眼神略有些迷离。
这就是黄泉夫人思考时的模样吗?
余慈看得有点儿出神。
片刻,黄泉夫人终于道:“这一位,妾身暂时还真不想让旁人知道。那么,天君想知道哪个名字呢?”
余慈终于又争到主动权,也不枉他借着对当香气的记忆,翻找出这条久远的线索。
虽然这线索本身,不是太让人愉快。
余慈暂时抛却别样的情绪,直接就问:“我想知道,夫人一轮又一轮的谋算下来,究竟想让谁来坐享其成呢?”
这不是询问,而是拷问——你都这模样了,为谁辛苦为谁忙?
余慈知道,黄泉夫人不是一个舍己为人的善人。
可问题在于,本来令人称羡的一家子被她弄得家破人亡,她则孑然一身,到处跪舔,寄人篱下,更身遭禁制,性命随时可能断绝。
求的什么?
这是一个根本目的问题。
弄不清楚这个,再猜别的也没用。
黄泉夫人悠悠而笑:“天君认为我想做什么?”
见她有绕弯儿的意思,余慈皱眉:“不想换?”
“妾身只是觉得,天君一刀捅在人心窝里,少了些情调……”
“你在陆沉面前也这么说话?”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外人说外话,见自己人说私话。”
黄泉夫人语速突然加快,偏又咬字清晰,如珠滚玉盘,流利而带着某种张力:
“如果天君把妾身当外人,不会这么直白。妾身也只是将心比心,大家见面就是一刀刀地捅过来,总好过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语气的变化,就是气质风度的变化。以至于柔媚的姿态,都给洗去许多,倒有些坦荡的草莽气。
这应算是一种刺激,就像是交战时的神通变化,抢占主动,压制敌手。
只不过,黄泉夫人要做的,就是勾起他的心神,动摇他的意志。
余慈明知如此,却也不得不承认,从其选择的角度看,还有点儿那个意思。
从他揭穿黄泉夫人的身份时起,两人你一张我一张地掀底牌,看谁知道得更多一些,完全不是彼此利用的路数。
要说黄泉夫人言语带剌儿,对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思来还真有点儿“赌气”的意味儿,也是比较微妙的。
可惜,余慈不可能就此认定,这是黄泉夫人的“真心”。
这更可能是她主导余慈情绪的手段。
余慈也承认,就算到了现在,他也要没有熄过请黄泉夫人“帮忙”的心思。
可也许是太明显了,竟然成了这女人的仗恃。
余慈不准备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甚至也不准备再绕弯儿斗心机,直接就道:
“我不知道,夫人眼中的‘情调’是什么,对我来讲,我的‘情调’还舍不给毒手毒心的毒妇!”
这根本是指着鼻尖的斥骂,刚刚黄泉夫人百般设计,才“贴近”一些的氛围,就此荡然无存。
余慈就此站起,一步跨上了岸,分身就有这点好处,出入水中,不会沾半点儿湿意,却是将黄泉夫人舍在泉池中。
后者不免有些意外,余慈也不回头,话锋再转:
“说起东华虚空,夫人应当知道,我另一个身份?”
第九十九章 节奏之分 立身之本(中)
“天君是说九烟呢,还是鬼厌?”
黄泉夫人悠悠回应,并不因余慈的恶言,而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后面那个吧,之前,鬼厌还与夫人有一些交集……比如说,破迷丹精。”
余慈霍然转身,盯着黄泉夫人:“那玩意儿本来只是鬼厌所欲取之物,可寻常的一次交易,却给闹得沸沸扬扬,使天底下所有人,都以为是陆沉所需。
“鬼厌惟恐事机不秘,不会声张,此后也来不及声张,那么,声张的是谁?”
黄泉夫人但笑不语。
余慈看到她这副模样,也是“哈”地一声笑:
“本来这也轮不到我置喙,但后面的事儿,总和我有点儿关系。记得东华宫本来还能支撑,却在这一场混乱后,引来论剑轩,被攻破山门,你那女儿也亡命江湖,寄人篱下,最后的结局,是了结在我手上……后面的推手是谁?
“由此再看,天地大劫横来,北地魔劫肆虐,始作俑者是谁?
“当然,我也帮你女儿记着呢——好一个天魔裂魂化身,这个,总不会找不到线头吧?”
余慈背在身后的手屈张两下,他真遗憾寄魂血玉不在,否则必会狠掷在这毒妇脸上。
当然,这也不是他头一回转类似的念头了。
黄泉夫人非常“值得”他这么做。
甚至犹有过之。
“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不过没关系。我曾请教过人,问起碰上你之后,该怎么对付。
“虽然没有特别靠谱的答案,但那些看起来不错的,我给你准备了不少。
“放心,绝不是什么情调!”
余慈唇齿间,吐出的是一颗颗的冰碴,在直面黄泉夫人片刻之后,他自以为还算不错的理智、忍耐力还有相应的利益驱动,一个个冰消瓦解。
正如幻荣夫人所言:
不要指望永远以“理性”和黄泉夫人对话。
挑起对方情绪,永远都是她与人交流的目标之一。
某种意义上,这一项之于黄泉夫人,甚至比对话所指向的“道理”或“利益”更为重要。
她在这方面的技巧是如此娴熟,以至于往往你自以为的“理性”,只不过是她所挑起的某种更激烈情绪的反动而已。
极少有人能在这种状态下,维持住最初的目标,不改易、不偏斜。
为此,幻荣夫人也教给他一个技巧:
在发现“情绪”压过“理性”的时候,如果还占着些优势,就去任性而为吧。
绝对的、碾压式的力量,对黄泉夫人多少也是个威胁,能够很大幅度地冲击其布局、谋划。
至少,对早年的黄泉夫人是如此。
故而此刻,余慈忍无可忍,也就无需再忍!
他盯着池中的女修:
“可惜,你来早了些。我本体尚未回返,一时还见不到几样给你准备好的手段。”
这甚至都不再是威胁,而是行刑前的宣告了。
偏偏黄泉夫人神情不变,只敛眉垂眸,沉静应道:
“天君义愤之情、任侠之气,妾身倒也理解。其实,自天君几日来遍布流言,逼迫海商会与这边切割,妾身便知有此一劫。”
余慈嘿然冷笑:“你什么都知道,怎么不去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何需多想?纤弱之身,不足以在此界立足,遭遇什么,都在情理之中;唯妾身之智,变天击地,鼓动风云,思接千载,洞澈幽冥……天君不可不知。”
能这样吹嘘自家智慧的,当真世上罕见;而让人欲嘲笑都不可能的,恐怕还就此一家。
余慈一时也是哑然。
黄泉夫人悠然道:“天君本体回返,似乎还要一段时间,妾身就是想在这之前,在天君处,给自己挣下一份立身之基,消弭劫数。而这也正是今日到此的目的所在。”
说着,她盈盈起身,就在泉池中行礼:
“恳请天君收留。”
“能让夫人跪舔……唔,这是绝善魔君的形容,我觉得恰如其分。我该觉得荣幸吗?”
当余慈将那个词儿吐出口的时候,心里真的很爽利,但看到黄泉夫人从容恬淡的神态,又有森森寒气,自肺腑间生出。
不管之前做了如何周全的准备,真正面对之时,也不免心头惕厉。
为什么明知道黄泉夫人危险,却还想着利用她、支配她?
也许,她最好的谋士人选,她本身修为有限、寿元有限,总算要依附于人,才能立足于世。这样的人,用起来放心……
陆沉是这么想的,海商会是这么想的,也许东海那位也是这么想的。
第一位结果不妙,后面两位,似乎也遭了反手一刀。
现在,轮到余慈了。
黄泉夫人很会选择时机。
她来得很早,避让过了临头的“处刑”;
又来得很巧,正是余慈在洗玉盟中有所滞碍的时刻。
正好给了她发挥价值的时间、空间。
如果余慈要用她,肯定会有一段时间,按照她的步调行事。
这就是她的机会了。
但余慈仍必须要用她。
就算刨除其他所有的因素,只从刚刚拿来交易的“名字”来看,黄泉夫人就是他真正切入罗刹鬼王、大黑天佛母菩萨、飞魂城和魔门等几方势力交缠漩涡、透彻其中根底究竟的最有效工具。
自然,也就是他真正了解当前真界最惊人的一股“暗流”,由此掌握大势走向的最佳选择。
不如此,如何才能让上清宗,稳稳重立于真界,完成朱老先生的遗愿?
再退一步讲,把黄泉夫人掌控在手中,放在眼皮子底下,总比让她在外界搞风搞雨来得强吧!
此时,余慈是不会和黄泉夫人聊起“大势”的,他找了一个相对最现实的问题:
“你既然有了自觉,也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处境,那就不如给我评点一下,下步该有什么动作。”
黄泉夫人明眸投注:“天君是奔着重立上清去了……这些年来,难得天君有明确的目标,当真可喜可贺。”
余慈琢磨,怎么就觉得不是好话呢?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管做什么事,事先的评估、调查、准备,总是必要的,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心血来潮、意外驱动、信口开河,由此定下目标,又勉强推行,便不是下愚之辈,也绝不适合行大事、成大业。”
余慈面无表情,只是周边冷烟蒸发殆尽。
还好,黄泉夫人很快进入了正题:
“天君在北地这段时间,应该已经尽知自己的劣势,至于优势,可知是哪个?”
第九十九章 节奏之分 立身之本(下)
余慈懒得配合,只冷眼看,等黄泉夫人揭晓谜底。
他等到了两个字:
“节奏!”
黄泉夫人移步出了泉池,也不管身上衣衫湿透,贴肤露肌,只是稍事整理鬓发,在余慈身边,轻声道:
“天君不知是否有所感觉,你和此界绝大部分修士——妾身单指那些够得上水准的,都是不一样的节奏。”
“哦?”
“如果天君注意这方面,会很容易发现,随着修士修为境界提升,他们做事的预期,往往以十年、百年、千年计。炼一件上乘的法器,十年;闭一次关键的死关,百年;立起一个有模有样的宗派,千年……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余慈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这一刻,他想到的是幻荣夫人。
当初在北来的路上,幻荣夫人锁定原穹庐社的真人修士……好像是叫刘显东的,准备充做信众。
犹记得她迂徐从容,对这个资质很寻常的人物,竟是期以十年,以培育信力。
当时余慈就感觉到一种,与他截然不同的方式方法。
现在看,这也是“节奏”上的问题?
至于用百年、千年的时间去做事,更是余慈所无法想象的。
毕竟,他自从娘胎里出来,也就是六十来年。
但对那些活了一劫、数劫的大能来说,却又是理所当然。
“天君不同,和他们完全不在一个步点儿上。
“我研究过天君,知道天君一路勇猛精进,虽说经了许多险事,但总体而言,还是非常顺畅,一路冲入长生,用时不到一甲子,自羽清玄之后,当数此界第一。
“天君习惯了这种节奏,所以在短时间内的冲击力,现今真界无人能及,看起来很有横冲直撞的劲头。也因为如此,天君所过之处,是非不断,难有消停,可说是人人头痛,但他们一直赶不上步点儿,便是想钳制,也不容易。”
余慈抽动嘴角:“多谢夸奖。”
黄泉夫人微微一笑:“既然前面的经验可用,不妨一直用下去。就用天君的‘快’,对付旁人的‘慢’,这就是优势所在了。”
余慈唔了一声,又问:“你说要一个‘快’字,从快复起宗门吗?”
“适得其反。”
黄泉夫人轻轻摇头:“所谓的‘快’,不是单项的事件,而是整个事态演化的速度。从局部来看是快的,但放在整体上,很可能就是慢的,反之亦然。
“不算早前在离尘宗庇护之下,天君这些年,遇事可谓是‘一沾即走’。北荒、南国、东海、北地三湖,处处可见天君的影子,而每当‘盘子’被打翻,事情乱成一团糟、后续影响层层压过来的时候,天君又不知所踪。
“这就是‘快’节奏。
“但若复起上清,天君要开山建派、要招兵买马、要往来应酬;等砸破了盘子,天君还能像以前那样,拍拍屁股就走吗?
“欲速则不达,是曰‘慢’。”
“有理。”
余慈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赞同黄泉夫人的判断了,他现在旁的心思越来越少,只想听后续的推衍。
“你认为,什么才叫‘快’?”
“那就要先放开眼界,看一看,如今天底下最大、牵扯最多、影响最广的事态是哪个?再从那个层面比较、判断。”
“勘天定元?”
“不错,还有紫极黄图之会。”
世人讲起勘天定元,往往就带着紫极黄图之会,反之亦然,关系非常紧密。但二者其实不是一回事儿。
紫极黄图之会是针对普天之下,所有行神道之人而设,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勘天定元的前奏,所以,一定会在勘天定元之前举行。
但二者又没有必然的联系,自巫神沉眠之后,紫极黄图之会就再没有开过。
“当年巫神在时,没有勘天定元一说,但若有改动的必要时,便会有一场紫极黄图之会,召集天下山川海陆之主,各路香火精怪,何也?
“实是天人九法,旁的容易,唯人之三法中,‘道德’一部深入人心,不具实体,改易最难。儒宗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便是如此。
“若以儒宗之法,改易‘道德’需施以教化,期以十代、百代,太迟,不比神道,在信众之间,一语可决。
“自然,神道布网天下,依附法则,勾连紧密,就是改易其他法则,也更加便利。故而十余劫来,东海那位任性妄为,无人制她,尤其曲无劫后,变本加厉。实是五大神主中,只她一人存世,无人能够替代。
“但这一场突来劫数,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那位早有异心,不值得再信任,紫极黄图就是要分权钳制,后面勘天定元才有意义……这一点,天君不要说不知情。”
余慈笑了笑:“确实有感觉。”
但也是让黄泉夫人梳理之后,才更加清明透亮。
“她的异心,是三界六道之类吧。”
余慈这一句是试探,黄泉夫人的回应,则也变得含糊起来:
“确有往那边努力的迹象,可那位的心思,又有几个能猜透的?”
“别人不成,你必然能成,否则怎么会是盟友?”
“谁说我们是盟友?”
“说你的跪舔的那位提过,这岂不就是魔门的共识吗?”
绝善魔君有魔门的情报渠道,就算捕风捉影,还是有几分可信的,至少,从余慈这边得到的信息看、从刚刚指认的黄泉夫人要瞒下的人物看,都证明了这一点。
虽然以黄泉夫人一贯的行径,最后闹崩的可能性也很大,可她们之间肯定有过密切的接触。
黄泉夫人微微而笑:“算是比较谈得来?不过从没有真正见过面。要想成为她的盟友,你们男人也还罢了,女人家总要付出得多一些,着实不合算。现在……这算跑题吗?”
倒更像“顾左右而言他”……
余慈不急,等本体回来,有的是手段炮制她。
现在,不妨多配合一下,多听些以前触不到、想不起的隐密和判断。
一念至此,余慈便道:“那好,咱们说正事,紫极黄图也好,勘天定元也罢,怎么才能让我‘快’起来?”
第一百章 夺人之势 为人之先(上)
“想快也容易。世事如流水,下而逆之,中而顺之……上而掌之。
“然而‘逆势’者昏昏,不可胜数;‘顺势’者察察,可寡可众,唯有掌控全局者,多则三五人,少则一二人,都是站在此界最顶端的强人,且彼此影响、冲撞,天君做好准备了吗?
“如果有了准备,那么,就要找一根线,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这根线,最多就是打打外围,不要谈‘掌控全局’,没的让人笑话!”
余慈哑然失笑:“你跑题是故意的吧?我只是问你,怎么保持‘快节奏’而已,”
稍顿,他终究还是有些别样心思,干脆指回去:
“换成你,又当如何?”
“我?”
黄泉夫人莞尔一笑:“妾身是谋士、策士,需依仗于人。如果有人想这么做,我可以协助,可以帮忙沟通,纵横捭阖,正当其时。”
“听起来还真有点儿像灵巫,怪不得呢……”
闻言,黄泉夫人微抿唇瓣,纤指点过来,似笑非笑,有些天真意气,又仿佛是童心未泯,是她从未有过的模样。
余慈自觉失言,举手摆了摆,哈哈一笑,但他很快发现,两人间竟然又有“贴近”的趋势,暗叫厉害,忙把脸一沉:
“你在陆沉身边时,也是这么做吗?”
“有些人,有心无力;还有些人,有力无心;我那亡夫,便属于后者。”
“我呢?”
“目前而言,天君无心无力,然而卡在要害,又牵连甚多,做个败事儿的,最方便不过。”
黄泉夫人一句话将余慈闷回去,悠然道:
“便如天君刚刚的问话,问起如何‘快’法。其实,以妾身之见,当前勘天定元就是大势所趋,八景宫掌紫极黄图,举天下大义,如高山奔洪,沛然难御。
“若世间真有‘后圣’,同属玄门,配合他们,不用费什么力气,便是个‘顺势’。而有了八景宫做盟友,不管后续如何,东海那位也要掂量掂量。可惜……”
女修轻声叹息:“可惜一切的前提是,有后圣在!我相信,以天君之能,做一时三刻的“后圣”,没有问题,但勘天定元不是一时三刻,八景宫未必等得起;洗玉盟、天下各方,也不会有让天君从容应对的机会……这难道不是无力吗?
“至于‘无心’,天君任侠随性而为的例子太多,妾身也就不逐一道出了。”
正如幻荣所说,黄泉夫人确实最喜欢挑动他人的情绪。
余慈便是早有准备,也是下意识地挫了挫牙——虽然对分身来说,毫无意义。
“最简便的‘快’法用不得,顺逆之势转变,天君就只有逆势而上了。当下形势不利,天君应明确目标,预做准备,决不能朝令夕改,否则便是天君神通天授,妾身智如海深,也休想如意。”
余慈冷瞥她一眼;“你既然都说‘无心无力’了,我又何必再费那份儿心思呢……可要是我真不动心思,你确认能有命在?”
“天君睿智。”
黄泉夫人微笑起来:“当前的死结,不在于天君如何,而在于天君的位置如何。船到中流,不进则退,又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身在此处,万事难由己。除非天君彻底退下去,不欲争锋……”
“退下去?”
“不行神主之事,不掌生死之法,切忌言行不秘,当然,还要寄望于别人不计较前尘往事。”
“你直说要我用‘上策’就好。”
黄泉夫人摇头:“先天不足,岂能轻用?而且就目前而言,暂不需要什么‘上策’,只要一点儿小技巧就可以……敢问天君,准备何时重立山门,又意欲将山门立在何处呢?”
“又说要立?你什么意思?”
“天君既然早早打出了‘重建上清’的旗号,断不能朝令夕改。妾身也只能在这上面做文章。以妾身之见,关键问题不在上清宗怎样复起,而在于何时复起。
“天时、地利、人和,向以‘天时’为首。天君可还记得当日在外面莲花池上,也曾说起重振上清,当时妾身的看法?”
余慈琢磨了一下:“新法还是旧规?”
当初还顶着“华夫人”身份的黄泉,说起海商会敖洋等人白日做梦,妄图回到传统生态,顺带还讽刺了余慈一把,当时就是以“勘天定元”为分界线,说是“天地自生以来,从未有之的大变局”。
余慈猜她的意思:“你是说,放在勘天定元之后?”
说着他就摇头:“这一场大会,早说要开,如今十几年过去,都还不见影踪,难道要再等十年?这可绝对‘快’不起来。”
“确是如此,但现实就是,天君选不了‘顺势’,自然就要归入‘逆势’。
“对八景宫来说,天君早早立派,最好!还有洗玉盟内部相当一部分人,都希望上清早立。早立,才能纳入现有的体系,才有指派的抓手,关系到上清宗日后的方略,便是天君想反悔,也不能轻易改变。”
余慈见识了洗玉盟的严密体系,在这件事上,已无疑义,只能点头。
黄泉夫人又道:“宗门立起,不论大小,就有一定之规,节奏计算,以百年、千年计,对天君来说,无异于舍长就短。所以,就目前而言,洗玉盟各宗恐怕要帮忙天君‘造势’,形成不得不为之的大势。
“比如当下宜水居前的这些散修,比如马上就要到帐的赤霄天的资产,比如已经归入天君手中的死星,都是宗门才能组织得起来,经营得下去。天君一念之差,就可能给自己套上锁镣。
“此时他们对天君是一种态度;宗门复立之后,肯定是另一种态度。
“这时候让过十年,是为了以后空出百年、千年。
“况且,如今天君得一自由之身、不可捉摸之势,短时间内,顺逆由心,何事不可为?
余慈已经不想点头了:
“既然你觉得拖下去好,有什么计划?”
“所以要问天君,欲将宗门立于何地?”
余慈随口道:“最好是原址,极具象征意义。”
“那就是华阳山了,天君好气魄!”
余慈苦笑,他也曾命令影鬼在那儿做准备,哪知遭遇意外,反而招惹了一个大魔头,险些把铁阑都赔了进去。
黄泉夫人目注他的脸庞:“说起来,天君形貌出色,气度非凡,为一宗之主,倒也不辱没了上清之名。”
“你什么意思?”
“据妾身所知,天君一身神通,最克魔头,便是身处魔域,除非末法主亲临,再无抗手,想来便来,想去便去。若能站在前线,为天下之先,必是风采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