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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轻重取舍 明暗规矩(上)

    碧霄清谈不比其他,不管目的如何,参加人员怎样,面子上形式都非常自由,客人还没到齐,便有清歌入空,实有清谈之风,自然也要有名士习气。

    特别是到了楼上,不像一般的酒宴欢场,都要把人认个遍,彼此关系熟的,就闲聊笑谈;关系淡的,根本无须理睬,最多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不过,有些人到哪里,都是中心。

    余慈上楼之后,第一眼就看到,围绕着某位矮胖老头,有五六人坐在一起,各自虽有盘算,表面上还是笑语盈盈。与之同时,楼上几乎所有人的视线,也都集中在那里。

    那矮胖老头,他是认得的。

    辛天君……

    余慈着实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辛乙,心中也是一奇。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辛乙正好也移过目光,两人对视一眼,余慈想了想,虽然早在北荒之时,就与辛乙打过交道,甚至还面对面下过棋,但这副面目,对方应该并不熟悉,想来也不至于联想在一起。

    所以,并没有上前,只是隔空拱了拱手,辛乙也仅是笑眯眯地点点头,算是彼此致意。

    便在此时,余慈忽然生出某种“自觉”,或许,他也是此刻述玄楼上,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中心”。

    因为仅就目前而言,和与洗玉盟的惯性生态格格不入的,或者说是还没有彻底融入的,只有两个:

    一是辛乙,另一个就是他。

    相对于已成名数劫之久,光芒万丈的“辛天君”,周围人等对他的看法和态度,还没有完全协调一致,比较复杂零乱,或明或暗,或打量或评估,林林总总,反而把力度冲淡了。

    不管别人如何看法,只要没打扰到他,余慈也懒得理会。

    他环目扫视,却见侧方凭栏处,薛平治正向他举杯示意。

    今日的薛平治,少有的未着华服,而是着一身对襟襦裙,颜色素淡,冰纱薄透,臂系披帛,衣带当风,飘然有神仙之姿。便是在气氛微妙的述玄楼上,无疑也是最醒目的亮色所在。

    余慈心忖,若刚刚那游仙诗,是这位薛娘娘吟唱,就真的精彩了——可惜,这绝不可能。

    当下,他便和千宝道人走过去,和薛平治坐在一起。

    薛平治身边也带了人来,然而并不是骆玉娘,也不是余慈以前猜测过的谷梁老祖师徒中的哪位,而是一个生面孔。

    其人玄袍道冠,面白无须,衣饰普通,毫无特色,看上去倒是非常和善,没有一点儿高手的锐气。

    薛平治当先介绍来人:“这位是士如真君,深谙符法,在北地散修中,也是第一流的人物。”

    士如真君闻言就是苦笑:“天君面前,不敢言‘深谙’二字。”

    既曰“真君”,除非是陆沉那样,早早就将“东华真君”之名划归专属的逆天强人,否则,十有**应是小劫法宗师的层次。

    余慈当然不会拿大,客套一番,也为千宝道人引荐。

    千宝道人目前,虽是距离长生真人也就差那么薄薄一层纸,可只要这条线跨不过去,就算有离尘宗在后面支持,比之其他人也要低上一层,不过,薛平治也好,士如真君也罢,都非常客气。

    薛平治完全是看在余慈的面上,至于士如真君,细看了千宝道人两眼,脸上却有些疑惑,待余慈、千宝道人一落座,便问道:

    “千宝道友,冒昧相询,近日是否在祭炼什么法器……还是在借此修行?”

    千宝道人一怔,士如真君所言,未免有些交浅言深,可越是这样,越显出这位是个纯人,不似心机深沉之辈。他也是率性之人,随即便笑着比出大拇指:

    “真君这份儿眼力,可当真了不得!”

    士如真君叹道:“早听说千宝道友在法器祭炼上深有造诣,今日确是百闻不如一见。祭炼之术,也算是符法的重要分支,不明其中法理,不花上几十上百年时间,亲手祭炼出一件心血之器,终究不能说是通晓符法真意……或许,只有渊虚天君这样的天纵之才,能够例外。”

    坦白讲,士如真君说话的技巧实在不太高明,说到半截发现自己失言,想挽回来,却是夸不像夸,贬不像贬,旁边薛平治听得都是无奈。

    不过千宝道人本身就是个嘻嘻哈哈,不拘小节的性子,与他聊得颇为投机,气氛倒是颇为热烈,后来干脆坐到一处去,倒把余、薛二人撇在一边。

    薛平治摇摇头,倾过身来,和余慈低语说话。

    有过域外星空那番经历,她对余慈已经没不抱什么戒心。

    其实,她以决绝之心,做了天魔妄境那一出,若说世上有一位真正对她知根知底的,肯定就是余慈无疑,“戒心”什么的,就是有也没意义。

    或许正因为如此,便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或曰亲呢。

    至少在外人眼中,就是如此。

    二人都是凭栏而坐,本就挨得很近,薛平治再凑身过来,几乎要脸挨着脸,绝不是一个“正常”的距离。

    明知荒唐,却还是有人忍不住去想:

    难道说,渊虚天君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传言是真的?

    其实,薛平治是提及士如真君,不好明言,大约是怕余慈心有芥蒂,为他解释两句:

    “士如是我当年的门客,为人纯厚知节,当初我遭逢大难,将一众人等遣散,这些年来,也只有他及寥寥数人,还与我联系……足堪信任。”

    余慈怎会计较,相较于周边那些心中算计千百重的洗玉盟高层,这位人情世故上不怎么练达的仁兄,可以说是相当可亲了。

    不过,余慈更佩服薛平治的交游广阔,以及不动声色间,拉拢班底的本事。

    像士如真君这等人物,没有宗门依托、相应传承,依旧能以符法成名,修炼到这等境界,也是一代人杰。而思及他曾为门客的过往,余慈就知道,十有**,薛平治在里面颇有一番作为。

    受制于罗刹鬼王这些年,薛平治分明也在暗中蓄力,从无一日甘休,大概正是有这种强韧的意志,才能挣扎出来,不至于在罗刹鬼王座下沉沦。

    他这边正自感慨,旁边薛平治也是“唔”了声,发现了异常。

    “你这是……”

    话说半截,薛平治动作要更直接,伸出手来,就那么轻触余慈面颊,全不顾大庭广众之下。

    余慈:“……”

    薛平治抽回手,微微摇头,低声道:“你可真够托大的,莫非还在路上?”

    “正是,算来还要有半月左右才能到那星辰附近,在此还要谢过元君的天域梭——这回真的是大开眼界!”

    余慈嘴上说着,不自觉凭栏远眺,观大日行天,有些神游之意。

    薛平治秀眉蹙起,她是真没想到,余慈竟然会在这种场合,用出此类手段,而且还栩栩如生,若不是近前接触,还不知要被瞒到何时。

    分身哪……

    薛平治很清楚,余慈敢在这里用上分身,本体远赴无尽星空深处,就说明他的心思已不在碧霄清谈上。

    本来这也没什么,就是薛平治自己,在已经和余慈定了攻守同盟之后,对碧霄清谈、飞瀑界等事,关注度也下降了个档次,真正在意的,只有向罗刹鬼王复仇这一终极目标!

    可是,夏夫人那里,又要如何处断?

    况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死星”之事上,若有什么意外,别人可不会管你是不是本体在此,只会大肆传扬,终究还是要伤其声名,为日后行事,平添障碍。

    便在薛平治心思翻动之时,又一声清罄之音,代表着述玄楼内外,一干人等终于到齐。

    也在此时,述玄楼内,帘幕之后的主位上,夏夫人身影出现,缓缓坐下。隔着朦胧珠帘,可以看到,这位北地三湖最具权势的女修,只一身宽大黑袍覆体,青丝如瀑,稍归拢耳后,自然垂落,简朴到了极致。

    参加过碧霄清谈的修士,就有些奇怪,夏夫人这一身,是飞魂城首脑在正式场合的穿着,庄重严肃有之,却失了清谈的本意,故而在之前类似的场合,从未得见。

    貌似这是在暗示,此次碧霄清谈,真正的用意。

    之前还各自谈笑的修士们,渐次静默下来。

    本来这只算是一个下意识的礼貌举动,可在当前局面下,却使得隐藏在欢声笑语间的滚滚暗流,骤然失了遮掩,刹那间,气氛就有些异样。

    在座的大都是老辣深沉之辈,按理说要调整也快,可问题是,此时的述玄楼上,还有一位辛乙。

    这位八景宫的大劫法宗师,也不用多说什么,只是将视线转了一圈儿,便报以微笑。

    嘿嘿,还是暴露了。

    似乎各方比预想中的要紧张啊……莫非真是因为辛乙的缘故?

    正凭栏而坐的余慈,由于情绪神通之故,无疑是楼内修士中,对情绪氛围感触最深的那个,诸般细节,都如掌上观纹一般。

    但他面上仍保持着平静,只将视线投向楼外,穿透观景云台,落向茫茫湖面。

第八十三章 轻重取舍 明暗规矩(下)

    今日的述玄楼,就是洗玉湖、或曰是北地三湖的中心。

    述玄楼里发生的一切,都会影响到洗玉盟今后一段时间的走向。

    所以,这里始终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楼中骤变的氛围,也在顺理成章地,从述玄楼内,扩散到楼外,再从遍及洗玉湖各个角落的水镜,传递到所有旁观修士的心头。

    就算是看不清述玄楼内的情况,可湖上修士却能看到观景云台上各色人等,几乎同样凝重的面孔。

    在此氛围下,一应感受,都差相仿佛,甚至是带起了万众的心绪杂念,有急剧扩大之势。

    湖上也是莫名沉寂下去,渐渐的,连低声议论的嗡嗡声都消失掉。

    如此静寂场面,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真正的“静默”,也只是持续了十分之一息左右时间,凝重之势,便重归于流动,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一些心思粗疏的修士,甚至全无所觉。

    余慈在外面的情绪暗流潮中“徜徉”一圈儿,回过头来,饶有兴味地扫视楼层内各人的神情变化。

    很没道理是吧……

    洗玉盟高层,也就是在座“四天八地”十二个核心宗门,也许还要包括十五个人阶宗门,肯定已经达成了默契,要一致对外;而对内部的“分配”,这几日来,各宗必然做了功课,形成了协议。

    与之相对的,那些没有参与“协议”,或是已经收到像海商会等“外人”好处的宗门,就是他们的镇压对象。

    在力量对比上,双方完全不对称,可以说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那么,这微妙而汹涌的暗流,又是从何而来?

    他不在真界的这几天,又出了什么事吗?

    便在此时,夏夫人以低沉嗓音,悠悠开口:

    “妾身主持多次清谈,常见各路道友谈玄论理,不轻让人,可却是头一回见得,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是剑拔弩张……其实我早知会如此,只是却不过某些人的脸面!”

    她言语直白,不乏埋怨,像是给洗玉盟里某些人上些眼药,至于哪个会自动对号入座,就不是她关心的事了。

    不过再深究夏夫人语气微妙处,便觉得转折间极有趣味儿,便如一尾活泼的鱼儿,“波”地一声跳出水面,使得临近板滞的“画面”,陡然间灵动起来。

    述玄楼内,气氛真正开始缓和,各人脸上的笑容,也不是那么难以捉摸。

    夏夫人节奏把握得极好,当下轻轻击掌,两翼便有云气飘流,自有鲜果美酒,如乘曲水,流转席间,将别样意味儿继续冲淡。

    但各方人等都是明白,今日之会,从一开始,就和“清淡”没有任何关系。

    该来的,总还会来。

    果然,接下来夏夫人再度悠悠开口,直接就把辛乙圈了进去:

    “难得辛天君拨冗亲临……说起来,妾身为碧霄清谈邀约天君已非一日,今日得见,也算是了一桩心愿。”

    辛乙笑呵呵回应:“这几年,和西边几个和尚处得久了,便觉得世事总要讲求一些缘法,他日邀约不至,今天不请自来,说起来,都是缘分哪!”

    两人话锋有攻守变化,看上去,辛乙是厚着脸皮,挡下了夏夫人的暗讽。

    但这更让余慈确信,辛乙和在座洗玉盟高层之间,也就是八景宫与洗玉盟之间,应该是出了什么岔子。

    余慈目注薛平治,后者想了一想,又凑过身来,约束声线道:

    “据夏夫人讲,辛乙是昨日才通告诸宗,说要参会,打得各方措手不及……”

    “难道之前就没收到他北上的消息?”

    “人家是乘云外清虚之天的‘天梯’过来,昨天发话,今天就到,论速度,恐怕只有虚空大挪移才能胜过,实用性却又远远不及,你能奈他何?”

    “天梯?”

    “那位后圣大人究竟是怎么调教你的……你这些年,是不是除了修行,万事儿不管?怎么这些常识都不清楚?”

    薛平治与他也是熟了,半真半假埋怨一句,还是为他解释。

    作为世间第一门阀,八景宫居于“云外清虚之天”,这是真界“洞天福地”之首,大概位置是在云中山上空——反正外人要进去的话,都是要从云中山巅飞腾而去。

    至于具体的位置,有说是在碧落天域的,也有说是另辟虚空世界的,着实捉摸不定。

    但不管怎么说,“云外清虚之天”应该很高,高到随随便便都能登临外域,几乎不花费什么时间。相较于其他修士花上十天半月,艰难跋涉的过程,实在是最方便不过。

    要知道,域外真空,阻碍极小,除了天魔肆虐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时限制。再加上有“天域梭”这样的飞遁法器,真加起速来,要比在真界内高出几十上百倍。

    再砍掉休息、修炼等等必须的耗费,这么一算,正常情况下长生真人在真界要飞半年的路程,乘坐天域梭,甚至可以压缩到一天之内。

    对这项优势,八景宫绝没有放过的道理。

    他们也清楚,就算域外赶路效率惊人,但最终还是要穿越碧落天域,才能抵达目的地。

    为此,他们专门创出了一种办法,据说是利用天域梭高速飞遁积蓄的力量,强行在碧落天域“凿开”一条下行甬道,也有说是形成相对短距离“虚空挪移”的。

    总之,就是以特殊的手段,无限压缩从“云外清虚之天”到目的地之间的运输时间。

    因为这种方式会在碧落天域形成一道清晰的云道轨迹,故被此界修士称为“下天梯”,后来就抹去了“下”字,直接以“天梯”命名。

    “天梯”的存在,其实也是体现了八景宫无以伦比的威慑力。

    以真界之大,只要“天梯”架起,号称可以在三日内,从“云外清虚之天”到达真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这次运送的是辛天君,下回,运来一位地仙呢?又或者三位?五位?

    这种事情想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还好,天域梭产出很慢,资源也受限,各大门阀、商家加起来,一年都未必能拿出三艘来,折损率却很高;域外天魔肆虐,变数也很大;还有,“天梯”在架设前后,都可能受到具备虚空神通大能的干扰……

    再说了,到了地仙那种层次,真要动手,瞬间杀人于亿万里外,也不是什么难事儿,用“天梯”什么的,意义不大;八景宫长年挂在嘴边的“清净无为”原则,也不允许他们经常使用这种“霸道”手段。

    种种制约因素,总算能给此界各方势力一些安慰。

    可在某些时候,作为一项表明态度的工具,还真是非常好用。

    余慈不由便想:辛乙挟八景宫之威,驾临洗玉湖,或许是要在虚空世界的争夺上,插一只脚?

    如果真是如此,又出于某种因素,使洗玉盟高层无法拒绝的话,很可能将事先商量的分配计划,打成了一张废纸。

    八景宫的威仪,不是那么好触犯的……好吧,也可以说,八景宫的面子,洗玉盟是要给的。

    如果不想撕破脸,说不得就要认下。

    可谁又愿意吃亏?

    四天八地十五人宗,好不容易协调一致,费了多少口水,说舍出去,就要舍出去了?

    余慈觉得,以洗玉盟素来的“公平”、长期的“控制”、一贯的“世情人心”,压力是要传导的、损失也要传导……

    而传导给谁?那边能不能接得下?都是让人头痛的问题。

    余慈瞥了眼辛乙。

    若真如他所想,八景宫可说是明明白白,没什么花巧,可就是那强大的实力,仿佛天外飞来的大锤,一击就把洗玉盟密织的大网,硬生生砸得“凹陷变形”。

    洗玉盟的规矩再严密、手段再高明,在此刻,也不是那么顶用。

    另一边,千宝道忽也凑过来,还对着薛平治呲牙一乐。

    薛平治不动声色地摆正身子,余慈很佩服他的胆色,苦笑道

    “师叔有什么吩咐?”

    千宝道人低声道:“本来我想问张衍那小子的事儿,不过转念一想,你这么放得开,想来安全上也没问题……”

    余慈“呃”了一声,发现这还真是个破绽。

    他当初以张衍失踪为名义,和赵相山大打出手,使得无极阁覆灭,在他自己看来,事情到此已经告一段落,相关的事情也就懒得去理会。

    但在其他人眼中,张衍的行踪,依旧“成谜”。

    如此情况下,余慈的态度就有些太随意了。

    当然,张衍这位步虚剑修,在北地三湖,不能说车载斗量,也不是太起眼,千宝道人能注意到,是因为张衍是离尘宗弟子,为此特别关注。

    至于其他人……还真不好说。

    余慈给自己提了个醒儿,随即将话题绕过:“师叔现在想问什么?”

    “当然是问实际点儿的。”

    “你来的时候,半路截人的,是白秀峰吧?”

    “正是。”

    “白秀峰过来,是为‘死星’的事儿?”

    “是,他觉得我这边无人,那边却有几个符修,可堪一用,想出点儿力,也参上一股。我拒绝了。师叔……”

    千宝道人嘿嘿发笑:“拒绝了才好啊,说明你有把握,那是最好不过。我也只凑个热闹就成……否则,现在师叔我伤势还没好利落,你真忍心让我下场?唔,要真是凑数,我挑‘返真法’,昨天我看了看玩法,还有点儿意思。”

    余慈咧嘴而笑,明白千宝道人的关切。他也不多说,先斟了杯酒,双手递给千宝道人,又自斟一杯,两人对饮而尽。

    而此时,夏夫人手持玉册,缓缓翻动,轻描淡写间,已进了正题:

    “七处虚空世界,如何归属,早前已定了规矩。今日便按着规矩来,第一个是……

    “铁殒界!”

第八十四章 汰旧换新 压力传导(上)

    夏夫人口中的铁殒界,和那日商议的飞瀑界一样,是不知多少劫前,域外某位大能创立,

    但此界的命运,不但比不上真界,连飞瀑界都远远不如,崩溃得更加彻底。以至于卫护世界的元气障壁,也就相当于真界的碧落天域都不能保全,直接暴露在域外星空中。

    千万下来,被天外陨石砸得面目全非,也在宇宙伟力作用下,退化为一个不规则的星体,

    不过,此类世界能够扭曲虚空,与真界相连,说明周边一定有巨量且层次非常之高的能量留存,非常具有开发价值,而且,说不定还能得到当年创立此界的大能的某些“遗产”。

    即使一切收获都还是未定之数,照样也有人争抢。

    余慈自然不会涉入此间,只是冷眼旁观。

    所谓“见微知著”,正如他之前考虑的那样,如果辛乙代表八景宫,真要介入虚空世界的争夺,压力会传导,影响会扩散,产生的变化,绝不会只限于一两处,而是全局性的。

    真正下场的时候,局面就会比较清楚了。

    目前来看,似乎还比较稳定。

    洗玉盟的“四天八地”,即清虚道德宗、飞魂城、四明宗、浩然宗等四个天阶宗门,还有飞羽堡、八极宗等地阶宗门都“礼让”了。

    说起来,今日碧霄清谈之会,也是“四天八地”之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唯一一次的应用了,回头怕就要变成“三天九地”,也是洗玉盟最惯常的状态。

    实是魔劫之下,浩然宗刚提起来,四明宗还没有彻底去位,才会如此。

    如今,四明宗人才凋零,从与会之人的身份上,便能得见一斑。

    “四天八地”之中,四明宗竟是唯一一位由宗主亲自过来参加的。

    余慈也看到了杨朱,这位曾有过数面之缘的故人,以宗主之尊,却非常低调,手把玉尺,始终坐在自家席位上,该说话时说话,该沉默时沉默,从不逾矩。

    尤其他身侧,就是随性不羁的楚原湘,对比之下,更是强烈。

    大概余慈注目的时间有点儿长,杨朱有所感应,视线移过来,微微一笑,倒是颇为温和。

    千宝道人注意到这个细节,颇有些嗟呀之意:“这两年,也就是杨宗主只手擎天,才让四明宗缓了口气……可惜,当年锐气难当的‘小杨君’,再难复现。”

    余慈没有回应,而是又将注意力放回到已经开始的“分云斗符”上。

    天、地两阶都不出手,争夺的主体已经是人阶宗门,共计有六家,几乎占了一半。

    但相较而言,更醒目的,倒是两个盛阶的小宗派,也派出人来。

    不能排除某些人要“搏一搏”的想法,但更可能,这就是个“壳子”,在他们背后,指不定就是哪个北地三湖之外的强大势力。

    余慈则在里面见到一个比较熟悉的门派,有点儿奇怪,往主位处瞥了眼,帘幕之后,也看不清楚夏夫人的表情。

    八个宗门,五种“分云斗符”的方式,真要两两对战,比个几十场,再精彩的场面,都要让人生厌。

    故而,按照预设的规矩,碰到这种情况,就一个词儿:

    混战!

    便如这第一场,比得是“羽落法”,登场的就足有八人,他们以寻常雁翎为载体,现场刻画符纹,自千丈高空飘然飞落,以最后触及洗玉湖面的为胜。

    随着一声罄音,八根雁翎齐齐飘落。

    千丈距离,说低不低,说高不高,谁也不会傻子一般,等着雁翎自然飘下,否则,也不会将初始范围限定在十丈方圆。

    在飞落的第一时间,混乱的比斗便已开始。

    八根符羽,或坚比金石,横冲直撞;或外烁真力,隔空绞杀;一个个灵光流转,符纹变幻,但无论是哪个,在下落之后,都不能再有操控之举,只能凭借预设在符羽上的布置,以决高下。

    比的就是在方寸间,辗转腾挪的符纹结构造诣,以及相应的巧思,和当日余慈以莲花、荷叶,分制两符,其实是一个路子,而雁翎其实是细茸排列而成,结构上受的限制要更大。

    这样的混战,难辨敌我,随机性更强,说不定一阵风吹过去,就会变幻局势,强者落马、弱者上位,并不是不可能。

    这也是庄家最头痛——相应的,好这一口的修士最喜欢的赌局。

    本身未必有多么激烈,但湖上的气氛,转眼间就给引爆,喝彩声、欢呼声、嘶嚎声,便是远在千丈高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或许,这算是给开了个好头?

    湖面上热血沸腾,云霄间则相对平静。

    述玄楼上,只是有几位对符法较有研究的,评点一下作品的优劣,余慈则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千宝道人和士如真君的讨论,偶尔插一句嘴,面上看去,倒也悠然自得。

    最终的优胜者,算是爆了一个小小的冷门,不是专精于符法、呼声最高的灵辰宗修士,而是大宇门的一位。

    但这种意外,也在情理之中。

    接下来,又比了两场。

    灵辰宗在“一色法”上胜了,总算扳回了些颜面。

    但另一场比“万象法”,意外却是盛阶宗门万象宗更胜一筹,又爆出个冷门。

    千宝道人为之失笑:“难道是宗门名字有加持?”

    这当然是说笑,万象宗虽是盛阶宗门,出来的只是一位步虚修士,然而控符手法气象万千,显然是专精于此,胜得极有说服力。

    这万象宗,正是余慈觉得熟悉的那个,也正是慕容轻烟出身的宗门。

    当年这个小宗派的首脑,也不过就是还丹修为,在北地三湖完全不入流,几十年过去,竟然也到了这种地步。

    余慈依稀还记得其中的法度,看得出,虽然慕容轻烟背后就是飞魂城,但至少这一场,出场修士用的是万象宗的根本心法,非常圆熟,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南松子。

    这些年来,慕容轻烟提携后进,倒是不遗余力。

    此时,八个宗门,有三个各得一胜。按照规矩,五轮比完,胜场最多者直接夺标,若还是分不出胜负,先把一场不胜者踢出局,再让夏夫人出题,以决雌雄。

    如此,就算把胜场分摊到五家,也要排除掉三家;而若再给那三个胜家之一得了手,十有**也要玩完。

    气氛陡然间变得紧张起来。

    参与比斗的八个宗门,都在调派人员,目前领先者希望奠定胜势,落后者则要做最后一搏。

    余慈目光扫视楼内楼外,见得许多细节。他直起身子,等到这时候,本次碧霄清谈之会上,最核心的事件终于要显露端倪。

    很快,各家参与斗符的修士已陆续出列,各自就位。

    也就在此时,某种不那么和谐的气氛,陡然间从观景云台上发端,相应的在洗玉湖上,各路修士反应过来之后,也是掀起了一波嗡嗡的声浪。

    在余慈身边,千宝道人“咦”了一声,把视线在余慈和薛平治脸上一扫,见二人都是从容淡定,便知里面的大概,也不再多言。

    千宝道人能忍得下,却不代表别人也是如此。

    观景云台之上,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猛站起来,厉喝道:“公羊策,你分明是澹水观的人,怎么能下场?”

    发话的是灵辰宗的一位修士,在他身边,灵辰宗主脸色冷峻,一看便知,手下的发话,也是出自他的授意。

    如此做法,或许是想留一个缓冲的余地吧。

    作为此刻所有视线的焦点所在,身披玉色道袍,风度绝佳的公羊策,只微笑,不说话,另一边自然有人为他出头。

    与灵辰宗所在位置相对,大宇门那边,就有人大笑开口:

    “为什么不能下场?我与公羊兄相交莫逆,如今请公羊兄帮个忙,也是情理中事,规则上可没有说,不能请外宗修士帮忙……若贵宗有所置疑,请去盟中质询好了。”

    灵辰宗的修士也是气糊涂了,真的听话,扬声便叫:

    “夏夫人,此事我们不服……”

    他话没说完,身边又是低哗,忙扭头看时,当下险些气了个倒仰。

    那盛阶宗门万象宗,谁都知道,虽然是“洗玉飞烟”的本宗,可是历代都没有特别出色的人物,目前宗门内最强者,也就是步虚境界。

    可如今站出来这位,观其一身气机运化,分明就是个长生真人,而且,也是个熟面孔……

    “唐炼,你堂堂千山教的大巫,和万象宗能有什么干系!”

    这次,唐炼没有假手于人,理直气壮地回答:“轻烟娘子是夏夫人的干女儿,夏夫人又是我干妹妹,算下来,轻烟娘子也就是我干侄女儿!干侄女儿请托,我自然要帮忙。也是那句话,规则上可没有说,不能请外宗修士帮忙……我今天就站这儿了,若你们觉得难受、没有胜算,自己也找人去!”

    灵辰宗修士只觉得肺都要给气炸了,还要再争辩,却被一侧的宗主止住。

    比手下气急败坏的样子要好一些,灵辰宗主至少还没有七情上脸,他目注述玄楼内情形,仔细观察。

    目前虽“只”站出来两个,却是天、地阶位的宗门各一,再看相关人等,“四天八地”,各个宗主、主事脸上,都没有变化,坐在楼上的三个人阶宗门主事,也都淡定。

    一看便知,楼上那些人之间,必有协议。

    他只觉得心中发冷,不见一丝温度。并非是因为败局已定,而是作为十五个人阶宗门之一,他们分明已经给排除在核心圈子以外,这比胜败更让人揪心,更让人恐惧。

第八十四章 汰旧换新 压力传导(下)

    余慈居高临下,目光扫过观景云台,入目的尽是一张张凝重阴沉的脸。

    洗玉盟的核心圈子,比想象中的更狭窄。

    要说虚空世界之争,只能算是圈占新地盘的锦上添花之举,不关乎哪个宗门的生死存亡。

    可是,这里面的意义,出乎意料地深刻。

    像灵辰宗这样的,便在此刻,突然醒悟,原来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边缘化了。

    作为十五个人阶宗门之一,灵辰宗也算是中大型宗门里的佼佼者,背靠洗玉盟,享受着也许是其他地域的大型宗门都未必能享受到的待遇。

    这是他们的立宗之本。

    而如今,一次分明涉及洗玉盟整体动向的默契和协议,竟然将他们排除在外,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在洗玉盟高层的视野中,已经没有你们的存在了!

    争不到虚空世界,不关乎生死;

    进不了决策圈,却是关乎存亡!

    余慈不知道,灵辰宗究竟做了什么事儿,使得洗玉盟高层将堂堂一个人阶宗门,冷酷地关在决策的大门外,但由此能够看出,这回的碧霄清谈,暗地里已经赋予了太多的意义。

    这是一次竞争、一次分配、一次洗牌。

    是洗玉盟核心宗门的一次微调。

    本来,这个过程或许要更为圆融、自然,与无声处听惊雷,在洗玉盟强大的规则控制下,不动声色地完成。

    但随着辛乙的到来,干扰了原本的正常运转,使得里面冷硬冰寒的本质突然就暴露了。

    很有可能,会造成一些本不应该出现的矛盾和麻烦。

    与之同时,也使得余慈对这份规则,更加地厌倦!

    旁边,薛平治喟叹一声:“洗玉之盟,雄踞北地,无人能抗,这算是又给验证了一回。”

    余慈微微一笑。

    是啊,在北地三湖,在预设的框架之内,洗玉盟无人能敌。

    但这种框架的冷硬,一旦出了格,不管是谁,也要给削掉!

    就算是上清宗那样的大宗巨擘,也是一样……是吧?

    现在,局势更清楚了,其余六个人阶宗门不说,万象宗也排除掉,另外一个盛阶宗门,应该就是某个外部势和的“壳子”,只不过,他们根本无心恋战,原本要拿出来的秘密武器,也都隐忍不发,以至于站出来的修士都临时换了人,只一个步虚初阶而已。

    而除了大宇门和万象宗之外,其余宗门的心气儿也是折损得差不多了。

    其实,在洗玉盟核心宗门亮出了态度后,在铁陨界的归属上,已经不再有什么悬念,甚至第四场开始的时候,观景云台上都没有几个关注的,刚刚“恍然大悟”的各路修士,无法反抗洗玉盟高层的手段,只能尽可能去弥补。

    早在第四局斗符开始之初,观景云台上,就有人影来回走动,比清谈开始之前都要热闹得多。

    南方三玄门、海商会、随心阁,嗯,或许还有三希堂,都要重新调整对策。

    没有人是傻瓜,在他们“心仪”的虚空世界错过去之前,必须要找到盟友,达成协议,但就算是这样,面对洗玉盟这个庞然大物,胜算也绝不超过一成。

    在这种形势之下,本来最得清静的余慈,都免不了受影响。

    正听千宝道人与士如真君论及刚刚头一回出现的“返真法”之妙处,余慈忽地眼角微跳,耳畔传入了一段讯息,细若蚊蚋,又十分清晰。

    讯息来自于观景云台上的白秀峰。

    在已经给拒绝了一次之后,惯常知道进退的白大掌柜,竟然冒着触怒余慈的风险,再次请托,由此可见,随心阁那边也乱套了。

    余慈不回信,只是摇了摇头,维持了之前的态度。

    想来白秀峰应该明白,这是洗玉盟一致对外手段,任何洗玉盟框架下的宗门,至少是天、地、人三阶的主干——自然要排除灵辰宗这样的倒霉蛋,恐怕没有一个会施以援手,自打自脸,否则必将面临洗玉盟的严厉制裁。

    从一开始,这就是洗玉盟自家的分红盛宴,是一次内部的换血洗牌,那些想着借壳施为的“外人”,面对的就是所有洗玉盟大宗的围剿。

    余慈越来越厌烦这种模式,但这不代表他要明白对着干。

    至少,随心阁还没有这份儿资格。

    在随后的两场比试中,大宇门和万象宗又是各得一胜,直接将其他六个宗门扫出局。

    而在众修士都以为两个宗门又要做过一场的时候,两边极有默契,说是愿意和对方平分铁陨界的产出。

    这样的决定,不知又招来多少骂声。

    但不管怎样,混乱中,铁陨界的争夺尘埃落定。

    什么骂声,都抵不过洗玉盟高层的意志。

    在第五局中途,已经反应过来的修士们,又开始往余慈这边打量。

    按照先前的排序,铁陨界之后,可就是死星了。

    谁都知道,余慈重立上清宗,头一个实质性的动作,就是收回“死星”这类上清宗既往的产业。

    可就目前来看,与他惊艳绝伦的神通手段相对应的,就是其手下人才的捉襟见肘。

    把余慈和那位从未真正露面的上清后圣刨除掉,剩下的上清宗门人,能否搭起一个盛阶宗门的架子,都还在两可之间。

    众修士的注目,一方面是好奇,余慈究竟会拿出谁来上场;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想弄清楚,在洗玉盟高层眼中,余慈究竟是算在洗玉盟之内,还是之外?

    帘幕之后,夏夫人合上玉册,平淡言道:

    “此次会前,要取那‘死星’之地,计有……一家,便是渊虚天君了。此时,我再相询各位同道,可还有欲与天君相争的么?”

    沉默覆盖了一切,观景台的修士远远看着,清虚道德宗、飞魂城、四明宗、浩然宗,乃至于飞羽堡、八极宗、百叠门等等数十个天、地、人三阶宗门,没有一个开口。

    就算是灵辰宗这样吃了闷亏的,也是如此。

    说到底,只要还想在洗玉盟的框架下,获得相应的支持和好处,就没有哪个宗门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正面对抗相应的规则。

    灵辰宗这样的,也就不会奔走呼号,叫天骂地,而是紧紧抱着他们的碗碟瓶罐,想方设法,弥补裂痕。

    洗玉湖上,吴景连连摇头:“黑,真黑!”

    和他同样表情、言语的,绝不是三五人、十几个。而是成千个、上万个。

    林双木只是苦笑……仅此而已。

    他很清楚,长年在北地三湖讨生活的修士们,虽然对洗玉盟高层的种种决策,不一定能剖析入理,看个清楚明白。但多年以来,看得多了,经得多了,早就有了“视而不见”的神通法力。

    他敢打赌,这里面绝大部分人,只是因为自家投下的彩头,被完全出乎意料的结局吞掉,才会如此。

    等下一个赌局开盘,那些人自然又会兴高采烈地投标下注,甚至还会因为自己窥得了以前高高在上的洗玉盟高层的部分心计,而暗爽在心。

    这时候,就在水镜附近,临时增加的赌盘已经公示出来:

    “渊虚天君能否坐看死星落入怀中?”

    “若有宗门出手相争,会是哪个?宗门还是散修?阶位如何?境界如何?”

    “最终死星归属于谁?”

    各个赔率依次列出,不乏有看上去非常“可口”的盘子,吴景看得跃跃欲试,林双木则扯着他:

    “与其看这些,不如看观景云台……说不定真的要有人抢了。”

    怎么抢?

    观景云台上,敖洋微微摇头。虽然海商会上上下下,恨不能人人咬余慈一口肉下来,但这种时候,为死星这地方,正面撕破脸,绝非明智之举。

    死星及周边没什么实际资源,虽也有很大用处、有极大产出,却是要当成“客栈”来经营,最需要一个稳定坚固的后方。

    也只有洗玉盟内部的宗门,才有这份资格。

    以前他还怀揣着恶意,希望洗玉盟高层给余慈一点儿颜色瞧瞧,但看目前这局面,是绝不可能了。

    正想着,忽有人从后面扳着他的肩膀:

    “我们上!”

    说话的是敖休,不用回头,敖洋便能从他咬牙切齿的声音里,想象到其面目扭曲的模样。

    口鼻间的炽热吐息喷在敖洋后颈上,让他忍不住皱眉。

    而敖休却是没个消停,又是哑着嗓子道:“咱们争死星。”

    “你去冷静一下……”

    敖洋不愿和已被冲昏了头的族孙争拧,被人看笑话。

    他正吩咐手下把敖休架走,敖休却是狠扳着他的肩头,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喷吐得却极为有力:

    “不争死星,咱们还能争哪个?飞瀑界那种‘养老’的地方,要来有什么用处?除此之外,是九气圆界?冰岚界?昭轩圣界?各个虚空世界,资源丰富,又是盟内宗门所争,洗玉盟怎么可能放手?死星是经营之地,正是我们的强项……”

    敖洋面皮抽动一记,低声叱道:

    “买卖不成仁义在,虚空世界再好,也不是能非要不可……你想把洗玉盟上下得罪个遍?带他下去!”

    最后一句,是对亲信手下说的。

    哪知敖休依旧不依不饶:“洗玉盟怎么可能看余慈顺眼?若是能打灭他的气焰,里面不知有多少人高兴!而且,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你看余慈右腕上……”

    敖洋一怔,本能地移目过去。

第八十五章 故人争鸣 星罗棋布(上)

    从敖洋这个角度,也可看到余慈半边身子。

    恰好余慈正把右手腕摆在栏杆上,微扬起来,大约是和旁边的千宝道人说着什么,让他看得清楚明白。

    上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敖洋一时没理解:“你想说什么?”

    敖休嗓子更为低沉,但偶尔跳出的尖音,就像黑暗中飞腾的火焰:“符珠啊,万古云霄的符珠,一直都在余慈腕上的,可现在没有!”

    “嗯?”

    “像这样的灵符,无论如何不可能收入储物法器之中,就算余慈能自辟虚空,硬要安置进去,也很危险。可如此灵符,又岂能假于他人?他的气机也有问题……”

    敖休说到后来,已经有些散乱,可意思却是越发地明白了。

    敖洋微微动容:“你是说……不是真身?”

    “没错,我刚刚已经借着阳光看了几遍,他侧脸耳廓处在强光下,是半透明的……不管是分身投影,还是投影分身,在此的绝不是他的本体!”

    敖洋第一个念头是:那他本体在何处?

    而很快,他就知道,这毫无意义,现在最现实的情况是:余慈也太高傲,又或是笃定没有人与他相争,竟然只是让一具分身过来,对这场碧霄清谈的轻视程度,可想而知。

    分身与否,还不是最重要的。

    真正让敖洋砰然心动的是,余慈手下捉襟见肘,已经是出了名的,这也就代表着,在轻视的态度下,他很可能根本没有为这场“分云斗符”准备人手!

    换句话说,按照一个虚空世界只能出场一次的原则,就算余慈符法无敌,也最多能抢下一个胜场!

    敖休的意思就很明显了,这是想着趁虚而入,打余慈一个措手不及。

    想法不错,只是……还不够!

    在遭遇到华夫人这场变故之后,敖洋要比任何时候都来得谨慎。

    五场比斗的人物,余慈也许拿不出来,但最低限度的三场总没问题。

    别看余慈现在是孤家寡人的样子,但见他与薛平治好得仿佛奸夫淫妇一般,说不定那位跟着薛平治过来的士如真君,就是为他准备的。

    他们这边请来的乔休真君等人,不敢说就能稳胜。

    还有千宝道人,这位离尘宗的三代弟子,出身名门,在祭炼法器上别有神通,而一般来说,祭炼出彩,符法不会弱,也是个变数。

    胜不足喜,因为还要处理后续的麻烦。而失败的话……

    这样的生意,怎么看,做来都是赔本儿买卖!

    心中挣扎片刻,敖洋还是准备摇头否定,可这时候,有人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敖洋愕然扭头,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火狱真君?”

    来的竟然是正一道的张天吉,此时到来,所为何事,不问可知。

    海商会和正一道的关系,其实也不错,否则敖休也不可能拜入正一道门下修行,敖洋和这位,也是打过交道的。

    张天吉本身脾气就不是太好,如今全盘计划打乱,脸色是真不好看,说话也是粗声粗气:

    “再加上正一道,怎样?”

    这一刻,敖洋真心动了。

    他之前不愿与余慈为敌,最现实的原因还是:他们真的出手得罪人了,也未必就有胜算,风险和收益完全不成比例。

    但若正一道愿意下水,情况就彻底不同。

    以他们这回到来的符法高人数目,便是用上驷下驷之法,也足够把余慈一方活活拖死,胜算不说十成,也有八成。

    更重要的是,有了正一道垫背,就算后来直面洗玉盟和渊虚天君的压力,感觉中也不是不可接受。

    但这还不能成为此时两方联手的充分理由。

    敖洋仍有疑虑:“真君,不要怪我直白,本会目前和渊虚天君有些龃龉,出手还说得过去,但贵宗何以如此?”

    张天吉哼了一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咦?”

    张天吉冷哼一声:“死星这鬼地方,上清宗当他是宝,我宗又如何会看在眼中?只是若不从这里下手,回头恐怕连插手置换的机会也没了!”

    “真君的意思是……”

    “话说在前头,这处死星,真要是得手之后,我宗是要拿来与人交易的。如果贵会不乐意,此事就此作罢。”

    敖洋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竟有此事?交易何处?”

    “九气圆界……一小部分。”

    敖洋一句“我答应”险些就喷出口去,好不容易暂时含住。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看起来,洗玉盟虽然给了渊虚天君、上清后圣面子,不与之相争,可是背地里,还是有人想给他们使绊子。

    能够拿出九气圆界的部分来交易,一方面说明那个宗门的实力雄厚、财大气粗;另一方面也可确证,其对余慈的态度,似乎已经超出忌惮和警惕的范畴了。

    是谁呢?

    敖洋不知道,也不准备去问张天吉——反正不可能从他那儿得到答案。

    但敖洋的心思已经活络了。

    如果硬要从洗玉盟嘴里抢食吃,他当然会有几分忌惮,可如今是内外勾连,做把生意,又可见到余慈遭人背刺一刀,他又何乐而不为?

    他也知道,正一道主动和他们联络,说不定也是有转嫁矛盾、分担压力的想法。

    可九气圆界本身,就算只是部分参股,也是值这个价儿的。

    就像敖休刚刚所说的,剩下六处虚空世界,死星、飞瀑界都是鸡肋,太始星太过重要,不可能脱出洗玉盟的掌控,也就九气圆界、冰岚界、昭轩圣界还有争抢的价值。

    九气圆界,是不知何时的某位大能欲成就一界,未竞全功,只是聚集了巨量混沌气流,圈锢一域,非具备界域的长生中人进入,转眼就要化成血水。里面更生就种种异类,且有太初之气等种种先天之物,价值不可估量。

    如正一道这样的南方玄门,一开始就对这里很感兴趣,或可由此参悟玄元始气的奥妙。

    海商会若能参与,只是采集先天之物,用以制器、炼丹,就是绝大的财源,而最让敖洋期待的是,或许,他能通过这次合作,与洗玉盟某个大宗门搭上线儿,若能形成固定的关系渠道,其在北地三湖区域,也会更容易站稳脚跟。

    此时,述玄楼上,夏夫人已经屈指,待她手边玉罄敲响,死星归属便是尘埃落定。

    而敖洋和张天吉的商议,也到了最后关头:

    “占股几何?”

    “各占十分之一!”

    敖洋狠挫牙关:“干了!”

    但他紧接着又道:“此事做得仓促,难以排布阵势,我方都是自外延请之人,不好计算,故而请贵宗先派人出阵,以测虚实,也好做后面的计划。”

    张天吉迟疑了下,缓缓点头。

    紧接着,他传出讯息,便卡在夏夫人将要敲击手边玉罄之时,正一道借的“壳子”,洗玉盟某个盛阶宗门的主事便猛地站起身:

    “真阳坛请与天君相争!”

    此人一嗓子吼出来,刹那间四面八面不知几千几万道目光攒射而至,直刺得他浑身发软,险些又一屁股坐回去。

    而当述玄楼上,余慈看不出喜怒的视线投来,他整个人都不自觉打起了摆子,距离出丑,也就是一线之隔。

    除非眼瞎的,否则看到这种情形,谁也知道,里面定有问题。

    但今天出的问题还少吗?

    洗玉湖上万千修士,才不会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强人们抱有任何“同情心”,他们要的,只是热闹而已!

    刹那间,湖上的欢叫声、咒骂声交织碰撞,如山呼海啸,声动水天。

    还是出岔子了……

    薛平治微微皱眉,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余慈这几日都在域外修行,恐怕真没有什么准备。

    她不精于符法,帮不上忙,已经请来的士如真君,倒是能上场,千宝道人再算一个。真要是不成了,藏身在观景云台上的朋友,也可以出把力,勉强是能把架子支起来,不至于让人看了笑话。

    可问题在于,在楼阁之中,居高临下,发生的种种,都瞒不过人去。

    真阳坛的背后,究竟是哪个,她已经有了谱。

    海商会,还有……正一道!

    前者不说,后面这群牛鼻子,难道就看不清局势,铁了心的要和洗玉盟对着干?

    偏偏,他们还真是强敌!

    “道友……”

    话才刚开个头儿,对方却根本不给他们这边反应的机会,已经派人登场。

    和之前夏夫人声明后,“漫长”的等待间隙,形成了鲜明对比。

    至于出场这位,身着道袍,身材高胖,肚腩甚大,面相倒也和蔼,只是随他悬空在述玄楼外,调匀气机,眉心便有异象呈露,霞光千重,便如在此间升起了一轮太阳。

    见到来人,水天之间,又是一阵低哗。

    便是一直面无表情的余慈,都微露惊容。

    薛平治看到余慈表情,心中忧虑更甚,但如今,也只有无奈摇头:

    “他们也好意思!”

    述玄楼上,坐于主宾之位,一直眯着眼睛的辛乙,蓦地嘿嘿笑出声来。

    笑音洒播出去,引得楼外高胖道士也是苦笑,但既然来了,就没有再顾惜名声的道理。

    “正一道广微,代真阳坛斗这第一场。”

第八十五章 故人争鸣 星罗棋布(下)

    也怪不得旁人大惊小怪。

    到来比斗的这位,在真界名声着实响亮,乃是北荒天篆社的首脑,在北地颇有名望的广微真人!

    就是这位胖大老道,在符法上博采众家,修为纯厚,虽说尚没能渡过风灾,成就劫法宗师,但那份符法造诣,用“出类拔萃”来形容,半点儿都不为过。

    当年,他被人请去北荒坐镇,便能开风气之先,使得符法修行,在北荒蔚然成风,帮助天篆社扎下根来,

    能技压一域,固然了得;可能够主导一域风气,此人在符法上的修行和相关的影响力,已经远超出了其修为境界的限制,堪称宗师一级。

    正是由于他在符法上的造诣太深,给天篆社的贡献太大,人们往往会忽略了他的出身,只以“天篆广微”来称呼,而如今自报家门,让人恍然明悟:

    他是天篆社的首脑没错,但其出身,却是正一道。

    真阳坛背后是哪个,在水天之间,万千修士眼中,已经是昭然若揭。

    张天吉在观景云台上,也是郁闷。

    其实,若有一点儿可能,他也不愿意让广微真人出手。

    论辈份,广微真人还是他的师叔,虽说修为境界上,较他还低了一层,但在符法的圆融上,他是自愧不如的。

    有这样一位符法宗师级别的人物,在天篆社,模糊掉身份,其实对正一道的帮助更大,只是这次争抢虚空世界,宗门决议下得晚,再从南国调人来已经太迟,可不是哪家都像八景宫,可以上下天梯,送个大活人到亿万里开外的。

    偏偏广微真人有事,到北荒最东端的三途城授课,距离北地三湖,反倒是最近的那个,这才临时调他过来撑场子。

    “分云斗符”的规则下,有这一位在,某些环节上,和一位大劫法宗师亲临也差不多了。

    此时派出广微真人打头阵,则是出于中庸的考虑。

    正一道与海商会合流这后,这边的符修储备,比洗玉盟各宗“合力”,自然是天壤之别,但拿出五位真人级别的,也绝不吃力,甚至再加两位小劫法宗师,也是做得出来。

    在排兵布阵上,肯定比余慈那边来得自如。

    广微真人头一个顶上,就是为了冲乱那边的阵脚——面对如此强敌,恐怕除了余慈之外,再没有人能有胜算,就是士如真君,以散修研习符法,实是有天然的障碍,修为境界不论,在符法造诣上,也不可能比广微真人更强。

    是让过这一局?还是以强破强、以硬碰硬?

    不管余慈那边做出什么选择,接下来的主动权,就都在他们这一方。

    更何况,如今余慈托大,来的不是本体,而是分身。

    如果余慈真的第一个顶上去,说不定广微真人就要破他横空出世以来的不败金身!

    那时候,可没有人管,余慈是不是本体在此,有没有出全力。

    薛平治扭头看士如真君,眼中意思很明白:

    可有胜算?

    士如真君白晳面孔上,凝重得仿佛连睫毛都冻结了,只是微透出一层血红,深吸口气道:

    “当年我曾受真人点化关窍……不论修为境界,只论符法造诣,我不如也。”

    连薛平治也不知道,里面还有这层关节。

    目前来看,境界上的差异,竟或许是士如真君唯一的优势。

    当然,士如真君能从一位散修,强大小三灾,成就劫法境界,自然有他的意志在,也不会因为曾经的师长登场,就会有所动摇。

    他当即便要起身,哪知一旁千宝道人按着了他:

    “此时还要讲究些方式方法,看我这下驷兑了他!”

    “若真如此,不如我去。”

    薛平治明眸一转:“正好我对符法很有兴趣,向广微真人讨教一番,也是好的。”

    “元君去的话,未免太过了。”

    千宝道人倒是考虑到薛平治的身份,就算她如今伤势作祟,境界跌落,但在真界的地位摆在那儿,如果纯以兑子的目的上去,难免会有损清名。

    不过他的脑子转得极快:“阿慈你手下难道就没有一个……”

    “何必如此,自然是由我来。”

    “哈?”

    千宝道人愣了一下,还待再说,余慈抬手制止,示意他和薛平治等且耐心观看,随即将视线投向帘幕后,主位上夏夫人所在。

    这就是你所说,需要打发的那些“不知轻重高低”之辈吗?

    夏夫人你的眼界可真高啊!

    不管这是否是一个意外,针对他的恶意和考验,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此时的局面很清楚,他面临的,是正一道与海商会的合流。

    海商会也还罢了,他和正一道,也就是在环带湖上结了一点儿仇怨,当日与罗刹鬼王一战后,对面就自觉地压下去,绝口不提。

    如今态度反覆,想来里面也有一番曲折。

    余慈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可通过一连串的事态演化,已经认清了一件事:

    洗玉盟内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彻底孤立的,永远都存在着扩散和传导的脉络。

    “四天八地”、或曰“三天九地”这些核心宗门,正是通过这种“传导”的方式,汲取力量,控制局面,保障自家的丰厚利益。

    这件事,也不会例外。

    死星之于洗玉盟内外,价值、意义完全不同,对海商会、正一道便是鸡肋式的存在。

    也许一个人会脑子发昏做赔本买卖,一个宗门有时也会马失前蹄,可在这种情形下,两家还联手去跳坑添坑,又是什么道理?

    想到这儿,余慈又是一笑:想那么多干什么?他不正是最厌烦这些东西吗?

    好不容易清净几天,回头再考虑这些腌臜事儿,觉得灵台都昏蒙许多。

    他站起身来,光线透过水晶之顶,洒落身上。

    大日煌煌悬照,纵然已被禁制削减了大部分温度,可那光照大千的明耀辉煌,正像此时他的本体所追逐的目标,在光和热之中,蕴藏着令人心向往之的至理。

    而如此日轮,竟然只是当年巫神模拟真正大日所做,思来便让人嗟呀感叹。

    对比之下,越发显得今日之事,几如糠秕,难以下咽。

    他长吸口气,像是将滚热的太阳真火抽入心头,焚尽一切萦绕牵累。

    余慈心神过了遍火,倒是愈发澄澈,他离席趋前,向楼外的对手、也是早年的旧识微微行礼:

    “见过广微真人。”

    广微真人看到余慈亲来比斗,苦笑更甚,只道:“朱太乙有徒如此,敢不让人羡煞!”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强把重心移到斗符上来:“可由天君选题。”

    说罢,他闭上嘴,再不多言。

    见此情形,后面士如真君也是叹息:“广微真人还是有操守的……”

    旁边千宝道人则没他那么多感慨,他是个混不吝的性子,越是严峻时刻,越是轻松自在,心态极佳。此时便笑道:

    “这一位也是方正之人,或许是不好意思,让咱们这边胜率高了一成。其实若我是广微真人,必然会选星罗法。此法既要有符法造诣,在阵法布局上也要有些根基,更需要老辣和算计,没有听说阿慈在上面有什么心得,能避开最好……”

    他话音未落,余慈已然朗声开口:

    “我早听闻,今日分云斗符的五法之中,以星罗法最近于本来面目,我与真人,不如便以此法切磋如何?”

    千宝道人险些咬到自家的舌头。

    广微真人有点儿惊讶:“小友亦喜棋道?”

    “与棋道上,一窍不通……唯符窍还算通达。”

    如果说,在符法领域中,有什么会让广微真人欣慰的,必是此类言语无疑。

    广微真人哑然失笑:“那我们便来手谈一局。”

    当下,就有人想摆上棋盘,却让余慈挥手阻止。

    在众人莫名其妙的注视下,他主动走出述玄楼,离开那个波云诡谲的环境,心胸当即为之一畅,再向广微真人点头示意,他背转身,负手步空,往一侧观景云台上去。

    广微真人当即便从余慈的气机运转中,会了心意,略一沉吟,便也背向而行,

    待后来,二人都是越过了观景云台,分踞在述玄楼两侧,略偏东的位置。

    两人隔空对峙的中线,恰是与两处观景云台的中线相合,处在述玄楼和云台半包围的中心点。

    看二人如此对峙,楼内相对安静,楼外、湖上则是议论纷纷。

    之前那几轮分云斗符,虽也是气象万千,但都是内容大于形式,真正精彩的部分,都是在天外云端显现,相对来说,各个符修的出场、比试,都是以简洁平实为主,还没有谁会像现在这样,做出如此姿态的。

    不过效果也是非常明显,还没有真正出手,有些人的心跳已经开始加速了。

    还有人则不以为然:

    “闹得和生死决战似的……至于么?”

    “架势端得不小,回头败下阵来,看他怎么收场?”

    这些酸话,在湖面上的声音不小,可在观景云台上,还真没几个敢开口。

    便是想说的,随着时间推移,也都息了心思。

    毕竟,他们见的,与别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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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贺七夜容颜书友驭剑登空,成就盟主尊位。

    恭贺问镜吧各位书友众志成城,成就盟主尊位。

    也感谢微笑绿波、曲无劫等吧主发动、主持。

    减肥百拜!

第八十六章 符形勾神 棋形断魂(上)

    能到这里来的修士,最起码的水准还是有的,余慈和广微真人还没有真正出手,二者气机已经彼此冲刷,就像是风中错乱的雨丝,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将观景云台和述玄楼尽都覆盖在内。

    有比较敏感的,便觉得凉意浸浸,不知不觉间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对峙的双方是通过气机上的冲刷、辨析周边虚空元气分布,测知对方的气机“成色”,为后面的斗符做准备。

    并不像生死决战般凌厉森寒,杀气毕露,却另有一番细腻、深透的意味儿。

    观景云台上,甚至部分修士本能地收拢气机,担心自家虚实被“顺便看透”。

    这时候才有人想到:既然是星罗法,取“星罗棋布”之意,形式上是要下棋的,棋盘呢?

    余慈脸上平静无波,隔空再向广微真人施了一礼,对面,广微真人还礼。

    紧接着,虚空自生波纹。

    余慈这边,纤细的光丝,呈横向排布,依次铺开,共一十九道;

    而广微真人那边,同样的光丝,则为纵向,亦是一十九道。

    光丝纵横,垂直分刻,在虚空同一平面相交,方有接触,便隐隐动荡,随即凝实。

    便在光丝动荡之际,有沉沉真意,自二人处传至,彼此相抵,如一个无形罩子的两边,紧密扣合,严丝合缝,亦是分疆划界,最终将那介入虚实之间的纵横光丝,化为一块棋枰,悬定在虚空之中。

    这一片虚空因为“均衡”的态势,几乎给凝固了。

    旁观修士刺探过来的神意,便像是进了泥潭,凝滞难动。

    “怎么和界域似的?”

    “本来就是!”

    很快,在窃窃私语中,述玄楼内外的修士们便都知道,这是余慈和广微真人将各自界域中的某些特性打入虚空,冲抵妥协,形成了这样一处“棋枰界域”。

    棋枰宽约十尺,较寻常为大,但放在目前环境下,也不是特别出格,甚至还有人觉得看不清呢。

    不免又有人说些酸话,余慈才不管这些,此时棋枰架好,棋手分坐,隔空对峙,倒是触动了他一点儿心绪,引得记忆回转,有些出神。

    记得当年在北荒,他和湛水澄,还曾经到辛乙的自辟天地的“三十六天”中,和辛乙下了一盘棋,当时,旁观的是广微真人。

    而如今,除了那猫儿以外,几个人竟然又汇聚一堂,只不过坐在棋盘两侧的,变成了他和广微真人,辛乙倒成了看客。

    还有,他依旧是个臭棋篓子,几十年下来,没有半分长进。

    当年那遮掩本来面目,战战兢兢的还丹修士,可曾想过,今日之局?

    心之所至,他往述玄楼上看了一眼,扫到了那个矮胖老头。

    辛乙的感应何其敏锐,也转过眼来,两人视线交错。

    余慈面无表情地移开,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虚空棋盘之上。

    倒是辛乙唔了一声,挠挠下巴,身子略微前倾,表现得更为专注。

    辛乙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招人眼球。

    就在他身边不远处,正与与杨朱说话的楚原湘,眼角瞥见这一变化,便笑呵呵转过来话题:

    “看起来,老辛和那位渊虚天君挺投眼缘儿的,你觉得如何?”

    杨朱以玉尺轻击掌心,笑而不语。

    楚原湘也不逼他,就目前而言,他还是对余慈要如何在“星罗法”上胜过广微真人更感兴趣。

    想来述玄楼上绝大部分人,都是这么个想法。

    “星罗法”号称是最接近分云斗符原貌的比斗方式,难度也是最高。

    就是因为它根源于奕棋之法,将修行界原来的“分云”和“斗符”两种流行的活动统一起来。

    “斗符”之道,大略是叠窍合形、拟态取象,考究“画符知窍”、“通脉含灵”;

    “分云”之道,则多是气贯长空、捉云拿雾,考究“一气贯通”、“天人感应”。

    正是夏夫人,用她的巧思,将两种方式移植到棋盘之上。

    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处交叉点,象征周天运转;每一处点位就是一个窍眼,是落子的选择,也是制符的限制,不可逾,不可失。

    成一符也可,多符亦可,所成符箓,以云成形,在高空相斗,以决胜负。

    像之前铁陨界那场,其实是用五色棋代替,精彩或也不差,但在大局上的玄奥之处,还是有所不及。

    因为这种方式,融入了棋道之法,除了打通自己的窍眼格局,相应的还要封堵、干扰别人,非常考究取舍之道,也看重大局意识。

    在这上面,符阵很是管用,散形复聚,大局倾压,比单个符箓要有更多变化,也要灵活得多。

    而落到当前的局面上,楚原湘虽对符法也是个半吊子,可也看出来,像余慈和广微真人这样,撇开正常的棋枰不用,各自集气凝意,划线成局,气机交缠,妥协成界域之所在,天然就有干扰冲撞之虞。

    在此情形下,还要排布窍眼,打开局面,难度提升何止十倍?

    所以,楚原湘是真想知道,余慈主动挑选“星罗法”,又是刻意搞出这种局面,究竟是想怎么个玩儿法!

    此时,余慈再向广微散人拱手:“晚辈棋力孱弱,恳请先行。”

    广微真人听他自承棋力不行,也是莞尔,微微颔首。

    余慈心中回忆当年辛乙与湛水澄的棋盘格局,依惯例,在对角星位先后落了两子,凝气如实质,色泽明亮洁白,真如白子一般,落在虚空棋盘上,甚至“得”然有声。

    与之同时,云天生变。

    天上云层,本已经被前番五轮斗符,折腾得支离破碎,此刻更仿佛遭一道开天之剑劈下,霎时分流两边,在晴空中,留下了一道笔直的裂痕。

    这一手出来,述玄楼内外,便有多人赞叹。

    晴空裂痕,看似是发力劈开,其实并非如此。

    实是余慈在落子之时,贯穿窍眼,使之互通,这道裂痕,其实也就是气机勾连的痕迹。

    也就是说,这道裂痕,是纯以虚缈的气机引动天地元气共鸣,自然划分而成,比之强行劈开,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广微真人沉吟不决。

    在余慈落第一子的时候,广微真人只略有些疑惑,而紧接着第二子,他已经面色生变。

    此时虽然恢复了平静,却只有指尖微光闪烁,凝成黑子后,迟迟不出。

    各方修士都是奇怪,这种放在对角星位的座子,只是例行规矩,何至于此?

    难道余慈刚刚强势的开局,还有什么别的学问?

    便在水天之间,一众修士胡思乱想之时,广微真人终于落子。

    虚空中铮然鸣响,如双剑交击,又一道裂痕横架,恰与余慈所划的垂直相交,白云碎片,再次遭劫,被明明确确地划分了四个区域,交错的裂痕就是边界,不管高空风力如何强劲,都难逾雷池一步。

    这一手,虽无新意,却也不比余慈逊色。

    座子落下,才是真正开局。

    余慈信手落子,二人依序而为,转眼就是三五手过去。

    一见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暗叫:臭手!

    就算“星罗法”不是真正下棋,可余慈的落子,当真是没有任何章法,湖上有大把人怀有自信,能杀得他七零八落。

    然而,架不住余慈符法造诣太强,天人交感之下,每落一子,都似在碧霄之间开了一处孔眼儿,前后气机连贯,云气受其梳理、贯通,渐有奇形。

    而棋盘之上,也渐渐好看起来。

    这份“好看”,不是指棋局本身,而是黑白棋子,落在虚空棋盘中,星星点点,让人目眩神迷。

    余慈神色平淡,可他手下的白子,却是光芒冲霄;

    广微真人眉间赤霞翻腾,但他所放的黑子,个个幽沉内敛。

    让人看不明白,究竟哪个是攻,哪个是防?

    出现这种情况,也是因为高空云气虽是辗转化形,轮廓渐明,可不知为什么,酝酿的时间太长,最关键的符形迟迟不出,且两边都是如此。

    难道双方窍眼干扰得太厉害?

    林双木看得头晕眼花,又觉得心神疲惫,不自觉打了个呵欠,忙捂住嘴巴。

    可他身边的吴景,则是呆呆看着水镜之上,转接过来的影像,痴痴呆呆,完全进入了状态。

    两人的表现,可以说是洗玉湖上泾渭分明的形势之代表。

    所谓的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不精通此道的,只能看符形相斗,迟迟不出,惹得人好生焦躁。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精通符法的内行人,一个个看得如痴如醉。

    这也让洗玉湖上,进入到了一个非常诡异的状态中。

    懂的、不懂的,两边人互相影响、干扰,甚至还引起了一些冲突,但最终还是对于玄奥未知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就算是看不懂的,也是仰头看个热闹,猜度一番。

    此时此刻,湖上人头涌涌,声音却比争夺铁陨界时低了太多,只有“嗡嗡”议论声,仿佛是水波起伏,时高时低。

    或许正因为如此,起伏的声浪无论如何都压不过虚空棋枰上的落子脆音。

    “得”、“得”声响,一声声仿佛叩击在人们心上。

第八十六章 符形勾神 棋形断魂(下)

    随着观察时间的增加,林双木对当前棋局,渐渐也有了些认识。至少他知道:

    渊虚天君下的是快棋,占了先手后,每一步都是爽利快捷,似乎不需要做任何思考;

    广微真人就要谨慎许多,随棋盘上棋子增加,落子的节奏也有越来越慢的趋势。

    或许是这种原因,也造成了一种现象:

    渊虚天君落子时,各方全神贯注,高度紧张;

    而广微真人长考时,气氛才有一些放松,议论声也比较多。

    林双木便抓住这么一个机会,捅了捅吴景:

    “喂,你觉得胜负如何?”

    “什么?”

    “你在看什么?”

    “哦,你说这局的胜负?俗,太俗!”

    吴景先是狠刷了林双木的脸,又拍了拍自家面颊,让损耗过甚的脑子变得更灵活点儿,随后,才顶着林双木犀利的眼神,回答问题:

    “你看这湖面上,只要是懂点儿符法,恐怕没有一个在乎胜负的。啧,这局棋下得真绝了……用一个词儿:清楚!”

    “噢?”

    此时,广微真人还在长考,吴景就指着余慈落子形成的棋形,让林双木感受:

    “你瞧,手法、脉络、思路、根基,清不清楚?”

    林双木唯有苦笑,幸好这种时候,吴景也不会太在意他是否具备这种眼光。

    吴景嘿嘿发笑,仿佛是痛饮了一觥美酒,有那么点儿晕乎乎的满足感:

    “好啊,真好!这哪是在斗符?分明是在演示,演示你懂?”

    林双木只有点头附和的份儿。

    他已经开始后悔戳弄这位已经有些魔怔的同伴了,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捂耳朵,只能无奈听吴景述说相关的信息。

    吴景就说起来,本以为像这种大能斗符,必然是深奥莫测,云里雾里,无法切身体会,哪知道余慈在落子之时,竟是凿天成窍,气象恢宏,更重要是气机流转,便是相隔千丈、万丈,也清晰似在眼前,配合着水镜等物的影像转呈,等于将自家符法脉络一路演示下来,没有丝毫的隐瞒之处。

    吴景越说越兴奋,到最后已经是手舞足蹈:

    “看,这一符目前为止,共占了十个窍眼,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一点最妙,是切割分形的关隘,这样连下来,一共能切成四、不,六、也不对……”

    “是十六个!”

    旁边有修士插话,两船正好相接,相隔也不过数尺而已。那位抬抬下巴,提醒吴景:

    “不能只看表面,要用叠窍合形的眼光去看。”

    吴景斜睨他一眼:“可笑,我说的是叠窍合形后的基本分形。这等玄奥符箓,一看就是千锤百炼过的,真要拆分,老子能给你找一百二十个!”

    插话的修士大怒,正要骂回去,另一侧又有个老道操舟过来,大约是想离水镜更近些,路过时听他们争辩,摇头道:

    “两位实不应做这些意气之争,否则只会迷了心窍。”

    林双木正要附和两声,哪知老道紧接着便说:

    “在老朽看来,目前渊虚天君虽然还没有将此符制好,但意象已出,窍眼数目,也就有三四个,便要排布完成。此时云层间灿然生霞,考究内核,当属火行,一切分形应从此出。如此算来,应该是二七倍数,以十四为宜。如此,或许是一个窍眼,对一个分形,至简至美……”

    “空谈玄理!”

    “狗屁不通!”

    吴景和插话修士同时喝骂,两人对视一眼,再冲老道喷回去:

    “老子看你怎么分!”

    老道士气得胡子都抖起来,直接捋了袖子,却不是要干架,而是指着天空窍眼排布,与二人争论起来。

    林双木听得头痛,也担心他们三个最后还是要大打出手,只能硬着头皮询问,希望能够让几人转移一下注意力:

    “呃,诸位……我说,诸位,我曾听闻,一道灵符,往往是以窍眼多寡区分威力大小,是是,我知道叠窍合形,不过,这十二个窍眼是不是也太少了些?吴老弟,我记得你还丹境界时,摆弄五十窍以内的符箓,也是可以的,如今只有更精通……”

    林双木如此说法,其实也是在暗示其他两人,看,这是个步虚级别的高手,你们两个还丹境界的小修就不要找死贴上去了!

    可现实是,他的一腔好意,全给扫进了湖水里。

    “窍眼和窍眼哪能一样?”

    “既然知道叠窍合形,两窍相叠和十窍相叠是一回事儿?”

    “观此符形,已经把叠窍合形做到了极致,我那五十窍的符箓……怎么比啊!而且,你不要看窍眼,看这气脉流转,便如大江奔流,一往无前,而江底暗流,又是曲折百回,这才是‘一气流转’的真义啊!”

    林双木更是茫然,再想说话,吴景等人已经不再搭理他这个外行,回头说了两顺,又吵成一团,形若疯魔,不可理喻。

    知道不能再劝,只能苦笑观望四下情形。

    一望之下,更是无语。

    大约是余慈展示的符法脉络已经是渐入佳境的缘故,为此而疯魔的绝不是他身边这几位。

    洗玉湖上情况特殊,层叠的封禁阵法,十几万年积累下来,已是形如圣地一般的存在,不知有多少人不远万里而来,一辈子留在这儿,钻研学习。而想要解析,起码要有些符箓的相关基础,所以,这里最不缺就是符修。

    要说,在北地三湖核心之地,见识眼光都是不俗,可像余慈这样,将一道颇为精妙的灵符,堂堂正正演示出来,恐怕百年、千年都难得一见。

    林双木忽有所感,扭头看吴景,只见这一位在争论中,身上气机起伏,隐然竟有通透之意……

    这莫非,已经是有所精进?

    林双木突然就理解了。

    怨不得他们发疯,如果论剑轩的哪位剑仙大能,如此讲述剑义玄理,指点修行,林双木也会疯的。

    正感慨间,那三位突然都断了篇儿,张着嘴,呆呆看天。

    林双木抬头看时,便见天空片断云层仿佛是被吹散的棉絮,正往外扩,稀疏了一些,却和周边云气连为一体,更遮断天上骄阳,只在边角空隙中透出光来。

    其中似乎在酝酿什么东西。

    林双木是真的看不懂,扭头再看水镜,那边显示余慈这边刚落下一子,按照吴景的话说,这应该是此符第十一个窍眼了。

    也在这时候,湖上传来了唏嘘感叹之声:

    “妙啊,妙啊!”

    “原来是这么转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不是叠窍合形百千回,哪能有这等法理?”

    “看情况,如今最多还有两窍,最少一窍便可尽现本来面目。”

    “十二窍、还是十三窍都无碍大局,此符要是细细解说传授,连通神小修都能运使自如,可就是用到真人境界,也半点儿都不过时,这才是化繁为简的精妙之处啊!”

    “正是如此,此符属火行。同样是火,庸人取于自身,以气化之;高人取于天地,以意相驭。你看这阳光照下……啊呀,不好!”

    不只是哪个人起了头,湖上先是隐隐骚动,继而一阵大哗,先是从一处响起,很快不知几百几千人都指向天空、或是水镜,嗷嗷叫唤:

    “要断了,要断了!”

    林双木勉强懂一点儿棋艺,受了点醒,蓦然发现,不管天上云气如何化形,只看棋盘上的局势,余慈或许太过讲窍符形窍眼的布局,以至于在棋形上露了好大的破绽,等于双方交战,空门大开。

    只要稍懂棋的人,对如此明显的破绽,绝没有漏过的道理。

    广微真人已经持子在手,只观其视线所指,显然是要发力了。

    星罗之法,终究还有“棋艺”的因素啊!

    林双木正摇头的时候,耳朵猛地轰鸣。

    “广微真人要冲断棋形”的消息,已经是瘟疫般传播开来,而洗玉湖上的氛围,也在长时间酝酿、挤压、刺激之下,突破了某个临界点,一时间整个湖上都响起了惨绝人寰的哀嚎声、咒骂声,错乱嘈杂,沸反盈天。

    虽然混乱,但细听来,都是诅咒广微真人败坏好局、又或乞求他放过一手的。

    林双木听得失笑,渊虚天君什么时候竟然有了如此人气?

    当然,这不是什么人气高低的问题,而是水天之间,所有符修都绝不乐意看到,广微真人一个冲断,打断掉马上就要展露最深层玄奥的符形筋脉。

    虽然在分云斗符之时,尤其是在星罗法中,这是最合理的攻击手段,可在当前情境之下,就等于是把一幅即将完成的绝世画作,硬扯出一个败笔来。

    广微真人真下了手,就是那个拽笔的人!

    洗玉湖上几乎要炸了锅,广微真人偏在此时再次陷入了长考。

    他持子沉吟,成千上万修士的心脏,随他指间沉沉的“棋子”微光,起伏跌宕。

    “不要断,不要断!”

    吴景三个似乎已经忘掉了刚刚的争执,不知是谁起了头,念咒似地连连祈祷,本来面红耳赤的老道士,甚至还连连对天拱手,惶急之情,溢于言表。

    在这种氛围下,就是不明白其中玄奥的,如林双木,心头都隐隐揪了起来。

    但不管湖上的修士如何祷告、诅咒,都不可能影响到对弈双方的判断。

    广微真人长考再久,也是要落子的。

    便在千万道视线集束之下,他食中二指间,沉沉光芒投落。

    这一刻,洗玉湖窒息了。

    有的人,甚至闭上了眼睛。

    直到那“得”声轻音响起,整个洗玉湖仿佛都还在狂风扫荡的悬崖上摇摆。

第八十七章 仙都锁日 连脉通玄(上)

    “断了没有?断了没有?”

    吴景毫无疑问就是闭眼修士中的一个。

    他虽是在问话,林双木则怀疑,在这种情境之下,他耳朵里还能再接收声音吗?

    林双木倒是从头看到尾。

    广微散人落子,贴着自家棋形,寻寻常常尖了一着,将出未出。

    缓手!

    怎么是缓手?

    林双木的困惑,很快在火山爆发式的欢呼声中给冲散了。

    整个洗玉湖似已沸腾,四面八方全都是欢呼的人群。

    吴景和那个插话修士直接抱在一起,老道士伸臂高呼,又抚须大笑。

    这种场面,在林双木的记忆里,也只在本劫之初,确认天地大劫过去,劫后余生的修士喜极而泣的场面,才能稳胜一筹。

    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但很快,随着云端的关键人物,也就是渊虚天君微微一笑,湖上又骤然静寂下来。

    余慈径直落子,第十二窍眼!

    符形终现。

    “是十二窍!”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瞬息之后,又归于静寂,湖上微冷——不是气氛,而是在此刹那间,天上云层已然合拢,将正午的骄阳遮蔽在云后,只留一圈光晕和隐隐的金边。

    林双木眨眨眼,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这一刻,由于聚拢的云气厚薄不等,透光程度也不一样,以至于在人的视觉中,生出了层次感和纵深感。

    乍一看去,仿佛是一片绵延的仙都楼阁,正好将日轮安置在中心位置,层层关门闭阖,以至于无法得睹。

    “中心”这一词儿也不是轻易说出来的,因为在云层合拢的此刻,太阳正好运动到棋局开始之初,余慈和广微真人以座子“割开”的交叉长痕中心点上——这里不算是天穹的中央,可在视觉效果上,也没什么差别了。

    也许是巧合?

    毕竟随着身处位置的不同,也会有些差异。

    可如此多的“巧合”碰在一处,又如何不让人生出“鬼斧神工”式的惊叹?

    符形的成就,远不止是结束。

    随着棋盘上十二处窍眼上,白子光芒冲霄,云气随之流动变化。

    仿佛有人用力推开了仙都的大门,属于太阳的光和热,就从“门扉”中迫不及待地透出来,吹卷并穿透了空中叠合的云气,每一层都似是内蕴着充沛的火力,喷吐烟霞。

    由此更衬托出“仙都”主体,高踞云端,如传说中上古日神所居,危险而华美,直要把人的心神,都牵引到那恢宏的结构里去。

    堪称美轮美奂的场景,让广微真人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继而微微苦笑。

    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

    余慈所施这一道符箓,在他这样的符法宗师眼中,本身算不得多么深奥莫测,他甚至在余慈起手后不久,就看出来,这是构成天垣本命金符的“诸天星法”中,“诛邪”部、十二元辰级别的“太乙烟都星火符”。

    这是一道还丹修士都能完美掌握的符箓,难度绝对不高。

    可余慈竟然通过对云气精妙入微的控制,以及对天上太阳照射角度的利用,形成了一种堪称是“天人交感”的大势,使得威力平平的符箓,发挥出远超极限的威能。

    对类似的手段和效果,世人常常如此形容:

    如有神助!

    更不用说,在此期间,余慈用那般坦荡而绝妙的手法,以“太乙烟都星火符”为教具,给水天之间万千修士,清晰讲述了有关于符箓结构搭建和“气通天真、独具其神”的最根本奥义。

    若他少时也能有幸观睹,至少要省五年苦功!

    朱太乙……你困守离尘宗数百年,终是守来这样一块瑰宝。

    莫非上清宗复兴,也是天数?

    广微真人微微摇头,故人有徒如此,他欣慰之余,也是压力沉沉。

    毕竟,与他对奕的,绝不是一只需要人呵护的雏鸟,而是展翅冲霄、遮云蔽日的大鹏。

    更是一位必须要全身心投入,才可能抵御的强敌!

    仅就目前而言,他的评价是:

    可敬可畏!

    广微真人眸光平视,沉着落子。

    之前虽有一着所谓的“缓手”,但他自家的棋形、符形丝毫不乱,随这一子落下,天外云气同样拟化成形,化为一具四匹天马牵动的大车,闷头向那片仙都楼阁冲撞过去。

    天际轰然巨响,但见烟霞层涌,守如坚城,点点火星如雨飞落;又可见天马奔腾,飞雷掣电,形如实质车走雷声。

    洗玉湖上,四面八方,欢呼、怪啸如雷,刹那间推至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前面的符法演示,或许已经让一众符修心满意足,却还是比不过当下既精彩又热闹的恢宏场面。

    余慈和广微真人视线相交,都是一笑。

    余慈再次落子,他已经大部分脱离了棋盘上的法度,但谁还会在意呢?

    第十三个窍眼点下,高空之上,再生微妙变化。

    大日隐于云后,光芒似透非透,而云气排列之间,仙都楼阁轮廓越发清晰、层次也越发分明。

    “一、二、三……”

    “多少层来着?”

    “二十三?不,二十四,肯定是二十四层!”

    现在兴高采烈的变成了那些外行人,一众符修在极度专注之下,反而安静许多,只是与同伴、与身边人低声议论。

    吴景、插话修士和老道士三个也形成一个小圈子,还有人正试图加入进来,三人也来者不拒。

    目前这玄奥手法,已经不是单个人、少数人能在短时间理清的了。

    林双木也在一旁听着,半懂不懂,只听出来,似乎余慈这一记落子,是在原有符箓的基础上,重新排布气象,共立下天阙二十四层,刚刚落子,已有一层开启。

    看其中的脉络,似乎是一子对应一层,既清晰,又精妙,更充盈着绝对的自信。

    “就是说,渊虚天君明示,下一道符是二十四窍?”

    “十有**是如此。”

    老道士已经有点儿跟不上趟了,呆呆问道:“为什么是下一道符?不是继续来吗?”

    便有人嘲笑他:“蠢货,前一道符的符形已经圆满了,再增一窍都是败笔!而且,这看这气机运转的层次,相应的变化,早已经超出了原来的范畴,完全不一样,之前就像是上台阶,现在已经飞起来了……”

    “可明明是一体的呀?”

    “这就是手法……哎?看着眼熟,什么手法来着?”

    “是一气连脉……”

    “哪个?”

    众修士都把视线移到刚刚开口的吴景脸上,却见他整张脸都是通红,眼角瞪得都要裂开,直视天空,竟没有稍臾离开。

    “快,快拿蜃影玉简,这是连脉符,是上清秘传的连脉符!”

    一道符箓成就之后,重开新符,但并不是另起炉灶,而是在原有符箓基础上,超拔提升,继而展开全新一层的变化,持续完善、提升。如此可分可合,将“贯气通脉”的微妙发挥到极致,正是当年上清宗傲视群伦,独步天下的连脉符!

    此类符法,上清鼎灭之后,也流传出去一些,可又有哪个能比得上渊虚天君这位上清嫡传,亲身演示?

    这可是传说中,直指神通层面的符法秘技啊!

    洗玉湖上,微风和煦,水波微澜,然而万千修士却是心潮澎湃,起伏的声浪和相应的情绪,也许对奕的双方没有顾及,但述玄楼内外的有心人,都是心知肚明。

    不过,就目前而言,还没有哪一位特别当回事儿,将其摆到台面上来。

    他们也在讨论余慈的符法演示,而且远比湖上修士来得深入。

    “太乙烟都星火符绝无这般变化,后面就应该是大日金乌……是叫这个名吗?”

    “是太阳九芒十乌符。”

    “不管是什么符,这场的胜负差不多没变数了,广微真人的节奏已经给带走了,刚刚那一记缓手……君子可以欺方哪!”

    最后一句,有些酸味儿,但颇有一部分人表示赞同。

    大伙儿都知道,其实最习惯类似“指导棋”的,就是广微真人自己。

    以他的性情,争胜之心本就不高,而当余慈以堂堂正正之姿,展现本应是秘传的符箓精义,别说湖上那些参差不齐的修士,广微真人自己,又岂会没有一些触动?

    熟悉广微真人的都清楚,其毕生所追求的,就是传播符法之精妙,为此,不惜到北荒那样的恶劣荒芜之地,筚路蓝缕,艰难打开局面。

    现在想来,余慈带起虚空棋盘,与其说是要彼此干扰,增加难度,还不如说是坦露心迹,示以诚心。气机感应之下,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比广微真人更清楚余慈做法的意义所在了。

    余慈所做的,毫无疑问正是广微真人最欣赏的。

    如此难得的机遇,由不得他不动心。

    正是这份“动心”,使得他不愿冲断棋形,破坏余慈的符形架构,由此也丧失了先机。此后就算他持续跟进,可在这种氛围之下,没有特别强烈的斗志,几乎没有可能。

    攻心之术当然很精妙,很值得人钦佩,可这种不温不火的局面,实在不是某些人希望看到的。

    “就这么含含糊糊混过去了?”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表明了态度,就算没有指名道姓,也没有哪个会产生误解。

    然而,回应他的,是某人的冷笑:

    “以己度人的,不一定都是圣人……”

第八十七章 仙都锁日 连脉通玄(下)

    同样没有指名道姓,可这话来得太损了。

    不是圣人,那就是小人?

    刚刚还说局面“含含糊糊”的那位,在这事儿上……照样含糊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接他话的,就是坐在主宾位上的辛乙!

    别说这辛乙背靠八景宫,就是单拉出来,以其炼器、符法双绝,又掌握自辟天地无上神通的大才,便是地仙在此,也要礼让三分,在座的,除了夏夫人、楚原湘等有限几人外,哪个也没资格与他较真争辩。

    另一边,千宝道人倒是认出来,先期开口的乃是碧波水府百善堂堂首阚兴离。

    作为洗玉盟中,位置最靠南的地阶宗门,虽然坐掌沧江黄金水道,可一直以来,都有些游离于核心之外,不过随着北地魔劫四起,其地理上的劣势反而成了优势,十多年里,一直窝在沧江两岸,闷声发大财,据说实力上涨得极快。

    阚兴离虽是长生真人,但其本人在碧波水府,大约是坐六望五,要是在洗玉盟,怕不是要排到百名开外。在这述玄楼上,恐怕也就是和千宝道人争争座次,还真没那个胆色站到辛乙对立面去。

    还好,能坐到述玄楼内的,别的不说,脸皮的厚度倒是远在平均水准之上。阚兴离见势头不好,只当听不到,闭上嘴巴,只举杯饮酒,稍做掩饰。

    问题在于,阚兴离想要淡化处理,却还有人不乐意。

    就在千宝道人身边,薛平治平淡开口:

    “辛天君乃是当世符法大家,想来对当前局面,有不同的看法?”

    辛乙笑眯眯地向这边拱拱手:

    “难得薛娘娘称赞,先谢过了。其实我这儿就一个意思,设身处地不容易,我和广微有两劫的交情,也不敢说能当他肚里蛔虫……当然,更不会给他上眼药。你看,天吉真君那里,脸色可不太好。”

    楼里的话音,只要不是特别收束,楼外观景云台上也是能听到的。

    突然被辛乙把话题甩到头上,张天吉愣了一愣,有些尴尬。

    刚刚他正是因为广微真人的一记缓手,心里有些恼火,没想到这也被辛乙看破。

    但此时他是万万不能承认,也不能分辨的,只能苦笑着向楼上拱拱手,做足了姿态,希望辛乙放他这一回。

    述玄楼内外,大多数人并不奇怪辛乙的态度,毕竟据说他和广微真人只差没拜把子了,阚兴离讽刺余慈的时候,其实也是扫到了广微真人,暗指其迂腐,甚至于公私不分。

    辛乙打抱不平也是情理中事,就是那赤膊上阵的姿态,未免“不拘小节”了点儿。

    既然明白了他的态度,便有人附和道:“天君说的是,广微真人老辣圆融,不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到收官之时,胜负仍未……”

    辛乙“哈”地一声笑,直接翻动白眼:“又不是当真下棋,哪有官子一说?”

    大爷其实您姓“苟”吧?这脸说翻就翻……

    想附和两声、凑个近乎的,正是澹水观的大知客李道情,此时一张白脸也是给噎得发红,哑然无语。

    辛乙根本不理他,环视一周,就那么曲指算道:

    “现在渊虚天君的符法脉络很清楚了,太乙烟都星火符,十二窍;太阳九芒十乌符,二十四窍;就算再加上更进一层的太上圆光流金火铃符吧,三十六窍。

    “加起来也就是七十二窍,最多占用五分之一的点位,况且既然是连脉符,总有部分重合,只贯气可也,无需占位——上清宗这一手连气通脉、叠窍合形、精益求精的功夫,我们八景宫也是自叹不如的,弄得好了,六十足矣!

    “那时候,这一路符法神通成就,广微怎么应付?算来算去,广微能撑到中盘,就算他的本事啦……脸皮薄,强上阵,就是这种下场!”

    辛乙话中殊不客气,不给广微真人留一点儿颜面。

    可架不住人家关系亲近,楼内楼外,没有一个敢表示异议,就是张天吉也得苦笑听着。

    他这一番话,倒是让千宝道人听得心花怒放。

    然而没有高兴太久,便有人忍不住开口辩论:“若按天君之意,那位渊虚天君的优势尽在前半程,广微真人更应该击其中流,打破符形,不使之从容蓄势,拖到中盘以后,再扳回局面,才是正道。那一步缓手,究竟是何道理?”

    这话说得有点儿诛心了。

    众人视之,乃是纯阳门在此间的主事蓝学桢,也是纯阳门最精擅符法的几人之一。

    “都说了不是蛔虫,你还硬往上推,又算什么道理?”

    辛乙笑呵呵回应,看得出来,他对这种道理上的争辩,没有任何情绪或偏见,相反,他很有兴趣和耐心:

    “既然我不是蛔虫,就不猜广微的心思了,咱们只看棋局。”

    辛乙袍袖一翻,虚空棋盘显形,直接将外间棋局复刻了过来,而且是余慈排出第十一个窍眼,广微真人将断未断之时。

    他粗短的手指,在棋盘上划过,却没有指向最具争议的余慈棋形所在,而是圈住了广微真人当时的布局。

    “广微布局很活,虽然后面用的是天将云车五雷法,可当时至少是做了三种准备,不管是飞、是挡、是尖,都有一种变化,我相信,再有一到两手,变化可能会再多出一倍。

    “可惜,这时候,渊虚天君的棋形露了破绽,而距离第一符完成,也只剩下一手,确实,一个冲断就能打掉,可偏偏这一着,不在预设的变化之中。这位……蓝道友是吧,你会怎么选呢?”

    蓝学桢吸了口气:“还是要断!广微真人完可通过这一手夺回先机,顺势进入绞杀局面,以攻代守,徐徐布局,这正是他的强项。”

    “先机?那也要夺得回来呀!”

    辛乙笑眯眯地在棋盘上一抹,上面的棋路便又倒退回过,直到余慈除座子之外的第三子落下之时。

    “渊虚天君走得比较直,我大概是在第四手,知道渊虚天君想要走什么符形,广微的预见之力不在我之下,又有直接的气机感应,我估摸着,起码要比我提前一子知晓。所以他在应手之时,明显有一个变动。”

    说话间,也拟化出广微的落子情况,经他这么一提醒,只要是深谙符法的修士,都看出了端倪,便是蓝学桢也不自觉点头。

    “渊虚天君已经把符形窍眼都给演示出来了,大概的思路,大伙儿都明白,不要看他以后的行棋,就从这儿推衍一番,反正那个破绽肯定会出现的……又会出现在哪儿呢?”

    不管懂不懂行的,都听出了辛乙话中深意。

    这时候,广微真人的长考还没有结束,懂得符法的修士一个个够着脖子往这边小棋盘上瞅,小有争论,那些门外汉可就尴尬了,只能对视苦笑。

    其实这也没有花多长时间,比如蓝学桢,才看了三五息时间,脸上就有些发僵。

    他算出的“破绽”位置,至少比现实棋盘上横偏了三道!

    其余人等,得出的结论也差不多。

    一时间,述玄楼内静默了,只听得辛乙悠悠话音:

    “太乙烟都星火符,源出诸天飞星之术,是构成天垣本命金符的一条。既曰飞星,便有天星变化,因时而动,这些东西,湖上那些魔怔的小家伙儿们不明白,蓝道友怎么也糊涂了?还好,从这儿看,广微没有糊涂……

    “可最终,他还是功亏一篑,就算面对着渊虚天君的棋形破绽,也不能下手……为什么?”

    辛乙环顾楼内修士,嘿然道:

    “他来不及!

    “从头到尾,广微都是给渊虚天君牵着走,他先后用了八着,意图限制渊虚天君的棋路,同时寓守于攻,准备了三个后手,就是我上去,也未必能强到哪儿去。

    “可是,和上清符法比窍眼多寡,就等于是和论剑轩比哪家的剑利,以我之短,对彼之长,哪能讨得了好?天将云车五雷法,只见云车,不见天将,只临时将就,用出来半个,若不是那一记缓手,这半个也难成形。

    “缓过一手,还有余裕完成变形的半符,若是进入绞杀,和渊虚天君去比划哪个成符快?哪个窍眼少?还是说,你们真把这一局当成了下棋,对渊虚天君的乱战搏杀能力不抱信心呢?”

    满楼修士持续哑然。

    蓝学桢脸上青红交错,尴尬万分。

    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若广微真人按他的思路,说不定在第十二、三手的时候,便要脆败出局。

    这是寻常棋局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但在星罗法上,不是不可能。

    当然,广微真人没有去做,那个被快速扫出局的,仿佛是变成了他自己。

    和蓝学桢同样感觉的,述玄楼内外,绝不是一个两个。

    “不过呢,渊虚天君确实是动心眼儿了。”

    辛乙摸着下巴,笑道:“在出言要求执先之时,还有,在座子之时,可都一点儿不客气。前者是要抢占主动,后者则是逼着广微应手,誓要决胜于中盘之前……所以说,广微脸皮薄呢,要是我在,就是不要这张老脸,也要说‘老子从没下过棋’,先抢了先再说!”

    他那张老脸确实厚实,说得也是理直气壮,满楼修士却没有嘲笑他的心思,有的,只是沉默而已。

第八十八章 意若骄阳 普照大千(上)

    辛乙说得再诙谐,满座之人,也没几个能笑出来的。

    这是否就是讲,以渊虚天君如今的符法造诣,就是以辛乙之能,也要争抢一线先机,才有必胜的把握?

    也许,星罗法这个模式本身,就做了许多限定,不足以反应出全面的水平。

    可有辛乙从头到尾的分析,再加上这一记断语,当然,还要算上前段时日惊天动地的“万古云霄”,渊虚天君在符法领域的地位——相应的,也是在修行界的地位,便是真正下了定论,再无人能够动摇。

    不只是在北地三湖,就是去八景宫、去论剑轩、去西方佛国,至少也要拿出对待辛天君的礼遇,才不至于失仪。

    这还是撇掉“上清宗主”的身份之后。

    在座的修士,不可避免地就要深想一层:

    对这样的渊虚天君,究竟该怎么相处呢?

    先前的设计,是否会有效果?

    若要调整,又是哪个方向?

    楼中修士心念疾转,消化冲击,偏偏辛乙犹嫌不足,挥手打散了小棋盘,移目到楼外的虚空棋盘上:

    “渊虚天君以堂堂之阵示人,广微亦以堂堂之阵对之。两人尽情阐释符法之妙,清晰直白,直指堂奥——看得出不算什么,看不出才真叫奇怪!”

    他环目扫视,眸中神光如电,忽地招呼一声:“蓝道友。”

    蓝学桢从失神状态中惊觉:“呃,天君?”

    “我记得百年之前,你到龙霄城天篆分社,讲授‘纯阳气法’在符箓中的应用,精微玄通,天花乱坠,尤其是‘以气养神,一阳还真’的妙诣,我也要给你拍拍巴掌的,似也不比今日这二人逊色太多……怎么今日,如此大失水准?”

    蓝学桢脸上通红,做声不得。

    “还有你……你叫什么来着?”

    辛乙指的是最先说起“君子可以欺方”酸话的那位,相较于蓝学桢,那待遇还远远不如。偏偏这人还必须报上名姓,供辛乙臧否,那份儿别扭,旁边人看了都替他难受。

    还好,辛乙只是一时姓名和真人对不上号,听他自报家门后,有点儿恍然大悟的意思:

    “刘公远,飞羽堡的,我记得你。虽说自你们家刘老太爷之后,再没有个敢争风气之先的人物,一水儿的匠气十足,可在细腻缜密之上,还是很有水平的,只是今日,怎么细腻得不是地方?”

    刘公远暗中咬牙,却还要赔上笑脸。

    飞羽堡的根基位于五链湖,西南端正好是挨着云中山脉的边缘,时刻感受到八景宫的压力,故而在面对辛乙这样八景宫高层的时候,态度是很尴尬的。

    以至于对辛乙那句“敢争风气之先”的暗讽,都要故作不知。

    当然,刚刚想顺手拍个马屁,却被“反咬一口”的李道情,也没逃过去。

    辛乙嘿嘿冷笑:“刚刚代大宇门出场的,叫公羊策的俊秀小子,是你弟子吧?你教徒弟的本事很不错,这是这份儿心思,却不要污了那小子的心肠!

    “带着偏见看棋,无所谓,只是一时障目,判断错了,还有改正的机会。

    “可若连看棋的心思都没了,还要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也不怕教坏了徒弟?这是看在你有个好徒儿的份儿上,我多给你说几句,某些不自量力的蠢货,没的还污了爷的嘴!”

    李道情白脸火赤,但还能勉强支撑,至于碧波水府某个“不自量力的蠢货”,则恨不能把脑袋埋在裤裆里。

    当然,那位也在心里埋怨:都让八景宫的人骑在脖子上撒野了,你们高层那帮大爷们,怎么连屁都不放一个?

    此时,述玄楼内外,不管是不是洗玉盟的修士,能避开辛乙台风扫荡的,也是少之又少,在汗颜之余,他们也都在奇怪:

    就算辛乙手握着大义名份,可这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未免也太不把洗玉盟看在眼里了。夏夫人、楚原湘、杨朱这些高层,难道就眼看着辛乙把洗玉盟的面子给刮到地里去?

    是不是还有别的因素在里面?

    述玄楼内外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人们和相熟的交换着眼神,琢磨内里的深意。

    对这一切,辛乙都看在眼中,对此,他只是哈哈一笑,笑罢又是叹息:

    “好好欣赏吧,这样的场面,或许一辈子也就这一回!”

    帘幕之后,夏夫人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介入的契机,悠悠开口:“以渊虚天君匠心独运,以广微真人宏深雅量,若得契机,或许真能为世间符修,昭示一路符法神通……他日这便是一段佳话,而我等参与其中,正是缘法。”

    她呼应了辛乙前面的“缘分”之说,也引得楼内楼外不少人点头。

    不管怎样,他们还是要讲究一个实事求是的。

    真界是修士的真界,最根本的还是修行。这也就是为什么,各类供人交流心得、宣讲修行奥妙的“法会”,往往能成为一界最为人所看重的重要事件。

    如果余慈真能将这一路符法神通演示出来,就等于是传道授业,可谓功德无量,各宗的史料记载上,都要重重写一笔的。

    可是内行人也都明白,夏夫人话里,不乏有夸饰之处。

    任万众瞩目又如何?根本心法不彰,只看窍眼、气脉的排布,有悟于心还有可能,想领悟这一路符法奥义,也太过想当然。

    神通一项,乃是人之形神法度感通内外而成,稍有一点儿错漏,就要面目全非。就算辛乙这等宗师人物,模仿个**成,肯定也不是原汁原味,想要从中解悟符法神通,实有一层看似薄弱,实则永远跨越的障碍。

    夏夫人也只是一说,表示尊敬和客套罢了。

    她如此发言,其实是给在场的修士说明了,余慈和广微真人此一棋局所能达到的高度和限度。

    只看你怎么去理解。

    论话术之圆融精到,此间实无人能出其右。

    辛乙移目过去,点点头。帘幕之后,夏夫人微微欠身,以为回应。

    述玄楼上各位大佬的看法,湖上修士肯定是不知道的。

    此时的洗玉湖上,已经进入到了某种狂欢似的状态中,一众修士,只要是能大概看懂的,无不幸福而又痛苦。

    随着符形的出现,场面变得激烈好看,可是眼睛已经不够用了。

    有反应快的拿出了蜃影玉简,可这种大路货的玩意儿,能记录影像,难道还能记下当前玄奥多变的气机演化?

    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看得太过投入,心力交瘁,一头栽进湖水中,被冰冷的湖水一激,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漏了许多精妙之处,再也赶不上进度,悲从心来,嚎啕大哭。

    “疯了,都疯了!”

    在如此狂乱激烈的情绪包围下,很难有人能够保持本心,林双木到底是练剑的,勉强比别人好一点儿,可是他身边几位……

    刚刚空谈玄理的老道士是第一个昏厥过去的。

    插话修士倒栽进了船舱,猛醒过来,已经迟了,懊悔得猛击舱板,直接把船都给打漏掉。

    只有吴景还在支撑。

    或许是连脉符里的学问过于精深之故,大大提高了门槛,事实上,湖面上能撑到现在,还能跟得上思路的修士,步虚以上修为占了绝大部分。

    可据林双木观察,像老道士、插话修士这样的,虽是如丧考妣,其实也是有些好处的,这就真的不可思议了。

    林双木还发现,或许是已经全盘落入下风的缘故,广微真人反而放开了,落子的节奏在加快、长考的次数在减少、时间在缩短,远比第一轮成符之前,来得流利顺畅。

    那种当断不断的场面再也不见,倒是妙着迭出,在棋面上看,据四角而困中腹,简直是一片大好。

    可是,这毕竟不是真正下棋,遥坐在他对面的余慈,也依旧从容。

    不管广微真人拿出怎样的棋路,都是自顾自地排他的窍眼,也从来没有因为连迭的冲断、绞杀,导致节奏混乱的情况。

    棋面到了这种情形下,广微真人甚至没能提走他一颗子。

    像林双木这样的,终于是恍然大悟:

    就算当时广微真人不缓那一手,是否真的就能打断渊虚天君的演示,还真不能那么肯定。

    现在,渊虚天君倒像顺势向水天之间的符修们,展示在激战中,种种“权宜变化”的精妙手段。

    之前坦白直露的,是“法度”,随程度渐深,愈显厚重;

    而今跳跃变幻的,是“技巧”,因场面激烈,更加好看;

    这样倒是划分出了层次,使强如吴景,弱如老道士、插话修士等人,雨露均沾,各得其所。

    零碎而丰富的“技巧”,总是要比单纯但厚重的“法度”更吸引人,也更容易理解接受的。

    便是林双木这样的大外行,也看得渐入佳境。

    但与湖上一众修士差不多,他不能免俗地在暗数窍眼。

    数到第四十处,和渊虚天君“预示”的分毫不差,二十八重关阙次第打开,高空的云层烟霞,也是穷尽了层次变化。

    而在其外围,广微真人化出的符形,已经几易面目,此时正化做一头青鸾,振翅盘旋,羽下生风,想要越过关阙,直抵核心,却始终未能如愿。

    当二十八重关阙彻底打开,青鸾似乎深具灵性,发觉不对,清鸣声中,高飞云霄,尾翎带起长长的云气轨迹。

    便在其后,忽有金光万丈!

第八十八章 意若骄阳 普照大千(下)

    大日破云,长空一洗!

    刹时间,仙都天阙蒸发殆尽,又或是退入了另一个虚空,只余下“久违”的正午骄阳,破云而出,重新成为一切的焦点。

    湖面上响起了潮水般的赞叹声。

    可在日轮中,那展翅飞腾的三足怪鸟是怎么回事儿?

    此时,湖上修士都见到,有一只三足金乌,合于大日,展翅飞腾,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出日轮,自由翱翔,然而将出不出,要破不破,与日轮浑然合一,将虚空中仅存的丝缕云气,都化为身外烟霞,早一步避开的青鸾神鸟,倒是幸免于难,然而只能在四面盘旋,根本不能近前。

    “怎么能把那三足鸟给融进去的?是角度问题吗?”

    林双木很难相信,离了洗玉湖这片区域,真界其他地方也能看到这金乌化日的奇景。

    “太阳九芒十乌符!”

    湖上有见识广的,传递了这样的信息,却无助于解除他的疑惑。

    偏在此时,远处又传来惊呼声,似乎是出了什么变故,只是被层层人影所阻断。

    看吴景依旧沉迷难出,林双木不再理他,略悬高一些,循声远远看去,只见湖上某处,突地燃起火焰,不知是怎么个变故。

    直到嗡嗡议论声传导回来,他才听明白:

    竟是有哪个还丹修士福至心灵,从符箓演示中,悟出一门法术。

    虽然那法术并非余慈的演示的那样,而是触类旁通,然而其所发光焰纯正,不沾杂气,竟有先天之象,如果一路修行下去,说不定会早早奠定下一门小神通的根基。

    这也成?

    湖上被这突然生出的质的变化,逗弄得更加疯狂。

    林双木看到,不只是他们这些人,现在四面八方都有遁光飞来,那是一些本对碧霄清谈、分云斗符不感兴趣的修士,听闻消息,匆匆赶到。就算已经拿不到好处,见识一下这千百年难睹的盛景,日后也有说道儿。

    就在林双木瞠目结舌之时,身侧忽然发烫,猛回头,但见吴景身外,陡然间腾起一层焰光,亮得通透,看得见他身上,包括发丝眉毛,均夷然无损。只脚下轻舟,顷刻间化为灰烬,吴景则是虚悬在湖面之上,身形没有丝毫动摇。

    林双木本能地剑气护体,向后退了一段距离,哪知他刚退开,周围一些修士已经给惊动,见到吴景此时模样,轰地挤上前来:

    “又一个,又一个!”

    “又有人悟了!”

    看那些人的模样,恨不能是扑上去抱着感受一下,吴景身外这层焰光的奥妙。

    林双木见势不好,背后长剑锵声出鞘,在水面上划了一圈儿,剑痕划水,水波被剑气破开,一时竟难恢复,露了手“断水不流”上乘剑技,也将吴景保护在内。

    趁众人被他剑技所慑的空当儿,他厉声道:“都退回去,要想如他一般,不如仔细去看渊虚天君的演示……天君神通广大,乃是此道正统,你们还要用心参悟,不要因小失大,浪费机缘!”

    好不容易把人潮挡下,林双木背上已经是一层冷汗,又被身后热浪吹卷,转眼干透。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离开了,全神贯注为吴景护法,偶尔抽空往天上扫两眼,又见那三足金乌,与大日相融,气势煊赫,一时无两,心中敬畏之意,愈发明晰。

    这等大能,果然不是他所能理解和揣度的。

    或许只有述玄楼上那些人物,才能真正看明白,那神通手段背后的奥妙吧。

    述玄楼上的“那些人物”,此时还真没有湖上某人猜测的那种感觉。

    或者更确切地讲,恰与之相反……

    包括像蓝学桢这些符修,在面对日轮中那只三足金乌的时候,其表现用“手足无措”来形容,并不过分。

    “渊虚天君在搞什么?”

    最开始以为他在搞心计,然后知道是演示连脉符、展现符法神通,现在呢?

    这是太阳九芒十乌符?

    没有人敢下定论。

    如果真的是他们预想中的符箓,此时已应是十乌并出,当空飞舞。可如今这将出不出,要破不破的,是怎么个意思?

    这种含而不发的手段,更让人心里没底。

    有人低声问:“这算不算违规?”

    “违你个鸟规……要真想违规,广微真人的栖真符还能存得下来?”

    众修士都看出来,大日之威虽盛,却是催发烟霞之用,并没有直接作用在攻击对方云气上面,依旧是维持着“分云斗符”的法度。

    在这上面做文章,是毫无意义的,倒是此时湖上此起彼落的呼叫声,还有种种异象,已经由不得他们轻易忽略掉了。

    到目前为止,洗玉湖上至少有五六处,出现了修士顿悟的情形,虽说大部分都是悟出个小法术,突破个小关口什么的,但这场面,已经堪比某些大能开坛**之时。

    可以想象,等湖上这批人回去,从喧嚣中沉淀下来,将今日所得整理清楚,所得的益处,还要远超此时。

    只这一项,这成千上万人以后称呼余慈时,叫一声“余师”,也毫无问题。

    便在一干人等重新消化这突来的变化时,楚原湘又侧过身子,与边上的杨朱说话,低声笑语:

    “不管渊虚天君究竟想干什么,某家真是服了他!”

    杨朱依旧是以微笑回应,随即把视线抬起,透过上方的水晶顶,看天空重又呈现的日轮,有些出神。

    在辛乙将话题引到符修专属层面之后,楚原湘、杨朱等人,已经自觉地抽离出来,只看热闹便好。

    便是辛乙指斥四方,扫得众人灰头土脸时,他们也可以不出面。毕竟辛乙之言合于大义,且可以说是出于某种善意,在纠正某些人的错谬之处。

    至于能达到什么效果,某些人听不听得进去,是另一回事儿。

    可这时候,他们却不能视若无睹了。

    当这一只三足金乌融入大日,向水天之间尽情挥洒光芒之时,其所带来的恢宏意境,是面向所有人,没有任何理解上的障碍。

    即便是门外汉,他们也能看出来,此间意境,已远在符法所能划定的层次之上。

    也正说明,这煌煌异象,余慈不是用灵符的结构法度堆上去的,而是真正以高就下,胸中先有了那博大气象,才用符法的手段诠释出来。

    至于究竟是怎样的气象,述玄楼内外,又能有几人真正说得明白?

    那并非是过于艰涩,而是其所展现的内容,似乎已经跨过了某条界限,以至于很多人,根本无法揣摩,乃至于想象……

    这是眼界的问题……

    杨朱摇摇头,玉尺击打掌心,发出一声脆响:

    让一个修道不足一甲子的后辈,在眼光境界上超越?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人能正视这个现实。

    而且,最为不堪的是,此间真正具备“认清差距”能力的,似乎也不是太多。

    一干人等的微妙想法,自然无法影响到对弈中的余慈和广微真人。那两位依旧自顾自地落子、应手,甚至对天空中的异象,也视而不见。

    在广微真人应手之后,余慈仍然是毫不迟疑,落下了第四十一手。

    按照这一脉符法神通的走势,应该是第三符了。

    也在此刻,水天之间,有奇音流转,悠远如钟,清盈如铃,沁人心脾。

    述玄楼内外虚空,仿佛与此缥缈清音混化,倏然扩展,直趋天外。

    倏闻此音,不管众修士是怀揣着什么心思,也是心头微动,有几个甚至是出了神。

    不过他们大都是很快醒觉,低声议论;

    “这是流金火铃?”

    “照道经上的描述,不应该是‘流火万里,鬼无迯形’吗?怎么这么平淡?”

    太上圆光流金火铃符暴烈强横的威煞,在上清宗诸灵符中是出了名的。

    一旦展开,如大日神光,无远弗届;又如天火飞降,万里尽成焦土。

    可如今的情况,其深层变化分明已化入阳光之中,混同日轮,普照大千,其威煞含而不发,纯以“太上圆光流金火铃符”本身,绝对无法做到这一点。

    “或是已经有了神通的雏形?四十一窍,按辛天君所言,其中不知暗渡了几手,其中或许已经藏了神通之力,绝不会到七十六窍时,才完全发挥出来。”

    “有理!这一脉符法神通,不正是‘帝钟’吗?”

    在天垣本命金符内蕴的“五器四神”九项符法神通里,“帝钟”属“五器”之一,本身是请神驱邪之用,而若单纯施以音律……可这韵律,难道就是寻常摇摇铃铛?

    “不通,解释不通!”

    在众修士的困惑中,此时的洗玉湖上,较最开始的疯癫狂乱,已经安静太多了。

    前面的“演示”,刷落了一大批修为、悟性不够的修士,但不论高手低手、聪慧愚痴,或多或少,都有所得,境界拔得太高,也使得这一批人认清了现实,不再强行跟着,开始参悟。

    剩下的人物,修为心境都有可取之处,也不会有失态之举。

    故而,奇妙的清音入耳,几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已经沉思琢磨、参悟入定的修士,状态更沉;

    清醒的人,则似有飘然出尘之想。

    遥观湖上修士的反应,辛乙又摸起下巴,喃喃自语:

    “莫不就是消息中所言的道韵么?虽未尽得其妙,至少有那么一点儿味道,或是留了力?不过,也是足够大方了。问题是……”

    他环视一周,看到众修士都盯他看,忽尔有点儿尴尬的意思:

    “好像,我看走眼了?”

第八十九章 天地为炉 造化为工(上)

    不管是楼内楼外,各方头面人物,都是无奈。

    他们发现,辛乙的想法,已经与他们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了,否则怎会听来只觉得更加糊涂?

    这时候,不免就要出来个捧哏的:“敢问天君,这走眼……是何意啊?”

    辛乙却没有立刻回应:“嗯,让我梳理梳理。”

    他就在那儿想,可有人憋不住,又问:

    “这传下来的,可真是道韵么?”

    辛乙莫名其妙:“你们前几日不是亲身经历?怎么还来问我?”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果然,对那日的情形,辛天君当有一份不寻常的关注。

    世上修士,但凡是层次到了,又有哪个能忽略掉呢?

    要说“真文道韵”,当日万古云霄发动之时,他们之中,确实有相当一部分亲眼观睹,亲耳所闻。可那是在“万古云霄”的大架构之下,谁也不会认为……或者说不会希望,余慈有随意调动此等无上神通的能耐。

    人们不进入余慈的心内虚空,自然也就不会明白,万古云霄是如何与云楼树、承启天密切结合的。

    但经辛乙这么一“提醒”,止不住思路就往上面靠。

    不得不说,余慈在“润物无声”上,做得实在太过出色,如果心有疑虑,很难察觉,但若细心品味,在和暖日光之下,耳闻缥缈清音,吐纳数回,述玄楼内外都开始觉得,心口有氤氲暖意,似存非存,似续非续。

    若再细细感应,便有一道纯阳之气,不炼而自生,神魂相接,便如同浸泡在温水中,好生受用。

    一时间,楼内楼外尽都沉默下去。

    之前的符法演示,对湖上那些修士来说,是一份机缘,他们还能调侃、不屑,可到了现在,谁敢说这份机缘不是自己的?

    眼看渐入佳境,耳畔却是“砰”地一声,难得的气氛就此打破。

    “原来如此!”

    辛乙重重击案,大笑出声,全不管自己是否打扰了别人:“怪不得呢,从一开始,渊虚天君就没把心思放在符法上……从头到尾,就是在太阳上做功夫。”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心中骂娘,可辛乙的话又太勾人,蓝学桢不自觉便问:

    “以天君之意,那位究竟是如何做法?”

    辛乙拿手往天上一指:“法度随之、气象过之。”

    他随后解释,如果余慈只是一路演示出‘帝钟’神通,也就那样了。天垣本命金符的‘五器四神’虽然奇妙,本身也只算得小神通,在上清宗根本心法的主导下,合理架构,才有大神通的威能,如此便有上限。

    可如今,余慈仅仅是借符法神通的壳,去表达他对大日气象的“看法”。

    也因此,自然而然地,他减去了这一脉符法中,过于霸道直接的部分,代之而起的,是普照无私的纯厚之意。

    通过特殊的手段,太阳可以燃起燎原大火,但这哪里比得上当空悬照,普照大千,生灵之所必须之妙?

    失了“燎原”之火,也就是少杀几个人;

    而丢了这阳光暖意,万物生长还有何可恃?

    道、术之别,便在于此了。

    “所以说,渊虚天君真正的手法,不是说演示什么帝钟神通,而是借用这一路符法,重新诠释他眼中的大日——上人论道,不外如此。哈,我这回当真是不虚此行!”

    蓝学桢本来听得还算明白,可当某个词儿跳出来,他和满楼的修士便又糊涂了。

    “诠释?”

    辛乙拿起酒杯,一口饮尽,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才道:

    “是他想让太阳怎么照……就怎么照呗!

    满座修士,尽皆哑然。

    能听懂的,自然是更深层的体会;而听不懂的,却也不妨碍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去理解和把握。

    故而不管是谁,又不免以别样的眼神,遥望经由太乙烟都星火符、太阳九芒十乌符、以至于太上圆光流金火铃符重新“诠释”的日轮。

    辛乙的话音,楼内楼外都听得见,面对如此评论与评价,只要是听懂的,想保持寻常颜色,也是艰难。

    比如敖休,此时已经有些失魂落魄:“他究竟想干什么?”

    张天吉阴沉着脸,不说话。

    敖洋倒是非常冷静:“就算他把这一局玩出花儿来,也只是一胜而已,这一局过后,他们那边却是要先出人了,选题也是我们掌握,胜面极大,而且,我们还有火狱真君和乔休真君……”

    说到这里,敖洋扭头对张天吉道:“真君,是否让广微真人暂避锋芒?”

    他的意思是,广微真人现在败势已显,看起来又没有特别强烈的争胜之念,不如随便下几手,认输算了。

    不要让余慈借这一局棋,再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顺势将己方的士气提至巅峰。

    人的心思是很微妙的,如果下一局是那位士如真君出场,借此大势,恐怕真有可能超水平发挥,到时就算张天吉或乔休上阵,也不敢说必胜。

    再输掉第二局,剩下三局里稍微有个什么意外,他们就只能在此彪炳史册的大事件中,充作背.景了。

    张天吉神情微动,显然是动心了,可是当他抬头,看到广微真人出奇安然平静的意态,便叹了口气:

    “此子狡猾,正切中广微师叔的脉搏,师叔未必乐意……”

    所谓的广微真人“故意缓手”的说法,就算辛乙将其否定,此时的张天吉也要死扣着不放开,好给自己留一些颜面,而顺着这个思路多考虑一层,张天吉更发现,如今这形势,恐怕也是骑虎难下:

    “强行中止,做得太明显,怕是有损师叔清名,还是顺其自然吧……”

    嘴上说着,心里也在想:

    看这形势,反正没多久了,何必枉做小人?

    敖洋也叹了口气,不再劝说,而是收摄心神,和张天吉讨论起下一局的策略,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排解此刻他们心中的隐忧。

    哪知没说几句,周围忽然又是骚动。

    两人愕然抬头,此时身后敖休已经发出了惊叹声。

    只见虚空棋盘之上,广微真人投落乌光,高空云气青鸾又一声长鸣,逆着日光盘旋飞起,忽然当空分散,飘飘羽落。

    这当然不是自绝认负,那飘飞的鸾羽,才至半途,分明是化做千百个灵光符文,排列纵横,法度谨严,如一篇当空布下的绝妙文章。

    其中更有线条勾勒,呈现出十多位姿容神态各不相同的神明法相,也尽都嵌入灵光符文之中,翻折叠合,转眼成册。

    观景云台上,张天吉先是发怔,继而拍膝长叹:

    “化应灵文,合符成箓!”

    广微真人不愧是符法宗师级数的人物,就在一路被动之下,也是百折不挠,竟然能使出正一道的神通符法,将前面显化的一应散乱的符形,临时书以灵文,集结成一部法箓,一脉相应,感灵通神,论结构的复杂,还要远在余慈的符法神通之上。

    只这一手,张天吉便是自愧不如的。

    恐怕就是正一道符法造诣最高的“呈天君”,也就是做到这一步了。

    敖洋对符法是个外行,见这一手应下,声势大不相同,也有些惊喜:

    “莫不是可能反败为胜?”

    张天吉无法答他。

    也在此时,余慈落子,此刻情况仿佛与开局时掉转过来,他这一着平平无奇,当空悬照的大日金乌、缥缈清音,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变化。

    旁人尚来不及细品,广微真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径直落子。

    这肯定是超越了之前他所有的落子速度,而当那乌沉沉的光芒落定,很大一部分修士,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也在此刻,虚空棋盘上,白光上冲,光焰飞腾,然后……

    熄灭了一片!

    落子、断气、提子!

    水天之间,陡然间静寂下去,而观景云台上,则是敖休第一个醒觉,下意识激跳起来,狂叫了一声:

    “好!”

    这一声吼,使得观景云台、乃至于述玄楼上的气氛,均如河上冰层迸裂,喀喀喇喇响成一片。

    “突来一着,下得好辣手!这怕不是有一条大龙了?”

    “怎么回事儿?这是要翻盘吗?”

    “这局面可是越发地看不懂了。”

    议论到后来,便是辛乙都摇头:“竟给逼到了这步田地……”

    怎么,想改口?

    某些人不可避免地这样想法,可又不敢确定。

    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敢擅解辛乙他老人家的话意了,尤其是胸口那氤氲暖意依旧存在之际。

    一时间,述玄楼内都是沉默。

    但辛乙也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他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好好看吧,这是广微拼了老命给你们争来的……”

    话至此处,不管别人是怎样的反应,他都不再多言,也有些意兴阑珊。

    因为他最清楚,广微真人素来倡导的是清净符,即单纯摹天仿地、画符成窍、以气贯之,不喜其中掺有太多所谓“神明”之能、香火之力。便是正一道内,性灵通神的符法亦是高妙,他也很少涉及。

    可眼这一部拼合起来的符箓,有个名目,叫做“太上正一禁煞解厄法箓”,虽然结构精妙,法力通天,却终究还是借用“神明”之力,对广微真人来讲,不再是那么纯粹。

    至于为何如此,原因很简单:

    广微真人还想支撑下去……他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支撑下去!

第八十九章 天地为炉 造化为工(下)

    私心杂念……终于沉渣泛起?

    辛乙摸着自家脑壳,在心中调笑了老友一句。

    当棋局进行到第四十一合,那种局面,就是个修行刚入门的通神小修,也能看出来,广微真人败势已成,万万没有扳回来的机会了。可一旦认输,这盘可称“空前”的棋局,便再没有了存续的必要。

    这时候的广微真人,“私心”才真正占了上风。

    他让想这盘棋局尽可能地延续下去,“逼”余慈尽情展现其中神通威能,使得水天之间万千修士能够体会符法不可思议的奥妙。

    可也是这份“私心”,才是真正排除了门户之见,无你我、内外之分。

    有的只是对符法的一个“痴”字而已。

    不管述玄楼内外有多少人能够理解辛乙的言语、明白广微的情怀,棋局都在持续。

    余慈应手。

    自家几乎是给屠灭了一条大龙,排布的四十余个窍眼,转眼就扫灭了三分之一,不管是在现实的棋局上,还是星罗法的规矩下,都是大大的不妙。

    可余慈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落子的节奏都看不出有什么变动,依旧干脆、直接。

    随着白光投落棋盘,棋面上还是看不出任何变化,可就是这种“无变化”,才让能看清局面的人惊心且无奈。

    辛乙早就不看棋盘了,他眯起眼睛,透过水晶顶,看天空日轮。

    此时在述玄楼上,和他眼中看到的“情景”比较类似的,可能不超过一个巴掌。

    越是观察,心里越是发痒,无意识地扭动脖颈:

    “真想拿下来修修啊……”

    便在他的感叹声中,余慈和广微真人又各落五子,前者则又被提了两子,棋面上简直就是一溃千里的模样。

    甚至在残缺的棋形周围,都要找不到落子的空当。

    水天之间,万千修士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瞠目结舌,不知东南西北。

    半空中,余慈摇摇头,他明白广微真人的想法,可用的方法已是无奈之下仅有的选择,未免不怎么周全,冲乱了棋形、符形之后,能看懂棋局中间内核的,已是凤毛麟角,而技巧上的变化,也已经穷尽。

    那些水准参差不齐的修士看了,怕是有害无益。

    到此为止吧!

    余慈投落棋子,落在虚空棋盘上,依旧是挨着自家棋形,也是附近仅有的几处能下子的地方。

    一子落下,许多人就是呲牙咧嘴。在棋术上,这简直就是自堵出路,再送一条大龙去给广微真人屠宰。

    只要广微真人落子的话……

    可问题在于,广微真人拈子在手,却再也找不到落子的位置。

    概因虚空棋盘之上,之前他所排布的黑子,其黑沉颜色正逐一褪去,换了炽白光焰,冲霄燃烧。

    广微真人愣了愣,慨然叹息:“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叹罢掷子,就此认负。

    述玄楼上,辛乙续他所言,悠悠长吟:“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何物为炭兮,何物为铜?”

    楼上诸人听得直翻白眼儿,连广微真人突然认输的冲击都淡了不少:

    您老是不是突然忘词儿了?

    当然,也有人在思虑辛乙话中深意。

    若按原初所本,应是“天地如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乃是流传千古的名句。

    经辛乙这么一改,意味儿就有些微妙的变化,似乎在暗指什么。

    述玄楼上的人在动脑筋,而在观景云台上,敖休则在怒叫:“违规……”

    “你闭嘴!”

    张天吉毫不客气地呵斥过去,按正一道的辈份,敖休算他的师弟,训起来理所应当。

    压住了敖休,张天吉又对旁边弟子道:“去迎你广微师叔祖回来!”

    弟子应命而去,这位本来也是莫名其妙,可才一动身,四面又传来惊呼声,他一抬头,只见高空之下,日轮外围烟霞正急剧收拢,盘转化形,转眼间成了一具似铃铛又似小钟模样的法器,顶部提手有山形如剑,正是玄门帝钟形制。

    而日轮中的三足金乌则是首度飞出,往帝钟内投去。

    帝钟只一晃,便将金乌收纳,甚至不见任何变化痕迹。

    但紧接着再一晃,缥缈清音微见起伏,广微真人所结的“太上正一禁煞解厄法箓”便是砰然崩解,其中“神明”似已具灵性,在崩散的符文中,现了法相,个个三尺有奇,内外俱现光明,于虚空中结阵自守。

    可那帝钟第三次晃动,便有飞腾烈焰自十余具神明法相中燃起,顷刻间使之尽化飞灰,连带着漫天符文,亦都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

    被训斥的敖休有些清醒过来,可是这局面已不是他能看得懂的,只能将求助的视线投向张天吉。

    然而后者只是将眼一瞪,呵斥因天空变化而走神的弟子:

    “愣着干嘛呢!”

    那弟子看得险些忘了自家的任务,被师尊呵斥一声,才记起来,忙不迭到了广微真人到近前,便见真人盘膝而坐,除了苦笑,整个身子都是僵的。

    弟子也是有眼力的,一看便知,广微真人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几乎是被磨去了最后一点儿元气,险些就坠下云头。

    怪不得张天吉要他来接呢……

    弟子小心翼翼地扶起广微真人,慢慢回到观景云台上。

    广微此时从头到脚,开始冒出蒸腾热汽,止都止不住,十分狼狈。但述玄楼内外,没有人敢笑话他。

    不说别的,只那一手合符成箓的手段,便能奠定广微真人符法宗师的地位,以真界之大,能有这般造诣的,绝不超过二十人。

    若非是他,述玄楼内外、水天之间万千修士,也未必就听闻那泠然道韵、得睹这恢宏气象。

    张天吉站起身,迎广微真人过来。

    广微真人道一声“有负所托”,张天吉又行礼道:“累师叔破戒,天吉惶恐。”

    他绝口不提胜负之事,好生安慰一番,转头看向敖洋,眸中意绪难明:

    “现在,该贵会派人了。”

    敖洋点头应道:“且不忙,按规矩,轮到那边先派人出来。”

    在他身后,敖休实在是忍不住心头疑惑,故意无视了张天吉冷厉的眼神,直接问起广微真人:

    “师叔,刚才余慈落子变色,这……”

    广微真人本自静静调息,闻言睁眼,莞尔一笑:“实是我心思操切,弄巧成拙……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若你想弄清其中符法奥妙,今日会后,可来寻我,仔细探讨一番。”

    敖休“呃”了一声,他哪是想寻根问底,只是希望找出余慈手段的不合理之处罢了。心思太迫切,却是忘了,广微真人授业向来是认真严谨,若要寻去,不把里面道理给他解释清楚,他怕是难以脱身。

    这时候,轮到敖洋替他解围了:

    “真人,我们还要与渊虚天君那边至少战过三场,您以为……”

    广微真人看他一眼,平淡回应:“天君不是不会再出场了么?”

    说罢便又瞑目,自顾自调息去了。

    张天吉当然看到广微真人的反应,知道这位师叔有些不满,但有些事情,开了头却不真正做到底,又岂能甘心?

    况且,下一场不是海商会出头么?且看看他们如何安排,又是怎么个结果。

    另一侧,得胜的余慈隔空向广微真人施礼,信手一招,半空那烟霞帝钟便滴溜溜打着转,到他手中,转眼不见。才回返楼上,薛平治起身相迎,而紧接着,辛乙竟也笑吟吟站起身来。

    如此也还罢了,偏偏自帘幕后的夏夫人起,楚原湘、杨朱等也都如此。

    这倒好,整个楼上,不管乐不乐意,各方修士纷纷起立,脸上表情各异,凑在一块儿看,当真古怪莫名。

    薛平治明眸扫过楼内,继而展颜笑道:“天君与广微真人奕棋传法,恩泽万众,虽大日当空,亦要失色。”

    她捧起余慈,自然是毫无压力。

    但接下来,却是帘幕之后的夏夫人一语定乾坤:

    “今日之后,天君与广微真人的‘洗玉谱’,必成一代名局,流芳千古。”

    不少人心中腹诽:成了名局,然后去误人子弟么?

    可不管怎样心中泛酸,人们也必须承认,只要不是当真用它来学下棋,且将这一局裁开,只用前面半局,拿来做真人境界以下符修的经典教材,决没有任何问题。

    若真的推广开来,天下符修连脉布窍的基础功夫,恐怕要有相当的提升。

    至于后面半局的法度规矩,以及气象真意,能看懂的,恐怕是少之又少。

    可只要是看明白的,比如辛乙,又或者楚原湘、杨朱等,观其态度,里面的玄妙不言自明。

    这时候,余慈倒是拿出谦逊的姿态:

    “不敢,实是真人雅量宽宏,符法纯厚自然,才能逼出这一盘棋。”

    说话间,他的视线在辛乙、楚原湘、杨奇等当先起立的几人面上一转,当然也没漏过夏夫人,几人目光接触,并没有做进一步的交流。

    直到余慈回位,各方才陆续坐下。

    余慈又举杯向楼上各人示意,但只略沾唇而已。

    此时此刻,没有人说他倨傲无礼。一方面是实力地位使然;另一方面,明眼人也都看出来了,余慈在此的,实是一具分身,饮酒之类,全无意义。

    至于为何是分身,又如何能以分身取胜,在连迭的变故之下,这类信息,似乎也没多少冲击力了。

    千宝道人看余慈几乎成了半透明的侧脸,低声叹道:

    “其实也是苦战哪!”

    叹息未已,夏夫人柔声道:“五局三胜,天君拔得头筹。不知下一局,天君可有了人选?如今轮到天君先定人选。”

    旁边薛平治便示意余慈,不要把士如真君忘记了。

    余慈对她和士如真君微微颔首,接着却是转过头去,笑道:

    “不能让师叔白来一趟,第二局,就请您出手相助吧。”

第九十章 内景外成 天地如一(上)

    此言一出,述玄楼内外,眸光打闪,齐齐聚焦过来,相关心绪更是复杂多变。

    有相当一部分人,还是带了点儿惊喜的:

    等渊虚天君过去,其虚弱的本质就暴露了吗?

    作为视线的焦点,千宝道人微愕,但他也是七窍玲珑之人,哈哈一笑,并不多问,直接站起身来:

    “成!看在你师傅份儿,师叔我勉为其难,也不要报酬,白帮你一回!”

    他看似说笑,其实是排除掉了离尘宗之参与此间分配的可能。

    但如此这般,也仅仅是打消了某些人极少部分的疑虑而已。

    千宝道人慢步出了述玄楼,去寻他的对手。他步子迈得不紧不慢,但心念转动却是非常迅捷。

    他到这儿,并不是当真看戏来着,也不是像对余慈所说的那样,来凑个数,抵消个强手之类。

    嘻嘻哈哈的外表下,千宝道人一直在冷眼旁观。

    多少年来,离尘宗和洗玉盟有千里万缕的联系,作为核心弟子的千宝道人,往来频繁,对这边的生态最是清楚不过,某种程度上,甚至比洗玉盟内部的某些人,都要更了解。

    他一直在琢磨正一道和海商会斜刺里杀出来,其背后的因由。

    明眼人都知道,这两家出面,争一个对他们而言,全无意义的所在,十有**,是与洗玉盟内部某宗门有交易。

    照目前这种情况,洗玉盟各个核心宗门,已经是把几处虚空世界,在内部瓜分完毕,但总有那么一两处,需要竞争,那时候,才是要动真格,各个宗门的符法大能,都要轮番出手,也是这一场碧霄清谈的真正**所在。

    以余慈那惊艳绝伦的符法造诣,恐怕已经是被人请去,增加胜算。

    如此算来,竞争对手还真无所谓……“有所谓”也没办法,目前规则之下,谁也无法置疑余慈的资格。

    就算想使绊子,折腾“死星”做什么?

    伤不到余慈半根汗毛,还只能将其激怒,然后由他们自己消受。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是“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

    某些人恐怕就是打着“釜底抽薪”的主意,先把这位渊虚天君的后路抄了,回头大可假模假样地做一场置换,把他在那处重要虚空世界的股份剔除掉。

    这种事情,在洗玉盟内部,并不罕见。

    就他与薛平治交谈时捕捉的话风,还有碧霄清谈开始前后,各方的反应,千宝道人已经能够确定,和余慈结盟的,必是飞魂城无疑。

    并不是说,飞魂城、夏夫人就是幕后黑手。

    毕竟,飞魂城还有盟友,还有附庸。

    千宝道人对里面的弯弯绕绕实在太熟,想到飞魂城,随便就能拎出一串儿相关宗门,包括他们的具体情况。

    作为洗玉盟“三天”之一,飞魂城的“势力”还是比较大的,在“九地十五人宗”之内,其盟友和附庸宗门便有六个之多,与清虚道德宗持平,较四明宗和浩然宗那一派,还要多一个。

    不过劣势则在于鱼龙混杂,向心力有些问题。

    作为核心的飞魂城,铁杆盟友自然是同源而出的千山教,可后者只是一个人阶宗门,实力偏弱,飞魂城本身也是内耗严重。相对而言,两个地阶盟友百叠门和五绝馆,都是实力坚强,只比飞魂城略低一线而已。

    除此以外,像什么海崖宗、千奇宗、金幢教,虽各有特色,但良莠不齐,靠过来的时间也不是太长,只是在幽灿和夏夫人的手腕下,拼合在一起罢了。

    这样的联盟,出问题、扯后腿是正常的。

    但并不等于他们就要容许此类事件发生,若这回忍下了,后头还不知会出什么妖蛾子,吃什么闷亏。

    这就是在洗玉盟的生态。

    此类生态,不只是飞魂城这一派独有,包括与其竞争的清虚道德宗,还有成双结对、构成另一个平衡点的四明宗和浩然宗,上清宗破灭之后,整个洗玉盟的格局就是如此。

    除“三天”之外,九地十五人宗,以及数百家盛阶宗门,都要站队划界。

    其宗门等阶越往下,左右摇摆的空间越大,像“盛阶”与“和阶”宗门,今日投靠这家,明天投靠那家,都没有太大问题。

    但“九地十五人宗”这二十四家门派,绝大部分的立场已经数千年以上没有变动过了。

    比如纯阳门,便是数劫以来,一直跟随清虚道德宗,亦步亦趋。

    又比如千山教,与飞魂城同属巫门一脉,就是嚷嚷着要翻脸,也不会有人信的。

    当然,除了站队,还可以严守中立。

    这里面也有两种情况,

    其一如飞羽堡,实力不俗,自成体系,又有个老不死的坐镇,完全有左右逢源的资格,同样类型的又有八极宗。

    其二如曾经的赤霄天,因为杀手宗门的性质,不存在任何立场,但也自然给排除在决策圈之外,还有一些不自量力想要“左右逢源”的,如今天的灵辰宗,就是典型。

    如此站队划界,也不是说各个派系之间水火不融,而是某种平衡生态的需要。

    当年上清宗在时,已经有所显现,这些年则是变本加厉,里面的关系错乱复杂,没有人指点,且不深入观察个十年八载,绝无法理清楚。

    是上清宗留下记忆太过“深刻”的缘故?

    正是由于这种生态,使得洗玉盟能够在上清宗魔劫、天地大劫的连番冲击下,依旧维持相对的稳定,而对于千宝道人这样性情的人来说,只能是庆幸没有生在北地三湖了……

    在离尘宗,看不惯至少可以远远躲开,可在这里,在周覆一切的大网中,又能躲到哪儿去呢?

    目前,余慈是以其不可思议的能力硬顶,可明枪暗箭,能支撑到几时?

    千宝道人心中越是明白,越是担忧。

    可如今他能做的,只有眼下这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

    千宝道人来到述玄楼外,静待自己的对手出现。

    他心里想:最好是出来一个“上驷”,火狱真君最好,乔休真君也凑合,只要兑了子,少输当赢嘛……

    然而,对面站出来的人影,让他失望了。

    来人中等身材,便是穿着道袍,也没多少出尘之气,看上去倒是精瘦干练,眸光犀利,不是好欺之辈。

    对方他也认得,是此界知名的符修天风散人。虽是散修出身,但一步一个脚印修炼到真人境界,一身所学极是扎实,比当初被噬原虫催化的南宫城,可要强出太多。

    就算他在全盛状态,胜机也极是渺茫,更不用说是在今日。

    正一道和海商会还是精打细算哪!

    难得他们还能稳住阵脚,留了张天吉和乔休两个小劫法宗师,怎么算还是那边更有机会!

    至于本局……好吧,这回轮到对方选题。

    归真法,归真法!

    千宝道人喃喃祷告,虽说胜算真不大,可是他也绝不想输,那么,就只有这个看起来比较合他胃口的比法,才更多胜算。

    可惜,似乎所有的运道都被第一局的火焰烧光了,天风散人没遂他的意,冷静道:

    “一色法!”

    千宝道人闭了闭眼,不假掩饰地露出苦笑。

    这是看老子境界低,又有伤在身,往死里欺负啊!

    今日“分云斗符”的五种方式,万象法主控制、羽落法看巧思、星罗法重大局、归真法需灵性,唯有这一色法,要的是“水天一色,横无际涯”。

    就是对一处极大范围的环境,以符法进行控制、渲染,彼此争抢“地盘”,考验的是符法在“宏大”领域的造诣,故而修为境界是重中之重,稍逊一筹,场面上就很是难看,可谓胜即大胜、败即惨败。

    千宝道人本还想挣扎一下,正要开口,却见对面天风散人抢先一步:

    “我选天色!”

    千宝道人苦笑:“那我就是水色了?”

    所谓天色、水色,其实就是晴与阴的差别,就是要斗符双方,通过对云气的控制,使此天象弥扩水天之间,也是一色法最经典的颜色分类。

    若换了别日,千宝道人巴不得如此,毕竟“水色”与他的“千宝池”对应,最好施为。

    可如今,经过刚刚余慈对“帝钟”神通的应用,这一片天地,正是阳气最盛之时,谁选“天色”,便是顺时而动,对应的那个,自然就是逆势而为。

    虽说为平衡起见,根据自然天气的不同,有“先手五息”的规定,但这绝不足以抵消目前的差距。

    千宝道人往述玄楼上撇了一眼,因为角度问题,没看到余慈的表情,但想来好看不到哪儿去。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真的不给活路啊……

    不管怎样,选人、选题、选先的流程都已经走完,不能再有所更易。

    斗符双方只等那一声象征开始的清罄之音了。

    千宝道人微瞑双目,气机流转,尽可能调整到最佳状态,他也准备将身上伤势暂时强压下去,不去管结果,却定要奋力一搏!

    目前的好消息是,刚刚余慈“诠释”大日的余波,似乎还在发挥作用。

    特别是当他静下心来,便有氤氲暖意,仿佛是一块温玉,在胸腹间来回滚动。

    当他注意转移过去的时候,连神魂都受到滋养,非常舒服,以至于几乎感觉不到伤势的拖累。

    不过,这种待遇,是他一人独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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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贺黑耀剑尊书友冲关精进,成就盟主尊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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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镜介绍:
我有一镜,乾坤山河也照得;
我有一剑,人心鬼域皆斩破;
我有一城,九重天里云中座;
我有一心,长生路上笑蹉跎。
世人为何要长生?因为长生包容一切的欲望,长生便是无限的可能。问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