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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试天魔法 嗅故人香(上)

    湖上的喧嚣,终于还是慢慢散去了。

    莲花池虽是事发的核心地点,但有洗玉盟一力控制,反而是最早安静下来的地方。

    余慈喜欢这里的清净,也想着借战事结束未久,气机变化及元气流向还没有完全抚平,仔细体悟得失,干脆就在这里住下来。

    免不了由海商会大出血,拿出了一件名为“宜水居”的上品虚空法器,在池畔铺开,顷刻间,便立了一座庭院,请他入住。

    余慈也不客气,有了落脚点,比在船上,或者湖水下面,可要好上太多。

    但跟他一起过来的,只有小九和陆雅两人,后者还是专门照顾叶池的。

    小五是需要藏拙,留做秘密武器;至于白衣也说是和沈婉做伴,婉拒前来。不过就余慈来看,她应该是另有盘算。

    和小九在一块儿的天法灵宗弟子,倒是想来长长见识,却给小九赶了回去,毕竟层次不一样,当此微妙时局,还是保持距离为好,免得回头让人盯上了,再出岔子,给余慈添乱。

    余慈也算是闹中取静,得了片断空闲,便在他一手催生的半池莲花间,虚坐半空,入定体悟。

    这一悟就是两日时光,他是在满目火光中醒来的。

    熊熊无明之火,从平等天一路烧到万魔池,几乎就是他当日激发潜能时的情景重现。

    这已经不是激发潜能,而是在进行一种锤炼。

    这是余慈战时所得的体悟之一,无明之火的法门,固然有魔门脉络,却也有砥砺之功。

    通过观想无明魔主之威能,生就外道魔力,可以对他的心内虚空、乃至于道基、心性加以磨砺、精炼,寻觅平常修行时,万万不可能发现的问题和破绽。

    这是培基之术,也是炼心之法。

    其实不管玄门、佛门,都有吸纳外道魔头,以为“护法”的习惯。

    体现在现实中,就是各处虚空世界的封召神明;

    体现在修行里,大概就是余慈这类手段吧。

    当然,寻常玄门、佛门的心法,肯定会有一些保险,不会像他这样,几乎是把原汁原味的魔门秘术观想出来。

    也很难再有人如他这般得天独厚,除了精通魔门心法,身边还有一位欲染魔主分身,可以遍施秽渊、欲染、无畏、寂妙之法力,切磋磨练。几乎是将他推入无尽魔域之中,翻炒烧制,一层层炼化,去芜存菁,虽是短短两日,已大有所得。

    当然,心内虚空中的破绽,还好处理,像道基之事、心性之事,往往都需要几十、几百、乃至上千年的水磨功夫,他也只是通过这种方式,发现了缺限,找到了改正的思路,真正见效,还要有一段时间试验、沉淀。

    这可算是另一种推衍之术。

    余慈发现,推衍之术是个门槛低、但易学难精的东西,随便有哪一些灵感,都可以形成大概的思路,就像他曾经观想剑修分身与鬼厌分身交战,也算是其中一类。

    可要想形成完备的体系,就非常困难,除了修为境界要求,更需要充分的见识和阅历。否则东一榔头,西一棒锤,终究难成气候。

    也亏得余慈已经在精研《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他所获得的这些灵感,做的这些尝试,或多或少,都在此部经籍中有所体现,虽说经文本身深奥难懂,至今不敢说能将其完全领悟通透,可每当他在实际修行中遇到情况,回过头去,在经文中寻找理论凭依,十之**,不出此中纲要。

    必须要说,这都是朱老先生、是上清宗赠予他的,承接如此馈赠,也容不得他不在“重立上清”之事上用心。

    修行告一段落,幻荣夫人现身出来,和余慈在承启天中相见。

    此时的承启天,与先前又大有不同。

    本来经过心火洗炼,此间可说是一片荒芜,面积也缩到了五六十亩左右,可也就是这两日功夫,便在这数十亩方圆的区域中心,原来法坛旁边,云楼树的树干粗壮了许多,直有合抱之径。

    其上抽枝发叶,顶如华盖,外间已如此,隐藏在虚空深处,以为支撑的根系、枝干,还不知是怎样的规模。

    树阴之下,原本是法坛所在,但经历了多次“洗炼”,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崩碎成粉,至于其上法器,在第一波无明火扫荡之时,就已不存,只余下残影似的真意,袅袅如烟。

    最玄妙的还是在云楼树上,那千百片树叶,虽说只是初生嫩芽,尚不得用,却在承启天中无风自动,泠泠有声,如风声、如水声、如铃声,汩汩流动,令人闻之俗念全消。

    树下所残余的几道真意,便随此妙音,在枝叶、阴影间游动,不但没有消散之虞,甚至愈发地凝实。

    这两日,幻荣夫人每次过来,看到的都是一番新气象。

    如今在树下,多看了几眼枝叶排布,叶脉走向,凝就的这具分身,竟然有摇动之势,忙转过眼神,不敢再看。

    果然是承接了“万古云霄”的好处,几有仙家气象!

    余慈别的不说,只这一手,玄机莫测,幻荣夫人便很是佩服。

    此时的余慈,就盘膝坐在树下,树影覆身,双眸幽深如潭,愈发地观之不透。

    除此以外,还有两个人影,都是闭目在树下打坐。其中一个是余慈的“管家”虚生;另一个,就是已经拜在余慈座下的血府老祖。

    以前幻荣夫人也和血府老祖打过交道,知道那是个多么难缠的家伙。

    可如今,此人就像是一个瞑目端坐在圣树下的虔诚信徒,整张脸都似要发出光来。

    此人已经抛却了遭天劫破坏的形神,只余一缕真意不散,反而重得新生,如今虽说是实力大损,可见识、底蕴都在,过往负累倒是尽都抹消,只待攒足元气之后,转世投胎,便有七八成把握渡过胎迷,用不了多少年,就是一个绝强战力,而且和余慈牵系更深。

    这绝不是种魔之术能够造成的效果,而是真真正正的神主手段。

    日后,这一位是否就是她的榜样?

第七十三章 试天魔法 嗅故人香(中)

    幻荣夫人压下心中悸动,不再多想,仅就修行中的事情,和余慈做了一些探讨,就听余慈问起赵相山的事儿:

    “这两日,那边怎样?”

    幻荣夫人视线先往余慈手指尖上一转,这才道:“不愧是外域魔魁,如此绝境之下,依旧能守得本心不动,甚至还试图从主上万魔池中汲取养份,积蓄力量……”

    余慈唔了一声:“这倒也不奇怪,他的身份确认了?”

    “外域魔头,何止亿兆?撬不开他的嘴,实难猜测,倒是他族类根底,已经确凿无疑了。”

    “哦,是哪个?”

    “这两日他在万魔池中挣扎,每到了危机关头,往往是化为一点皮屑,依附于血海精气之上,苟延残喘……之前在洗玉湖里,也是这样,十三外道中,对精血元气如此渴求的,只有‘皮魔’一种。”

    “皮魔……”

    余慈听得皱眉,世间有“画皮”之传说,多是言及妖物以画为皮,变化人形,戕害人命。而在九天外域,也正有这么一种魔头,位列于十三外道之中,以类似的方式,混入修行群体中,兴风作浪。

    皮魔之属,战力不算特别突出,可是真论智谋算计,在十三外道中,则是首屈一指。

    不过,余慈仍有一点想不明白:

    “这究竟是怎么了?都说域外魔头,尤其是十三外道之属,与此界法则相悖,无法入界……东华虚空还能说是法则独立,且又临近破败,挡之不住。可就我所见,噬原虫也好,皮魔也好,在此界潜伏了也不是一日两日,甚至混得逍遥自在,那些传言,还有几个能信的?”

    幻荣夫人便笑道:“主上如何能锢于流言之类?要知万事无绝对,说是域外魔头难入,却不是不能入,世间魔劫大起时,到真界来猎食的域外天魔,何止百万、千万?就常人而言,九幽鬼狱也是绝地,可以主上如今的实力,还不是来去自如,称尊做祖?

    “至于十三外道之流,虽是受限更重,可若真能有非常之辈,甘冒大险,舍得一身修为,从头开始,一点点适应真界法则,又如何不能长存于世?只不过,对域外天魔各族而言,真界内部的势力消长,并没有太多值得它们关注、用心的,只要有这样一个强者辈出,可以供种魔、他化的产出地存在,就足够了。”

    余慈听得有趣,换一个角度看,真界生灵倒像是让域外天魔放养一般,这里面的生态关系,还真值得做一番研究。

    不过,余慈还是关心更现实的东西:

    既然在此界没有核心利益,这头皮魔干嘛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甘冒奇险,在真界中从头再来?

    赵相山这一层身份不说,游仙沈梦得已经是与曲无劫同一时代的人物,再往前推呢?

    从这个角度说,因其身份的诡秘微妙,如此人物,着实是真界的“活字典”,上清覆灭之秘、无量虚空神主之秘、巫门之秘……许许多多的未解难题,都有可能从他嘴里抠出来。

    对此,余慈颇为期待,又对幻荣夫人讲:“还是要看你的手段……”

    幻荣夫人颔首答应,视线又往他指尖瞥去。

    刚刚就注意到了,那里正有一个古怪东西,如蛆虫也似,不辨头尾,往来爬行,只是余慈在指尖,凝出了一个水珠似的罩子,将其圈在其中,里面光怪陆离,细看去,仿佛是映着万般景色,十分奇妙。

    余慈见她视线,便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幻荣夫人没有即刻回应,仔细辨认了一番,方道:“此虫似非实物,而是念力所化?”

    余慈点头,但随即便道:“它多年来与我心内虚空精气浑化,倒也不再虚无不实。”

    “此乃外邪是也,且必为人造之物。”

    幻荣夫人非常肯定,作为魔门大宗师,她一眼就看出,此虫看上去一捻便死,然而绝非善类,也非自然长成之物,所以才特别关注。

    她更进一步猜测道:“不是邪物的本体,倒像是一缕分神所化,或是专为刺探之用。”

    余慈深有同感:“所以,我拿这玩意儿禁锢了它,里面乃是一个幻境,情形大约与心内虚空有七八分相像,也不知能不能瞒过。”

    “主上是怎么发现的?”

    “便是第一次无明火烧透心内虚空之时。至于何时进来,只有天知道了。”

    余慈略有些尴尬,不过更多的还是警惕。以前他修为境界不到,真着了道儿,也没有办法,但只要想一想,自己多年来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控之下,那感觉无论如何都很难愉悦得起来……

    他心中倒是有了几个猜测,但都没有确切的证据。将此事告知幻荣夫人,也是准备与她合力,找出一个“顺藤摸瓜”的办法来,不将那边找出并处置,便颇有些不能安寝之感。

    幻荣夫人也没有打包票,像此类邪物,源头太多太滥,又非常敏锐,也亏得余慈处置得当,如果真的一把火烧干净,就真要成一桩无头公案了。

    此时,外间忽有人来访,余慈让幻荣夫人再考虑一番,先从心内虚空出去。

    待他睁眼,便看见湖边小九信手拨动弓弦,将那张来历颇大的太昊摧城弓,弄得嗡嗡作响。

    到手已经两天了,还这么爱不释手,显然这件礼物,余慈是给对了。

    这张太昊摧城弓,是当日血府老祖放在一个血相傀儡手上,配合赤霄咒杀印,以为刺杀之用,若非余慈虚空神通造诣深厚,又出其不意,放出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将傀儡及时灭杀,说不定就要身受重伤。

    事后,这张宝弓被洗玉盟捞起,作为战利品送还。

    余慈从血府老祖处,得到了有关于这张宝弓的信息,洗去了里面的祭炼痕迹后,便当成礼物,给了小九。

    小姑娘的师承他心中有数,主要是驱役灵禽凶兽,最适合远战,有此弓在手,正是如虎添翼。当然,若能改进一下宝弓的祭炼方式,破解掉蓄力艰难的麻烦,就更理想了。

    余慈准备有空的时候,仔细研究一下。

    眼前,他还是要招呼客人。来的也是熟人,正是前两日帮他看顾叶池的骆玉娘。

第七十三章 试天魔法 嗅故人香(下)

    当日余慈在湖上激战,一度自顾不瑕,其间骆玉娘虽没能帮上忙,却将寒泉中的叶池、陆雅看顾得极好,余慈也是很感激的。

    见骆玉娘过来,余慈便在请她进宜水居,奉茶待客。

    不过,骆玉娘倒是爽利:“此来别无他意,只是代我师尊,邀请天君明晚过府一叙,引见几个朋友,不知天君能否拨冗前往。”

    “明天?”

    余慈微微一怔,薛平治的邀请,他肯定是要答应的,不过正好是和预定的行程冲突了。

    骆玉娘看出端倪,奇道:“天君明日不得闲?”

    “唔,前两日已经有约,不过应该占不了太多时间,不知平治元君定的是哪个时辰?”

    “不碍的,只要天君能到便好。”

    骆玉娘说得随意,余慈却不会等闲视之。毕竟在此时的洗玉湖上,能够争取的铁杆盟友,也就是这么几位了。

    他前几日越是高调,眼下越是谨慎周备。

    人心反噬之力,不可小觑,真以为凭借“万古云霄”就能横扫一切,说是头脑简单,都算客气。

    他现在无牵无挂,真要重立了上清宗,可就是竖了个靶子给人打,万不可能像如今这般行事了。

    所以,他没有直接与洗玉盟纠缠,而是把华夫人推出去顶缸,就是经营出一个缓冲地带。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要仔细观察,“万古云霄”前后,部分人态度、立场的变化。

    约在薛平治之前的那场,就是一个很好的参照。

    当苏双鹤再看到余慈的时候,感觉是非常复杂的。

    由于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万古云霄”对他的震动,要比其他人来得轻一些。

    可是,这丝毫没能缓解他身上的压力。

    最让人恼怒的是夏夫人,那妇人当真奸狡,竟然趁着高层会商之机,主动支持余慈,表明立场。

    就算那是秘密场合,以那妇人的心计,自然有千般手段,将信息透露给余慈,谋得好处,同时打压他这边的存在感。

    如此做法,逼得他在得知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再次邀请余慈过府赴宴。

    可是,只要余慈不是傻子,肯定要摆一摆姿态,使两边抬价——就算他一直揣的是“用一把就扔”的想法,绝不怕空口许诺,可这也凭添许多变数不是。

    让他闹心的则是天遁宗,当日战后,华夫人一番剖析,让天遁宗很是狼狈,既往的计划全部废掉不说,更是满天下寻找“泄密”的理由,甚至是怀疑到他头上,两边闹得很僵。

    烦心的还有翟雀儿那边,面对余慈展现出来的强势以及带来的变数,翟雀儿表现得实在太淡定,根本没有任何做出改变的想法,或者说,有改变也没有告之他的意思,让人莫名觉得心底发虚。

    此时此刻,苏双鹤仿佛是行至江心,上无所依、下有湍流、八面来风,进则可能灭顶,退亦可能溺亡,往来挣扎,十分难受。

    当然,就目前而言,给他最大压力的,还是余慈本人。

    所谓的压力,不只是余慈表现出来的强势和兴风作浪的能力。

    苏双鹤绝对不会忘记,在与赵相山隔着千里湖水“对峙”之时,余慈曾经明白表示,无极阁与离尘宗那个叫张衍的剑修失踪有关。

    如此说法,和真相也就是一层纸的距离。

    岂能不让他心下惴惴?

    这一场私宴,除了加深感情,将夏夫人的干扰消解掉,更重要就是试探风色。

    他想弄明白,在“收集剑修”之事上,余慈是否知情、知道多少、又隐瞒了多少。

    只是,余慈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容易看出来的,直到酒菜吃尽,上了茶点,苏双鹤都没能测出个虚实来。

    余慈则是挂念着后面还要赴约,再三告辞,苏双鹤无奈之下,只得起身相送。

    走在院中小径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由于酒宴上太过劳心费力,此时苏双鹤都有词穷之感,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余慈反借着这个机会,在探他的老底……

    正患得患失之际,忽觉得有异,只见余慈眉头皱起,正将视线投向远处回廊拐角处。那里正有声息传来,内容则有些敏感,之前苏双鹤心事太重,竟然没有注意到。

    用不到余慈如何如何,苏双鹤待听明白了内容,早是心头火发,骂一声“孽畜”,大步流星赶过去,几步就过了拐角,那边一个男子终于警觉,骇然松了正作恶的双手,却来不及有其他反应,已被苏双鹤劈头盖脸一耳刮子扇出丈外,半边脸的骨头都要酥了。

    “孽畜,你干得好事!”

    苏双鹤虽是痛骂那人,视线却盯着另外那个女子。

    女子着一身素淡裙装,楚楚动人,只是衣衫不整,脸色煞白,正是雪枝。

    看自家外室如此模样,苏双鹤心头更是火冒三丈,回头又一脚狠踹过去,直接将那人踢得口吐鲜血,一时半会都爬不起来。

    此时,余慈才走到近前,看现场乱成一团,苏双鹤杀意剧盛,目标却未必真对准地上那作恶之人,便是哼了一声:

    “雪枝夫人可无恙否?此乃何人,胆敢如此放肆!”

    其实余慈知道,此事乃是“家丑”,类似的话绝不应该由他这客人来讲,可就这一句,就能保住雪枝一条性命。

    果然,苏双鹤闻言忽地清醒过来,眼角抽搐一记,再看向雪枝之时,神色就阴晴不定。

    雪枝突遭此劫,正是心中惶恐之际,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这时候就算哭得梨花带雨,凄苦悲绝,也没有半点儿用处,因为苏双鹤根本不吃这一套!

    她只能是强按着翻滚的负面情绪,全力定住心神,将面上所有的表情变化尽都抹去,甚至微昂起头,盈盈如峭壁梅花,将临危不乱、奇崛独立的一面,尽可能地表现出来。

    这不是她的本来性情,却是苏双鹤最喜欢的那类。

    苏双鹤又是一怔,半晌,终于扭过脸去,盯死了那仍在吐血的修士。

    余慈也在看那人,还别说,看久了,还真有点儿眼熟……以前或是打过交道的。

    不过,最吸引他注意的,并非是那张似曾相识的脸,而是一缕极细极微,飘忽不定的香气。

    这才是让人忘不去的回忆……

    香气来自于雪枝身上,似乎寻常,然而也算是精通香料配制的余慈,却最终将视线投放到另一边,那**薰心之徒的身上。

第七十四章 奇香流转 湖上飞烟(上)

    苏双鹤自然不知道余慈心中所想,这种家丑,实在让他脸上无光,也想着尽快处置,当下切齿道:

    “苏启哲,你很好……”

    听苏双鹤指名道姓,再看对面刚抬起的额头上,那个非常醒目的“魂”字籀文,余慈终于记起,眼前狼狈不堪的男子是哪个。

    苏启哲,应该是苏双鹤的族侄,当年还在离尘宗的时候,曾在在离尘宗山门,有一面之缘,和于舟同辈。当时余慈是要叫师叔的,而如今,倒是与他族伯兄弟相称,整个地倒了过来。

    那时正值剑园事后,洗玉盟一批修士,往离尘宗拜访,余慈还与千山教的少教主夏伯阳、其跟班夏叔齐战过一场,后来这苏启哲赶到,打了一番圆场,其实是心存不善。

    在余慈的印象中,这家伙是个笑面虎,心机颇深,现在看来,倒是把他族叔的好色脾性继承了下来,连喜好的类型都极相似……

    只不过,这样恶形恶状,未免也太**份!

    余慈还注意到,苏启哲至今尚是步虚修为,就算不好跟他这样的特殊性况比对,但相较于各大宗门已成就长生的四代弟子,他这种“长辈”明显已经落后了。

    怪不得身上颇有些破败之气,这些年,心气恐怕不顺吧!

    余慈在琢磨苏启哲,苏启哲却没那个余裕顾得其他,吐着血向苏双鹤乞求:

    “大伯,是我的身子骨不争气……”

    不争气都这样了,要是争了气还了得?

    余慈心中冷嘿一声,哪知苏双鹤倒是接受了这种说法,痛骂道:“若非如此,早十年你都死透了……滚出去!”

    苏启哲抱头鼠窜,临出后院月门时,险些又跌了一跤。

    余慈观其背影,又是疑惑,又是感叹:这人恐怕已经是废了!可那香气……

    这边苏双鹤脸上讪讪,不想多说,却又必须给余慈解释:“让老弟看笑话了,我这侄儿,本来也算能入眼,可前些年修行出了岔子,受那七情倒错之苦,性发了,便不由本心,整个人差不多废了,我怜他早前也算有功,便养着他,哪知……嘿!”

    果然,里面还有些缘故。

    七情倒错?这不是与薛平治一样的症状吗?难道也是招惹了罗刹鬼王?

    但转念一想,也知道这等人物,未必能入得罗刹鬼王的法眼。

    究其原因,大约是心魔交缠之故,这些年大劫倾压,魔劫四起,不知有多少前途无量的修士,毁在上面,苏启哲也就是其中一位。

    但话又说回来,就算是七情倒错,若是心无邪念,焉能如此?

    若薛平治也像苏启哲一般,早就乱套了!

    余慈对那香气仍很在意。他移转视线,将回廊阴影中的雪枝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在雪枝和苏双鹤都有些不太自然的时候,叹了口气:

    “遇到这种事情,只能说触了霉运,雪枝夫人不妨出去散散心……”

    说话半截又转向苏双鹤:“雪枝夫人和冷烟向来是有说不完的话,分别这几日,那边也很想念的。”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虽不好细究苏双鹤心中是怎么个想法,且他脸上表情也煞是古怪,但最后还是应承下来。

    至此,余慈无心久待,苏双鹤也没脸再留客,两边就行礼告辞。

    余慈飞至湖上,回头往苏双鹤院中望去,昏蒙夜色中,这个位置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之前刻意记忆的香气印象,依旧如在鼻端。

    就像之前苏双鹤、苏启哲、雪枝三人复杂的关系一样,引起余慈关注的香气,也是绕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圈子”,才最终在雪枝身上呈现出来——如果余慈的猜测没有错误的话。

    之所以认定那香气非是雪枝所有,是因为香气本身,就是一处特殊的印记,内蕴着非常复杂而又特殊的信息,只有精通此道,且又切实接触过的,才有可能辨识出来。

    余慈又往下一个约谈的地点飞去,但一路上,他几乎把所有的心力,都用在回溯香气源流之上。

    这种手法,应该是“授粉种香”之术。

    曾经属于灵犀散人的记忆里,有这方面的知识。究其原理,就是施术者将某种特殊香料安放在“中间人”身上,将其视为传播花粉的蜂蝶之属,直到遇到符合条件的“目标”,才洒播下去,在目标身上生就独特的香气。

    在“中间人”身上的时候,由于条件不符,香气内敛不发,客观上起到了甄别的作用。

    像灵犀散人那种级别的调香师,经常在人流密集区域,用这种方式大量传播“花粉”,寻人定位——由于香料是自己配制,旁人根本无从判断,非常隐秘而便利。

    但一切的前提是,必须要对目标有相当的了解,掌握气机气息等特质。

    可就余慈所见,里面的流程,似乎有些变动。

    施术人分明是有意将更多的手段,运用到“中间人”,也就是苏启哲身上。

    就余慈估计,施术人应该非常了解苏启哲目前“七情倒错”的状态,故而在其身上设了一个巧妙的机关,即是随苏启哲心头欲念高炽,这才有“授粉”之举。

    这样,施术人就在限定“目标”的同时,也将“中间人”的身份固化下来,使得余慈这样的“有心人”更容易追溯源头。

    唔……还有一点,苏双鹤这家伙,也算是花中老手,对女人香应该比较敏感,之前那特殊的香气,世间罕有,记得当初他只嗅过一回,印象就一直延续到今日。

    怎么说那家伙也是大劫法宗师的级数,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难道真是让怒火冲昏了头?

    想到这里,余慈忽地警醒:

    难道香气也挑人?

    余慈当然知道,人与人的嗅觉灵敏度是完全不同的,像他天生就有一个好鼻子,对气味非常敏感,但有的人则非常迟钝。

    对于那些手段高超的调香师来说,调配出一种只让特定人群、特定人物嗅到的香气;或者更准确地讲,让某种香气在某个条件、某个阶段只让特定人群、特定人物嗅到,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真是如此,里面的信息量就更大了。

第七十四章 奇香流转 湖上飞烟(中)

    余慈又停下身来,他发现,不尽快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心里头就不舒服。

    尤其是那香气之后,所对应的故人,用这种方式做事,现在的状态怎么想都很是诡秘。

    他闭上眼睛,投影到承启天,同时从记忆中抽取了几个片断,与香气的印记混化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

    此时,幻荣夫人受他之命,从万魔池中飞腾上来,目睹了形象塑造的全过程。

    云楼树下,就此呈现出一个女子身影,其光头缁衣,是东方修行界非常少见比丘尼打扮,但很快其身外云气如烟,掩去朴实外袍,生就华彩霓裳,飘带飞舞,不类凡俗。

    最让人惊奇的在于,虽是余慈意念凝成的虚影,可她立在树下,莫名竟是芬芳动人,动人心魂。

    定力稍逊的虚生不自觉睁开眼睛,见则讶然:

    “妙相法师?”

    “妙相?”

    幻荣夫人莫名觉得此名耳熟,搜检一番记忆,便记起来,这不是飞魂城主幽灿的下堂妻么?

    在魔门西宗的情报里,有相关的信息,不过更详细的情报,还是这些年,她通过神主网络与寇楮等人交流时,听说的那些。

    此女曾在北荒和余慈有过一番“交往”,还借余慈之力,练就“天人”之法,后来却是投到了大黑天佛母菩萨座下。

    这些年,已经和余慈断了联系吧?

    幻荣夫人瞥了眼余慈,见他正专注于妙相形象的细化,觉得好生奇怪。正要相询,却听余慈向虚生问起:

    “你也和她打过交道,觉得我所造之像如何?”

    虚生对余慈也没什么好伪饰的,老老实实答道:“形神兼备,只不过,总觉得还差一些,具体在哪儿,我说不好。”

    余慈点头认可:“是香气,那香气实是我造不出来的……”

    在心内虚空中,余慈几可称为是无所不能的神祇,且作为一个还算合格的调香师,在目前境界下,世间也少有他造不出的香料,但他也有自知之明,有一种香料,是他确实无法制造,也难以呈现在心内虚空中的。

    那便是妙相以《未来星宿劫经》为根本,化出的“飞天”所独有的异香。其香泽流动,自成烟气、华裳等等异相,这种香气,是特殊心法、体质独有的造物,让人一嗅难忘,

    除非余慈将《未来星宿劫经》彻底解析明白,否则,还真的弄不出来。

    可是,之前在苏双鹤庭院中,在雪枝身上,他嗅到的就是此类香气,若闭上眼睛,简直就要以为是妙相站在边上。

    正因为知道不合理,余慈才多用了一番心思,发现了苏启哲身上的异状。

    听幻荣夫人问起缘由,余慈也不忙着解释,示意稍待。

    片刻之后,云楼树下,忽地又有人跨空而来,却是先被面貌大异的环境给惊了一下,随即就屈膝跪地,恭恭敬敬向余慈行礼:

    “婢子幽蕊,见过主上。”

    来者正是已成为灵巫的幽蕊,也只有她,才有随时以真身进出心内虚空的能耐——当然,必须是在余慈的允许下。

    此时的幽蕊,已经是真界名头最响亮的灵巫之一,在世间行走时,多有神异。

    只不过,出于谨慎考虑,她对一切涉及神主大能之事,都尽可能不沾手,更多是和一些有志于神主之途、或者是那些以“旁门左道”成就所谓“神明”的人物往来,层次就显得比另一位知名灵巫,也是余慈的故旧慕容轻烟低了些,在评价上,落了下风。

    除此以外,她还是余慈那日渐破败的神主网络的日常“管理者”,利用这一点,除了仍在闭目修行的血府老祖以外,和幻荣夫人、虚生都有过一些交流,几人并不陌生,见面点头示意便好。

    待幽蕊起身,余慈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介绍一下,他说得清楚分明,又有了大概的思路,幻荣夫人和幽蕊当即明白过来。

    前者便道:“主上的意思,是这位妙相法师,通过香气,向外界传递什么信息?而信息的关键,是在苏启哲身上?”

    余慈点头:“也可能苏启哲只是个介入点……”

    幻荣夫人不再说话,只是仔细打量余慈所塑的妙相形象,若有所思。

    余慈则问幽蕊:“当前最紧要的,还是和妙相取得联系……你不是一直和她有交流吗?”

    就余慈所知,至少在东华山之事前,幽蕊一直通过灵巫之法,和妙相保持着固定联络,大约是半年一次,也是收集情报之用。

    幽蕊有些惶恐:“婢子不敢欺瞒,其实在东华山之事前夕,也就是论剑轩攻破东华宫之后那段时节,便听妙相讲起,要闭关数载,参悟经义,此后就再无联络……”

    “哦,是这样。”

    余慈并不生气,修行就是如此,闭关是最平常的事儿,动辙数载,随着修为境界提升,时间只会越来越长。像他这样的异数,也有前后两次均超过十年的“强行闭关”,这也是积厚底蕴的一种方式,如若不然,一直在外飘泊,也不可能数十载便达到目前的水准。

    “虽说以前的联络渠道不成,这事儿你还要担起来,试试飞魂城内部的渠道,多在苏启哲身上用点儿心……此次碧霄清谈之前,我听到初步的结果。”

    眼下距离碧霄清谈只有四日时间,时间很紧迫了,幽蕊不敢讨价还价,唯有应喏而已。

    此事由不得余慈不重视,涉及到妙相,肯定是大黑天那边要有所作为。

    自与罗刹鬼王一战后,他再没有那边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条线索,又岂能轻易放过?

    此时,幻荣夫人道:“妙相此人,在西支的情报中,并无特别出彩的地方,只是作为幽灿的发妻存在,不过,她的俗家姓氏,主上不可不知。”

    “嗯?莫不是……”

    幻荣夫人视线转向幽蕊:“记得她姓苏?”

    幽蕊在旁确认并补充:“确实是苏氏女子,和苏双鹤已出了五服,但和苏启哲关系较近,苏启哲要叫她一声姑姑。”

第七十四章 奇香流转 湖上飞烟(下)

    余慈也是沉吟。

    他倒不知,妙相和苏双鹤,或者说是和苏双鹤背后的家族,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以苏启哲的状态,近年来很难出远门,由此或可证明,妙相已经到了北地三湖。以她的特殊身份,还有大黑天的重视程度,下步棋落在飞魂城、落在苏双鹤这边的可能性非常大。

    怎么那家伙,突地成了个热饽饽?

    余慈又想到:巫门向以血脉为重,许多神通法力,都是通过血脉继承。血脉关系,肯定是内部最重要、最关键的联系之一。

    如今巫门衰落,许多名噪一时的大巫血脉,都湮灭在时光中。包括千山教在内,真正的顶级大巫血脉,目前也只剩下幽、苏、夏、唐四家而已。

    也因为如此,各家通婚,早成常态,关系更是一团乱麻。

    里面具体的势力消长,就像大家族里的那些腌臜事一般,不是当事人,谁都说不清。

    可经由幻荣夫人的提醒,余慈却是有了灵感:

    既然是要在巫门内部行事,最有效的,不就是在血脉上做文章吗?

    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思路,只不过,具体的情况,还要由幽蕊做一些侦测和评估。

    余慈是带着满腹疑问,来到与薛平治居所之外湖面上的。

    如今千头万绪,手下渐多,他也知道,一些事情安排下去,记得及时调度、决策便好。事事亲历亲为,一层层吃透因果环节,就是神主大能,到最后恐怕也要吃不消。

    今夜与薛平治商谈,就算已经有良好的基础,也不可等闲视之。

    毕竟,罗刹鬼王和大黑天佛母菩萨两家合力,与他几可说是不死不休。

    如今,她们分明已经把手伸到了北地三湖,这给了余慈极大的压力。

    说自私点儿,就算让翟雀儿等大小魔头得了逞,也万万不能让那两位如愿。

    作为最可能、也最坚定的盟友候选,薛平治这边,是无论如何,都要争取拿下。

    嗯,反过来看,薛平治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但愿吧……

    余慈光明正大而来,里面自然也是早早得到了消息。他人还在湖面上,前方就是孤舟灯火,破开芦苇荡,悠然而来,船尾控舟的正是骆玉娘。

    显而易见,这还是“仙引灯”的路数,以体现主家对客人的重视。

    余慈收拾心情,正待飞下与她相见,意外却听骆玉娘笑道:

    “且住!”

    “嗯?”

    余慈给弄得微怔,却听欸乃一声,同样是一舟、一灯、一人,划开水波,自芦苇荡中驶出,与骆玉娘并排而立。

    操舟那人,同样是位女修,背子束裙,懒懒挽髻,一身闲淡打扮,便如在湖上游玩的哪家娘子,中途遇友,兴起而至,笑盈盈看过来。

    飘在湖上的灯火,在她笑容里莫名就是黯淡,便是一旁自有独特硬朗气度的骆玉娘,似乎都有些失色。

    似曾相识的绝美容色,让余慈一下子愣着,只在耳畔听闻骆玉娘笑道:

    “两边都在,天君选哪个?”

    总算余慈心志过关,很快回神,见骆玉娘戏谑之意甚重,心里倒是愈见轻松。

    今夜的商谈,虽是随着那位故旧美人儿的到来,陡然复杂起来,可他还是很喜欢这般赴约遇友的情境,让他几日来时刻紧绷的心弦略略放松,脑子也变得更加灵活。

    余慈哈哈一笑,已有了定计,径直落在骆玉娘……旁边那条船上。

    随即,他抱拳施礼,慨然道:“止心观外一别,四十载流年偷换,故人依旧当年颜色,实乃不胜之喜……慕容师姐,别来无恙?”

    是的,与他不过数尺之隔的绝色佳人,正是当世第一灵巫,有“洗玉飞烟”之称的慕容轻烟!

    这位女修身世复杂,为人也观之不透,和余慈却也算某种意义上的生死交情,突见故人,余慈心中不免一番惊喜。

    虽说严格意义上讲,他和慕容轻烟已经不是首度“重逢”了,甚至说,彼此之间的“交流”和“碰撞”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慕容轻烟却不知他心里的想法,投过来的视线,依稀也有些感慨,但很快就被那浮云变幻般的迷离色彩所遮掩,她莞尔笑道:

    “修行中人,三四十年岁月也不算什么,倒是余师弟在短短数十年间,鹏程万里,一飞冲天,才真正可喜可贺!你我初见于南霜湖,深不过十余丈,而今再见之洗玉湖,却难测其底,师弟在这三四十年间,或与此相类?”

    正如余慈记忆中那样,慕容轻烟美色天成,后天更练就多变气质,仪态万方,只要她愿意,定然能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一旁的骆玉娘又是着恼,又是奇怪:“这是什么道理?我还以为天君要脚踏两条船呢?”

    来不及细想骆玉娘话中是否另有深意,余慈又是一笑:“骆道友说哪里话来?我之所以到慕容师姐这边,他乡遇故知是其一;这第二么,也是客随主便……”

    “慢来,什么客随主便?”

    “难道不是吗?元君请两位同来,其意明确,正是要告知,今晚上除我以外,还有别的客人。慕容师姐是一位,另一位让我猜猜……莫不是夏夫人到了?”

    骆玉娘和慕容轻烟相视一笑,余慈便知自己猜测无误。

    能在薛平治处,见到夏夫人,不算是什么特别意外的情况。

    作为非洗玉盟的势力,要在碧霄清谈上争夺一处虚空世界,薛平治定然要交接外援,而之前不管是华夫人还是余慈,都是未定之数,她又岂能没有别的依仗?

    薛平治一步到位,与碧霄清谈上最具掌控力的人物牵上了线,也是她的本事。

    其实,余慈早先已经得到过相关情报,如今只是进一步确认而已。

    倒是他心中颇有些微妙:

    唔,刚赴了苏双鹤的宴请,如今又与夏夫人见面,这种“左右逢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

    他又该怎样去利用这种形势呢?

    在余慈思虑之时,慕容轻烟和骆玉娘引棹回舟,齐齐没入芦苇荡中。

    错乱的光影中,余慈听得身后女子轻柔呼吸,本想说话,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第七十五章 两对异同 星界之辨

    看到慕容轻烟,余慈自然会用同为灵巫的幽蕊和她比较。

    这些年来,余慈对幽蕊做事的水平也是认可的。

    他多年来从没有认真经营过神主网络,未免就有些破败,尤其是随着部分信众寿元已尽,其实网络每年都在萎缩。

    那些名为“信众”,实则大半都是“天魔眷属”的成员们,很多时候,都会忘记这个身份,这个网络,其“虔诚”之心,可想而知。

    也就是幽蕊,凭借着灵巫秘术,彼此沟通,借助幻荣夫人、小五等大能的力量,挑拣有潜力的目标,显化神迹,加以“培育”。

    几十年来,不敢说成果斐然,也有七八个修士从还丹进入到步虚境界,成为信众里的中坚力量,整体上的信力供给也因此没有特别明显的下滑。

    这其中固然有幽蕊受“本职”边缘化的紧迫感驱使,但成绩就是成绩,余慈还是满意的。

    更何况,最近这几年,幽蕊在北地三湖声名鹊起,影响力已经辐射到飞魂城、千山教那边,似乎飞魂城内部,一些忠于幽灿的老臣子,都发出了“迎回蕊娘子”的呼声,使余慈介入飞魂城内部,施加影响成为可能。

    幽蕊已如此,世人评价更在她之上的慕容轻烟,似乎能力还要更强。

    特别是慕容轻烟的心志之坚定,心机之渊深,绝非此时的幽蕊所能企及。

    在幽蕊需要用“灵巫”的身份来乞命的时候,慕容轻烟则是利用此等身份,从容周旋于各路强人之间。

    其独立之姿,是由内而外,透发出来。

    至少,余慈觉得是这样。

    虽然慕容轻烟与夏夫人是干亲关系,也曾代表飞魂城,做一些“沟通交涉”工作,可自家的意绪、倾向,都掩饰得很好,很像一个专职的“调解人”,不特意为哪边服务。

    如果日后余慈真想通过幽蕊对飞魂城施加影响,是否会由此而省去一层麻烦?

    嘿嘿,他未免太想当然了些……

    不说说远的,就在近前,这一位恐怕也不好打发!

    就在略有些纷乱的思绪中,小舟穿过芦苇荡,来到了幻荣夫人的居处。

    以幻荣夫人贯来脾性,此地果然是一处极奢华的园子,夜色中遥看,飞檐斗拱,精舍回廊,假山流水,在灯火通明中,仿佛不夜城一般。比之华夫人的莲花池,并不稍逊。

    而此时,薛平治也如当日在莲花池一般,站在码头之上相迎,与那时不同的是,还有一位女修,与她并排而立,高髻如云,金环相扣,乌袍罩体,衣饰与常人不同,然而光泽玉润,雍容华艳,与“平治元君”相比,风采神韵,丝毫不逊。

    毫无疑问,那是夏夫人。

    余慈方一弃舟登岸,薛平治引那雍容女修上前,为二人介绍,果然没有任何意外。

    “夏夫人!”

    “渊虚天君!”

    二人互致礼仪,还没说几句客套话,便给薛平治插进话来:

    “都不是俗人,何必做这些俗态!”

    说着,她一边一个,携手往正堂去了。

    余慈微愕,虽是表情一贯不甚明显,可能感觉到,薛平治今天心情很好,以至于都有些失态,也不知是否有“七情倒错”在里面煽风点火。

    不过还好,就是有,从他的感应看,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到正堂中,慕容轻烟和骆玉娘却没有跟进来,也不知是何故。

    宾主落座已毕,薛平治便对余慈讲:“我让玉娘请道友到府叙事,却瞒了夏夫人这一节,虽是刻意,却无恶意,道友莫怪。”

    余慈哑然失笑:“原来元君亦不能免俗,此乃小事,何须多言?”

    哪知他话音方落,另一边夏夫人却突然道:

    “不怕天君怪罪,妾身今夜,却是专为大事而来。”

    余慈移转视线,与夏夫人眸光对上,眉心竟是微微一跳。

    对这位真界知名的女修,任是谁都在心中有一个概略的印象,但真正见了,余慈仍要赞叹一声,名实相符。不过,对余慈来说,还要多一点别的东西……

    果然是有点儿相像!

    余慈心中所指的,正是雪枝。

    一位是飞魂城现今实际上的掌权人,一位是城中大巫的外室,二人不只是形貌轮廓,便是眉眼间的风韵,都有那么一点儿相同的味道。

    当然了,余慈也看出二女间最大的不同,也是夏夫人给他的最深刻印象所在。

    此女眼眸灼然明亮,不偏不移。显出其坚若磐石的强大内心。而言谈中目的明确,有一种由衷而发的自信风采,更令人心折,也给人不小的压力。

    虽以其华美风姿做了修饰,掩去了棱角,仍很难让人去考虑触犯她的意志、改变她的想法。

    相比之下,雪枝有其风姿韵味,甚至也在模仿其坚定奇倔的一面,内里却实在是虚弱得很。

    对那些别有所图的人而言,只要是看透了雪枝内在,自然就想打破了、再狠狠揉捏一番,反正是“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可若要把类似的心思动在夏夫人身上,十有**是要崩掉牙的。

    便在余慈心里做比较的时候,忽又是一怔。

    室内空间毕竟较外面狭小,空气流动有序,也因为如此两位绝色佳人身上品流绝高的幽香,以及室内燃起的香料混染一起,沁入鼻端,较外间鲜明许多。

    在余慈鼻端里,复杂无形的香气,其实是层次分明,源头清晰。

    他甚至能嗅出来,何为衣裙上的薰香,何为自然而发的体香。

    常规情况下,仔细琢磨这事儿,未免太**份,也可能引起两位修为境界极高女修的感应。

    可眼下,余慈却忍不住分了相当的心思在上面。

    只因为,在这五六种香气之中,他又发现了那一道熟悉、动人,却又绝不应该出现在此的奇香。

    相较于雪枝,香气的浓度已经微弱不堪,也许再过一两日,就要自然消散。

    至于其源头,正是夏夫人!

    余慈视线垂下,心中沉吟:这是否就是说,前些时日,苏启哲曾经与夏夫人碰过面?

    其二人同属飞魂城,乍想来,见一面也没什么。

    可以苏启哲此时的身份,何德何能,可贴近到“将香气转移到夏夫人身上”的那种“距离”?

    夏夫人见余慈沉吟不语,怎么也不会想到,对方是在琢磨她身上的香气。微笑间,她非常爽朗直接地切入主题。

    “今日请天君到此,实是要就四日后,碧霄清谈所涉几处虚空世界的归属趋向,与天君商讨,听取天君的意见。”

    余慈闻言,即刻回神,暂时放下“香气”上的疑问,将精力全盘转移过来。

    这确实是大事。

    本来应该在碧霄清谈上才涉及的事项,提前拿出来商议,完全不值得奇怪。

    这应该算是事先的协调,是做好利益分配的必然环节。否则,各宗、各势力符修实力相去甚远,真要有“贪得无厌”的引发了众怒,召开这个碧霄清谈,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利益永远是“圈子”的利益。

    也就是余慈拥有了这份儿实力和地位,通过一轮“万古云霄”的无上神通,搅动洗玉湖上下,硬生生打进“圈子”里去,才有了这份参与“协调”的资格。

    否则,至多也就是事先得到一些风声或暗示,弄得几分不知真假的默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明白白,敞敞亮亮。

    只听夏夫人道:“早先听闻,天君在碧霄清谈上,对‘死星’势在必得?”

    余慈也不遮掩:“正是如此。”

    “除此以外呢?”

    “暂时也没什么兴趣。”

    夏夫人闻言便笑:“这便好办了……之前平治元君则是指明了‘飞瀑界’,如此再算上各家必争之地的‘太始星’,今夜我们便只划定这三处罢。”

    余慈眉头又是一跳,转而目示薛平治,后者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躁”是没有的,就是心里头奇怪。

    虽说是“协调”,可夏夫人说话的口吻,当真是不见外啊。

    这话由薛平治来讲,勉强说得过去,毕竟现在她是“中轴”,余慈和夏夫人是通过她才有了进一步接触。

    可夏夫人这样说,大有“爱屋及乌”之意,态度就太亲近了。尤其她说起那什么“飞瀑界”、“太始星”,随意自然,完全就是将其与“死星”绑在一起,彻头彻尾是“盟友”的态度。

    夏夫人就这么肯定,能够和他这边联手?

    还是说……居中的薛平治,“误导”了什么?

    目光再往薛平治那边一瞥,余慈决定看在叶缤的份儿上,按兵不动,且看这二位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和打算。

    见余慈没有提出异议,夏夫人微笑续道:“死星规模较小,灵气稀薄,只可为临时落脚点,不可为长留之地。且既为上清旧物,洗玉盟中,绝无与天君相争者……然而,世上总有一些不知轻重高低的,就需要天君打发了。”

    余慈颔首:“这个我懂。”

    夏夫人此时讲的,毫无疑问也是洗玉盟的意思。

    这同样是当日“刺杀事件”的余波影响。

    大概是为了安抚,在“死星”这处虚空世界中,洗玉盟内部已经达成协议,不会再有哪个不开眼的宗门势力和他争,就算有,洗玉盟高层会让那边知道该怎么做人!

    不过,北地三湖乃是修行圣地,强者辈出,也确实可能有像谷梁老祖那般散修强人,未必真的怕他。所以夏夫人也不能话说得太死,留出了转圜的余地。

    夏夫人又进一步道:“碧霄清谈在即,天君是否还要去看一看?”

    “嗯?”

    余慈一怔就明白过来,这是验货吗?

    一旁薛平治倒是开了口:“距离倒也不甚远,此一原生星辰,别的也就罢了,就是这一处虚空甬道开得最妙。”

    夏夫人随声附和:“正是如此……只是天君或许要在这里花一番心思。”

    听她后半截话音转折,余慈呵呵一笑,没有多说。

    这一点他又如何不知?

    如果不是从上清遗脉的视角去看,碧霄清谈涉及的这几处虚空世界中,“死星”本身的价值,可以说是倒数的。

    没有资源、元气匮乏、环境恶劣,就算是步虚境界的修士过去,最多支撑三五个月,就要逃回来。

    可就是这样一处贫瘠之地,如果没有“刺杀事件”这一出,就算余慈亮出渊虚天君的名头,照样有大批强劲的对手,与他争抢。

    只因为,“死星”最大的用途不在其自身,而在其“位置”。

    在域外世界中,它作为支点,撑开了一处远离真界的陌生星域,对修士而言,这就是茫茫大海中的孤岛和灯塔,是冒险征途的起点,也是无限可能的发端。

    而在真界内部,死星的位置同样重要。

    它与真界虚空甬道的出入口,就在洗玉湖外围,向北不超过四千里的一处废弃陆上矿区中。

    对长生真人而言,一个多时辰就是个来回。

    太便捷了!

    想想看,真要在域外星空的冒险中,出点儿什么意外,拖命而逃,挣扎着回来,寻求救治。究竟是距离繁华区域近在咫尺的好呢?还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好呢?

    其实,如果有可能,各路修士更希望将虚空世界的入口留在洗玉湖上,可惜,层层秘阵包裹的洗玉湖范围内,不可能出现任何虚空世界的出入口——也许除了那一处至今难测的深水世界。

    就现实而言,可以说,几乎没有比这种距离更让人振奋的了。

    当年上清宗凭借这个死星,每年只收过路费就收得手软,后来上清宗破灭,入口在禁制下湮没无踪,直到天地大劫冲垮了禁制,方又重现。

    这段时间,不少人都前去“观光”,以此为跳板,到域外修行,洗玉盟虽有管制,但并不甚严,如果期间易手,处理起来也要谨慎,否则说不定就会酿几个乱子。

    余慈知道里面还有许多问题,需要挨个儿解决,夏夫人提醒到这份儿上,他也要承情的。回头,也要幻荣夫人给参谋一下……

    便在他思虑之时,夏夫人又和薛平治讨论起了飞瀑界。

    和“重名轻利”的余慈不同,薛平治可是早早就往那一界实地勘验过了,对里面各种情况,都非常熟悉,余慈在旁边听着也插不上话,便结合碧霄玉册上有关的介绍,仔细倾听,也算做一番了解。

    能够让一向眼高于顶的薛平治感兴趣,飞瀑界自有其价值所在。

    余慈虽从碧霄玉册上看过一些资料,但可想而知,那上面不会真有正指向核心的信息。

    目前,他只知道那一界不算太大,至少比起真界来,非常小。

    其外就像一艘狭长的船,“船头”到“船尾”,也就是一界最长间距不过七千万里,两侧“船舷”之间距离只有**百万里,一界深度则有百万里左右。

    其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四面有一种烟气,从半天垂落,形如飞瀑,与真界东极天柱附近的环境很相似,乃是此界自有元气与域外虚空相激形成的产物,飞瀑界也由此而得名。

    从宏观的视角看,这样的虚空世界,非常漂亮、独特,但这显然不是薛平治感兴趣、并且急需获取的理由。

    余慈就听到夏夫人讲:

    “此界往好了说,等于是另一个真界——当然,是大破灭后的真界!但往差了说,已经孤悬不知多少劫,谁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少时间。见微知著,飞瀑界的今日,未尝不是真界的明日。”

    夏夫人忽有慨叹,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见薛平治和余慈都拿眼看来,便哑然笑道:

    “是我说差了。由于大破灭之故,飞瀑界稳定性差,不过,若能做一番经营,不说天长地久,支撑十劫以上的时光,绝无问题。且因生灵稀少,并没有域外天魔侵扰,元气充沛,闭关修行虽不是最好,避劫祛灾、静养休憩,却是一等一的。

    “各宗所能争取的额度有限,那些拥有上进心的宗门,十有**不会选择此地,可是总有一些人,苦灾劫久矣,能得一喘息之地,就算永不归来,也未尝不可。因此,就算有飞魂城可以挡下一批,也不见得能保万全,元君要做好准备。”

    薛平治神色不动,又恢复到素来的姿态中,只是纤长的手指慢慢把玩酒杯,心中定然也在思量。

    夏夫人又道:“至于飞魂城,要争的无疑就是太始星。星、界有别,往往是‘星’不如‘界’,可这颗星辰,实是第一等的原生妙地,钟宇宙之毓秀,为上佳参悟之所。

    “坦白讲,要争取,很难!清虚道德宗、四明宗、包括南国那些玄门宗派,都很感兴趣,为此,已经画皮托壳,想要插队进来,而在会上就是联手,也不奇怪……”

    余慈有些尴尬,越到后面,他越听不懂。

    到长生真人的境界,都没有进入到九天外域修行,余慈不敢说是此界独一份儿,却也是凤毛麟角。

    他对域外世界的了解,还是有些匮乏了。

    尤其是那个“星界之别”,能够感觉,里面应该是有一整套体系,涉及域外世界的环境根基,他却没有半点儿概念。

    其实,这些在元始魔主强行注入的海量信息中,应该都有才对。他竟然全无印象,或许是涉及外域天魔根本,在“整理”时,往往都归入了“敏感”和“危险”的分类,在彻底解析之前,谨慎封印,准备随着修为境界的提升,再慢慢解开。

    眼下也容不得他再去询问,还好,他现在还有别的信息渠道,动念间,幻荣夫人便与他心神相通。

    待将这边的情况了解清楚,幻荣夫人就哑然失笑:

    “以主上如今地位,幸亏没问旁人,否则遗人笑柄都是好的,像夏、薛之辈,怕是当即便要拆穿‘后圣’的神位!别人不知,后圣这等已成神主的大能,又岂能不知?”

    听你说话,好像我不是神主似的。

    余慈心里闷哼一声,却还是要听着,看幻荣夫人是否能说出花来!

    “星、界之别,最是简单。主上定是没有亲临外域,见那诸天星辰本相,但凡是体积、重量到了一定阶段,必然是如圆珠弹丸,罕有例外,此乃天成法度,千万劫盘转而成。

    “然而各处虚空世界,如真界形如碟、飞瀑界形如舟,其余有叠之者、有负之者、有悬而不动者、有游而不息者,千姿百态,无有穷尽。以上种种,便不是天成之物,而是由某位大能自虚无之中,硬生生造出来,所以……

    “星者,天地宇宙自然之法所成者也;界者,万物灵长智慧通达之辈所成者也!星界之分,就在其中了。”

    余慈听得半晌没言语,从幻荣夫人的描述中,他分明看到了一个深邃宏远,多姿多彩的大世界,那已经超出了他既往经验的推衍范围。

    片刻之后,他想起一事:“那么说来,巫门的传说……”

    “可是巫神九变?”

    幻荣夫人笑道:“这倒是有据可查的。最通行的说法是,太古之时,巫神为参悟终极妙诣,便以自身所得,排布日月,接引星辰,创立一界,即为真界前身。这期间,巫神共有九次大的突破,每次突破,都使得真界面目焕然一新,不断接近圆满之境。只是……”

    “只是?”

    “只是巫神终究还是欠缺了什么关键,第九变未成,已气力不继,只能祈祷求助,借佛祖、道尊之力,才最终造出堪称完美的世界,一界生灵均受益匪浅,也由此在巫门之法,还传下了两家道统。”

    余慈已将外间的事情给忘了,听得专注无比,也颇有不解之处。

    “这岂不就是说,巫神便是创世之祖?”

    “可以这么说。不过,他只算是做了‘画龙’之事,‘点睛’之笔终究还是假手于人。也正因为如此,巫神虽是得了大造化,从真界之中,得到了所谓‘终极’之秘,却也因此引发反噬,最终为曲无劫等一干剑修所斩,永眠不醒……此事算是巫门丑事,可不适合在夏夫人面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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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洗玉法度 不言而明

    “嗯?”

    余慈初时不知为何牵扯到夏夫人,既而猛醒,往前看时,只见夏夫人明眸投注,朱唇启合,正与他说话。

    刚刚得闻秘辛,他是彻底走了神。

    也是他太久没说话了,夏夫人或是怕冷落了他,就问道:“道友以为,谋取这一星一界,尚可为否?”

    这是要他表态吗?

    余慈不急着开口,也学薛平治,拿起案上酒杯,在指间把玩,趁机思虑这两位在虚空世界上的“要求”。

    夏夫人目的,似乎是最容易猜。

    就目前而言,虽还不是太明白“太始星”珍贵在哪儿,可既然是诸宗争夺之地,就是一种战略资源,更是某种象征。

    不争?别人反而要置疑飞魂城的家底了。至于争不争得到、用没用心、出不出代价,那是另一回事。

    薛平治这边,争取飞瀑界,怎么看都有些夏夫人所言“避劫祛灾”的味道。

    不过,尚未言战,先找退路,还光明正大地呈现在他这个准盟友的眼前,何至于此?

    余慈目视薛平治,以她与罗刹鬼王的深仇大恨,当不至于为外物所拘。

    薛平治移目过来,眸中意绪微妙。

    到他们这个境界,只要乐意,心神交接,传递讯息,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就目前而言,薛平治也好,余慈也好,都不会向对方彻底打开心防,但最起码的情绪流向、意蕴所指,都没有问题。

    余慈似有所悟,记起初至洗玉湖时,和骆玉娘的交谈。

    或许,是要给徒儿留一条后路?

    若真是如此,越是争取,她的决绝之心越是强烈。

    对余慈来说,倒是“好事”了。

    另一方面,薛平治作为今日中轴,与两边关系的远近,还是她自己最为清楚,不知她是怎么对夏夫人描述这边关系的,目前看来,确有“误导”之嫌,以至于夏夫人有点儿一厢情愿。

    薛平治何曾对他说起过“飞瀑界”之事?

    两人间的关系还算亲近,那是有着共同的敌人罗刹鬼王,也有着共同的朋友叶缤。可具体的联手之议,还没涉及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呢,就算余慈想帮,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但在此时,是万万不能做“拆台”之事的,

    毕竟,通过薛平治的一番施为,夏夫人一方是“误导”,余慈一方是“了然”,做出的态度非常明确。

    薛平治对哪边更“亲近”些,一见可知。

    当余慈将一切都梳理清楚,就是哈哈一笑,直接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夫人这么说,可是勾起我的不平事了。”

    “哦?”

    夏夫人有点儿意外,明知可能是余慈转移视线,仍忍不住好奇:“不知天君因何不平?”

    “正是由夫人而起。”

    余慈放下酒杯,慨然叹息:“如今我上清一脉,人才凋零,更散入江海山野之间,只余下寥寥几位,撑起摊子。如今百废待兴,本想着竭尽全力,取回宗门所遗之物,便如‘死星’。哪知夫人的碧霄清谈,设出那等条规,初闻之时……嘿嘿,也不瞒两位,我可是当头一盆冷水浇下,糟心得很哪!”

    他这边话音方落,薛平治就是淡淡应和:“亦有同感。”

    转眼间,三人之间的话题,就给彻底掉转。

    或许,这也是薛平治更感兴趣的方向?

    夏夫人乌黑生光的眼眸在余、薛二人面上一扫,倒是更加确认了这两位的“密切联系”。

    她略一沉吟,便笑道:“让二位如此想法,是我的罪过——是我不曾将其中关节做分明。”

    听夏夫人的话音,里面似乎还有些学问?

    正要静听高论,哪知夏夫人却是笑吟吟地调侃:

    “不过,若公平地讲,也是元君孤高不与俗流、天君只顾回收宗门旧物,才未知觉……其实,这两日,各宗往来沟通,如我们这般的,着实不在少数。”

    余慈又与薛平治交换个眼神,开口道:

    “愿闻其详。”

    夏夫人明眸移转过来,就与他对视:“此规则中,限定各方争夺一处虚空世界时,每人只许出场一次,以规定的斗符法度,五局三胜,才算赢取……除此以外,可是再没有任何限制。”

    “嗯?”

    余慈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一时还想不太分明。

    只听夏夫人续道:“设立此项规则,人们乍一看,或是认为,只有那些大宗大派,才能派出五个精通符法的修士,那些虚空世界,其实就是大宗的囊中之物,其实并非如此。

    “清虚道德宗虽是玄门,却崇尚清净无为、古朴原初之道,不以符法见长;四明宗元气大伤,休养生息尚嫌不足;浩然宗以儒为宗,对符法可谓是一窍不通;飞魂城这里……两位也知究竟,很难合力派出人手。细算来,哪个都难说有十成把握。若真有个万一,竹篮打水,又让各宗如何自处?”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选择“分云斗符”这样一种形式?

    余慈听夏夫人进一步解释:“实力较强的宗门,或能找出五位真人符修,可小劫法呢?大劫法呢?也许天底下除了八景宫,再没有人能做到。

    “可若是在规则之中,流动起来。或两三宗门、或四五宗门,合力谋取;也可以东许一家,西许一家,全面开花。这样的话,虽不能独占,却总能从中分润一部分。那时,七处虚空世界,便不是一宗一门之独据,而是十几家、数十家宗门所共有……妾身以为,此为上善之法。”

    余慈听得哑然。

    若真如夏夫人所说,碧霄清谈上,可是好一场乱战!

    可能前一次还是盟友,接下来就是对头,而且场场都是最顶尖符修的碰撞,一举将“分云斗符”的把戏,推至让人瞠目结舌的层次和境界。

    这场面乱是乱了,但正因为其乱,针锋相对的少了,切磋的意味儿却多了,氛围应该更加有趣才对!

    作为半个符修,畅想那日情形,余慈都觉得心潮涌动,手痒难耐。

    他对夏夫人当真是生出了佩服之意,原来还可以这么来!

    嗯,再深想一层,如此氛围,大概只会出现在洗玉盟内部,若像海商会、南天三玄门那样借壳过来抢食吃的,千辛万苦凑起了天风散人、乔休真君之类的符修法高人,可转眼一看,对面全都是大劫法宗师级数的大能……

    十有**,要把脸给丢光!

    这就是洗玉盟的排外力量——远比准入名额之类“有名无实”的限制强太多了。

    他就很好奇,如果没有他的掺合,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有华夫人坐镇的海商会,要怎样应对呢?

    两位“夫人”交锋,胜败怎样?

    从另一个角度看,如今他吃了洗玉盟的好处,等于是和洗玉盟诸宗站在了一条线上……嘿嘿,岂不是成了打手?

    他思虑未尽,只听夏夫人又道:“天君以为如何?”

    余慈信口道:“倒是别开生面……”

    语至半途,他脑中陡然有电光闪过,后半截话莫名就替换掉了:“这算是合伙儿做买卖吧。”

    听他如此说法,夏夫人笑容粲然,如鲜花怒放,刹那间华彩明艳,不可方物:

    “天君知之矣。”

    余慈嘿嘿笑了两声:“也是刚刚明白过来。”

    他笑声里意绪复杂,很快,脸上表情又渐渐淡去,沉凝不动。

    之前,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至此,夏夫人、或者说洗玉盟高层的通盘战略,才真正显露无疑。

    夏夫人正为此做最后的注脚:

    “所谓‘洗玉盟’,正是各宗会商共议、彼此依存之产物,以此分配北地资源,不敢说做到绝对公平,但起码的水准要达到。如此规则,实是盟中不欲使这几处虚空世界为一二独夫所踞,方出此策。

    “天君既然欲重立上清,想来也是要在洗玉盟的框架之内。盟中的法理,不可不知,而此次碧霄清谈之会,一应根本法度,尽在其中了。”

    是啊,一应法度,尽在于此。

    夏夫人说得非常透彻,也确实是把洗玉盟的一项根本规则掰碎了讲给他听。

    余慈顺势便想到,之前夏夫人所指“往来沟通”,在规则层面,其实就是说,各宗各派,正利用自身的符修资源,在各处虚空世界入股分红。

    每一个符修,每一次出手,都是从七处虚空世界中拿股出来。

    如此你伸一下手,我探一下脚,通过复杂的持股,使得几处虚空世界,不至于成为有限数个宗门的私产。

    便如洗玉湖下的相当一部分玉石矿区,便是如此。故而洗玉盟高层一声令下,便能将赤霄天的矿区剥夺,转给余慈,不存在任何法理上的障碍。

    赤霄天被剥夺矿区,是负面例子。可若往前看,一个从事杀手行业的中小宗门,距离洗玉湖数千万里,竟然可以在湖中得到一处出产丰厚的矿区,凭什么?

    这便是洗玉盟的作用。

    作为洗玉盟高层,各大宗强者主观上的想法不说,但在客观上,已经达到的效果,绝不容忽视。

    毫无疑问,这是宽慰那些没有实力拥有矿区、没有实力争抢虚空世界的中小宗门的良药。

    此谓“公平”!

    只不过,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余慈还不至于被夏夫人几句话就给绕进去,与之同时,他心中也传入了幻荣夫人的低低笑语。

    两人稍一合计,看到的情况就要更加深入。

    说到底,洗玉盟是大宗阴影下的洗玉盟,是强者领导下的洗玉盟,而决非其他。要说几个大宗都是和善人家,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相信。

    既然里面的持股交错复杂,大宗小宗都有参与,寻常人等恐怕也能只看一个表面,而像清虚道德宗、飞魂城这样的大宗,站在高处,心明眼亮,完全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将其散而复聚,重新掌控最大的利益。

    最简单的办法:以几个大宗的强势,主动伸手,说是要帮那些中小宗门占位,后者能不答应吗?

    从这个角度看,刚刚还让余慈热血沸腾的“分云斗符”,也可以说,真的只是“切磋”而已,或者干脆就是走个过场。

    真正关键的步骤,是在碧霄清谈之前做成的。

    对各大宗门而言,如果其持股能够实现充分的“交叉覆盖”,其收益肯定要比单独占上一两处虚空世界,更为可观。

    而且,如此手段,等于是多了层掩护,有一定的隐蔽性。真做起事来,所谓的掣肘有等于无,万一出了什么意外,矛盾也可以在复杂混乱的权益链条中转移、化解。

    余慈若真如夏夫人所言,在洗玉盟的架构内做事,这就是他现在和未来所必须争取的重要权力。

    此谓“控制”。

    而这还不算完,若以小人之心度之,余慈现在就可以抱怨了:

    渊虚天君也好、上清后圣也罢,可都是拔尖儿的人物。尤其是他自己,在符法上的造诣有目共睹,正如之前自我调侃的那样,这可是最顶用的“打手”。

    可距离碧霄清谈之日,只有四天时间,除了夏夫人外,还有哪个宗门与他交流此事的?

    一个也没有!

    这算什么?

    余慈是否可以这么认为:这或许算是在余慈在“万古云霄”强行破局之后,各宗给上清宗重新立下的又一个限制?

    上清宗的实力或许可以通过渊虚天君和后圣支撑起来,人脉呢?

    大家都不带你玩儿,你又能怎样?

    洗玉湖上,“强大”的定义,绝不只是单纯“实力”上的,还有更复杂“势力”的因素。

    从夏夫人所描述的规则就能看出来,在洗玉盟,就算是大宗门,若真的孤高自负,也有机会给人架空。账面上的实力,很可能最终还要服从于暗潮般的大势。

    早在受刺杀之时,余慈已经有了类似的认知。

    这就是“世情人心”。

    如今,他也可以认为,目前这种局面,是洗玉盟高层一种隐性的警告:

    给你一个“死星”,算是给份儿面子,然后,一边玩儿去!

    还好,“人心”永远不会是铁板一块,就像夏夫人,在带来“警告”的同时,更送出了“善意”。

    夏夫人送出的,就是一个参与分配的机会。

    现在,余慈已经彻底明白,夏夫人希望他做什么。

    虽说余慈仍不太清楚“太始星”对于修行的作用,但从目前的形势看,这颗星辰,可能是所有“虚空世界”中,真正体现实力、要见真章的焦点所在。

    在体现了“公平”和“控制”之后,“世情人心”也要发挥作用。

    不只是要针对余慈、针对上清宗。

    对那些大宗而言,谁能够在这张“世情人心”的大网中,真正取得主导地位,或者干脆是做洒网、收网的“那只手”——太始星就是那个标志。

    清虚道德宗要争、飞魂城要争、四明宗和浩然宗也要争,说不定还有哪个野心家,想浑水摸鱼、渔翁得利。

    在所谓“公平”的准则下,各宗门或许不会做“独夫”,但占据的份额多寡、主导权在谁家等等,必然是搅起漫天风雨。

    正因为如此,夏夫人把主意打到余慈头上。

    余慈也能想到,既然涉及到长期利益,这也绝不只是“碧霄清谈”上的给哪边出力,而是涉及到一个站队的问题,也是一个能否融入洗玉盟生态的问题。

    没有人会相信“盟友”是天然的,但结盟也好、拆分也罢,都需要在洗玉盟的架构之内,付出相应的代价。

    夏夫人明亮的眼神直指过来,没有再说话,可其中深意,又岂是言语所能阐明的?

    余慈微微颔首:“夫人之意,我已尽知……”

    话说这里,已经到头了。

    涉及到立场问题,余慈肯定不想把话说得太死,这时候,就体现出薛平治的作用来。

    上位处,薛平治悠然开口:“大宗大派,所思所想,与我们这些闲人果然不同。照我看来,飞瀑界能有一二旧友常来常往,可谓极妙;只是那太始星,妹妹可想好了,争来固然极难,用起来也不容易。”

    “所以才要看天君的手段。”

    夏夫人也是笑吟吟回应:“太始星的作用,无非就是感悟天人九法,对于各位地仙大能,才最有用处。飞魂城这边,夫君长年闭关,一时用不到,其余人等,也没资格……我倒觉得,后圣大人正可使用。”

    我到哪儿给你找后圣去?

    余慈哑然失笑,至于“天人九法”种种,他都是记在心中,回头就要找幻荣夫人问个明白。

    自此以后,薛平治真正起到了盟友的“挡箭牌”效用,重新把话题引回到太始星的种种玄妙这去。

    夏夫人何等人物,自然知道,今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余慈明确表态了,她也是不急不躁,绝口不提相关事宜,又和余、薛二人畅聊大半个时辰,这才提出告辞。

    临别时,慕容轻烟和骆玉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各站在自家长辈身后,前者还向余慈微微一笑。

    说也奇怪,余慈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略一沉吟,便道:“慕容师姐,今日咱们未能尽叙别情……反正你也知道我如今的住处,待有闲时,尽可前来,我请师姐吃酒。”

    慕容轻烟笑吟吟答应,说是三日后会去拜访,正好是卡在了碧霄清谈之前。

    而在她身前,夏夫人分明也送来微妙的一瞥。

    这就是“尽在不言中”了。

    到那时,余慈究竟是怎样的态度,自然水落石出。

    可在当下,余慈更想做的是另一件事。

    迎着夜风,他又察觉到,丝丝缕缕的独特香气,正从夏夫人身上飘来,扑入鼻端。

    他很想问一句:夫人你几时与苏启哲见了面?

    但最终,他还是按下这份儿冲动,只在心中重重记了一笔:

    这两日定要给幽蕊加一加压力,起码也要让她查个线头出来……

    若不弄个明白,他又怎能安心做出决定?

    待夏夫人离开,余慈并没有紧跟着告辞,又和薛平治回到厅中。

    因为前面一档子事儿,二人的关系倒是越发亲近了些。方一落座,薛平治便是一声感叹:

    “十数劫来,洗玉盟固然从不是铁板一块,却始终屹立不倒,自有因由。只是,外人若想融入其间,也太艰难。”

    从刚刚夏夫人态度就能看出,她明显更乐意和余慈合作,这不只是渊虚天君和上清后圣的名头问题,还有更易操作的因素。

    在世情人心的网络中,调动起平时只能仰望的力量——只要余慈愿意将复起的上清宗,纳入到洗玉盟的整体框架内,一切都可能实现。

    而这种“调动”,如果操作得好,完全能够通过所谓的“利益交换”,付出很少、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里面代价的差额,会通过繁琐复杂的利益链条,传递到那些层级、地位更为低下的宗门中去。

    余慈毫不怀疑,夏夫人能够做到。

    让他非常不解的是,从头到尾,夏夫人没有只言片语提到罗刹鬼王,而薛平治也没有任何明言或暗示。

    重心是不是跑偏了?

    他正要问个明白,薛平治倒是主动说起:

    “我与夏夫人,过往交情倒也泛泛,真正往来走动,还是自我收了一位记名弟子后。其人是由夏夫人的义女,也就是那慕容轻烟介绍而来,算来已经有快三十年了。”

    记名弟子……余慈听出来了,薛平治对那位弟子的态度,着实不算太亲近,连名字都没提起。

    怎么说,平治元君也是位性情中人,能拗逆她的本心,收徒授艺,要么是这个弟子天赋才情实在了得;要么就是承着人情,不得不为之。

    目前来看,还是后者居多。

    “是夏夫人的请托吗?”

    “不,是我确有需要。”

    “元君可曾对她说起过,要对付东海那位?”

    “不曾。”

    余慈皱了皱眉头,干脆说开了:“那我也不绕弯子,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元君勿怪。以夏夫人的情况,和飞魂城已经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让他和与东海那位明火执仗地做对,绝不可能……除此以外,元君还能指望她做什么?”

    薛平治倒是不以为忤,唇角甚至勾出微微的弧线:“那么,道友看来,她又能指望我做什么呢?”

    余慈一时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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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贺书友2020341、甯_冬青树两位成就盟主。

    感谢海大鱼、良风、jqzhlin、ffysgxm、大屁股樟脑球、你想家了吗、青衫把酒、狂且、或真或假等众多书友的大力支持。

    大伙儿给力,鄙人也不敢掉链子,继续大章奉上。

第七十七章 初次登临 死星灵障

    按照薛平治的说法,夏夫人怕是在三十年前,就早早布局了,如此做法,难道就是要薛平治在三十年后的碧霄清谈,给她出一把力?

    不客气地讲,薛平治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薛娘娘”了,基业已毁,修为受限,虽然还是第一流的炼丹宗师,对夏夫人而言,却并非是不可替代的人物。

    可问题在于,提起薛平治,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罗刹鬼王。

    谁都知道,薛平治与罗刹鬼王的仇怨不共戴天,如果要对付那位,薛平治就是天然的盟友,是最容易摆弄的枪头子!

    不说别的,就是站在薛平治的角度,夏夫人不需要说什么,甚至不需要做什么暗示,只是长年累月的交往,都可能引导出这一结论……

    仇恨的推动力和诱惑力,是很可怕的。

    类似的想法,余慈没有说出来。

    薛平治应该也有相应的准备,毕竟,像余慈这般,光明正大和罗刹鬼王放对的,天底下未必能找出十指之数。

    其余人等,任是哪个也难以坦然谈及复仇神主的话题;任是哪个也不会早早明确立场。

    这就好比刚刚余慈回避直接表态,夏夫人仅微笑以对——都是一样的道理。

    此时,骆玉娘入厅为二人续茶,见气氛微妙,罕见地在薛平治面前主动开口:

    “再聊下去,天都要亮了,天君不是还要为师尊诊治吗?”

    余慈自知她心意,也是一笑:“正该如此……”

    “稍待!”

    余慈微怔,只见薛平治长身而起:“若要诊治,此间却是不成。”

    骆玉娘先一步反应过来:“是弟子想岔了,现在就去启动阵势。”

    她还担心余慈不明白,进一步解释道:“师尊长年以天君所赠的‘熔炉牌’镇压七情心绪,一旦放开,总有些麻烦,事先要做些准备。”

    余慈正点头的时候,薛平治却又道:“阵势也非万全……我与道友出去找个合适的地方,如何?”

    显然,薛平治另有打算,余慈又怎会拒绝?

    “就由元君安排吧……去哪儿?”

    “刚刚夏夫人不是还请道友前往视察一番吗,我们就去那里好了。”

    “呃,死星?”

    余慈不明白为什么要转移到那里去,可既然已经答应,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薛平治也是说了便做的性子,当下便起了身,邀余慈同往,只让骆玉娘留守。

    余慈苦笑,和骆玉娘交换个眼色,随薛平治离开。

    二人脚程都快,不过就是一时三刻,他们已经离开“三元秘阵”覆盖的范围,也就等于离开了洗玉湖。

    一出秘阵,长时间受压制的神意当即放开,如开闸泄洪似的,咆哮而出。

    余慈通晓神意跳变之术,一发觉不对,本能地就是连续几个跳变,通过不同的天地法则介质,化消了冲击,神意扩展开来,便如云卷云舒,无声无息,没有丝毫烟火气。

    倒是薛平治,身外呈郁郁雷音,控制力有所不及。

    余慈眉头皱了皱,放在大劫法宗师这个层次,本是不应该的,

    显然薛平治这些年,纵然有“熔炉心法”护身,压制“七情倒错”的问题,可根子仍没有解决,以至于影响到了神意运化,让余慈对她如今能保存有几分战力,颇是存疑,联手的期待都低落了些。

    不是他市侩,而面对罗刹鬼王那样的大能,别的都可以将就,唯有在神意修为、情绪意志方面,绝不能有丝毫马虎,否则,找一个瞬间就被抹杀的盟友,有意义吗?

    薛平治容色平静,没有因为刚刚的缺失,以及余慈的注目而有太明显的反应,说明她是有准备的。

    具体如何,还是要看诊疗的情况。

    话又说回来,作为上清一脉,余慈现在也够丢人的,他竟然还没有薛平治更清楚,死星的入口在何处,只能是由薛平治领着,一路前行。

    往西北方向飞遁三千余里,余慈自然发散的神意感应,终于是锁定了目标。

    此时天色已经放亮,计算下来,从薛平治位于洗玉湖中段的居所,路上大约花了小半个时辰,且他们并没有刻意提速。

    如果将起点设立靠近洗玉湖北岸的洪崖城,再全力赶路的话,时间还要缩短,真的是非常便利。

    余慈一边感应,一边听薛平治介绍死星虚空甬道当前的情况。

    甬道安置在一座陆上的废弃矿区中,较当年上清宗时,有了数百里的偏移,就是这数百里,显出真界虚空结构在天地大劫中的变化,里面的玄妙,就是余慈这样精通虚空神通的,也难准确阐释。

    不能忽视的是,任何一个虚空甬道,对于真界的结构和天地法则,都会构成威胁,远的不说,北荒上空,永沦之地和真界碰撞造成了怎样的后果,可都还摆在眼前呢。

    在发现该条甬道的第一时间,洗玉盟便在这里也设下了禁制,并安排人看守,也是应有之义。

    至于清晰可见的收取“过路费”的情况,则是另一个层面。

    “人还真不少……”

    余慈有些意外,耳闻是一回事儿,目见则是另一回事儿。就他所见,这一片本该是荒芜的废矿区内,竟然有超过四十名以上的步虚、长生中人,在洗玉盟守卫的指引下,依次登记并缴纳路费税金,秩序井然。

    这还是他看到的,之前那些已经通过的,又有多少?

    当然,看到他过来,过路费什么的,此地的护卫是绝不敢凑上来讨要的,非但不敢讨要,还要过来解释。

    洗玉盟内部,信息传递最为迅速,此时此刻,一切相关的、要害的区域,其负责人手中,都有余慈的留影。

    此地的负责人就在心中叫一声苦,却不得不飞上来,和余慈打招呼。

    “渊虚天君在上,请受在小人一拜。”

    来人倒是好大礼,若不是飞起半空,恐怕就真要跪拜下去了。

    余慈扫他一眼,见此人也就是步虚境界,长脸略瘦,一脸的精明,与眼下挤出来的讨好笑容凑在一起,倒是个典型的商人模样。

    对这样的家伙,谄媚也好、市侩也罢,都是最好的保护色。

    一般而言,有身份的强者,都懒得与这种人计较。

    “小人杨德,是盟里安排下来的临时看守,也算是提前给您老人家站一班岗……说起来,小人的姑母,当年曾在上清宗谢康令谢真人座下为婢,如今能再给您老人家效力,真是天大的机缘、天大的福份。”

    这杨德倒是什么都敢说,也能套近乎。

    余慈本不愿和这人多说话,但听到有这么层关系,也是一奇,点点头:“你来见过平治元君。”

    杨德当即就是一惊:“唉哟,是薛娘娘……恕小人有眼无珠,娘娘近些年深居简出,丹药是越发地珍贵了,可小的也无缘得睹仙颜,万望恕罪。”

    余慈确认了,此人拍马屁的功夫,着实一流。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素来高傲的薛平治,倒是和杨德说起了话:

    “谢康令座下有‘风雨如晦’四婢,你姑母是哪个?”

    杨德闻言,脸上都要发出光来:“娘娘明鉴,小人的姑母正是单名一个‘如’字。当年上清遭劫,姑母亦殒身于其间,我们程家上下,都是憾恨不已,如今再睹天君神威,小人、小人……”

    余慈眼看杨德说哭便哭,当即愕然。

    薛平治回眸,见余慈神情,便知他不了解其中关系,便点醒道:“谢康令天纵之资,尽得朱太乙真传,惜乎早逝;然而天君还要胜过于他。若朱太乙泉下有知,得知传人如此,必然欣慰。”

    余慈这才知道,原来那谢康令,竟然是朱老先生的弟子。

    这可当真不是外人了!

    虽不知那位师兄是何等模样,但从当前情形也可知之一二:

    背靠上清宗,能够天下知名,并不算难;可连座下的婢女,都能入得薛平治的法眼,可是当真了不起。

    余慈一声长叹,窥一斑而知全豹,上清魔劫,不知毁了多少绝代英才!

    此时,他再看杨德时,眼光自然不同,标准也不一样。

    上上下下再打量一番,意外发现,此人虽是有些软骨头,可一身根基却也扎实稳固,且是玄门正宗路数,若没有什么特殊机缘,其谄媚的外表下,心志之坚,恐怕还要超过大多数人。

    想到上清宗如今人才凋零,余慈不免起了心思:

    “你如今是拜在何人门下?”

    杨德这等人物,听话听音,最是机敏不过。闻得此言,身子猛地一颤,心头涌起狂喜的情绪,双膝一软,直接就跪在虚空中:

    “天君明鉴,小人所在的杨家,本是独立的家族,自立家后绵延近两劫时光,一贯都将家中血脉,拜入上清、四明两宗的。”

    其实这话答非所问,但大概的意思,余慈还是听明白了。

    “你如今没有师门?”

    杨德这下当真是涕泗横流:“小人虽是生于上清魔劫之中,然而自出生后,便做着拜入上清宗的准备,自小修炼的都是上清一脉的气法、丹诀。后来虽是屡遭变故,却也没有另拜师门,只是挂靠于三希堂,做一些小本买卖,如今薄有产业,便从主家分出来,在洗玉盟内争了个‘盛阶’的待遇……”

    北地三湖区域,确实有一部分世家族裔,背靠大宗,成为附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杨德所在的家族,或许就是其中一个。只不过,能够同时和上清、四明两宗打好关系,其族内修士连三希堂都能挂上,这个家族应该也不简单。

    杨德的心思,完全没有任何遮掩,而若此人所言属实,还真的有点儿培养价值。

    余慈当然不会立刻表态。

    如今他已经明白,洗玉盟内的种种隐性关系,是多么复杂而严密。那就像是森林中交织错杂在一起的枝叶、藤蔓和蛛网,只要往前走,伐开了一处,就有另一处在等着,有时回过头去,便发现那些混乱的枝蔓重又生长出来,遮蔽了路径。

    杨德这样的小人物,竟然能够在这里负责,且正好与上清宗有关联,里面若没有个弯弯绕绕,鬼都不信。

    往好处想,这是一种避嫌或示好;说明洗玉盟是用上清宗的人,管上清宗的地。

    可往坏处想,这也可算是“埋钉子”,不是指杨德,此人的心绪变化瞒不过他,那就是背后的杨家了……

    最终,余慈只是对杨德说一句“好好做事”,便和薛平治往虚空甬道处行去。

    杨德初时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奋起来,他飞下去,便看到手下那些骄兵悍将也好、排队登记的修士也好,看向他的目光,分明是起了变化。

    他嘿嘿一笑,也不理会,抹去涕泪的痕迹,亮起嗓子,指挥手下们做事。

    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做,也懒得去理会。

    很快,“渊虚天君通过死星甬道进入外域”之类的消息,便像是四处乱飞的鸟儿,传遍了洗玉湖内外。

    后面发生的事情,余慈和薛平治都不会在乎,余慈倒是对杨德所在的“杨家”有点儿好奇,便问起来。

    薛平治还真的知道:“卢北杨氏,确实是北地知名大族。那个杨德所言均是不虚,其族中也有一位强人,当前很是有名,道友应该知道。”

    “哪位?”

    “四明宗当代宗主,杨朱。”

    余慈果然知道,以前还照过几次面,却没有深入地打过交道。

    “不过杨氏开枝散叶,嫡庶分立,据说杨朱和主家并不怎么亲近,但杨氏一门在四明宗的根基,也算是立下了,就和当年在上清宗一样。”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了虚空甬道的入口。甬道经过一番修饰,与某个矿洞重合,两人在周围修士谨慎、敬畏、好奇的眼神下,一步迈入。

    对余慈来说,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扑上身来。

    余慈曾经有过进入虚空甬道的经验,那是在东华虚空濒临破灭时,进入到黄泉夫人仿制的碧落天阙中;

    他也曾有过“九天外域”的经验,那要更早,是他在剑园时,由刑天护送,一次短暂的穿行。

    至于进入星轨,移宫归垣的种种体验,就算不得太真实了。

    余慈也想过正式登临外域的情形——也许会和几个朋友、同道一起,穿过九天罡风、穿过碧落天域,经过漫长的旅程,在和万千域外天魔的搏杀中,进入到那片神秘而凶险的区域。

    他却从没有想过,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的登临,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虚空甬道的“长度”,要比东华虚空那次短得多,也就是眨两次眼的功夫,又或者说,常规意义上的“时间”,进入了某种特殊的状态。

    余慈正体味着,便陡地踏入了一片虚无。

    幽暗,却又明亮的世界,已经在他眼前铺开了。

    所谓的“幽暗”,是整个世界的底色,里面满蕴着危机。

    虚空神通自发运作,隔离外界恶劣的环境,自成一域。

    但这番作为,没有遮蔽任何光线,使得浑茫太虚之中,亿万颗闪耀的星辰,尽都落入他的眼底。

    刹那间,之前因为洗玉盟的深沉暗流,而有些发紧的心口,便被这无尽的星光撑得爆裂开来!

    余慈深深吸气——其实他呼吸的,依旧是他自辟天地中的空气,但这并不妨碍他骤然舒阔的心胸,将这璀璨的光芒,尽可能地吸纳进来。

    薛平治本待再往前去,看到余慈目前的状态,有点儿奇怪,但很快就醒悟:

    “第一次来?”

    “是啊……算是第一次。”

    如今,余慈已绝不会遮掩自己的心情,他甚至张开手臂,想要对那璀璨的星光来个拥抱,但最终,还是无穷尽的星辰“拥抱”了他。

    唯一可惜的是,这个“拥抱”过于冰冷和空洞,只让人感觉到极致的宏阔与缈小。

    正是在这种感觉下,余慈从“初至贵地”的兴奋中拔出身来,恢复了冷静。

    薛平治正对他微笑,在这里,似乎女修的性情要更放得开……

    不是似乎,余慈确认,情绪的流动变化,远比在真界时来得明显。

    薛平治与他视线相交,又是抿唇一笑:“虽说各个门阀大宗,都有一些人,借宗门资源,跳过到域外汲纳至粹玄真的步骤,直趋长生。但大都是些专精于炼丹、制器的人物,另外就是二世祖了。像道友这样的,可当真少见。”

    “哈,也是机缘巧合……”

    余慈自知,他跳过至粹玄真的阶段,到达如今的境界,实是天垣本命金符本身就有直抵长生之妙,其修行过程中,也开发出了汲纳玄真的秘术。

    更重要是在东华山,多重虚空扭曲之地十余载,复杂的虚空环境里,部分也与域外相接,与那些凭借玄真凝虚丹等手段进阶、以至根基虚浮的修士,还有些不同。

    两人也没有在这件事上浪费精力,余慈环目四顾,外域星空实在太过广大,视线范围内,星光错乱,竟看不清死星在何处。

    若被人知道,免不了又是一番嘲笑。

    薛平治没再笑他,当先引路,并予说明:“当年上清鼎盛之时,我倒也是来过几次。死星本身不发光,其主体结构材质是一种吸光的金属,故而难以目见,上清宗依托星体,做出了一个防御阵势,名曰‘轻纱灵障’,以抵御天魔及域外凶恶生灵。倒是比‘死星’本身好看多了。”

    顿了顿,薛平治摇头,有些难以索解:“这些,朱太乙和后圣大人不曾对道友说起过?”

    余慈打了个哈哈,看薛平治素手前引,无形波动扫过,一层半透明的薄壁便在数十里外呈现出来,但后面还是一片空无。

    余慈大概看出,这应该是利用明暗对比,做出的幻阵,内里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薛平治并没有继续发力,这只算是打个招呼,让封禁内的修士知道有人来,以便做出反应。

    不多时,在两人感应中,星空中便开启了一道门户,无法目见,只能以神意感应。两人一起进入,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水体,紧接着,眼前的色彩瞬间变得丰富起来。

    这是死星?余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进入禁制之内,他首先看到的,不是什么死星、活星,而是一层层禁制的灵光,就像是轻纱薄幔一般,由无形的“支架”撑起,形成圆笼似的结构。

    每一层“纱幔”之上,总会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挂饰”,远远看去,就像是屋檐下的燕巢,非常独特。

    据薛平治讲,那是前来外域修行的修士所居,同时也是“轻纱灵障”能量的提供者。

    “最外‘纱幔’的直径要超过千里,下面还有十一层,不过看样子,能撑起来的,只有两三层。比全盛期,差了不知多少。”

    身在域外,人们的警惕心必然极强,见又有人来,那些已经“安居”在纱幔燕巢中的修士们,纷纷冒头。

    他们之间信息传递得倒快,大概也是明白了余、薛二人的身份,知道是惹不起的大高手,有些缩回去,还有的想靠上来,套套近乎。只不过,余、薛二人身外强横的灵压,实在不是太和善的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没人上前。

    余慈神意舒展,在灵障内外打了个转儿,发现此地大部分是步虚修士,长生真人很少。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投射过来的视线,都比较复杂。

    薛平治在旁低声道:“死星附近,主要是步虚修士长居于此,这些人需要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来修行。至于长生真人,更多是要历炼和冒险,只是把这里当一个中转罢了。”

    正说着,后面虚空中,已经接二连三地闪现人影,正是那些刚做完登记,缴纳了“过路费”的修士们。

    看到余、薛二人的背影,他们很自觉地绕行,不过,也总有视线飘过来。

    余慈能够感觉到,这些人视线中内蕴的意味儿,和已经“定居”在灵障内外的修士们,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他轻“嘿”了一声,在这域外星空中,情绪神通照样好使,他的心湖便如一面镜子,将一干人等微妙的心绪,尽都倒映其间。

第七十八章 旧殿遗骨 招引天魔

    一众修士大致的心绪,不外乎就是提防、戒惧,也有那么一点儿期待。

    余慈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想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人一多,就麻烦哪。”

    余慈所指的,并非是眼下这么几十、上百号人,而是包括这些人在内的,不知几千几万想要借“死星”中转的修士们。

    作为最有可能夺得“死星”的人物,某种意义上,他也就主导着一干人等的在域外的修行进程。

    也许只需要一个举措,他们这些人都要给驱逐出去。

    其实,之前有段时间,余慈还真以为,“死星”这边,只是上清宗修士在域外的据点,和其他人没有干系呢。

    此时,他又听薛平治问起:“道友可知道死星最大的价值所在?”

    不等余慈回应,薛平治已是自问自答:“是据点,而且是远离真界,完全脱离了真界之外天魔族群势力范围的据点。这片星域,距离真界的直线距离,漫长到不可思议。若不走虚空甬道,就是楚原湘、羽清玄这等人,全力展开虚空大挪移神通,也要花个几百上千年,才能回返。

    “真界之外那些魔头,要穿过真界,进入这里,也很艰难。故而,对长生中人而言,在这里,可说是卸去了域外修行时最大的负担,只此一条,价值就是不可估量。”

    余慈想了一想,也是明白过来。

    域外天魔与修士不同,出于天性,它们几乎不可能通过修行来增长实力,提升境界,唯一的途径就是“他化”,或曰“魔染”。也就是说,必须要毁掉同级或更高境界的修士,才能从中获取“自在妙诣”,从而升阶精进。

    一头天外劫魔,其不可思议的法力之下,就是一个甚至几个长生真人、劫法宗师的尸骸。

    围在真界之外的天魔以亿万计,真界修士才有多少?

    这种僧多粥少的局面,也就催生了一种现象:几乎每个长生中人,都是在天魔族群中挂了号的,至少有一头天外劫魔盯着,伺机而动,随时准备他化魔染。

    极端点儿的例子,就像是叶缤。

    据说是在步虚境界,就被“末法主”级别的太阿魔含盯上,只待她修为境界足够,便毁其道基,借此再进一步。

    事实证明,太阿魔含的眼力是有的,可是运气糟糕透顶。

    东华虚空一战,叶缤完全是踩着他上位,一举成就绝代剑仙。

    说这例子极端,就是因为太过少见。

    天底下有几个能和叶缤一样的?

    就算是叶缤,成就长生之后,也是压制修为数百年,避免与太阿魔含直接对抗,直到时机成熟,才一举建功。

    对任何一个修士来说,“天魔”这种负担,能减就减。能在外域找到一个避开天魔滋扰、猎杀的清净地方,岂能不趋之若鹜?

    很显然,就是薛平治这样,不怎么关心世事的,都看出里面的猫腻,邀他到死星来,也是存了点醒之意:

    对死星有需求的,绝不只是步虚或真人,那些劫法修士,甚至是地仙大能,都有用到的时候,如果处理不慎,后果真的会非常麻烦。

    余慈知道薛平治是好心,所点的问题也非常关键,而且她所说的只是问题的宏观层面,若落到实处,麻烦只怕要更多。

    比如,作为拥有者和管理者,这里明显需要有一位强者坐镇,对当年的上清宗而言,没有任何问题,可如今,账面上只有两位拿得出手的人物,难道要分出一个在这里坐监吗?

    他现在真的挺厌烦的。

    真正深入到洗玉盟内部才发现,不论是做什么事,都要受人心掣肘,反而不如最初,你来我往,乱打一通来得痛快。

    看似一记“万古云霄”,压得洗玉盟失声,可在最初的震撼之后,那些深谙世情人心之术的老家伙们,就开始一点点地往回扳。碧霄清谈上的“分云斗符”只是一项,就是让给他“死星”,也要给他添点儿堵:

    洗玉盟给的轻松,却是将所有的利益和相应的压力全抛过来。

    自碧霄清谈以后,做出的任何有关死星的决议,都将是以余慈为代表的上清宗一家之言,所引起的一切后果,自然也要由他一家承担。

    若上清宗还是以前的上清宗,不管做什么决定,各路修士都只有听从的份儿,就算千夫所指,也没有任何意义。

    可如今,只有两三号人挑大梁的“新上清宗”,真的没问题?

    余慈叹了口气,并非是手足无措,其实他很明白,应该怎么做。

    洗玉盟让他“得罪”人,他同样可以“招揽”人,坐拥死星这个关键资源,稍微倾斜一下,就可以拉拢相当一批人?

    可是,这要耗费多少精力?动用多少心机?

    说到底,这种软刀子杀人斗心眼儿的手段,实在非他所长。相反,洗玉盟那些老家伙们,倒是个个儿精擅此道。

    若任由其划疆立界,设立条件,预设战场,余慈难有任何胜算。

    所以说,真正的挑战,要在碧霄清谈之后。

    薛平治见他思虑入神,也不再多说什么,引他一块儿突破外围纱幔,往下层去。

    临到第二层的时候,附近就有个大胆的修士叫道:“渊虚天君,您是要打开死星的中枢秘阵吗?”

    音波通过禁制传过来,余慈从思虑中惊醒,瞥去一眼,笑了笑,没有回应。

    此时,薛平治的声音清晰入耳:“此地最为鼎盛之时,十二层轻纱灵障全开,各层之上,密密麻麻,全是各路修士的巢居。上清道兵巡卫于各层禁制之中,维持秩序……如今,纱幔只开了三层不说,还是多处残破,想要恢复以前的人气,还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她是在暗示接手死星之后的做法吧。

    余慈沉默不语,便在薛平治的介绍中,二人突破三层灵纱光障,这时候,前方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了。而回眸再看,上方的轻纱灵障却变得完全透明,连那些挂上的“燕巢”都不见了,非常奇妙。

    中央虚空中,是一颗孤零零的星辰,直径最多就是两三百里,且外形并不规则,像是一块未完工的人头雕像。

    按照域外法则,如此体积所生成的重量,很难挂住空气,故而是与外域星空全方位接触,没有任何缓冲,星光照下,阴影斑斑,冰冷孤寂。

    余慈居高临下,正打量的时候,却见有三个修士,从星体背后绕过来,都是真人境界,围着星辰打转。

    他们倒也是全情投入,完全没发现上面又来了人,有时候还下去,摸索敲打一通,想也知道,十有**是要打上清宗遗宝或者是中枢法阵主意的。

    余慈也不恼,饶有兴味地看他们忙活,足足过了半刻钟,其中有一人偶尔抬头,这才发现了余、薛二人,当下就是一惊,忙叫过同伴。

    三人嘀咕几句,看着是想上来见礼搭话的,不过这时候,倒是薛平治有些不耐,略摆袖子,虽未言语,已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那三人也算知机,只是遥空向这边行了一礼,讪讪而退。

    等他们飞得远了,余慈和薛平治才落在星体表面。

    余慈已经感觉到了,这里完全没有真界地表那坚实的下坠的力量,轻飘飘随时可能飞走。

    就在附近,他看到了一些断壁残垣,还有些尘土沙砾,似乎受到某种吸力的作用,环绕飘浮其间。

    薛平治顺他的视线看过去,想了想道:“如果记忆没错,这里应该是贵宗当年‘灵官殿’的遗址,一应道兵、神将,均由此而出,若有大股天魔犯境,殿中便有“显圣”之法,化为玉枢火府天将灵官,接引太阳真火,焚灭一切妖邪。”

    余慈“哦”了一声,更用心看这片遗址,还有地面上隐约可见的残缺符纹。

    以他的上清符法造诣,虽是目视残垣,却也能大概见出大殿的完整结构,符纹的刻印排布。依稀可以怀想当年,天将灵官镇压,千百道兵巡视的盛景。

    薛平治悠悠叹息:“还记得当年,这里香火鼎盛,就算不是玄门中人,也会到这里上一炷香,请得一线灵光护身,可挡下寻常天魔滋扰……如今终也是面目全非。”

    余慈不言不语,静静看着。

    薛平治也笑起来,自余慈与她结识以来,恐怕所有的笑容加起来,也比不上今日。

    “我自从遭劫之后,受七情倒错的限制,专门的修行罕有,只偶尔到外域采集药材,便是那有限的几次,也都是通过死星跳转,在这里都还有一处居所……”

    她的话音倏地断去,目光则指向上空。

    余慈一怔,顺她的视线往上看,因为“轻纱灵障”的特殊性,看到的仅仅是一片虚无,还有更远处深邃的星空。

    “元君?”

    半晌,耳边终于传来薛平治的慨叹:“不想当年旧物,原来还能见出几分痕迹。”

    说话间,她宽袖中响起一声震音,在极度稀薄的空气中,也颇为清亮,显然传播的介质比较“讲究”。

    奇妙的波动扩散开来,本来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上,竟然隐有回音。

    薛平治有点儿期待的样子:“上去看看?”

    “……好!”

    两人纵身而起,飞高百余丈,转身下看,便见有一层“阴霾”正呈现出来。

    细看去,那实是一层破损的“膜”,类似于外围的轻纱灵障,上面甚至还沾着尘埃,观其形制,应该是十二层轻纱灵障中,最内层的一部分。

    一层纱幔,就是一个完整的结构体系。

    余慈早就想到,当年上清宗在铺设禁制的时候,应该是用了“虚空凝符”之类的手段,将符纹深印入虚空之中,而作为整个禁制最内层的部分,当年消耗的能源应该最多,死星破败之时,也该是第一个“熄灭”。

    但反过来看,其在虚空中留下的印记也该是最为深刻。

    如今,不知薛平治用了什么手法,激发了上面留存的部分残余能源,使之重又显形。

    此时,便听薛平治叹道:“道友可知,此膜中央偏左的位置,就是当年我建起的一座丹房?”

    竟是如此?这可真是巧了。

    余慈兴致大起,看薛平治一袖拂出,罡气扫荡,吹散尘埃,灵光织就的轻纱也是缓缓摆动,随时可能崩灭掉,但最终还是支撑下来。

    薛平治道:“既然内层都能有所留存,还吸附尘埃,死星上中枢法阵的完整程度,当是颇为可喜,只是缺乏补充,无法自检修补。道友日后若想恢复,要省不少力气……看,那就是丹房旧址。”

    余慈顺她纤指所向,看了过去,却没有见到任何所谓“建筑”,但在轻纱灵障之上,却是见有一对“阴阳鱼”,正逐渐清晰,虽然历经数百年时光,其运转气机仍依稀可辨,并在原地盘转绕动,自有一番奇妙之处。

    这让余慈想到了薛平治名动天下的“两仪圈”。

    “这里就是我安放丹炉的所在……当年这里是死星最内层纱障,在上面建有居所的,只有二十四人,尽都是大劫法的级数。不过聚齐的机会是少之又少,至于我,还是靠着丹术,才厚颜在此。”

    余慈就笑:“待沉疴尽去之后,谁敢说元君不是大劫法宗师?”

    “那也要治好才成。”

    薛平治悠悠应了一声,继而转过视线,有些歉然:“道友莫怪,我可不是质疑你的手段。”

    余慈自然不介意,不过看起来,薛平治倒是很相中这里,甚至已经开始注入元气,这一片区域都亮了起来,灵气以“阴阳鱼”为中心,盘转蓄积,又可以支撑一断时间。

    而真正固定住,还需要余慈尽快将中枢法阵重新启动才成。

    做完这一切,薛平治才向余慈分说:“当年我便发现此地,与灵官殿气机互通,运转文武火最是相宜……在此预留一个位置,道友应该不介意吧。”

    余慈向她拱拱手:“能有元君坐镇,我这里正是求之不得。”

    薛平治摇头一笑:“你我之事不成,什么坐镇,都是虚妄。”

    正说话间,两人同时起了感应,对视一眼,随即将目光指向“阴阳鱼”右侧大约四丈的距离,这里恰好是薛平治支撑起的区域边缘。

    就在刚刚,运转的元气分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虚空中微传震动,似是有什么密封的东西破掉了,微弱光芒从飞扬的尘埃中透出来。

    薛平治顺势加了把力,罡风吹卷,亦将那处尘埃扫荡一空。两人就看到,正有一圈茧似的灵光,紧贴着破损的“膜”,最多就是人的手掌大小,高不过三分,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当年还有人会把宝贝藏在这里?”

    “不太像……”

    薛平治若有所思,继而又道:“我倒听说,有一种‘蚕变’的渡劫秘术,与此相类。”

    余慈当先往那边去,然而不等他近前,那茧似的灵光便又是一颤,整个地崩解开来,显露出里面封存之物。

    当先呈现的,是一件正舒展开的衣衫,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织就,看着也有些厚度,却能给挤成巴掌大小,而桎梏一去,便重又展开,其上宝光隐隐,又可见云纹勾勒,显然不是凡物。

    余慈关注的并不是这个,他视线穿过遮挡,一眼便看到,衣衫包裹之下,竟似有一个婴孩。

    当然,任何正常的婴孩都不会只有拳头大小、皮肉干枯、且五官四肢清晰可见。

    余慈知道,这恐怕是哪个修行中人的遗骨,看样子,和薛平治所说的差不多,就是用了某种特殊的秘术,想要抵御灾劫,而如今这模样,显然是生机绝灭、灵光已昧,再起不能。

    看起来,此人最起码也是一位长生真人,可能是到域外修行,正好碰到上清宗遭遇魔劫,死星虚空甬道关闭,竟然是给困在了这里,

    至于为什么要死守此地,余慈估计着,应该本来就身受重伤,或者遭遇灾劫,难以在域外漂流,只能用这种方式硬捱,但最终还是没熬过去。

    余慈有些感慨,此时外围修士又是探头探脑,大概是看到了这边的变故,跃跃欲试。

    他想了想,虚空神通展开,将这具遗骸及其衣衫收拢进去。

    一是免得其人死后仍不得安宁,另外,他也由此冒出个想法,准备时机成熟后,再予施行。

    那时候,或许还要借此人之力。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本来也就一般的“游兴”也败得差不多了。

    余慈转眼看向薛平治,准备进入正题:“元君邀我到这儿来诊治,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说着,他扭头四顾,苦笑了一下:“这儿虽是新奇,却不是治病疗伤的好地方。”

    薛平治也是微笑:“为何要到域外,我这里有两个理由,最主要的一个,这里是避开耳目的最好办法。”

    “避哪个?”

    “罗刹鬼王。”

    余慈一怔,薛平治竟然直呼其名……

    但他立刻就明白过来,罗刹鬼王是真界的神主,其所谓的“织网”,也只是覆盖真界,最多就是血狱鬼府,死星这里,除非是有她的大批信众在,否则很难排布耳目。

    这倒是个好办法,以后做那些与罗刹鬼王相关的事情,不妨就这么着。

    不过,同样的办法,无论如何也用不到元始魔主身上……呃,他想哪儿去了?

    余慈又问:“另外一个呢?”

    “……再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余慈无可不可,当下就与薛平治一起飞出轻纱灵障,将后面众修士抛得远远的。

    二人并没有选定方向,坦白讲,余慈还真没能耐在此域外星空分辨东南西北,甚至于连孰上孰下都分不清楚。

    薛平治也没有再说话,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

    余慈并不寂寞,在域外星空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全新的,需要他仔细体会。

    就是飞行,感觉与真界也颇为不同,发力、转折全不是一个味道,之前东华虚空中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经验,完全不敷使用,他还需要一定的时间适应。

    此外,飞得久了,余慈倒是发现了域外星空和真界最显著的不同。

    这里太过广阔,无边无际!

    真界虽也广大,可是山河湖海,地形复杂,一路狂飙,也可见得层层变化。

    可在域外,无论他飞多久,周围的星空永远都是那个模样,没有变化,没有参照,只有孤寂和渺小之意,萦系于心。

    或许是感应到他这份心绪,薛平治没有任何征兆地开了口:

    “精通虚空挪移的修士,在域外最是吃香,但也最是危险,说不定哪个挪移失准,又丢了道标,就会永远迷失在星空深处。自古以来,由真界出发,立誓远去星空之外探索的,只要超过一劫时光,便不见有一人回返……包括那些地仙大能。”

    薛平治的话,信马由缰,没有一个完整的思路。

    余慈并不奇怪,他很早就发现了,这是薛平治逐渐放开心防之故。

    从踏入域外星空的那一刻起,薛平治就在调整她的心理状态,也是给余慈的诊治创造条件。随着其心绪一层层放开,余慈也渐渐把握到了里面的某些微妙的东西,证明这个法子还是可以的。

    大概是薛平治觉得,只有这个“与世隔绝”的无边星空中,才能放下块垒,又不至于为罗刹鬼王所乘吧。

    余慈知道时机难得,开始将大部分心神都转移到薛平治那边。

    可便在此时,对别处的感应却又闪现。

    二人齐齐停下,对视一眼,又将视线转向右侧。在那片出奇幽暗的虚空深处,某种让人不快的气息从无到有,飞快汇聚。

    其实彼此还隔了百多里的距离,可那种“臭味儿”,余慈已经是再熟悉不过了。

    域外天魔!

    是了,薛平治刻意放开心防,其劫法宗师级数的心绪乱流,对于天魔一族,无疑是上等的美食,吸引过来,毫不奇怪。

    余慈也不认为这是什么麻烦,只要不是“末法主”级别的天魔亲临,寻常万儿八千的,也就是给“万魔池”换一换水罢了。

    可在此时,他听到了薛平治的低笑声:“原来还有,我正担心找不到呢。”

    呃?

第七十九章 自成妄境 七情病变

    对上余慈莫名其妙的视线,薛平治微笑道:“道友头一次到外域,特别是死星这边,难得的清净之地,有一件事,务必要记得了。”

    “……还请元君指点。”

    “既然是清净地,就要努力保持。故而只要是遇到了天魔,务必斩杀殆尽,绝不能放走一个。否则,在这里也招惹上对头,还不知有多么烦人。”

    薛平治目注远方幽暗虚空,低声道:“当年,屏蔽、驱逐天魔的工作,是由上清宗主持,每隔三到五年,都是一次规模可观的清剿活动,只要在死星上的修士,都必须参加,就是要将麻烦消灭在萌芽之中。”

    余慈奇道:“天魔也能杀得完吗?”

    “这也正是死星另一项价值所在。据上清宗数劫以来的侦测,以死星为中心,超过千亿里的范围内,不存在任何有生命迹象的星辰,也没有如真界一般的虚空世界,最多就是某些飘流、迁徒的特殊族群,相应的,也就不会有过多的天魔存在……”

    余慈抓住了一个字眼儿:“千亿里?”

    “是啊,在域外,这个距离也不算什么。字面儿上看,足够长生真人飞个几千上万年,事实上,能有三五个真人,共乘天域梭……甚至更次一等的飞舟,有效蓄力、发力,轮流加速施为,最多五六年的时间也就越过去了,毕竟,域外不是真界,虚空无际,没有阻碍,速度的上限要高得多。这一片区域,正好当个缓冲地带。”

    “原来如此。”

    余慈暗呼长见识了。而在此时,两人所关注的那片虚空,阴邪的“臭气”反而在衰减。

    这不是证明天魔退走,相反,这些一贯喜欢偷袭暗算的魔头们,恐怕正在编织陷阱之内。

    余慈准备将它们一举灭杀,哪知薛平治忽地伸手,挡在他身前:

    “道友且慢动手,今日之事,还要仰仗它们。”

    “哦?”

    薛平治明眸流彩,却不再理会一众天魔的去向,她微仰起头,似乎是寻觅哪颗遥远虚空外的星辰。

    但余慈能够感觉到,如今她所做的,只有一件事:

    她封住了由许央亲手炼制的“熔炉符牌”,并彻底放开心防,任这些年来积压沉淀的情绪,汹涌而出,化为几如实质的冲击,无止境地扩散开来。

    余慈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极端,正要说话,忽有一道沉潜的暗流冲他胸腹间压至。

    这是薛平治出手了!

    余慈本有无数种法子抵御化解,但随此暗流同来的,是薛平治淡淡话音:

    “道友且先回避吧,但凡女子,总有一些形容颜色,是不愿让人看的。”

    这理由亮出来,余慈唯有苦笑而退,这一退就是数十里开外,等暗流消散,他才自觉停下身子。

    也在此时,这一片虚空中,已经是群魔乱舞!

    薛平治一手引爆情绪乱流,对域外天魔来说,简直就是在饿鬼眼前,铺开了一席山珍海味,根本没有任何抵抗力可言。

    通过之前的感应,余慈知道,那片幽暗之中藏匿的,绝大部分不过是些念魔、煞魔之属,有的虽说灵智不俗,不在寻常人之下,可滚滚如江海铺开的情绪洪流,瞬间就引爆了它们的本能,也压下了所有的灵光。

    一众天魔本来已经逐渐散开,构制陷阱,而如今尽都失了理智,暴露身形,自四面八方,迎着情绪冲击,轰然扑上。

    数量还真不少,瞬间就突破了上千之数,后续还是源源不绝。

    这里真的是天魔稀少吗?

    第一波魔头转瞬之间就在情绪洪流中灭顶,可后面的仍然前赴后继,甚至是在临近绝灭之前,还放出独特的意念,招引远方暂不知情的同伴,来共享这场盛宴。

    绝大部分的念魔,根本抗不过劫法宗师级数的强烈情绪,直接给撑爆。却总有那么几个幸运儿,吞噬了足量的“营养”,飞速成长。

    虚空中,五色迷蒙,幻相流转,没用多长时间,便似是开辟了一个瑰丽的世界,山水妙境,楼阁亭台,生灵男女,莫不齐备。

    这是天魔妄境!

    妄境是以薛平治释放的情绪为骨架,却是以她的修为境界为根本,只要薛平治支撑得住,妄境就能一直存在,并且随着情绪变化,不断扩张。

    很快,五光十色的妄境已经扩张到了余慈眼前。

    余慈没有任何动作,任妄境将他吞没——他已经明白薛平治的做法了。

    神魂念头、心意情绪,本就是最为灵活、最为微妙的东西,便是自我把握之时,也是一瞬千变,往往会形成很大的误差,遑论他人。

    也许薛平治对他的水准不太放心,又或是另有考虑,如今别开生面,自己放开心防,吸引天魔浸染,形成妄境,其实就是将其心意情绪中最为“病态”的一面,放大并呈现出来,方便余慈把握。

    这种做法,让余慈非常意外,寥寥几次见面,就算有叶缤做担保,薛平治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除了胆色,更多的还是决绝!

    余慈心中嗟呀,却也不会矫情地拒绝,毕竟,像这样一次观睹劫法宗师心绪变化机会,实在罕见,不说别的,以他与幻荣夫人的关系,命令后者学着来一遍,恐怕都要受到不小的阻力。

    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薛平治对罗刹鬼王的恨意,是何等浓烈!

    余慈漫步在妄境之中,环目四顾。

    他也不急着发掘病灶,而是尽可能严密地收集信息,毕竟,这种事情再来一遍的可能性,也不是太高。

    妄境之中,宫廷楼阁,绵延不绝。有的是仙家气象,有的却是富贵奢华,其中更有各色人等,贵贱不等,往来不绝。

    听闻薛平治入道之前,曾是人间大国后妃之尊,在妄境中也是表现出来。

    这里面或许还掺着一些过往的记忆,是最为私密之事,余慈却还要观看,免得漏过了关键的环节,其实是颇有些尴尬的。

    不过很快,他就没了那份儿心思。

    因为他在这其中,看到了一道道游鱼般的血丝光芒。

    本来自然铺开的情绪变化,一旦遇到这些血光,要么就是给切割得支离破碎,要么就是被扭曲得不成模样。

    如果将妄境中的男女形象视为真正的生灵,这些血丝光芒就仿佛是某种疫毒、甚至于魔种,一旦投入进去,本来清晰的走向,一下子就变得混乱起来。

    儿杀父、母害女、宫人刺皇帝……

    最糟糕的是,这类变化并不荒诞,而是紧贴着思维和人性的极端,圆熟自洽,几次腾挪变化之后,就让人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才是正常、哪个才是真的!

    这就是罗刹鬼王的手段?

    初见端倪,余慈也是摇头。

    人之在世,一点元神真灵虽份属先天,却也需要后天的反应、记忆,做一些刻度和标尺,否则千人一面,如何明确各自独特的存在模式?

    罗刹鬼王这种手段,阴损非常,长年累月下来,记忆都要给篡改得面目全非,那时又该怎么给自己定位?

    这还只是妄境外围一角,里面情况如何,余慈都不愿再想。

    他一步步走进去,妄境的覆盖范围,大约是数十里方圆,还不断有天魔投入,使得其中的情景变化更加迷离,一步一景,变化万千,但不论是怎样的景致,十有七八,总会有那诡异的血光存在.

    余慈越是往里去,神情越是严峻。

    此时的妄境,不知吞没了多少域外天魔,有些天魔已经替代了虚幻的记忆和意识,自发衍化出各种或诡谲、或不堪的情景,这也是天魔最喜欢的环境,随便拿出一块区域,都可以布下致命的陷阱。

    余慈一路行来,已经击杀了一头刚刚升级到“天外劫”的魔头,至于其他念魔、煞魔等等,则是不计其数。

    他也忍不住感慨,薛平治创出的这种诊疗方式,当真是挑人,稍微弱一点儿的,都要变成天魔的盘中餐。

    可问题是,相对于薛平治的病情,妄境本身的危险,倒是不值一提了。

    事态远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余慈一路上,都在琢磨血光的本质,发现里面除了罗刹鬼王的手段外,更麻烦的是混杂了薛平治自己的怨毒恨意,还有拼了命想纠正、恢复的执念——不管什么念头,一旦走了极端,十有**都走偏,越用力,越难如愿。

    到后来,已经算不清楚,那些记忆和情绪的“篡改”,究竟是罗刹鬼王的作用大一些,还是薛平治本人的意愿更强一点儿。

    现在看来,罗刹鬼王只是埋下了一个种子,却是用薛平治的执念去浇灌,从而生长出了完全符合其要求的妖异之物。

    对这种手段,余慈叹为观止,同时也觉得头痛棘手。

    不管妄境有多么广大,总有走完的时候,大约半个时辰后,余慈进入妄境中央地带,这里就好像是暴风眼,虽是做不到风雨不透,可五光十色的幻景妄境,至此也要伏低做小,连光线都变得黯淡起来。

    余慈微眯眼睛,看到了正中央的人影。

    薛平治悬空而卧,单手支颐,仿佛身下便是玉榻香衾,似睡非睡,悠然自在。

    而在她身侧,分明飘浮着一套酒具,如今银壶已空,玉杯零乱,

    细看她面上,也是飞红流霞,竟似醉卧不起的模样。

    余慈倒是首度看到薛平治如此随意模样,呆了一呆,不由想起在妄境中,看到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情形。

    外围的天魔何其敏感,觉得有机可乘,便有大胆的无声潜入,想做些手脚,却被余慈身中明月光芒一卷,全都扔进了万魔池中。

    也就是这一下,惊动了薛平治。

    女修眼眸睁开,却并不像“别前”那般清透明亮,而像是蒙了一层轻雾,也有些空茫,看不太分明。

    两人视线一对,心绪互通,余慈微笑示意,却是知道,刚刚他还是受到了薛平治妄境的影响,起了些“共鸣”,以至于心神失守了刹那,是有些“失礼”了。

    还好,薛平治不以为意,严格来讲,她现在的姿态,更不合礼仪。

    虽是直面一位纠纠男儿,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就那么开口,嗓音低沉微哑,似乎犹未完全醒来,话儿也有些微妙:

    “梦中处处见你……看得可仔细么?”

    余慈保持着笑容,没有回应。

    还好,薛平治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又闭上眼睛,定了定神,重新开口:

    “惭愧,头回做这种事,还要以酒壮胆。”

    她在自嘲,余慈却没有调侃,薛平治做到这一步,真的不容易。

    薛平治也没有继续感慨,渐入正题:“心绪不宁,妄境迷乱,道友一路辛苦……不知可有所得?”

    “还要为元君把一把脉。”

    余慈神情尽可能放得轻松些,缓步走到薛平治身前。

    薛平治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没有动弹,只将眸光定在余慈脸上,意绪复杂。

    此时此刻,她就像变回了早年贵气满身的皇室后妃,又仿佛重归“平治宴”上的恣意岁月,意绪在现实和过往之间,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盘转流连。

    余慈知道,她虽是主动开启受妄境,仍不免受其所困,现如今沟通起来不那么容易。

    余慈也不拘于小节,见她单手支颐,只余一手闲着,且是覆于大袖之下,干脆自力更生,将袖口卷起,露出一段白藕似的手臂,随即伸手按在她腕上。

    说实在的,这种“切脉”,也就是个形式。

    脉象法理,余慈也是半懂不懂,真正要做的,是借气脉运行,探测薛平治形神变化的微妙之处。

    从踏入妄境开始,余慈的判断,就是一个由表及里、由虚而实、由神而形的流程。此时,他的研究方向,已经从病中心绪、记忆的变化,朝形神交界地的天然结构变化靠拢。

    在余慈看来,当年的病因,或是从神魂上切入,可这些年过去,根子已经转移到形骸之上。

    用最为精准的说法,是作用到了形神交界地,引起了相关的异化。

    形神交界地,也就是余慈形容的“黑森林”,可说是一个千沟万壑的复杂地形,念头就是洪流,长年累月地冲刷,就会形成固定的“河道”,也就是思维和情绪上的“惯性”和“反应”。

    薛平治的问题在于,她的这块关键区域,已经在长期的病变中,产生了严重的“变形”,受伤之前的“惯性”,和眼下的“惯性”,已经不是一码事儿。

    就好比面对同一种颜色,受伤之前,她可能是本能地喜欢;但如今,“喜欢”就变成了“厌恶”。

    此类变化,不是一星半点儿,而是普遍性的。

    也就是说,就算余慈将罗刹鬼王的阴损禁制袚除,薛平治的性情也难再回到从前。

    要知像薛平治这种层次,必然是内外一体,心法、境界、思维,都要统合如一,不得稍有偏差,也不可能有偏差。这是长年累月打磨出来的,务必圆转如意,构成了道基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由于这一病变,长期压抑的心性,与受创之前的记忆产生偏差,再难完全合拍,强行统合,只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如此“移情换性”的手段,等于是绝了薛平治再进一步的可能。

    而这一点……薛平治应该已经知道了才对!

    从妄境中一路走来,余慈该看的、不该看的,差不多都看了个遍,对罗刹鬼王和薛平治之间的仇怨源流,也已是了如指掌。

    同样的,他也清楚地知道,薛平治这些年来,可不是单等着“渊虚天君”来救命,在漫长的岁月里,也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抵御、化解罗刹鬼王的禁制手段。

    在获得了“熔炉符牌”之后,薛平治的努力已出现了实质性的进步。

    可某种意义上,“进步”往往都是为了证明:

    前途艰险,此路不通!

    由始至终,薛平治的眸光都定在他脸上,未曾稍移,似乎是觉得他切脉切得及久了,就问道:

    “道友以为如何?”

    余慈再琢磨了一下,便开口回应,只说是目前根子是在形骸之上,却没有直言病变之事。

    薛平治虽是半梦半醒,可在这一问题上,还是非常敏锐,直接就问起:

    “道友似有未尽之意?”

    余慈露出一个笑容:“剩下的,元君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在薛平治的注目下,余慈收回手,径直问起:“元君是要重开河道?”

    “河道?这个形容倒是极妙。”

    薛平治粲然而笑:“道友觉得,这个法子怎样?”

    余慈回应道:“华夫人那眼寒泉,确有作用……不过这个法子,终究是太凶险了些。”

    如今,余慈总算明白,为何薛平治会用那眼寒泉了。

    寒泉中有魔门秘纹作用,专为激发心绪念头,拓展思路,激发灵感,可对“七情倒错”的薛平治而言,是很危险的,偏偏她偏偏就用了。

    薛平治的想法,余慈洞若观火——既然当年罗刹鬼王可以运用情绪神通,使其产生病变,她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法,再做文章。

    之前,薛平治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也没有修改的能耐,可自她从余慈手中,得到了“熔炉心法”,总算有了喘息之机,试图纠正。

    大概的思路,应该是以熔炉符牌筑坝拦江,将情绪洪流封锁蓄势,待到一定程度,再一举放开,冲刷掉乱七八糟的“痕迹”,重塑情绪的“惯性”和“反应”。

    在此过程中,她可以有准备地进行适应和调理,迅速整合心意神形,使之重归圆融。

    但这种方式,有一个极大的问题

    用如此极端方式积蓄的情绪洪流,真正放开的时候,可不会有任何特殊的照顾,不管是罗刹鬼王的影响也好,还是薛平治自身早年积累下来的情绪印记也罢,都会给冲刷干净,等于是更彻底地将前尘过往扫荡一空。

    固然,情绪印记不完等同于“记忆”,过往经历的事情,应该不会给冲刷掉。

    可没有了相应的情绪,某些记忆又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呢?

    如此十年、百年之后,薛平治会变成什么样子,余慈只是想来,便觉得不寒而栗。

    “元君……”

    余慈想开口劝一下,但直面薛平治的眸光,莫名就是嘴里发涩。

    一个迟疑的功夫,只听薛平治又道:

    “既然道友觉得有作用,便说明我闭门造车想出的法子,也算有点儿道理。然而毕竟术业有专攻,不知道友能否再做改进呢?”

    薛平治还颇有些自知之明。

    在余慈看来,思路且不说,她在情绪法门上的造诣真的比较一般,罗刹鬼王的手法,也限定了她不可能在上面取得什么成就,相关的积蓄、导引手法非常粗糙,确实有闭门造车和想当然之嫌。

    不过……薛平治是让他帮忙修正吗?

    这无疑也是需要勇气和决断的。

    如果余慈起个什么坏心,完全可以将其心绪玩弄于股掌之上,那不过是把罗刹鬼王换下来,又安一个“余慈”上去而已。

    坦白讲,余慈觉得,如果薛平治知道他在神主和魔门心法上的造诣,胆气再高十倍,也未必敢让他动手。

    至少将余慈放在她那个位置上……想也别想!

    要么说,外行人不要轻易去揣摩内行事儿呢。

    余慈一时哭笑不得,不过,薛平治应该是误解了他的想法,轻声道:

    “道友可曾见到妄境中的血光?”

    余慈自然点头。

    “发端呢?”

    余慈一时哑然,妄境中但凡是与罗刹鬼王联系的部分,总不免有些尴尬场景,但最后他还是承认:

    “也见到了……”

    这正是他发现的另一个关键问题。

    罗刹鬼王是给薛平治下了禁制,但并非只此而已。因为那路子,绝不是单纯地折磨——即便有些已经篡改得面目全非,可多个场景综合在起来,还是严密佐证了这一点。

    在二人纠缠对抗的岁月中,罗刹鬼王已经使用了神主的手段,而且,她成功了……

    换句话说,薛平治是罗刹鬼王的信众——至少,是曾经的信众。

    但最关键的不在这里,而是在时间节点上:

    罗刹鬼王运用神主手段的时间,不是最初与薛平治翻脸之时,而是在隔了千百年后,发端于此劫之初!

第八十章 导引阴阳 天人九法

    神主之道,广种薄收,收取信众,从来都是个技术活儿。

    像余慈这样,几乎不打理神主网络、任信众自生自灭的,毫无疑问是取死之道。也幸好他绝大部分信众,是通过照神铜鉴,以“种魔”之法收拢,又有幽蕊这样的内行人帮忙,否则此时早就成了光杆儿神主、孤家寡人。

    收取信众,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也许有时候,神主会拿出一些考验,故意曲折过程,逐步导引,请君入瓮。

    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目标的“信力”更纯粹,而绝不是相反。

    那和折磨人、污辱人完全是两个概念。

    余慈以为,如果罗刹鬼王一开始就是奔着“将薛平治收为信众”这个目标去的,那么在前面,就绝不可能用那种激烈的、折辱人的手段。

    别说是正统的神主法门,就是“种魔”之术,也要尽可能避免这种给自己找难度的行为。

    仅就罗刹鬼王而言,以其掌控的真幻无上神通,有一万种比这更合理、更有效的办法。只要以有心算无心,又肯付出代价,就算薛平治是大劫法宗师之尊,也未必能撑过上一劫末。

    毫无疑问,如果真是收取信众这一目的,罗刹鬼王定是走了弯路。

    作为一位登临神主尊位十二劫的顶尖大能,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如此,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开始的时候,罗刹鬼王针对薛平治的“想法”和“设计”,并没有“收取信众”这一项,而在此劫之初,却有了极大的转变。

    大概,就是从一个单纯折磨取乐的玩物,转变成了极具价值的目标。

    还好,薛平治本人也算有些运道。

    由于漫长岁月中,遭受的层层折辱,使她对罗刹鬼王恨意滔天,具有极强的抵抗力,虽然罗刹鬼王曾以极大代价,强行将其慑服、镇压了一段时日,却始终没能磨消她的反抗之心。

    而就在这要命的时候,罗刹鬼王和太玄魔母的惊世之战爆发。

    那一战后,罗刹鬼王受创不轻,而随后这百余年间,东海那边,一直虚与委蛇的叶缤,也与之关系渐僵,使罗刹鬼王不可避免地分心旁顾。

    薛平治趁机挣扎出来,摆脱了禁锢,依靠谷梁老祖等一些旧友,藏身北地,得了数十年的安宁。

    她和叶缤的交情,正是在这段时间里迅速发展,渐成守望相助之势。

    而在东华虚空一役后,叶缤登临剑仙尊位,她们的反击,也试图展开。

    这是余慈从薛平治妄境记忆中,找到的线索,使得余慈更了解事情的整体脉络。

    但这无法解释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

    是什么原因,使得罗刹鬼王在本劫之初,态度突然转变?

    薛平治、太玄魔母、叶缤……这三位世间最顶尖的女修,几乎就在这短短的百余年时间里,让罗刹鬼王招惹个遍!

    是不是有一条“暗线”埋在里面?

    罗刹鬼王究竟在图谋什么?

    余慈不愿再做无谓的猜测,与其胡思乱想,不如问薛平治这个当事人。

    哪知,薛平治闻言,深深注目之后,竟是转开话题,轻声道:“自我从叶岛主处,听说了道友之事后,也曾打听过一些前尘往事,道友莫怪。”

    余慈只觉得莫名其妙,又不得不回答:“这是应有之义。”

    哪知薛平治下一句,就让他勃然色变!

    “我听到一种说法,当年道友离开离尘宗,是因为师长的一桩情事?”

    “情事”二字,也太诛心,由不得余慈不怒。

    以他如今的境界,威煞由心而生,外围本来跃跃欲试的天魔,瞬间就给扫灭一片,妄境都是隐隐震动,遑论近在咫尺的薛平治。

    偏偏这女人意态安然,朱唇启合间,又吐出一个让人不爽利的名字来:“其实我与方回也有几分交情,虽是泛泛,可此劫以来,联系得要更为紧密,道友可知何故?”

    余慈眸光转冷,有些事、有些话,不是人人都能说的。

    可此时,薛平治却是徐徐坐起身来,支颐的右手放下,轻按住余慈手背,纤手的温热透肤而入:

    “道友休恼,我无意冒犯。”

    女修语气轻柔:“之所以冒昧谈及此事,也只是要找一个切入点,使道友理解里面的要义……方回此人最是现实不过,若说还有一点儿为人的性情,也都落在离尘宗上。他这些年来与我往来信件,几乎不离‘阴阳’二字,当我不知他是什么打算吗?”

    余慈听得“阴阳”二字,眉头又是一皱,只听薛平治道:

    “阴阳造化,推衍度劫秘术,确实是一条路,可惜他千算万算,算不到道友这个异数。”

    “元君!”

    对余慈的喝声,薛平治回以微笑:

    “道友当知,方回选择阴阳之法,就是因此术到了极致,感通天人造化,追溯根本,妙用不尽。此法本是天、人交感的枢纽,方回本身不是这个路子,只能迂回到男女阴阳之上,纵然拿了个‘神交’的幌子,也不过是掩耳盗铃。堂皇大道,走成了羊肠小径,岂不可笑?”

    说话间,余慈感觉到,按在余慈手背上的指尖略用了点儿力,便有蓬勃的灵光,不见任何拘束,如江潮海浪,冲刷过来,和余慈气机相接,遍及形神各处。

    奇妙而熟悉的滋味,如春水漫堤,无声无息,与当年记忆交融。

    本质贯通,然而最为要命的一块区域,薛平治始终没去碰触。

    更明白点儿讲:薛平治明明指出了男女之事,施加了曾让余慈憾恨终生的阴阳之法,却不见任何绮思。

    只让余慈深切感受到,她在这门心法上独特而深湛的造诣。

    余慈眼神幽暗,与薛平治目光相接:这是在提醒我,当年所发生的一切,每个人所付出的代价,都是毫无价值吗?

    其实,在情绪神通上的造诣,使余慈隐约明白,薛平治为何要不断撩拨他最不愿回溯的记忆:

    或许,这是她下意识想达到某种平衡。

    当她面对最不愿意见到的惨痛回忆之时,希望有类似经历的人,陪她一起“抵御”?

    这一手着实不甚高明,更不应该是薛平治这种境界、这种身份的人所应做的。

    余慈开始明白,薛平治“重开河道”的恶果,或许已经显现了……

    这种褊狭和任性,早应该是在千百年的磨砺中,通通扫灭的渣滓才对。但在此时,在薛平治自己都未必了解的角落里,这些负面的性情,纷纷滋生,便如复杂的根系,不断植入心境深处。

    不见其利,先见其害……麻烦啊!

    也在此时,薛平治眼帘垂落,视线似乎是落在她和余慈交叠的手上。

    余慈这才想起,两人保持这种状态,已经比较久了,他对这种反常的亲热姿态不怎么适应,正要抽手,又听得一声:

    “道友请看,我腕上此物如何?”

    余慈眼神下移,只见薛平治皓腕之上,套着一枚玉镯,温润生光。

    此光实是宝物之光,其内蕴的法力威能,使得近在咫尺的余慈,都要心生警惕。他也是想起了有关薛平治的信息,莫非这是……

    两仪圈?

    余慈觉得,薛平治现在情绪、想法跳动得太快,这里面肯定有承载妄境所造成的影响,但不管怎么说,不再涉及离尘宗的前尘旧事,就是好事儿。

    他沉吟了下,开口道:“两仪圈之名,天下谁人不知?”

    薛平治轻轻一笑,终于将手抬开,顺势将玉镯取下,果不其然,其间便有阴阳二气盘转运化,其妙处都在极微之间,不好把握。

    然而与之同时,外围数十里妄境仿佛是受了某种磁力作用,倏然收拢,其间阴阳交变,骤起雷音。万千天魔等于是在脖子上套了绞索,刹那间从“平治宴”直坠“饿鬼道”,纷纷嘶啸挣扎。

    可就是转眼之间,重重魔影,都是不见。

    余慈微惊,举目看去,只见得天地日月、水火风雷、生灵男女,造化衍生,异象纷呈,很快又归于混茫,只有一线灵机,如游鱼般,在混沌浪花中,时隐时现。

    其间一众天魔,形影皆无,观其气机,分明都在瞬间,给炼化干净!

    两仪圈的威能,确实了不起!

    然而未等异象消褪,忽有一波寒潮似的阴邪冷意,自虚无中来,直透脑宫。

    灭了小的,来的大的……如此阴邪之气,十有**是一头天外劫魔。

    余慈念头方起,阴阳之气衍化的种种异象,忽地波开浪裂,有一人影,白衣胜雪,负手而来,其身姿极其高挑,青丝披散,其间有沉沉血光流动,妖异非凡。

    乍看之下,余慈心头也是一跳:罗刹鬼王!

    但他随即醒悟:这是幻术!

    在余慈这个内行看来,域外天魔使出的幻术,算不得多么精深,仔细分辨,就能察觉出异样。

    然而这并不是重点,那头天外劫魔变化出罗刹法相,不是吓人用的,而是就此铺阵开来,硬是在阴阳衍化的异象中,开辟出一片区域,仿佛时光回溯,之前薛平治妄境中,所展现的种种,尤其是与罗刹鬼王相关的那些“景致”,都一一呈现。

    更恼人的是,那魔头将更深层的“篡改扭曲”都学了个十成十,以至于连旁边的余慈都不能幸免,硬是给编排进去。

    那场景声情并茂、活色生香也还罢了,更不堪的是,情境几无下限,别说是女子,就是余慈看来,都要咬牙!

    不愧是天魔手段,这魔头分明已经抓住了薛平治最大的弱点,亦即情绪控制。

    目前所用的,都只是前奏而已,明摆着让她发怒、羞惭,情绪波动,它自然可以渗透进来,兴风作浪。

    余慈看得皱眉,目前这情况,若薛平治受了影响,那些负面的性情快速滋长,丛生心魔,对日后调整治疗,殊为不利,必须要提醒一声:

    “元君……唔?”

    余慈意外发现,薛平治面上相当平静,其瞳眸中分明映着有关于她的种种不堪之景,她却只是在唇边微露冷意罢了。

    至于什么愤怒、羞惭,全无半点儿痕迹。

    这不是故作从容,加以掩饰,而是由衷而发,内外如一。

    余慈心里一松又一紧,由此想到了什么,可还不见明确的概念,手臂就是微沉。

    薛平治竟然又将纤手轻搭在他前臂上,并微一借力,盈盈起身。

    动作本身,没有太多实际意义,然而,便是这一搭、一起之间,自然有那堂皇高上的气度,超拔于世,不拘于世俗道德,只将那些不堪之景视如云烟,顷刻流散。

    余慈心里又是一动,当年豪阔恣意,交游天下的薛娘娘,大概就是此类风范吧。

    人之气度风范,与情绪心理息息相关,余慈便隐约感觉到,这可能是薛平治心态变化的一个重要节点,而且,趋向分明比较良好的那种。

    这算是物极必反、阴极阳生?

    通过在情绪层面的精到把握,余慈刚刚隐绰未明的概念,又清晰了一些。

    目前而言,他还不能完全确认,但在一众负面影响后,好不容易有了点儿好兆头,绝不应该去打断……

    因势利导,或许更为合适。

    所以,余慈收敛了自家情绪,只刻意放出丝缕,与薛平治益渐昂扬的心潮匹配——人的情绪总要有一些衬托和共鸣,才会长时间地保持在高位。

    面上,他也是自然而然地延续了一些惊讶表情。

    见他如此,薛平治笑容彻底绽放,眸光明透,意兴飞扬,对眼前不堪之景,甚至做了番评点:

    “这魔头,也是小家子气。罗刹鬼王,十二劫神主之尊,真界首屈一指的大能,我受她折辱,是技不如人;道友年纪虽轻,然而横空出世,震动万方,便是有些许私密事,也不算辱没了我……道友想必也不介意?”

    余慈哑然,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总算见识到当年薛娘娘爽直大胆的气度风情……倒真是骆玉娘的师尊没错!

    但是,在情绪层面,情况其实是倒过来。

    在薛平治所未曾察觉的微妙处,余慈正以其特有的手法,引导她昂扬的情绪,使之始终保持在高位,所“冲刷”的痕迹,也更为深刻与清晰。

    薛平治本人,会自然而然地觉得,心情舒畅、气机活泼,状态上佳——作为一位劫法宗师,她肯定会明白,这种状态是多么可贵,也必会将这份感觉记忆下来,在新的“河道”上,形成标识。

    这种正面的“刻印”和“标识”,未必就是她的“上限”,但往往会提升她的“下限”,为这系列凶险的“重塑”开一个好头。

    此时此刻,两仪圈“嗡嗡”鸣响,亦是灌入了薛平治的“不为所动”的坚定意志,主导虚空中阴阳之气,如漩涡,如磨盘,当空盘转,将那头天外劫魔直接碾碎,重归混沌。

    天外劫魔绝望怨毒的嘶叫,穿透虚空,余波渐消。

    薛平治将玉镯重戴回腕上,眸光则又和余慈相接:

    “此亦是阴阳之法,不知可堪与道友联手否?”

    余慈微笑:“元君神通,我知之矣。”

    便在开口的同时,他心中微动,目光分明透过薛平治意兴飞扬的笑靥,直指她神魂层面的核心。

    此时此刻,任薛平治情绪奔流,如长江大河,其实都是在他引导之下,如果稍微做一点儿手脚,不用多少时日,他便能收获另一个信众……

    啧,天魔欲念,防不胜防啊!

    也就是一闪念的功夫,余慈已经醒觉,顷刻间洗去那些鬼蜮杂念,也是将刚刚灭杀的天外劫魔最后一点儿“遗物”给抛掉。

    经由这么一回,他心神倒是愈发清明,终于是感应到了薛平治绕了一圈,所要表达的真意。

    “阴阳之法,当为根本法则之一……”

    事实上,经过薛平治这么一轮演示,余慈心神合于虚空,便在那有些似是而非的根本法则层面,“看”到了相应的源流。

    自然而然地,他也悟通了最初的问题:

    “罗刹鬼王,因此而来?”

    “天人九法,阴阳占其一;道友精修天垣本命金符,直指生死法则,此亦如是,罗刹鬼王想来亦有图谋。”

    原来如此……

    呃,天人九法?

    因为这个似熟悉又陌生的概念,本来流畅的思路突然就断线儿了。

    但也就是一刹那的功夫,余慈就明白过来,生死、阴阳,或许还有动静、真幻等等,这不就是根本法则吗,不过是换了个名头而已。

    只是,根本法则共有九项?

    咝……这和他测知的数目,有很大出入!

    余慈心头微微一颤,相应在心内虚空,都是天摇地动——这种根本上的认识,一旦出错,说不定要动摇根基。

    这时候,余慈又要后悔,当初为安全起见,封存掉的与元始魔主相关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也太要命了。

    提起这个话题的薛平治,也不知道,她在无意之间,送给了余慈好大的麻烦

    而此时,余慈已经完全顾不上她。

    这边心神动荡,一直在心内虚空中的幻荣夫人也给惊动,主动和余慈心神相接。

    余慈正在紧要关头,有幻荣夫人这等人物现身,自然不会放过,当下就抓着询问,直指主题:

    “天人九法,对应根本法则,何出此数?”

    幻荣夫人微怔,也就是她已成欲染魔主之身,对天地根本奥义有所研究,才没有给一下子问倒,但这种问题,回答起来,又务必谨慎,她也是斟酌了一番,才应道:

    “九为数之极,可实指,亦可虚指,不如此,不足以形容天人法度。”

    幻荣夫人也知这种说法太玄虚,稍顿又道:

    “主上实不应为此烦恼。你身立真界,未临外域,观睹天地法则体系,所得所悟,大都不过是巫神阐释、显化之法,岂能圆满?况且天人法度,三类九项,有的是生灵精神层面所独具,根本不会在天地法则体系中显示……”

    “三类九项?这岂不是实指?是哪三类?”

    幻荣夫人摇头道:“所谓‘三类九项’,也只是前人概略归集,稍加整理而已。主上应该知道,类似所见,一旦立于文字,总要丢掉许多本来奥妙,还需要自己体会,多闻无益,否则起了知见障,反而麻烦。”

    “不,你且与我说来。”

    余慈少有地犯了倔,因为他心底,正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推着他、撵着他,要他去了解,以至于心脏的跳动,都变得激烈起来。

    幻荣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天人九法,共分天、人、天人三类,其中:

    “天之三法,为天地宇宙自然之法;

    “人之三法,为生灵智慧存续之法;

    “至于天人三法,自是前二者交互感通之法。

    “据我所知,此九法化于天地宇宙之间,除天之三法必然在法则体系中呈现之外,人之三法中有灵昧、道德之法,天人法中有超拔之法,都不会显示,但这几类法则,又是天魔法门最常用的切入点……”

    说到这里,幻荣夫人已经觉得有些吃力。

    在她这个境界,类似这种涉及根本法则的知识,言出法随,没有实力和相应的认知,甚至对面缺乏理解接受的能力,都会出乱子。

    她说了这几句,耳畔已听到心内虚空中,郁郁雷音似发未发,分明已经碰触到一条极其危险的红线。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冒险了。

    还好,她心神再转,却是想到了一个持中的法子:“魔门有一幅天人九法简图,不立文字,只感通而生,我且传于主上,若能解悟,比我说起总要强些。”

    余慈毫不迟疑:“且给我看!”

    幻荣夫人定了定神,默颂法咒,不多时,便有一道灵光,矫然升腾,没入心内虚空深处。

    余慈受了这道灵光,只觉得脑宫一震,某个极其简陋,以莫名扭曲纹路构合而成的图景,虚悬于无底幽暗之中,排云荡雾,微放光明,吸引人下看,又似要把整个人都带下去,直坠深渊。

    如此情境,其实就是某种暗示:

    若是修为不足,境界不够,必然会被这幅述及了天地根本的魔图扯下深渊,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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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们这儿今天就开班了,看月票名次,明天可能还有大章,压力剧增……但更要感谢大伙儿,在月初把我牢牢钉在榜单前五,这个假期过得很忙碌、很充实、很愉快!

    让我们继续吧!

第八十一章 九法流变 立意高下

    余慈当然没有这个问题,相反,他观睹此魔图,陡然间是福至心灵。

    幻荣夫人说他只是立于真界之上,没有登临域外,照见真实,其实是不妥当的。

    当年在东华虚空,面临元始魔主海量信息的灌注,余慈别无他法,只能以三方虚空为根基,解析梳理,分门别类,由此洞见元始魔主的筹谋,也跟随着体验了一回何谓“真实”,最终登入“真实之域”。

    那种真实,并不比域外所见,来得逊色。

    不过,元始魔主谋划的目标,离他太远了,其直指终极,已经不是余慈所能理解的范畴,余慈只能将相关一部分信息暂时封印,选择了踏踏实实,从现实的法则,一步步触见宇宙真实的路途。

    可是,接触就是接触了,那份印记,深深烙在他的神魂深处,只是因为余慈心力不及,难以解读。

    幻荣夫人送出的这道灵光魔图,很可能是魔门大能站在真实之域上,对于相关问题的认知,又因同出一脉,其中也必然会有元始魔主的某种“意识”在。相互参照,要比余慈自己强行解读来得容易多了。

    故而,他很快就有所得。

    魔图所述,确实难立文字,无论怎么描述,都会有偏差,但余慈已经站在天地法则体系最高层,结合本来的认知,大体的意思还是能看明白的。

    如果非要强解,可以将三类九法,以天之三法、人之三法、天人三法的顺序,由上到下,分三行三列:

    动静之法、太虚之法、造化之法;

    生死之法、灵昧之法、道德之法;

    真幻之法、超拔之法、阴阳之法。

    大概就是这样……

    至此,余慈又有些疑惑了:“没有性相?”

    心有所疑,便直接问了出来,幻荣夫人闻之茫然。

    余慈补充道:“我知一法,实乃万物不变的真性与千变万化的名相之奥妙,真性平等,名相各异,本以为是在根本法则之中,如今竟不见么?”

    话说到半截,余慈已经发现不对劲了,当他与幻荣夫人神意沟通之时,虚空便起波澜,仿佛在虚空深处,藏有震天之弓,弓满弦张,只将森锐寒意,透空而来,直接点在两人身上。

    幻荣夫人呻吟一声,果然这天人九法,绝不能轻易言讲,余慈无意间一个问话,就有了“论道”的气象,若此问题不得索解,余慈和她都要受大道反噬,麻烦透顶。

    也就是余慈心内虚空涵括万有,已成规模,否则身外星空,都要动荡。

    饶是如此,一侧的薛平治也微生疑色,在她看来,余慈初闻罗刹鬼王的图谋,深思一番是应该的,但未免陷得太深了些。

    余慈已经顾不得外界如何,他和幻荣夫人都已是骑虎难下。

    现在,就看他们的境界和认识,是否能承载得住了。

    幻荣夫人受问,不得不应,也是谨慎凝重,熟虑再三,方道:

    “万物本源,莫不出于太虚,然后有动静之态,有造化之规。我跟随主上这段时日,也略见生死之妙,或正是动静、造化的状态、规矩丰富到了一定程度,形成某个特殊区间,万物之灵,由此而生。

    “居于其中则生而灵之,逾越其限则死而昧之。而万物灵长,便如我等,无数劫来,汇聚灵光,成其法则,刻印轮回,是谓人性,善恶无端,亦可曰道德……”

    余慈静静听着,思绪激荡,与幻荣夫人一般无二。

    “妾身以为,万物之源出于太虚,生灵亦如是,是谓天人合一;而吾等为人,灵性一成,又自觉居于中位,故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之说,背逆太虚源流,可谓天人相离,离合之间,冲和阴阳之法,由此成矣;

    “天人各一中心,位置、立意都不相同,观察、见解万事万物,也必然会产生差异、错谬,故而真幻之法成矣;

    “人人又有趋于圆满之心、改谬归正之意、超脱桎梏之愿,故超拔之法成矣;由此吾辈若能超拔法则囚笼,成就圆满,顿悟终极……”

    幻荣夫顿了顿,苦笑道:“此后如何,妾身不敢言,然而天人九法,逐项流变,不拘一格,可知之矣。

    “主上既曰‘平等’、‘差异’,不是自然造物,而是后天理念,不论何‘理’,非智慧生灵不可得也。既然如此,这便是属于天人之法,可与真幻法则相类。

    “而其中再有移质换性之能,则可归入造化法则;

    “再者,万物源起,本质如一,亦有太虚之法作用;

    “故而,此乃天人九法的沟通化合之道,何必拘于一项?又例如,各‘界’创立,无不需要天人九法并用,故有‘古巫九变’之说,单独使来,焉有万物化生之能?岂可得此界无尽神通妙诣?”

    至此,幻荣夫人言罢,再不吐露一字。

    这一番长篇大论,看似泛泛而淡,其实已经是把她一身所学,尽都注于其间,里面就是一个字都不能虚假错谬,整个人其实是在生死线上来回摆荡,以至于一旦讲完,竟有虚脱之感。

    可一旦讲完,道基内化,天人交感,远在不知多少个亿万里之外的本体,都有好处,因缺失了“无明”之位,以至于陷入停滞的修为,都有一丝长进。

    福祸之道,难测于此。

    余慈也是一样。

    幻荣夫人知道,由于二人的特殊关系,心神互通,又进入了“论道”状态,她所言所述,其实部分包含了余慈的见解心得,等于是两人一起将这个问题解答出来。

    真论收获的程度,她是远远不如的。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概应如是。

    好处确实不小,幻荣夫人都想立刻回去闭关,消化所得,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再给余慈做一个警醒:

    “天人九法里面的学问,太过深邃,观其大略已经如此,若究其枝叶,不知几千几万年才能脱身,也有绝顶人物,就此糊涂掉的。故而轻论天人法度,有口无心也还罢了,一知半解,信口开河,实是取死之道,主上慎之!”

    余慈闻言,没有反应,但他也没有糊涂。

    相反,他正有悟于心,只是与幻荣夫人一样,需要再做整理。

    性相之法则,细思来确实如幻荣所言,很有可能是各根本法则沟通化合所成。

    要知那“平等珠”,其前身,不正是十法界中的“缘觉法界”么?

    诸般根本法则化合,才是正理。

    余慈再结合自己在天地法则体系最高层的“见识”,明白过来:

    所谓“天人九法”的名目,真的只是名目而已。

    可以这么说,这九个名目,只不过是根本法则在古往今来、无边无际的不可计量范围中,选择出来的,相对稳定的九个规则。

    其实就是对“真实”的某种近似解读。

    每一项规则,也许都有多个“近似”,也都会与其他规则互通,生就无穷变化。

    拘于一项,锢于一时,都是很容易造成误解的。

    倒是在真界,由于是巫神创立,将天人九法经过了一番解析阐释,固化下来,应该比域外星空中所显示的,相对更明晰,也更僵硬。

    这桩疑难,算是通达了。

    他由此也明白,当年以三方虚空法则为基,分流划立的解析结构,其实还是错了。其中颇有许多重叠芜杂之处,更有许多疏漏。

    还是以“天人九法”为根本,溯源分流,形成一个完整结构体系,才最理想。

    此念一生,封印的海量信息,再次蠢蠢欲动,万魔池上乱起波涛,由此带动整个心内虚空,都是风雨交加,霹雳横飞。

    唯有承启天百亩之地,半边云楼树枝叶伸张,温润如玉,支起一方天地,无数符纹流转其上,随着风吟道唱,将泠泠清音,洒播四方,任雨声、涛声、雷声,均不能掩盖分毫。

    虽然心内虚空异象纷呈,余慈却只将心力注入到解析之中,重新铺设结构。

    他只是重新扎个架子而已。

    这是个大工程,还需要将之前已经归拢好的,重新再转移到新体系中,真不知还要多少年,不过在此过程,但可以顺势解封大量信息,那也就是新的力量。

    刚做完这一切,薛平治的呼声入耳:“道友?”

    余慈的“沉思”状态还是过了头。

    他和幻荣夫人论道,虽都是心念沟通,千言万语,都在一瞬,但体会把握的时间是没法打折的,而且心内虚空的摇动,终究是泄露了一些气机。

    由薛平治看来,余慈听闻罗刹鬼王的图谋,深思熟虑也就罢了,到后来甚至是神游天外,内外感通……

    何至于此?

    还好,这时,余慈快速脱离“沉思”状态,迎上薛平治的视线。

    薛平治仔细打量他一番,问道:“道友或有所得?”

    如果是之前,余慈恐怕只能转移话题。但如今,观睹魔图,又承接了幻荣夫人的经验所得,他在“天人九法”上的见识,已决不在薛平治之下,相当一部分,还要胜出,一些困惑和疑难,都不再是问题。

    但与之同时,新的疑难又翻了上来。

    余慈就问:“元君以为,罗刹要自你处,获得阴阳法则之秘?”

    “理应如此。”

    “那太玄魔母,就是动静之法。”

    “太玄禁法,正是穷极万物动静之极。”

    “那,叶岛主呢?”

    薛平治略一迟疑,道:“剑修主修人法,兼得天人之变,却不修天法。走是‘剑心通明,遗世独立’的路子,最得‘灵昧’之妙,叶岛主又旁通真幻妙诣……”

    她说的这些,换一个人过来就要懵掉,余慈却是听得清楚明白,点头认可,又接续道:

    “我这里是生死法则……

    心内虚空中,幻荣夫人悠悠补充:“主上莫忘了还有太虚法则,此法实为宇宙本源之妙,上下四方、古往今来,无不涵盖其中,正与主上自辟天地无上神通相合。”

    余慈苦笑了下,学舌道:“我这里可能还略通一点儿太虚之法。如此,天人九法,已有其六。”

    薛平治继续完善:“魔门多有精通超拔之法的强者;制器或炼丹宗师,往往有通于造化法则的;至于道德之法,儒门最多,但一些精于算计的策士,亦深谙此道。”

    听到“算计”、“策士”这样的字眼儿,余慈自然就想到了黄泉夫人。

    这其实就是说,如果罗刹鬼王想要“收集”的话,选择还是挺多的。

    当然,能够站在天地法则体系顶端,掌握一处根本法则,十有**都是地仙大能,像他和薛平治,则算是比较例外的情况,后者应该是通过“两仪圈”这件法宝,才臻至这一次层次的。

    还有成就剑仙之前的叶缤,或许也属于“例外”之列。

    由此可见,罗刹鬼王选择的目标,也是挑着“软柿子”捏。

    毕竟,任何一位地仙,都是登峰造极的绝代强者,想算计他们,实在太难。

    像是太玄魔母……不管那一战结果如何,罗刹鬼王付出的代价必定不小。

    而且,有一点必须要明确:

    “做这番‘收集’,有什么用?”

    余慈目注薛平治:“罗刹鬼王已经是最最顶尖的神主,屹立此界巅峰十二劫之久,像我这样的,修行时间甚至不到她一个零头。其本身又是惊才绝艳之辈,数万年时光,天人九法之妙,难道就不能通晓掌握?”

    说白了,天人九法就是一整套流转不息的、分合变化的法度规矩,更多的还是彼此作用,少有“相克”这一说。

    不说别人,就说余慈自己,生死、太虚两枝,都有相当造诣,动静法则也勉强可算入门,若把魔门秘法算上,是不是超拔之法也是兼通?而且他也有信心,再给他几百上千年的时间,细细打磨,肯定是要有一番极大长进的。

    另外,从他听闻的巫神传说也能看出,那位大能至少也掌握了七八种,不如此,绝不能开天辟地,化生此界。

    罗刹鬼王比那位差得很远吗?

    薛平治想了一想,答道:“叶岛主曾言,在她步入长生后,罗刹鬼王时常寻她推衍法门。初时往往是‘剑破万法’;而到这一劫初,罗刹鬼王便再不试验此类,换成了‘诸法试剑’……”

    余慈听得奇怪:“怎么讲?”

    “前者,最重一个‘破’字;后者,关键在一个‘固’字……”

    这是从追求“破坏力”,向追求“防御力”转变了?

    或者是说,那一位信奉的是“不破不立”,到这一劫初,已经立起了相应的“成果”?

    余慈不再说话,心中却是回忆罗刹鬼王、包括大黑天佛母菩萨的种种算计。

    从天裂谷到北荒、从东海到南国,当然还有北地三湖,还有血狱鬼府,似乎处处都有她们的影子,处处都有她们的算计。

    就目前而言,余慈所了解的,大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片”。

    可就是这些“碎片”,散落在天上地下、鬼府人间的各个角落,周覆诸界,再以根本法则为骨架,拼接起来,已是第一等的恢宏气象。

    而且,仅就所见的这些,处处都是打破常规的做法,其峥嵘之意,可见端倪。

    余慈长吁口气,目光指向虚空无限远处,却见繁星密密,粲然生光,恍惚中,仿佛是罗刹鬼王居于天地宇宙最高层,俯视下来。

    他猛地惊醒,莫名心中怅然若失,竟是喟叹道:

    “心胸格局……实不如也。”

    薛平治倒是笑起来:“罗刹鬼王终究是十二劫的神主,而在成就神主之前,亦是在血狱鬼府称王称霸不知多少劫时光,道友与他相较,岂可曰心胸不如?”

    你是说我心太大?

    余慈也笑,并不在意,薛平治如此态度,总比沉郁悲观来得好些,也可以证明,她的情绪反应已趋向正轨。

    此后,薛平治没有再说出新的信息。

    想来也是,看罗刹鬼王和大黑天佛母菩萨虚虚实实的手段,就知道她们的图谋还不太能见光。如果真对其中微妙洞若观火,完全可以将之公示天下,那时候,什么雄韬伟略、计划筹谋,都要在一界强人的反噬之下,灰飞烟灭。

    可到目前为止,她们都把握得很好。

    就算露出来一鳞半爪……像罗刹鬼王之流,若没有些作为,还能称为神主吗?

    余慈摇头,心中空空落落的感觉更明显了。

    他再次遥望星海深处,忽地问起:“附近有没有星辰?不是死星那种,要大一些……”

    薛平治让他跳跃的思维给弄怔了一下,这才指向远方虚空中,一颗比周围“同类”都大一圈的星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看,约有酒盅大小,光线明亮而柔和。

    “此为这一片星域中,最核心的星辰,约略等于真界大日之位,但运行法理不同,道友务必要注意了。这颗星辰,在‘大日’之中,算是比较小的那种,其直径超过二十万里……”

    薛平治又解释说,所谓的法理不同,是指真界大日,乃巫神在太古时代,以绝世神通,牵引先天真火,花了十劫时光,生生造出,绕界而行,规模与域外星空中的大日,差了几十上百倍,危险性也较弱。

    而域外星空中这些大日星辰,威力就要可怕得多。

    附近这颗还好说,有些直径动辙千万、万万的庞然大物,就是地仙大能靠得太近,说不定都要给吸进去,好好洗一遭先天火浴。

    至于能不能再出来,就只有天知道了。

    余慈嗯了一声,表示明白,又问:“此星距离我们有多远?”

    “大约十二亿里左右,单人乘天域梭,若有足够时间和力量加速,速度较真界内可增百倍,大约要一个月的时间;若有三五人一起,可再升五倍左右,但往返的话,也要半个多月……”

    薛平治信口讲解,半途猛醒:“道友准备去那里,如今怕是不好抽身吧?”

    余慈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又招呼一声:“元君。”

    “嗯?”

    “罗刹鬼王布局深广,吾等务必戮力同心,方可与之一战。”

    “正当如此。”

    “碧霄清谈之后,可去莲花池那眼寒泉,我尽力为元君开解禁锢。”

    薛平治眸中光芒闪亮,也不多言,只裣衽行礼致谢。

    余慈伸手扶了一把:“此为盟友应有之义。”

    至此,二人间盟约便是正式成立。

    薛平治也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不过观余慈的打算,她还是想劝说:“再有三日,就是碧霄清谈,有关事宜,涉及多门,正需道友决断……”

    “碧霄清谈上如何做,夏夫人不是智珠在握么?若需要讨论,全由元君和夏夫人商量就是。我只记得何时参加便好。”

    余慈竟是要做甩手掌柜,这种“洒脱”,让薛平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时余慈又补充一句:“此外还有一点……先不要理会华夫人。”

    “华夫人?好!”

    薛平治回应得很痛快,她与华夫人联手的心思,本来就比较弱,而从昨晚上夏夫人的介绍来看,只要是洗玉盟的“外人”,就算在外权势滔天,此次也完全用不上力,正好做个撇清。

    不过,她也忍不住,要再给余慈提个醒儿:

    “眼下正值关键节点,虽然上清宗尚未重立,但从道友获得死星那一刻起,上清宗便等于是由虚而实,正式介入北地局势……不可轻忽啊。”

    余慈再次谢过,仿佛是覆一层面具的微笑表情,让薛平治把握不准,他究竟是怎么个主意。

    其实,余慈又怎能不知,自碧霄清谈起,就等于是进入北地三湖这盘棋局,棋子也好,棋手也罢,都必须要亮相。

    对虚空世界的争夺,可以被人解读出无数意义。

    因为,这一番争夺,有实力、有立场、有权谋,等于若是通盘战略的展现。

    而任何一个宗门的举措,都要有一定的延续性,朝令夕改,只会让人觉得没定性,为人所轻,

    所以,这个“通盘战略”必然是长期的、稳定的,又是合乎规则,能够编入洗玉盟“法理道义”的!

    这就是在洗玉盟里厮混的门道儿。

    必须承认,里面的门道、法则密织如网,勒得人喘不过气来,颇有些让人“望而生畏”的味道。

    可现如今,当余慈再深想一层,拿它与罗刹鬼王的布局相比……

    为何却像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高下之别,一至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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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续七天大章,完成!

第八十二章 碧霄放旷 举世营营(上)

    见余慈已经决意暂不回返,薛平治不再多说,当先离开。

    离开之前,她大概还是有些担心,问明余慈并没有天域梭,又将她的那一艘暂借过来,以免误了时日。

    余慈也不客气,很干脆地收下。

    待她远去,一直在心内虚空的幻荣夫人现身出来,笑盈盈轻拭额头,擦了下并不存在的香汗。

    “主上日后,万万不要再与妾身论及那些法度。”

    对幻荣夫人来讲,这是很罕见的情况,也说明她现的心情颇是不错。

    余慈不与她逗乐,径直便问:“罗刹之事,你有没有思路?”

    幻荣摇头,反问道:“主上觉得如何?准备做什么?”

    “今日得了许多东西,需要整理一番,尤其是天人九法,不想个通透,如何能明悟罗刹的算计?”

    余慈又看向那酒盅般大小的大日星辰:“真界法度,与域外星空大为不同,而后者或才是本来面目,我自然需要仔细体会。”

    幻荣夫人倒也赞成:“天之三法所成为‘星’;天人九法所成为‘界’。若无星辰之基,难有世界之妙,不到域外转一转,总会为真界法理所拘。”

    余慈点点头,忽地突发奇想:“星辰上若有生灵,没有类似真界天地法则意志的干扰,是否会更容易感悟法则?”

    幻荣夫人不以为然:“主上既然深谙生死法则,便当知晓,‘生死之间’的区域是多么狭窄!天道无私,纯由天之三法,造化万物,岂会刻意列出这么一个区间,以备生灵成就?

    “虽然域外星空无边无际,星辰不可计数,像那大日星辰,高温巨力,熔金销铁,自不能成;而像死星,体积重量全不过关,挂不住空气,也不可能;便是温度适宜,体积重量也差不多的,也未必能有一贯的稳定性;

    “那如此左限右拦,亿兆颗星辰,能有一个成就,也是诸法合流运化不可计数的次数之后,才有的一个巧合。

    “而且,那些符合‘生死’条件的星辰之属,大都非常脆弱,规模有限,元气匮乏,说不定一掌劈碎了也未可知,根本培养不出一等一的强者。就是大神通者去了,引导起来也很困难,常因其所处环境太过‘自然’,很容易与道同化,失了性灵之本……”

    余慈听出了幻荣夫人话中未尽之意:“你见过?”

    “早年游荡域外之时,确曾见过一处,也曾听得几个例子,故而知其所限。不过妾身斗胆建议主上,若要参悟人与天人诸法,也不妨到此类所在,了解一番。”

    余慈就觉得,幻荣夫人的笑容有些微妙,恐怕不是自己所说的“有限”这种程度。

    他顺口问道:“你去的那一处……”

    “生灵已然绝灭。”

    余慈为之哑然。

    幻荣夫人又补充道:“正因为如此,像太始星那样的,稳定、稳固、元气充沛,便是此类星辰中的异数,说是‘钟宇宙毓秀’,一点儿也不过份。不过,那里虽是最好的闭关之地,却因为体积较小,很容易互相影响,只容一两人就是极限了,争夺也才分外激烈。”

    说到太始星,洗玉盟的烦心事儿又靠上来。

    余慈虽然向往罗刹鬼王那种格局,可如果不仔细看脚下,十有**还是要给绊到腿的。

    他便询问幻荣夫人。

    在这个问题上,幻荣夫人表现出对待“天人九法”式的谨慎,也是因为她更清楚余慈的心思:

    “主上不是已有筹谋?所谓术业有专攻,何不问等事机成熟,问计华夫人?”

    余慈的心思给识破,咧了咧嘴:“嘿,那女人……”

    幻荣夫人微微而笑:“主上都做了,还忌惮什么?便是她智计无双,也不过是寄人篱下,不比妾身强到哪儿去。此类人,恨不能处处行事,都有明确目的,如今她寿数不永,恐怕更不会浪费半点儿时间……主上对她的重要性,一目了然。”

    余慈只当听不到幻荣夫人的自嘲,又沉吟片刻,方道:

    “刚刚我问过血相,早年他也到附近修行,识得路途,可以引我去,这里暂时用不到你,你就回真界,去办件事……”

    幻荣夫人微笑倾听,末了行礼告辞,很快也踪影不见。

    如今,只剩下余慈一人,面对茫茫星空。

    他静静飘浮在冷寂的虚空中,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忽地再一次张开手臂。

    但这回,他所感受到的,不再是初次登临之际“冰冷的拥抱”,而是潜伏在深邃无尽虚空中的,微弱而有节奏的律动。

    夏日的洗玉湖,拥有着此时真界无数人心向往之的晴朗天空。

    时值清晨,大日东升,金红光芒破开极远处阴霾劫云,铺落湖水之上,水光潋滟,如锦鳞穿波,耀眼生花。

    从高处俯瞰,湖水之上,舟楫往来,三三两两,都是去处有限几个区域,渐渐汇集。

    而在湖上,各路修士也是时不时抬头看天,颇有期待。

    眼看日头上移,温度渐升,湖上有人给阳光闪得眼晕,没好气道:

    “早知就不来凑这份热闹,这还有没有点儿了?”

    “热闹?真正热闹的地方,你凑得上去吗?”

    同伴是熟惯了的,笑呵呵地奚落他,他也不恼:“我吴景一介散人,凑不上是应该的,可双木道兄,你如今可也是夏夫人的座上客,总该比我有资格吧。”

    林双木手指老友,点了两点,终还是只能自嘲:“夫人的门客,也不是个个都能登堂入室的,我这些本事,也就是跑跑腿罢了。”

    “能给夏夫人跑腿,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何况你就跑那一次,还是接触的渊虚天君!现在你看看,谁还能耐见着他的面儿?啧,那真叫一个铁石心肠!”

    “吴兄慎言。”

    林双木神色微凛,可吴景却笑:“怕什么,又不只是我一个人嚼舌,现在湖上可都传遍……哎,出来了!”

    他是个直人,有口无心,一有变化,前面说的就忘个差不离,眼下更是以拳击掌,煞是兴奋,所谓的“怨气”也一扫而空。

    林双木眯眼抬头,越过刺眼的阳光,可以看到,一座八角四柱的华丽楼台,正飘悠悠越过湖面,在湖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且是不断变淡。

    便在此过程中,楼台缓缓上升,有风铃阵阵,入耳悦然。

    “述玄楼……这碧霄清淡,总算是要开始了!”

    吴景随手丢了摇橹,先是单手搭蓬,远眺高空,待楼阁远去,又扭头去看后方已经架设起来的木制框架。

    此时,正有修士施法,摄起湖水,往上面泼,以保证足够的湿度。

    林双木看得好笑,就劝他:“你放心,时间肯定还有。述玄楼刚升上去,观景云台都没搭好,人也没到位,就是立起水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吴景连连摇头:“你不懂,观景云台搭好又怎地?水镜立起来又如何?我敢和你打赌,虽说名义上,要让整个洗玉湖的修士都看到此次碧霄清谈之会,可咱们能看到的,也就是‘分云斗符’那一出罢了,楼里发生什么事儿,绝对挡得严严实实,要看今日来人底细……就是这时候才管用!”

    说话间,已经高逾百丈,几乎要成一个小黑点儿的述玄楼周围,云烟汇聚,盘转拟形,顷刻间,已在左右,造就了两处半环形的云台,共计三层,将述玄楼虚括在正中央位置。

    此刻的述玄楼,像是张开云气双翼,直有一飞冲霄之势。

    而相应的,四面八方都有遁光飞上,一个个修士现身出来,便在楼阁或云台中就坐。

    身后传来欢呼声,却是木制框架上,水镜打开,光影显现。

    那是有资格登上云台的修士,用留影法器,将那边的情形,同步传送到洗玉湖周边,数十面巨大水镜之上。

    “分云斗符”本就是北地三湖最为风行的博彩斗戏,更不用说,还有“碧霄清谈”、“争夺虚空世界”的噱头,如此,洗玉湖周边,三仙城中可谓是万人空巷,湖上则是群舟蚁聚,就为了观睹这一场多少年来罕见的盛事。

    可也正如吴景所言,负责传输影像的修士,都很有“分寸”,对敏感性较低的观景云台上,扫视得很是周全,可对中央楼阁,却只给远景,让人看不真切。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掌握“分寸”,就能躲避得了的。

    随着一道遁光自天外降下,水镜上也准确地映出了来人的面目,是一个四方脸的矮胖老头儿,其貌不扬,也不是熟面孔。

    可便在此时,镜面光影陡然以极大幅度抖动了一记。

    也是这一刻,人们都清楚地看到,刚刚飞下来的这位矮胖老头儿,视线分明是与负责传输影像的修士正面相对,由于角度的问题,就像透过水镜,和湖上以万计的修士打个照面。

    然后,矮胖老头儿咧开嘴,往这边挥了挥手。

    刹那间,整个洗玉湖上哄堂大笑,还有叫好声、呼啸声、口哨声,千里湖面上的温度,仿佛也给提高了一个层次。

    可就是在这样喧闹的氛围下,却是有某种惊愕莫名的情绪,像是迸射出来的电流,从不同的方向发端,以惊人的速度,传递到每个有心人那里。

    林双木就发现,本来最喜起哄的吴景,眼下却安静得不可思议,转眼看去,却见这位老友嘴巴半张,眼睛瞪大,显示出最经典的错愕表情,以至于唾液都在上下腭之间连成了线:

    “辛、辛……”

    “心什么?”

    “辛天君!”

    ***********

    首先,感谢幽冥散仙等一众书友的给力捧场!

    坦白讲,七天冲到这个高度,完全出乎意料。人总是免不了虚荣的,大概就是越宅越闷骚的意思,现在心里头……真的很快活,也是动力十足。

    从今天起,稍喘口气,平稳一段时间。但还是按月初所说,保持在三千字的线上,且休息一下,攒几章稿子,为月底再爆做准备,大伙儿请看好儿吧。

第八十二章 碧霄放旷 举世营营(下)

    林双木反射性地再问:“哪个辛天君?”

    “还有哪个,八景宫……辛乙天君!”

    “你确认?”

    不要怪林双木不相信,实在是两边的层次差太多了,几乎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哪能说认就能认出来的?

    他深知吴景根底,作为一位散修,能到步虚境界,已是相当不错,通一点儿符法,懂一些制器,算得上粗中有细,但在精通此两家技艺的辛乙面前,说不定叫祖师爷,人家都懒得搭理你。

    吴景也给问得烦了,恼得脸皮发红:“怎么不确认?不但确认,老子还见过、说过话哪!”

    林双木为之愕然。

    见他这表情,吴景又是哼哼两声:“我这可不是说大话!我还记得那天说什么呢……我见面就打招呼,说‘小子吴景,见过天君’。”

    林双木只觉得浑身无力,但怕吴景真的着恼,不得不配合:“那辛天君……”

    “他就说‘欢迎欢迎’,客气得很哪!”

    “……这是哪的事儿?”

    “礼宴上啊!你不记得了?前些年我在百炼门交的那个朋友,许泊许老三?”

    林双木猛醒:“咝,对了,听说这位得了天大机缘,蹉跎还丹境界多年,于垂垂老矣之时,得以拜入八景宫,还是入室弟子。收他的是……”

    “就是辛天君嘛!”

    吴景嘿嘿发笑:“当初,可还是这一位亲临拦海山,就在那儿操办的拜师宴。我当时正好在那片儿,也收了许老三的邀请,前去观礼,不就是在那儿见着的?”

    他们两人纠缠于前因后果的时候,早有人已经下了定论:

    就是辛乙没错!

    八景宫辛天君亲临的消息,就像是一场骤起的风暴,兴于无形,却是将各路人马吹了个倒仰。

    一时间,洗玉湖各处的修士,都不免议论纷纷,各个层次有各个层次的盘算,各人也有各人的看法。

    林、吴二人刚把前尘往事的细节掰扯清楚,就听到不远处有人议论此事,而且,还真有点儿谱:

    “这位来凑什么热闹?没听说邀请他来啊?”

    “邀没邀请,你知道?只要州官放火不是?那些南国宗门、商家,可是虎视眈眈,听说他们为了找个掩护,绕过参加资格的限制,拿出的是这个数……哼,喂饱了不少人哪!”

    北地三湖的修士,绝大部分对洗玉盟还是颇有归属感的,尤其是靠近洗玉湖的,向以修行圣地自居,素来看不起中西部的荒芜,也看不起南国的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

    但对八景宫这样的绝代门阀,也是一贯地忌惮,有些时候,还相当敏感。

    只要说到类似的话题,什么“高低上下”、“筹谋布局”都是纷纷出笼,气氛最是热烈。

    如今也不例外。

    “北地局势艰难,正要有几处虚空世界,做一番调整,多些迂回的空间。况且,就算那些世界开发出来,相关产出,还不是要经那些商家的手?这倒好,那**商坐收其利不说,还想再剥一层皮,娘的,天底下的好事儿还能都让他们占了去?”

    “言之有理,也就是他们好运道,有咱们挡着魔劫,才安稳到现在,要是掉一个个儿,试试看?”

    至此,争论的意味儿已经少有,更多的还是“同仇敌忾”。

    便在这里面,也是义愤者有之,乐观者亦有之。

    “八景宫也就罢了,南国那盘散沙,就是用金盘子托着,照样捏不成个儿,咱们还怕他不成?”

    “正是如此!八景宫是过江龙,那边顶多就是泥菩萨,想占便宜,哪有那么容易?且看海商会,据说是想捞一笔,如今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话说到这儿,就有些跑偏了:

    “你说华夫人,看这情况,是被渊虚天君祸害得不轻啊!”

    “也不能这么说吧?”

    “嘿嘿,都是大老爷们儿,还不就是那回事儿?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南国这些商家,我还就认这一位了,巾帼不让须眉,弱质更胜豪强。可是架不住遇人不淑啊,前面不惜得罪海商会和洗玉盟,为渊虚天君争来了许多好处,哪知被人说甩就甩,几次上门,却连见一面都难……”

    “哎?这事儿是真的?”

    “看看,海商会的人已经来了,却见不着华夫人?据说,那位是气血攻心,犯了旧疾,正静养呢。”

    林双木听到这里,只能是苦笑。

    本来还算有些见地的讨论,一涉及到男女之私,就是荒腔走板。

    也许连说话人自己都不信的事儿,却是能掻中绝大多数人的痒处——看旁边吴景脸上的怪笑,就最清楚不过了。

    一旦传播开来,立成泛滥之势,且是没有任何堤防大坝可言!

    “海商会这还能忍?”

    “所以说,华夫人现在都还是自个儿住,孤冷寂寞,心肠百结,不外如是……”

    话音未落,湖上又是人声轰然。

    大概是快到时间的缘故,与会修士飞来的势头,猛然进入了一个**。

    连续不断的遁光,如流星般飞落述玄楼内外。

    每出现一位名士、强者,都会引发洗玉湖上的嗡嗡议论。

    湖上的杂乱声音,绝对传不到已在数百丈高空、并一直不断上升的述玄楼上。

    此间三层楼阁,都各有布置,作为最重要的第三层,顶瓦屋檐均是水晶材质,光透无遮,四面围栏,八面来风,却又有禁制暗布。虽罡风如刀,日头毒辣,但到这里,经由水晶顶“洗过”,便是风和日丽,甚是宜人。

    自有“碧霄清谈”以来,夏夫人手下,不知承接、安排了多少回,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人数繁多,品流复杂。

    想那以往情形,多是此界强者、名士谈玄论道,最多二三十人,最少只有五六人。

    而今日,只在述玄楼上,就有四十位左右;而云台上的修士人数,已经突破了二百大关。

    人一多,事情就多,为此,大巫仓攸都要在外间坐镇,临时充做知客,以免手下人眼皮子浅,出了岔子。

    此时,仓攸就特别注意,从观景云台再向外,也是围了一圈儿人,都是没有资格入楼、登台,却想着窥个机会,进来凑热闹的。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真碰上个脸皮厚,修为又高的混不吝,没的又要惹上麻烦。

    仓攸心里有个名单,亦即今日能登述玄楼的重要人物。

    分别是洗玉盟“四天八地”十二个核心宗派、以及位居人阶宗门前三的主事,还有常年居于北地、明言要参加虚空世界争夺的两位散修大能。

    除此以外,就是昨日才临时传来消息,希望参会的八景宫辛乙天君;以及地位微妙,难以把握的渊虚天君。

    如是共计十九位,而按规矩,每一位都可以带一人上楼,合起来最多可达成三十八人。

    其余人等,就算是人阶宗门之主,就算是参加分云斗符比拼的,也要在观景云台上落座。

    仓攸心中盘算,之前辛乙是独自过来,这就少了一个,如今楼上差不多到齐了,只差……

    他心中忽生感应,抬头远眺,便见有一人,青袍道髻,自高空飘然而下。

    是渊虚天君,一个人!

    在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的刹那,仓攸反射性露出笑脸,正待开口招呼,却见那位已在半空中被人给截住。

    看到半途拦路的那人,仓攸眉头皱起:

    “白秀峰!随心阁果然是贼心不死!”

    想到夏夫人的安排,仓攸便要上前“解围”,不给这个奸商施为的机会。

    哪知也就是三两句话的功夫,便看到,那位白大掌柜已经是苦笑而退,十有**是没有得到称心的结果。

    还好,这位渊虚天君,也能知道事情轻重的。不管之前交情如何,如果他真的在楼前,与南国商家达成协议,涉入其他虚空世界的争夺,对洗玉盟而言,就是绝不能接受的“背叛”!

    仓攸松了口气,再不愿旁生枝节,忙迎上前去:“天君……”

    话说半截,斜刺里忽又闪出个人影,挡在余慈前面。

    仓攸心头微怒,但看到来人身形面目之后,忙是维持住笑脸,定下身子,静静等候。

    余慈也是给那人惊了一下,见得是哪位,才笑语招呼,并行礼问候。

    “千宝师叔,您是专门来凑热闹的?”

    坦然受了余慈一礼,千宝道人笑呵呵地回应:“知我者,阿慈也。师叔我想去上面长长见识,总没问题吧。”

    余慈看他面上犹有些青白颜色,显然伤情未愈,如此还特意出关,在述玄楼外截他,所为何事,不问可知。

    心中一暖,也笑道:“正要请师叔您给我压阵。”

    千宝道人哈哈一笑,扯着余慈的手臂,就往里去。可手上才落到实处,他眼角就是一跳,回头再看余慈,都有些发愣了。

    前面,仓攸不知这些细节,见两人叙完了旧,远远便拱手致意:“天君,千宝道友,楼上请!”

    随他话音,平空便起云桥,直接越过观景云台,从余慈脚下,一直铺到述玄楼前。

    也在此时,述玄楼上,清罄之声悠然而出,继而有女子清音,在云间天外,缥缈来去:

    “启册观往载,摇怀考今情。终古已寂寂,举世何营营……”

    仓攸闻声,微微而笑:

    “道曲首唱,嘉宾云集……天君来得正是时候。”

    余慈品味曲中之意,忽尔一笑,后面的便不再听,反手扯过犹未回神的千宝道人,齐往述玄楼上去。

    此时,煌煌日轮,立于中天,任清音缭绕、风卷云舒,亦不为所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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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镜介绍:
我有一镜,乾坤山河也照得;
我有一剑,人心鬼域皆斩破;
我有一城,九重天里云中座;
我有一心,长生路上笑蹉跎。
世人为何要长生?因为长生包容一切的欲望,长生便是无限的可能。问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