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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折分天地 化梦游仙(下)

    有过罗刹鬼王对战的经验,余慈明白,站在真实之域?上,就不能再用习惯性的眼光意识去看待空间、距离等等问题。

    当日相距亿万里,隔空对冲,也不见有任何延迟和滞碍。

    在那毫无凭依的“层面”上,能不能架起通向目标的“桥梁”,能不能有效地输送杀机和力量,明白点儿说,就是能不能具备创立、破灭法则的能力和手段。才是最需要关注的东西。

    破灭法则还好说,毁灭总比创造来得容易。

    至于法则的创立,可不只是天马行空,随意描画——归根结底,还是要作用到实实在在的目标身上,要与天地法则体系形成“接口”,要由天地法则意志“解读”,使这些临时法则可以自如高效地转化。

    所以,当时余慈和罗刹鬼王,不约而同地将“自辟天地”的虚空世界,作为了衍生新法则的根基。

    但其中还有不同。

    罗刹鬼王是以成熟完备的“离幻天”为本,看似情绪万端,实则法度谨严,处处都有一定之规,乃是胸有成竹。

    至于余慈,则是借着“紫微帝御”的心法感应,挥染点化,临时成就了一个“中天世界”,相比之下,要写意很多,是激情挥洒之作,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缺乏坚实的根基,至少,没有和他的“心内虚空”有效结合。

    某种意义上,那是“心法驭人”,而非“人驭心法”。

    如今,余慈虽然再启“紫微帝御”的神通法门,也拿出了真实之域层面的攻势,却不打算按部就班,再造一个根基不稳的“中天世界”。

    因为,他有更好的选择。

    在真实之域建构世界,其实就是建立起一个完全由自我主宰的法则结构,和“自辟天地”相比,对天地法则体系的依赖程度进一步降低。

    可想要彻底摆脱的话,则要落入“虚妄”之中了。

    不管是怎样的架构,根本法则都是大梁、是根基,更准确地讲,是建构一切的法理原则。

    只有明白各根本法则之间和合、搭配、生克的原理,才能以有限之法理,衍生出千万种可能,真正建构起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来。

    就像是离幻天。

    对余慈来说,这未免太遥远了,他现在还摸不清楚,根本法则究竟有多少条呢,对其中的道理,也还是处在一知半解的阶段。

    所以,他必须要与天地法则意志妥协,模仿借鉴其法理,才能把“心内虚空”推至“自辟天地”的层次。

    到了真实之域,这一招也能行得通,可这也等于是画地为牢,给自己设了一个难解的障碍,非是根本之计,境界上也天然落了下乘。

    就像是一个匠人,跟着师傅,有一学一,有二学二,也能搭起一个房子来。

    可他从头到尾,也只会搭这么一种房子,让他别出机杼,重新设计一个,就只能是瞠目结舌,不知所以了。甚至让他去修葺一座别样的屋舍,他都做不到,只能是全拆重建。

    余慈现在就是这个阶段……略强出一筹。

    因为,他拥有一部《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这部以符法为根本,讲述推衍之术典籍,为他展示了包括“紫微帝御”在内的多种多样的神通法理。

    他的眼界见识,包括对其中法理的思辨,远远超出一个只会模仿的匠人。

    他也不是仅仅就只懂得“紫微帝御”这样一种能够搭建在真实之域上的神通手段。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很大,胆子更大。

    尤其是“招来”虎辇玉舆隐轮之车后,他发觉洗玉湖上下,三元秘阵之中,颇有一些上清宗的禁制痕迹,如今虽说扭曲异化得厉害,但法理上没有什么本质差别。

    毕竟是玄门正宗,对于“大道”、“法则”的阐释,深邃明透,极具权威,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更易的。

    也就是说,在这片水天之间,仍然是一个“亲近”上清法门的环境,“解读”起根源于上清道法的法则,也有着天然的便利,可以省他不少力气。

    余慈虽不敢说什么“化腐朽为神奇”,也不指望能够创立出一种全新的结构,可在多重选择之下,取其精华,择其优势,拼接整合,也还是可以尝试的。

    同时,他也需要通过这种折分、组合,进一步掌握真实之域层面的神通手段,为今后艰险的考验做准备。

    他没有忘,也不会忘、不敢忘:

    世间从没有什么后圣,有的只是渊虚天君!

    由于余慈的能力还差了些,“准备时间”就显得比较漫长。

    也因此,他在招来辇车之后,就已经在布局,通过种种神通,将各方人心变化,尽可能地掌控在手中,纳入到自己的节奏里来。

    到目前为止,进行得非常完美。

    他通过真实之域的神通威能,封锁了水底秘府周边水域,也搭建起了基本的结构。

    虽说里面也是东拼西凑,算不上系统,可赵相山一拨人的连番“试探”,反而是刺激了玄妙的生发。

    最初,水德星君其及所属道兵,还纯粹是“紫微帝御”神通所化。

    但到后来,除了“紫微帝御”的影响,另一种更为高妙的神通渗透进来。

    那便是真文道韵,其源头,自然就是——

    万古云霄!

    这正是余慈所认为的,更好的选择。

    和“紫微帝御”由各方推举拔高,借势写意的挥洒不同,“万古云霄”是经过了余慈对《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深层脉络的梳理、准备,以符法之精义,阐释推衍玄妙,打下了坚实的根基,并在此过程中,洗炼了身心内外,包括“心内虚空”,亦受其法理影响。

    对余慈而言,在“万古云霄”上的造诣,无论严谨还是厚重,都远远超出“紫微帝御”一脉。

    更不用说,在上清宗内部体系中,“万古云霄”也要稳压过“紫微帝御”一头。

    特别是其间“道尊遗韵”,有“气化三清,传布玄理本义,演示诸天万法”的绝伦气象,也正是“真文道韵”之所出。

    这一回,余慈的突破在于,并没有摆出“三清境”那样的大场面,也就是没有拿出承接“道尊遗韵”的载体,而是试探性地模拟、抽取一二真意,加持在“紫微帝御”法门中,也加持在了自家的符法神通里。

    他所依仗者,实是当年葛祖师将“万古云霄”之法,化入上清宗各个典籍之中的神通手段,亦即“一脉相承、万法归宗”的根本要旨。

    《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中,能推衍出“万古云霄”;那么“诸天飞星”秘术之中、“紫微帝御、太霄真宰”的法门里,自然也不会例外。

    真要余慈去推衍出来,会要了他的命,可反向加持的话,又岂是妄想?

    正是这次尝试的成功,成为了彻底压垮水底秘府的关键。

    当然,余慈更明白,垮掉的是秘府,还不是人心。

    人心多变,也有峰谷变化,余慈一直在关注其变化的节点。

    此时,无论是赵相山,还是别的什么人,其忍耐力都已经到了极限,绝不会再给他从容掌控一切的时间。

    辇车之上,余慈虽是瞑目不开,却一直锁魂赵相山身上,对其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赵相山不是想开口吗?

    可以想见,狗嘴里定然吐不出什么好玩意儿,那就让他张不开嘴便是!

    念动则杀意倾注,相应地,虚空结构开始改变。

    千里深水之下,赵相山猛打了个寒颤,已经将要出口的话音,莫名就消散在喉间,

    这一刻,他就像是被注入了某种毒素,全身上下,肌体乏力,偏偏“对面那位”酷厉直白的杀意,径直倾注下来。

    “这是……遭了天厌地弃!”

    赵相山立知,这是余慈已经将这片水域的构建法则完全纳入掌握,甚至是扭曲其中法理,不给他存身立足之地。

    现在,相对于这片水域,他就是纯粹的“外人”,就像是真界修士进入血狱鬼府,呼吸的空气都是毒素——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刹那间,赵相山理解了余慈的“意思”。

    你敢张嘴,我就灭你!

    你不张嘴……我照样灭你!

    他娘的!

    既然张不张嘴都是一个样儿,赵相山当然想给余慈添堵,可问题是,“天厌地弃”之下,内外法则异化扭曲,他能不能发声是一说,发声了会是什么声音,就只是天……不,是只有余慈知道了。

    赵相山当即闭上嘴巴,再不去做那些无意义的事,他调匀气息,眼眸中幽蓝之光内敛,一步跨出,身形已在里许开外。

    湖上,余慈“唔”了一声,稍稍有点儿意外。

    自这一刻起,赵相山每一步越过的虚空都不甚远,然而节奏随意变化,虽有道兵合围,水流成漩,却让他飘飘悠悠、闲庭信步般走过,整个人都似化为一缕幽魂,再无实质,也无需再承担任何压力。

    这是小挪移?

    余慈不好确认,不过很快,与他一起,全程关注此事的幻荣夫人,已给他指明了源流,而且,还说了一件事儿。

    “这是化梦游仙的神通……”

第六十八章 为之未有 治之未乱(上)

    “化梦游仙?”

    “最精妙的虚空挪移之术!”

    “梦得兄的手段,他怎么使得出来?”

    “如此流利自然,修为当是在大劫法宗师层次无疑。”

    会商法阵中,各宗修士的惊讶,只在余慈之上。

    “自游仙之后,此技已成绝响。这么说来,当年沈梦得突然失踪,莫非与他有关?”

    “原来还留了这一手,渊虚天君还能拦得住他?化梦游仙虽只是小挪移,却有虚空大挪移的气象,且更为稳妥,否则也不会造就‘游仙’之名!”

    “可余慈这份虚空神通,也不是易与……”

    所有观战之人,都在惊讶,其缘起大略一致,但后面却有了差别。

    有人只是单纯奇怪赵相山为何能有当年一代游仙沈梦得的招牌神通,也好奇“虚空挪移”和“自辟天地”这两样最典型虚空神通对撼的结果。

    但也有人,惊讶之于,还寄望于某种结果,或者说,是试图将过程导向某种结果上去。

    虽相隔千里,对这些人的心思,余慈清楚,赵相山也清楚。

    他左冲右突,有时候看似走了弯路,实际上飘飘悠悠,已经在数十里开外,此处已算是余慈隔绝虚空内外的边缘。

    越到这个时候,他心底越是冷静。

    无论哪种虚空神通,都是在空间上做文章,直觉的距离感知,完全不能采信。

    但他有自信,只要突破了这一层,他就有千般手段,斩去锁魂及太虚宝鉴的锁定,匿身遁离。

    在洗玉湖经营多年,他的积累不是其他人所能想象的。就是水底秘府崩溃了,附近他还有四处短期或长期存身的隐秘之地可供选择。此后,他还可以通过各宗的矿区,神不知鬼不觉远遁万里之外。

    余慈能困住他吗……他只对“化梦游仙”有信心!

    久不弹此调,他还没有忘记虚空挪移的关键。

    不管是大挪移、小挪移,根本的道理,都是抓住虚空结构的法理根基。

    相比之下,小挪移是借用虚空本身的“曲度”和“间隙”,大挪移则需要由本人开辟出“甬道”,故而神通层极高。

    “化梦游仙”之术,是以独门心法,以连续的“小挪移”积蓄力量,击破虚空屏障,形成大挪移的效果。

    就像是操舟于江上,借水流之变化,不断提速,成一泻千里之势。可算是虚空挪移技巧的巅峰,所需的控制力,比纯粹的大挪移还要高出一筹。

    也因为如此,赵相山一旦展开此类神通,对余慈布下的虚空屏障,感触就更为深刻。

    其深邃之处,真如一个结构谨密的宏大建筑群落,每一层元气的排布、每一处结构的运用,都体现了虚空的精妙法理。

    如此谨严的法度,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已经超出因失去了巫神,自然消长多劫以后,变得有些畸形的真界,

    也就是说,凭借与天地法则意志媾和,形成的“自辟天地”神通,永远不可能达到这种层次。

    唯有经过了真实之域的考验,并有所成,才能实现这种“味道”。

    渊虚天君、上清后圣……嘿嘿,真有意思!

    余慈的虚空建构之严谨,他是见识了。

    不过,这一位毕竟还是修行未足,也限于眼光见识,某些排布,未免太过僵化,拼凑的痕迹太多,严谨中透着僵硬,还算不得无懈可击。

    赵相山便如同一个闯空门的飞贼,熟门熟路地沿着建筑群落的阴影、死角,流畅地移动,也蓄积着大挪移的力量。

    “世上还有此等神通?”

    湖面上,余慈也是惊叹。

    就像此刻,赵相山就是解析他拼接的虚空世界的“权威”一般,也没有人能比余慈自己更能理解,赵相山“化梦游仙”之术的精妙了。

    此人每一次的挪移,都是卡在虚空结构“小巧不然”的间隙中,什么地方边角僵硬、榫合有问题、运转得不如意,都能被他捕捉到,再闲庭信步般过去,借势而行,余慈在这厢“看”着,不知挑拣出多少大大小小的毛病,自觉颇有进益。

    但因为虚空结构过于宏大,又环环相扣,牵一发则动全身,顺着既往的思路继续完善还好,要倒头处理以前忽略掉的问题,很可能弄巧成拙,使他根本无法及时调整,也只能是眼睁睁看着。

    若这种状态持续下去,赵相山真敢是“大摇大摆”地脱身。

    化梦游仙……世间竟还有如此神技。

    之前他还对幻荣夫人所言将信将疑,如今,倒是有了七八成把握。

    他更明白,“尝试”阶段彻底结束了。

    一念至此,余慈放开了刻意为之的拘束,任由那仍然超出了他极限的恢宏道法神通,轰然降临。

    虚空如画布,神意如笔锋。寥寥数笔,就是一个别样天地。

    深水层中,飘然而行的赵相山,忽地心头发紧。

    此时此刻,他像是撞进了一幅正在创作的山水画里,有一杆如掾巨笔,挑染点化,便有庭台楼阁,层层化现。

    所呈现的,正是他所感应的“宏大建筑群落”。

    那是虚空法理的“具现”,也就是相应的“理”之境界,在“物”之层面应有的模样。

    这也还罢了,真正让他震惊的是,作为闯入此间的“飞贼”,他陡然间迷了路。

    那些庭台楼阁,具现之后,与他理解的法理,似是而非,且还不是一处两处如此——种种差异合在一起,就是迥然不同的面目。

    尤其是那些转折僵硬之处,更是一洗而空。

    若赵相山真是“观画”之人,必然会感叹,此间笔锋一气流转,毫无滞碍,意象飞动,首尾贯之,与之前“预设”的法理相比,简直就是脱胎换骨!

    只可惜,如今他已是“画中人”,这些感语赞叹,全是狗屁!

    他只知道,如今情势,大大地不妙了!

    也就是来及得转动这些念头,前方忽有长廊,依屋舍而建,被人一笔勾勒出来。根根廊柱,分割虚空,层层嵌套,又似在他眼前,拉伸出了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甬道。

    赵相山心中叫糟,但这条“长廊”出现得太过精准,恰是他一步跨出,化梦游仙神通发动之机,两边扣合得天衣无缝,尤其是虚空法则已经勾连,对方还占了主动,他已经强行扭转,却还是被“吸”了进去。

    刹那间,天地移换。

第六十八章 为之未有 治之未乱(中)

    “岂有此理!”

    会商法阵中,再次传来拍案声,而这回,显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真诚”。

    只因为,就在方才刹那之间,众目睽睽之下,赵相山就像是一个气泡般,倏然破灭,消失不见。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心脏都缩了一圈儿。

    哪里,哪里?

    是赵相山以“化梦游仙”的神通遁离,还是那位渊虚天君施展了莫测手段?

    怎么想,都是后者居多。

    因为在赵相山消失前的数息时间里,一干人等都是看到,水域之中,似有笔锋勾画,看似随意,落墨如烟,却是有一座座亭台楼阁,宫室苑囿,在此茫茫水域中拔起,却又飘摇不定,随波移换。

    赵相山本来还是飘然有神仙之姿,可一旦身陷其中,受制于建筑群落之布置,便如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最后一头撞向某处廊道,半途就没了踪迹。

    隔了这么远,众修士仅通过侦测法阵的留影,难测其中奥妙,怎么看都不是赵相山主动。

    也就是说,余慈将赵相山给害了?

    若是真灭杀也还罢了,可若是镇压了……

    “人呢?”

    拍案大叫的修士嗓眼儿里都带着颤音,犹不自觉。

    其实也用不着他再表示“强烈关注”,包括暂时脱离了会商法阵的寒竹神君,都收到了命令,要求他们最大限度开启三元秘阵的搜索功能,全力搜索赵相山所在。

    这种命令某种意义上已经可称为是“乱命”,发令之人一定没有想过,三元秘阵全面开启,覆盖范围又涉及湖下千里深度,对这个区间内的湖底妖物,会造成怎样的刺激。

    对这种愚蠢的命令,寒竹神君第一时间反对,根本不予执行。

    还好,总算还有脑子清楚的,命令很快又修改了部分:

    湖底法阵只开启事发水域方圆三百里范围,逐步扩张;湖上法阵全开,重点监测余慈周围气机运转。

    同时,让寒竹神君尝试和余慈“交流”一下,看能否“商议”出个让各方都满意的结果。

    寒竹神君当即勃然作色。

    “交流”个头!“商议”个屁!

    下此令的,才是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货色。

    寒竹神君心中大骂,傻子都能看出来,此时的余慈,正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强要与人家“交流”,不就是持堂皇之名,行干扰之实吗?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这个顶在前面的枪头子,还能有好果子吃?

    寒竹神君才不是喝了苦水还往肚子咽的孬种,闻言就是怒发冲冠,拍案而起,当然,这里也有做态的成份,他就是要拿出这份姿态,去和那些高层“理论”,将自己从漩涡里摘出来。

    然而,没等他真正开骂,出人意料的反馈,已经透过会商法阵,传到每个人眼前。

    相隔两息时间,赵相山出现了。

    再现时,其人已在洗玉湖上方,万丈高空,距离原地,直线距离起码两千里以上!

    一众修士愣神片刻,很多人都是长吁口气:

    “原来是遁离脱险……化梦游仙的神通,还是信得过的。”

    忘形之下,这位说得有点儿露骨了,还好有人帮忙往回扳:

    “啧,这代价可真是不小!”

    此时赵相山的形貌,已经通过无处不在的法阵渠道传输过来,实可谓是五痨七伤:

    全身上下倒似是一只熟透的大虾,又像是给人活生生扒了层皮,血管鲜肉倒有大半暴露在外,在高空寒风中抽搐。

    这还只是外伤,五脏六腑受了怎样的冲击,还无从知晓。

    有人就猜测:“应该是强行突破渊虚天君的‘自辟天地’,受虚空乱流冲击所致。”

    没有几个人真的关心赵相山的伤情,大部分人都觉得,这种代价,也算值得。脱离了那片神鬼莫测的水域,摆脱了渊虚天君的虚空神通,此时,和余慈的距离,也是……

    “他在看哪儿呢?”

    陡然间响起的声音,所指不明,使得一干人等倒有大半是看向了赵相山。

    只是,此时的赵相山眼神茫然,全无焦点,似乎还没有从震荡中回神。

    这下子,众修士心头都是发紧,但觉那声音,像一阵阴风,从头吹过。

    视线忙再转移,这次看的,则是余慈。

    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中,那位渊虚天君微仰起头,视线打了个角度,投向晴空之上,循其线路,再延伸七百余里,就是赵相山所在。

    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近了!

    也不用考虑得太深,只看到余慈这副面目,会商法阵中便静了一静,等到理解透了,一干人等犹自难以置信。

    还是久不言语的夏夫人低声点破:

    “渊虚天君怎么将人挪到那里去的?”

    会商法阵中,气氛格外僵硬,最终还是有人忍不住,又叫一声:

    “岂有此理!”

    这一个词儿,引发了各方的大讨论:赵相山,真是给余慈强行挪移过去的?

    虚空挪移神通,不是不能强挪他人,可那需要近乎极致的掌控力。

    如果是一位地仙,对付一个步虚修士,自然没什么问题,可双方差距越小、层次越高,成功的可能性就越低。

    最近一两劫来,能够在大劫法宗师这个层面,实现此类效果的,只有一次、一位!

    那便是数十年前,北荒无拓城外,蕊珠宫羽清玄,这位在“虚空大挪移”神通上,有巅峰造诣的强者,设局将同为大劫法宗师的柳观,从北荒直接扔到了北海,跨度逾亿万里。

    事发之时,无人知晓,直到事后多年,由柳观主动暴露,才轰传天下,被许多人赞为“虚空挪移第一大手笔”。

    由此甚至引出一门“虚空传送”的学问,也是近年来真界虚空神通研究的热潮起始。

    虽有事例在前,可再怎么说,羽清玄也是一步跨至大劫法境界的绝代天骄,经过这些年来的养望,真正在真界站稳了脚跟。相比之下,渊虚天君……

    呃,好吧,这位的势头比之当年的羽清玄,似乎也不逞多让。

    可这么一来,岂不是说,余慈也是精通虚空挪移之法?

    他在虚空神通上的造诣,究竟有多深?

    他的极限究竟在何处?

    一众主宰北地三湖大势的强者大能们,仿佛看到余慈身外,生起一层迷雾,再看不清晰。

第六十八章 为之未有 治之未乱(下)

    虚空挪移什么的,余慈有点儿研究,是从逍遥鸟身上得了些皮毛,绝不深入,让他坐在“阿大”身上,来一段旅行,没有问题,自己尝试的话,暂时还真没胆量。

    余慈其实是讨了个巧。

    问题的关键,从不在于他懂不懂虚空挪移,而在于对方是否具有相应神通。

    他只需要及时在搭建起来的虚空结构里,做一个“水道”,趁着赵相山发动神通时,扔他进去,自然会给“冲”到另一边。

    虽说临时草就,误差有点儿大,对方受伤也有点儿重,余慈也不会在意就是了。

    当然,这也需要对方圆数千里虚空结构的绝对把握,也是在目前的状态下,他才有这份能力。

    余慈不会太看重这种“取巧”之术,他关注的,是真正的大势。

    有些时候,事态就像是从高山上冲下来的洪水,势头扼都扼不住。

    某些人情绪上的变化,余慈捕捉到了。

    强烈的忌惮之心,一层层叠加起来,几乎要形成实质,与不断加重的恶意浑在一起,形成毒刺,扎在他身上。

    余慈不予理会,对面的戒惧,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现在只想问过去:

    还有哪位想看耍猴吗?

    “渊虚天君!”

    在寒竹神君的冷笑声里,烫手的山芋过了好几个人的手,终于找到了下家。

    余慈不知里面复杂的回路,却是听出来,开口说话的,正是之前想当说客的那位。

    而这回,他依然没有回应。

    毫无疑问,面对这种情势,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坐不住了。

    他声势更涨,赵相山则愈发虚弱,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生生磨垮掉,真有可能被他擒拿、镇压。

    坦白说,在幻荣夫人告知某事之后,余慈还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从现实来看,能不能实现,还要看赵相山的运气……

    因为,当他放弃尝试,用成熟完备的建构,代替了自己漏洞百出的试手之作,某种意义上,就又恢复到了“心法驭人”的被动状态,刚刚开辟“水道”,是他最后的掌控力所在,其后,便是高山奔洪,势不可扼!

    那真正恢宏高远之胜境,其实还没有显现,可当他进入到这种境界,所谓的“道境”,却已在他心中铺展开来。

    心神无限扩张,在云山无际的天地间徜徉,听耳边风吟,闻远方道唱,即使已有过类似的经验,依旧忍不住心跳加速。

    经文流动,从杳冥处,渐入心间,与他血脉共鸣、扩散。

    此时此刻,外间隐隐传来话音,似乎那位“说客”又在喊他的名号,只是此等言语,几同于蚊蚋之声,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七百里开外,赵相山本来已经从昏眩中大致回神,可就在此刻,又是闷哼一声,“天厌地弃”的感觉重新上身,而且比在水底更加严重,以至于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从万丈高空向下急降。

    他终究有一番境界修为,危机临头,忙而不乱,初时任身躯急坠,只默守玄关,将早年凝在此间的数成底蕴徐徐化开,眸中幽蓝光芒几乎要凝成电火,在眼眶中流转交迸。

    面对渊虚天君不可思议的神通,他若再有保留,下场就真不好讲了,务必要要倾全力脱身。

    可没等他寻找到合适的时机,将积蓄的神通迸发出来,天旋地转中,耳畔忽传风吟。

    风过处,似起松涛,似游山涧,似落雨雾,似透窗隙。

    一层层、一片片,各具其妙,在人身畔心中穿过。

    此为微妙处。

    待那“风”从人心中流出,又会通八方,鼓荡天地,直化做浩然之气,劲吹万里,直将一片余韵心绪,都抛撒在无垠虚空之中,充塞寰宇,似与大块同在。

    此为宏大处。

    一小一大,各具其妙,因其小而微、大而远,是故非要是有一定境界之人,方可体会其中或入微通玄,或浑茫高极的道法妙诣。

    然而,赵相山宁愿自己不知道、不体会。

    因为其中的“道”,与他所凭依的根本,完完全全是背道而驰,是水火不容!

    其实这不过是余慈无上神通发动的前奏,其杀意还未倾注,换一个人,就算不了解,却也无碍;要是了解了,说不定还会有所解悟。

    可偏偏正面接触的是他!

    刚刚在水府之中,他也听过类似的“真文道韵”,可那时候,应该是由余慈本人阐发、中转,其间隔了一层,冲击还不是太强烈。

    如今听此“风吟道唱”,他身心内外简直是被沸油浇过,又似被泼一身强酸,便是以他心志之坚韧,也禁不住发出惨哼,已经剥一层皮似的躯壳,几乎要维持不住,“溶解”了些许。

    只这一下,就使他发动潜藏神通的意图冰消瓦解。

    以此刻的形神状态,神通击发,第一个破灭的,就是他自己!

    赵相山坠落的速度太快,转眼已经临近湖面,进入到三元秘阵最核心的覆盖区域,他还想控制自己的身形,拿出一点儿反抗力量——然后他就发现,这个已经研究了万载时光的秘阵,忽然间就看不懂了。

    阵势在扭曲。

    至少,就赵相山所感知到的每一条气机,都承载了远超出正常状态的力量,以至于如琴弦般,嗡嗡鸣响,几乎要化为实质,他像飞火流星般撞下来,立刻就激起了阵势的反应。

    刹那间,他身上便爆出一团血雾。

    赵相山才被“风吟”洗过一遍,内外皆伤,尤其是心神,很难再保持冷静,此时再遭重创,久未有过的憋闷之感已是填塞心窍,无论如何都难以通达。

    憋闷情绪的深层,是找不到出路的颤栗。

    余慈甚至还没有真正发动,他已经受到两次重创,这一方天地,分明是已经完全纳入了对方的掌控……

    不,他肯定还有机会!

    当无极阁主太久了,在真界太久了,他几乎要忘掉自己的本来面目。

    现在想起还不晚!

    赵相山硬生生将心念从崩溃的悬崖边上拽了回来,还有机会,还……

    他的身形陡然停住,却并非是努力起了效果,而是整个虚空都凝固了。

    恰好他脸面朝上,看到此刻天地间唯一动态之物:

    一片羽毛飘落。

    随风来去的轨迹,像是泼墨之作,点划山水楼台;又像是拂去世间的厚重尘埃,露出片段的本来面目。

    一直在耳边缭绕的风吟声,终于清晰显化,成就恢宏道唱:

    “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第六十九章 云霄道境 封神祭台(上)

    语落则天地失音,万物归寂。

    洗玉湖上下,千千万万的修士,在此刻都化为了泥雕木塑。

    层次不到的也还罢了,那些有一定境界,有足够见识,承受力却没有相应增长的人们,是最痛苦的。

    事实和自家承载的极限碰撞在一起,以至于出现了思维的空白,灵智都有倒退现象。

    不少人都傻傻问自己:

    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究竟为何物?

    赵相山要比那些蠢货现实得多,生死关头,也由不得他不承认,末了只能呻吟一声:

    万古云霄!

    随他呻吟之声,宏大世界轰然洞开。

    但见云山无际,宫苑连绵,鸾凤翔集,仙真往来。而在一切胜景之中央,宫阙正殿之上,更有模糊之影,似闲适倚坐,冲淡自然,口出无上妙诣,为人阐明要义,讲述经文。

    除那第一句道经原文之外,妙哉其音,洗玉湖上,并无一人能真正听清、解悟,只觉其化入风声、水声、人声;遍及天上、地下、湖中。但凡是稍有灵性的,触碰到某根心弦,便有所得,一身气机,或多或少,随之共鸣。

    这就是真文道韵之妙,

    在没有特意加持杀伐之力前,倒是一场绝好的机缘。

    直至此时,湖上一众修士,方才重归于生动。

    有人依旧呆呆楞楞、有人则是手舞足蹈,还有的更发现了玄异之处,大声叫唤:

    “看哪,看湖上……”

    各方低哗声起,只见得湖面之上,正有无数鱼影翻动,鳞光闪烁,密密麻麻,怕不是有几千万条湖中鱼类顶上湖面,仰头“参拜”。

    能在洗玉湖中生存的鱼类,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灵性,其灵智虽有欠缺,但天赋本能使它们了解,正有一份天大的机缘,降临在湖上。

    这还只是浅水层的鱼类,通过三元秘阵可以看到,正有不计其数的深水生灵,蜂拥而上,希望能够赶上这场盛宴。

    与之同时,千里水波,也在真文道韵的作用下,起了变化。倒似形成了一面巨大的水镜,似是倒映水天之间的胜景,又似是将其延伸扩展开去,浑化如一,分不清孰真孰假。

    可至少在这一刻,湖上修士,倒似与那些仙真交游往来,共列其中。

    如此神通妙境,其为“道境”欤?

    赵相山口鼻之间呛出血沫,内呈幽蓝异色。

    他清楚地感觉到,湖上法阵正与“道境”呼应,彼此交融,看不到半点儿排斥之意。

    显然,早些年上清宗的布置,还有三元秘阵挥之不去的玄门烙印,使其对“万古云霄”这等玄门无上神通,完全没有任何抵抗力。

    也因为如此,作为“唯一”排斥的对象,赵相山找不到任何能够借用的元气,内外灵机断绝,憋得他几乎就要窒息了。

    这等于是断去了所有“外力”的渠道。

    当此时也,就算那些“盟友”拼了脸面不要,全力驱动三元秘阵,也未必能撼动得了这一片恢宏道境,况且,他们有这个胆子吗?

    便是当年八景宫的杜圣人,观睹此般胜景,也是心神俱化,发出“道化天真难为喻,万古云霄一羽毛”的叹息。

    此时的真界,又有几人真敢对撼这一门超拔无上之神通?

    赵相山也不想硬碰硬,可事到如今,什么都由不得他,生死关头,就是臭鱼烂虾都还要蹦三蹦呢,何况是他?

    他已经快要坠到水面上,身体控制仍然艰难。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深藏玄关的那部分力量,已经化开到四肢百骸,并是充分燃烧,以至于他的肌体都腾起了血色的火焰。

    顾不了许多,他鼓荡气机,仰天厉啸,意念便在啸音中凝结,暴烈的力量冲开了周边的束缚,终于撑开方圆数丈的领域,为他腾出了一点立足之地。

    他急需这份空间,施展手段。

    然而,将出未出之际,余慈深蕴在“道境”中的杀意,终于降临。

    啸音陡然中绝,概因浑茫天地中,忽尔祭起一物。

    但见其玉白莹洁,观其形制,应是一枚法印,灼灼精芒,绕印而走,如骄阳行于中天,其合于“道境”之势,倒似天地间本应有之物。

    赵相山心中再叫声苦,刚刚被“道境”压制,只以为余慈纯要以神通解决一切,哪知这位身在绝对胜势,却是如此谨慎,竟然还祭出一件明显是法宝级数的法印。

    赵相山还没来得及反应,湖上一应法阵禁制,便嗡嗡呼应,气机互通,镇锁之力,刹那间强出何止一倍!

    而在不知其深的水底,分明又有一个强绝反应,撼动湖水,波纹乱生,更要命是引发威能,与天上法印相交,轰然鸣啸,竟是在刹那间,封绝他一切神通变化。

    赵相山身外血焰陡然抹消,全身上下再无丝毫法力征兆,整个人更是直接缩了一圈儿,脊背弓起,这一瞬间,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更致命的是,所有灵窍都给扭曲封闭,最擅长的本命变化都使不出来。

    这分明就是镇压之势!

    上清宗的镇压神通……莫不是封神台?

    赵相山心中念头闪过,却是急转昏蒙,此等神通,莫说是内外元气流转,就是生灵的根本灵机,也要镇压。当年上清宗,便是用这一招数,“封召”了无数神明,分布于各处虚空世界。

    如今,竟要轮到他了?

    而他竟然没有任何办法!

    驻世多劫,赵相山从未想过,竟然还有这等彷徨无计之时。

    完了……

    颓然之念方起,忽地有一声吼:

    “渊虚天君,你莫要太过分!”

    吼声在恢宏道境之中,很快便如蚊蚋,抹消干净,湖上湖下万万千千的修士,听到这声吼啸的,甚至不到半成,

    但关键是,赵相山听到了。

    而且,在吼声贯耳的刹那,三元秘阵晃动。虽说在“道境”的镇压下,这种晃动微乎其微,可其间气机的动荡,却是给严密无缝的封禁,撕开了一道极微小的缝隙。

    赵相山明白对面的意思。

    他冷凄凄一笑,身外血焰复起,乍明又暗,其形神便在一明一暗间,无声炸开,转眼化为飞灰。

第六十九章 云霄道境 封神祭台(中)

    悬空法印将坠未坠,印下的赵相山已经自绝,灰飞烟灭。

    看到这一幕,不知有多少人心中松口气:真是再完美不过的结局!

    当然,肯定有人会不满的,

    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上,余慈睁开眼睛,眸光雪亮,刺透虚空。

    在他这个位置,其实是偏离了核心地带,从他的角度去看,恢宏道境,更像是一幅悬挂于青天之上的山水画。

    那是他的杰作。

    相距数百里,却镇压大半个洗玉湖,任是谁挥洒出这样的作品,必然都是心怀大畅,或酌酒饮胜、或长啸抒怀,然而此刻,余慈只是冷笑。

    总有那么一些人,天生是属耗子的,最乐意在他人的汤锅里做文章。

    手指在车壁上轻敲两下,稍待片刻,余慈长长吸气,天地间骤起狂风,吹卷道境山水,一层层翻上去,直至于归虚无。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修士捶胸顿足,哀嚎那来得突然,去得无端的“机缘”。

    只是,他们不知道,万古云霄带来影响,也才刚刚开始。

    道境缈然无踪,吹卷的狂风却是半点儿消停的意思也没有,巨量的元气呼啸奔流,遵循自然的法理,从充沛的区域,流向空洞之地。

    哪个地方最“空洞”,之前不好说,现在来看,就是余慈身外无疑。

    他长长的一口气吸进来,身外方圆百里,本在“甘露碗”的作用下,成为三元秘阵中,天地元气最为浓烈的区域。可如今却像是陡然拔开了“塞子”的海眼,巨量元气,完全是不顾后果地向余慈身上汇集,一下子抽得干干净净!

    周边的“空洞”,就需要外面的来补。

    在发动“万古云霄”之初,一切的元气流转,都有法度可依,而如今,什么法度都是笑话,若说有,只有一个:

    鲸吞!

    余慈身上就是一个无底洞,不论填补多少元气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如此粗暴地吞噬,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其周边本已经摇摇欲坠的法阵结构,直接就崩溃掉了,而且,这块崩缺的“空白”地带,还以让人心惊肉跳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展。

    别的倒还罢了,真正要命的是,余慈的正上方,七八十里左右,也就是一万两千丈高度,就是三元秘阵的覆盖极限。

    同样是受到法阵崩解的影响,本来是晴空万里,如今却聚起了层层阴云,似乎天地法则意志也察觉到了这处一直攻之不下的区域正处在衰弱期,聚起劫云雷霆,蓄势待发。

    对于三元秘阵覆盖保护下的洗玉湖而言,这无疑就是需要警惕和及时处理的大问题。

    可是,此时此刻,非但刚刚发话之人已经没了声息,就是湖上湖下各方强人,也都一个个三缄其口,无人愿说,无人敢动,任余慈化为饕餮凶兽,吞噬四方元气。

    因为他们都能知道,道境已去,法印犹在,余慈凝如实质的杀意,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那已然消隐的万古云霄,依旧震慑八极。

    谁敢当那个出头鸟,谁就是无可救药的傻子。

    可是,他们不出头,不代表麻烦就能转走。

    麻烦也不只是劫云一件,不管是湖上看热闹的万千修士,还是会商法阵中,泥雕木塑般的各宗高层,渐渐地都感觉到,洗玉湖上空,那枚悬空的玉白法印,积蓄无穷威能,含而不发,却是与三元秘阵交相呼应。

    往往是法印之外,精芒吞吐之时,千里湖水,便随之动荡,似乎有了自己的脉搏。

    那些宗门高层要更明白些。

    这种“呼应”,不只是与法阵,还有湖水深层,那要命的去处相勾连。

    正是这样的呼应和勾连,使得三元秘阵动荡不休,早先的结构上的一些布置,要么是扭曲变形,要么干脆就被冲刷下来,恢复本来面目。

    终于还是有人忍耐不住,在会商法阵里发话:“楚天君,万万不能这么下去了。这余慈分明就是借着打杀赵相山的机会,重洗三元秘阵的根基,甚至是召唤太霄神庭……再任他胡来,咱们这几百年的心血,可就全搭在这儿了!”

    此人分析得很精到,也是指名道姓,要身为清虚道德宗高层的楚原湘出头。

    楚原湘如他所愿,嘿然一笑:

    “那是谁给他的口实呢?”

    楚狂人确实在笑,可本来深沉莫测的意念,却在刹那间飙扬九天,轰鸣如雷,震得会商法阵险些就要崩溃。

    “砰”地一声,楚原湘终于也拍了桌子:

    “刚刚指斥渊虚天君,驱动三元秘阵的是哪位大能,出来让我拜见?”

    出头分析的修士直接忘了呼吸,而后面那些还想紧跟着发言,造出声势的人们,自发地重闭嘴巴。

    也就是说,这位“出头鸟”,是被“后来人”给卖了,他可不是什么硬骨头,心下一慌,就想搬救兵:“刘……”

    长长的叹息声响起来,刘太衡沙哑的嗓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刚得到消息,飞鳌门纪庸宗主重伤。”

    众人先是一惊,飞鳌门虽只是人阶宗门,但纪庸怎么说也是一宗之主,地位也是极高的……

    等等,这哪是哪儿啊?

    久未发言的夏夫人轻声道:“我记得,今日纪宗主也是轮值之一?”

    “是啊,其所照应的范围,就在万古云霄铺开之地,刚刚叫那一声的,就是他,或是看到秘阵失控,硬顶了一下,遭了阵势反噬……唉,这事儿做得鲁莽了。也是我心神受真文道韵所慑,控制不力之故啊。”

    刘太衡慢条斯理地说话,会商法阵中却再无别的声息,气氛诡异得让人难受。

    不过,他这样的人物,就有“自说自话”的资格,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一直不停地讲下去:

    “原湘老弟恼在何处,我也明白。既然是做了秘阵监察,就是洗玉盟的头面,职守虽重,还要看得远些,顾全大局……”

    轻飘飘给纪庸定了性,又安了个“重视职守”的护身符,刘太衡话锋一转:

    “咱们这些人,也是一样。”

第六十九章 云霄道境 封神祭台(下)

    刘太衡的语速始终不变:

    “怒不可恃,气不可久,渊虚天君的怒气,总有消散的时候,只是三元秘阵作为咱们的立身根基,更关系万千同道的安危,出了差错,修补起来很是艰难,因一时之气,酿长久之祸,智者不为。所以,交涉是必要的,想来就是渊虚天君自己,也不想做得太过分吧,年轻人啊,总要有个台阶下……”

    寒竹神君在会商法阵中听到这话,心中冷笑:

    不妨您老人家亲自出马,想来渊虚天君会给你个面子?

    他甚至恶意在想:是不是这老不死今天甩出去的枪头子太多,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这才不得不亲自出马,安抚人心?

    从一开始,寒竹神君就认为,这老不死和赵相山是一丘之貉。

    本来他遮掩得还算到,可是渊虚天君一个接一个的手段使出来,赵相山也好,刘太衡也好,布下的棋子给扫落了一地,到了现在,一个个顾忌重重,再不像之前那么好使唤。

    刘太衡如今发话,遮遮掩掩地表态,十有**也是无可奈何之故。

    不管怎么说,有些话,别人说出口,楚原湘可以劈头盖脸扇回去;换了老不死的出来,效果就是不一样。

    “从大局来看,渊虚天君是一定要安抚的,不过现在情况微妙,怎么安抚,里面学问不小。我毕竟是老朽之人,心思慢,刚刚琢磨许久,略有所得,想给大伙儿说一说,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了一圈儿客套话,不触及半点儿实质,偏偏别人还只能闷气听着,这就是老不死的优势。

    还好,刘太衡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更清楚关键环节在何处,咳嗽一声,会商法阵中的留影一切两半,一边还是余慈,另一边却换成了大片黑暗。

    这里是茫茫不见底的湖水深层,幽暗、空寂,只有侦测法阵的微光,照出几不察的水纹以及山体轮廓。

    有些人不明白,他把侦测法阵的视角移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但那些位置足够高,也足够敏感的人物明白,就足够了。

    寒竹神君心里便是嘿了一声,已经辨识出,这片水域,深藏在洗玉湖底超过四千里的深度——如此环境中,“水”还能否称为“水”都是个问题。

    不可计量的恐怖压力,瞬间就能压碎此界绝大部分的自然之物。

    附近的山体,其强度也超过了几乎所有地仙大能的“不灭金身”。

    更不用说,其复杂的虚空环境,让人怀疑,是否还是在真界之中。

    照理说,这里已经远远超出了“三元秘阵”的覆盖范围,当年洗玉盟为了在这里布置侦测法阵,不知熬白了多少制器宗师的头发,最后也是三位地仙大能和十位大劫法宗师合力,才勉强安置了有限的法阵结构,将这点儿影像传递上来。

    付出这些代价,所为的目标只有一个:

    太霄神庭。

    这处水域,就是上清宗破灭之后,洗玉盟判断的太霄神庭坠落的大概位置。

    设立这处侦测法阵,远远超出“三元秘阵”的本来用途。

    不管是警惕也好,别有所求也罢,只从这番布置上看,洗玉盟对太霄神庭的总体态度都是明确的。

    什么是大局?

    刘太衡给出了他的答案,也是最滴水不漏的那个。

    而且,随着影像传输过来,也告之各方一个极关键的细节:

    在那片水域,为了尽可能延长侦测法阵的维持时间,绝大部分情况下,就是三元秘阵的中枢,也无法主动开启那边的法阵的,除非是各宗合议,又或者……

    太霄神庭出现了异动,触发了感应机关!

    就在数月之前,类似的情况已经出现了一回。那正是上清后圣与罗刹鬼王隔空交战,紫微帝御主宰诸天星力之时。

    如今,紫微帝御未现,万古云霄降临,结果也没什么差别。

    刘太衡这一手,是逼着各方去想,太霄神庭重现的后果啊……

    像寒竹神君这般思量的,肯定不只一个。

    而此时,刘太衡又重重叹了口气:“夏夫人,原湘老弟,各位同道,大家都是盟中的顶梁柱,一些话也用不着遮遮掩掩。如今,老头子我就拿个大,先捅破这层窗户纸……

    “当此大劫临头之际,渊虚天君复立上清,重擎东天一柱,是好事,是大好事,所以啊,之前我是乐见其成,静待成功。可是,眼下这情形,着实不太理想。

    “不管是渊虚天君也好,他身后那位也罢,看起来都是心气儿甚高的,难免就有些刚强,一时却时忽略了,上清大劫之后,大伙儿也是用了数百年时间,才慢慢稳定了局面,适应了变化。可如今他们二位,一门心思还想着上一劫上清鼎盛时的模样……这个矛盾,啧,可是棘手得很哪!”

    刘太衡的长篇大论,分析得还是非常精到的,可说是点破了目前洗玉盟最担心的问题所在。

    就有人问:“刘公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这个嘛,毕竟上清宗数百年离散,根基不存,在一摊废墟上重起炉灶,太过艰难,也没个方向,正是需要帮助的时候。是不是应该邀请他们坐下来谈一谈,给渊虚天君,还有他后面那位一个交待……”

    又是这样……

    寒竹神君真是受够了刘太衡的手段。这老不死的在分析问题时,永远都是洞彻世情,可随后拿出的解决策略,却全是糊弄人的玩意儿。

    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激发”各宗各派的种种想法,将原本可能统一起来的思路,搅成一锅粥。

    自然,刘太衡总能在这片乱局中,如鱼得水。

    今天这局面,十有**又是如此了。

    这老不死的东西,也许从来就没有想过做成一件事,只是将水搅得更混,在混水掩护下,附在洗玉盟庞大的树干上,抽吸养份!

    正咬牙切齿的当口,湖上一应气机震荡,再有变化。

    众修士都是一怔,纷纷看向余慈那边。

    只见那位以一己之力,撼动洗玉湖上下,又将一干人等弄得头大如斗的渊虚天君,正仰头看天。

    只不过,并非是理睬头顶翻滚的劫云,而是直指七百里外,那一枚镇压洗玉湖的玉白法印。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那枚法印缓缓拔起,往这边移来,感觉中,沉重如坠山岳,其所经之处,便是三元秘阵锁镇的虚空,都为之扭曲。

第七十章 九叶道符 明月迎客(上)

    “这法印……”

    “观其形制,当是上清旧物,玉神洞灵篆印无疑。此印早年一直在朱太乙手中,看来是随衣钵一起传给了渊虚天君。”

    “我是说,那法印似乎挂着什么东西?”

    “唔?”

    现在也没有哪个人敢去冒险探察余慈那边的情况,只能是凭借目力,再根据之前的事态,做一些猜测。

    还好余慈没有什么刻意遮掩的想法。

    “看他手上……”

    众人视线齐刷刷移过去,但见余慈指尖,正拈着一枚叶片。

    叶片苍翠,细看去,又像是初秋时节,绿意深透,枯意将生的颜色。

    其形略显狭长,边沿圆润,叶脉几不可见,却是从内部透出灼灼灵光,吞吐元气,极是神异。

    会商法阵中,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当下就有人叫起来:

    “云楼树叶?”

    在余慈指尖的,正是此界最上乘的符箓载体之一。在云楼树已近乎灭绝的情况下,真不知此界符修会为它付出怎样的代价。

    会商法阵中,也有两位精通符箓之术的人物,刚刚叫嚷起来的就是一个,另一个也没忍太久:

    “生机不失,灵光流转……这是怎么保存的?”

    “当年在北荒,说是有上清遗藏,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其中就有一株云楼树……”

    好吧,对上号了!

    一众洗玉盟高层边是嗟呀,边是看着余慈将那枚树叶合在掌心,只是一搓,分掌虚扯,便似是展开了一幅卷轴。

    事实上,当真有浅黄色泽的“卷轴”铺开了,其薄如蝉翼,似纸似绢,看不清质地。

    而在余慈头顶,一直都平放的甘露碗,却倾斜了个角度,将已然实质化的灵液,倾倒下来,如银线般落在“卷轴”上,晕染开来。

    周边漩涡般聚拢的天地元气,更是疯狂,但一丝半点儿都沾不到“卷轴”上去,只能是汇集到甘露碗中,精淬为灵液。

    如今会商法阵中诸修士,谁都知道,这是余慈在做一份“载体”,十有**是用做符纸了。

    其以云楼树叶为根本,以甘露灵液为润泽,还有他自身神通运化,若是符纸,必然是此界最顶尖的那一类。

    那么,他要承载什么呢?

    正想着,余慈手腕一翻,拿出了第二片云楼树叶。

    在两个符修几乎要燃起火的眼神之下,依旧是前面的手法,以神通运化之后,将扯开的“符纸”,铺在了之前那层上面,恰是以甘露灵液为浆,粘合起来。

    接下来又倾灵液,周而复始。

    任是会商法阵中修士,身家不菲,也看得眼皮乱蹦。

    一片云楼树叶,已经足以承载“千窍”仙符,这样子铺下去,说是败家,大伙儿都没意见吧?

    余慈不紧不慢,连续做了九道同样的工序,此时,手中卷轴符纸已经包裹在浓稠的灵液雾气之中,其质更不得了,稍稍抖动,就有金声玉振之音,

    此时,缓慢移来的法印,正好是到了余慈头顶。

    说也奇怪,法印初至,高空中翻卷的劫云便似碰触到了什么极为忌惮的东西,轰然四散,重归于朗朗晴空。

    那些对天地劫数非常熟悉的修士,能从劫云散逸的大势中,察觉出一二端倪,却不敢轻下判断。但投向法印的视线,则是愈发地纠结了。

    “我敢打赌,法印之下,一定镇着什么东西!”

    “废话,我还知道,渊虚天君是想将其封到符纸上呢!你说说,镇的是什么?”

    “……万古云霄!”

    “哪个?”

    略显迟钝的那位猛然醒悟,视线急转,下一刻,也是与其他人一起,呆在当场。

    其实,眼下发生的事情,乍看去并不怎么醒目,就是余慈摄了法印下来,在已经成型的“符纸”上,盖下印记。

    印上并没有覆盖丹砂,然而灵气自具,与“符纸”相激,便有朱红色泽呈现,直透纸背,纹路清晰完整,自有一番神妙。

    然而,无论是怎样的“神妙”,相对于“符纸”之上,灵液雾气之中,那翻腾变化的异象,都算不了什么了。

    在法印盖下的时候,本来空白的“符纸”上,忽地就有符纹跳跃,又似笔锋顿挫,一道道、一片片、一层层铺展开来。

    先觉是符,灵窍密布;后觉是画,山水纵横。

    不管是成符也好,入画也罢,其上的线条、图画都是“活”的!

    其大致结构还算稳定,可笔法或增或减,给出的感觉就全然不同。几十对眼睛盯着,直至法印抬离,滴溜溜打了个转儿,隐没于虚空中,竟还无人能够真正确认,那上面究竟是什么样的图景。

    倒是余慈动作中带起的些微声响,都似在某种意韵之中,空空然、泠泠然,若闻曲辞,若合节拍。

    这与之前的风吟道唱是何其相似!

    只不过由外放转为内敛,让人更听不分明。

    然而,由始至终,那一层意韵,从来没有半分含糊。

    这也是余慈的所作所为,让人一眼就辨识出来的原因:

    是了,就是万古云霄!

    至于那些符纹图画,等人们眼睛移开,不受神通所扰,才豁然有了印象——那不正是刚刚如山水画般铺开,又轻描淡写卷起的恢宏道境吗?

    半晌,终于有人勉力开口:“这绝不可能!”

    他说了句废话,但也是让所有人都起了共鸣的废话。

    只要明白其中道理的人,就知道他们眼下正观看着怎样荒谬的一幕。

    这是“万古云霄”!

    是接引道尊遗韵的“万古云霄”!

    就是创出这门无上神通的上清葛祖师,也要为此法门的传承煞费苦心,用了“道可道,非常道”的无上妙理,将其化入一众上清典籍之中。

    究其原因,不正是这一神通法门本身,除却一时一地的真文道韵之外,根本无法无法用图画来描述,用文字来形容吗?

    余慈这算什么?

    此时的余慈,就像一位专门为自家得意画作留下钤记的士子文人,自发难以来,一直缺少表情的面容,也在法印提起的一瞬间,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是的,这一刻,在天地之间,再没有人比他有资格发笑了。

    只是,看到这笑容,不知有多少人在这一刻心底发寒。

第七十章 九叶道符 明月迎客(中)

    余慈将手中的符纸,或曰卷轴卷起来,就像之前“万古云霄”的恢宏道境如画卷般“卷”起来一样,看上去平平常常……

    平常个头啊!

    所有了解其中的意义的修士,都是心口发堵。

    他们眼睁睁看着余慈,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将那卷轴在手里打了个转,又化为一颗指头大小的珠子,与新取出的一颗木珠并在一处,随手找了根丝线穿起来,就套在手腕上。

    众修士一时无言。

    直至夏夫人低声笑起来:

    “我观渊虚天君展现‘万古云霄’,举重若轻,可惜意犹未尽,自上清葛祖师以来,数万年以降,此等胜境不过出现了七八回,回回都是惊鸿一瞥,实在可惜,若是能久留人间,也是幸事。”

    夏夫人的一番话,如石入水,荡起无数涟漪。

    有人便在腹诽:幸事?是临幸你吗?

    此时此刻,像夏夫人这样轻描淡写的,可真是招人恨哪!

    难道这女人就不知道,有此仙符画卷在手,就是一道随时可能击发的“万古云霄”无上神通。

    在此神通之下,三元秘阵简直是上清宗的后花园,能够与直摄其锋的,恐怕也只有那几位地仙大能了。

    这……真的有大批人睡不着觉了。

    像是寒竹神君这样,对余慈立场本有些摇摆不定的,此时又是不安起来:

    如此凶横的势头,在洗玉湖上搅风搅雨,实在不是各宗之福啊!

    思虑至此,寒竹神君心中蓦地一动:

    奇怪了,渊虚天君能够做到留符与世,这种控制力,怎么就被纪庸那家伙给撼动了大势,给了赵相山自绝的机会?

    没道理啊……

    在湖上湖下法阵激荡、深旧规则冲突变化、一干人等焦头烂额之际,也没有哪个人会去在意,早前飘洒下来的死寂灰烬,任那些可能是赵相山唯一存世,也很快就将磨灭殆尽的痕迹,洒落在湖面上。

    灰烬绝大部分都在秘阵动荡中搅得更碎,融化在水中,再无所留。

    但也有些,洒在因“道境”显化,上浮听经的鱼类身上。

    这里面又有九成九,毫无意义。

    但终有一点灰烬,在粘到某条鱼儿鱼鳞上时,那鱼儿猛地一抖,没入水中。

    此类鱼儿平常只生活在数丈深的浅水区,只是依循本能,在相关水域游动,逐渐移出这片区域。可在潜游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忽有一条大鱼蹿出,一口将其吞下,饱食一顿,这才心满意足地游开。

    后来这条大鱼的“领域”,可要广阔得多。

    不费什么力气,就往深水区去了,而在潜下数十丈深后,其鱼鳞颜色却是有了变化,还发出微微的光芒,在昏暗的水中,立时引来了其他“猎食者”的窥伺。

    大鱼吃小鱼的剧目持续上演。

    而终结这一切的,则是一条横行在十里水层的凶猛“蛟鲨”,这头凶鱼享受了美味之后,扭动身躯,继续巡视它的领地,可在半途中,却是猛打了个激灵,整个地不好了,在水中疯狂扭动挣扎,搅浑了一小片水域。

    便在浑水中,足有一人多长的蛟鲨不断收缩、膨胀,远远超出其身躯所能承载的极限。

    也就是在此过程中,其相对坚韧的皮囊之内,一应骨刺肌肉,甚至包括满口的利齿,都在短短数息间,化得干干净净,最终只剩下一只外皮,在水中飘动。

    又过了数息,这张鱼皮莫名又灌满了水,支撑起来,其流线分明,鳍翅分张,分明又是一条蛟鲨模样,且骨架丰满,没有一点儿充水替代的痕迹,甚至连一口利齿都长了出来。

    除了皮囊,什么都换了个遍儿的蛟鲨满意地叩了叩牙关,摇头摆尾,潜向水域更深层。

    然而行不数里,没有任何征兆地,它尾部整个爆裂,整个鱼身猛缩一圈儿,险些就维持不住外形,十分痛苦。

    “混帐!”

    蛟鲨相较于庞大身躯,显得特别细小的眼睛里,透出幽蓝光泽,赵相山的意念从半昏半醒的休养状态下惊起,鱼躯摆动更疾,却对目前的困局毫无办法。

    此时,他并非是受到外界攻击,而是一道刻印在其“本源”之内的强横神通,发挥了作用。

    任他屡次变更宿主,都难以摆脱。

    借着“盟友”的一次大胆作为,赵相山果断“自绝”,其实却是施展本命神通,将一份根本灵念寄托在崩解开的皮屑处,洒落在鱼儿身上,辗转寄生。

    其间每一次“大鱼吃小鱼”戏码,都是他在操作,其重创的本源,也借此机会逐渐恢复。

    当然,要想回到巅峰实力,就算找到了最合适的宿主,也需要以“劫”计的漫长时光。

    赵相山还等得起。

    虽说没有了他这个主心骨,无极阁十有**是完了,就像四明宗,大批的人马想吞掉这块肥肉,纵然是带毒的,也在所不惜,但他不在乎。

    自中古时代进入真界以来,类似的情况也出现了三五次,他已经习惯了,更有着此界生灵所无法想象的耐心……以及相应的本钱。

    可是,他刚刚才发现,“治之未乱”的道韵神通,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百倍。

    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这十个从道经上截取下来的文字,正是道尊遗韵的载体,通过万古云霄的神通,直接打入他的“本源”。

    由此,真文道韵渗入,不管他如何变化,都时时刻刻镇压破坏——伐根基、锁元气,断绝他上升之途,如此这般,他何年何月才能尽复旧观?

    这一波攻伐,持续了大约十息时间,却是将他从几任宿主身上剥夺的精气,伐去了七八成。

    没了精气支撑,赵相山的灵念都有些混沌不清。只能勉强使出手段,通过已经千疮百孔的蛟鲨皮囊,吸引附近生灵过来,重新更换宿主。

    如今最为稳妥之计,还是到湖水深处,附一个较好的载体,最好是个根基扎实的修士,妖族也不错。

    不多时,水波摆荡,来的应是个大家伙……

    也在此刻,赵相山几乎重归混沌的意念猛地一激,惊醒过来。

    可来不及做出反应,便有清光悬照,如一轮明月,撕裂了湖水深处的黑暗,将他和寄身的宿主,笼罩在光芒之下。

第七十章 九叶道符 明月迎客(下)

    赵相山很想摆出个“蛟鲨”应有的样子,可惜,已经血肉模糊的宿主,怎么看都是突兀醒目。

    而悬照清光中的凛冽之意,也打消了他最后一点儿侥幸之心。

    如今他只想知道:是谁?

    与他心念几乎同步,一道清瘦身影,在光芒中映现,乌丝垂落,黑袍裹身,一派幽沉诡谲之气,与头顶悬照的青光圆月,似乎也不太相称。不过那身姿气度,见之非俗。

    此时的赵相山,连神意外放都困难,只能鼓起鱼眼,努力辨识,这可真难为了视力本就不佳的蛟鲨。

    到头来,他还是没看清来人面目。不过,对方低沉悦耳的嗓音,却是直贯入耳:

    “阴山一别,倏乎千载,故人难识。不过,对赵阁主那枚百浊石,妾身依然存着几分谢意。”

    “你是……幻荣夫人?”

    赵相山心头震动,就算他现在灵智半昏半醒,可对方点出了时间、地点和相应名物,由不得他记不起来:

    当年正是从他手里流转出的一枚百浊石,助幻荣夫人将本命法宝“紫陌红尘灯”补全了根基,也借此突破窒碍,更进一步。

    那百浊石来路颇是见不得人,当初还很费了他一番力气。

    可这又怎么能够?

    就算三元秘阵是筛子吧,也能让这等魔门的顶尖大能随意出入?怎么又如此巧合,在他最狼狈的时候,盯死了他!

    他可不信,幻荣夫人此来,是和他叙旧情的。

    正想着,又听幻荣夫人道:“再上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呢?”

    赵相山心头又一跳,他很想说,老子就和你见那一回,可是,他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幻荣夫人的思维:

    “是了,应该是在冰雪魔宫……当然,那时还是叫雪舞宫,你我同为‘极祖’的座上客,记得那次,黄泉也在。只是当年,赵阁主,不,梦得兄,可不是这番模样。”

    赵相山彻底沉默了。

    幻荣夫人继续道:“我一生不服黄泉,唯对她的观人之术,却是心服口服。她曾说极祖一门,总在极限温度上找极端,不是物外之人,就是大野心之辈。果不其然,随后魔门动乱,极祖第一个自立,成就冰雪魔宫,现在想想,或许黄泉已经看出极祖自立之心,而她又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呢?”

    湖水中,幻荣夫人说起魔门旧事,赵相山可是半点儿倾听的心情也没有,一门心思只想着寻着法子逃脱。可在悬照“明月”之下,他已经发现,自家一应神通变化,都受到了严重限制,当真是笼中之鸟,难以脱身。

    而接下来,幻荣夫人的声音入耳入心:“记得当日梦得兄先行离开,黄泉便曾言道:游仙交游广阔,不拘立场,尤其对我魔门诸法,鞭辟入理,气度外逸而内沉,不似仙家,倒似魔隐……极祖可是很不高兴,如今想来,真是古怪。这些事情,幻荣虽是亲历者,仍然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正想请梦得兄解惑。

    “当然,这些都是久远之事,通或不通,无碍大局;可今日湖上,梦得兄以赵相山之身,纠合各路人马,做得好事!不将此中因果道明,着实让人睡不安寝……故而,我家主上借我一样宝贝,接引梦得兄过往一晤。”

    主上?

    赵相山心神再次动荡,可这回,幻荣夫人再没给他任何思虑的机会,头上那一轮明月青光贯下,观之寒彻,有如实质的水波一般,可光芒之中,赵相山却觉得他所寄身的宿主,全身上下都似要燃起火来。

    实际上,那还真不是什么“火”,仿佛是倾倒下来的月华,对他这具宿主而言,根本就是透心蚀骨的强酸。

    也就是刹那间,这具残破的蛟鲨已经给腐蚀干净,只余下他的那一缕根本灵念,被“月华”镇着,强行收摄往“明月”中去。

    正因为如此毫无“隔阂”的接触,赵相山隐约能够感觉到,那轮“明月”,似乎只是个“门户”,其后正连接着一处莫测其深的所在。

    幻荣夫人“接引”之说,倒是有所根据。

    赵相山知道再难幸免,只能是强定心神,思索其中的关键,为接下来的困局争得几分机会。

    什么“主上”,都是狗屁!

    像幻荣夫人这等人物,桀骜不驯就是本性,不可能真正拜伏在哪个人的脚下,就算是些许口惠,也难给出。如此状态,绝非自然……

    当年九宫魔域之事后,这一位似乎已经是叛离了魔门西支,多年来行踪飘乎,似乎是九宫魔域中得了不小的机缘,但以他在魔门的情报链,都难以得出确切的结论。

    现在看来,那就是关键节点了……

    从九宫魔域活着出来的,算来算去,也就是那么几个,里面最值得怀疑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个鬼厌。而根据他从魔门那边得来的消息,鬼厌此人……

    等等,这轮明月,怎么看起来如此眼熟?

    原本的思路陡地断裂,而猛然迸闪的灵光,像是闪电之鞭,狠抽在他心头:

    是了,照神铜鉴!

    一念即生,便如洪流破坝,接下来的想法就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无量虚空神主!

    自在天魔摄魂经!

    天魔一族根本种魔之术!

    “糟……糟透了!”

    所有的想法片断,瞬间贯通,让赵相山刹那间掌握了大半因果联系。

    可这些对此时的他来讲,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赵相山整个心神像是给尖刺捅个对穿,在尖锐的痛感之余,几乎已经要遗忘的惶惑、恐惧等等就从创口中挤出来,形成了致命的毒液,渗透到每个角落。

    他想挣扎,但这般情境之下,注定了只是妄想。

    月华如水,法力如舟,裹着他逆流而上,直指月轮之后,对他来说,有如地狱深渊般的所在。

    在碰触到“月轮”实体之际,沸反盈天的呼啸声,便如一场风暴,呼啸而至。

    血色浪潮迫不及待地拍击碰撞,震荡虚空,里面狂乱暴戾的情绪,欢呼着新的成员加入进来!

    他仅存的一点儿灵念,却如同风中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掉。

第七十一章 崩弦破局 罪魁祸首(上)

    “见鬼了,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敖休坐在云床上,有些坐立不安。

    这段时间,洗玉湖上似乎喧嚣得很,就是他特意寻来的这处内外隔绝的秘府闭关之所,也连续出现了几次不应有的震荡,流经秘府的灵脉,也有些波动。

    若非此时正值天风散人为他诊治的关键时候,他早就出关去看个究竟了。

    相比之下,天风散人要比他稳重得多。

    身为散修,能够在符箓一道上成就斐然,并以之筑牢根基,迈入长生,天风散人的天分、意志和心计,都毋庸置疑。

    此时,他一手拈着自家手制的“水莲花”,一手托着敖休带回来的那片荷叶,来回摆弄,仔细研究,虽说心绪起伏,面上却一点儿不显。

    越是深研,天风散人越觉得不可思议。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天风散人有自信,给他一枚从未见过的灵符,他也可以照猫画虎,整治出一个功能互补的对应灵符出来。

    可是,自家知自家事,天风散人心里透亮,当初他制成“水莲花”,赠给敖休之时,毕竟还是存着私心,不愿将独门技法暴露,里面很是做了一些迷惑手段。

    然而,据敖休所言,那余慈制符,一蹴而就,也就是说,几眼的功夫就把他为了掩饰独门手法,造出的虚脉、假窍,通通看破。

    这是什么眼力?什么造诣?

    更不用说,余慈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两样灵符合并在一起,通贯气脉灵窍,一气运转,结构上也合而为一,这就更是不可思议了。

    从入手到现在,不管他如何尝试,都无法将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灵符拆分开来,仿佛二者本来就是一体。

    真想拿走仔细研究啊……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他还必须要给敖休一个交待。

    想了想,他开口道:“敖老弟。”

    敖休在“内外交煎”中,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当下就扭过脸来:“道兄可有定见?”

    “唔,是有一些。”

    天风散人又组织了一下语言,方道:“敖老弟,此时,这两件并行的灵符,灵脉窍穴互通,结构如一,又有所谓的‘始气河车咒’镇压,某种意义上,已经可视为一件法器,而且与老弟你气机勾连。

    “往好处讲,用天罡地煞之术,祭炼起来事半功倍,如果再斩杀一定数量的天魔,大约不出十载,便可将其推至十重天以上,威力不俗。但是……”

    听到这里,敖休面皮抽动一下,他等的就是这个。

    “但是,就算不说斩杀天魔的难处,毕竟质地先天受限,非常容易损坏,而一旦损坏,就要伤及心神。思及此物的用途,使用之时必然要受到冲击,到时照顾起来,比较……”

    天风散人话没说完,敖休的脸都绿了。他也不掩饰什么,重重拍击身下云床:

    “余慈竖子,实在阴损!”

    天风散人不动声色,又道:“其实若老弟你多费一番力气,将其炼化在体内,也能有些防御之力,使用时,取其真意而用之,化实为虚,也能避过大部分麻烦。可另一个问题就跳出来……”

    “怎地?”

    “那‘始气河车咒’,我虽是首见,却也能看出来,实是极其霸道的降魔之符,必须是以巨量精气为根基。只要是祭炼开始……不,从老弟入手的那一刻起,气机勾连,已经是开始了。”

    天风散人微微摇头:“其祭炼得越深入,所需精气越多,早晚有一日,老弟会入不敷出,只能依靠斩杀天魔,从外界汲取养份,但其后所需将越来越大,老弟这一辈子,怕是时时都要与天魔打交道了。”

    敖休听得两眼发直,此时也再维持不住“龙印堂”副堂主的矜持,急向天风散人求救:

    “道兄定要助我!”

    此事虽说是敖休自己找死,可终究是由“水莲花”所诱发,天风散人也知道脱不了干系,只能道:

    “渊虚天君的符箓之术,确是有神鬼莫测之机。而且,这其中也并非只是符法一路,至少将老弟气机与灵符相接之法,就是别的手段。也是因为此事,我着实不好下手。为今之计,要么,一路走到黑,将这灵符法器祭炼圆满,灵性一生,自然不同,我可以尝试加固……”

    敖休苦笑:“道兄别消遣我了,如此我日后休想再有一个好觉。”

    天风散人嗯了声,续道:“要么,敖老弟去寻那系铃之人……”

    “这绝无可能!”

    敖休明显是情绪压过了理智,断言拒绝。

    天风散人见他模样,摇了摇头:“要么,就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趁牵连未深,一举将其打灭便是!便是受创,三五年内也能恢复过来。”

    “道兄!”

    如此回应,显然和敖休预期不符,他有些着恼:“道兄所言,条条都是向那人低头,焉能如此?”

    他虽在当日被余慈打灭了心气儿,可这两天,也缓过来一些。

    让他本人再去找余慈的麻烦,是万万不能的,甚至是通过天风散人,感觉也差了些,不过,敖休之所以结交这位散修,除了他精深的符法造诣外,更看重的,还是此人交游之广阔。

    再坦白点儿说,是看重他在天篆社等符修群体中的大好人脉。

    经过“荷叶符”还有为华夫人疗伤一事,他完全不指望天风散人能压过余慈一头,但如果能通过此人,败坏了余慈在部分修士心中的形象,也是非常解气的一件事。

    现在的余慈,重立上清宗在即,应该很忌讳此类事情……

    正想着,尖锐的铃音响起来。

    敖休猛地一惊,这是外面手下向他发出的警讯。一旦响起,就证明有不可控的大事发生了。

    他跳起身来,一边提气戒备,一边开启了门户。人影闪处,他的得力手下撞进来,气息急促,却又顾忌着室内的天风散人,只能是低哑着嗓子开口:

    “堂主,华夫人遇刺……”

    才听了半截,敖休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后面手下再说什么,他都听不清了。

    **********

    一直到匆匆登上飞舟,敖休的心神都还在动荡之中,在他闭关休养期间,洗玉湖上陡变的形势,让他完全看不懂了。

    作为“外人”,海商会在洗玉盟中也有眼线之类,有的甚至能够联系到高层人士,可在紧急事态之下,还是很难得到第一手的情报,所以,从各方收集来的零零碎碎的东西,看起来还不够让人头痛的呢。

    如今,他只明确了一件事:

    华夫人陷入到了一个刺杀事件中,此事已经惊动了洗玉盟的高层,而当时与华夫人在一起的,是渊虚天君余慈……

    那家伙难道真的黏上来了?

    他想得太投入,以至于坐到位上,才发现另一边,竟然还有一人。

    且是他目前除了余慈之外,最不想看见的那个。问题是,长幼有序,他心里纵然千般不愿,还是要招呼一声:

    “六叔祖。”

    敖洋乌衣玄冠,风采气度都是一时之选,还要比敖休多出几分雍容之姿。

    他们隔了两辈,年龄则相差了七百余年,这也是修士家族的惯常情况。

    修为倒差不多,天资上敖休是要胜过一筹的,不过敖洋在商会中的地位,又远非现在的敖休所能比拟。

    本来他们之间,关系不远也不近,还有几分交情。可随着各自对华夫人的“心思”暴露,还有相关立场的差异,自然而然就成了冤家对头。

    敖休这几日心气儿受挫,定力和忍性就有些不足,招呼之后,就冷着脸不说话。

    还是敖洋拿出了长辈的气度,对他讲:“你也得到消息了……看情况,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处理不完,咱们就先统一个说法,免得到时候闹出笑话。”

    敖休嘿了一声:“什么说法?海商会的人在洗玉湖遇刺,咱们还没拍桌子呢,那边倒先要一个交待,洗玉盟再霸道,也不能这么没脸没皮!”

    “这也是一种说法。”

    敖洋不温不火地回应,懒得在这种事情上,和敖休较劲儿。

    由于事发之时,恰是他向华夫人提亲未果,告辞离开后不久;他也不像敖休那般闭关休养,对刚刚洗玉湖上的动荡,有更直观的认识,想的也要比敖休更多些。

    洗玉盟虽然是庞然大物,但如今的海商会,在影响力上,其实也不逊色太多。

    因为海鸥墟的创立,海商会眼下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最好时候。

    可以说,自南国几大商家并立的格局形成之后,再没有哪一个大商家,能像当前的海商会这般,以绝对优势主导市场、变化商机,简直如点金手一般,一言而兴,一言而衰。

    正常情况下,洗玉盟绝不会失了礼数……除非,华夫人遇刺一事,不是他们目前了解的那样,而且掀起的波澜也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嘿,只要是和那个女人有关联,什么事情都会复杂化!

    对华夫人,敖洋可不像是那个还有些自以为事的侄孙,贪图美色没什么,可要弄得神魂颠倒,忘了根本,就是蠢货了。

第七十一章 崩弦破局 罪魁祸首(下)

    虽说海商会眼下形势一片大好。可如敖洋一般的明眼人,却都发现了:如此千古未有之大变局,将海商会推上最高峰,接下来的路,又该怎么走法,也就再没有了可以参考的依据。

    海鸥墟立墟十年,海商会越走越顺,然而从上到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有前途的方向有一个明确的认识。他们就像是在雾蒙蒙的山道上疾驰,看似步步高升,实则脚下无根,悬崖无底,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种本应有之的“安全感”。

    也许,除了华夫人。

    这位心智渊深莫测的美丽女子,以柔弱之躯施展惊天手段,一手将海商会带到了目前的位置,偏偏还是个外姓。不是没有人忌惮,也不是没有人动上了歪心思。

    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类,总也要到了火候,方可为之。真要迫不及待做出蠢事,在后面虎视眈眈的随心阁、三希堂等对头,恐怕要弹冠相庆。

    这种“盛极而将衰”式的危机感,十有**,就是华夫人一手营造的,这正是她的自保之策。

    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他们就要为华夫人的柔弱身子骨,还有时不时难以理解和测度的心思,头痛万分。

    海商会的高层,为此分裂出了好几个派系。

    最保守的,觉得以前海商会的模式就是最理想的,虽是不温不火,却能千秋万代,对华夫人敌意最重,认为这女人就是一条毒蛇,将他们带到了举世皆敌的尴尬境地,几欲除之而后快。不过,这种极端的人还是少数。

    与之对应的,自然就是拥护派,那是一些信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平庸呆板之辈,数量也不太多。

    真正的主流,其实就是敖洋这般,“合则用,不合则去”的“现实”派。

    某种意义上,敖休也属于这一派。

    “现实派”既然是主流,本应该协调一致,形成足够的力量,对华夫人形成“控管”或“约束”。

    可问题是,这一派系中,因为“约束程度”、“控制方法”之类的问题,又拆分出了众多的派别。

    就像敖洋和敖休,同样是希望用“结亲”的方式,实现对华夫人的控制。

    可华夫人只有一位,谁又能抱得美人归?

    矛盾由此不可调和。

    敖洋相信,这种局面,十有**也是华夫人一手造成,正是由于其模糊不明的态度影响,将海商会高层弄得矛盾丛生,她则在其中纵横捭阖,任风吹浪打,都如闲庭信步一般。

    可就算他明白又怎样?

    杀了华夫人,一了百了?且不说舍不舍得,那时候恐怕就要由他来陪葬!

    又或者谦恭礼让?

    开什么玩笑!任是谁得了华夫人之助,哪还有他容身之地?

    说白了,这就是关涉到个人利益的“根本”问题。

    明明知道,却是打了死结,各方还一直用劲儿,生怕松了手,把便宜给他人占了去。

    如今,华夫人是不是又想施展这门手段,这回,已经不满足于海商会了吗?

    若真如此……

    飞舟越过湖面,向莲花池方向高速移动。

    此时距离洗玉盟告知的时间,也有小半个时辰过去。相应的情报正不断汇总,敖洋、敖休手边都有一份,各看各的。

    不过很快,两人的脸色都是一发地难看起来。

    “娘的,这是叫咱们跑腿儿来了!”

    下了飞舟,敖休迎面就撞上寒竹神君的冷脸。面对这位成名已经的大劫法宗师,他还真没胆表示不满,至于已经诅咒了一路的渊虚天君……

    算了吧,看如今这形势,恐怕寒竹神君都要好好侍候着。

    这时候,观之生厌的“六叔祖”,反倒是唯一能允许他发泄的人了。

    敖洋面色如铁,僵硬冰冷。

    敖休说得不错,他们两个海商会核心成员,被洗玉盟叫来,就是跑腿打杂,收拾善后的。这还不是看不起他们,而是现在聚集在莲花池附近的修士层次,就是这么个级别!

    寒竹神君在与他们照个面,交待一些事项后,便又往莲花池上去了,那里正是事发的核心区域,此时已经被层层禁制封闭,不管有没有效果,态度总要先立起来。

    目前的形势下,敖洋和敖休根本没可能凑过去。只能在一片狼藉的水道附近徘徊,远远看到那边的人影,且是模糊不清。

    两人终究不是蠢人,对视一眼后,分头行动,找附近负责看场的洗玉盟修士,询问情况,一来二去,还真把事情给问了个七七八八。

    于是,他们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用别的,只是“万古云霄”一个词儿,就是他们二人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之重。

    再看看周围被浓郁灵气刺激,疯狂生长的各类水生植物、花鸟鱼虫之属;看看更外围被甘露灵雨吸引,里三层外三层的各路修士,任是哪个,都要被那深不见底的力量所撼动。

    敖洋勉强还能把持得住,而敖休就有些失魂落魄的意思了。

    也在此时,寒竹神君派人叫他们过去。

    终于进来所谓的“核心区域”,之前都曾经来过不止一回的“祖孙”两个,都是看着眼前诡异的情景发愣。

    原本富丽堂皇的“明堂”已成了瓦砾废墟,莲花池上的水榭画舫也尽都不存,可是一池莲花,半开半谢,一边是清莲濯水,一边是残叶零落,怎么看都透着诡异莫测的意味儿。

    越过莲花池,到了岸边,位置大概是以前明堂侧翼的一排回廊厢房。

    在这里,两人也看到了许多熟面孔,除了之前的寒竹神君外,澹水观的李道情也在,还有一位,看似面目平常,身材佝偻的老头儿,实是北地三湖权威情报贩子之一的郑缘,人称“郑老倌儿”,在专事情报贩卖的心楼中,也最有权力的几人之一。

    当在,他们也不会忽略掉,正被人以众星捧月之姿,半围在中间的余慈和华夫人。

    此时,那对男女挨得极近,似在窃窃私语,怎么看都是勾搭上了。

    正作如此想的敖休,很自然地忽略掉了,两人身前废墟中,那具刚刚发掘出来的尸身。

    寒竹神君让他们过来,可不是捉奸的。

    当下便由郑缘打头,问起二人有关情况,尤其是那具尸身的身份、生前人脉关系等等。

    这下,连敖洋都有点儿恼了。他一眼就看出,尸身分明就是华夫人的近侍,双方的关系源头,还在华夫人投身海商会之前。

    按道理讲,无论如何,也问不到他们身上。

    听“郑老倌儿”的意思,是把海商会也当成嫌疑对象了?

    然而敖洋再怎么恼怒,此时也不敢使脸色给人看,只是频频将视线投向依然在“窃窃私语”的华夫人和余慈那边,不止一回想开口招呼,可是那二人明知他们过来,却懒得回个眼神,再看其他人“视若无睹”的样子,莫名就是心中没底,想了又想,终不愿冒险去丢这个人。

    敖休更不用说,别看之前连连发狠,真正见了余慈,就是老鼠见猫,不自觉就躲着走。

    这“祖孙”两个,只能是勉力打起精神,挡下洗玉盟诸人,有意无意泼过来的一盆盆脏水,心里那份儿憋屈,就别提了。

    后面的勾心斗角,余慈和华夫人都不在意。

    此时,华夫人目注废墟上,那具着侍女装束的尸身,轻声一叹:“华苏是我流落江湖之后,所收的第一个近侍。身边旧人离散,这些年来,多赖她护持,其人精明强干,已经算得上是我的左右手,然而终究还是离我而去……”

    听她这些话,身边诸人都以为是有感伤之意,像圆滑用事如李道情,甚至轻咳一声,想开口劝慰,哪知随后华夫人话锋一转,嗟呀道:

    “如我这等将死之人,果然还是无法安人之心啊。”

    李道情将出口的言语,当即堵在喉咙眼儿里……这味道不对呀!

    余慈观华夫人神色淡然,心中已有定见,便轻飘飘开了口:“之前莲花池上禁制,不对刺客,却对我而来,想来是此人的缘故?”

    华夫人轻叹一声,并无回应。

    余慈再看一眼尸身,见其与之前那具有劫法实力的血相傀儡容貌一致,便知必然是谋刺之人顺手灭口,借了此女的形貌,以为迷惑之用。也确实是起到了效果——对他是如此。

    但这样的手段,华夫人又是怎么看?

    他盯着华夫人的侧脸,沉声道:“以夫人之智,也会做出太阿倒持之事吗?”

    华夫人哑然失笑;“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无有非常之事,不见非常之志;人心鬼蜮,不如此不得分明,天君又何必奇怪?”

    “所以……某人就给我造一个类似的环境出来?”

    这一句话,如蚊蚋,如游丝,外人绝听不分明,却肯定清晰震动在华夫人耳畔。

    华夫人回眸,和余慈视线对接,继而莞尔:“天君如今怨气冲头,牢骚满腹,心肠百结,岂是纠纠男儿?”

    她的声音也很细微,使二人更像是窃窃私语。

    余慈信口道:“不怒不怨是泥胎……”

    话音忽断,看着华夫人,一时难言——娘的,她这就认了?

第七十二章 真凶大仇 明补暗偿(上)

    余慈一直在怀疑,在三元秘阵监察实行轮换的大前提下,能精确判定他的行踪,设下杀局,必然是有内线配合。其实,有华夫人的近侍,这级别也够了,但有些时候,刺激刺探什么的,也很有必要。

    可哪想到……

    人性就是这么奇怪,就算余慈已经有了类似的想法,可华夫人越是“坦白”,他越是难以置信。

    感觉中,这就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有趣,以至于华夫人低笑出声:“天君如今可知道幕后黑手是哪个?”

    在笑声中,余慈回过神来,也将所有的情绪都遮掩住,平淡回答:“难得有人这么坦荡,我该拿夫人怎么办呢?”

    “天君说笑了,妾身指的是天遁宗。”

    这一句,华夫人话音依旧低沉,但肯定没有做任何遮掩。

    刹那间,周边十几号人面上齐齐现出错愕表情,但紧接着,又一块儿摆出“今天天气不错”的无所谓态度,各找对象、各干各的,唯有耳朵全支起来,惟恐漏过半个字。

    气氛变得愈发诡异起来。

    华夫人仿佛完全不清楚自己掀起了怎样的暗潮和波澜,煞有介事地道:

    “若妾身所料不差,此次刺杀之事,应该是天遁宗的试探……因为天遁宗核心秘法外流之故,此宗门与天君可谓是不死不休,也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真下手,必是无所不用其极。

    “作为此界第一刺杀宗门,天遁宗面对强敌,最喜欢利用其外围、或者像是无极阁之类见不得光的组织,做一些试探性的步骤,使目标心烦意乱,不断消耗资源,暴露底牌、底线,最终杀之。”

    明眸在余慈脸上一转,华夫人没有停止意思,又做进一步阐述:

    “天君此番北来,多年不鸣,一鸣惊人,世人多不知根底,若能利用试探性的刺杀,一点点地将天君的本事,乃至于上清宗隐藏的资源榨出来,对天遁宗来说,正是最理想的状况。

    “更何况,赤霄天与天遁宗深有勾连,很多时候甚至以天遁宗外围附属的身份做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同为暗杀宗门,主要生意区域重合,依然活得滋润……这也正是赤霄天的处世之道。”

    华夫人越讲越是活灵活现。

    作为天下有数的智者,就算明知道她是胡言乱语,其所吐露的每一个字,也都有着强大的说服力。周围一众修士,至少有三成已经面色凝重,连掩饰性的“交谈”都忘了做。

    余慈则是哭笑不得,别人有可能云里雾里,但他自然知道不是那回事儿。

    本次刺杀的总头目赵相山都在他这里,虽说还没能撬开那家伙的嘴巴,但从目前暴露的根底来看,就算是天遁宗这样的大宗门,也没有资格驱使其为马前卒。

    你嫌我的敌人还不够多是吧……

    看看寒竹神君、李道情这样洗玉盟高层的反应就知道,作为当世大宗,天遁宗虽因为宗门一贯的行事要旨,非常低调,但其威慑力,排在天下前十,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真要是撕破了脸,就是像八景宫这样的顶级门阀,也要觉得头痛。

    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不是给逼到墙角里,洗玉盟是绝对不会对此做出明确表态的。

    这也正是一个大宗门的底蕴所在。

    但话又说回来,仅就余慈而言,与天遁宗的矛盾,也不会因为明暗的不同,而产生质的变化。

    也许拿到明面上,找那边来背黑锅,也是一招儿?

    唔,等等,在此界绝大多数人眼中,他和天遁宗的矛盾,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除了有限几个当事人以外,又有哪个知道,彼此刚刚在环带湖上做过一场?

    恐怕就是天遁宗自己,都还觉得他们的谋划,仍然是隐秘至极,只等着伺机而动呢。

    华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余慈猛然警醒,隐隐然觉得,正有一条还没有想通透的情报链条,缠在他周围,使得华夫人对他的许多事情了如指掌。

    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至于当前……

    华夫人为什么要针对天遁宗?

    就算是随便拉出一个顶缸的,也不会如此巧合法!

    以她的手段智慧,似乎也不至于做那些无的放矢、信口开河的无聊事儿。

    难道……还真有天遁宗在里面操弄?

    余慈越想越是这个味儿,至少,无极阁是专门做脏活的,赵相山这样“光明正大”地出手,就常理而言,总要有个出价的才合情理。

    天遁宗虽与无极阁也算是同行,不过和余慈的恩怨,早已经超出了此一范畴,真像华夫人所说的那般做法,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动手的时候,如何往里面塞私货,那是赵相山自己的问题。

    当然,现在余慈已经是一百个肯定:

    今日之事,里面必然有华夫人的操作,很可能就是这女人,利用内奸和莲花池的禁制,限制余慈的手脚,给赵相山这些人创造出了最好的机会。

    至于为何这样做,余慈定会让她做出个交待!

    可是,赵相山那边终究是没有料到,余慈竟然是用“万古云霄”这等不讲道理的蛮横手段,硬生生破局,也在千千万万修士面前,造出了不可思议的反应!

    呃……说起来,把场面搞到如今这般难以收拾的地步,罪魁祸首,竟然是余慈自己?

    想来不管是已成为阶下囚的赵相山也好,还是很可能抢走“幕后黑手”这一角色的天遁宗也好,如今心中滋味儿,定然是颇为复杂。

    如何泡制赵相山,全在余慈一念之间;

    如何应对天遁宗,现在还要再作考虑;

    就是眼前华夫人,余慈虽然很想一个巴掌扇过去,然而终究不可能这么简单粗暴,更不会如此轻易便宜了她……

    那么,思来想去,眼下和洗玉盟、海商会十几号人凑在一起,能够处置的目标,也就是那么几个了。

    余慈咳了一声,唤回那些被“唬弄”住的修士注意,开口道:

    “夫人所言,我必慎思之。寒竹神君,刺客一方,盟中是想如何处置?”

    眼看着沉甸甸的包袱丢过来,寒竹神君本来左右摆荡的“好恶”,当即又往“恶”的方向偏斜,可他又不得不回应。

    沉吟片刻,方道:“夫人刚刚提起赤霄天……”

    余慈神色不动,心里却笑起来,哦,第一个是赤霄天吗?

第七十二章 真凶大仇 明补暗偿(中)

    余慈非常清楚,当他在洗玉湖上使出“万古云霄”,更将其化为一道灵符,搁在手腕上之后,他在这场涉及多方多个势力的混乱角力中,就已经彻底地胜出了。

    也就是说,事态的利好一面,正在向他这位“胜利者”倾斜。

    最妙的是,余慈没有做出任何“超纲”的事情。

    他是在一场针对他的凶险刺杀中,愤起反击,击败了包括血府老祖、赵相山在内的众多强人,堂堂正正获得了胜利。

    也许这里面,有部分时段,他所造成的影响,“波及”了许多无辜之人。

    可作为“地主”,也是北地三湖的规则制定者,洗玉盟没有能够尽到维持基本常态的责任,血府老祖也好、赵相山也好,都常年存在于洗玉盟势力范围内,完全可以认为是洗玉盟的一部分。

    更不用提,用以维持“公正”之用的三元秘阵中,都出现了孙维帧那样的大漏洞。无论是从道德常识来讲,还是从洗玉盟漫长时间里形成的基本规则来讲,最大的责任人不是别的,就是洗玉盟自己!

    余慈站得正、摘得清、说得起话;

    洗玉盟则是一脚踩进泥水里,还只能怪自己不长眼睛。

    在洗玉盟高层找到一个新的可以重归于“平衡”办法之前,因“失衡”所带来的一切损失,洗玉盟都必须承担。

    不过,能拿到怎样的“补偿”,收到多少“好处”,还要看余慈的手腕。

    寒竹神君提及的“赤霄天”,正是洗玉盟高层会商后,预设的几个“补偿筹码”之一。就谈判技巧而言,自然是要慢慢地抛出来,最好一个就能把余慈填饱,那就最好不过。

    只是,余慈又岂能让他如愿?

    寒竹神君最初的表态,还是比较有诚意的,尤其不看他那张僵硬面孔的前提下:

    “就盟中商议的原则:天君与赤霄天,在环带湖时就有仇怨,不过那在夏夫人送去玉册,邀请天君参加碧霄清谈之前。此次碧霄清谈之会,名为夏夫人召集,实是盟中之意,但凡是正式邀请的,都是洗玉盟的贵客。这一点,盟中也是有言在先,却不想,今天竟是出了这等事情。”

    寒竹神君就像是念稿子,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血府老祖乃是赤霄天地位最尊的数人之一,其言行、举动,完全可以代表赤霄天。故而此次,赤霄天实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故而按照盟中法规,取消赤霄天下次大比资格,追回三年定额及不定额红利,断绝此后三年相应待遇,所有涉及财物,均转由受害一方……即天君支配。”

    说到这儿,寒竹神君顿了一顿,其实也是等了一等,想看看余慈是否“满意”了。

    只可惜,余慈连个最起码的表情都欠奉,冷硬处几乎能与他一拼。

    寒竹神君心中叹了口气,继续往下“念”:

    “此外,没收赤霄天在洗玉湖下矿洞一处,同样交由天君处置。”

    余慈还没动容,周围已经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洗玉湖上下,什么最值钱?

    自然是湖水深处,那些大大小小的矿区、矿洞,其出产的高品质玉石,用途广泛,又常用在关键之处,其产出完全可以支应“赤霄天”这样一个宗门小半的开支。

    硬抠这么一块下来,再算上追讨、截扣的所得,这简直是拿赤霄天的血肉,去供养“上清宗”啊!

    其实,对赤霄天而言,最狠的一手,还是取消大比资格。

    洗玉盟大比,就是确定“天地人盛和”五类宗门未来一段时期品阶的最重要评判因素。

    赤霄天被剥夺了大比资格,就等于是自动下调至“和”级,想再靠大比一阶一阶打回来,重回到眼下这地位,至少要期以百年时光。

    名声、地位还在其次,真正让人吐血的,还是其间的一切红利、供奉,都跌了大半,宗门几百上千口人,又该怎么养法?

    赤霄天这是真正伤筋动骨了。

    想得多的人,还考虑另一层:

    将赤霄天黜落,等于是在人阶宗门中空了个位子,而且是非常有“质量”的位子。

    若不是赤霄天从事暗杀之类的生意,不可避免受到一定打压,再加上宗门主力之一的血府老祖近年来渡劫失败,伤了元气,其实完全可以向地阶上靠一靠的。

    有这样一个空位,洗玉盟再调度起来,可是轻松很多,某种意义上,也是给上清宗重新加入,扫清了部分障碍。

    难道说,洗玉盟高层已经明确了态度,默许余慈重立上清?

    至于对血府老祖之类的“凶手”,如何处置,反倒不是重点。

    其实,现在洗玉盟高层已经内定,那是个“死人”了——不如此,余慈现在怎么可能活蹦乱跳,连额头上的印记都消失不见?

    退一万步讲,就算余慈之前没下狠手,洗玉盟也要代为处置。

    至于其余人等,也各有处罚,但想来余慈也不会太在意,寒竹神君就略过不讲。

    可恨的是,余慈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拿眼光盯过来,一副“你继续”的模样。

    没的说,肯定还要抛出第二个!

    寒竹神君继续“念”:“至于无极阁……”

    才开了个头,余慈突然插言:“赤霄天那边,赤霄咒杀印所涉及的一应布置,都要缴来,其余再议。”

    你娘……等我开口你才说!

    寒竹神君多么想把之前五个字咽回去,可这又哪能够?

    他对余慈的恶感再进一步,且更头痛的是,这么一个要求,还真是让人为难。

    真的细想一番,无极阁这筹码,其实很难留在手里,可赤霄咒杀印不同,那涉及一处秘府,一处祭坛,众多法器,以及相应心法奥妙,等于是又在赤霄天身上,狠扒了一层皮。

    就算赤霄天如今是任人鱼肉好了,可从另一个角度看:

    今日一战,让所有人都见识到了渊虚天君在神意攻伐、情绪神通等方面的能耐,再掌握了赤霄咒杀印,真给他改造成功后,是彻底不让人睡觉了是吧?

第七十二章 真凶大仇 明补暗偿(下)

    寒竹神君虽不情愿,可余慈提出来的要求,也不在洗玉盟划定的“原则性”界限之外。

    与受命和余慈交涉之前,他已经得到了洗玉盟充分的授权,完全可以做出此类决定,不过,若真是余慈说一项,他就同意一项,要他来又有何用?

    几个念头转过,寒竹神君便决定拖一拖:“此事关涉宗门根本,盟中还要再议……”

    “那就议出个结果再说吧。”余慈也不生气,只淡淡回了一句。

    其实他就是生气,如今这般木无表情的模样,别人也看不出来,空惹得寒竹神君好一番琢磨。

    然而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接下来,余慈又道:“像无极阁这样的,余孽未除,盟中应该还需要一定时间处置,倒也不用急在一时……”

    呦嗬?怎么突然就亮出风格了?

    寒竹神君这边刚一动念,就见余慈转向华夫人,冷硬的脸上首现笑容:“今日之事,华夫人也是受害者,盟中也当有所补偿才是。如此,我与夫人也算是站在一条线上……”

    忽听他这么讲,寒竹神君心中忽地生出极不妙的念头,可不等他开口阻断,余慈忽地做出一件极惹眼的事情,当即将他的言语,尽数堵回喉咙眼儿里去。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伸出手来,为华夫人拂去香肩上一缕飘落的发丝,顺手又是轻撩,为美人儿稍理云鬓,其中指尖颈肤相接,也是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

    对这极不可礼仪,可谓是“唐突”的举动,华夫人只是莞尔一笑,两边视线相接,意蕴悠长。

    恋奸情热,恋奸情热……

    寒竹神君心中狂叫糟糕,而这一刻,周围至少有两人,视线都要化为刀剑。可当事的男女又怎会在乎?

    余慈又是一笑,对华夫人道:“术业有专攻,我不擅长这些往来取舍的手段,夫人则是其中翘楚,如此,我便将此事全盘交给夫人处置,让夫人你多费心了,相信也定会给余某一个满意的结果。”

    华夫人笑意盈盈,唯将眼帘垂落。

    如今,周围十几号“外人”,定都以为这是奸情,唯有她最明白,什么抚肩、理鬒、触颈这些私密动作,每一个都透着森森的寒意。

    此时在她肩头,已经留了一道指印,只是被衣服遮着,旁人看不到罢了。

    更有锁魂之术,透腑入心,想想赵相山的下场就知道,就算是逃到千里、万里开外,也别想摆脱余慈的追索。

    余慈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其实就是:

    这几天好好想想,给我一个满意的交待,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

    就现实而言,真要交待的话,华夫人已经有大篇的因果缘由在这儿等着,保证说上一天一夜,也不会有重复的地方。余慈列出期限,更多还是给自己梳理思路做准备吧。

    当然,聪明的女人绝对不会在公众场合给男人难堪,华夫人只是微微一笑,慨然应允:

    “既然天君信得过,妾身也当仁不让。”

    这一句话出口,余慈透过来的寒意,便如深夜的潮水,暂时退却,不过周围颇有几人心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华夫人也是干脆利落,当即转过脸去,与脸色最为难看的那位开**流:

    “寒竹神君,如无极阁这等阴私卑下之所,可谓是洗玉盟、乃至北地三湖的毒瘤,今日天君灭杀其首脑,实是大快人心,贵盟不可视而不见。”

    无极阁这般见不得光的组织,势大时自然无人想惹,但一旦事败,下场就是这样被随意踩踏。

    寒竹神君自然不可能否认,只好点头。

    华夫人顺势便道:“既如此,妾身以为,以贵盟之所能,无极阁资产之类,也应该预先做了功课,如今不妨将相关单子拉出来,按照贵盟规矩,奖励、补偿给渊虚天君的,或应由天君支配的,我们逐条审阅……若觉得今天时间紧,明日、或者再往后也可以,但碧霄清谈开始之前,总要有个结果,否则,岂不为各路宾客耻笑?”

    寒竹神君心中怒吼一声“奸夫淫妇”,可终究不能有半分显在脸上。

    他面孔更僵硬了,只将视线往李道情那边一瞥,希望这个长袖善舞的大知客,给他圆圆场。只可惜,风水轮流转,当初他是怎样对人家幸灾乐祸的,人家就怎样幸灾乐祸回来……

    李道情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径直与郑老倌儿扯闲篇儿。

    寒竹神君再暗骂一声,还在绞尽脑汁,考虑如何应对,那边,华夫人倒是主动与敖洋说话:

    “敖长老,既然蒙得渊虚天君信任,将事情托附过来,妾身也不能坠了海商会的名头,此次与洗玉盟商讨事宜,相关人员还是要从会中北来精英中选择。”

    听到这里,敖洋还没怎地,寒竹神君的面孔已经黑如锅底。

    这是要拉出一个专事谈判的队伍啊!有没有必要这么认真?

    因为余慈占据了大义名份,洗玉盟是被动一方,讨价还价之类的事情本就不好做,再给华夫人这么一搅和,大出血已成必然……

    这档子事儿,他是真办坏了!

    不提寒竹神君如何难受,敖洋心中的纠结,又有谁人能知?

    华夫人一言一行,看似都站在海商会的立场上,实际上是明里暗里抽筋扒皮,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其“奸夫”冷漠的眼神下,敖洋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莲花池务必要清理一番,除了土木建筑以外,天君友人还要在寒泉中疗伤,安全是重中之重。所有近侍,都要梳理一遍,不用照顾我的面子,定要拿出信得过的人物,给天君一个交待……”

    敖洋眼角微抽,如此一来,这些年在华夫人身边安排的诸多眼线,定然是要要给清洗一遍,不知会毁掉多少人的心血。

    有些事情,不会摆到台面上说的,以华夫人之智,难道不知自己的身边人可靠与否?说到底,她一个重病缠身的弱女子,必须是用此法以安部分人之心罢了。

    如今倒好,简直是光明正大地清洗,不知要惹得多少人跳脚。

    可这又能怎样?

    看看旁边的渊虚天君吧,华夫人真要跳出海商会,恐怕立刻就有人接着抱着……

    敖洋后槽牙都要给咬碎了,感觉中,周围修士看他的视线都变得很微妙。

    鸡飞蛋打,就在眼前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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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镜介绍:
我有一镜,乾坤山河也照得;
我有一剑,人心鬼域皆斩破;
我有一城,九重天里云中座;
我有一心,长生路上笑蹉跎。
世人为何要长生?因为长生包容一切的欲望,长生便是无限的可能。问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