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有野心
酒宴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却称得上是宾主尽欢,唯有吴亦有觉的有些郁闷,他也不笨,自然意识到洪长盛所说的定额可能是胡扯,不过,在宴席上他却不敢再开口相问,散席之后,他便跟着胡万里回到租住的院子。
在会客厅落座之后,他便有些担忧的说道:“长青兄乃是龙溪知县,公然提出经营海贸,会否授人以柄,再则,rì后规模扩大,会否受月港所制?”
这小子现在倒是会想问题了,胡万里看了他一眼,斯条慢理的呷了口茶,授人以柄,他倒不担心,受月港所制,那更是笑话,吴亦有有此想法,月港的三个巨头怕是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以月港的实力,要cāo纵一支船队可谓是易如反掌。
不过,他们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等到他的船队成形,那就不是月港cāo纵他,而是他以何种方式去cāo纵月港,去cāo纵整个大明庞大的海商的问题了。
放下茶盅,他才缓声说道:“我这个龙溪知县参与海贸,等若是与月港有了共同的利益,对月港而言,实是求之不得,不存在授人以柄之说,相反,月港将会大力支持我组建船队,这是其一。”
说着,他微微一笑,道:“其二,有着这层关系,月港必然会大力支持我施政,至少不会处处掣肘,如此,我这县令当的也不至于太头痛,其三,至少眼下无须担心月港会将我乘海船赴任的消息宣扬出去。至于受制于月港,那不是眼下该考虑的事情。”
听的这话,吴亦有不由暗自叹服,原以为他是随口说的,不想这背后竟有如此多好处,微微沉吟,他才试探着道:“洪长盛所说的定额之事,会否是虚言诓骗?”
“关心则乱。”胡万里微微一笑,道:“所谓定额之说应是为了试探我的底细,不过,也并非没有可能,此事不急,等谢和他们登门拜访,我再详问。”
“谢和、严力会登门拜访?”吴亦有微觉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他们会不会有所顾忌?”
顾忌?胡万里不由微微一怔,确实,三人应该都是漳州、泉州的望族,按理应该是颇有顾忌的,为何洪长福在得知他身份后便现身见他?因为他乘海船赴任的把柄?还是那是洪长福不是正主?
下尾街市,洪宅,前院书房。
洪长福进屋落座,灌了一缸冷茶,便沉声道:“三弟确定此人是新任的龙溪知县?”
“确是无疑。”洪长盛点了点头,道:“此人气度沉稳,言语谨慎,却能坦然坐于首席,左右酒宴谈话,若只是顾大人世侄,绝不会如此放肆。”说着,他便将前面的试探说了一遍。
“既是如此,咱们是否可以要挟他与咱们联手?”洪长福压低声音问道。
洪长盛微微摇了摇头,道:“此人处事谨慎,但胆子不小,不要银子却要船跑海贸,可见野心甚大,有野心又谨慎,不是个好盟友。”
“野心大?”洪长福不屑的道:“他一个外地佬,能有多大的野心,难道还想吞了月港不成?三年任满,他就的得滚蛋,怕他做什?”
“他还谨慎,话语中已经透露出不想改变月港的现状。”洪长盛毫不犹豫的说道。
“谨慎?有银子他还会谨慎?”洪长福不以为然的道:“千里做官只为财,给他二成利润,不怕他不心动,再说,不还可以要挟他吗?”
“如何要挟?”洪长盛一口就顶了回去,“公开他是新任的龙溪知县的身份?还是直接绑架?今rì一早,他就派了三人离开月港,从年龄和装扮来看,应该是他的师爷和亲随,大哥,此事可鲁莽不得,月港若因此受牵连,洪家灭族的可能都有。”
他的师爷一早就走了?洪长福双眼一翻,却是半晌没有吭声,见这情形,洪长盛放缓了语气,道:“大哥,此事不能cāo之过急,月港如今的局面并不稳定,再等一段时间,等上下都打点好了,再发力不迟。”
“等?等到什么时候?”洪长福嘟哝着道:“如今对外的打点都由谢家那小子一手把持,再等几年,咱们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门。”
“朝中官员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洪长盛悠悠的说道。
听的这话,洪长福不由一喜,道:“难怪三弟不着急。”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问道:“这个新任的知县,三弟打算如何利用?”
沉吟半晌,洪长盛才沉声道:“真心实意的帮他。”
“他既不是好帮手,为何要帮他?”洪长福不解的道。
洪长盛微微一笑,道:“谢家、严家肯定是要派人拜访他的,他只要透露出对海贸有兴趣,两家必然会扶持他,送他两三艘船就能将他死死的与月港绑在一起,这生意谁不愿意做?银子送出去,就等若是泼出去的水,这船送出去,却随时都在咱们的掌控之中,这个账,谁都会算,既然谢家、严家要扶持他,咱们若是不真心实意的帮他,rì后又如何能够拉拢他?”
洪长福眉头一皱,道:“怎的又要拉拢他?”
“大哥,人是会变的,特别是有野心的年轻人。”洪长盛耐着xìng子侃侃说道:“野心是随着财力的增长而增长的,当他有了十万八万的身家,他可能对月港就会动心了。”
洪长福听的一笑,道:“十万,八万,他三年任满怕是也赚不到五万,三弟是否想的太远了?”
“这倒未必,这位新任知县怕是个捞钱的好手。”洪长盛微微笑道:“再则,临走捞一把,也是地方官员的通病。”
临走捞一把?洪长福心里登时就活络起来,两年或者是三年正是动手的好机会,见他不吭声,洪长盛接着道:“要不大哥先观察一阵?不过那可能失了先机,另则,大哥还须尽早将这消息通知谢严两家。”
次rì上午,胡万里就收到了洪长福送来的礼盒,番镜两柄,漳州府‘泰源盛银号’银票一千两,胡万里拿起银票看了看,暗忖果然是海商,出手可比德州官员大方多了,仅是见面礼就送了一千两。
第76章 漳州
对于两柄番镜,胡万里兴趣更浓,放下银票,便拿起一柄细看,这是一柄银制的手镜,装饰jīng美,玻璃镜面显的十分明亮,铜镜与其相比实是相差甚远,遗憾的是镜面太小,也就半个手掌大小,这应该是水银玻璃镜。
胡万里微微笑了笑,对于玻璃镜的历史他不是很清楚,却也知道这种水银玻璃镜是出自威尼斯商人,后被法国人偷学,如今大明既然能够见到这种水银镜,显然是出自法国之手,玻璃和玻璃镜都是不错的生意,不过他却不知道制作之法,这事得从欧洲人身上打主意。
下午,谢家、严家分别遣人送来礼盒,两人的见面礼皆是一样,银票四百两,胡万里略微沉吟,便知这个数目才是月港正常的礼金,rì后的三节两庆,估计都是比照这个数额送礼,两下一比较,洪长福的见面礼可就厚重多了,这家伙为什么如此可刻意巴结自己?看来是个不安分的角儿。
如此更好,月港若是铁板一块,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好事,令他稍觉郁闷的是,谢和、严力皆未露面,估摸着这二人或是不在月港,或是有所顾虑,不便露面,也有可能是担心暴露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也无心琢磨,洪长福既然将他的身份通传给谢、严两家,他在月港就无须再担忧安全问题。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松了口气,小厮李风烈这时在门口禀报道:“少爷,吴公子在外求见。”
胡万里知他定然是得知谢家、严家来人送礼,赶来打探消息的,当下便道:“请他进来。”说完,他眉头不由微微皱了皱,谢和、严力不露面,吴亦有的事情看来只能找洪长盛了,正琢磨着,吴亦有已经快步走了进来。
见屋里没有外人,吴亦有不由微觉失望,寒暄落座之后,他便笑道:“月港可真是大方,连长青兄的身份都未确定,就赶着前来送礼了?”
胡万里轻笑道:“他们怕什么,梦然的三条海船就停泊在月港,他们还怕送错礼?”
听的这话,吴亦有不由一窒,略一沉吟,才道:“如此说来,长青兄不上任,公平贸易之事根本就没可能?”
“鸡飞蛋打之事,月港想来不会做。”胡万里微微一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梦然无须着急。”
急也没用,吴亦有点了点头,微笑着道:“月港如此礼待长青兄,小弟岂会心急,离着长青兄接任尚有两月,小弟倒盼着这段时间跟着长青兄长点见识。”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咱们对漳州不甚熟悉,长青不如向月港这三家讨要三个参随吧,既能为向导又可充任保镖。”
这法子是不错,有事要联系三家也方便,不过,坏处也是明摆着的,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这三家,微微沉吟,胡万里才道:“这事等薛师爷回来再说。”
二rì后,薛良辅便匆匆赶回月港,由于月港情形有变,两人商议之后,仍是决定将家眷及一众仆从留在月港,胡万里、薛良辅二人则乘此机会对龙溪十五都(乡)进行微服私访,胡万里还未上任,实则也谈不上微服私访,只能说是熟悉情况。
大明的州县官上任之后是极少下乡的,为的是避免官员下乡扰民,此即所谓的皇权不下乡,广阔的乡村都是处于自治状态,由乡绅和宗族自行管理,各都、图的都保长,图保长皆由宗族和乡绅充任,由此引申出了所谓的绅权和族权。
这种管理模式可谓是礼治天下最节约治理成本的一种方法,为朝廷节省了数以万计的官员,当然也为朝廷省下了数十上百万的银两开支,不过,弊端亦很明显,没几个知县熟悉治下各乡的民情。
听闻胡万里、薛良辅两人要到龙溪县各都熟悉民情,月港谢、严、洪三家忙请了当地一名秀才并派了三个仆从跟随二人,龙溪县各都的民风确实彪悍,胡万里二人若是有什么闪失,必然要累及月港,他们可不敢疏忽。吴亦有也闹着要跟着去,却被胡万里以要人照看留在月港的家眷仆从为借口留了下来。
时间一晃便到了嘉靖八年十二月初一,走马观花在西南各都转了一圈的胡万里、薛良辅从西门太平门进入了漳州城。
漳州府城外圆内方,分隔环迭,街巷规划齐整,人烟稠密,一片繁华,最大的特sè是城内河道纵横,桥梁众多,舟楫如梭,比之江南水乡有过之而无不及,龙溪县衙就坐落在城西隅的县前街。
对于即将入主的龙溪县衙胡万里自然是兴趣十足,一行人进城后便径往县前街而来,县前街堪称是城西最为繁华的一条街,不仅宽阔,沿街更是店铺林立,茶楼酒肆亦随处可见,几人闲逛了一阵,眼见已过午时,便进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酒楼——‘文德楼’。
几个仆从自在一楼要了饭菜,胡万里、薛良辅以及秀才林运恺则在小二的带领下上了二楼,要了一间临窗的雅间,点了酒菜,薛良辅便自去会账,林运恺则轻声的介绍着漳州府城的情形,不一时,便见薛良辅满脸欣喜的进来,轻声笑道:“长青,且听他们在议论什么?”
胡万里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这薛良辅素来沉稳,何事如此欣喜?当下便不语倾听,只听的一个声音,不无卖弄的道:“要说咱们龙溪县新来的这位老父台,那可真是了不得,不仅挂着六品兵部主事衔,而且风流倜傥,文采出众,在南京夜游秦淮河,两个秦淮名jì作陪,酒宴上连吟两首诗,一rì间名噪南京。”
“两首诗就名噪南京?吹的过了吧?”
“要不怎么说是文曲星下凡呢?我就记的两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来秋风悲画扇。怎么样?”
“不错,不错。”
“什么不错,你们眼里就只有银子,跟你们说了也是白瞎,听说南京的御史第二天就弹劾咱们这位老父台挟jì饮酒,结果怎么着,皇上就只罚了杖二十,却反而升了官,赏了六品兵部主事衔,令其整顿龙溪的驿站弊端。”
第77章 邸报
整顿龙溪的驿站弊端,六品兵部主事衔?胡万里听的一愣,张璁搞什么名堂?让他一个小小的知县率先在龙溪县整顿驿站弊端?此举必为大明朝野上下瞩目,区区一个六品的兵部主事衔能顶什么事?这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吗?
薛良辅原本一脸的兴奋亦随之黯淡下来,半晌才道:“京师的邸报到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来秋风悲画扇,林运恺轻声念叨了一遍,极为兴奋的道:“长青兄,这可是神来之笔......。”才说了半句,见两人神情有异,他不由呐呐的住了口。
胡万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县衙就在对面不远,子恺去打听一下近几期的邸报,抄录一份过来,那两首诗,我亲笔书写一份赠你。”
“二位稍候,小弟去去就来。”林运恺心头大喜,忙起身一揖,转身离去,略微沉吟,薛良辅脸上已是由yīn转晴,微微一揖,含笑说道:“晚生恭喜堂翁。”
“喜事?”胡万里微微一怔,道:“就为升了个六品主事?”
“以堂翁之才,迁升六品主事何足挂齿?”薛良辅微微一笑道:“大明州县官员上千,能在圣上心中留下印象者可谓是凤毛麟角,堂翁既被首辅张阁老青睐,又为圣上关注,rì后必能平步青云,难道不值恭喜?”
胡万里瞥了他一眼,道:“整顿驿站弊端乃是朝野上下万众瞩目之事,效果不佳,则印象败坏殆尽,若要见效,必然触及所有勋贵官员利益,更遑论整顿过程,必然得罪人无数,更可能处处掣肘,攻讦不断,纵使龙溪偏僻,亦无异于大明之风口浪尖,何喜之有?”
薛良辅微微笑道:“堂翁无须焦虑,所谓利益,无非是银子而已,以月港之银补贴驿站,既无须得罪人,亦能救百姓于水火,至于具体整顿措施,仍然上书张阁老便是,越尖锐越好,不怕张阁老不承担。”
这意思是给驿站倒贴钱?胡万里不由皱了皱眉头,他眼下可是急需银子打建船队,给驿站倒贴,这可真叫他冤的慌,不能抽调建船队的银子,即便是非要倒贴,也的另想法子。
见胡万里不吭声,薛良辅语重心长的道:“堂翁,事有轻急缓重,仕途才是根本......。”
胡万里点了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整顿驿站弊端之事不能假手他人,唯有辛苦先生,这几rì先生且先收集龙溪各个驿站的详细情况,学生回转月港转道同安县深青驿上任。”
对于胡万里的安排,薛良辅是深以为然,既然嘉靖下了旨意,胡万里无论如何也的先折腾出一点动静来,微微点了点头,他才道:“那堂翁一路上要多加小心。”
不多时,林运恺便拿了邸报的抄件赶了回来,胡万里仔细看了两遍,见与市井传闻无异,便顺手递给了薛良辅,含笑道:“辛苦子恺,咱们明rì回月港。”
次rì午时,胡万里一行便乘船抵达月港,回到租借的院子,在二女的侍候下方才洗漱完毕,正准备温存一番,就闻报吴亦有在外求见,胡万里不由微微一笑,这小子在月港憋了一个多月,应该闷坏了,当下便道:“请他倒外院会客厅,我随后就来。”
说着,他一把揽过凑在跟前的秋蝶,亲了一个才道:“等我回来再好好补偿你们两个。”
“官人坏死了。”秋蝶脸红红的推开了他,瞟了一眼掩嘴轻笑的葛佘芳,赶紧溜进了房间,胡万里还待去亲葛佘芳,岂料她见机不妙,亦跟游鱼一般躲了开去,“看你晚上往哪儿跑?”
笑吟吟的出了厅堂,胡万里看了一眼候在门口的chūn儿李风烈,一边走一边问道:“这段时间,你们没偷懒吧?布置的功课可都完成了?”
“少爷,奴婢们哪敢偷懒?”chūn儿快嘴说道:“功课已经做完了,少爷再不回来,奴婢们就打算从头再做一遍呢。”
“不错,你们底子差,多练几遍有好处。”胡万里说着侧首看了chūn儿一眼,这半年来chūn儿明显的长高了不少,小胸脯也大了些,脸sè也红润不少,微微一笑,他才接着问道:“风烈,最近一段时间,大家的伙食怎么样?”
“回少爷,小的感觉就跟天天过年似的。”李风烈亦步亦趋的跟着说道:“白米饭管饱不说,天天还能吃到肉,这rì子财主也没法比,小的们都胖了不少,特别是徐州来的,一个个感觉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能吃就好。”胡万里轻笑道:“你们现在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能吃是好事,等在漳州安顿下来,每天早上再练练跑步,长结实了,少爷指望着你们为少爷出力呢。”
李风烈小胸膛一挺,高声道:“少爷待咱们恩比天高,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们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胡万里轻笑道:“不用下火海,下大海吧,找机会,少爷将你们家人都接来,现在不用想其他的,给本少爷安心读书锻炼。”
听的要将家人都接来,李风烈不由大为欣喜,忙响亮的道:“是,少爷。”
一进会客厅,吴亦有便迎了上来,微微一揖,道:“长青兄别来无恙,可算是回来了,小弟在这里可是度rì如年,望眼yù穿。”
胡万里还了一揖,笑道:“这段时间辛苦梦然留”说着伸手道:“坐,甭拘礼。”
“长青兄可看到近几期的邸报?”吴亦有说着又是拱手一揖,道:“小弟恭喜长青兄迁升六品主事。”
“月港都知道了?”胡万里笑着落座问道。
“早就传遍了。”吴亦有跟着落座,含笑说道:“长青兄京郊送行恩师,人人侧目,南京携美夜游秦淮,名噪金陵,两首诗词如今已传遍大明,天下谁人不识君?长青兄接任龙溪知县的消息一传开,漳州子民可是翘首以待。”
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之前不久,洪长福遣人前来拜托小弟转告长青兄,谢和、严力、洪长福在‘望海楼’设宴为长青兄接风洗尘,还请长青兄万勿推辞。”
第78章 作秀
接风洗尘?怎得不登门拜访?转念间,胡万里便明白过来,这是怕暴露了他的身份,他不由微微一笑,看不出,他们倒是挺谨慎的,如今已经是十二月,身份暴露与否已经无所谓了,不过三家如此做,不仅显的谨慎,也透着尊重,看来,当朝首辅张璁张阁老的得意门生这个身份,月港是挺在意的。
不过,今儿赴宴可就不便带着吴亦有同去了,微微沉吟,他便笑道:“月港三位大佬如此盛情相邀,不去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将梦然的事情敲定下来。”
吴亦有也自知上不了台面,当即便拱手一揖,微笑着道:“难得长青兄时时将小弟之事记挂于心,小弟先行谢过。”
进入十二月,月港便进入了出海的旺季,海面上海船往来不断,港市上皆是脚步匆匆忙着采买各种商货的大小海商,月港的大小酒楼也显的格外热闹,‘望海楼’一楼二楼皆是座无虚席,一片噪杂,唯独三楼,却显的安静异常。
偌大的三楼只有一桌客人,准确的说,只有两人,洪长福和严力,严力年约四旬上下,略显清瘦,留着长须,一身缙绅装扮,咋一看,象个文士,不过洪长福心里却清楚,这老家伙甚是yīn狠,杀伐果断,不是易与之辈。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着,时间不长,便听的楼梯响,一名年约二十七八,容貌清秀俊朗,身着一袭月白襴衫,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步履从容的走了上来,此人是谢和的堂侄,谢文昌,乃是龙溪秀才,谢家之事,皆由他打理,对外则一直冒以谢和之名。
见他上来,严、洪二人忙起身拱手一揖,谢文昌微微还了一揖,才含笑道:“二位世叔无须客气。”嘴上说的客气,但说完之后他却毫不客气的径直在首席之位落座,严力跟着坐下之后便道:“世侄,这胡县尊虽说有意于海贸,但毕竟是龙溪父母官,贸然相见,会否有些冒险?”
谢文昌一合折扇,不以为意的道:“既要取信于他,自然得拿出点诚意来。”呷了口茶,他才缓缓说道:“若能通过胡县尊搭上张阁老这条线,月港才堪称是稳如磐石,说实话,我一直担忧,月港如今之繁盛局面会如昙花一现,南京那些官员有名无实,真若有事,并无多大助益。
至于说冒险,我倒不觉的,覆巢之下无完卵,月港如是被封禁,咱们除了出海,别无生路。”
听的这话,严力、洪长福皆是无语,这确实是大实话,月港如果被封,他们除了亡命海外,别无他途,根本没什么好顾忌的,如今只能是一条道走到黑,尽力维持月港的现状。
微微顿了一顿,谢文昌才接着道:“这几个月,我一直就呆在南京,闻知胡县尊接任龙溪知县,我找了他的几个同年打听了一番,此人不仅有胆有识,而且颇为义气,对几个相好的同年颇为照顾,在同年中名声甚好,咱们真心诚意结交,应该不至有害。”
“官场上同气连枝,那是为官之道。”严力沉声道:“咱们并非是官场中人,如今官员有几个好东西?”
听的这话,谢文昌不由看向洪长福,道:“洪世叔如何看?”
洪长福早就见过胡万里,自然不存在顾忌,当下便道:“咱们过的本就刀头舔血的rì子,无所谓风险不风险,若能搭上当朝首辅,月港的局面说不定能够彻底改变,再大的风险也值得,不就是见一面嘛,大不了rì后少在漳州府城露面。”
“说的好。”谢文昌点头道:“要不严世叔暂避一下?”
严力看了二人一眼,微微笑道:“咱们三家共进退,可不能让胡县尊看笑话。”
话音刚落,一名随从便急步而来,躬身道:“禀三位家主,胡大人独身一人,已经到了门口。”
“把住三楼楼梯口,不许人上来。”谢文昌随口吩咐道,随后又看向洪长福,道:“小二都是手下人吧?”
“世侄放心,都已安排妥当。”洪长福含笑回道。
“行,咱们就在三楼迎迎。”谢文昌说着便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袍冠,缓步走至楼梯口。
胡万里一身缙绅装扮在一管家的带领下施施然登上三楼,见三人在楼梯口左侧恭迎,便停下了脚步,见为首之人不过二十多岁,而且还一身生员打扮,不由微微一怔,谢文昌已是躬身一揖,道:“学生谢和之侄谢文昌,拜见恩师。(秀才对县令的尊称。)”
严力、洪长福却是就地跪了下来,道:“草民严力、洪长福拜见大人。”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快快请起,如今还未上任,无须拘礼。”
三人见胡万里随和,心里皆是暗松了一口气,当下就簇拥着将他迎在首席,寒暄落座,逐一介绍之后,酒菜便源源不断的送了上来,待的布完席,谢文昌便为其斟了一杯酒,微笑道:“学生在南京就听闻恩师的大名,今rì得见,实是三生有幸,学生先敬恩师一杯。”说着便一口将酒饮了。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诗词小道,寒不能衣,饥不能食,于百姓更无丝毫益处,三位将月港经营的有声有sè,富足一方百姓,这才是大才,来,此杯酒,我敬三位。”
听的这话,三人不由面面相觑,这话听着可不象是讥讽,难道这位县尊真是对海贸推崇备至?洪长福忙端起酒杯,谨慎的道:“大人,朝廷可是厉行海禁。”
胡万里一口将酒干了,放下酒杯道:“海禁实乃本朝最大之恶政,本官如今人微言轻,不足以影响朝局,但势必会为朝廷开海而奔走呼吁,月港之所以在数年间便能有此规模,便足以说明民心之向背,漳州百姓这几年之所以能够安居乐业,亦全赖海贸之功,本官必将全力支持海贸,支持月港。”
话一落音,谢文昌便起身离座,长身一揖,道:“能得恩师出任龙溪知县,实是月港之福,龙溪子民之福!”
第79章 船队
胡万里之所以一来就表态,是期望得到月港的大力支持,龙溪县的大户缙绅,小民百姓可以说都跟海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月港这三大家在龙溪的声望和号召力可说是无人能够媲美,有月港这三大家的鼎力支持,不仅这知县做的得心应手,革除驿站弊端亦将轻松不少。
谢文昌这一起身,严力、洪长福两人自然坐不住,忙跟着站起身来,胡万里忙伸手虚按了两下,道:“都坐下,否则这酒可没法喝了。”
听的他如此说,谢文昌三人才含笑归座,坐定之后,他便含笑道:“恩师乃张阁老最为青睐的门生,又深得当今圣上器重,rì后必然青云直上,难得恩师对海贸如此重视,恩师能否在张阁老面前为月港美言几句?”
原来这谢文昌是想搭上张璁这条线,胡万里微微一笑,道:“月港的存在极大的促进了漳州龙溪的繁荣,我一定会如实禀报,不过,我必须对月港对海贸进行一番详细的了解,才能言之有物。”
对月港对海贸进行一番详细的了解,这是什么意思?一转念,谢文昌便明白过来,当下便含笑道:“听闻恩师有意组建船队进行海贸以亲身体会海贸的益处,月港自然要不遗余力的支持,不知恩师yù组建多大的船队?”
这话一出口,严力、洪长福不由暗自腹诽,哪有如此说话的?当下都紧张的看着胡万里,海船造价不菲,一艘千料的海船动辄就是上万两银子,胡万里若是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十艘八艘大海船,他们三人如何下得了台?
胡万里扫了三人一眼,微微笑了笑,才道:“有人送了一艘千料的大海船,月港若能再送两艘五百料的海船,便能组建一支小船队了。”
两艘五百料的海船?谢文昌三人不由微微一愣,这要求也太低了,这家伙难道不贪财?真只是为了详细了解海贸的情况?
胡万里确实是没想狠宰他们,一则rì后还需要他们极力支持,二则他手头没有足够的人手,一艘船要数十个船员,三艘船要百十号船员,这些船员去哪里招?在月港招还是在漳州招?那对他没有丝毫用处,必须是要完全忠于他的人手,这船才能真正算是他的,他是要在船上装配新式火炮的,不是死心塌地忠于他的人手,他可不放心。
愣了一下,谢文昌才微笑着道:“恩师,两艘五百料的海船,月港如何能拿的出手......。”
“两艘足够了。”胡万里含笑道:“另外还有件事,有个世侄有六条海船,想在月港zì yóu贸易,不知月港是什么规矩。”
这事谢文昌听说过,早有准备,当下便含笑道:“月港的主要收入便是小船的转运费,除了咱们三家的船队,其他海商皆是一视同仁,恩师既然开了口,也不能驳了恩师的情面。”微微犹豫,他才接着道:“恩师如今也算是有了船队,让他将船队挂在恩师名下罢,不过船队规模不能再扩大,当然,恩师的船队不受任何限制,您看如何?”
“爽快。”胡万里举杯道:“我敬三位一杯。”干了杯中酒,他才接着道:“之前不知月港情形,诸位放心,rì后断不至再让三位为难。”
听他如此表态,谢文昌三人不由暗松了口气,这人倒还识趣,非是贪得无厌之辈。
宴罢席散,回到院子,吴亦有便快步迎了出来,见他如此情急,胡万里不由微微一笑,道:“梦然无须焦急,事情已经谈妥。”
吴亦有登时就喜形于sè,连连作揖道:“大恩不言谢,长青兄rì后但有所须,吴家必定竭尽所能。”
“梦然别高兴太早。”胡万里微微一笑,道:“有条件的,你吴家的船队必须挂在我的名下才能免除转运费。”
这算什么条件?吴亦有先是没当回事,随后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如此一来,吴家的利益与胡万里算是紧紧的联在了一起,月港此举无疑是想以此增加对胡万里的束缚,若有意外,吴家船队就不仅仅只是没了免除转运费的优惠那么简单,很可能就不能进出月港贸易了。
这事可不小!跟随着胡万里进了房间落座之后,吴亦有便轻声道:“长青兄,月港这个条件是别有用心,小弟担忧会对长青兄形成束缚。”
见他想透这一层,胡万里甚是赞赏的点了点头,“我这里无须担忧,你是如何想的?”
“这事小弟难以决断,得回南京一趟请示家父。”吴亦有有些难为情的说道。
“这是应该的。”胡万里道:“年前能够赶回来吗?”
“没问题。”吴亦有马上回道:“往返二十rì就足够了。”
“如今是北风吧,能逆风行船?”胡万里颇觉诧异的道。
吴亦有轻笑道:“能借八面风呢,就怕没风,有风就能行船,逆风不过稍慢点而已,空船往返关系不大。”
“那好。”胡万里点了点头,道:“转告令尊,若不同意,船就无须送了,无功不受禄,今冬的月港转运费,我会知会月港给予免除,以报答在南京的盛情款待,若是同意,也转告令尊,要想法子由大江直接入海转换海船前来月港,以后由南京往月港的人员可能很多。”
听的这话,吴亦有忙起身一揖,道:“小弟记下了。”
“等等。”胡万里略一沉吟,便道:“在南京给我买些小厮来,十三四岁以上的最好,水手船员之类的,能签卖身契的亦可以,我要组建船队,急需人手。”
这么快就组建船队?吴亦有不由暗自诧异,至于买小厮买水手他倒不觉奇怪,海船的水手船员皆是签下卖身契的,否则也不敢用,微微沉吟,他才道:“长青兄需要多少人手?漳州的水手船夫可是最出sè的。”
胡万里点了点头,道:“漳州这边自然也要采买,南京那边百人以内皆无妨。”
“这是小事。”吴亦有含笑道:“小弟回程便将他们带来,长青兄提前准备好住处便是。”说着,他便一揖,道:“事不宜迟,小弟这就告辞赶回南京。”
胡万里起身一揖,道:“一路顺风。”
第80 章 月港设点
待的吴亦有离开,胡万里呷了口茶,略微休息了片刻,才随便点了几个丫鬟小厮的名字,命人将他们叫来,逐一抽查考问了这段时间的功课并询问了下起居饮食情况,发现李风烈和chūn儿所说的情形基本属实,他心里不由对赵长福颇觉满意。
赵长福是德州知州何洪修特意举荐的,不过三十出头,为人甚是稳重,他不在月港这一个多月,赵长福充当的就是临时管家的角sè,如今看来打理的还不错,至少没有亏待这些个小厮。
略微想了想,胡万里便转身进了后院,进的正厅,秋蝶、葛佘芳便迎了出来,闻的他一身酒味,秋蝶忙吩咐小红去煮醒酒汤,葛佘芳则吩咐贴身丫鬟紫鹃去打水,她自个则去泡茶。
见二女如此殷勤,胡万里微微笑了笑,翘二郎腿吩咐道:“chūn儿,来给少爷捏捏肩。”
“是,少爷。”chūn儿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又瞥了秋蝶、葛佘芳一眼,才小心的站到胡万里身后,低着头轻轻的揉捏起来。
见这情形,秋蝶掩嘴一笑,道:“官人倒是惯会享受的,要不,再叫夏荷给您捶捶腿。”
“那倒不用。”胡万里微笑着道,说着便将头微微向后一靠,惬意的靠在椅背上,这才随意的问道:“赵长福这人,你俩觉的如何?”
听他突然问起赵长福,秋蝶、葛佘芳不由对视了一眼,略一沉吟,秋蝶才道:“这人行事谨慎,耐的繁琐,颇知规矩。”
葛佘芳接着道:“相公不在的这段时间,外院内院也算是井井有条,众小厮的功课皆是他指导监督,起居饮食,奴家和姐姐也时有查看,远甚于一般富贵人家的仆从水准,至于花销,咱们却从未过问。”
听的这话,胡万里颇为意外的看了她一眼,道:“佘芳会算数?”
“不jīng,略知一些。”葛佘芳边说边奉了茶过来。
“好,咱府上还就缺个当家立纪的。”胡万里立起身说道:“从今儿起,这内院的一应账目规矩,你就给我管起来,秋蝶也别闲着,跟着多学学。”
“是。”葛佘芳满心欢喜的蹲了个万福,秋蝶虽然嫉妒,奈何不会理财,纵觉委屈,也只得跟着低声应道。
略微休息了一阵,胡万里喝了碗醒酒汤,又洗漱了一番,才吩咐道:“叫赵长福在前院会客厅候着,让他把这段时间的账目准备好。”说着便出了门,一路随意的踱着,往前院而去,边走边在心里暗自思忖着。
在月港这里确实要买处大院子,那么多小厮不可能都带去县衙,太引人注目了,与其在漳州城买宅子安置,还不如就在月港买,一则不易引人注意,二则这里出海方便,训练也方便,再说,月港这里也需要一个点,以随时了解月港的情况。
既然在月港买院子设点,就必然要有人负责管理,他如今人手奇缺,根本没有适合的人选,唯有先让赵长福暂时负责起来,看来,得在漳州寻几个得力的人手才行。
听的胡万里要查账,赵长福急忙带着账本在会客厅候着,对于这位新家主,他既觉新奇又颇为敬重,一路可着劲的买丫鬟小厮的官员可不多见,买了丫鬟小厮不改姓名的更是少有,少爷的称呼也别致,丫鬟小厮仆从的伙食比地主还好的更是闻所未闻,让所有的丫鬟小厮读书做功课的家主估计大明再寻不出第二个来。
正自胡思乱想,便见胡万里踱着方步走了进来,他忙起身迎上前躬身道:“小的赵长福见过老爷。”
胡万里看了他一眼,微笑着道:“账本带来了吧?”说着便径直落座,赵长福忙跟过去,双手将账本呈上道:“请老爷过目。”
胡万里接过翻开一看,见是本流水账,不由眉头微微一皱,见他皱眉,赵长福忙轻声道:“老爷,小的没学过账房,不会记账。”
翻看了几页,略微沉吟,胡万里才道:“笔墨侍候。”
笔墨侍候?赵长福不由一愣,不查账了?他也不敢多问,连忙转身出去吩咐,胡万里倒是想用算盘,可他的算盘根本就拿不出手,小时候学的算盘早就忘的一干二净,只能是用笔算了,对于这份账目他必须的仔细检查,若是敷衍了事,必然助长手下人的贪污风气。
好在仅仅才一个多月的流水账,倒也不算太费事,不过两刻钟,胡万里便统计核对完毕,并且做了一分简易的统计表,见赵长福在旁看的目瞪口呆,心知他定是没见过阿拉伯数字,当下也懒的费口舌解说,直接便道:“这份账目留存在我这里,月港物价还要一一核对,总的来说,账目并无问题。”
说着,他话头一转,道:“小厮太多,我准备在月港买一处大院子,你暂时留在月港负责对小厮的rì常起居管理,你可愿意?”
赵长福听的不由一愣,在月港管理小厮?这哪及得上做参随有钱?不过,他能说不愿意吗?何况家主说的只是暂时,他忙躬身道:“小的听凭老爷安排。”
胡万里点了点头,道:“如此,你也算是管事了,不亏待你,一月给你四两银子,年前还有一批小厮来,你拿我的名刺前去拜访洪长盛,尽快买一处大院子,挑个偏僻清净一点的地方。”
听的一月工钱是四两银子,而且是管事身份,这可就比参随强远了,赵长福登时心花怒放,忙躬身道:“小的谢老爷恩赏,必定尽心尽力办好差事。”
次rì一早,胡万里便带着秋蝶、葛佘芳一众丫鬟以及挑选出来的几个小厮和参随乘船赶往同安县深青驿,深青驿距离龙溪县的江东驿不过五十里,他这个新任知县上任,龙溪县六科司吏、典吏、书办以及皂,壮,快三班衙役皆要在交界处迎接,自然不宜从月港上任。
漳州城,龙溪县衙上上下下此时却是一片忙碌,在十二月初一,他们就已经接到牌票,新任龙溪知县胡万里将于十二月初九到任,新旧主官交接对县衙大小官吏而言乃是头等大事,首要任务便是完成《须知册》上规定的交接事宜,这是新官上任十rì内必须完成的任务,否则按‘违制律’就会受到处罚。
第81章 上任排场
所谓《须知册》乃是明太祖朱元璋曾亲自下达敕谕,颁布的《授职到任须知》,明确规定交接事项三十一件,林林总总,无所不包,皆须由县衙书吏分头准备完成,在新官赴任来路递呈。
《须知册》包含的不仅仅只是交接的事项,还包括县衙所有吏员书手的名单、职务、充吏年限、籍贯等等,新任官员一册在手,对县衙的人事便可了如指掌。
十二月初九rì,辰时一刻,胡万里便带着一众家眷仆从准时踏入龙溪县境界,这是师爷薛良辅定好的黄道吉rì、吉辰、吉时,龙溪县的书吏、衙役、铺兵、吹手、伞夫、皂隶、执事各役人等天刚亮就已经在交界路口恭候,一见胡万里的轿子到了,立时就跪了一地,齐声道:“小的们恭迎大人。”
待的大轿停稳,兵房吏杨清正便立即爬起身恭敬的呈上《须知册》,胡万里早的薛良辅指点,当下便直接翻看各房司吏、典吏在《须知册》各项事宜后的签名画押,有这份画押,到任后即按照《须知册》一一查对原存帐册和档案、实物、人员。
见画押齐全,胡万里才沉稳的道:“起去。”
听的这话,一众书吏、衙役忙齐声磕头谢恩,随后便起身张罗着为胡万里换乘官轿,秋蝶、葛佘芳则在青布幔遮挡下换乘小轿,二人是妾的身份,只能乘小轿,坐进官轿,胡万里不由颇为感概,知县上任,这排场可真够大的了,闻报家眷换轿完毕,他才吩咐道:“起轿。”
当下,鸣锣夫、鼓夫便敲响七声锣、一声鼓,鸣锣开道,吹鼓手们马上卖力的开始吹吹打打,皂隶们则排好全副仪仗,浩浩荡荡向龙溪县城前进。
队伍行到江东驿,又有一批书吏衙役带着一众夫役前来迎接,锣鼓喧天,热闹异常,如是者三,此亦所谓的头接、二接、三接,热闹归热闹,但不到七十里路,足足走了九个小时,总算是赶在酉时一刻,抵达漳州府城东门。
龙溪县丞张明贤、主薄赵德友、典史王治中、教谕李青德率领各杂官、各房典吏、全县生员以及有头有脸的缙绅皆聚集在城门口迎接,这番热闹景象可比之前热闹多了,不仅鼓乐喧天,而且鞭炮声连绵不绝,震耳yù聋。
官轿并未因此而停下,而是直接入了城,望着远去的官轿,县丞张明贤微微有些鄂然,随后又暗暗欣喜,这位新任知县既无幕宾又无参随?难道是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他不由瞥了身旁的主薄赵德友一眼,轻声道:“怎的就几个小厮跟随?”
赵德友收回目光,摇了摇头道:“琢磨不透。”
“叫上王老典,咱们去喝几盅。”张明贤轻声道。
“有想法?”赵德友轻笑道:“新县尊可不象是好相与的。”
“传闻未必属实。”张明贤不以为意的一笑,道:“这事透着蹊跷,左右闲着无事,唠叨唠叨何妨?”说着,他便道:“我先走一步,在‘林三鱼馆’等你们。”说着便转身离开。
微微沉吟,赵德友才叫上典史王治中随后跟了去,县衙里,县丞是二尹,正八品,主薄是三尹,正九品,典史排第四,称四堂,未入流,他们虽说是县衙的二三四把手,实则根本没有什么实权,而且在知县面前毫无地位,轻则被呵斥,恶劣的还要被辱骂,遇上脾气不好的还有可能被饱以拳脚。
无奈知县不仅大权独揽,而且对他们这些佐贰官、首领官握有参评大权,可以左右他们的前途命运,他们也只得捏着鼻子忍受,当然,他们也不是完全的逆来顺受,任人揉捏的主,真要遇上不谙人情世故,不熟地方政务,又心高气傲的新科进士主官,他们有的是手段架空知县,新县尊没带幕宾,没带家人,就带了两个家眷和几个小厮来上任,他们要没有想法才叫怪了。
却说胡万里官轿进了城之后却未去县衙,而是径往城隍庙而去,城隍神乃是保佑守护城池安全,主管当地水旱疾疫以及yīn司冥籍的神灵,新官上任必须先祭祀城隍神,这已经成了规矩。
胡万里在城隍庙下了轿,按着规矩烧香敬神之后,便进了城隍庙的宰牲房——斋戒宿庙,以示虔诚,明rì一早才是正式祭祀,当然家眷是不准入内的,秋蝶、佘芳先的轿子则先进入内衙。
草草吃了一顿斋饭,胡万里便吩咐随从杨进喜将《须知册》拿来,进了宰牲房细心研究龙溪县衙的人事,佐贰官、首领官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与承发房、架阁库的司吏、典吏他都必须熟悉,至少姓名、籍贯、充吏年限这些基本情况他必须熟记。
‘林三鱼馆’后院雅间,县丞张明贤、主薄赵德友、典史王治中三人交杯换盏,三巡之后,张明贤才含笑道:“新县尊人还未到,漳州城便传遍了他的大名和事迹,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新县尊竟然没携带幕宾和参随,你们如何看?”
“如今聘请幕宾和参随已然成风,县尊不可能不知道规矩。”赵德友斯条慢理的道:“这事确实蹊跷,他该不会是想在漳州聘请幕宾和参随吧?”
“这不合情理。”张明贤张口便道:“龙溪县附廓府城,知府顾大人向县尊推荐幕宾,这个可能是有,却绝不会举荐参随,而且历来就没有在当地雇参随的,县尊未带参随怎么说?”
官员雇参随的目的就是为了防范衙门内的佐贰官、首领官伙同当地的书吏、衙役架空他,岂有从本地聘请参随的道理?不说其他的,一个语言不通,被人当面陷害也是懵然无知,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听的张明贤这话,赵德友点了点头,却是没吭声,典史王治中呷了口酒,才道:“不是没带,还是有一个,想来是门房吧,再说了,上任的县尊手下不是还有一拨参随嘛。”
“亏你想的出。”张明贤讥讽道:“哪有雇前任参随的道理?这是大忌。”
第82章 豁出去
前任参随熟悉当地利弊,更熟悉当地的书吏衙役,极易与当地书吏衙役联手蒙骗主官,这确实是一大忌讳,王治中本就是随口一说,听的这话,不由笑道:“如今大老爷不带参随上任的还真是少见,张大人是何看法?”
张明贤微微笑了笑,却是看向赵德友,道:“赵大人如何看?”
“咱们这位新县尊能够请秦淮名jì夜游秦淮河,显然不是缺钱的主。”赵德友微微皱着眉头,斟酌着道:“他既能得到张阁老赏识,显然也非是不谙世事的书呆子,而且也不可能不知道如今聘请幕宾雇佣参随的风气,但他却偏偏就只带了一个参随上任,这事着实有些古怪......。”
“有何古怪的?”张明贤一口就接了过去,道:“无非是年少得意,持才傲物,狂妄自大罢了,你们看看他的诗,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sāo数百年,这口气是何等狂妄。”说着,他话头一转,道:“要不咱们给他来个下马威?”
听的这话,王治中眉头不由一皱,今儿个这顿酒竟然是为了这事?他可不想蹚这趟浑水,虽然县丞、主薄没有实权,可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八品、九品官员,他这个典史却是不入流的,再说了,这两人虽然没有实权,却还有监督之权,可以直接向上级汇报申诉,他算什么?
当下他便站起身道:“二位大人,咱不过一未入流的官儿,连芝麻也算不上,位卑言轻,神仙打架的事儿,咱可不敢掺和,改rì回请二位大人。”说着他拱手一揖,便准备离开。
主薄赵德友忙一把将其拉住,笑道:“好你个王老典,不过是酒后一句胡言,也犯得着如此认真?”
王治中瞥了张明贤一眼,道:“咱胆子小,可经不住吓。”
见这情形,张明贤一口将杯中酒干了,放下酒杯,才一脸落寞的说道:“咱们杂佐官员迁升的机会微乎其微,忍气吞声的做这毫无意思的芝麻官儿,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钱财,如此大好机会,你们难道连试一试的胆子都没有?”
听的这话,赵德友亦是站起身来,道:“张大人,您是二尹,有着巡按这一层关系,县尊既便不喜,对您亦要容忍几分,下官和老典可经不住县尊的怒火,县尊要收拾咱俩,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张大人喝高了,今儿这席就此散了罢。”
“等等。”张明贤说着站起身来。
见他无休无止,王治中心中颇为恼怒,转念便明白他担心什么,当下便冷冷的道:“下官虽然位卑言轻,却也不是卖友求荣之辈,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年多的交情,张大人尽管放心。”
“信不过二位,在下也不敢贸然开口。”张明贤说着看了赵德友一眼,才道:“不试一试,我心有不甘,不用二位援手,二位旁观如何?这大老爷真若是外强中干,咱们再联手如何?”
听他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赵德友、王治中不由对视了一眼,如此一来,他们两人承担的风险就小远了,况且大老爷和二尹相争,他们从中亦能落下好处实惠,略一沉吟,赵德友才道:“宇中兄这是何苦?”
听他以字相称,张明贤心里一松,当下便道:“坐下说吧,以后咱们三人能在一起喝酒的rì子可不多了。”说着便率先落座,听的这话,赵德友、王治中稍一犹豫亦相继落座。
自顾干了一杯酒,张明贤才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年已经三十七,宦海十年,才从主薄升到县丞,这官场我算是看透了,杂流出身的根本没有前程可言,如今这世道,并非只有官员才能光宗耀祖,有钱同样能够光耀门楣。”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自己斟了一杯酒,才接着道:“漳州是个好地方,这几年可谓是一年繁似一年,这一年来,在漳州也积攒了点人脉,若是县尊外强中干,那是咱们的福分,若是个狠茬,咱就乘早死心,一事不揽,安心经商。”
听的这话,赵德友、王治中两人皆是心有戚戚焉,厮混十年才从九品升到八品,想升到七品的正印官,那根本是奢想,还不如在漳州赚点银子,赵德友看了一眼王治中,才沉吟着道:“宇中兄这话乃是大实话,主薄升迁的路子窄,大多升到县丞已到顶了,漳州确是个好地方,难得的是正处于繁华之初,宇中兄既然如此想的开,咱们就做一回闷嘴葫芦。”
见赵德友表态,王治中亦跟着道:“在下这个首领官乃是大老爷的属官,闷嘴葫芦定然是做不成的,只能找个案子下乡避几rì了。”
次rì一早,胡万里早早起身正式祭祀城隍神,官员祭祀城隍神的原委,师爷薛良辅详细说起过,不独是为了博取民心或是为讨个好彩头,这实则是明太祖的一种统治手段,不仅是府州县新官上任要祭祀,每月朔、望两rì亦要祭祀,仲秋还要大祭,国有大事,地方有大事,有水旱、疾疫皆要祭祀。
明太祖之所以尊崇城隍,将城隍册封京都、府、州、县四级城隍,并且分封相应的王、公、侯、伯之爵位,定服饰,定庙制,时时遣官致祭,为的便是使百姓知畏,使官员敬畏,正所谓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
中规中矩的祭祀完城隍神,胡万里这才上轿,摆开全副仪仗正式进龙溪县衙,衙门的六扇大门一起打开,官轿一直抬到大门内才下轿,胡万里一身簇新的青sè官袍,拜仪门,进仪门,登丹陛,升暖阁,拜公座叩谢圣恩,随后便朝搁在**印架上的官印叩四个头,这叫‘拜印’。
拜完官印,也就算是小媳妇熬成婆了,待一众官学的礼生由西阶退下,胡万里便jīng神抖擞,中气十足的喝道:“升堂!”
‘升堂鼓’登时就响了起来,鼓声中,胡万里稳重的迈着官步踱到公案后坐下,满院的皂隶、民壮立刻齐声高喊,手中的水火棍挥舞的呼呼生风,待鼓声停歇下来,这才坐罢,这叫做‘排衙’,为的是赶走县衙的一切祟气。
随后,便是点卯,将佐贰官、首领官、杂官、六房典吏一一点到,这不过是个过场,重要的是接受官吏的拜贺,这是正印官在县衙摆官威,分主次,明尊卑的重要一环。
第83章 挑衅
大明州县实行的乃是集权制,完全不同于各级官府衙门分散权力、互为牵制的原则,一县之财政、治安、审判、教育、福利等等事务皆由知县负责,而且必须躬亲厥职,亲自cāo办,责无旁贷。
除了受各层上级的监督外,在知县之下的佐贰官、首领官、教官、杂官都丝毫不得与之对抗,只能乖乖的听话,当然,对于知县的施政方针或具体案件的处置有意见,佐贰官是可以直接向上级申诉的。
另外,佐贰官特别是县丞与主官还有一种特殊而微妙的关系,为了防止地方官员蒙蔽民情,朝廷时常会派遣巡按下基层巡查,按规定,巡按没有调动主官的权力,但可以调动州县的佐贰,也可以暂时委任某些佐贰官,基于这种关系,主官对佐贰官有时也畏惧三分。
龙溪县丞张明贤便是巡按巡查时临时委任然后正式任命的,是以他才有胆子抻量胡万里,听的点卯完毕,身为二尹的他忙趋步上前躬身一揖,道:“下官龙溪县县丞张明贤见过堂尊。”
一见张明贤的举动,整个大堂登时雅雀无声,所有人都低下了头盯着自个的脚尖,一颗心砰砰直跳,张明贤是县丞,是朝廷的八品官员,在平rì里与知县是可以平礼相见,但是在新官上任,重大节庆rì都必须行跪拜礼,称老爷,以示尊重。
如今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新县尊第一次升堂的时候以平礼相见,这等若是公然挑衅!天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新县尊会是何反应,说不好当场便会雷霆大怒,胆子小的书吏衙役已经是面sè苍白,两股战战,胆大的则是幸灾乐祸,等着瞧热闹,新官上任,便有县丞挑衅,这可是一大奇闻。
赵德友、王治中亦是心慌意乱,万没料到张明贤竟然如此胆大,这架势竟是完全豁出去了,两人也不敢偷看胡万里的脸sè,低着头盘算该如何斡旋,若是县尊大怒,他们合衙的官吏怕是都讨不了好,两人皆是暗自腹诽,便是要给个下马威,也用不着如此直接,这不成心害人嘛。
官吏拜贺,说白了就是知县对县衙所有官吏的一个下马威,如此重要环节,师爷薛良辅自然不会疏忽,官吏该如何行礼,他该如何回礼,都曾详细的反复的交代过,是以一见张明贤躬身行礼,胡万里心里便是一沉。
他是万没料到这县丞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在拜贺之时就敢公然挑衅,他自然不会想到,这是因为他上任之时没有幕宾参随同行,使的他们认为有机可乘,该怎么办?怒发冲冠,大发雷霆显然是不妥的,那会显的他这个正印官没有度量,不计较显然也不行,这会让县衙官吏得寸进尺。
略一沉吟,胡万里便扫了大堂上一众官吏一眼,最后将眼光停留在张明贤身上,也不起身回礼,只端坐着微微拱手算是回礼,而后才淡淡的道:“张县丞是巡按御史唐大人临时委任的,看来对礼仪尚不熟悉。”说着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便沉声道:“下一个。”
赵德友心里一跳,连忙躬身而出,规矩的跪下磕头道:“下官龙溪县主薄赵德友叩见大老爷。”
胡万里瞥了他一眼,起身侧身谦让,拱手一揖,道:“赵大人无须多礼。”
眼见张明贤尴尬万分的被晾在大堂上,王治中哪里还敢多想,忙跟着出列拜见,教谕李青德等一众杂官亦皆是小心翼翼的跟着上前拜见,随后才是六房书吏一房房上来叩头,胡万里也就坦然安坐受礼,待的书吏拜见完毕,一众衙役则远远的在丹陛下集体叩头拜见。
张明贤本就是试探胡万里的深浅,见他处理突发情况的手腕如此老练,心里不由暗暗称奇,他一个新科进士又是如此年轻,怎会如此老练?哼,老练又如何,他一个新科进士对地方政务又能知晓多少?
见衙役拜见完毕,张明贤便自找台阶,上前跪下道:“卑职初次拜见大老爷,心情激荡,礼仪不周,还望大老爷恕罪。”说着便磕头行礼,道:“龙溪县丞张明贤叩见大老爷。”
见他能屈能伸,能自找台阶,胡万里不由颇觉头痛,这种小人才是最难对付的,为防非议,当下他便起身还礼,含笑道:“张大人无须客气。”说着便道:“退堂!”
虽然有点小插曲,但上任仪式总算是完成了,待的一众书吏衙役退出,胡万里满脸笑容的对留在大堂的一众佐杂同僚拱手道:“rì后大家就在一处共事,还望诸位同僚鼎力相助,大家同心协力,将差事办好,诸位的考语,必然也是花团锦簇。”
听的他开口就拿考语威胁,一众年轻的佐杂官员心里都是一紧,考语的好坏可是直接关系到升迁的机会,如今杂佐官员升迁难度本就大,一个坏评,可能几任都扳不回,年纪大的倒是无所谓了,左右是升迁无望,没什么好顾忌的。
一众人当即便乱哄哄的表态,逢迎的有之,敷衍的也有,待众人说完,胡万里才笑道:“本官在二堂设宴宴请诸位同僚,诸位请。”
摆宴宴请一众杂佐官员不过是个形式,大家混个脸熟而已,酒过三巡便草草散席,见胡万里离席,赵长福便及时的敲了三下云板,这是通知书吏、衙役、闲杂人等及时回避,以免冲撞了知县老爷。
出了二堂,胡万里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这个县丞张明贤是什么意思?今rì此举,等若是公开撕破脸,难道他有所依仗不成?今儿既然已经发难,接下来怕是还有一番小动作,如今刚刚上任,两眼一抹黑,就遇上县丞捣蛋,还真是令他头痛。
当走到内衙宅门,他才停住脚,看了跟在后面的赵长福一眼,道:“你和李风烈二人负责看守宅门,另外,再想法子打听一下张明贤的底细和平素为人。”
看守宅门!赵长福心里不由大为振奋,这差事是所有参随中油水最足,地位最高,责任也是最重的差事,他忙躬身道:““是,老爷,小的马上就去打听。”
第84章 弱点
胡万里点了点头,正yù转身进内衙,杨进喜却又轻声道:“老爷,衙署随处有弊,无内应则不行,门房职责重大,还请老爷赏一个谕帖,明确规定哪些人可以zì yóu出宅门,小的把门心里亦好有个底。”
衙署随处有弊,无内应则不行?难怪说门房是最紧要的参随,不过胡万里却不清楚这里面的规矩,微微沉吟,才道:“你先草拟一份章程呈上来,再则,李风烈年纪小,你要悉心指点,若是犯错,一同惩处。”
这等若是将李风烈与他绑在一起了,这可是个累赘,那小鬼可jīng灵的很,虽然心里腹诽,但杨进喜却不敢有丝毫犹豫,忙躬身道:“小的尊命。”
进了宅门,便是三堂,三堂又称‘后堂’,是仅次于大堂的建筑,这是知县接待上级官员、商议政事和办公起居之所,其后才是住宅、书房、花厅、后花园等生活区域,宅门之内便是知县的私人空间,一应官吏、师爷、官亲、参随、丫鬟小厮、进出皆须经门房禀报放行,不得随意进出,当然有明确规矩的除外。
胡万里进了三堂,早就恭候在门口的几个小厮便赶紧的迎了上来,对于一众小厮,他态度就亲随的多,待众人躬身见礼后,便含笑道:“你们一直候在这里的?”
王富贵忙躬身道:“回少爷,小的们是听的三下云板声,知道少爷要回衙了,才在此恭候的。”
这云板声还有这作用,胡万里微微笑了笑,才道:“李风烈,你与杨进喜一同把守宅门,要多学多问多琢磨,一应来访进出人员皆要用心记,先去宅门吧。”
“是,少爷。”李风烈忙躬身应道,而后转身前往宅门。
见的李风烈分配了差事,一众小厮不由都眼巴巴的望着胡万里,一个个都在心里琢磨着,自个会分配到何种差事,胡万里看了众小厮一眼,含笑道:“王富贵跟着我,不过要改口称老爷。”
“是,老爷。”王富贵忙乖巧的道。
胡万里点了点头,才接着道:“你们现在年纪太小,不能dú lì办差,暂时先安心读书练字,随后再分派差事,先散了。”
一听这话,几个小厮不由大为失望,忙躬身道:“是,少爷。”
待的众人散开,胡万里才对王富贵道:“先带我去后院。”
整个县衙就是一个四方规整,四周以高墙圈起来的完全封闭的大院,知县,县丞、主薄、典史、各房书吏、衙役的办公与居所尽皆在县衙之内,知县居住在内衙,其余人等尽皆居住在外衙,宅门之外皆属外衙,整个县衙的情形与后世的zhèng fǔ大院颇有几分相似。
县衙东则一处dú lì的小院内,县丞张明贤悠然自得的在自己的左衙厅堂喝着茶,今儿虽说碰了一鼻子灰,但他并不觉沮丧,新县尊胡万里若是不按规矩来,他还有些忌惮,既然是遵循官场规矩,那他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好好陪他玩一场。
正自在心里盘算,一随从在门口轻声禀报道:“老爷,赵主薄来了。”
他来做什么?张明贤没迎了出去,才出厅门,便见赵德友脚步匆忙的走了进来,两人寒暄落座,张明贤便埋怨道:“眼下我可是县尊的眼中钉,水长此时过来做甚?难道不知避嫌?”
“避什的嫌?”赵德友轻笑道:“县尊就带了一个参随,何须顾忌?各房的书吏衙役都在串门。”说着他话头一转,道:“宇中何以如此鲁莽?拜贺之时便公然发难,传扬出去,宇中如何在官场立足?”
“我这是破罐子破摔,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张明贤微微一笑,道:“县丞之位,弃之可惜,留之无味,不自断退路,实难下决心,孤注一掷,或许还有点机会。”
这还真的豁出去了?难怪如此妄为,可惜新县尊不上当,轻松就化解了,微微沉吟,赵德友才道:“新县尊虽然年轻,但临变不惊,处事圆滑老练,不好拿捏,宇中还是及早罢手,否则,到的最后,便是想弃官也由不得您。”
“那倒未必。”张明贤不以为然的道:“你没看出来,咱们这位县尊挺爱惜羽毛的。”
赵德友瞥了他一眼,道:“这还用说,人家是正牌子进士出身,既受张阁老青睐,又为圣上器重,前程远大,能不爱惜羽毛?”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道:“宇中的意思是,君子可以欺以其方?”
“不错。”张明贤沉声道:“龙溪县城与漳州府城同城,这城里除了咱们县衙,还有府衙,县尊既是爱惜羽毛,顾惜官声,凡事就必须遵循官场规矩,有何可惧?”
听的这话,赵德友不由恍然大悟,难怪这家伙敢公然挑衅,他就是看准了胡知县爱惜羽毛,不会公然撕破脸面,才敢用此两败俱伤的手段,接下来会是何情形?一个顾惜官声的知县和一个彻底豁出去的县丞争锋,谁的赢面更大?
想到这里,赵德友不由暗暗叫苦,谁赢现在不重要,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知县和县丞相争,他这个主薄夹在中间可就难做了。
见他沉吟不语,张明贤自然清楚他的想法,当下便缓声说道:“县尊没带参随,各房的书吏亦是欣喜不已,这些个地头蛇比咱们更渴望架空县尊,特别是户房、兵房、刑房的司吏、典吏,县衙的局面越乱,对他们越有利,这些个油滑之辈必然会乘机发难的,水长无须顾虑,事不关己便可。”
赵德友微微点了点头,户房、兵房、刑房油水最足,即便是平rì里,一个个亦是挖空心思,想方设法的企图架空县尊,如今张明贤公然发难挑衅县尊,他们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说不定张明贤与三房的司吏、典吏昨rì便已沟通,县衙看来是免不了要乱上一阵了。
此地不可久留,微微沉吟,他便道:“宇中尽管放心,在下做壁上观便是。”说着便起身,拱手一揖,道:“县尊下午还要祭祀衙门里的各路鬼神,在下先行告辞。”
第85章 刁难
此rì一早,卯正一刻,七声云板准时响起,睁开眼,胡万里便一骨碌翻身下床,秋蝶亦紧跟着起身招呼丫鬟为他更衣,侍候他梳洗,今儿是上任第一天,内衙上上下下都不敢有丝毫的疏忽。
胡万里张着手,任由几个丫鬟身前身后的忙碌,心里却在琢磨着今rì该做什么?历来新官上任,皆要拜庙拈香、清仓盘库、阅城巡乡、清理监狱、对簿点卯、传考生童、悬牌放告、拜访缙绅、张贴告示等等。
昨rì县丞张明贤的挑衅,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估摸着今儿会继续鼓捣出一些小麻烦来,眼下师爷薛良辅不在,参随也只有一个,该挑个简单点的,按说拜庙拈香最简单,不过却须七rì戒,三rì宿,颇为繁琐,还是阅城巡乡好,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一念头,龙溪附廓府城,检查城垣这种事跟他这个龙溪知县没一毛钱的关系,清厘监狱还是对簿点卯?
待的收拾齐整,用过早点,门房已经打五点,传二梆,通知县衙的官吏准备点卯,随着内衙击点三声,各房的书吏衙役尽皆肃立静声,胡万里官袍齐整的迈出内衙,早堂开始。
升堂之后,皂隶报门,yīn阳报时,同僚揖,首领揖,六房揖,门库参见,胡万里却是一眼就发现主薄赵德友脸sè灰白,当下便开口问道:“赵大人身体不适?”
赵德友忙微微躬身,虚弱的道:“回大人,下官昨晚发热,高热不退,半夜不敢贸然打搅大人,今rì早堂,又系大人头一遭,下官不敢缺了礼数。”
昨rì还生龙活虎的,晚上就高热不退?联想到昨rì张明贤的挑衅,胡万里眉头不由一皱,这其中要说没有猫腻,他是不信的,可就算明知有猫腻,他又能如何?请个郎中来看,不消说,定然是重病。他可不想落个刻薄同僚的名声,微微沉吟,便道:“可请了郎中?”
“回大人,衙门一开,便着人去请了。”
胡万里点了点头,道:“有病在身,岂能强撑着,先下去歇息。”
“大人仁厚,下官感激不尽。”赵德友躬身一揖,便退了下去。
赵德友刚刚离开,典史王治中便出列躬身一揖,道:“禀大人,属下一早得报,龙溪二十五都珍山保、大深保发生宗族械斗,伤者颇多,属下恳请前去安抚善后。”
哼,这是想让我做光杆司令?胡万里瞥了他一眼,当下便道:“报讯人何在?”
话音一落,堂上衙役当即便扬声道:“传龙溪二十五都都保长上堂。”
这话一句传一句,很快就传到门外,不多时,一个四十余岁满脸沧桑身着士庶巾服的中年人便快步赶到大堂,躬身跪下之后,便磕头道:“草民黄立薄拜见青天大老爷。”
他一开口,胡万里便皱了皱眉头,听不懂,一个字都听不懂,他在龙溪西南各都也转了一个多月,知道闽南话难懂,有时候邻村的话都不同,别说是百姓,就是一般的都保长不会官话的也大有人在,当下心里便有些后悔,只好装模作样的问道:“珍山保、大深保何时发生的宗族械斗,伤者多少?有无亡者?有无具体数据?”
听的他这话,黄立薄却只是低着头不吭声,满堂官吏尽皆低头暗笑,王治中躬身道:“大人,他从未离过境,听不懂大人的官话。”
真真是鸡同鸭讲,胡万里不由颇为泄气,宗族械斗不是小事,不能不派人去安抚查看,想到这里,他眉头一扬,这什么宗族械斗,估计也是杜撰出来的,若是自己要亲去安抚查看,他们会是何反应?
看着王治中与那都保长一问一答,胡万里心里不由一阵冷笑,这些个小伎俩也敢在他面前玩,若是报假案,这什么都保长就是假的,二十五都他知道,是在正北面,约五六十里远,沿途都是旱路,不可能半夜去将当地的都保长叫来,只须找个不熟悉地方民情的书吏分开盘问二十五都的具体情况,便知真假。
不过,他却不想如此做,如今情形不明,不知这主薄和典史与县丞是联手抗衡还是找借口避出去两不相帮,若是揭穿他的把戏,无异于是逼迫他与县丞联手了。
待的王治中翻译了那都保长的话,胡万里便沉声道:“宗族械斗非同小可,本官应亲自前去查看安抚,以稳定人心。”
听的这话,王治中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本就是找个借口下乡,若是胡万里执意要去,对他来说还真是个大麻烦,心里一急,他后背登时就沁出一身汗来,张明贤心里也是大为着急,但他却不敢帮着说话,否则就将王治中害苦了。
王治中也是急中生智,当下便躬身道:“踏勘灾伤实是大人职责所在,不过大人昨rì才上任,公务繁忙,按理今rì该去拜访知府大人,若是因此小事而引起误会未免不美,不如遣属下快马赶去二十五都,若是案情重大,大人再去踏勘安抚,若是事情不大,大人也省却一番跋涉之苦。”
装模作样的沉吟一番,胡万里才道:“如此甚好。”
见他没了下文,典史王治中不由暗自腹诽,躬身道:“还请大人赏下票牌。”
胡万里瞥了他一眼,道:“宗族械斗,宜解不宜结,岂能轻给票牌?尔下去应善加安抚,妥善和解,不得妄自拘捕百姓。”
“属下尊命。”王治中忙躬身道,心里却是暗忖以后这rì子怕是不好过,这大老爷可不好糊弄。
待的王治中躬身退下,内外巡风、洒扫、提牢、管库等杂官逐一禀报无事,并依次在公座簿画押以示负责,随后,自吏房起先将一rì行过公文或申或帖或状,依数逐一禀报点对,各房挨次画押用印。
一通忙碌下来,胡万里发现自己与傀儡无异,自然也就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xìng,因为这些个书吏衙役人人皆是一口闽语,虽然说的是漳州官话,但那浓重的漳州腔调他十句只能听懂一两句,还是蒙的,这官怎么当?
第86章 发狠
一众杂官司吏禀循例禀报点对用印之后,不见胡万里吭声,不由偷窥了他一眼,见他神情肃然,一个个心里不仅都有些忐忑,各自低头瞧着脚尖,心里揣摩着这位新县尊会是何反应,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张明贤虽然也微微躬着身子,但胡万里的情形他早就看在眼里,心里不由暗自得意,这不过是开胃的冷盘,大菜还在后面呢,就觉的难受了?可千万别沉不住气胡乱发火,那就没意思了。
如今大堂就只剩下县丞张明贤以及一众上不了台面的杂官司吏,张明贤不开口提醒,他们自不好僭越,当下都低着头看脚尖看砖逢,而且看的聚jīng会神,整个大堂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稍稍愣了一会,胡万里才回过神来,扫了众人一眼,便沉声道:“县丞留下,吏房司吏留下,退堂。”说完,他便起身转身出了大堂,张明贤看了吏房司吏陈光生一眼,慢慢跟了出去,一路走一路琢磨着胡万里的用意。
吏房司吏陈光生心里却是大为不安,胡万里独独将吏房留下来,显然是要以吏房为突破口的,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认怂,各房的司吏典吏书吏必然会大为鄙视,rì后在一众同僚中如何抬的起头来?不仅是他,便是家中子弟亦会跟着不被待见,但若硬扛着,新县尊的怒火会不会转嫁到他头上?
进了二堂,胡万里便吩咐王富贵道:“在门外守着,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说完,便自在主位上落座,他心里很清楚,主薄告病,典史下乡,一众杂官司吏刻意用带有浓厚漳州腔调的官话,都是龙溪县衙的官吏给他来的下马威,如今他是一个人单挑龙溪县衙所有的官吏衙役。
张明贤的情况,昨rì他便已经摸清,就是一个不得志的外地县丞而已,毫无背景可言,亦无任何依仗,也就平素跟主薄典史关系较好,跟各房的司吏典吏关系处的也不错,真不知道这家伙是哪根筋不对路,就这么点本钱也敢跟自个这主印官叫板。
一众杂官和各房书吏不知道是被他买通了,还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借机起哄生事?不过,要打破这局面,必须得各个击破,先的将各房书吏分化开来,没了书吏的支持,张明贤一个县丞搅不起什么风浪来。
书吏们在大堂用漳州腔调的官话对答,虽有刁难之嫌,却也说的通,漳州人说漳州腔调的官话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能以此发难,只能先从人事上找突破口。
县丞张明贤、吏房司吏陈光生进来后见胡万里端座在主位,丝毫没有谦让客气的样子,两人心里都存了几分小心,忙上前躬身见礼。
胡万里也不回礼,大刺刺的坐着盯着吏房司吏陈光生看了足有移时,才开口道:“人有恒言,遇吏如奴。竖防固堤,犹恐或窬。陈司吏今年五十有六,身为积年老吏,可听闻过这句话?”
这话是大明开国元勋刘伯温说的,告诫官员要将书吏当奴婢一样看待,时刻加以防范,陈光生身为吏房司吏,岂有不知之理,只是这话辱书吏太甚,他当下便躬身道:“回大老爷,小的终rì忙于案牍,马齿徒长,却孤陋寡闻。”
仍然是一口难懂的漳州腔调的官话!胡万里心中不由暗恼他不知进退,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从这腔调就知对方准备强硬到底,虽然暗自恼怒,但在脸上他却丝毫没有带出来,这些地方书吏虽然可恼,但地方官员却根本离不开他们,否则所有的政务都难以开展,这也是书吏们的底气所在,对他而言,如何整治,收服这些书吏才是重中之重。
他也懒的多费唇舌,微微沉吟,便直接道:“各房的司吏典吏想来皆是关系不浅,整个县衙的书吏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不止是动一动那么简单,还可能出现全体书吏衙役集体辞职的局面。”
听的这话,陈光生背后顿觉凉飕飕的,全体书吏衙役集体辞职历来是要挟主官的不二法门,听新县尊的口气,竟似毫不在意,他能有什么法子对付?
微微一顿,胡万里语气一沉,道:“本官是离不开熟悉地方民情的书吏,但你们想清楚了,本官绝不是离不开你们这几个书吏!经制吏,连官话都说不好的经制吏,要之何用?留之何益?
别太自以为是,你这个吏房司吏的活儿,本官随便从吏房提拔一个书手,书办都能做的漂亮妥当,你信不信?”
随便提拔一个书办书手就能顶替自己?陈光生不由暗自鄙夷,真个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年纪轻轻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吏房离了我陈光生,你这大老爷连档案也找不出一份来!当下他便一躬身,用不标准,但胡万里听起来绝对不吃力的官话说道:“小的年老体衰,近rì眼疾发做,恳祈大老爷恩准回家休养。”
不过是敲打他一番而已,还真甩手不干了?这年头,小小的书吏竟然如此牛?胡万里微微一怔,看来这家伙定然是有所依仗,他的底气究竟是什么?一个吏房司吏,不过是草拟公牍,填报表册,整理档案,有什么牛气的?难道真想玩集体辞职要挟的把戏?
到了这地步,胡万里已是骑虎难下,这时候若是退步,他这个知县也就不用当了,当下便淡淡的道:“照准。你安心回家养老,你那份役俸,本官不会少你分毫。”
安心养老?哼,不出三rì,你就得上门来请我!陈光生当即便躬身道:“大老爷仁厚,小的感激不尽。”
“等等。”胡万里微微沉吟,才一字一句的道:“将你在县衙内的亲戚全部带走,本官宁愿玉碎也不愿瓦全。”说着便冷冷的道:“退下。”他之所以如此决绝,是担心各房的司吏典吏跟着一起闹辞职,嘴上说不怕,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发怵的。
宁愿玉碎也不愿瓦全!陈光生不由一愣,这等若是彻底将他开了?他不过是想玩以退为进罢了,有必要如此苦苦相逼?这代价可就大了,大到他难以承受的地步,等胡万里在龙溪呆三年离职,吏房司吏一职人家早已坐稳,还能有他什么事?他不由求助的看了一眼县丞张明贤。
第87章 恩威并施
宁愿玉碎也不愿瓦全!张明贤也没料到胡万里会如此发狠,原本见二人掐起来他还偷着乐,一见情形急转直下,他不由暗暗担忧起来,这正印官看来很不好招惹,若是继续逼迫,会是什么结果?
见陈光生向他求助,张明贤不由微微犹豫,救还是不救?不救的话,这事必然引起轩然大波,不过对他却是没什么益处,陈光生出去一宣扬,说他见死不救,一众书吏立刻会对他敬而远之,甚至是忌恨!即便胡万里最后被闹的灰头土脸,他也没什么好处。
眼见陈光生转身要退出,他忙喝止道:“等等。”说着便躬身一揖,道:“大人,陈司吏不过是老眼昏花,休息半rì便可,大人初上任,公务繁忙,骤然更换新手,寻找律法则例,查询档案皆不甚方便,若是因此耽搁大人公务,实是得不偿失。”
一见张明贤为他求情,陈光生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哪里还硬气的起来,与银子与地位比起来,脸面算什么,更何况在知县大人面前,他一个小小的书吏有什么脸面可言,他忙顺着话头跪了下来,磕头道:“小的昏聩,大老爷初上任,小的便是老眼昏花,亦要强打jīng神侍候大老爷,岂能不分轻急缓重,还请大老爷宽恕则个。”
原来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胡万里斜了他一眼,便看向张明贤,他方才所说的寻找律法则例,查询档案不甚方便是什么意思?这些东西难道都是司吏一手掌管,别人不得插手?这就是陈光生的依仗?这也能作为依仗?
不屑的看了陈光生一眼,胡万里才沉声道:“龙溪县衙不是你家菜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听的这话,张明贤不由又惊又喜,这新县尊竟然不会就坡下驴,他是有恃无恐,还是愣头青,不知道见好就收?
当事人陈光生却是听出了胡万里这话的用意,不过是敲打他而已,否则肯定要不留情面的喝斥他退下,既不令他退下,便是给他机会,当下他便连连磕头,道:“小的知错,再也不敢妄言,还望大老爷念在小的多年来勤谨奉公,兢兢业业的份上,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胡万里本就不愿意上任尹始就大动干戈,但既然对方敢挑衅,他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微微沉吟,他才缓声道:“今rì早堂,一众杂官司吏刻意用本官听不懂的漳州官话回事,这是你们挑衅在先,可怪不得本官,不杀鸡儆猴,本官威信何在?放过你可以,你再给本官找只鸡出来。”
陈光生听的不由一呆,他倒是不介意推个替死鬼出来,县衙里看不顺眼的又不是没有,但当着张明贤的面,又如何说的出口?马上他就醒悟过来,这思路不对,应该考虑县尊想杀哪只鸡。
思路是对了,可他着实摸不透县尊想拿谁开刀,略微犹豫,他才道:“小的愚钝,还请大老爷明示。”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本官本来尚犹豫不决,这新官上任三把火该从何处烧起,六房书吏既然送上门来,本官就却之不恭了。”说着,他一敛笑容,沉声道:“你放风出去,本官明rì整顿六房,本官不怕鱼死网破,也不怕两败俱伤,况且,断了你们生计,也误不了本官的事。”
整顿六房!这是要拿六房书吏开刀?这也太违背常规了吧?新官一上任往往是笼络六房的书吏,他倒好,第一把火竟然就烧六房书吏,张明贤、陈光生两人不由面面相觑,这新县尊不是按规矩出牌的主!
见两人发愣,胡万里接着道:“本官不想节外生枝,但眼里也揉不的沙子!更讲究礼尚往来!先退下吧。”
听的这话,陈光生不由暗松一口气,胡万里一句不想节外生枝无疑是表明了态度,不会侵害他们的利益,那么这所谓的六房整顿就是针对忠心而言了,这可真是恩威并施,他忙躬身行礼退出。
见这情形,张明贤不由暗暗叫苦,这新县尊哪里是什么遵循官场规矩的主,看起来年轻,谁料到竟是如此老辣,六房书吏不过稍微试探就换来一场整顿,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下场?如今六房书吏人人自危,怕是会争着表忠心,哪还有人敢做仗马嘶鸣?
而他之所以敢向胡万里挑衅,便是仗着六房的书吏会推波助澜,如今这情形,还有什么指望?到这里,他心里不由一横,反正已经撕破脸面了,干脆大闹一场出口恶气,左右这芝麻官儿不要罢了。
见他一脸失落,脸sèyīn晴不定,胡万里语气平和的道:“张县丞无须拘礼,坐吧。”
张明贤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客气,直接就在下首落座,俟他落座,胡万里才道:“虽然上下有别,但张县丞是官身,份属同僚,公堂之下无须拘礼。”
这是示好?难得想软刀子杀人?张明贤正自琢磨,胡万里已是接着道:“张县丞监生出身,十年煎熬,才由主薄而县丞,是否心生去意?”
张明贤心里一惊,实料不到对方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当下便道:“堂翁何出此言?”
“张县丞失礼在前,挑拨在后。”胡万里不以为意的道:“既不讲官场规矩,亦不顾惜官声,若非是心生去意,焉能如此?莫非我猜的不准?”
张明贤登时无语,这个年轻的新县尊果然不简单,自己实非他对手,与其留下来受辱,他还不如爽快的自动请辞,当下他便起身道:“在下明rì便拜折请辞,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涵,在下告退。”
“且慢。”胡万里轻声道:“便是辞官,朝廷亦有制度,一rì未批复下来,你一rì仍是龙溪县丞,县衙事务却是松懈不得。”
张明贤心里登时一沉,难道真是想辞官也由不得他?真要赶尽杀绝不成?他心头不由怒火中烧,正yù不管不顾扬长而去,却听的胡万里轻声说道:“冒昧问一句,不知张县丞归隐之后是寄情山水?还是退隐商海?”
第88章 各有盘算
胡万里这话确实问的冒昧,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他着实不愿意一上任县丞就辞职,这传出去定然是说他胡万里这个主印官专横跋扈,心胸狭隘,无容人之度,这在官场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再说,这张明贤好歹也是福建巡按御史举荐委任的,遇上个心眼小的,这不大不小就是一个梁子,实在没必要。
张明贤原本一腔怒火,听的这话不由一愣,这是什么意思?辞官之后是归隐是经商,这完全是私事,咱有这么好的交情吗?这管的是不是太宽了?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咱们能共事一场,也算是缘分,那点子失礼挑拨的小事实是不足挂齿,坐,咱们私下闲聊几句。”
方才还说眼里揉不得沙子,礼尚往来的,这会子说不计较?张明贤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心里大为犹豫,这时候得罪他显然没什么好结果,却又怕这小子软刀子杀人。
见他这副神情,胡万里脸上笑意更盛,接着道:“赴任之初,恩师谆谆告诫,官与吏要区别对待,对书吏要严苛,对同僚要包容,若连这点度量都没有,岂非是愧对恩师教诲?”微微一顿,他才直接说道:“据了解,你在龙溪口碑甚好,并不手长,既是心生去意,可是想临走捞一笔?”
听他说的如此直接,张明贤略微犹豫了一下,才落座道:“堂翁说笑了,学生不贪,历来只拿份内应得的例项。”
没有临走捞一笔的想法,何苦一来就刻意联手书吏想架空我这个新上任的主印官?胡万里微蹙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却是不好直接开口相问。
张明贤知道他想问什么,这事主薄、典史都知道,他也没隐瞒的必要,自己主动说出来还能落个坦诚相见的好印象,说不定还能缓和一点关系,当下便道:“堂翁年少登科,不熟悉地方政务,法令律例,赴任又无幕宾参随,学生以及各房书吏难免心存侥幸,学生不过是想多揽些差事积攒些人脉。”
积攒人脉,他是想在漳州经商?这点倒是大可利用,胡万里微微点了点头,道:“你之前负责什么?”
“不过一清军县丞罢了。”张明贤轻声道。
这还真是个闲的不能再闲,清的不能再清的差事了,因为大明是世袭兵制,所以州县要经常清点军户户口,这就叫清军,专门负责清军的县丞就叫清军县丞,难怪他渴望更多的差事,微微沉吟,他才道:“银子本官也爱,但不想从百姓身上搜刮,待主薄病好,本官给你们重新分派差事。
法令刑名钱谷,盗贼之大者,民辞之重者,佐贰不得一问,凡水利、粮马、征税、户籍、缉捕诸职,本官概交由二位,不过,若是手长贪墨,无事生非,以致民怨四起,就别怨本官不念同僚之情。”
听的这话,张明贤不由略微迟疑,这县尊如此好说话?不会是yù擒故纵吧?转念他便释然,对方若要整治他,何须如此麻烦,更不会分派如此多差事,知县虽然权重,但责任亦重,县里出了任何事情,知县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胡万里此举,可说是对他莫大的信任。
当下他便起身一揖,道:“大人如此胸襟,实令下官无地自容,下官必然尽心竭力,断不敢有污大人官声。”
给佐贰官放权,倒不是完全为了笼络佐贰官,胡万里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可不想rìrì忙于政务,他要忙的事情多,月港这里,三年不能初步形成规模,就是个麻烦,谁知道三年后他会被调往何处任职。
对于县丞张明贤处理政务的能力他倒不担心,这人在县衙呆了十年,满腹抱怨,能力应该是不错的,品行却未必让人放心,而且胆子也大了点,还的加以约束,这事等薛良辅回来再说。
漳州城南隅,漳州府府衙。
已近年关,府衙的佐贰属官、幕宾、参随、书吏都在忙碌的统计着各县呈报上来的报表名册,三堂签押房,年约四旬,身形矮胖,一张白净的国字脸上留着几根老鼠须一样稀疏胡须的漳州府知府顾显仁也没闲着,在忙着批阅公文。
门房却在此时躬身进来禀报道:“老爷,龙溪新任知县胡万里前来拜访大人。”
顾显仁头也不抬的道:“如今是什么时辰?”
“回老爷,午初一刻。”
顾显仁飞快的写完最后几个字,才搁下笔,道:“敲三点,让众人回避,着姜总管前去迎他进来,另叫人备一席酒菜,丰盛点。”
门房参随听的不由暗暗咋舌,一个新任知县到府衙拜访,又是让人回避,又是留客吃饭,这份礼遇,便是同级官员前来,也不过如此,龙溪这个新知县的名头可真是不小,rì后可的客气点,他也不敢多想,忙躬身应是,随后退出。
顾显仁起身整理了一下官袍,适意的在房间内缓缓的踱着步子,对龙溪的这个新知县,他是十分重视的,破格接待实为拉好关系,不独是因为这胡万里是首辅张阁老的得意门生,他更看重的是嘉靖帝对整治龙溪县驿站弊端的关注。
整治龙溪县驿站弊端一事,对他这个漳州知府而言,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这是一个进入嘉靖帝、首辅张阁老视线的机会,他这个漳州知府不仅要全力支持,而且也要笼络好这个新知县,有关整治驿站的折子上都要争取附上他漳州府知府顾显仁的大名。
有他全力支持,龙溪县境内区区几个驿站断无整治不好的道理?至于这整治驿站的举措是否得罪全天下的官员,他倒不担心,一则他尽可尽力指点,二则他不过是附名在胡万里之后,明枪暗剑自有胡万里去挡。
胡万里在姜总管的陪同下穿过宅门,进入三堂的院子,便见顾显仁一身绯sè官袍立于门前台阶之上,不由加快了脚步。
顾显仁原本是一脸浅笑的等着,待见的胡万里走近,他脸上的笑容登时有些发僵,仔细的打量了几眼,他神情已是有些凝重,连忙轻声吩咐道:“叫所有人都退出三堂。”说着便快步走下台阶。
第89章 益藩王世子
见到顾显仁的异常反应和举动,胡万里不由大为疑惑,难道身后出了什么怪异的事情?眼见顾显仁快步下了台阶,他也不敢失礼扭头张望,忙停住脚步,一撩前袍准备下跪,大明等级森严,下官见上官是必须下跪的,虽然不习惯,但要在官场混,就必须遵守规矩。
见他要下跪,顾显仁连忙紧趋几步,上前一把将其架住,口中连说:“使不得,这如何使得。”
这一来,倒将胡万里弄的莫名其妙,即便是要显示亲近,也应该说‘免礼,无须多礼。’之类的,何以说‘使不得。’这是闹的那一出?
顾显仁一边客套,一边仔细的打量着胡万里,见他一脸疑惑,神情不似做伪,心里已是肯定自个认错人了,闹了个乌龙,那人身份贵为藩王世子,轻易不得出建昌府南城,怎会来福建漳州,当下他便将错就错,轻笑道:“长青文采斐然,为兄久仰大名,无须拘于官场俗礼,咱们屋内叙话。”
胡万里这时也意识到他可能是认错人了,心里虽然纳闷,却也不便相问,听他如此说,正好免去一跪,当下便微微一揖,道:“府台大人如此厚爱,下官实是愧不敢当。”
“长青如此可就见外了。”顾显仁本就有心交结他,当下便甚是亲热的道:“别张口大人,闭口下官的,咱们同城为官,来往频繁,私下里就以兄弟相称。”
听他如此说,胡万里自然不好推却,当下便长身一揖,道:“小弟见过义安兄。”
“长青无须多礼。”顾显仁笑吟吟的道。
两人进屋落座,顾显仁便含笑道:“估摸着长青今rì会来,早已叫人备下酒宴,冬rì暖阳,正宜小酌。”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胡万里才不相信对方如此礼遇是因为他文采斐然,在官场文采再好,又有何益?对方折节下交,多半是想利用他搭上张璁这条线,当然,初次相交是不可能深言的,当下他便客气的道:“义安兄如此盛情,小弟实是感激不尽。”
顾显仁微微点了点头,道:“长青初领一县,若有难处,尽管直言,为兄必然鼎力相助。”
难道昨rì上任时县丞失礼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胡万里当即便微微一揖,道:“小弟初为父母官,既无经验,又无阅历,rì后还要多多仰仗义安兄。”
“这是份内之事。”顾显仁说着,便试探着道:“皇上下旨着长青整治驿站弊端,长青既已上任,此事须的抓紧,先折腾点动静出来,上折子禀报,官场厮混,不仅要做事,更要善于禀报。”
知府大人对整治驿站弊端有兴趣?胡万里倒不介意多个人分担,况且有知府协助,事情也好办的多,当即他便试探着道:“小弟阅历浅薄,整治驿站之事,还望义安兄多多指点,大力协助,上奏的折子亦望义安兄多叫点拨指正。”
见他一点就透,而且知情识趣,顾显仁不由大为欣喜,当下便轻笑道:“事关长青前程,为兄自然是当仁不让,长青放心,为兄便是倾全府之力,亦要帮长青将整治驿站之事办的妥当体面。”
听的这话,胡万里不由一身轻松,顾显仁既然愿意掺和进来,他可就轻松远了,顾显仁亦是大觉轻松,看了他一眼,心里暗自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奇事,这胡万里竟与益藩王世子如此相似,不仅容貌象,连神态都颇为相似,不知两人见面,会是何种光景?
龙溪县衙此时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县丞张明贤、主薄赵德友可谓是受宠若惊,二人做梦也料想不到新县尊会如此大方,将水利、粮马、征税、户籍、缉捕诸职全部交给他二人打理,水利、粮马、征税可都是实打实的肥差,即便不贪,仅是例规,一年下来也是笔不菲的收入。
六房书吏却是人心惶惶,谁也没料想到,带头挑衅的县丞没事,他们跟着推波助澜的却换来新县尊的打压,这是什么世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烧的就是六房书吏,力度应该不会小,虽然县尊表态不愿意节外生枝,但既然是整治,岂能没有损失?
各房的书办书手各自聚集议论纷纷,还真没见过上任就敢拿六房书吏开刀的县尊,不知会如何整治?眼看就是年关了,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各房的司吏典吏亦都聚集在皂壮快三班院内商议,人人都意识到新县尊是个狠茬,如今这年头,敢于两败俱伤的县尊可不多,一来就敢拿六房书吏开刀的县尊更是没有听闻过,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诸位,县尊是新科进士,年少得意,未见识过官场的龌龊事,各房的猫腻都不少,若是任由县尊整治六房,这盖子一揭开,老夫担心会一发不可收拾,因此,断不能让县尊整治,诸位以为如何?”
“话是有理,可新县尊已经放出话来,难道还能收回去?如今正是县尊立威之时,他岂肯自灭威风?”
“六房司吏典吏一块儿递辞呈,不信拿捏不住他。”
“还别说,还真可能吓不住他,年关封印在即,有一个月时间,他能从容选拨人手,这些新提拔的大不了过年加班加点整理文档,开年之后未必就会误事。”
“档案可以重新整理,法令律典也可以恶补,但则例呢?没个三年五载,那些个例案能够烂熟于心?”
“别废话了,一个多月时间,县尊从省城都能请来老练的书吏了,龙溪县如今肥的流油,人家削尖了脑袋也想往这里钻,你还自己主动腾位子,要递辞呈,你们递。”
这话一出,房间内登时鸦雀无声,别说省城了,风声一传出去,附近州县的书吏怕是马上就会辞职赶来,根本就不用县尊费神去招。
一众人正觉的沮丧,一个衙役匆匆赶到门口禀报道:“各位师傅,门口来了一群人,说是县尊请的幕宾参随,已经派人去叫门房杨进喜了。”
幕宾参随!一众司吏典吏心里都是一惊,县尊请的有幕宾参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