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下聘
“夜游秦淮河,并非一定要挟jì同游,华国兄想歪了不是。”胡万里边说边穿过厅房,来到临河的露台上,正浅酌观景的杨献可见他二人过来,忙起身道:“长青兄忙完了,来,小酌两杯,凭楼观景亦别有滋味。”
三人随意落座,胡万里喝了一杯酒,才道:“南京乃是非之地,两位年兄明rì便启程前往杭州罢。”
听的这话,孙光辉不由微微一怔,不是说已经处理妥当了吗?杨献可亦是诧异的道:“不过是挟jì饮酒而已,会有如此棘手?”
胡万里给二人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才道:“听闻南京监察御史佘勉学、方rì乾已经上书弹劾我夜游秦淮,狎jì饮酒,此事会如何变化,殊为难料,自然是稳妥一些为好,二位年兄还是及早离开南京为好。”
狎jì饮酒!二人神情不由一肃,杨献可一口饮了杯中酒,才不屑的道:“又是两个为了功名不择手段之小人,哼,不自量力。”
孙光辉不由一阵默然,这二人弹劾胡万里倒并非是不自量力,这背后怕是牵扯到阁权之争,及早离开南京也好,微微沉吟,他才道:“长青难道还要在南京逗留?”
胡万里微微颌首道:“有些事情还须妥善处理,二位无须担忧,皇上对恩师信任有加,此事搅不起风浪来。”
杨献可道:“长青在南京人生地不熟,咱们在身边相互还能有个照应,让你独自在南京,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胡万里之所以要让二人先行,便是不愿意暴露吴家海商的身份,也不愿意他们知道自己插足海贸的事,当下便微笑着道:“新聘的幕宾薛良辅便是长住在南京,梦然对南京亦甚为熟悉,岂能说人生地不熟,二位年兄尽管放心前去赴任。”
听他提及吴亦有,孙光辉意识到他留下来怕是与吴家有关系,此事他既不愿意明说,自然不便出口相问,当下便道:“既如此,我与子襄明rì一早便离开南京,长青独自在此,事事皆须谨慎,上任之后,切记来信知会一声。”
“自当如此。”胡万里微微点头,而后举杯道:“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今晚咱们好好聚一聚,就当是为二位年兄饯行了。”
恰在这时,吴亦有走了进来,正好听的最后一句,心知胡万里这是yù将两人打发走,当下便微笑着道:“几杯薄酒岂能饯行?今rì不叫外人,就咱们几人夜游秦淮,小弟备一桌上好的船宴为二位兄长饯行。”
次rì一早,胡万里、吴亦有在水西门送别孙光辉、杨献可二人,待的二人上船离开,胡万里便道:“梦然熟悉南京风俗,陪我去置办些礼物,一会登门去聘请佐卿。”
“今rì下聘?长青兄可看过rì子?”吴亦有问道。
聘个师爷还要看rì子?又不是下聘礼娶媳妇,这讲究也太多了,胡万里暗自腹诽了一句,他可不知道什么rì子好,当下便自失的一笑,道:“倒是忘了这茬,梦然算算,瞧瞧今儿rì子好不好?”
“聘请幕宾可不能疏忽。”吴亦有说着便道:“长青兄且在这里候着,小弟去问问。”说着便就近进了家商铺,不过一会儿,他便满面含笑的出来,道:“今儿正是好rì子,利下聘,长青兄可与先生说好rì子?”
胡万里点了点头,道:“昨rì间已经说定今rì登门聘请。”
“既是如此,那便无妨。”吴亦有含笑道。
两人当下便置办了些礼品,备好聘书,又在银号兑换了一个五十两的大银锭,写一个全柬拜帖、下一个全柬请帖,请了些人热热闹闹的登门下聘,胡万里对这个师爷相当满意,出手也大方,不仅当面送了五十两的聘礼,束脩亦高出寻常师爷一倍,每月十两白银。
见胡万里如此大方,薛良辅只喜的满面红光,心里打定主意,便是这东翁不好相处,只须不违背原则,能忍的也该忍了,加上吴家的酬银,这可是四倍于一般的幕宾收入了。
下聘之后,又是设宴相请,一套繁琐的程序下来,天sè已经过午,薛良辅知道胡万里身边没人,而且又正值多事之秋,酒宴一毕,他便跟随着胡万里在秦淮河房住了下来。
回到河房,薛良辅便识趣的找了个借口进了房间休息,喝了一阵茶,胡万里才问道:“张小娥可知那晚葛佘芳侍寝之情形?”
吴亦有略微回想了下,才道:“不知,小娥已先被小画舫接走,对后面之事概不知情。”说着,他才有些讪讪的说道:“那晚给长青兄惹出如此大的麻烦,小弟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这事岂能怪罪梦然,梦然无须内疚。”胡万里微微笑道,心里却是暗暗盘算,小娥既不知情,倒是无须顾虑她,若是只要为葛佘芳赎身,手头的一千多两银子想来应该足够了,微微沉吟,他才道:“秦淮名jì的赎身价一般是多少?”
听的这话,吴亦有不由微微一怔,难道胡万里因为被弹劾之事而yù为葛佘芳赎身?与秦淮名jì交往那是人人称羡之事,堪称风雅,但为秦淮名jì赎身,娶回家为妾,而且胡万里还是官身,那就不是什么风雅之事了,必然要倍受非议。
稍一沉吟,他才道:“秦淮名jì与一般的青楼女子不一样,其赎身价一般在二、三千两,而且赎身还得她本人愿意,否则这价钱还要翻上几番,长青兄乃是官身,实不宜为其赎身,不若长青兄与其商议好,由小弟出面为其赎身,再转手他人可行?”
转手他人?什么意思?这小子难道想将葛佘芳贩卖到南洋或是东洋去不成?胡万里瞥了他一眼,心里却是暗骂jì院心黑,赎身价竟然要二、三千两,这足够买十个扬州瘦马了,微微沉吟,他才道:“那就劳烦梦然今晚将凤竹约出来吧。”
吴亦有微微一笑,道:“此乃小事,长青兄何须客气?”
第61章 出海
天sè黑尽,一乘小巧华贵,装饰jīng巧,红缎作帏,辅以垂缨,具有浓厚的闺阁气息的二人抬小轿悄然进了胡万里所在的这处并不显眼的河房,出的轿来,葛佘芳便四下打量了一番,陪她前来的吴亦有轻笑道:“人在二楼,请随我来。”
葛佘芳看了他一眼,也不言语,轻移莲步跟随着上了二楼,待见胡万里打着灯笼,笑吟吟的站在二楼楼梯口,她不由暗松了口气,忙跟着进了房间。
一进房间,她便rǔ燕投林一般扑进了胡万里怀里,轻声道:“昨rì就听闻南京监察御史弹劾长青狎jì饮酒,奴家却四处打探不到长青的消息,奴家真担心再也见不着长青了。”
不过一夜风流,就如此情深?胡万里轻抚着她后背,含笑道:“昨rì忙着应对此事,未及告诉你,今rì有暇,可不就让人去唤你了。”
葛佘芳垫起脚尖,仰起脸亲了他一口,才亲声道:“奴家亦是昨rì方才听闻长青乃是当朝张阁老的得意门生,都是奴家任xìng,给长青惹下祸端,狎jì饮酒,这罪名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长青有把握应对?”
胡万里不想多谈这事,微微点了点头,而后轻轻将她抱起,在床上坐了下来,这才柔声道:“没有真凭实据,他们奈何不了我,我担心的是你,若是事有反复,他们必然要寻你问供,你如何受得了狱中之苦?”
听的这话,葛佘芳不由吓了一跳,狱中之苦,她一个身娇肉嫩的弱女子如何能受的了狱中之苦?但胡万里这话也并非是完全恐吓,朝廷真若要惩处胡万里,定然少不了找她取供词的,她不由喃喃的道:“这如何是好?长青可有法子?”
“从良。”胡万里沉声道:“唯有从良方可确保无忧,凤竹可愿意从良。”
从良,葛佘芳不由眼睛一亮,惊喜的道:“长青愿意为奴家赎身?”话一说完,她便将头转开了,从良,她们秦淮女子谁个不想,但从良的路太难,从良之后能有好结局的实是凤毛麟角,大多都下场悲惨,胡万里是新科进士,又是当朝首辅的得意门生,前程一片大好,岂能不爱惜羽毛,又岂会为她一个青楼女子赎身?
见她这样子,胡万里知道她是愿意跟自己走,却又有担忧,只是猜不透她担忧什么,当下便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肩头,柔声道:“凤竹担心什么?可记的那首木兰词,那是纪念亡妻的,如今家中尚无正妻,仅有一妾,乃大同女子,凤竹无须担忧不好相处。”
家无正妻,仅有一妾,大同女子,想来是大同婆姨了,葛佘芳不由一喜,胡万里真可谓是从良的最佳人选了,微微摇了摇头,她才轻声道:“长青年少登科,前程似锦,若是纳奴家为妾,必然徒惹非议,长青难道不虑及此点?”
原来是担忧这点,胡万里微微一笑道:“这有何难,虽然我不便出面为你赎身,但可以找个人为你赎身,不过是转个手而已,让梦然为你赎身如何?”微微一顿,他又接着道:“我不勉强你,若是感觉随我太闷,我随时还你zì yóu身。”
听的这话,葛佘芳不由喜出望外,颤声道:“长青不是诓骗奴家?”
胡万里微微一笑,亲了她脸颊一下,才道:“我若对凤竹食言,天诛地灭......。”
听的他发如此毒誓,葛佘芳忙掩住了他的嘴,欢喜无限的道:“长青乃伟男子,奴家信得及。”说着便吻如雨点。
胡万里却是不敢让她久留,当下便将她抱住她的头道:“来rì方长,凤竹先回去跟你那个王四妈商量,将赎身银定下来,我好去凑银子,明rì便来赎人,告诉王四妈,别不识好歹,若敢狮子大开口,有的她苦头吃。”
听的这话,葛佘芳不由展颜一笑,道:“长青身上有多少银子?”
“就一千两。”胡万里微微一笑,道:“放心,我能想办法筹借。”
“足够了。”葛佘芳娇笑道:“王四妈见多识广,岂会不识好歹,再则奴家这两年也略有积蓄,明rì一早,长青遣人前来就是。”微微一顿,她又问道:“小娥怎么办?小娥这两rì可急坏了,瞧那丫头象是动了chūn心。”
胡万里不由露出一个苦笑,道:“小娥并不知情,况且她又未曾梳拢,而且一下赎走曲中两个名角,曲中亦未必肯放人,她若有情,你告诉她,若是无事,一年之内,即便是天价,我亦会遣人来赎她。”
“长青真个是多情。”葛佘芳不由轻笑着打趣道。
“人不风流枉少年。我若遣人来赎她,便以此句为凭。”胡万里笑着亲了她一口,笑道:“我送你下楼。”
葛佘芳赎身的手续办下来并非想象的那样轻松,王四妈、吴亦有忙活了三rì后才办好,不过,当葛佘芳乘着轿子走出曲中大门时,心里却并未感到轻松,反而有些忐忑,她的买主是吴亦有,若是胡万里骗她,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下场?
当在河房再次见到胡万里,而且吴亦有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赎身契交给胡万里之后,她才彻底的松懈下来,胡万里仔细的看了看赎身契,见确实无误,亦是长松了一口气,曲中是官办的jì院,既然能够允许葛佘芳赎身,则足以说明南京的官员确实无意追究此事。
为防夜长梦多,次rì一早,胡万里便带着众人出了南京城,汇合了住在城外的秋蝶及一众丫鬟小厮参随之后,便在吴家的安排下上了一艘大船顺大江而下,在上海县黄埔江逆行了老远一段航程方才登岸,随后又改乘马车南行了半rì,抵达海边后在一个简陋的庄园里休息了一rì,次rì傍晚才乘小船登上了一艘大海船。
一路之上,胡万里皆有种做贼的感觉,直到所有人都登上了船,他才长松了口气,望着黑茫茫的四周,听着海浪的声音,他不由瞥了一眼一直伴随在他身边的吴亦有一眼,暗忖难怪那吴长水要派其全程陪同,若是没有吴亦有陪同,他怕是半途就会掉头,这实是与做贼无异。
第62章 嘉靖反应
听到下人禀报所有人皆已登上海船,并安置妥当,吴亦有亦是大感轻松,登上了海船,此行便再无风险,月港那里根本无需顾虑,当下他便沉声道:“起锚。”
胡万里不由暗自惊讶,道:“夜间航行?”
“长青兄无须担忧。”吴亦有微微一笑,道:“海上不比江河,夜航并无多大危险,船上一众船员皆是经验丰富之辈,不会出现意外。”说着便伸手礼让道:“海上风大,咱们进舱再聊,小弟这船上备有不少美酒,咱们喝酒夜聊。”
当下两人便进了船舱,落座之后,吴亦有便取出两个小葫芦,递了一个过来,笑道:“海上风浪大,不便于用酒盅。”胡万里接过,拔下塞子便闻得一股浓香,不由赞道:“好酒,梦然倒是会享受。”
“海上航行,枯燥单调,多是喝酒解闷。”吴亦有说着便喝了一口,随即便塞上塞子。
胡万里亦跟着呡了一口,才道:“这附近海面,水师巡查的频繁?”
“倒也说不上频繁。”吴亦有微微一笑,道:“这里地处海湾,湾内岛屿众多,水道复杂,若被困于湾内,便是一大麻烦。”
听的他如此说,胡万里不由微微点了点头,略一沉吟,他才问道:“据闻海上时有倭寇为害,可确有其事?”
吴亦有知他是担心海上安全,便不以为意的道:“海上确实不太安宁,不过,咱们同行的共有三艘海船,皆是空船,而且配备有火炮火铳,长青兄无须担忧。”
船上配备有火炮火铳?胡万里微微一惊,旋即释然,这年头海上的海商可说是亦商亦盗,海上商船皆是武装商船,若无自保之力,等若是羊入狼群。他也懒的问火器配置情况,明rì天亮,他肯定是要仔细参观的,当下便话头一转,道:“何时能够抵达月港?”
见胡万里对船上装备火器之事毫不在意,吴亦有不由微觉奇怪,瞧这情形,这胡万里倒似对海商的情况很熟悉,他也不想多问,当下便随口道:“如今正在是顺风,咱们又是空船,十rì内便可抵达月港。”
十rì内便能抵达月港!这可比走陆路快了无数倍,胡万里心里不由一喜,这时,但觉船身一晃,缓缓动了起来,海船起航了。
běi jīng,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年方二十二岁的嘉靖帝朱厚熜看到了南京监察御史佘勉学、方rì乾两人的对胡万里的弹章——新科进士胡万里,夜游秦淮,呷jì饮酒。
看到这两份弹章,嘉靖不由微微笑了笑,南京的官员确实是太闲了,一个外放地方为官的新科进士,夜游秦淮,呷jì饮酒也要弹劾,这个呷jì一词更是有意思,呷jì乃是暗指宿娼,可为何这两个御史的两份弹章皆不直接用宿娼?偏偏要用个呷jì?
《大明会典》对官吏宿娼有明文规定,这两个御史总不会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吧?再说了,挟jì夜游秦淮的官员多如牛毛,为何独独弹劾这个胡万里?还有,两个御史如何会风闻胡万里夜游秦淮,呷jì饮酒的?
他隐隐觉的这个被弹劾的胡万里有点问题,瞥了一眼随侍在跟前的太监黄锦,他才开口道:“新科进士胡万里,黄伴可有耳闻?”
胡万里?黄锦略一思忖,便想到了官场上的笑话——进士是什么东西?继而便记起了京郊为张璁送行一事,这小子又闹出什么事了?他当下便躬身道:“回皇上,奴才听闻张阁老致仕回乡之时,胡万里曾在京郊为其送行。”
听的这一句,嘉靖便隐隐嗅到了阁权之争的火药味,张璁才任首辅不久,声威不隆,权势不重,南京的言官弹劾胡万里,这是冲着张璁去的,呷jì饮酒,不过是风闻奏事,意在诱导。
微微沉吟,他才沉声吩咐道:“去将这两份弹章转给张璁,另去厂卫查查,有无胡万里在南京呷jì的资料。”
“奴婢遵旨。”黄锦忙躬身道。
大明内阁办事的公处距离乾清官并不远,就在奉天门东庑左顺门南侧,正在自个房间忙碌的张璁闻报黄锦前来,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便搁下笔迎了出去。
黄锦乃是嘉靖的伴读,嘉靖虽然对太监控制的极严,但对黄锦却是青睐有加,极为信任,素来皆是称呼其为黄伴,而不直呼其名,眼下虽然只是尚膳监太监,但却是嘉靖跟前人,身为首辅的张璁却也不敢怠慢。
黄锦一路快步而来,见张璁在门口迎接,他忙拱手一揖,笑道:“张阁老如此客气,在下如何敢当?”
张璁微微一笑,还了一揖,道:“何事要劳黄公公亲跑一趟,里面请。”
进的屋来,黄锦也不落座,直接就取出那两份弹章,递过去道:“这是皇上令在下转交给张阁老的,张阁老圣眷深隆呐。”
张璁接过两份弹章,瞥了一眼,便含笑道:“皇上可忙,正准备去觐见皇上。”
黄锦以为他是要进去谢恩,当下便道:“皇上正在看折子,在下这就进去为张阁老禀报。”
“有劳黄公公。”张璁说着便微微一揖,他去见嘉靖可不是为了谢恩,胡万里派人送来的两条建言,让他颇为心动,正好借这事探探嘉靖的态度,对于胡万里,他倒是一点不担心,有这两条建言,这小子怕是会因祸得福,亦未可知。
当黄锦躬身走进乾清宫西暖阁,嘉靖刚刚展开东厂送来的折子,略微一看,他便微微笑了起来,胡万里竟然是因为挟jì夜游秦淮时做了两首名噪金陵的诗词而被弹劾,这也算是倒霉透顶了,看了看附录在下面的两首诗,他不由暗赞了一声,确实是难得之佳作,难怪能够名噪金陵。
不过,在看到胡万里夜游秦淮挟带的是曲中两个名jì,他的笑容便渐渐敛去,如今官场风气败坏,各地灾害频频,地方官员却玩视民瘼,疲玩矫饰,从京师到地方皆是竞相攀比,奢糜成风,此风不可涨。
第 63章 弄巧成拙
见嘉靖的收敛了笑意,沉吟不语,黄锦也不知道东厂的那群番子在折子里说了些什么,当下便谨慎的道:“皇上,张阁老在外求见。”
嘉靖微微点了点头,道:“宣。”
张璁进门便恭敬的跪下行礼,他知道嘉靖因为是小宗入继大统,特别讲究礼仪,所以在礼仪方面从来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待其礼毕,嘉靖才淡淡的道:“免礼。”
谢恩之后,张璁才从容起身,随后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躬身道:“皇上,微臣前rì收到福建漳州府龙溪县知县胡万里上书建言,革除驿站弊端,革新科举制度,恳请皇上过目。”
又是胡万里,是龙溪知县?嘉靖微微沉吟,便知这所谓的建言,必然是胡万里意识到有被弹劾的风险,而采取的补救措施,当下便微微点了点头,黄锦连忙上前接过折子,双手呈了上去。
粗粗一看,嘉靖的神情便严峻起来,细细看完,沉吟半晌,他才道:“驿站之种种弊端,可是属实?”
“回皇上,属实。”张璁忙躬身道。
属实?嘉靖瞥了张璁一眼,这折子他前rì便已收到,却只到今rì见了弹章才呈上来,足见他是不赞成革除驿站弊端的,这是为什么?思忖半晌,嘉靖才缓缓开口道:“冰冻三尺,非一rì之寒,驿站如此多弊端,显然非是一rì之骤变,何以之前无人提及?”
“回皇上。”张璁从容说道:“驿站弊端不止于此,产生诸多弊端的根源在于,天下的州县府道官员可以借着驿站经费不足的名义捞钱。”
听的这话,嘉靖不由一愣,既是如此,那就更该整治,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若是大张旗鼓的整顿革除驿站的弊端,无异于是得罪大明所有的官员,不利于他推行新政,而且,即便革除了驿站的弊端,一众龌龊官员难道就能清廉了?他们仍然会想出其他办法来捞钱。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叹了口气,太祖皇帝当年肃贪何其严厉,不仍是贪官遍地?这事还是缓缓再说,微微沉吟,他才道:“对于科举制度革新,你是何看法?”
“回皇上。”张璁当下便朗声道:“自八股取士以来,大明士子数量逐年攀升,如今全国士子总数已有二百三十余万,如此多人皓首穷经空洞无物的八股之中,实于朝廷无益。
微臣窃以为,朝廷应想法子对数目庞大的士子加以引导,否则,数目庞大的士子群体迟早会成为一大隐患。”
引导?如何引导?嘉靖微微皱了皱眉头,总不能象胡万里所言让士子去从事农业、手工业、商业吧,如此有**份之事,士子们如何肯做?至于限制考生年龄,分段侧重考核,增加士用科目考核等建议更是不值一提,没有办法善加引导,妥善安置士子之前,这些举措将会引发极大的矛盾。
思忖良久,他才开口道:“此事,内阁县商议吧,有了妥善的法子再奏上来。”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龙溪知县胡万里似是颇有才干,何以会外放地方?”
一听这话,张璁连忙回道:“胡万里只前乃是授官福建汀州府武平县丞,微臣有心磨砺其xìng情才干,才转迁其为漳州龙溪知县。”
一听之前授的竟然只是一个县丞,嘉靖不由微微笑了笑,道:“磨砺一番也好,他在南京挟jì夜游秦淮,此风不可长,令其就任之后领杖二十,以儆效尤。”
一听嘉靖将罪名改成挟jì夜游,却又惩处其自杖二十,将此事就此轻轻揭过,张璁不由暗笑,忙躬身道:“微臣尊旨。”
嘉靖微微点了点头,又接着道:“他既建言革除驿站弊端,着他在龙溪县试行,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有无真才实干,至于革新科举制度,着他详细系统的阐述清楚奏上来。”
听的这道旨意,张璁心里不由一跳,嘉靖这是什么意思?还是要整顿驿站?这道旨意一公开,岂不是将胡万里架在火上烤?他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玩笑开的可有些大了。
他忙躬身道:“皇上,龙溪县乃是附廓漳州府城,境内驿站乃是江浙通往广东的必经之地,胡万里不过一小小的七品知县,不仅年轻,亦毫无处理地方政务之经验,岂能担当如此重任?微臣恳祈皇上三思。”
嘉靖本身亦才二十二岁,听的这话,他眉头一皱,道:“胡万里虽然年轻,却能时时留心地方政务,驿站弊端,科举隐患,甭说三百多新科进士,满朝文武大员,地方数以千计的大小官员有谁上书建言?”
微微一顿,他才放缓了语气道:“朕非是不明白眼下不宜整治驿站弊端,然驿道驿站乃国之脉络,不容壅滞,不可一rì废也,不过三、五年,腾出手来,必然要大举整顿,福建驿站驿道并非紧要之地,龙溪一县之驿站更不足为道。
令胡万里在龙溪境内试行革除驿站弊端,既能积累经验,亦能收敲山震虎之效,震慑一下各地的驿站,何乐而不为?胡万里虽然年轻,但却是胆大、勇于任事之人,而且善于琢磨事理,是个不错的人选。”
听的这话,张璁不由暗叹了一声,这下是弄巧成拙了,微微沉吟,他便躬身道:“皇上,胡万里年轻胆大,在龙溪试行革除驿站弊端,不定惹出什么事端来,微臣恳祈皇上择一老成持重之人前往。”
嘉靖微微一笑,道:“试行革除驿站弊端,而且是一县之地,何须老成持重之人?胆大点更好,动静越大,震慑的效果越好,张阁老惜才,朕何尝不惜才?朕加授胡万里福建巡按御史衔。”
巡按御史也不过是七品的官衔,但却是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可谓是位高、权重,职宽,有这个身份,胡万里在龙溪试行驿站革新,可谓是毫无风险。
张璁却是躬身道:“皇上,巡按御史位高权重职宽,岂能以一知县兼任?还请皇上慎虑。”
第64章 聊胜于无
听的张璁这话,嘉靖不由瞥了他一眼,他何尝不知以一知县加授巡按御史衔大为不妥,他更清楚此举会败坏大明的监督制度,必然会引来一众言官进谏,微微沉吟,他才缓声问道:“不妥?”
“回皇上,确实不妥。”张璁沉声道:“大明地方监察体系乃是由巡按御史、提刑按察使司、督抚这三者组成,巡按御史实是重中之重,不容轻忽,其制度亦不容随意败坏,微臣恳祈皇上三思。”
嘉靖微微点了点头,才似笑非笑的道:“若是破而后立呢?”
破而后立?张璁不由一怔,嘉靖这是对巡按御史制度不满?还是对言官制度不满?想到嘉靖自登基以来便屡遭言官攻击,他自个与桂萼等一众礼仪新贵亦是在言官的弹章中过rì子,嘉靖生出革新言官制度的想法亦不足为怪,不过,如此蓄意破坏监察制度,非是国家之福,这事得劝劝,便是要革新言官制度,亦须另想法子,万不可如此任xìng。
不等他开口,嘉靖已是缓缓说道:“巡按御史制度不可谓不好,然自宣宗以来,各省皆设巡抚,巡抚已然成为总领一方军政的地方大员,地方三司分立,互相监督,相互制衡的局面已被打破,提刑按察使司实则已经沦落为从属地位。
为牵制地方巡抚,巡按御史的权利亦大幅增加,所谓三者并存的地方监察体系,已经名存实亡,如今官场贪贿盛行,监察官员亦不例外,而监察官员之贪腐,实由巡按御史而起,概因巡按御史职权过重,难道没有革新之必要?”
听的这话,张璁心知嘉靖实是对言官制度大为不满,但就算是要革新言官制度,也没必要破而后立,直接革新岂不更好?转念间,他便明白过来,言官制度乃是明太祖所立,不败坏到一定地步,嘉靖不敢妄言革新,否则必遭官员攻讦。
张璁虽是饱受言官攻讦之苦,却是深知言官实是一大利器,如今他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好不容易做了首辅,正要大力拉拢、培植、利用言官以快意恩仇,若是任由嘉靖革新,谁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局面?
微微沉吟,他便躬身道:“皇上洞察秋毫,圣虑深远,然如今灾荒连连,动荡不安,贸然破坏监察制度,微臣担忧地方会糜烂不堪收拾,微臣恳祈皇上略微缓上一缓,再则,微臣窃以为,言官亦并非一无是处。”
什么意思?嘉靖眉头不由微微一皱,难道还想利用言官不成?如今言官风气实在太坏,尽是沽名钓誉之辈,不过,想到各地灾荒连连,地方动荡不安,他不由暗叹了口气,自御极登基以来,他就没过上几天安生rì子,东南沿海被西洋人与rì使搅的一团糟,厉行海禁之后,好不容易沿海太平了,北方蒙古人又开始不停的侵边,老天也仿佛成心与他过不去,每年不是水灾就是旱灾虫灾,以致地方动荡不安,山西青羊山动乱,广西古田、八寨、大藤峡动乱,陕西乾州玄狐教动乱此起彼伏,此时,确实不宜节外生枝,且稳稳吧。
沉吟良久,嘉靖才开口道:“既如此,这巡按御史就免了,驿站归属兵部,给胡万里赏个兵部车驾司主事衔。”
张璁不由暗自腹诽,兵部主事不过是个正六品的小官,能济什么事?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只能看胡万里的造化了,只盼那小子别太嚣张,他忙躬身道:“微臣遵旨。”
待的张璁躬身退出,嘉靖才松懈下来,瞟了一眼胡万里那首诗,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sāo数百年。这首诗明显是为迎合他整顿科场文风而做,不得不说,文采确实不错,只不知道他写青词的水准如何?
出的乾清宫,张璁便不由暗叹了一声,他之所以不及早上呈胡万里的建言书,便是因为整饬驿站的事情得罪的人太多,即便是建言,亦会成为众矢之的,他原本以为能够说服嘉靖放弃,不想嘉靖却是执意要在龙溪试行驿站整顿,这纯粹是逼迫他这个首辅将整饬驿站事宜时时放在心上。
新科进士,福建漳州府龙溪知县胡万里挟jì夜游秦淮河,被嘉靖下旨杖二十,同时令其在龙溪试行整饬驿站,并加赏兵部主事的旨意很快便在邸报上刊载了出来。
邸报一出,所有官员都是莫名其妙,这胡万里挟jì夜游秦淮河跟试行整饬驿站有什么联系?再说了,整饬驿站又不是什么新政,有必要如此谨慎,还搞个试行整饬?即便要试行整饬,那也得挑个好地方,怎的选到福建漳州那旮旯去了,福建那地方八山一水一分田,驿道之难不逊与蜀道,有试行的价值吗?
想不通归想不通,一众官员心里都清楚,嘉靖这是对驿站的情况看不顺眼了,不过,他们也并不着急,且不说试行的效果如何,从试行到全面整饬至少需要一两年时间,说不定还是三、五年光景,有什么好急的?但不管怎么说,嘉靖既然开始关注此事了,倒是要收敛一些了,以免被秋后算账。
相比于整饬驿站,他们更关心的是嘉靖对胡万里的态度,胡万里京郊为张璁送行,张璁为其改授任职,这两件事京师知道的人可不少,如今胡万里虽说被杖二十,却是官升一品两级,而且被委任试行整饬驿站,可谓是因祸得福,这可是爱屋及乌,足以说明嘉靖对首辅张璁优渥有加,
由此可见,嘉靖根本就不给杨一清一点机会,张璁的首辅之位如今已是稳如磐石了,原本不少心存观望的官员也彻底熄了那点子念头。
很快,胡万里挟jì夜游秦淮河,因为赠送秦淮佳丽两首诗而被弹劾的事情便被捅了出来,那两首诗也随之在京师流传开来,在京师士子间引起不小的轰动,在官场亦被传为笑谈。
被张璁调回京师任都察院御史和户科给事中的周志伟、魏一恭两人闻知此事不由又喜又忧,当即就邀约一众在京的同年小小庆祝了一番。
第65章 明朝火器
东海海面上,融融的冬rì下,三艘十余丈长的大帆船正满涨着风帆劈波斩浪一路向南,海上风大,极目四望,除了海还是海,胡万里虽说是第一次乘船出海,却也只新鲜了半个时辰,便厌烦了这种单调的景sè,至于所乘的这艘大海船,他上上下下逛了几遍之后,也就没了兴致。
这艘三大帆两小帆的海船,据吴亦有介绍长十四余丈,宽三丈余,深一丈余,据说比五百料的水师战船要大的多,不过,船上的火炮和火枪却着实令胡万里失望,就几门中小型铳炮和鸟枪,另外还有些冷兵器。
胡万里实是有些想不通这年头的火器装备如此之差,竟敢跑海上贸易?转了一圈,回到船舱,喝了几口酒驱寒,他才看了一眼吴亦有,笑道:“梦然可曾有过随船出海贸易的经历?”
吴亦有灌了口酒,才笑道:“自然有过,前年就曾去过暹罗。”
暹罗?应该是东南亚的吧,胡万里微微一笑,道:“嘉靖初年,听闻弗朗机人在南洋肆意抢劫,就船上这点火器能够自保?”
“那是谣传。”吴亦有毫不在乎的笑道:“弗朗机商船上的火炮确实不错,shè程远,威力也大,不过他们的火炮准头太差,三百步外便毫无危险,再说了,他们的火炮也少,而且咱们海船远航,一般都是十数艘船一起,那可是近千人,谁吃了豹子胆,敢抢咱们?”
胡万里不由微微一笑,如今这年头,人多势众是一大优势,要抢劫主要还必须靠接弦跳帮战,不过,这个观念要不了几年就会改变的,上船这几rì他一直很兴奋,做什么海商,做海盗多有前途?做什么生意能比收过路费、保护费来钱更快?
微微沉吟,他才道:“水师呢,如此招摇,难道不怕水师征剿?遇上水师怎么办?”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吴亦有不假思索的道:“咱们一般不靠近海岸,极少会遇上水师,一旦倒霉遇上,自然是能逃则逃,若是遇上不开眼的,紧追不舍,那就只有死拼了,抓回去也是个死,而且可能还连累家人。”
说到这里,他不由微微一笑,道:“朝廷水师一般很少会跟咱们玩命,而且海商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势头不妙,宁愿沉船烧船,也不能让船落到水师官兵手里,时rì一长,水师也就没心思找咱们麻烦。”
听的这话,胡万里不由微微点了点头,朝廷水师若是捞不到好处,而且还有可能损失惨重,自然就没兴趣再去找他们的麻烦,也难怪说海商身份见不得光,估计他们没少跟水师交手。
缓缓呡了一口酒,他才接着道:“梦然这船是千料大船?海商是否都是如此大船?”
吴亦有微微一笑,道:“号称千料而已,比五百料的水师战船大的,都号称千料大船。广东海商的船只并不大,以四、五百料居多,江浙的海船最大,不过数量较少。”
胡万里微微沉吟,才道:“龙溪是否有私人造船厂?”
吴亦有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此事小弟不清楚,长青兄怕是得问谢老大,他应是最清楚的。”说着,他便试探道:“长青兄有把握让谢老大对吴家网开一面?”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谢老大网开一面的海商应该不少吧?”
略一沉吟,吴亦有才道“即便是有,也不可能让咱们知道不是,长青兄与谢老大交涉,还请勿要提及具体的姓氏。”
胡万里微微点了点头,海商的身份见不得光,一众人都是小心翼翼的,稍一沉吟,他才奇怪的道:“梦然当初怎就敢跟我亮明海商的身份?”
“因为长青兄是华国兄的年兄。”吴亦有微微笑道:“而且小弟从华国兄口中听闻过长青兄不少事情,知道长青兄为人仗义,否则岂敢冒险?”
“承蒙华国兄如此谬赞。”胡万里说着话题一转,道:“船上呆着,实是无聊,不如让他们演示一番火器,看看威力如何?”
微一沉吟,吴亦有便道:“不意长青兄对火器还有如此兴趣,不过,火器有危险,长青兄能远观,不可亲自cāo作。”
“这是自然。”胡万里微微笑道,这年头火器的质量确实不咋的,特别容易炸膛,他还真没胆子亲自cāo作。
两人当下便出了船舱,屡被胡万里质疑商船的自保能力,吴亦有也有心展示一下实力,便召集众人将所有的火炮鸟枪都上药装弹,胡万里饶有兴致的站在一旁看着一众人忙碌,火枪就不说了,最古老的火绳枪,不过已经具备了步枪的雏形,有准星有照门有枪托。
见胡万里对鸟枪不屑一顾,吴亦有便拿起一支空枪,卖弄道:“这可是从弗朗机人手里换来的最好的鸟枪,您看看这枪管,皆是jīng铁打铸,不易炸膛,还有这火门盖,便是下雨,亦能如常使用。”
这玩意还是西洋货?胡万里微笑着看了看,顺手接过来仔细的打量了一下,才道:“大明工匠能否打制出如此好的枪管?”
“咱大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岂会造不出这种枪管?”吴亦有极度自信的道:“听闻广东佛山就能炼制此种jīng铁,十斤粗铁才能炼一斤jīng铁。”
佛山能够炼jīng铁?胡万里不由一喜,道:“佛山炼铁的规模很大?”
吴亦有点了点头,道:“大明大规模冶铁处有二,一为直隶遵化,一为广东佛山,另外,漳州龙溪的冶铁业亦是很兴盛的。”
龙溪冶铁业亦很兴盛?这地方可真是太理想了,胡万里不由暗自欣喜,微微顿了顿,他才道:“龙溪怕是炼不出jīng铁吧?”
“佛山能炼,龙溪岂不能炼?不过是产量大小罢了。”吴亦有不以为意的道。
“此言甚是。”胡万里点了点头,心里已是乐开了花,龙溪有jīng铁,这可省了不少事。
“少东家,已经准备就绪了。”一船员这时提醒道。
第66章 琉球
听的禀报,吴亦有看了一眼已经各就其位的炮手,才含笑道:“兄长,咱们远点看,这火炮不仅声响大,而且烟也多,还有炸膛的危险。”
炸膛倒不至于吧?胡万里瞅了一眼那几门青铜铳炮,青铜炮比铁炮可皮实多了,不过,他也不想显能,微微一笑,便转身后退,边走边故意问道:“这些铜炮亦是从弗朗机人手中购买的?”
吴亦有瞥了他一眼,心知他这是想套问这些火器的来路,不过,如今这情形,他还不敢完全相信胡万里,微微笑了笑,他才道:“弗朗机炮,那是子母炮,这些可都是铳炮,要论及远,可比弗朗机炮强多了。”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广东有海船买有弗朗机炮,小弟也见识过,那子母炮,有四个子铳,虽说不能及远,但胜在发炮快,特别适宜两船短兵相结之时使用,小弟见识过之后也有心购买,可惜找不着地儿购买。”
子母炮的发shè速度确实快的多,对于接舷战来说,威力确实不俗,胡万里微微点了点头,这年头,要论对火炮火枪火药的了解,怕是连给他提鞋子的人也找不出一个来,作为一个喜爱看小说的宅男,对于火器火药的最基本了解,根本就无须刻意去记,实在是看的太多,闭着眼睛张口就能说出一长溜来,可比那些个诗词熟溜多了。
“轰轰轰”一连串沉闷的炮声接连响了起来,在海面上远远的扩散了出去,一大团烟雾亦随风飘了过来,胡万里倒不觉的呛人,反倒有些隐隐的兴奋,不得不说,这些个铳炮打的还是比较远的,三百步(一步一米五)应该有,不过准头,估计就得靠蒙了。
“果然是声势惊人。”胡万里很是客气的赞了一句,虽然他根本就瞧不上眼,但别人忙活这半晌,又浪费不少钱,赞赏一句,还是应该的。
“这点动静岂能说是声势惊人?”吴亦有面有得sè的道:“后面两艘船上还有重炮,那声势才叫惊人,发炮声宛如巨雷当顶,震耳yù聋。”
“改天去见识一下重炮之威力。”胡万里兴趣十足的说道,心里却是暗自琢磨着这些海商火炮的来路,是跟朝廷军营私下购买的,还是有人私铸?按理说这些火炮的工艺并不复杂,铸造的难度也并不大,私铸的可能更大。
一开始他并未想到这个问题,并未留意火炮炮身上是否刻有铭文,当下他便假意观察效果,又走了回去,细细的观察火炮的炮身,见炮身上下皆未有铭文,他心里便有了底,大明城墙上的城砖都要留下工匠的姓名,更遑论是火炮了,没有铭文,就足以断定这是私铸的火炮,不过,眼下即便是相问,吴亦有亦不敢随便透露,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既然有jīng铁,有铸造工匠,铸造出优良火炮那就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这铸炮可不是儿戏,那得不断摸索,不断的试shè,不断的总结经验,最后才能够定型,去哪里找如此适合试shè的地方?难道次次都出海试验,那不麻烦死人。
见胡万里微微有些出神,吴亦有心里也有些发虚,估摸着他是瞧出什么名堂来了,当下便微微笑道:“兄长,咱们回舱继续喝酒去。”
胡万里点了点头,却见师爷薛良辅、丫鬟chūn儿一脸惊疑的从后舱钻出来四下张望,心知方才的炮声吓着一众人等,当下便道:“方才忘了知会他们,我去安抚一下。”
“都是小弟疏忽。”吴亦有微笑道:“忘了先通知兄长的眷属,兄长快去安慰一番。”
方才突如其来的炮声确实将薛良辅吓了一跳,他最担心的便是出事,胡万里是官身,不论是遇上海盗还是水师,都不是什么好事,出的舱来,见并无战事,才知他们是在试炮,登时就放下心来。
胡万里快步迎了上前,含笑道:“方才试shè火炮,惊扰了先生。”
见周围有人,薛良辅亦不多礼,微微一笑,便道:“无事甚好。”说着便转身进舱,chūn儿却道:“爹爹,三娘晕船晕的厉害。”
听的这话,胡万里不由一笑,初次乘海船,晕船实不足为道,当下便低头进了舱,见秋蝶、葛佘芳及几个丫鬟都一脸的惊疑,他不由笑了笑,道:“没事,方才是为夫想看看火炮的威力,着他们演示一番。”
听的这话,几人登时就放下心来,秋蝶轻声问道:“官人,还须几rì,才能登岸?”
因为船上水手船员众多,而且言行粗野惯了,秋蝶、葛佘芳上船之后基本是没出过舱门,加上这商船的船舱又极为狭小,闷在这里面完全是受罪,胡万里完全理解几人的心情,忙哄道:“快了,再有两rì就可以登岸,虽说这几rì受罪不小,但省却了千里跋涉之苦,还是值得的。”
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每rì里你们也出去走走,不有那么多小厮吗,让他们四下里守着,整rì窝在舱里,好人也憋出病来了。”
“那些船员一个个眼神都跟狼似的,奴家想想就哆嗦。”葛佘芳轻笑道:“总不过两rì,还是忍忍,只是这两rì海上风浪倒是大了些,晕的难受,这是倒了什么地方?”
“台湾海峡。”话一出口,胡万里心头不由一亮,台湾!这时候的台湾是什么情形?大明在台湾是否有驻军?是否设立府县?隐约记的台湾好像是到了郑成功手上才开始大规模开发的,真要如此,台湾倒是一个理想的基地,毕竟台湾距离月港不远,就是以现在的海船速度,一天也足够横渡了。
想到这里,他匆匆宽慰几人一番,便折转前去寻找吴亦有,吴亦有出过海,对海上的情形较为熟悉,台湾就在月港对面,他应该相当熟悉,即便不熟,也应该多少知道些情况,在这方面,师爷薛良辅怕是还及不上吴亦有。
第67章 霸气大明
前舱里,吴亦有凑在窗口愣愣的望着海面出神,脑子里却在仔细的回想着胡万里观看火炮试shè时的情形,一般的水手船员初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听闻火炮轰鸣,皆是一脸的惊骇,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更为不堪了,可胡万里当时却毫无惊惧的神情,这就有些反常了。
还有,他一开始见到弗朗机鸟枪的那副神情,竟然带着一种淡淡的不屑,这可是大明眼下最好的鸟枪,但凡对火器感兴趣的,第一次见这火枪的,无不赞不绝口,他倒好,竟然有种不屑,要说他对火器不感兴趣,那也不象,是不懂火器还是故作姿态?
想到这里,吴亦有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胡万里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特别了,一般官员都是要银子,他却要条海船,而且他对海商这块似是很熟悉,可他一个西安的士子,如何会对海商如此熟悉?而且他对海船的制造、jīng铁、火器都兴趣十足,这哪里象是一个新科进士?
“梦然在想什么?如此出神?”胡万里推门进来,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奇怪的问道。
吴亦有回头一看,不由微微笑道:“小弟担忧此番会否白跑一趟。”说着便伸手虚让道:“长青兄请坐。”说完,又取了两葫芦酒。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梦然放心,为了那艘海船,我亦会尽力而为。”
见是话头,吴亦有便试探道:“长青兄乃是官身,何以想经营海贸?”
听的这话,胡万里不由瞥了他一眼,微笑道:“海贸乃暴利,大明如今有什么生意能胜过海贸?再说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既是龙溪知县,辖区里又有大明最大的海贸港口,不经营海贸,岂非可惜?”
“长青兄就一条船,能成何气候?”吴亦有紧接着道。
这是想套我的底来了?胡万里微微一笑,道:“积少成多,集腋成裘,做生意靠的是积累,我可没想过一口气吃成大胖子。”说到这里,他便话头一转,道:“听水手说,咱们海船的左侧便是琉球?”
“应该是小琉球。”吴亦有不以为意的道:“琉球乃是指中山国。”
台湾这时叫小琉球?胡万里呷了口酒,才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梦然不愧是出海游历过的,广闻博记啊。”
“长青兄过誉。”吴亦有微微一笑道。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闲着无聊,梦然不如说说小琉球的历史和现状,亦好让我增加点见识。”
“这话说来就长了。”吴亦有沉吟了一阵,才缓缓开口说道:“小琉球实则跟倭患是紧密相连的,从蒙元之时,朝廷便在澎湖地区设立巡检司,负责巡逻、查缉罪犯,并兼办盐课,元末,天下大乱,巡检司兵力抽调一空,形同虚设,而泉州、漳州一带有不少百姓渡海到小琉球开荒。
倭寇于此时乘虚而入,捣毁了澎湖巡检司,并登陆小琉球大肆抢掠,随后,倭寇便以小琉球为跳板,频频抢劫广东、福建、江浙沿海,大明倭患亦由此而一发不可收拾。
本朝立国之初,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等与太祖争天下的枭雄残部不甘归顺,皆流落海外,盘踞东南沿海的海岛与朝廷为敌,不少人皆与倭寇勾结荼毒东南沿海各省,倭患之烈更甚于蒙元。
为彻底防止根除倭患,大明从北到南,在北起辽东半岛,南至广西北部湾的沿海之地,设置了五十八个卫,八十九个所,安置战舰两千多艘,jīng锐三十万,此举重创了浙江,山东,辽东等地的入侵去倭寇。
不过,小琉球却成了最大的漏洞,倭寇在北方讨不到甜头,便纷纷南下,以小琉球为跳板为祸广东、福建,洪武十九年七月,倭寇以小琉球为基地,在福建沿海连续转悠了一个月,数次声东击西,相继抢掠了漳州,泉州,福州,兴化,厦门等地,赚得盆满钵满后方才扬长而去。
太祖一气之下,实行坚壁清野,裁撤了澎湖巡检司,不仅从澎湖撤兵,而且将小琉球和澎湖百姓全部迁移回福建,并厉行海禁,小琉球就此荒凉下来。”
胡万里听的一喜,不由追问道:“那么多年过去了,朝廷一直未恢复澎湖巡检司?”
吴亦有轻叹了一声道:“这百多年来,倭患为害虽然不如立国之初,但断断续续的也没断过,朝廷厉行海禁之国策虽时松时紧,但对倭寇之防范却从未松过,谁吃饱了撑的,去恢复澎湖巡检司?”
听的这话,胡万里缓缓喝了一口酒,如此说来,小琉球如今完全是处于无zhèng fǔ状态,是一个人烟荒芜的荒岛?这就有些令人奇怪了,后世小rì本连一个小小的钓鱼岛都争的死去活来,为何这一百多年时间,野心勃勃的小rì本就没将小琉球据为已有?
思忖半晌,他还是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古怪,便问道:“这一百多年来,倭寇就未长期盘踞小琉球?”
听的这话,吴亦有不由轻笑道:“小琉球的土著如泰雅,阿雅登两大部落首领皆受封于大明朝廷,朝廷虽然不在小琉球驻兵,不移民开垦,但小琉球却是大明的地盘,倭寇流窜问题不大,若是敢盘踞小琉球,必然被大军征讨,如此出力不讨好之事,倭寇岂肯为?
别说是倭寇,在永乐年间,倭国一个大将军叫什么足利义满的,还专门遣使招抚小琉球的土著首领,但未能成功,当地土著马上就将此事汇报给朝廷,为此,永乐皇帝朱棣还专门遣使申斥倭国。”
听的这一解说,胡万里不由暗叹,大明可真是霸气!台湾荒芜了百多年,小rì本愣是没敢打主意,看来,他要想在台湾立足,建立一个基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要跟台湾的原住民搞好关系,还得防备倭寇。
微微沉吟,他才试探道:“我有个同年是福建人,据他说,虽然海禁,但福建仍有不少人在小琉球开荒打渔谋生,梦然可曾听闻?”
第68章 抵达月港
听的这话,吴亦有不由微微一笑,道:“海上私商尚且如此昌盛,偷渡小琉球又何足道哉?澎湖、大员皆有不少闽人逗留或是长驻垦荒、行商,另外,由于缺乏官府监管,东南沿海的海盗在小琉球建有不少窝点,有些逃犯亦长驻岛上。”
还有海盗?看来要想立足小琉球,必须要防倭防盗防官府,胡万里呷了口酒,才微微笑道:“想不到梦然对小琉球的情形如此熟悉,今番可算是长了见识,原来这小琉球与倭患还有如此深的渊源。”
“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吴亦有含笑道:“这些情况都是在海上航行时从船上的船员口中听来的,长青久居西北,对东南沿海情形不熟,亦是情理中事。”说着他话头一转,试探着道:“素闻西北边军威震天下,不知是否依仗火器之利?”
听的他突然提及边军火器,胡万里不由微微一怔,才道:“边军火炮确实声威惊人,不过笨重无比,不适宜船上交战,梦然不是想从边军手上购买火炮吧?”
“长青说笑了。”吴亦有轻笑道:“倒买边军火器,小弟可没那胆量,再说了,海上交战,还是弗朗机子母炮实用,长青兄若是与谢和谈的来,还请代购几门弗朗机火炮,大小皆可。”
谢和手上如何会有弗朗机火炮?胡万里微微一愣,便问道:“月港还有弗朗机商船往来?”
“有。”吴亦有肯定的道:“听闻自正德年间未,就有弗朗机商船往来月港,不过数量不多,每年也就两三艘商船,不过那些弗朗机人都只与谢和交往,咱们无法接触,听闻谢家海船上配备有众多的弗朗机火炮,大小皆有。”
胡万里听的心里一惊,这谢和手上既有弗朗机火炮,火枪想来也不会少,如此说来,这谢和岂非是实力惊人?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辖区内有一股如此庞大的武装势力,这知县怕是不好当,而且吴家之事只怕也未必好谈,有如此实力,他岂会轻易卖账?
次rì下午,胡万里乘坐的海船便抵达月港。
月港的情形并不想胡万里想象的那样繁华,沿途航道上往来的船只并不多,远不及运河以及外秦淮河的繁忙,不过,往来的船只皆是一sè满载货物的海船,却并不及他们所乘的海船大,想来应该是四五百料的广东海船。
胡万里在船头看了半晌,不由微觉失望,偏首看了吴亦有一眼,道:“这是月港?何以并不显繁华?”
“如今并不是海贸旺季。”吴亦有微微一笑道:“这些广东海船皆是贩棉花sè布下雷州琼州的,并非是下南洋的,下南洋的海船如今大多在修整,年关前后才是旺季呢。”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海船降帆慢慢停了下来,胡万里不由大为奇怪,离着港口码头还老远,怎的就停了下来?难道今rì不打算上岸?
“这是月港规矩。”吴亦有轻声解说道:“外来船只一律不得停泊在码头。”
这是什么臭规矩?胡万里转念便明白过来,这是谢和垄断月港的手段,船只不能靠岸,一应货物上下皆须由小船转运,只需控制当地的小船,便能够控制整个月港的贸易,看来这谢和不是易于之辈。
微微沉吟,他才问道:“住在月港可安全?”
“月港之内,长青兄大可放心。”吴亦有微笑道:“月港秩序井然,市面繁华,货物齐全,价格公道,银钱交割方便,往来商贾,只须有银子,可谓诸事便利,停泊在月港海面的船只亦无须担忧水师巡查。”
看来这谢和还真是不简单,月港能有这种局面,显然不可能是当地官府的功劳,正自想着,吴亦有一指前方,道:“月港的小船前来接应了。”
来的小船并不小,在运河上堪称是大船了,一共来了三艘,显然是与他们海船数量相对应的,胡万里不由笑了笑,道:“这谢和行事颇有章法,看来不是个粗人。”
“应该不是粗人。”吴亦有点了点头,赞同的道:“海商出身低微的不是没有,但并不多,出身富户缙绅之家的倒不少,有关谢老大传闻太多,一众海商却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没人清楚。”说着,他又叮嘱道:“长青在月港可千万别暴露了身份。”
“这是自然。”胡万里微微点了点头,才道:“咱们这么多人在月港住哪里?总不至于住客栈吧?”
“自然不会去住客栈。”吴亦有含笑道:“来月港的商贾经常一住数月,手下船员水手众多,住客栈既不便利亦不合算,皆是包院子住下,月港有不少专事租恁的大院子,如今离旺季还早,租院子容易。”
说话间,小船已经靠了上来,船头一名中年汉子拱手一揖,而后与船上总管扬声问答了几句,也不知是闽音难懂还是说的隐语行话,胡万里是一句也未听懂,对此他也不以为意,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况且海商又是朝廷王法所不允许,自然会有所顾忌,没什么好奇怪的。
对答之后,一众人便换船登岸,看了几处地方,便在较为清净的地段包下两个相邻的院子,月港的院子跟京师的四合院没多大的区别,亦分前后院,不过房屋皆集中在中间,且皆是二层木楼,四角还有角楼,大门一关,就是一座堡垒。
一众人刚刚入住,各sè商贩就上门兜售来了,一应粮食,菜蔬,酒水,衣饰应有尽有,最多的还是青楼的老鸨和龟公,见这情形,胡万里不由大为感慨,月港的商业气氛真不是一般的浓厚。
一应安置、采买、饮食之类的琐事自无须胡万里cāo心,安顿下来,他便叫来chūn儿,吩咐道:“赶紧的叫人烧水洗澡。”
听的这话,chūn儿不由笑道:“这几rì,少爷在船上也不曾洗澡?”
“船上淡水有限,哪有用来洗澡的。”胡万里笑道:“快去烧水。”chūn儿应了一声,转身便快步而去。
第69章 逛街
chūn儿出去不久,秋蝶的贴身丫鬟小红便匆匆走了进来,蹲身一福,便轻声道:“少爷,三娘遣奴婢来问,少爷是否要洗浴?”
什么意思?洗鸳鸯浴?胡万里看了她一眼,自在南京夜游秦淮,醉酒与葛佘芳chūn风一度之后,他担心染病,这些rì子一直未与二女同房,这小妮子是否多心了?这几rì他又是喝酒又是海鲜,丝毫未有什么不适,看来是过于敏感了,不过,还是小心为好。
微微沉吟,他才道:“我已让chūn儿去烧水了,你三娘这几rì晕船晕的厉害,好好休息几rì罢。”
听的这话,小红不由微觉失望,低着头轻声道:“是。”
见小红这副样子,胡万里不由微微一笑,道:“告诉你三娘,平安抵达月港,今晚喝酒小祝一番。”
听的这话,小红不由一喜,忙展颜笑道:“奴婢这就去告诉三娘。”
待的小红喜滋滋的转身离开,胡万里不由暗笑,这才两个老婆,难道就开始争风吃醋了?那三妻四妾会是何种光景?
洗浴更衣之后,陪着秋蝶、葛佘芳二女小酌了几杯,胡万里便前去探望师爷薛良辅,师爷的起居住行,他这个县令都必须多加关心,这是孙光辉、杨献可两人再三叮嘱的,这个薛良辅也确实有才,他自然不想在这些小事上有所怠慢。
薛良辅亦是刚刚洗浴过,见胡万里进来,忙客气的的将其迎进屋,让入主座,亲自奉了茶水后,才在客位落座,胡万里微笑着道:“一再让先生带家眷前来......。”
薛良辅含笑道:“堂翁厚爱,晚生感激不尽,然既为幕宾,便须处处遵循幕宾的规矩,不得携带家眷乃是铁律。”
听他如此说,胡万里也不为己甚,当下便道:“既如此,先生在学生的丫鬟和小厮里挑两人随身侍候如何?端茶倒水,扫地洗衣这些粗活总不能劳累先生亲自动手,再说,一旦忙碌起来,先生也忙不过来不是?”
听他如此说,薛良辅不由微微笑了笑,粗使丫鬟确实要一个,不过胡万里的那几个丫鬟个个都眉清目秀的,怕是没人愿意来侍候他,还是到了龙溪再去买一个,当下他便道:“堂翁如此厚爱,晚生实是感激不尽,丫鬟就免了,小厮唐四牛瞧着颇伶俐,就让他跟着晚生吧。”
“行。”胡万里爽快的道,接着便对外吩咐道:“去通知唐四牛,明rì起跟着先生。”
薛良辅呷了口茶,才道:“堂翁,月港虽然繁华,但此地民风刁顽,治安不靖,历来府县皆是鞭长莫及,堂翁万不可表明身份,今rì下船,堂翁带着如此多的丫鬟小厮,已令人生疑。”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月港离龙溪不过五十余里,堂翁不如明rì一早先赶去龙溪县,安顿下来之后再返回月港,也耽搁不了两rì。”
微微沉吟,胡万里才微微摇了摇头,道:“先生,人多口杂,这么多丫鬟仆从,若是在龙溪说漏了嘴,可是个不小的麻烦,还是就在月港好,这处院子严谨,较为容易控制。”
听的这话,薛良辅不由点了点头,道:“还是堂翁心思缜密,不过,久留此地,晚生实不放心,不若去龙溪城附近寻一小镇?”
“这法子也不错。”胡万里微微一笑,道:“那就劳烦先生跑一趟?”
薛良辅没想到胡万里竟会让他跑一趟,转念一想,若让那几个参随前往,还真有些不放心,毕竟如今还不太熟悉,而且此事关系甚大,胡万里夜游秦淮名噪南京不过才几rì,若是泄露行迹,还真不好解释,当下他便点头道:“行,不过堂翁在月港可要处处小心。”
胡万里微微颌首道:“先生放心,学生知道轻重。”
次rì一早,送走薛良辅,胡万里便将一众小厮参随召集起来,叮嘱他们不得出门,不得泄露身份,叮嘱完,又给一众小厮布置功课,随后才回到二楼,天sè尚早,二女都未起身,他便令chūn儿收拾一间房间出来做书房,随后便下楼绕着院子散步。
心里琢磨着如何才能见到谢和,这谢和既是月港知名的海商,就相当于重金悬赏缉拿的逃犯一样,不论是否亮明龙溪知县的身份,怕是都难以见到他本人,若是不能见到他本人,这生意又如何谈起?
转了两大圈,他才醒悟过来,何必一定要见谢和,不拘是谁,只要能够解决问题,管他是阿狗还是阿猫,chūn儿这时迎了上来,轻声禀报道:“少爷,书房已经布置妥当了,早餐也已送来了。”
用过早餐,练了半晌的字,才闻报吴亦有在外求见,胡万里收拾好书房,才快步迎了出去,见面稍一寒暄,他便笑道:“梦然来的正好,正要找梦然带我去见识一下月港的繁华。”
吴亦有微微一笑,道:“长青兄快人快语,咱们是乘船还是步行?”
“还能乘船?”胡万里颇为诧异的问道。
吴亦有微微点了点头,笑道:“月港跟江南水乡一样,街市皆是沿港道而建,乘坐小船可以一直开到各家店门口,十分便利。”
才坐了那么多天的船,胡万里可不想再乘船,当下便笑道:“还是算了,走走吧,左右是闲逛。”
两人当下便带着几名仆从一路安步当车转入了月港的街市,一进正街,胡万里便感受到了月港的繁华,一条不过十余米宽的小河上来来往往尽是那种尖头小船,或是载着各种货物或是载着三五客人,河道两边的街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是各式各样的幌子,各种店铺鳞次栉比,街头上亦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仿佛是跟过节一样。
吴亦有边走边介绍道:“月港共计有九大港市,这是旧桥市,海贸的商货订购交易全部皆是在港市,这里货物相当齐全,南京、苏杭有的货物,这里皆是应有尽有,而且还有不少西洋、东洋货。”
第70章 特区
听的吴亦有提及东西洋货,胡万里不由想到了在南京的东西洋货店并未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微微一沉吟,他便问道:“贩入月港的东西洋货一般都是哪些货物?”
“那可就多了。”吴亦有微微一笑,便如数家珍一般娓娓说道:“南洋的苏木、胡椒、燕窝、檀香以及上佳的犀牛角、象牙,东西洋的番被、番藤席、黄腊、冰片、番纸、番镜、火炬、粗丝布、西洋布,另外还有各种皮货,如沙鱼皮、獐皮、獭皮、蛇皮、猿皮,再有便是金、银、锡、铅、铜等。”
番镜?胡万里就听的一件让他心动的东西,稍一沉吟,他才道:“这番镜是什么?铜镜?”
“铜镜有何稀罕?”吴亦有卖弄着道:“番镜是琉璃镜,比起铜镜明亮十倍,可谓是纤毫毕见,若有机会,兄长大可买几柄送与几位嫂嫂。”
什么琉璃镜,分明就是玻璃镜,胡万里听的一喜,这玩意可是大有市场,他一直还以为这玻璃镜未问世呢,当下便微笑道:“女人爱美乃是天xìng,这番镜确是个好礼物,呆会倒要留意一下。”
“番镜甚为抢手,市场难得一见,即便是有,亦是天价。”吴亦有含笑道:“兄长倒不如直接找谢和索要。”
听他提及谢和,胡万里不由微微一笑,道:“梦然有法子将谢和约出来?”
约见谢和?开什么玩笑,谢和岂会轻易见人,更何况胡万里还是龙溪知县的身份,想到这里,吴亦有眉头一皱,随即便舒展开来,轻笑道:“此事兄长定然是胸有成竹吧?”
“半分把握也无,先看看再说。”胡万里说着便不再开口,随意的在街头逛着,闲暇的打量着港市的繁忙景sè,这里的商铺瞧着门脸并不太气派,经营的货物也较为单一,一路看过去,生丝行、绸缎行、瓷器行、茶行、酒行、豆饼行、米行、糖冬瓜行、冰糖行、药材行、铸鼎行,只看的他目不暇接。
一边闲逛,胡万里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如此繁华的港市,且不说其它的,仅仅是这商税就足够龙溪肥的流油了,不知月港的商税是如何征收的,也不知道这征收权是归于龙溪县衙,还是归于这月港的谢老大。
想到这个问题,他便看了吴亦有一眼,道:“梦然在月港定然有相熟的商铺吧?”
“那是自然。”吴亦有点头道:“不过是在南门外市。”
“去坐坐,了解下月港的情况。”胡万里轻声道。
两人当下便叫了艘小船赶到南门外市,进了一家名叫‘九江绸缎行’的商铺,一进门,商铺的伙计便认出了吴亦有,忙躬身作揖道:“王公子来了,快里面请。”
王公子?这家伙不会是认错人了吧?一转念,胡万里便明白过来,吴亦有定然是用的假名,两人在伙计的带领下进了后院,刚一落座,一个五十余岁,满脸和气的老头便快步赶了过来,一见面便拱手道:“王公子何时到的月港,怎不通知一声,小店亦好为王公子接风洗尘。”
“林掌柜无须客气。”吴亦有还了一揖,笑道:“昨rì到的,天sè已晚,便未打扰。”
“这话可就见外了。”林掌柜说着瞥了胡万里一眼,吴亦有忙介绍道:“这位是这下兄长,李兄。”
”幸会,幸会。”林掌柜忙微微一揖,才伸手礼让道:“快请坐。”三人落座之后,他才接着道:“王公子今年何以来的如此早,不会是航线有变吧?”
吴亦有知他是担心生意,微微一笑,便道:“今年巡查的有点紧,是以提前到月港来避避风头。”
待的两人寒暄的差不多了,胡万里才开口道:“林掌柜如此大的商铺,想来这商税应该不菲吧?”
听的这话,林掌柜不由一愣,狐疑的看了吴亦有一眼,吴亦有也未想到胡万里开口就问税,不由微微一笑,道:“李兄乃在下世兄,见月港繁华,有意来月港开铺,想了解一下月港情况。”
听的这一说,林掌柜不由疑心尽去,微微笑道:“月港虽好,外人经商却是不易。”稍稍一顿,他才接着道:“进入月港范围,不论是行商还是坐商,概不征税。”
概不征税?胡万里不由一蒙,如此繁华的港市,不征税,这一年的损失得有多大?微微沉吟,他才试探着道:“漳州府、龙溪县如此好说话?”
“与官府无关。”林掌柜微微笑道:“月港商贾百姓只知谢和,不知官府,月港方圆二十里,官府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
这岂不是成了特区?胡万里微微一愣,才道:“如此说来,月港岂非是没有王法之地?当地官府岂会善罢甘休?”
林掌柜看了胡万里一眼,又看了看吴亦有,这话听着可不象是商人,吴亦有不由微微一笑,道:“李兄乃是秀才,初次出门。”
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秀才,难怪张口王法,闭口官府,林掌柜点了点头,才道:“朝廷禁海,严禁私船出海,月港自然是见不得光,当地官府亦是容忍不下,不过,月港一带地瘠民贫,民风彪悍,私船出海,由来已久,当地官府屡禁不止,亦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或是干脆眼不见为净。
这些年,月港越来越繁盛,漳州亦跟着繁华起来,一众地方官员自然亦跟着受益匪浅,正所谓千里为官只为财,谁愿意跟银子过意不去?只要有银子塞,谁愿意多管闲事?”
这倒是句大实话,月港如此繁华,谢和塞的银子想来不会少,既有银子可拿,谁愿意去多管闲事,况且,以谢和的武装实力,要管这闲事,怕是得付出不小的代价,与其如此,还不如闷声发大财。
听的这话,吴亦有忍不住问道:“谢和在月港既可只手遮天,他为什么在月港不征税?还有嫌银子烫手的?”
林掌柜微微一笑,道:“月港之所以能迅速繁盛起来,就是因为不征税,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吸引众多的商贾聚集月港,再说了......。”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月港就是一只下金蛋的鸡,谢老大岂会杀鸡取卵?”
第71章 盯梢
月港确实是一只下金蛋的鸡,不过,这只鸡不能总由谢和养着,默然半晌,胡万里才饶有兴致的问道:“方才林掌柜何以说月港虽好,外人经商却是不易。”
听的这话,林掌柜不由暗骂了一声无知,瞥了一眼吴亦有,他才含笑道:“月港海贸,输出货物皆出自漳州、泉州以及附近州县,诸如华安、平和、漳平以及江西境内紧靠九龙江流域的州县,大宗的瓷器,丝织品如漳纱、漳缎、漳绒以及茶叶、糖、药材、青靛、纸、铁器等都是产自本地。
若是自外地调运,沿途层出不穷的税关便能使货物价格翻上一番甚至是两番,别说赚钱了,不血本无归就得烧高香了。”
层出不穷的税关,收费站?胡万里不由哑然失笑,想不到收费站的历史竟是源远流长,这让他不由想起了在运河上看到的榷关,他们乘坐的是驿站的红船,一路畅行无阻,当时并未在意,如今看来明朝的物流成本比起后世更离谱。
从‘九江绸缎行’出来,两人随后又进了一家商铺,得到的情况皆是大大同小异,胡万里也没心思再走访,在街上闲逛了半rì,两人便回到租住的院子。
进屋落座之后,吴亦有便忧心忡忡的道:“长青兄可有法子约出谢和?”
“要见谢和并不难。”胡万里呷了口茶,才斯条慢理的道:“月港能有今rì之局面,实属不易,谢和岂能轻易放弃?既是不甘放弃,便不至于与我这位父母官翻脸,一旦接任,有的是法子让他乖乖前来拜见。”
等到接任?吴亦有不由一愣,那岂非是要等到十二月初八之后,新官上任,事务繁忙,龙溪又与漳州府城同城,应酬格外多,怕是拖到过年也抽不出时间见谢和,那不仅影响今冬的进货,他今年过年怕是也会窝在月港,那可就没意思了,微一沉吟,他才陪着笑脸道:“长青兄离着接任尚有两月之久,闲着不也是闲着?”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无龙溪知县的身份,谢和岂肯轻易露面?”
听的这话,吴亦有登时为之语塞,他确实也想不出办法约见谢和,胡万里瞥了他一眼,才缓声说道:“梦然无须着急,即便如今谢和想拜见我,我亦不会见他,咱们自南京到月港不过数rì,可不能让谢和知道我是走海路而来,且等等吧,南京至龙溪,再快也得一个半月吧,等一个月再说。”
听的这话,吴亦有不由一阵汗颜,忙讪讪的说道:“小弟思虑不周,还望长青兄见谅。”
“无妨。”胡万里微微一笑,道:“这一个月时间,咱们可以好好的摸一摸这谢和的老底,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梦然无须着急,好好在家歇息几rì,过几rì咱们去龙溪县城看看。”
一听要摸谢和的老底,吴亦有不由喜笑颜开,忙笑道:“还是长青兄虑事周祥,既如此,小弟先行告别。”说着,他又摸出两大锭银子,道:“这是漳州的银锭,成sè略逊于长青兄手头的京银,长青兄的京锭就甭换了。”
胡万里如今手头也就几十两银子,当下也不客气,微微一笑,道:“梦然有心了。”
送走吴亦有,胡万里回头拿起一枚漳州银锭看了看,这成sè并不差,至少也是九成以上,估计是吴亦有担心他手头不方便,故意找的托词,微微笑了笑,他便转身进了后院。
后院正房大厅,秋蝶、葛佘芳两人正在玩双陆棋子,见胡万里进来,秋蝶一手搅了棋局,笑道:“官人回来了。”说着便起身迎了上来,轻笑道:“凤竹妹妹太厉害了,官人来杀杀她的锐气。”
胡万里看了一眼棋盘,他可不会玩这什么双陆棋子,随意坐下后,他才道:“说了不许叫凤竹,怎的又忘了。”秋蝶忙掩住嘴,道:“妾身情急忘了,以后一定记住。”
葛佘芳微笑着解围道:“听说月港甚是繁华,相公能带咱们姐妹去见识一番吗?”
“佘芳是名人,岂可随意抛头露面?”胡万里轻笑道:“要逛月港,rì后有的是机会,咱们是乘海船来的,眼下可不行。”
听的这话,两女不由微觉失望,见这情形,胡万里赶紧转移了话题,道:“秋蝶琴弹的不错,佘芳更堪称大家,你二人不若切磋一下,让为夫也享享耳福。”
听的这话,两人忙让丫鬟去取琴瑟,秋蝶却是有些胆怯的道:“早闻妹妹鼓瑟乃是金陵一绝,妾身献丑,官人可不准笑话。”
胡万里可不懂音律,当下便笑道:“咱们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图的就是开心愉悦,为夫岂会笑话,放手弹奏便是。”
葛佘芳微微一笑,道:“跟相公在一起,总觉的轻松自在。”
月港下尾街市一处深宅大院里,一个三十左右,一身缙绅打扮的胖子快步走进书房,看了一眼正端坐看书的洪长盛一眼,躬身道:“三哥,方才从‘九江绸缎行’,‘四海瓷器行’探得消息,那两人一人姓王,乃江浙的海商,有六艘大海船,其船队这几年皆在月港进出。
另外一人说是姓李,是个秀才,西北口音,在两家店铺皆是探问月港的征税以及一些基本情况,说是准备来月港开店。”
开店?洪长盛轻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道:“你怎么看?”
那胖子不假思索的道:“所谓开店不过是个借口,若是有意来月港查看踩点,岂会带着家眷同行,而且还有如此多的丫鬟仆从,更为可疑的是,此人乃是西北口音。”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道:“三哥,您看会不会是过境的官员?”
过境的官员?洪长盛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陈四狗,你这眼力劲真是越来越差了,你就没仔细想想两人是什么关系?一个西北的,一个江浙的,八竿子也打不到,一个有六艘海船的海商会对一个过境的官员如此巴结?”
“三哥训的是。”陈四狗忙陪着笑脸道:“小的是看两人年纪相差不大,两家可能是世交或是亲戚也不一定。”
这可能不是没有,洪长盛的脸sè稍稍和缓了一些,略微沉吟,他才道:“派人随时盯着,有情况随时禀报。”
“三哥放心。”陈四狗说完便退了出去。
第72章 试探
海商之中不乏官宦人家,天南地北有同年有联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洪长盛自己就是秀才,对此自然清楚,不过,他还是隐隐觉的有些不对劲,起身在屋里踱了几圈,他眉头才舒展开来,海商,海商乃王法所不容。
江浙可不比漳州,江浙乃朝廷粮赋重地,朝廷素来重视,江浙的海商轻易是不会泄露自个海商身份的,便是同年、亲谊也不会!一旦泄露出去,必然是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下场,他们岂敢轻易泄露身份?
想到这里,洪长盛便出了书房,穿廊过院来到正院客厅,正在后院歇息的洪长福听的下人禀报,忙匆匆赶到客厅,一见面,便含笑道:“三弟有事?”
洪长盛点了点头,道:“大哥,昨rì月港来了两个海商,三弟觉的有些蹊跷。”
月港每rì里进出的海商不少,洪长福并未在意,当下便笑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洪长盛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小弟疑他是新到任的龙溪知县。”
新到任的龙溪知县?洪长福心里一惊,当下便道:“现任知县还未任满,新任知县那么快就到了?”
“不过两个月就到任了。”洪长盛不以为意的道:“若是走陆路,从江浙过来这时间也差不多正好。”说着,他便将胡万里、吴亦有两人的疑点细细的说了一遍。
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月港这几年名声鹊起,但朝廷禁海,往来月港者皆是海商,极少有不相干的人,况且一般海船轻易是不携带女人的,此人不仅携带家眷,而且还有众多丫鬟仆从,实属罕见,更为可疑者,此人乃是北方口音,到的月港又打探征税的情况,种种情形皆足以表面,此人乃是官员。”
听的这番话,洪长福不由一阵默然,北方人在江浙经商的不少,但经营生丝绸缎棉布的却不多,至于海商就更不用说了,极少有北方人,况且哪有携带家眷出海的海商?
默然半晌,他才道:“便是官员,也没有携带如此多丫鬟小厮上任的,况且,朝廷海禁,一般官员岂会冒此风险,乘海船赴任?再说,即便是官员,三弟又如何断定是新任龙溪知县?”
“一般官员未必会乘海船赴任,但龙溪知县却不然。”洪长盛沉声道:“月港对进出货物的价格控制,早就令一众海商不满,这几年不断有海商试图通过当地官员对咱们施压以获取公平贸易的权利,有海商拉拢贿赂新任龙溪知县亦是情理中事。
易位而处,换做我是新任龙溪知县,有熟识的海商求上门来,所求之事又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亦会乘海船赴任,一则无须担忧安全,二则能免去跋涉之苦,何乐不为?
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天xìng,海商乃朝廷所不容,江浙海商轻易不会暴露他们海商的身份,因此,只要是官员,则必定是漳州府和龙溪县的官员,如今面临换任的唯有龙溪知县。”
微微沉吟,洪长福才轻声道:“三弟是想以乘海船赴任这件事情来要挟这新任龙溪知县?”
洪长盛微微一笑,道:“大哥不必cāo之过急,眼下咱们只是猜测,此人究竟是否新任龙溪知县还有待确认,当务之急是确证此人的身份。”
洪长福微微点了点头,略微沉吟,他才道:“此人若是赴任官员,必然带有上任文书,不如让人邀请其赴宴,而后派人纵火,乘乱进去查看其行囊,这法子可行?”
“大哥倒是不改海盗本sè。”洪长盛轻笑道:“这法子不妥,明眼人一眼便可看穿,再说了,此人带有家眷,万不可如此莽撞,否则事后不好交代。”
“那如何去确证?”洪长福眉头一皱,不解的盯着洪长盛。
洪长盛微微一笑,道:“此事容易。”
胡万里一曲还未听完,丫鬟chūn儿便溜进来轻声道:“少爷,李风烈在外面,好像是急事。”
能有什么急事?胡万里本想让他等等,却又觉的这个习惯不好,当下便起身出了房间,见他出来,李风烈忙迎上前道:“少爷,谢和令人送来拜贴,恭请少爷赴宴。”
谢和?胡万里一愣,接过拜帖一看,果然,拜帖上写着大大的谢和二字,这年头拜帖上名字越大,越显的尊重,名字写小了,那是要得罪人的,看着谢和两个字,他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谢和怎会请自己赴宴?难道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是吴亦有意间透露出去的?
正自疑惑,又一小厮匆匆赶来,禀报道:“少爷,吴公子来访。”
“请他到前院会客厅。”胡万里说着便折回房间,交代了一声,这才不慌不忙的前往会客厅,心里却是暗自好笑,方才还在说,即便是谢和前来拜见,也不会见他,可可的谢和就设宴相邀,福建这地面有些邪。
进的客厅,吴亦有便起身迎了上来,道:“小弟方才接到谢和的请柬,长青兄是否也收到请柬?”
胡万里点了点头,随即伸手让座,落座之后,他才道:“谢和为何会设宴相邀?难道是知道了咱们的身份?”
听的这话,吴亦有不由一惊,难道船上有人窥破了胡万里的身份,在外信口开河?这事不是没有可能,在船上几rì,胡万里的那些个丫鬟仆从说走嘴的可能不是没有,微微沉吟,他才皱着眉头道:“这事蹊跷,船上知道长青兄身份的仅只小弟一人,再说,即便事有不密,这才不过大半rì功夫,如何就传到了谢和耳中?会不会是另有疏漏?”
胡万里却并不纠结这问题,转而问道:“你是何打算?”
“人在屋檐下,能不去吗?”吴亦有苦笑着道:“在月港这一亩三分地上,扫谢和的面子,无异于是自找不痛快。”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但若不是谢和相邀呢?”
不是谢和?吴亦有微微一愣,才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月港公然假冒谢和之名?”
略一沉吟,胡万里才道:“若是谢和知道我的身份,必然要上门拜访,而后才是设宴接风洗尘,若是不知我的身份,谢和又凭什么设宴请咱们?”
第73章 窥破
听的这话,吴亦有不由一呆,这话确实有道理,月港能有如今这规模,这谢和显然是跟漳州府龙溪县的官员有着良好的关系,不可能如此拿大,若是知道胡万里的身份,他必然会登门拜访,这是最基本的礼节。
若是不清楚胡万里的身份,谢和又岂会巴巴的设宴相邀他们来两个?只能说明一点,宴请他们的,不是谢和,这年头还真是怪事多,竟然有人胆敢在月港公然假冒谢的名头!
沉吟半晌,他才道:“敢在月港公然假冒谢的名头,想来也非等闲之辈,小弟琢磨着,他们有可能是想探探咱们的底细,来者不善,咱们是否赴宴?”
“去,若是不去,不定又闹出什么妖蛾子来。”胡万里沉声道:“借这个机会,咱们也探探月港的虚实。”
吴亦有犹豫了下,才道:“宴非好宴,长青兄就别去了,小弟一人前去便是。”
“对方应是冲着我来的。”胡万里微微一笑,道:“无妨,月港能有这番局面实属不易,谅他们不敢胡来。”
下尾街市的‘望海楼’在月港酒楼中不说首屈一指,亦算是一流的酒楼,胡万里、吴亦有二人在大门前一下轿,一名管事装束的中年人的便缓步迎了上来,略微一打量,便拱手一揖,微笑着道:“二位可是王公子、李公子?”
两人还了一揖,吴亦有便含笑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那管家见两人连一个随从都未带,不由暗赞了一声,微微一笑,便道:“在下特在此恭候二位大驾,宴席设在三楼,二位公子请。”
见‘望海楼’门前宾来客往,两人亦未犹豫,跟随着上了三楼,一上三楼,洪长盛便迎了上来,扫了两人身后一眼,才微微一揖,含笑道:“两位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不敢当,不敢当。”吴亦有忙客气的还礼,胡万里亦跟着还了一礼,瞟了三楼的大厅一眼,偌大的大厅里空荡荡的,唯有正中一桌摆着茶水、水果,看来那冒牌的谢和架子摆的倒是挺大。
三人谦让了一番,便一一落座,待小厮斟了茶水之后,洪长盛才客气的道:“两位公子请用茶,老大随后便到。”
吴亦有含笑道:“月港谢老大威名远播,在下等实是仰慕已久,今rì若能有幸得见,实是三生有幸,不过,恕在下冒昧,不知谢老大何故相召?”
听的这话,洪长盛知道两人已经起疑,当下也不遮掩,含笑道:“王公子快人快语,在下亦就不绕弯子了。”说着,他便起身一揖,道:“在下洪长盛,有心接交两位公子,但声望不显,只好假借谢老大之名,还望二位公子见谅。”
洪长盛?胡万里、吴亦有皆是微微一愣,这人与月港的洪长福是什么关系?兄弟?起身还了一揖,吴亦有便道:“敢问月港洪长福如何称呼?”
“那是家兄。”洪长盛说着便伸手礼让道:“二位无须客气,请坐。”落座之后,他便盯着胡万里,道:“真佛面前不烧假香,这位李公子应是赴任的官员吧?”
见他单刀直入,一口就揭破自己是官身,胡万里不由暗自诧异,微微一笑,便道:“洪兄走眼了,在下不过是漳州知府顾大人世侄,家严致仕的早,是以前来谋份差事。”
漳州知府顾大人世侄?洪长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一科进士同年三百余人,这世侄可谓是数不胜数,而且天南地北皆有,这身份倒是没有破绽,携带家眷亦是合情合理,当下他便笑道:“在下唐突,还望李公子见谅。”
说完,他便看向吴亦有,道:“王兄手下六条江浙大船,又与李公子同来,应是想搭上顾大人这条线,以争取能在月港公平贸易吧?”
听的这话,吴亦有大为心动,稍一沉吟,他便道:“在下虽在月港进出数年,却始终不知月港规矩,还望洪兄不吝见告。”
洪长盛微微一笑,道:“月港如今之局面来之不易,南京、福州、泉州、漳州及附近州县皆要打点,沿海卫所同样要打点,还要免税费以招揽商贾聚集人气,别看摊子大,实则不过是勉力支撑而已。
一众海商谁个不是神通广大之辈,若是尽皆公平贸易,月港如何能够维持下去?朝廷如今厉行海禁,月港若是再被朝廷打掉,一众海商岂非是自断生路?”
听的这话,吴亦有心头不由一凉,而胡万里却是暗暗惊心,这谢和可真是手腕通天,竟然连南京都打点了,难怪月港如此大的名气,却能安然无事。
看了两人一眼,洪长盛微微一笑,接着道:“县官不如现管,南京、福州的面子咱可以不卖,但漳州知府、龙溪知县的面子咱不能不卖,不过,凡事都有定额,顾大人的定额已经用完了,如今也就新任的龙溪知县还能免六艘船。”
听的这话,吴亦有不由瞥了胡万里一眼,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胡万里却恨不得踹他一脚,如此明显的引诱,试探,都看不出来?还可可的免六艘,一听就是扯淡!
见的吴亦有眼神,洪长盛心里一喜,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当下便扬声道:“怎的还不见上菜?去催催,海珍席、野味席同时上,所有人退到二楼候着。”
整个三楼都包下了,还用得着催菜?海珍席、野味席同时上,什么意思,又是隐语?胡万里也无心琢磨,仅是后面那句,便可知对方已窥破了他的身份,这可真是应了那句,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吴亦有也太沉不住气了,三言两语就被对方看穿了底细。
被窥破身份,胡万里倒也不担心,从对方将人全部赶下三楼便可看出,对方很谨慎,也不想泄露他的身份,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一跳,月港乃是谢和、严力、洪长福三股势力,这洪长福不会是有什么想法吧?
洪长盛看了两人一眼,满脸的笑容都显的亲和起来,起身给胡万里、吴亦有各自续了茶,才道:“李兄乃是北方人,怕是吃不惯海鲜,因此在下特意点了一席野味。”
“洪兄如此盛情,在下实是受之有愧。”胡万里微微笑道:“月港每rì进出海商不少,洪兄何以独独对在下二人如此青睐?”
第74章 初次接触
听的这话,洪长盛不由微微一笑,对方这是探问哪里露出了破绽,这事如今也无隐瞒的必要,略一沉吟,他才道:“月港如今虽是名声在外,不过却为朝廷王法所不允,一直以来,月港上下皆是小心翼翼,李公子携家眷以及众多的丫鬟小厮前来,自然引人注目,月港上下对于支持海贸的官员历来皆是十分留意,极力结交。”
听的他仍是以李公子相称,胡万里不由放下心来,这层窗户纸不捅破,大家都自在,当下便微微一笑道:“堵不如疏,防不如攻,历来只有千rì做贼的,哪有千rì防贼的道理?这些个朝廷大事,与咱们无关,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听他一口一个贼,洪长盛心里不由有些腻歪,不过马上就醒悟到他口中的贼指的是倭寇,人家这是表态反对朝廷厉行海禁,当下便笑道:“李公子所言甚是jīng辟,可叹咱大明愣是防了百年的贼。”
吴亦有这时自然清楚已被对方看穿了身份,他也没料到对方是从家眷和丫鬟小厮身上起了疑心,不由暗自后悔,怎的事前没想到这一层?否则大可将一众人留在船上,待离开月港时再接上岸来,看来还是缺乏经验。
微一沉吟,他便插开话题,道:“素闻月港汇集东西两洋之奇珍,李兄久闻番镜之名,然今rì逛了两处港市,却未见踪迹,如今可是缺货?”
听的这话,洪长盛含笑道:“弗朗机人贩来的番镜数量甚少,月港自然是奇货可居,李兄既是喜欢,待会便叫人送两柄过来。”
几人说着,菜肴酒水已是流水般送了上来,刚布好席,便见一个气度沉稳,一身缙绅打扮,年约三十出头的jīng壮汉子走了进来,洪长盛当下便站起身来,见这情形,胡万里、吴亦有都意识到来人的身份——月港三巨头之一洪长福。
胡万里亦跟着起身,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番,这人一脸短须,身材高大壮实,只是一脸的麻子为他凭添了几分狠戾,不消说,此人应靠着打杀起家的。
待的洪长福走近,洪长盛才含笑道:“大哥来的正好。”说着便伸手介绍道:“这位是李兄,漳州知府顾大人世侄,这位是王兄,江浙海商。”说完,才对二人介绍道:“这位是家兄洪长福。”
为人介绍是相当讲规矩的,必须是先介绍身份最贵重的,洪长盛如此介绍,无异于表明胡万里的身份在三人中最高,三人当下自是免不了一番见礼寒暄,洪长福声音洪亮,嗓门奇大,虽然看似粗鲁,却甚是jīng明,看了一眼空着的首席之位,忙谦让着请胡万里上座。
胡万里也不客气,略微谦让,便泰然自若的坐了首席,几人相续落座之后,洪长福便爽快的道:“洪某是个粗人,来迟不恭,先自罚三杯以为赔罪。”说着便爽快的自斟自饮,连饮三杯。
“家兄乃xìng情中人。”洪长盛微笑着举杯,道:“今儿算是为李公子、王公子接风洗尘,两位请。”
见洪长福酒量甚宏,胡万里不由存了几分小心,待的酒过三巡,他便放下酒杯,试探着道:“听闻漳州民风彪悍,地方不甚靖宁,不知可是属实?”
“这话不假。”洪长福随口说道:“沿海多是盐碱地,海水又不能灌溉,朝廷禁海,无疑是断了百姓活路,只能是私船出海,官府要禁止,只能是奋起反抗,嘉靖二年,漳州泉州便大闹了一场,虽然被打压了,但自此后,官府对月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月港的兴盛,便是从嘉靖二年开始。”
听的他口无遮拦,洪长盛不由看了他一眼,含笑道:“大哥酒量浅,几杯就醉了,李公子别听他胡说,这几年漳州民丰物阜,甚为太平。”
漳州在嘉靖二年还有场起义或是暴动?这可未听说,见洪长盛帮着斡旋,胡万里淡淡的道:“官逼民反,千古皆然,没什么好掩饰的,这几年漳州民丰物阜,应是得益于月港海贸的兴盛吧?”
听的这话,洪长福兴奋的道:“好眼力,月港的兴盛,不仅是月港百姓受益,整个漳州府也跟着受益,三弟,你说是不是?”
洪长盛微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月港的兴盛,引的四方商贾云集漳州,府城这几年一年比一年繁华,百业兴盛,周边各府县也跟着受益匪浅,实是海贸之功。”
胡万里微微一笑,大明就月港一地对外开放,岂能不富?一旦放开海禁,漳州府的好rì子也就到头了,漳州再繁华,终是及不上江南苏杭一带,略微沉吟,他才道:“月港的造船业应该也很兴旺吧?”
听的这话,洪家两兄弟不由一愣,造船厂是他们的命根子,朝廷严禁民间造大船,而能造大船的南京龙江船厂、淮安清江船厂、临清卫河船厂却又极少开工,他们九龙江造船厂的工匠都是千辛万苦从各大造船厂挖来的,只要有海船,即便是月港被毁了,他们还有翻身的机会,若是没了海船,没了造船厂,福建海商可就真叫完了。
略一迟疑,洪长盛便举杯道:“李公子眼界开阔,见识不凡,在下敬您一杯。”
见他想岔开话题,胡万里不由笑了笑,龙溪有无大的造船厂对他而言甚是重要,一口将酒干了,他便看向洪长福,轻笑道:“能造大海船的船厂想来规模不小。”
洪长福瞥了他一眼,微微沉吟,才道:“李公子何以对造船厂如此感兴趣?”
听他语气隐隐有些不善,胡万里毫不在意,微微一笑,道:“因为我对海贸感兴趣。”
听的这话,洪家两兄弟不由诧异的看向胡万里,这个新任知县胆子也太肥了点,竟直言不讳的表态要做海商,洪长福马上就反应过来,豪爽的道:“李公子对海贸感兴趣,月港必然大力支持。”
看来月港果然是有能造海船的大船厂,胡万里心里不由暗暗欣喜,这倒省了不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