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南京(一)
府治所在地?胡万里眉头不由微微一扬,此即是附廓府城,龙溪县衙与漳州府衙同在府城,若论繁华,那是远甚于一般县城,但事务亦不是一般的多,而且一城住着个知府,还有府同知、通判等一众品级高于知县的官员,论及威风可就远逊于一般的县城了。
当下,他便笑道:“华国兄别尽拣着好听的说,你难道没听说过,前生作恶,今生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
“呵呵,那是对一般官员而言。”孙光辉轻笑着道:“长青乃当朝首辅的得意门生,附廓府城有何可惧,便是附廓省城亦有何妨?”
“甭矫情了,请客!”杨献可兴奋的道:“咱们去秦淮河!”
“说的是,去秦淮河好好乐一乐。”孙光辉亦附和着道。
去秦淮河?那可是个无底洞,手头这千余两银子可不够往里填的,胡万里不由笑道:“南京咱们可没熟人,秦淮河又是闻名天下的销金窟,二位年兄该不会是准备将年弟押在秦淮河抵债吧?”
“呵呵,长青文采斐然,何须为哪些阿堵之物烦恼?”孙光辉笑吟吟的道:“我有一知交好友在南京,此人名吴亦有,字梦然,年少敏狂,疏财仗义,移居南京已五载,有他相陪,咱们大可在京城尽兴一乐。”
“既是如此,咱们明rì就去好好领略一番秦淮河的风情。”胡万里畅笑道,对于秦淮河,他实则亦是闻名已久,心实向往之,到了南京,岂能不逛秦淮河?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这吏部公函上何以要特别注明这rì期——嘉靖八年十二月初八?”
杨献可轻笑道:“这任的漳州府龙溪县知县嘉靖八年十二月初八才满任期,这是提醒长青要在十二月初八之后才能去接任,长青这个职位,吏部和恩师是花了点心思的。”
“这岂不是还有两个多月?”胡万里微微笑道。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闽道更比蜀道难,福建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这驿道之艰难亦是可想而知。”孙光辉缓缓说道:“虽则有两个月时间,但进入福建,山道难行,这时间并不宽绰,况且,正月、五月、九月这三个月上任,乃是官场一大禁忌,长青若想在县衙过年,就须得赶在朝廷封印之前上任,时间可并不宽裕。”
听的这话,胡万里心知二人是yù赶在年前上任,当下便道:“既是如此,咱们在京城也别耽搁太久,逛秦淮河是在夜间,白rì里便聘请幕宾和亲随,如何?”
“如此甚好。”孙光辉点头道:“京城官员多闲职,幕宾亲随不少,只须放出风声,推荐和自荐者定然不少,另则亦可让吴亦有帮着寻访。”
三人议定之后,便各自回房,胡万里回房沉吟一阵,便提笔写了一封家书,如今新的授官任职已经定了下来,不写封家书回去告知,不合情理,虽然心中有些忐忑,但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的,这一关,他必须迈过去。
老家的情况,他实是知之不多,都是平rì里跟王小宝闲聊,零零碎碎套来的,王小宝虽与他是同乡,但跟他的时间不长,对他家里的情况不是很了解,所幸对他家里的主要成员还算清楚,这让他庆幸不已。
胡万里老家乃是陕西西安咸宁县人,家境一般,不过一小地主,家中双亲俱在,他在家中是老大,下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除了二弟小他二岁,是个秀才,大妹已嫁与长安一秀才,其他两个弟妹俱未成年,据说这个二弟的相貌与他极为相似,跟孪生的一样。
而他最令他关心的婚姻问题却让他轻松不已,他在老家仅只一位正妻,而且在他中举之前便难产而死,因忙于进京赴考,亦未及再娶。
在信中,他详细的叙说了京师的情以及授职的波折,并顺带提了一笔纳妾之事,然后无非是问安,叮嘱弟弟学业等琐碎之事,写完之后,他又细细的检查了一遍,他如今的字迹已经模仿的惟妙惟肖,即便细心核对亦无须担心,见无甚纰漏,他才仔细的封好。
封好信,他才猛的想到邮局,大明不是没有邮局,但却是民间私营的,局限很大,往往只是在一定范围内,若能开通全国的邮局业务,可谓是利民利己,只不知朝廷对此是否会大加限制。
次rì一早,胡万里在龙江驿附近寻了一处客栈,包下一处独院,将秋蝶及一众丫鬟小厮安顿好,这才放心的进了南京城。
三人并未从金川门走陆路入城,而是走水路乘船沿外秦淮河逆流而上至西水关码头,经水西门进城,一路绕城而行,但见城墙巍峨雄伟,绵延不绝,胡万里不仅长叹道:“南京城墙怕是更甚于京师吧。”
“那是当然。”孙光辉含笑道:“京城(南京)城墙号称九十里,开设十三门,就规模而言,实甚于京师,南北二京,论及富庶繁华,南京远甚于běi jīng。”
“要能留在南京为官就好了。”杨献可轻叹道。
胡万里轻笑道:“南京虽然富庶繁华,但南京的官员却多是虚衔,空有其名而无其实,rì后年纪大了来南京养老吧。”
“来南京养老多没意思。”杨献可笑道:“长青不是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十里秦淮,花月chūn风十四楼,临老才来岂非是力不从心?”
“十里秦淮,花月chūn风十四楼,那都是销金窟,便是万贯家财亦经不起折腾。”孙光辉笑着打趣道:“我倒是有个好主意,子襄这官别做了,在秦淮河开间大酒楼吧,咱们一众同年rì后来京城都照顾你生意。”
杨献可当即便反唇相讥道:“华国这如意算盘打的才叫一个jīng,不如......。”
胡万里听的心里却是一动,南京与běi jīng遥相呼应,真要赚钱的话,南京可谓是一块宝地,这里不仅交通便利,而且作坊手工业相当兴盛,工匠群体亦是整个大明最为集中的地方,确实可以考虑在南京建个据点。
第46章 南京(二)
几人说笑间,船已抵达西水关码头,虽然到了码头,但由于码头上船只太多,一时间无法靠岸,眼见到了地头却不能上岸,杨献可不由有些着急,看着河道中进进出出的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以及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各sè人等,他颇为不耐的扬声道:“船家,这码头何以如此杂乱?”
“客官有所不知。”那船家亦朗声道:“这西水关是内秦淮河与外秦淮河相汇之处,与大江相连,是京城水路的进出口,系京城最繁忙的货物集散地,rìrì都这样繁忙,客官勿急。”
听的这话,孙光辉亦扬声道:“如此说,这西水关就是十里秦淮的出口?”
“正是。”那船家道:“东水关是入口,西水关是出口,两关之间就是十里秦淮,客官要游秦淮河,可得等到晚上,那景sè才叫一个美。”
足等了盏茶时间,三人才得以上岸,上岸之后,立时便有几个白赏们上前来搭讪,胡万里知道这些人都是些什么货sè,不待其开口,便摆了摆手,径直迈步而行,三人经水西门入了城,一路沿秦淮河向东而行。
十里秦淮,还真是名不虚传,沿河两岸皆是商铺林立,各种茶叶店、鞋店、珠宝店、布庄和当铺、银铺、杂货店鳞次栉比,最多的还是酒肆茶楼,可谓遍地皆是,三人行了一阵,便挑了一家名唤‘德敏斋’的茶楼。
上的二楼,挑了一处临河的位置之后,孙光辉才匆匆离开去寻访好友,待的小二奉上茶来,胡万里才随意问道:“聘请幕宾亲随的消息可散布出去?”
杨献可端起茶盅嗅了嗅茶香,才含笑道:“一早就放出去了,长青的龙溪知县是肥缺,又在府城,自荐推荐的人必然多,无须担心。”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怕就怕人多,难以一一甑别。”
“幕宾非同小可,此事长青不可轻心。”杨献可斟酌着道:“刑名钱粮,文案书启务须一一考校,若无中意的,还可去杭州,无须仓促下聘。”
胡万里点了点头,师爷确实甚为重要,他又是附廓府城,实是轻忽不得,杨献可呷了口茶,却是恍然记起未换银两,当下便道:“倒忘了一件事情,长青今rì携带的是德州的银锭,在南京怕是不好使,须的更换为南京的银锭。”
听的这话,胡万里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头,这年头银两的使用实是太不方便了,各地的银锭竟然不能通用,不过想想也是,这年头白银虽然广为流通,但却并非是朝廷指定的法定货币,不论是官府还是民间,各地均在自行熔铸银锭,以致银锭的成sè、重量、形状皆不统一,异地流通必须进行兑换亦是在所难免。
微微沉吟,胡万里才道:“叫小二来问问,找家大银铺换成银票,这银子带着实是累赘。”
“确实是累赘。”杨献可微微扬了扬手,才轻笑道:“还是银票方便。”
“二位客官有何吩咐?”小二快步过来哈腰问道。
胡万里望着他含笑道:“南京商贸兴盛,不知这běi jīng、德州十足成sè的银锭可方便使用?”
“客官,十足成sè的银锭使用倒是没问题,不过,按例都会折价。”那小二微笑着道:“若是散碎的银两倒也折损不多,若是大额的银两,客官还是到银铺兑换为好,以免吃亏。再则,如今假银锭甚多,防不胜防,当地商户多信任本地银锭,客官还是兑换本地的银锭,使用起来也便利。”
假银锭?南京骗子如此多?微微一笑,胡万里才含笑道:“此地附近可有大银铺?”
那小二忙热情的道:“有的,出门向东,不过一箭之地,便是‘万源号通商银铺’,分号遍布京城,信誉极好。”
胡万里摸出一小角碎银,道:“这茶桌留着,我去去便回。”
小二接了银子,忙躬身道:“客官放心。”
且不提胡万里二人去换银票,却说孙光辉乘轿匆匆赶到崇道桥附近,稍一打听,便寻到附近的吴家大院,递了名贴进去,不一时,便见一年约二十四五,容貌俊美,身形硕长,身着一身大红芙蓉锦道袍,头戴纯阳巾,足蹬一双紫sè罗汉鞋的士子快步而出,孙光辉乍见之下不由一怔,怎得穿的比妇人还要艳丽三分。
来人正是吴亦有,一见孙光辉,他便满脸笑容的一揖,热情的道:“华国兄,可想煞小弟了。”
孙光辉忙还了一揖,笑道:“数年不见,梦然越发的英气逼人。”
“让华国兄见笑了,京城风气如此,不过是入乡随俗罢了。”吴亦有爽快的笑道,说着便伸手礼让道:“华国兄里面请,咱们进屋叙旧。”
两人进了大门,一路穿廊过院,才在一跨院花厅落座,孙光辉看的暗暗咋舌,这吴家如今是越发的富有了,南京的房价可不便宜,听闻秦淮河两岸六百两银子也只能买一间小小的房子,这崇道桥附近虽然及不上秦淮河两岸,亦算是繁华地带,如此一栋几进深而且还带跨院的宅子得值多少银子?
一落座,吴亦有便笑道:“一别数年,华国兄已是金榜题名,小弟却仍是蹉跎岁月,连举人亦不得中,实是惭愧。”
“梦然天资聪慧,才华出众,登科不过是早晚事,何须心急。”孙光辉忙宽慰道。
“华国兄无须宽慰小弟。”吴亦有笑着摆了摆手,话题一转,道:“此番南下,可是赴任?”
“正是。”孙光辉点头道:“前往广东cháo州府五华县赴任。”
“恭喜华国兄。”吴亦有笑道:“小弟这就遣人去召集几位朋友,今rì为华国兄接风洗尘。”
孙光辉微微一笑,道:“同来的尚有两位同年,一位是浙江温州府平阳知县,一位是福建漳州府龙溪县知县。”
漳州府龙溪县知县?吴亦有听的一愣,不由脱口道:“龙溪知县不是年底才到任吗,就已经授缺了?”
第47章 南京(三)
听的这话,孙光辉不由一怔,鄂然问道:“梦然何以对龙溪知县的情形如此熟悉?”
吴亦有也意识到失态,忙掩饰道:“此任龙溪知县乃是一好友世叔,前次相聚才听他提及过此事。”说着他便接着问道:“尚未任满,朝廷何以就授缺了?”
孙光辉也不知道现任的龙溪知县是谁,亦未多想,当下就将胡万里授缺的情形说了一遍,而后才道:“梦然疏财仗义,善于交结,又久在京城,想来人脉必广,咱们同年三人赴任,yù在京城物sè幕宾亲随,梦然可有适宜人选举荐?”
听的这话,吴亦有微微一笑,道:“京城以幕宾亲随为职者不少,华国兄既有所须,小弟马上遣人细细探访,此乃小事,包在小弟身上。”
见他如此大包大揽,孙光辉不由微微一笑,道:“幕宾亲随,事关前程祸福,我那两位年兄甚为挑剔,梦然举荐可要谨慎。”
“华国兄放心。”吴亦有轻笑道:“此事关系重大,小弟岂有不知?”说着他便试探道:“华国兄与那两位年兄关系甚好?”
“非同一般。”孙光辉微微一笑,道:“咱们同在一部观政,志趣相投,xìng情相合,年纪相若。”
吴亦有听的心里一喜,当下便笑道:“既是华国兄好友,自当倾心交结。”说着他便起身道:“华国兄稍坐片刻,小弟去换身衣裳,再去为华国兄一行接风洗尘。”
孙光辉点了点头,道:“梦然请便。”
出了花厅,吴亦有并未去换衣服,而是脚步匆匆的赶往正院北房,进了正厅,见两丫鬟守在卧室门口,他眉头微皱了皱,脚下却是丝毫为缓直接走了进去,其父亲吴长水正歪在床上享受两个丫鬟的捶腿按臂,见他脚步匆忙的冲进来,忙翻身坐起,对两个丫鬟挥了挥手,待两个丫鬟退出,他才一脸肃然的沉声道:“有何急事?如此鲁莽,成何体统!”
吴亦有转头看了门口一眼,见两丫鬟已经识趣的退了出去,便轻声道:“父亲,下任龙溪知县已经授缺了。”
“什么?”吴长水登时就站起身来,盯着他追问道:“消息从何而来?”
“父亲还记的孩儿在淄川的那个同门孙光辉吗?”吴亦有缓声说道:“他今科高中进士,已授官广东cháo州府五华县,应是个知县,与他一同赴任的两个同年,其中一个叫胡万里的便是龙溪知县。”说着又将胡万里授职的情况以及要聘请幕宾亲随的事情说了一遍。
吴长水听完不由大为欣喜,略一沉吟,他便沉声道:“四郎,给他寻最好的师爷,要知根知底的,亲随倒无须安插太多,得力的有一两个便行。”
“孩儿明白。”吴亦有忙微微躬身道。
略一沉吟,吴长水便从柜子里取出一叠银票,道:“这个胡万里虽然年轻,但从其行事来看,胆识眼力皆远超常人,既然有这层关系和机会,你务须倾心结交他。”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不仅是为了月港走私,此子有胆有识,rì后不定会有一番作为,若能被其视为知己,不仅吴家受益菲浅,你亦可能终身受益。”
见父亲如此郑重其事,吴亦有忙肃然道:“孩儿一定尽心结交他。”
吴长水微微点了点头,瞅了他那身大红的衣裳一眼,道:“待客之道要注意细节,去换身与他们差不多的装束。”
“是,孩儿告退。”吴亦有说着便退了出去。
待的吴亦有退出,吴长水兴奋的在屋里踱了两圈,他之所以如此在意漳州龙溪,便是因为龙溪的月港,海上走私的海商没有不知道月港的,也没人不希望能在月港占的一席之地,因为海禁,月港实际已成为大明海外贸易的最大港口。
若能与龙溪知县胡万里拉好关系,打通月港走私,不仅海上的船队规模可以扩大一倍,利润更将翻上两番,月港的走私关键不在海上,关键是月港内河——九龙江的航运,这两年,九龙江的航运尽数被漳州当地人垄断,他们根本就插不进,只能眼睁睁的被他们盘剥,他是做梦都想打通九龙江的航运。
因为这个原因,他时刻关注着龙溪知县的继任情况,他心里很清楚,必须在新任知县上任之前拉好关系,一旦新知县就任,以谢和为首的当地人立时就会威逼利诱手段尽出以拉拢逼迫新知县就范。
至于漳州府的知府,他压根就没考虑过,四品官员,不是他能够轻易搭上线的,况且那老狐狸已经两任未挪窝了,根本就没给他们一丁点机会。
却说吴亦有换了一身玉sè生员襴衫随同孙光辉一路来到‘德敏斋’茶楼,上了二楼,四人见面,少不了一番客套寒暄,落座之后,吴亦有便微笑着道:“华国兄与小弟师出同门,二位既是华国兄同年,亦是在下之兄长,长青兄子襄兄,不会怪小弟高攀吧。”
杨献可当即便笑道:“梦然这话可就透出些生分了。”
见他落落大方,毫不拘束,而且一表人才,胡万里对他亦是颇有好感,当下亦微笑着道:“子襄这话甚是,待会儿非要梦然罚酒三杯。”
“当罚,当罚。”吴亦有轻笑道:“小弟已命人在武定桥旧院定了酒宴,为三位接风洗尘,届时自罚三杯如何?”
见其如此豪爽,胡万里不由轻赞了声,“梦然倒是xìng情中人。”
杨献可却轻问道:“素闻京城有花月chūn风十四楼,不知如今可还安在?”
“那已是过往尘烟了。”吴亦有微笑着道:“如今京都风月,当数旧院,南曲名姬,上厅行首尽在旧院,实乃秦淮风月之楚翘。”
花月chūn风十四楼已经不存在了?杨献可不由微觉失望,见其一脸憾sè,吴亦有微微笑道:“花月chūn风十四楼虽已不在,然如今十里秦淮,处处高楼,佳丽遍地,一到夜间,灯光桨影,满河飘香,一片旖旎,何憾之有?”
第48章 南京(四)
听的这话,孙光辉不由轻笑道:“梦然久居京城,尚如此盛赞,足见秦淮河夜景之美,今番倒要好好领略一番十里秦淮之风情。”
吴亦有点头道:“那是自然,岂有到了京城,不夜游秦淮的?今晚小弟就请三位兄长夜饮秦淮。”
听的这话,胡万里不由暗暗打量了吴亦有几眼,这人一身装束瞧着并非是富家子弟,却又是旧院接风,又是秦淮夜饮,这可不是十数两,数十两银子就能够应付得下来的,如此大方,他与孙光辉究竟是何关系?仅仅只是师出同门?又仰或是家中豪阔?
几人闲聊一阵,便听的河中有人呼唤吴亦有,循声望去,但见河中泊着一艘画舫,两名身着一红一绿的年轻士子正站立船头高呼,吴亦有探出窗外扬了扬手,回首便笑道:“这是专程来接咱们的。”
当下几人便起身出了茶楼,就近在一处河畔上了画舫,上船之后,吴亦有便为三人介绍道:“此乃小弟两名好友,沈连宜,字云枫,这位是王少聪,字西谷。”
当下几人便一阵寒暄,见两人云巾氅衣,大红大绿,而且衣服上有花有朵,不仅华丽,还隐有香气,胡万里不由微微一笑,入城大半rì,他可没少见士子,南京士子的装束比起běi jīng要艳丽的多,着大红者不少,似是时尚流行sè,但能讲究到熏香地步的,应非是一般贫寒士子了,由此可见,两人家境不俗。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这吴亦有家境亦定然不俗,他那一身玉sè襴衫,应是刻意换上以迎客的,念及此点,他对吴亦有倒是多了一分好感。
画舫在接了四人上船之后随即掉头逆水而回,六人随即进了船舱,进的舱来,胡万里才发现这画舫不仅外观华美,客舱内亦是十分幽雅,两边舱壁皆悬挂有字画,设有一方金漆的桌子,桌上放着备着茶壶和水果,两边窗户亦是jīng刻细雕,窗格雕镂颇细,使人心生柔腻之感,窗边皆挂着jīng美的窗帘,坐在舱中,画舫虽是逆流而上,但水流平稳,在舱内感觉却甚为平稳。
见胡万里留意画舫格局,吴亦有解说道:“此乃小画舫,适宜两三知交游览赏玩,尚有一种大画舫,可容纳二十余人,然论及jīng美细致,小画舫还略胜一筹。”
胡万里含笑点了点头,道:“南舟北马,不想秦淮画舫竟能jīng美如斯。”
当下几人一边闲侃一边观赏秦淮河两岸景sè,吴亦有不厌其烦一一详加讲解,不一时,画舫便在武定桥便靠了岸,六人皆是年少,吴亦有又是有意交结,几人很快便熟识起来,一路走,吴亦有一路介绍道:“旧院亦称曲中,原系官坊,前身乃是富乐院,原本在乾道桥附近,后失火被毁,复移至此处,对面便是江南贡院。”
听的这话,胡万里不仅莞尔,这还真是有意思,青楼jì院与江南贡院对门对户,这可不是鼓励诱惑士子们逛青楼?
说话间几人已是进了旧院,一进大门,胡万里便不由暗暗咋舌,这旧院还真是名符其实的一座大院子,而且规模还大的惊人,远非秦淮河边一般的青楼可媲美,几人在小厮的带领下一路穿行,但见院内花木萧疏,或楼或院鳞次栉比,皆是屋宇jīng洁。
难道这里面住的都是旧院的青楼女子?胡万里不由暗暗诧异,却也不好出相问,行了约盏茶时间,众人才进了一处较为偏僻的独院,院子并不大,却是满院苍翠,沿墙角一溜菊花正开的争奇斗艳,入的门来,却见厅堂甚阔。
在一众小厮丫鬟的侍候下,一众人也不排位,各自随意落座,吴亦有自然是坐在了胡万里与孙光辉之间,待的众小厮奉上香茶,他才含笑道:“今番为三位兄长接风洗尘,小弟特意请了曲中凤竹。”
曲中凤竹?胡万里三人自然不知,但猜想应该在旧院颇有名气,沈连宜、王少聪两人心里却是一惊,今儿吴亦有可是下足了血本,竟然将凤竹请动了,见胡万里三人毫无反应,他便轻笑道:“梦然兄今儿可谓是诚心到了,这凤竹乃曲中之翠羽明珠,仪容绝艳,矫矫如游龙,更是擅长鼓瑟吹箫,平素又修洁自好,等闲难得一见,今儿可算是沾光了。”
吴亦有微微一笑,道:“这凤竹名葛佘芳,字云和,年方十六,明艳不可方物,平素纵有千金,亦难求一见,今rì是托了三为兄长的福,听闻有三位新科进士,凤竹方允诺侍宴。”
胡万里心里不由大为诧异,这岂不是跟请明星吃饭做陪一样,纵然是打着他们三个新科进士的幌子,这价钱怕也是不菲,这吴亦有何以如此热忱?难到就因为与孙光辉数年不见?
孙光辉心里亦是纳闷不已,天下青楼都一样,这头牌皆是身价不菲,秦淮河风月天下闻名,这曲中又是秦淮风月楚翘,头牌是什么身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没个几百两银子怕是请不动的,这吴亦有为何如此破费招待?微一沉吟,他便道:“梦然何须如此破费?”
吴亦有微微笑道:“平rì里纵使愿意破费,亦难见佳人一面,今rì借着三位名头,得偿心愿,何来破费之说?”略微一顿,他才接着道:“曲中女子,但凡稍有名气,无不想着从良,自古才子爱佳人,佳人幕才子,凤竹今rì愿意侍宴,完全是冲着三位兄长新科进士的名头,能否俘获佳人芳心,成为入幕之宾,最终抱的美人归,就看三位兄长文采了。”
听的这话,杨献可不由大为振奋,轻笑道:“若论文采,华国与我皆不及长青,能否成就一段佳话,今儿可就完全看长青的了。”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京都自古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文采斐然之士子如过江之鲫,在下岂敢心生妄想?”
“长青这话,已然是起了争雄之心。”孙光辉笑着左右打量了一番,才道:“客已至,何以迟迟不见佳人出来?”
PS:有人在恶意抹黑本书的读者印象,喜欢本书的大大们,请点一点读者印象!写个小书而已,每次都有人捣蛋,真不知那些人是何居心?
第49章 南京(五)
“岂不闻千呼万唤始出来?”王少聪轻笑道:“华国兄勿急,略待片刻,佳人自会出来见客。”
对于秦淮名jì,胡万里心里自然亦是仰慕不已,秦淮四美,秦淮八艳,金陵十二衩,他可谓是如雷贯耳,不过那都是明末清初时代的了,这年头的秦淮佳丽,却不知有没有出名的,想到这里,他随口问道:“不知秦淮佳丽,有哪些名气出众之辈?”
“长青兄这话可算是问对人了。”吴亦有含笑道:“云枫乃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盟主,秦淮佳丽,他是了如指掌。”
“梦然这是夸我?”沈连宜佯瞪了他一眼,这才笑道:“秦淮佳丽,首推王宝奴,姿容瑰丽,气度洒然,正德十五年,因侍奉武宗皇帝而名扬秦淮,不过,如今却有年老sè衰之嫌,其次赵燕如,容sè殊丽,应对便捷,善缀小词,为人豪宕任侠,江南名士子趋之若鹜,又有苏五娘,儒雅恬静,善丹青,又有王小奕,慷慨超逸,巾帼不让须眉,常挟弓飞骑于城外,善翰墨,再有便是凤竹了。”
王少聪笑道:“尚漏了一人,曲中新秀,张小蛾,据闻sè极艳丽,缠足最小,却又极善舞,听闻年已十五,尚未梳拢,可惜无缘一见。”
胡万里知道梳拢便是开苞破瓜之意,听这话的意思,十五尚未梳拢,竟似很迟了,当下便道:“秦淮佳丽一般梳拢,何时最佳?”
吴亦有含笑道:“跟民间女子出阁无异,京都风月场中姑娘一般皆在十三岁便可以出面应客,不过,十三岁毕竟太嫩,叫做‘试花’,十四岁正当其时,叫做‘开花’,十五岁却已经有些过时,叫做‘摘花’。”说完,他不由瞥了胡万里一眼,暗暗琢磨着,这人是否对这尚未梳拢的张小蛾感兴趣?
几人说着话,一应小厮已是流水介的开始上酒布菜,见这情形,胡万里便知正主儿要登场了,果然,酒菜刚一布好,便听的楼梯响,一众丫鬟众星捧月一般拥着一位丽人袅袅的转了出来。
众人皆起身相迎,胡万里略微一看,这凤竹确是清新动人,不仅眉目如画,而且肌肤白腻,五官jīng致,如细心雕琢一般,然一身装扮却是极普通的上襦下裙,上襦白衣胜雪,下裙淡淡荷sè,唯一亮sè乃肩头一抹浅粉sè披巾。
整个人淡雅朴素,清新自然,无丝毫夭媚之态,又因身材高挑,杂处群女中显的分外夺目,真个是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见众人起身,葛佘芳盈盈蹲了个万福,轻声道:“奴家凤竹,见过几位公子。”
“凤竹无须多礼。”吴亦有微笑道。
葛佘芳轻瞟了众人一眼,微微笑道:“诸位公子请入座开席,奴家先弹奏一曲为诸位公子佐酒。”说着便轻移莲步在早已布置好的琴座上盘膝而坐,众人皆是惯在风月场中厮混的,见此情形,便径直入席落座。
吴亦有举杯道:“今rì为华国兄、子襄兄、长青兄接风洗尘,小弟先敬三位兄长一杯。”说完便一饮而尽,这一开头,登时便杯来盏往,桌上气氛随即热闹起来,待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瑟声便适时的响了起来,众人便都停杯投箸,静心倾听。
胡万里不通音律,也不知道她弹奏的是什么曲子,但觉瑟声悠扬婉转,柔和流畅,两个字,好听,一曲弹毕,众人纷纷喝彩,他亦跟着附和。
葛佘芳起身谢礼之后,便移步入席,吴亦有有意撮合,忙起身将椅子摆在胡万里身边,款款落座之后,早有丫鬟为其斟酒,她随后举杯道:“奴家感谢诸位公子盛情相邀,先敬诸位一杯。”说着便一口饮了杯中酒。
众人登时纷纷举杯,有葛佘芳的加入,桌上气氛立时便热烈起来,众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谈,大多都是文人轶事趣闻,胡万里对此知之甚少,自然是很少开口,不时附和一两句,又因担心桌上行那些个令他头痛的酒令,他不得不频频劝酒,一般南方士子酒量都不行,这劳什子芙蓉液酒,对他来说实是太淡,灌的他们酩酊大醉,就轻松多了。
这情形瞧在吴亦有眼里,他不由暗暗揣摩,难道这胡万里对凤竹不感兴趣?这可是花了足足四百两银子才请动的,难道就此打了水漂?这家伙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对于胡万里的情况,他一路上跟孙光辉套了些口风,好sè是肯定的,否则他也不会花大价钱请凤竹,联想到胡万里问梳拢的情况,他心里不由一动,这家伙难道真是对未梳拢的张小蛾感兴趣?
略想了想,他便找了个借口离席来到院子里,孙光辉急于找幕宾亲随,赶在年前赴任的心思他是知道的,今rì为他们接风洗尘,这理由很充足,明rì再如此盛情,难免让人生疑,况且他们明rì说不定会出城回龙江驿,毕竟他们在那里放出风声招揽幕宾亲随,没理由不见客。
必须抓住今晚的机会,让胡万里陷入秦淮风月的温柔乡中,这是最快也是最直接拉近与他关系的办法,这家伙是二甲进士出身,这个身份在风月场中是很吃香的,若再文采斐然的话,必然能让一众秦淮佳丽怦然心动,届时,做入幕之宾也罢,梳拢也罢,可就有机会送人情了,事后再花上一笔银子帮他将人赎出来,不怕他不领这天大的人情。
来到院子里,吴亦有便招来候在门口的仆从,吩咐道:“去找王四妈,跟她说,不拘什么法子将张小蛾请来,桌上三个新科进士,又有凤竹在场,辱没不了她,银子的事好说。”
“是,小的马上就去。”那仆从忙躬身道。
“等等。”吴亦有略一沉吟,便道:“张小蛾不是还没梳拢吗?告诉王四妈,今儿机会难得,正主儿不仅年轻俊朗,才华出众,文采斐然,而且不缺银子。”
“是。”那仆从应了一声,便一溜烟的去了。
第50章 南京(六)
胡万里频频劝酒,一桌人除了葛佘芳之外皆是暗暗叫苦,美人在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厮却不停劝酒,实是不解风情,大煞风景,杨献可、孙光辉两人自不会驳他的面子,皆是杯来酒干,沈连宜、王少聪心中尽自恼恨,但恪于他客人的身份亦不得不频频举杯,而且还得礼尚往来。
见这情形,葛佘芳自是芳心窃喜,历来劝酒,活跃酒桌气氛皆是她们的职责,如今有人带劳,她自是乐的逍遥看戏,待的三巡下来,她便举杯对胡万里道:“胡公子好酒量,奴家敬胡公子一杯。”说着便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她才盈盈笑道:“历来好酒者,皆能诗,胡公子量如江海,想来定是才高八斗。”
听的这话,胡万里不由好笑,这丫头片子竟然还嫌气氛不够热烈,竟还使用激将法来刺激他们,当下便微微笑道:“能诗者必好酒,然好酒者未必尽属能诗,正如多情者必好sè,而好sè者未必尽属多情矣。”
“此言甚妙。”孙光辉当即笑道:“能出此言,可见长青乃是多情郎。”
“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伤,多情可未必是好事。”胡万里顺口说道。
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伤,满桌人听的都是一愣,正暗自品味,葛佘芳已是追问道:“难道无情更比多情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胡万里微微摇头,道:“岂不闻,情到尽时转无情,无情更比多情累。”
听道这里,杨献可脱口道:“长青兄又有新诗了?”
新诗?胡万里不由一愣,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几句诗怕是还未面世,他可续不全这首诗,更不知道这几句是否是一首诗里面的,当下便摇了摇头道:“哪有什么新诗,不过是偶得两句而已。”
情到尽时转无情,无情更比多情累,葛佘芳低声念叨了两遍,才仰脸道:“情到尽时转无情也就罢了,这无情如何更比多情累?”
见这丫头一双眸子清明如水晶,直愣愣的盯着自己,胡万里心里不由一荡,不过这无情如何更比多情累,他却也未深究过,当下便故做深沉的道:“情到浓时情转薄,你小小年纪,可知情为何物?”
情到浓时情转薄!众人不仅又是一呆,“好句!”吴亦有此时快步走了进来,恰好听的这句,不由高声赞了一句,笑道:“仅此一句,便足见长青兄文采斐然。”待入席落座,见一桌人神情有异,他不由纳闷的道:“诸位都怎么了?”
“为情所伤。”王少聪悠悠的道。
为情所伤?吴亦有听的一愣,不由狐疑的看了葛佘芳一眼。
“可不干奴家之事。”葛佘芳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俏皮的白了胡万里一眼,道:“奴家年少无知,不识情滋味。”
沈连宜含笑道:“就几句话的功夫,长青兄接连说了,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伤,情到尽时转无情,无情更比多情累,临了又是一句,情到浓时情转薄......。”
听到这里,葛佘芳猛然醒悟过来,浅笑吟吟的娇声道:“情到浓时情转薄,总不会就此一句,下一句是什么?”
见她宜嗔宜喜,娇艳动人,胡万里微微一笑,道:“你何时能够体会到情到浓时情转薄的心境,我便再告诉你下一句。”
这话可是语带双关,葛佘芳虽然年轻,却是久在欢场厮混,如何听不出来,当下便嫣然笑道:“长青方才说奴家不知情为何物,如今却又要奴家去体会情到深处情转薄,岂非是有意败诸位兴致,诸位可想听下一句?”
见这情形,吴亦有心里不由一喜,看来不是没戏,正待出言撮合,不料孙光辉却是开口道:“长青这可不够厚道,不听的这下一句,咱们今晚可无法成眠。”
沈连宜、王少聪亦跟着附和,见成功挑起众人兴趣,葛佘芳不由掩嘴轻笑,胡万里扫了几人一眼,又瞥了笑的跟小狐狸一样的葛佘芳一眼,不由轻叹了一声,道:“此句有煞风景,咱们还是喝酒罢。”说着便举杯相邀众人。
孙光辉爽快的一口将酒干了,道:“如此佳句,岂会煞风景?”
“说的甚是。”沈连宜亦一口饮了杯中酒道:“长青兄快说,否则这酒喝在口中都不知是甚滋味了。”
葛佘芳亦豪爽的将酒饮了,一双妙目紧紧的盯着胡万里,见此情形,胡万里也一口将酒干了,放下酒盅,沉声道:“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好诗!”一声婉转清脆,充满着欢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着话声,一名少女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众人不觉眼前一亮,这女子一身白sè长裙,面容白腻娇美,宛如天然雕琢,既带有几分小女孩的稚气纯真又不失少女的芬芳烂漫,整个人寒淡清雅,气度绝俗,在一众丫鬟的衬映下仿如仙女下尘。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葛佘芳已是盈盈起身道:“小娥妹妹来了。”
这是张小娥?果然是清丽绝俗!众人忙起身相迎,心里却是纳闷,这张小娥如何也来了?联想到方才吴亦有离席,登时都清楚定然是他请来的,这一来,孙光辉不由大为狐疑的瞥了吴亦有一眼,暗忖今儿这事古怪。
胡万里瞥了一眼孙光辉,又瞅了吴亦有一眼,隐隐感到这张小娥的到来,可能是吴亦有为了笼络他而刻意请来的,难道这吴亦有闻悉自个与张璁的关系,有事相求?这就怪了,他一个生员能有何事?
张小娥环视了几人一眼,盈盈蹲了个万福,微微笑着道:“奴家见过诸位公子,见过凤竹姐姐。”
吴亦有还了一礼,笑道:“宿闻小娥清名,平素惜缘一见,今rì借着三位兄长名头,冒昧相请,真是见面更胜闻名,快请入席,这下令人另换一席。”
“公子谬赞,奴家愧不敢当,换席就不必了。”张小娥微笑着道,边说边轻移莲步,宛如随风而行,待的入席,她便娇笑道:“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是哪位公子佳作?得闻此佳句,实不胜荣幸,奴家先敬他一杯。”
第51章 南京(七)
见她清丽可人,笑如chūn花绽放,胡万里微笑着举杯道:“能得小娥如此青睐,在下亦倍感荣焉。”说着便一口饮了杯中酒。
张小娥亦举杯干了,而后放下酒杯笑道:“今rì得以幸会诸位公子,自当献舞一曲以助兴。”说着,她便看向葛佘芳,道:“可能委屈凤竹姐姐为小妹伴奏一曲?”
这死妮子,一来就先声夺人占尽了风头,葛佘芳心里腹诽,却是满脸笑容的道:“妹妹舞技乃曲中一绝,能为妹妹伴奏,实乃姐姐之荣幸。”
“谢谢凤竹姐。”张小娥甜甜一笑,对着众人福了一福,道:“诸位公子稍候,容奴家略做准备。”说着便转进了内间。
杨献可望了她的背影一眼,颇为疑惑的道:“张小娥如此绝sè,何以年过十五仍未梳拢,旧院难道不用赚钱?”
谁也未料到他竟然问的如此直接,不由皆是微微一怔,见这情形,葛佘芳微微笑道:“小娥舞技无双,乃金陵一绝,自去年崭露头角,便名声rì显,等闲难得一见,妈妈怜其才,不忍强行逼迫,而太她本人亦心比天高,一心要寻一才子。”说着,她便有意无意的瞥了吴亦有一眼。
吴亦有赶紧的转移了话题,道:“长青兄既有如此多佳句,想来应有不少诗词,何不拿出来让我等赏鉴一番。”
一听这话,胡万里不由微微笑道:“实是惭愧,在下于诗词一道并无深研,偶有所得,随手记下便罢,因此,并无甚诗词。”说着,他便看了孙光辉、杨献可二人一眼。
没有诗词?众人不觉微微一愣,能做出此等佳句,竟无诗词,谁人肯信?杨献可、孙光辉二人却是知道他说的乃是实情,当下杨献可便笑着为他解围道:“长青虽屡有佳句,却无心诗词,实乃一大憾事,来,咱们喝酒。”
见杨献可亦如此说,众人不由将信将疑,吴亦有当下便笑道:“长青兄如此文采,若有诗词出,必然千古诵传,实是令人期待啊。”
“梦然谬赞。”胡万里忙举杯相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葛佘芳浅酌了一口,不由暗自心动,方才这胡万里所吟的诗句,句句堪称经典,足见其文采非凡,若能得他赋诗一首,必然名动金陵,她凤竹之名亦将因此而盖压群芳,身价倍增,一众姐妹倾力结交士子,可不就是为了博取艳名?
就在这时,张小娥已是翩然而出,众人一见,不暗赞了一声,但见其一身火红,敞领宽袖,下着紧腰宽裤,尽显其窈窕身段,可惜难见其三寸金莲,见此情形,葛佘芳便离席就座。
不一时,铮铮淙淙的瑟声便响了起来,张小娥随即翻袖起舞,但见长袖绶带,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婀娜,一众人等皆是目眩神迷,飘飘yù仙,胡万里只深刻的感受到一个字,柔!这张小娥舞起来,但觉浑身柔软,仿若无骨。
待曲终舞收,众人半晌才暴出一片喝彩声来,张小蛾,葛佘芳两人谢过之后,皆转入内间,孙光辉举杯道:“舞乃一绝,瑟亦一绝,秦淮风月,果是甲于天下,今番可算是大开眼界,来,借花献佛敬梦然一杯,感谢如此盛情款待。”
听的这话,胡万里、杨献可皆是举杯相敬,吴亦有三人连忙举杯相迎,一口将酒干了,吴亦有才轻笑道:“华国兄此言差矣,秦淮风月,非是有钱便能领略,云枫,西谷,这话可是如实?”
沈连宜放下酒杯,微微笑道:“在下不曾领略过京师风月,秦淮风月确实如此,一般女子,但有银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然秦淮名jì交往之人皆是京都权贵,江南名士,寻常富贾,yù谋一面,非得花大价钱买通老鸨,今rì能一席邀得两位前来,实是托三位兄长之进士名头。”
吴亦有微微一笑,接着道:“长青兄文采出众,明rì再来,下贴即可,rì后咱们要饱览秦淮名jì之风采,可要仰仗长青兄了。”
“还有这等好处?”胡万里不由微微一笑。
王少聪点头笑道:“秦淮女子,但求两样,一为艳名,二为从良。她们之所以乐于结交名士,无非便是为了名气,有了名气,登时身价百倍,银子自然滚滚而来,京都最不缺的便是有钱人。”
胡万里不由微微点了点头,名利名利,有名就有利,自古皆然,说话间,张小蛾,葛佘芳两人已是换了一身淡雅的衣裳缓步而出,吴亦有看了看外面,起身道:“已是华灯初上,咱们去秦淮夜饮如何,顺带领略一番秦淮美景。”
秦淮夜饮亦是风雅之事,众人自无意见,当下一众人便起身出了院子,胡万里虽然酒喝的不少,但那酒太淡,他根本就无醉意,出了门,他便有意的落在后面,果然,吴亦有也有意的落在后面,陪着他。
见前面几人陪着二女谈笑正欢,胡万里便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梦然今rì如此盛情,可是有事?”
吴亦有微微一愣,才道:“长青兄何出此言?”
胡万里侧首看了他一眼,才道:“梦然可是不如华国兄爽快,说吧,否则,宾主难以尽欢,华国兄亦是疑虑重重。”
宾主难以尽欢?这是摆明了威胁,吴亦有万未料到胡万里会如此直接,登时便大为头痛,此时若说出相求之事,未免交情太浅,易遭拒绝,但若不说,两人明显已经起疑,他不由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便不应再请张小娥了,实未料到两人如此敏感,这事有些个弄巧成拙了。
见吴亦有沉吟不语,胡万里心下已是明了,这小子确实是有事相求自己,不过,他实是想不通,他会有何事相求自己?此事若不问明白,他实是无心夜游秦淮河。
略一沉吟,吴亦有便做出了决断,胡万里既已见疑,再遮掩就只可能坏事,不若痛快的说出来,万一不行,还可让孙光辉从中斡旋,当下他便轻声道:“长青兄可听闻龙溪月港之名?”
第52章 南京(八)
龙溪月港?胡万里不由微皱了皱眉头,前世今生他都是内陆人,从未去过福建,自然不会知晓什么月港,但龙溪临海他是知道的,大明实行海禁他也是知道的,这吴家居住在南京,吴亦有口中的月港自然不会是什么内河港口,当下他便沉声道:“贵府是海商?”
天sè已黑,虽然有纱灯照映,却仍是影影绰绰,吴亦有看了看周围,又瞥了前面几人一眼,将脚步放的更慢,大明禁海,这海商可不是什么光彩的身份,他不得不小心一点,当下便道:“长青兄,此地非是谈话之地,不如到画舫上再谈如何?”
胡万里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吭声,心里却已是断定了吴家海商的身份,若不是海商,根本无须如此遮掩,见他点头,吴亦有便道:“长青兄慢行一步,小弟前去安排一下。”说着便快步赶上前去。
不一时,众人便在武定桥畔码头上了一艘大画舫,而吴亦有、胡万里两人随后则上了一艘小画舫,尾随其后。
待画舫行至河中,吴亦有才含笑道:“不知长青兄对于海贸是何看法?”
胡万里瞥了一眼舱门,却未吭声,吴亦有不由微微一笑,道:“船夫是小弟的仆从。”口中说着,他仍是起身将舱门关了。
胡万里这才开口道:“梦然家里既是海商,应该更清楚海贸的利弊,不知你们海商对海贸是何看法?”
见他不答反问,反客为主,吴亦有暗忖这家伙不好打交道,略一沉吟,他才道:“海贸实是利大于弊,不论与东洋、南洋、西洋互贸,利润皆在一倍,不仅能互通有无,亦能改善民生困苦.......。”
胡万里当即便抬手打断道:“利润仅只一倍?该是三、四倍之暴利吧?梦然若是处处虚言,咱们便无须再谈。”
听的这话,吴亦有不由一愣,他何以对海贸利润如此清楚?当下便苦笑着道:“长青兄,小弟非是虚言,海贸利润是高,但在月港出货进货却被肆意压价盘剥,大头皆被当地海商吞了。”
听的这话,胡万里心头一惊,月港竟是个走私的港口?微微沉吟,他便道:“龙溪月港如今是什么情形?”
吴亦有当下便谨慎的道:“由于实行海禁,月港如今已是大明沿海最大的对外贸易港口,不过,当地海商众多,以谢和为首的船队不仅海船数量多,而且把持着九龙江内河航运,外地海商实难立足。”
最大的对外贸易港口?胡万里不由暗暗欣喜,真要如此,这龙溪知县可就是个天大的肥缺,不消说,吴家之所以如此巴结自个,自然是希望通过自己在月港占的一席之地,这事可不能贸然应诺,须的到任之后,了解下实际情况才能定下来。
微微沉吟,他才问道:“月港走私,始于何时?再则,大明沿海港口众多,何以一众海商独独青睐月港?”
吴亦有呷了口茶,才缓缓说道:“一直以来,朝廷皆实行海禁,海外贸易皆是‘朝贡贸易’,即海外诸夷皆以‘朝贡’的形势来大明贸易,朝廷设市舶司以管理,唯有贡船方能互市,非入贡之船即不许其互市,海商乃王法之所不容。
自弘治朝(1488)开始,由于朝贡船只减少,海禁一度有所松动,广东、江浙沿海私通海外船舶者亦因此而兴盛起来,其间海禁之风时松时紧,却并未禁绝。
然到了正德末年,嘉靖初年,弗朗机人却在广东肆意横行,屡起争端,扰乱地方,引起朝廷恐惧,正所谓祸不单行,宁波又发生rì使争贡之役,祸及浙江,朝廷在派兵镇压之后,再次厉行海禁,封锁沿海各港口,销毁出海船只,断绝海上交通。严厉禁止非朝贡船只入口贸易,且迁怒南洋,将安南、满刺加诸番船只尽行阻绝,广东、江浙等地海贸就此萧条。
朝廷厉行海禁,海上众多的海船海商自不甘就此断绝生路,月港地理位置好,距九龙江出海处近,更重要的是当地并未驻扎水师,巡海道亦是经年不至,因此月港便一跃成为私人海上贸易的最大港口。至于月港走私,据悉早在永乐年间便已悄然盛行,不过之前的规模太小,不为人知罢了。”
rì使争贡之役乃是嘉靖二年,如此说来,月港大规模走私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胡万里呷了口茶,却是猛然想到,月港走私既然规模如此大,这就说明海商的规模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程度,这年头,做什么生意能及得上海外贸易?
想到这里,他不仅一阵心热,朝廷越是厉行海禁,海上贸易的利润亦就越高,这是无容置疑的,况且,如今正是美洲发现白银的时候,而白银在大明亦正逐步成为法定货币,可以说,这个时代,最好的生意,最赚钱的生意就是海贸。
他如今身为龙溪知县,月港又是大明最大的走私港口,正可谓是天赐良机,岂能不插手海贸?
见胡万里半晌不语,吴亦有心里不由大为忐忑,他实则已经将所求之事说的清清楚楚,胡万里却默然以对,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就在他心上心下之时,胡万里缓缓开口问道“|你家船队有多少艘船?”
微一沉吟,吴亦有便沉声道:“六条千料以上的三桅大船,”
才六条船,胡万里不由微觉失望,略一沉吟,他才道:“南京不止你一家海商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嫌规模太小?还是探听底细?吴亦有jǐng惕的看了他一眼,才道:“南京的海商绝不会只有我们吴家,但海商毕竟见不得光,彼此之间清楚底细的着实不多。”
见他说话遮遮掩掩,胡万里颇觉不快,但想到他身份,有可能是知道的不多,亦做不了主,稍一沉吟,他才道:“船队事宜你家谁做主?”
“乃是家父。”吴亦有谨慎的道。
胡万里点了点头,道:“明rì晚间,约令尊谈谈。”
第53章 南京(九)
听的这话,吴亦有不由大喜,胡万里既是肯见他父亲,就说明他愿意伸手,他忙拱手一揖,道:“长青兄大义,小弟先行谢过,明晚必定安排妥当。”
“无须客气。”胡万里含笑摆了摆手。
正事已了,吴亦有顿觉一身轻松,当下便微微笑道:“凤竹、小娥对长青兄皆有仰慕之意,不知长青兄更属意谁?凤竹早已破身,晚上便可侍寝,小娥尚是处子之身,要想梳拢,怕是还须费番功夫。”
想到二女清秀可人,胡万里不由微微笑了笑,至于侍寝,还是算了,凤竹虽说是名jì,但与之有染的不在少数,这年头可没什么套套,又无抗生素、特效药,若是沾上花柳病,可就有得麻烦了。
至于小娥,说不想那是假的,想到她那柔若无骨的样子,他就心里发热,不过,以她的名气,要梳拢怕是价格不菲,而且要想梳拢她,怕是得费些时间和气力,眼下他既不想承吴家太多的人情,也没时间和jīng力去哄。
微一沉吟,他才笑道:“罢了,留些念想吧。”
留些念想,什么意思?吴亦有稍一琢磨,便料到他是喜欢小娥,当下便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小娥舞技出众,有心为她梳拢者不在少数,长青兄若是谦让,再见面时,可就非是完壁了。”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时rì苦短,怕是难以撷取佳人芳心,乘着尚未动情,及早撒手才是上策。”
吴亦有却是一心要撮合,当下便笑道:“一见钟情者比比皆是,以长青兄风流倜傥,文采飞扬,何须多费时rì?”说着,他便起身开了舱门,吩咐道:“靠上去。”
胡万里亦起身推开了窗子,一阵凉凉的河风登时便扑面而来,但见秦淮河两岸,家家户户皆悬挂着彩灯,河上往来的画舫上亦皆挂着或多或少的灯笼,灯光倒影在水中,河水在流,画舫在动,满河的灯影亦仿佛在缓缓流淌。
瞧此美景,胡万里不暗赞了一声,难怪南京人都说秦淮夜景是一绝,果是传言无虚,且不说携美同游,便是独自沿河漫步,亦是难得的享受。
他们的小画舫很快就追上了大画舫,吴亦有笑着嘱咐道:“长青兄且在船上候着,小弟去请佳人移步。”
胡万里知他定是要叫张小娥单独过来,为他二人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这可不妥,毕竟孙光辉、杨献可在画舫上,如此做的话,二人心中定然不快,这可不值当,当下他便笑道:“独乐乐,何如众乐乐,人多才热闹。”
吴亦有颇为惊讶的道:“长青兄不愿意独处?”
“缘份自有天注定,如若有缘,何处皆一样。”胡万里说着已是出了船舱,见跳板已经搭好了,便笑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长青兄这也太洒脱了。”吴亦有呵呵一笑,便率先过了跳板,一进船舱,胡万里便不由微微楞了愣,但见舱内红男绿女嬉笑一堂,竟是七女四男在行酒猜枚,原来吴亦有一人安排了一个,他不由暗自后悔,早知如此,便该留在小画舫了。
一众人行酒猜枚正不亦乐乎,乍见两人进来,不由都停了下来,一个绿装少女立刻就迎了上来,娇声道:“四郎何处去了,累的奴家好等。”
胡万里不由一笑,看来这是吴亦有的相好,令他意外的是张小娥亦放下酒盅迎了上来,娇笑道:“还以为您不来了呢,既是迟到,先罚酒三杯。”
“灌醉了,可就没人陪你猜枚了。”胡万里微微笑着,很是自然的去牵她的手,不想张小娥一个转身径自又回到了桌前,这小妮子,倒是会钩人,他缩回手摸了下鼻子,才缓步走到桌前,却是先看了孙光辉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见他满面含笑点头,孙光辉亦是放下心来,当下便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小娥既已发话,罚酒三杯,那便一杯也不能少,来,罚酒,今晚不醉不归。”
一桌子人登时就跟着起哄,葛佘芳亦是浅笑吟吟的起身用手帕托了一杯酒送了过来,胡万里接过酒杯,看见上面残留的一抹浅红,当下便在鼻端轻嗅了一下,这才一口饮了,见葛佘芳如此,张小蛾亦不甘示弱,亦奉了自己的酒杯递了上来,胡万里一笑,接过来就着唇印处一口饮下。
见这情形,杨献可轻笑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长青今儿怕是饮糟亦醉了。”
“如此良宵,岂能饮糟?。”吴亦有楼着相好凑了过来,笑道:“我已叫人送一桌船宴上来,咱们再整席开宴,酒是宫廷御用满殿香、兰花饮,今rì定要尽兴一乐。”
一听这话,众人不由轰然叫好,孙光辉却是暗自诧异,这小子今rì可谓是一掷千金,而且如此好兴致,他到底求胡万里办的什么事情?看胡万里的样子却并无为难之意,这可就奇了怪了。
画舫在秦淮河由上到下,又下到上,也不知往返了几回,胡万里今晚因为确定了赚钱的目标,心里高兴,又被张小蛾,葛佘芳一左一右殷勤劝酒,喝的又是后劲十足的满殿香,终是醉眼迷离,酒意熏然。
见此情形,葛佘芳不由心中一动,这胡万里能够随口念出如此多佳句,难道就没有一首完整的诗词?当下便试探着道:“如此良辰美景,长青何不赋诗一首赠与奴家以为留念。”
“十年修的同船度。”胡万里醉态可掬的道:“今rì也算是有缘,我便赠与你一首。”说着便张口吟哦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好大的口气,孙光辉、吴亦有几人并未喝醉,听的这两句,心里都是一愣,这也太狂妄了一点,葛佘芳却一双妙目紧紧的盯着他,生怕又是只有两句,却见的胡万里打了酒嗝,便接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sāo数百年。”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sāo数百年!
“好!”孙光辉激动地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兴奋的道:“早知长青定能做出好诗,不意竟是如此大气!”
第54章 南京(十)
葛佘芳一双美目亦是一瞬不瞬的望着胡万里,心中惊喜不已,她虽不擅于诗词,但诗词的好坏却是一听就清楚,此诗如此大气豪迈,一旦传出,必然名动金陵,想不到随意试探,竟能有如此意外之收获,可谓得来毫不费功夫,如何不让她喜出望外。
一见这情形,张小蛾却是急了,她今番出面侍宴,处处争欢,百般逢迎,为的便是得到胡万里的青睐,如此年轻俊朗,文采斐然的新科进士实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人选,如今却被葛佘芳拔了头筹,竟然将如此好诗赠给了葛佘芳,她心里登时又嫉又妒,百般不是滋味。
秦淮名jì的名气从何而来?除了自身的花容月貌,才艺双绝之外,最主要是靠名士的推捧,她虽然舞技冠绝金陵,但捧场者却多是京都王公贵族和官场中人,缺乏知名的名士推捧,这亦是她名气不如其她几位的主要原因。
这胡万里虽然年轻,名声不显,但此诗一出,必然会名声鹊起,况且以此诗相赠,这凤竹的名气必然随着此诗的传扬而大增,此即所谓的名以诗传,必然会成为秦淮河的一段佳话,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却不料竟然如此轻易的错失了。
眼见众人纷纷称颂赞赏,满心不甘的她便主动握住胡万里的手轻轻的摇晃着道:“长青可不许偏心,奴家也要一首,奴家也要长青赠诗一首。”
见这情形,众人不由莞尔,此诗堪称传世之作,如此好诗可不是说做就能做出来的,天下士子数以万计,能有诗词传世的可谓是凤毛麟角,胡万里纵然才华横溢,亦无可能在顷刻间再做出一首传世之作。
然而,令众人万分意外的是,胡万里竟然毫不犹豫的说道:“既然赠与了凤竹一诗,岂能委屈小娥。”
听的这话,张小娥不由大为惊喜,当下便急声道:“长青不是诓奴家?”
“岂会诓骗小娥。”胡万里一脸醉笑的说道:“不过,要先亲我。”说着,他醉眼迷离的看了张小娥jīng雕玉琢的脸庞一眼,接着道:“这诗只赠给我的爱人,不亲不给。”
一听这话,众人登时起哄起来,“亲他!亲他!”
张小娥一张脸登时就羞的通红,想走,又舍不得,当众亲他,她实是拉不下脸面,这要传出去,却是有碍她的名声,心中登时千转百结,愣在当场。
见她犹豫不决,yù迎还羞,孙光辉不由笑道:“从未见长青如此醉态,此次一醉,下次再想灌醉他,可是千难万难,这机会可谓是稍纵即逝,在下实是好奇,长青写给爱人的诗,该是何等惊艳。”
听的这话,张小娥心思也活络起来,即便这首诗稍有不如,就凭他前面那首诗,这家伙rì后亦会名声大振,亲又何妨?况且,他写给爱人的诗,想来也不至于差到何处去,想到这里,她登时心一横,豁了出去,也不顾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移身近前,轻轻的在他脸颊印下一个淡淡的唇印。
“好!”众人登时轰然叫好。
胡万里笑着站起身来,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最后停留在张小娥脸上,笑吟吟的道:“美人情重,自不能辜负,不过,先说好,一句一吻。”
听的这话,众人一个个心里都在暗笑,张小娥一张俏脸已是红的发烫,羞的抬不起头了,正自心里暗骂,却就听的胡万里长叹了一声,缓缓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众人原本还笑着,听的这一句,整个画舫里登时就寂静一片,人生若只如初见,短短七个字,不仅立意新奇,而且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和无奈,却又给人无尽的遐想,仅此一句,所有人都意识到,这绝对又是一首难得一见的好诗。
胡万里也没理会众人,接着便吟道:“何来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rì愿。”
听的胡万里吟完,一众人都不由呆呆的望着他,此诗引用班婕妤为汉成帝,唐明皇与杨玉环的两个典故,一个是被黜入冷宫,心生怨恨,一个却是生离死别,决绝之别,也不生怨,道尽了情为何物,说不尽的无奈和伤感。
联想到他之前的说的,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情到尽时转无情,无情更比多情累,众人皆是唏嘘不已,孙光辉自斟自饮了一杯,才长叹道:“长青大才,诗风既能豪迈大气,又能新清婉约,问世间,情为何物?只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十香阁’乃秦淮河畔倚河而建的一栋面阔四间的三层高楼,它不是青楼,而是秦淮河有名的河房,前院临街,后面临河,推开窗,便能欣赏十里秦淮之美景。
三楼中间最大的卧房里,胡万里睁开眼睛,睡眼惺忪的望了一眼窗外隐隐透入的阳光,心里不由大为疑惑自己身处何处?正自努力回想,耳边却传来一声轻语,“长青醒了?”
转过头来,便正对着一张如花似玉、浅笑吟吟的脸庞,胡万里不由一惊,讶然道:“凤竹?”
“长青不记得昨rì情形了?”葛佘芳脸sè微红的道:“昨晚一夜摧残,毫不怜惜奴家,您都忘了?”说着她便凑上前轻吻了一下他脸颊。
一夜摧残?胡万里心里不由一紧,随即他便释然,做都做了,怕也没用,葛佘芳哪里知道他心里所想,当下便依偎过来,轻笑道:“长青真是大才,昨晚连吟两首,皆是传世之作,此时,这金陵城中怕是早已传遍长青的大名。”
听的这一说,胡万里才隐隐记起了昨晚在画舫上的情形,当下便问道:“作了两首?”
“恩。”葛佘芳轻声道:“赠给奴家一首,赠给小娥一首,奴家何幸,能得长青如此青睐。”说着,她一只柔荑便伸了过来,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胸膛。
第55章 师爷
听的这话,胡万里轻轻将她揽在怀里,两首诗也就罢了,酒后可千万别说出什么其他怪异的言行,或者是唱一首现代歌曲之类的,那才叫后患无穷,昨晚在画舫的人可不少,略一沉吟,他便柔声道:“除了两首诗,还有无其他放荡言行?”
“长青是谦谦君子,纵是放荡,亦是有限。”葛佘芳轻笑道,随后她又善解人意的道:“小娥昨晚闹着要陪您的,但曲中妈妈安排的小厮和丫鬟却是坚决不让,她在曲中颇有名气,即便要梳拢,亦不能草率,长青勿要见怪。”
听的话,胡万里总算是放下心来,看来昨晚并未失言,亦无怪异举动,以后喝酒可千万得小心了,想不到那满殿香后劲竟如此之大,rì后不明底细的酒坚决不喝,至于为小娥梳拢,他亦清楚,没数百两银子是不成的,难得的是葛佘芳会如此为她解释。
见他默然不语,葛佘芳接着又道:“长青昨晚赠给小娥的那首诗可真叫好,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可谓是勘透了情为何物,秦淮佳丽,金陵士子定然会争相传颂。”
争相传颂?胡万里豁然一惊,一翻身便坐了起来,见这情形,葛佘芳不解的道:“可有不妥?”
胡万里苦笑道:“自然不妥,官员饮酒狎jì,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取。我如今可是官身。”
听的这话,葛佘芳不由轻笑道:“正德十五年,武宗皇帝巡幸南京,尚且狎jì饮酒,观歌赏舞,欢宴达旦,秦淮之兴盛,实得益于武宗皇帝之表率,如今官场,谁将狎jì饮酒当回事?”
胡万里一时间也跟她解说不清,只急忙起身,一般官员狎jì饮酒那自然无事,可他就不同了,他是张璁的得意门生,张璁方才将首辅杨一清拉下台,背后不知道多少人怀恨在心,如此大好的送上门的弹劾攻讦机会,他们岂会放过?南京这帮子官员一天到晚可都是闲的蛋痛的。
匆匆穿好衣服,他弯腰在葛佘芳脸上亲了一下,才道:“快起身罢,去看看小娥起身没有,让她勿将诗词外传。”
见他脸上毫无笑容,葛佘芳心里一沉,仰头问道:“真有如此棘手?”
“有点麻烦。”胡万里微微点了点头。
葛佘芳当即便摇了摇头,道:“不用去小娥那里了,曲中特有一套宣杨手段,但凡有好诗佳词,一早就有人广为传颂,长青大作,如今应已传遍金陵。”
难怪曲中名jì多,胡万里不由暗自腹诽,略一沉吟,他才问道:“不会将你侍寝的事情也大肆宣扬吧?”
葛佘芳俏脸一红,轻声道:“那倒不会。”
“那就好。”胡万里微微颌首道:“记住,对谁也甭说昨晚上在此留宿。”说着便开门走了出去,出门看了院中倒影一眼,估摸着已近午时,他不由微微摇了摇头,真是一觉好睡,下的楼来,便撞见孙光辉亦正在洗漱。
一见他下楼,孙光辉便笑道:“好个长青,如此好诗,瞒的我们好苦。”
胡万里勉强笑了笑,道:“不是华国叫我写两首好诗来盖压江南士子的?”
见他笑的勉强,孙光辉话头一转,道:“怎的,昨晚睡的不好?还是惦挂着小娥?”
“那两首诗怕是要无端惹出麻烦来。”胡万里说着便低头洗漱。
听的这话,孙光辉心里不由一跳,疑惑的道:“如此好诗,又无犯忌,何来麻烦?”
“官员狎jì。”胡万里含混的说了一句。
孙光辉不由一愣,官员狎jì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如今谁还将这事放在心上?京师官员尚且狎jì成风,何况是在南京城?但他深知胡万里见事极准,既出此言,不会无因,琢磨了半晌,他才意识到可能跟张璁有关。
胡万里此时已经洗漱完毕,正待细说,却见吴亦有带着一个年约四十,长须清瘦,一身皂sè长衫的文士走了进来,见的二人在院中,便上前微笑着一揖,道:“华国兄、长青兄。”
待两人回了礼,他便侧身一让,接着介绍道:“这位乃是薛良辅,字佐卿,松江人,熟知刑名钱粮......。”他一边介绍,薛良辅则暗暗打量着胡万里,这年轻人眉毛浓密漆黑,一双黑瞋瞋的瞳仁似是深不见底,鼻梁高挺,嘴唇线条分明,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不由暗自诧异,这人如此年轻,究竟是如何做出那两首令人拍案叫绝的佳作来的?
听的吴亦有介绍完,他拱手一揖,道:“华国兄、长青兄年少及第,实是令人羡慕。”
两人忙回了一礼,孙光辉含笑道:“佐卿兄见笑,不过是侥幸罢了。”
胡万里微微打量了他两眼,此人长须白面,有些清瘦,显的脸有些长,浓眉下一对三角眼,给人一种狠辣的感觉,然气度雍容,又隐隐带着一股子傲气,他不由暗忖,这只怕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狠师爷,当下便微微笑道:“八股制艺,空洞无物,不过是敲门砖罢了,文章憎命,佐卿兄才是真才实学,”
听的这话,薛良辅微觉讶然,当下便含笑道:“八股滥觞,实是糟尽人才,为害甚烈,难为长青年纪轻轻便有此见识。”
“佐卿兄偏颇了。”胡万里微微一笑道:“八股也并非是百无一是,至少为天下寒门士子打开了晋身之阶,倡导了读书风气,给予所有人公平竞争的机会,这都是值得肯定的,千百年来不知变通,才是最大的弊端。”
薛良辅本是屡考不中,愤而转幕宾之职,对八股可谓是深恶痛绝,听的这一说,不由微微一愣,随后才拱手一揖,道:“后生可畏。”起身,他才接着道:“长青文采飞扬,昨rì两首佳作今已传遍京都,名以文传,长青亦必将名声鹊起,实是可喜可贺,不过,长青可知大难已经临头?”
听的这话,胡万里随即收敛了笑容,对吴亦有一揖,正容道:“能得此幕友,实乃一大幸事,在下先行谢过梦然。”说完,他又对薛良辅一揖,道:“先生既能预见大难临头,还望不吝指教。”
第56章 科举革新
大难临头?吴亦有狐疑的看了三人一眼,不由有些莫名其妙,这好端端的何来大难?薛良辅又是如何得知的?他对胡万里的了解,还是自个今早上才告知他的,他心里不由一阵郁闷,自个与他们的差距难道如此之大?
薛良辅之所以一见面便出语惊人,指出胡万里大难临头,实是yù以此来获得胡万里的尊重和重视,此亦是幕宾惯用手段,对于胡万里这个东翁,他是很满意的,年轻的新科进士一般皆不熟悉地方政务,必须处处倚重幕宾,再则,吴家又承诺每月另行补贴白银十两,这个幕宾做的可就相当滋润了。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听的大难临头,胡万里反应竟如此从容,而且直接就改口以先生相称,由此可见其早已料到难从何来,这让他颇有些郁闷,也意识到这个东翁怕是不好相处,正所谓主强则客弱,东翁太聪明,对幕宾而言,绝非是好事,不仅累,而且不讨好,当下他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
见他沉吟不决,孙光辉微笑着道:“二位请,请屋内奉茶。”说着便伸手礼让。
胡万里却对吴亦有说道:“此处不能再住,还劳烦梦然赶紧另寻一处地方,咱们随后就来。”
这地方可是秦淮河最好的河房,如何不能再住?吴亦有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多问,当下便道:“既是如此,小弟这就去安排。”说着便对三人微微一揖,转身而出。
待其离开,三人方谦让着进屋落座,待奉上香茶之后,薛良辅才含笑道:“长青兄少年老成,处事谨慎,既知祸从何来,想必早有应对之策。”
听他仍以长青相称,胡万里也丝毫不以为意,微微笑了笑,道:“先生这是诚心考较学生了,既是如此,学生就献绌了。”略微一顿,他便接着道:“此事,学生琢磨着,唯有恶人先告状,才可从容化解。”
恶人先告状?孙光辉听的一愣,这法子新鲜,这状如何告?他心里猛的一亮,兴奋的道:“长青可是yù先上书弹劾南京官员狎jì成风?”
胡万里微微一笑,看向薛良辅,含笑道:“先生以为如何?”
薛良辅呷了口茶,才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朝廷自有法度,两位既非御史,又非巡按,如何上书弹劾南京官员狎jì成风?”
听的这一问,孙光辉登时无语,思忖半晌,他才自嘲的道:“二位看来皆是胸有成竹,在下又何必费神?长青别打哑谜了,说说如何个恶人先告状?”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华国兄思路是对的,但眼界太小,再则,咱们本就是饮酒狎jì,岂能不打自招?此事还须恩师帮忙,同时亦是帮恩师。”微微一顿,他才道:“既然要做恶人,就无须顾忌,上书恩师,倡议革除驿站弊端,倡议科举制度革新。”
听的这话,孙光辉、薛良辅都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驿站弊端乃是地方官员的根本利益所在,倡议革除驿站弊端,这无异于是得罪所有的官员,科举制度革新亦是一篇绝大的文章,这折子一上,必然天下轰动,如此,倒确实可以轻松化解南京言官的弹劾,不过,却也得罪了遍天下的官员,似乎有些得不偿失。
薛良辅毕竟是幕宾出身,很快就反应过来,驿站之种种弊端,可谓是有目共睹,从京师勋贵戚晼,达官显贵,文武大臣,到地方封疆大吏乃至微末小吏,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从无人言及此事,谁个不知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胡万里倡议革除驿站弊端,很可能不会涉及到根本的东西,或者是只言及弊端,却不建言,甚至更可能是光打雷,不下雨,只打干雷,再则,他的恩师张璁乃当朝首辅,又岂会刻意将他的得意门生置于风口浪尖?
如果倡议革除驿站弊端是光打雷,不下雨,那倡议科举制度革新又是为何?这岂非是多此一举?略一沉吟,他便明白过来,这是胡万里送给张璁的礼物,以此来换取张璁对他的援手。
早在嘉靖六年,嘉靖帝与张璁、桂萼就进行科场文风整顿,完善乡试的制度体系,并且明确下旨将以科举、荐举、岁贡三途选拔人才,虽未触及科举制度,却也足以表明嘉靖对现有科举制度的不满。
胡万里此时倡议科举制度革新,无疑是投嘉靖所好,投张璁所好,若是举措得力,必然会大受嘉靖、张璁青睐。
想到这里,薛良辅对胡万里不由刮目相看,仅从此事就可看出,这胡万里不仅虑事周全,而且眼界开阔,善于顾全大局,处理事情进退自如,轻重得当,如此年纪,就能有如此手段,实令人惊诧,也难怪张璁赏识他,此子rì后的前程怕是不可限量。
孙光辉此时却是开口道:“长青,倡议革除驿站弊端,倡议科举制度革新,皆非同小可,咱们不过是秦淮狎jì夜游,会否小题大做了些?”
“不然。”薛良辅沉声道:“仕途艰险,人心险恶,朝堂之争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稍有疏忽,便万劫不复,长青乃首辅张阁老格外赏识青睐之门生,京郊送行,半途改授任职,皆是众所周知之事。
如今杨阁老致仕不远,人心不稳,张阁老首辅之位并不稳固,此时,不论如何小心亦不为过,况且,长青此举,不仅意在防范未然,也有巩固在张阁老心中地位的用意,实是一举两得。”
听的这话,孙光辉不由瞥了他一眼,暗忖这两人倒是一对,胡万里亦是极为赞赏的看了他一眼,此人实是难得的幕宾人选,定要拢入袖中,对于此人的德行方面,他根本就不担心,吴亦有有求于他,岂敢胡乱举荐?
薛良辅呷了口茶,才含笑道:“科举制度革新举措,长青有何建议,在下实是颇为好奇。”
“正要请先生指正。”胡万里微微一笑,道:“同年之中,不乏有六旬老者,即便入仕,亦难有多大作为,实是空占名额,县试、乡试、会试若是皆限制考生年龄,不知是否可行?”
第57张 被弹劾
限制考生年龄?孙光辉、薛良辅不由微微一怔,自隋唐以来,科举便对考生的年龄不做任何限制,甭说六旬进士,六旬的童生亦不鲜见,父子同科,祖孙同场之事亦屡有所闻,老死于文场者也是数不胜数,若是限制考生年龄,岂非是断了无数人的念想?
孙光辉当即便道:“这法子不妥,唐代有‘五老榜’,宋时亦特设‘老榜’刻意笼络年老士人,历来科举之所以不限制年龄,乃朝廷笼络士子之手段,岂不闻,‘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之句,一句道尽了朝廷之用意。”
微微沉吟,薛良辅才开口道:“凡事不可一概而论,唐宋之所以设‘老榜’,乃是为了鼓励科举,激励士人,而我朝何以不设‘老榜’?概因我朝学风鼎盛,士子数量已数倍于唐宋,实无必要再另行激励士子,倡导学风,若说笼络,何种手段能及得上八股取士?
六旬登科,于朝廷实无多大益处,县试、乡试、会试若是加以年龄限制,至少有七成士子会从科举中解脱出来,以县试为例,若限于三十,则有百万以上士子免遭八股之害,朝廷若能采纳,实是大明之福,不过......。”
说到这里,他略微一顿,看向胡万里,道:“长青可曾想过,这百万士子,朝廷将如何安抚、笼络?如无妥善之法,这断绝了晋身之路的百万士子就是一大乱源。”
百万士子!这年头有如此多的读书人?胡万里亦是暗吃了一惊,这问题他还真未仔细考虑过,仓促之间抛出革新科举制度,他实是想以此投嘉靖、张璁所好,听的这一说,他亦是大感棘手,科举千般不是,万般无用,却是给了天下所有读书人一个希望,让他们安分守己的老死在科举的路上。
如何给断绝了晋身之路的百万士子一个希望?胡万里眉头不由微微一皱,或许将这些士子转为吏员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必须打开吏员迁升官员的通道,否则仍然不足以安抚他们,但此事显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嘉靖帝也未必有此魄力。
思忖良久,他才长叹一声,道:“百万士子辜负光yīn,皓首穷经困于八股之中,八股之害,实甚于焚书坑儒。”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如今士子出路仅只科举一途,实是过于狭隘,朝廷亦缺乏引导,实则大明士子何事不可为?除了吏员书办,教书育人,著书立说之外,投身于农业、商业、手工业亦大有可为,从事天文地理、自然科学研究亦是出路,至不济还可投笔从戎。
然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好,一众士子皆梦想着金榜题名,跻身仕途,非是万般无奈,谁也不愿意主动从事他途。”
说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冰冻三尺,非一rì之寒,如今限制考生年龄,实是cāo之过急,既如此,不妨提议学以致用,增加科考的科目,增加天文地理,农工经济等颇为实用之科目,二位以为如何?”
听他自叹自解,孙光辉、薛良辅二人都暗自惊诧,他的想法虽然多不切合实际,但敢做如此想,已实属难得,微微沉吟,孙光辉便缓缓说道:“科举制度,自隋唐以来,历经数百年不断完善,本朝八股取士就公平而言,就劝学而言,已堪称完善,长青兄此提议不失为良策,然有动摇八股公平取士之嫌,怕是难以实施。”
胡万里看了他一眼,道:“分段如何?县试、乡试重八股,会试重实用。”
“如此,会试岂非无公平可言?”孙光辉皱着眉头问道。
胡万里不以为意的道:“会试集中在京师考核,要做到公平并非难事。”
听的这话,薛良辅不由一笑,道:“科举制度革新,何其之难,这分段考核,各有侧重,实是令人耳目一新,此提议,足以令朝中诸公侧目,长青方才所言,窃以为,皆可一并附上。”
胡万里微微一笑,道:“如此,就劳先生妙笔生花,明rì一早此信便须送出。”
这等于是逼迫他表态了,薛良辅不由有些犹豫,这个东翁太有主见,两人怕是难以相处,正自犹豫,胡万里已是含笑道:“寻个好幕宾难,寻个好东翁亦难,合则聚,不合则散,先生难道不愿意一试?如是不合,学生馈赠三月礼金恭送回籍。”
这是激将,却也说到薛良辅心里去了,寻个好东翁确实不容易,试一试又何妨?他当下便起身一揖,道:“东翁如此盛情,实令晚生不胜感激。”
听他改口,胡万里不由微微一笑,起身还了一揖,道:“忙过今rì,明rì学生亲至府上送聘书。”
南京乃南北二京之一,不仅有数量庞大的国子监监生,亦是江南士子,名家清流汇聚之地,秦淮名jì与名诗佳作是南京城永不衰竭的话题,亦是最受关注的话题,胡万里夜游秦淮,赠与秦淮名jì葛佘芳、张小蛾两人的诗词在曲中的刻意宣扬之下很快便一传十,十传百,在南京城传扬开来。
两首风格各异,却皆堪称传世佳作的诗一经传开便引起了轰动,所有士子皆纷纷打听胡万里的情况,南京城里自然少不了胡万里的同年,很快,胡万里其人其事亦随之传扬开来,才子佳人,而且还是进士与名jì,甭说士子青楼,便是贩夫走卒亦兴趣十足,茶余饭后皆在议论此事。
南京官场对此事亦是大感兴趣,官员携jì夜游秦淮河,这在南京根本就不能算个事,秦淮风月闻名天下,秦淮夜景乃是南京一绝,往来官员,南京本地官员谁未携jì游过秦淮河?但如胡万里这样游的名动金陵的,除了当年的武宗皇帝,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更何况胡万里乃张璁这个与仇家遍布朝野的大明首辅的得意门生,南京官场一众闲的无聊的官员立刻便兴奋起来,南京监察御史佘勉学、方rì乾立刻就上书弹劾,罪名就一条——狎jì饮酒。
第58章 谈生意
随着夜幕的降临,秦淮河的灯光星星点点的亮了起来,胡万里独自一人在二楼凭栏观赏着秦淮河的夜景,静静的等待着吴亦有的父亲吴长水的到来,龙溪月港的海商走私规模以及月港的情形是他眼下迫切想知道的。
他如今可没银子去购买海船,对于海外的贸易情形亦从未听闻过,而且身为官员,他亦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做海商,这一切都要着落在吴长水身上。
当秦淮河两岸的彩灯都亮起来了,房门外便传来了不急不缓的敲门声,胡万里缓步返回房间,拉开门,便见吴亦有与一年约四十左右的男人提着灯笼站在门外,这时节的人结婚早,想来这人就该是吴亦有的父亲——吴长水了。
果然,吴亦有微微一揖之后,便道:“长青兄,这是家严。”
吴长水跟着也是一揖,道:“在下吴长水,见过胡大人。”
胡万里还了一礼,才伸手礼让道:“世叔无须客气,请进。”
待的进屋落座,吴亦有主动斟茶倒水,随后便恭立在吴长水身后,胡万里瞥了两人一眼,才道:“听闻世叔有六艘千料以上的三桅大船,yù在月港谋的一席之位?”
吴长水实未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当下便拱手一揖,道:“还望胡大人成全。”
胡万里却道:“不知世叔叔可熟知月港情形?”
见他不急于表态,却问起月港情形,吴长水暗忖这年轻知县沉稳,当即便道:“月港在龙溪县城东南五十里,人烟繁盛,商贾辐辏,海艘溪舶皆集于此,为漳南一大市镇。
月港码头易于停靠,距离漳州府城不过数十里水路,附近又无水师驻扎,巡海道亦疏于巡查,历来便是私船出海之重要口岸,自嘉靖初年朝廷厉行海禁,广东、浙江加大了海巡稽查之后,月港便已成为大明海上商贸最大的口岸。
不过,月港当地人海上私船源远流长,不仅规模大,而且齐心,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地方官员一则难以管理,一则收受了好处,对月港向来是不闻不问,放任自流,亦因此,月港的情形颇为混乱。”
听的这话,胡万里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月港竟然是这种情形?看来地方势力已经大到了一定的程度,微微沉吟,他才道:“月港当地势力是否复杂?”
“主要有三股势力。”吴长水忙回道:“分别是以谢和、严力、洪长福为首的三股势力,其中谢和的势力最大,强于严、洪二人联手,因此外地海商皆只闻谢和之名。”
三股势力,这总比铁板一块要强的多,胡万里微微点了点头,才道:“参与月港走私的海商主要都是哪里人?”
“主要是福建、广东、江浙三地位之海商。”
“南京有几家海商?世叔应该知道吧。”
听的这话,吴长水不由略微迟疑了下,才道:“胡大人,海商乃王法所不容,一般皆不会透露东家身份,在下亦不清楚。”
胡万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却是转了话题道:“一条三桅大海船需要多少银子?”
怎么问起海船的造价来了?吴长水狐疑的看了一眼,才道:“根据用料以及大小不同,一万到数万两银子不等,而且每年的维护费用亦不是小数。”
这么贵?胡万里听的不由暗自咂舌,这年头的银子可是值钱货,略微沉吟,他才接着问道:“一艘船上需要各种人员多少人?”
吴长水皱了皱眉头,才道:“一艘船上包括财副、总管、直库、阿班、大缭、二缭、火长、水手等等,总计得五十至八十人。”
一艘船上就有五十余人,那船的多大?难怪如此贵,胡万里微微沉吟了片刻,才道:“世叔说说具体的要求吧。”
见胡万里终于将话题绕了回来,吴长水不由暗松了口气,略一沉吟,便道:“月港虽然繁荣,商贾众多,货物齐全,但咱们异地海商不论出货进货还是货物转运,价格皆是受制于以谢和为首的当地海商势力。在下想绕过月港,打通九龙江航运,直接从漳州府亦就是龙溪县进出货,不知胡大人可否施以援手?”
直接从漳州府亦就是龙溪县进出货?胡万里心里不由暗笑,真当自个年少无知了,自个不过是龙溪知县,上面还有知府,知州呢,真要让海商直接打通到漳州府的九龙江航运,哪还有自个什么事?
当下他便含笑道:“世叔不过区区六条船,一年的进出货能有多大的量?为这点货打通九龙江航运,岂非是得不偿失?月港既是商贾众多,货物齐全,不若就在月港进出货,保证让您zì yóu商贸,不受盘剥,岂非更好?”
吴长水想打通九龙江航运自然不会仅仅只为了保证他那区区六艘船能够zì yóu公平商贸,他若能打通九龙江航运,在海商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可同rì而语,见胡万里不愿意让他打通九龙江航运,他不由微觉失望,但能在月港zì yóu商贸,不受盘剥,他亦知足了,当下他便拱手一揖,道:“胡大人大恩......。”
“慢。”胡万里伸手打断他的话头道:“世叔且慢道谢,保证您在月港zì yóu商贸,不受盘剥,是有条件的。”
这是要银子了?有必要如此直接,如此迫不及待?吴长水心里不由有些鄙夷,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当下他便满脸堆笑的道:“胡大人尽管开口,在下必定竭心尽力满足胡大人的条件。”
什么竭心尽力,无非是提醒自个不要狮子大开口,胡万里微微一笑,便道:“我要一艘千料以上的三桅大海船,当然,一众船员亦不能少,而且还得劳烦世叔代为培养船上各sè船员。”
要一艘海船?这可真是狮子大张口了,吴长水不由眉头一紧,一艘千料以上的三桅大海船至少得一万两银子,还真未看出来,这小子竟然如此大胃口,不过,既能在月港zì yóu进出货,他大可扩大船队规模,加上他原有的六艘船,一年的利润差价远不止这一万两银子。
第59章 釜底抽薪
想到这里,吴长水已是定下心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一艘海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这船不过是划在胡万里名下而已,实际还是掌控在自己手上,等若是分一艘船的利润出去而已,若是不能zì yóu贸易,便无须交付,基本上不担什么风险。
至于培养船上各sè船员,这倒没什么,添置新船,他也要招募人员,顺带的事情而已,思忖已定,他便微笑着道:“胡大人既是有意于海上贸易,在下自当鼎力相助,在下在半年内送一艘全新的千料以上的三桅大海船给胡大人。”
听的他一口应承认下来,胡万里不由大为欣喜,看样子海贸的利润果然高,而且怕是还超乎自己的想象,既然吴长水能够同意,可见他的条件并不苛刻,其他的海商想来应该也会同意这个法子,如此一来,他只要能够打破当地海商对月港的垄断,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一只小船队。
当下他便拱手一揖,道:“如此,便先行谢过世叔了。”
吴长水忙还了一揖,道:“胡大人何须如此客气。”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每年chūn节前后,船队便要自月港启航,如今转眼便进入十月,胡大人能否尽快启程赴任,错过今冬,便要等至明夏了。”
赴任?他接任的时间是十二月底,再说南京一路到福建,路又不好走,两个月能够赶到福建便算不错了,这可急不来,不对,这不是已经有海船了,何必再走陆路?当下他便笑道:“世叔可是准备用海船送一程?”
吴长水含笑道:“海路比陆路快捷许多,而且也省却跋涉之苦,胡大人既有意于海贸,也该熟悉一下航海的情形,安全问题绝对无须顾虑,在下遣犬子随胡大人同行,如何?”
“行,就有劳世叔安排。”胡万里爽快的道。
送走吴亦有父子俩,胡万里心里不由一阵兴奋,在房间里踱了两圈,正想下楼,幕宾薛良辅却是脚步匆忙的走了进来,微微一揖,他便道:“堂翁,听闻南京监察御史佘勉学、方rì乾已上书弹劾堂翁狎jì饮酒。”
胡万里还了一礼,让座之后,才含笑道:“先生对此如何看?”
略一沉吟,薛良辅才斟酌着道:“太祖皇帝时,对官员宿娼深恶痛绝,定律,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赦,终身弗叙。自正德朝以来,官员挟jì饮酒已乃平常事,然《明会典》仍明文规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
挟jì饮酒与宿娼自不能等同,但南京监察御史上书弹劾堂翁之罪名乃是狎jì饮酒,挟jì与狎jì,一字之差,却是暗指堂翁宿娼,堂翁不可小觑。
虽则如今仅只两名言官弹劾,但晚生窃以为,对方有投石问路,试探嘉靖帝态度之意思,一旦嘉靖帝惩处堂翁,一众观望之官员必然乘机攻讦张阁老,堂翁半途改授任职自然是张阁老的授意,他们定然以此大加攻讦。”
这年头的文官,可真是杀人不见血,微微沉吟,胡万里才道:“学生今rì一直遣人在留意曲中二女,并无公门中人上门传讯或是问讯,他们难道不须收集证据?”
薛良辅微微一笑,道:“言官乃风闻奏事,无须证据,一旦要惩处堂翁,三木之下,何供不可求?”
胡万里微微摇了摇头,道:“学生倒不如此看,秦淮名jì从良者甚众,若是二女从良,何处去寻?南京言官众多,为何此事仅只两名言官弹劾?
学生今rì琢磨了半晌,如今官员挟jì饮酒,狎jì游乐之风甚众,这宽松风气来之不易,没人愿意破坏这种风气,再说了,十里秦淮,对南京官员们而言流淌的都是银子,真要大肆整肃,无异于断人财路,因此,无人愿意追究此事,那两名言官可能只是为了搏取名声。”
听的这话,薛良辅不由微微一愣,随后才微笑道:“堂翁此说亦不无道理,确有此种可能,不过,那两名言官确是居心险恶,堂翁不可大意,倒是让二女从良,不失为一良策,此实乃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胡万里微微点了点头,确实该找人为二女赎身,没了两女,这事便死无对证,正自想着,薛良辅将写好的建言递了过来,道:“堂翁看看,若有不妥之处,亦好修改。”
胡万里将灯挑亮了一些,细细看了一遍,不由微微点了点头,这份建言写的极为老练,对于革除驿站弊端之事,只列弊端,却无触及根本的建言,倒是对科举革新却述说的甚为详细,完全符合他的本意。
略微沉吟,他才道:“先生这两rì帮着收集一下月港的情况,咱们可能乘船赴任,在月港落脚。”
乘船?这感情好,省却了跋涉之苦,闽道之难行,薛良辅可是一清二楚,但身为幕宾,他却得提醒东翁,略一沉吟,他便道:“乘船倒是便捷,不过朝廷禁海,堂翁是官身,此事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便是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再则,到了月港,堂翁亦须掩藏身份行迹,以免留下破绽。”
“多谢先生提点。”胡万里含笑说道,对这个幕宾,他是真心满意,身边随时有一个熟知大明各种律法和官场规矩的幕宾,实是方便不少。
稍稍迟疑了一下,薛良辅才道:“堂翁,若要釜底抽薪,须得找姓名籍贯虚假者,如此才能无迹可寻。”说完,他便一揖告退。
待薛良辅告辞之后,胡万里将那分建言细细抄录了一遍,才下了楼,一见他下来,孙光辉便迎了上来,道:“都办妥了?”
胡万里微微点了点头,道:“放心,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说完,他便道:“子襄呢?”
“呵呵,他倒没事人一样,在楼台上喝酒赏景呢。”孙光辉笑道。
“今rì闷了一天,既如此,咱们寻艘画舫,去秦淮河上喝酒。”胡万里轻笑道。
孙光辉微微摇了摇头,道:“被弹劾了,长青还有如此好兴致,等等罢,梦然马上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