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会赵王
白文选所率兵马的实力确实很强,即便是两年后历经作战、伤病等原因减员甚多,而最后投降清朝时,跟随他一起投降的还有官员四百多名、兵丁四千有余、马三千二百六十匹、战象十二只。
可惜李定国不能率兵来会,他才是朱永兴心中最强的名将,足以击败区区张勇。至于用何种战法,朱永兴却没有详细考虑。毕竟他的专业所长不是军事,对史载的名将有崇拜或是畏惧心理也很正常。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冷热兵器混杂的战争,他更不敢班门弄斧。
依险要,结硬寨,打呆仗,面对清军名将张勇,朱永兴采取的是最不容易出错的战术。而且更多的依靠自己对类似历史事件的熟识和了解,并寄希望于雨季的到来使清军知难而退。至于退回腾冲、诱敌深入,再利用自己的小伎俩克敌制胜,显然是最后的无奈之举,能否成功还在两可之间。
或许,白文选率兵来会是能使计划顺利实施的决定因素。朱永兴收回思绪,笑着迎向几位离鞍下马、快步赶来的几位明将明臣。
“末将等参见留守殿下。”
白文选与原来的岷世子有过几面之缘,印象是有,却不太深,毕竟岷世子既无实权,又不是什么出sè的人物。但朱永兴毕竟是宗室皇亲,现在又有了留守之名,便相当于是皇帝和朝廷的代表,即便白文选新晋封为亲王,也要在态度上尊敬几分。况且,香案就在跟前,摆明了朱永兴要行天使之责。
“巩殿下有礼。”朱永兴客气地点了点头,并没有马上去扶白文选,而是拿出伪造的敕谕,两步走到香案跟前,朗声念道:“白文选接旨!”
白文选一撩官袍,就在众人面前向着朱永兴跪下叩拜:“臣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白文选忠以戴君,勇于报国,特晋封赵王……钦此!”
白文选重重地拜服了下去:“恭请天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
白文选闻言挺身跪直,停顿了一秒后再次大礼叩拜下去:“恭谢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恩浩荡。”
再一次重复了跪起、叩拜的动作,白文选俯首应旨道:“永服辞训,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宜厉乃诚。”
第三次山呼万岁后,白文选总算是完成了接旨地全过程,他长身而起的时候,朱永兴趋前一步双手把圣旨捧到了白文选的面前,微笑道:“恭喜赵殿下了。”
“多谢岷殿下。”白文选升为一字亲王,心中欢喜,对朱永兴更多了几分亲切之感,躬身谢道:“臣定遵旨而行,唯留守马首是瞻。”
朱永兴伸手虚扶了一下白文选,然后又扫视了一眼旁边的众臣,笑着大声说道:“诸位臣工。患难见真情,动荡显忠贞。今rì能见到如此多的忠臣猛将,可见明祚未绝,中兴有望,吾心甚慰,甚喜。”
“留守殿下奏旨入滇,则抗清大旗不倒,反清大名可存,实乃皇上英明,社稷幸事。”白文选见朱永兴态度亲和,言语得体,不禁暗生感慨,先恭维了一句,却还捎带上了赞颂永历。
朱永兴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向南面拱了拱手,附和道:“皇上英明,委重任于吾,敢不尽心竭力,以报皇恩。”
“殿下率军与清军作战,且获连胜,令人钦佩。”白文选觉得客套话说得差不多了,便开始询问战事,“不知现下情况如何,我军虽疲弊,却也可前来助战。”
朱永兴面露欣慰之sè,伸手示意了一下,带着众人来到旁边的一个营地。他选择与白文选会面的地点是在高黎贡山南麓的马站,也是通往腾冲的要地。与张勇所率的清军对峙,在没有与白文选最后确定作战方略之前,他不太敢远离前线的防御阵地。而这里做成一个防御点,则由定朔将军吴三省率军守卫。
白文选这些人在腾冲已经听吴子圣等讲述了朱永兴入滇前后的所作所为,当然有夸张赞颂之词。他们惊愕钦佩之余,也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想看看这位据说得到神授、脱胎换骨的宗室皇亲到底是如何样子。
而朱永兴与已故的岷世子容貌酷似,又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磨合和认可,已经不象初时那样心虚胆怯。他的言谈举止不仅自然得体,而且身上还散发着自信和威仪。再加上戎装在身,脸带风霜,连面颊上那道小小的疤痕,也不仅无伤大雅,倒更显出几分英武。
真的是明祚不绝,上天眷顾,才出了岷殿下这样一位看似颇有振作气象的宗室皇亲?几乎所有人都浮起了这样的疑问,但有希望总比失望好,皇明宗室能亲率士卒上战场搏战,就足够让这些文臣武将刮目相看了。
风雨飘摇之时,jīng神作用更起决定作用。jīng神垮了,纵有jīng兵强将,也无战心;希望犹存,则能克服困难,苦忍坚持。天子弃国,中外失望,朱永兴能够适时而出,无疑会成为很多人实现中兴大业的希望所在。
如果人们从心里有这样的希望,自然会往这方面去想,并且在心中不断肯定加强。就算朱永兴没做出什么突出的事迹,单凭他能以宗室的身份入滇抗清,人们也愿意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毕竟在当时的民众心目中,大明、国家和皇家朱姓是密不可分的关系。
正因为人们还禀持着这种封建的家天下的观念,所以有留守身份的宗室皇亲朱永兴反倒比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李晋王更有吸引力。
第六十一章 缜密分析
当然,清廷也视朱姓宗室为必须除灭的对象,就因为朱姓宗室在民众中所具有的巨大影响力。义军起义,必以反清复明为口号,就连各支抗清武装,也无不以奉迎皇亲宗室为号召。例如:夔东十三家奉韩王,张煌言奉鲁王朱以海,广东王兴奉唐王朱聿钐……
众人进入营地,张文翠引领着进入一座搭好的大席棚内,朱永兴坐在正中,白文选一一介绍带来的文臣武将。
张国用,赵得胜。朱永兴见到这两个人时,面sè不变,但心中却记了下来。历史上正是这两个人对前途失去希望,挟持白文选与李定国分兵,并向清军投降的。不过,适当jǐng惕是应该的,并不表示朱永兴要采取什么严厉的措施。
现在他的手下可以说是降将如云,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可若是人人都不信,人人都不用,那还能成什么事?朱永兴只知道一件事情,形势比人强,如果他能不断胜利,或者能与清军周旋下去,人们心中的希望不灭,那种最糟糕的情形就未必会发生。
黎维祚,不错,虽是文官,却极有胆魄,历史上是永历帝与在边境地区的李定国等营的秘密使者,为迎驾出缅作了最后的努力。永历被俘后,他还昼夜兼程抵荆侯营,谋共于贵州偏桥劫驾。
朱永兴心中想着,对黎维祚含笑点头,特意慰勉了两句。这是能完成他设想中一个计划的理想人选,先进行下感情投资。
人员介绍完毕,有文臣,有武将,皇朝末世,到现在几乎每个人的官衔都不小。朱永兴抚慰完毕,方才命众人就座,简单介绍了一下目前与清军对峙的情况。
“……总的来说,就是这个样子,我军依据险要,暂时阻挡住了清军。但清军并未放弃,即便进攻伤亡很大,但也没有间断,每rì至少出动五百人次,吾估计这些rì子清军的总共伤亡应该超过了两千,或者更多。只是清将张勇素有名将之称,虽然被我军成功阻遏,但吾怀疑他是不是另有诡计。而且,清军的火器兵骤然增加,虽然仰shè不利,可援军已至,应该是不争的事实。”
朱永兴没有说具体的伤亡,其实伤亡也确实不大。几百年后远征军以六比一,甚至七比一的代价击败了rì军,现在这个比例则完全颠倒过来,清军在以八比一、甚至十比一的交换比在艰苦攻险。
灰坡,的确是所有进攻一方的噩梦所在,七八十度的陡坡,松软陷足的灰土,令清军举步维艰。如果再下雨,那里就会变成胶坡。清军要怎么仰攻这个要命的灰坡?在半尺深的稀乎乎的胶泥里攀爬吗?踩下去象油一样滑,拔脚起来却比胶还粘,一不留神,只要跌倒,几百米一路跌撞着滑下去,必死无疑。
就算雨季会影响火枪的使用,但用弩箭也能守住这个险要。所以,朱永兴除了担心清军会绕路来攻击腾冲外,对阻击清军还是蛮有信心的。
等到差不多讲完了目前的形势,朱永兴笑着对白文选说道:“赵殿下率jīng兵强将前来,正当其时,我军兵势大振,令吾有雪中送炭之感啊!”
“殿下过奖了。”白文选拱了拱手,谦虚道:“兵将入缅救驾,战阵厮杀,又远途跋涉,瘴疠伤病甚多,尚需时rì休整,恐怕要令殿下失望了。”
“无妨。”朱永兴淡淡一笑,说道:“雨季将至,吾率怀仁侯、广昌侯等人之兵,应能抵挡住清军。”
“殿下千金之躯,又兼朝廷留守,不可亲冒矢石?”白文选赶忙劝道:“不如由吾在前督战,殿下在腾冲统筹全局即可。”
“赵殿下身经百战,世之名将,由汝指挥,吾当无忧矣。”朱永兴并未马上指定由白文选接替前线指挥,而是笑着走到一旁,掀开了另一张桌子上的蒙布,露出一幅沙盘,说道:“此是敌我两军所处的位置和大概地形地势,虽不是特别逼真准确,但也可一目了然。请赵殿下及众将上前观看,既是了解形势,也能指出漏洞不足。若有不明之处,可由张文翠将军解说。”
白文选很惊讶,沙盘指挥古已有之,据说,秦在部署灭六国时,秦始皇亲自堆制军事沙盘,在李斯的辅佐下,派大将王翦进行统一战争。但在实际应用中却并不广泛,主要是古代的测量技术所局限,山川地貌、距离高低不能准确体现,地图也很抽象,只是作为大概战略的依据,无法作为具体指挥作战的可靠工具。将领们基本上都要身临其地,考察战场及附近的地形地势、桥梁道路后,才能做出最后的作战计划。
但朱永兴在前线亲手制作的沙盘却是依据那幅云南旅游地图的比例尺,再结合马帮老行家和当地土人的描述制作出来的。沙盘上山川地貌的具体情况,以及jīng确度与后世的当然不能比,但却是目前最为直观、详细的指挥工具。
若有所思,颇有深意地看了朱永兴一眼,白文选告了声罪,招呼几个武将过来,围着沙盘低声商议,其间还夹杂着张文翠不无得意地介绍和解释。
朱永兴淡淡一笑,走回正座,摘下头盔放到了桌上,立时耳边响起了一阵唏嘘之声,众文臣的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在他的短发上。
“这个——”朱永兴拍了拍头,笑着解释道:“断发明志,呵呵,一rì不光复神州,一rì不中兴大明,吾一rì不蓄发。”其实老子是变相的化装,让你们看不出我与岷世子相貌的微小差别,朱永兴心里这样想。
原来如此,众臣似乎恍然大悟,忠肝贯rì、义胆浑身、心坚志诚等赞颂之语迎面扑来,朱永兴只是微笑不语。
“众臣工谬赞了。”朱永兴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等声音渐息才开口说道:“吾痛念祖陵,痛惜百姓。狂彝污我宗庙,害我子民,yín掠剃头,如在水火。此举朝同仇发愤之秋,望众卿能与吾同心协力,同撑危局,搏个青史留名。此陛下之愿,朝廷之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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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论势振人心
冠冕堂皇的话要说,特别是对这些饱读诗书的文臣,就喜欢这口,大义凛然、慷慨陈辞,以忠臣烈士的形象青史留名,正是打小所受到的教育。虽然很多人在大厦倾倒时没有这样做,但现在朱永兴所说还是很合他们的心意,很入他们的耳朵。
“殿下,如今局势危若累卵,不知当以何法挽狂澜?”吏部给事中胡万顺拱手问道。
朱永兴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危若累卵不假,却并非无扭转之可能。清军来势汹汹,虽占据云南大部,但巩固尚需时间。且清军烧杀yín掠,大失人心,民众愤恨,此一也;清军多为北人,处云南暖湿之地,水土不服,难抵瘴疠,战斗力下降,此其二也;其三,散处云南边外之明军,尚有数万之众,吾已派人四下联络,若能前来相会,则兵势愈盛;清军占领云南,则须分兵把守,其力分,我军合,可取各个击破之策;云南土司众多,心向大明者有之,亦可为一大助力……….”
夸大有利条件,减低不利因素,朱永兴侃侃而谈,力图鼓舞起众人的心志,振奋起大家的jīng神。但他分析得有条有理,虽有画饼嫌疑,却也不是虚妄乱语。
“……满洲八旗入关时总兵力约为十万,其中已包括了汉军和蒙古兵,真正可以披甲出征的满族军士不过几万人。进入中原以后屡经战阵,战死和病死的人数已超过人口自然繁殖数;进入中原富庶地区后,已滋长起追求生活安逸的风气,远不象入关前后那样勇于用命……”
当朱永兴分析起满洲八旗战斗力下降,兵员不多的时候,连旁边沙盘前的白文选等人都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在历史上,每一个新兴王朝在军事上都有一个由盛转衰的过程,清朝也不例外。只是被清廷统治者视为争夺天下和巩固天下的嫡系军队的由盛转衰过程来得特别迅速。
应该是从顺治四年以后,满洲八旗兵所向无敌的场面就象昙花一现似地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是由于清朝最后统一了全国,它的统治集团又从来忌讳谈自身的弱点,后来的史家便很少注意到这一重要转变,没有看出入关初期清廷的不可一世和后来的sè厉内荏。因此,也没有认真探讨清廷在初期以满洲八旗兵为主逐渐转化为以汉制汉的政策变化。
满洲八旗兵员匮乏是一个原因,入关初期咤叱风云的领兵大将由于染上天花、迷恋女sè、贪图享受和内部倾轧,凋谢殆尽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到顺治九年,清朝赖以开国的久经战阵、功勋卓著的大将基本上都已不复存在。他们的子弟即便承袭爵位,却少不更事,缺乏战斗经验,无法替代父辈驰骋疆场的角sè。亲、郡王以下的贵族、将领虽然还留下了一批,但他们也无复当年英锐气概。
这种严酷的事实,清廷统治集团内非常清楚。尽管他们讳莫如深,闭口不言,但从对南明各派抗清势力的战略部署和战术安排上都明显地看出他们越来越多地采取以汉制汉的方针。战略上表现在更多地依赖对汉族拥清派进行招抚,战术上则不到关键时间不动用满洲兵。即使在关键战役中也大抵是让绿营兵和汉军打前阵,满洲兵将处于二线,这样既可减少伤亡,又可起到监视汉军和在最后关头夺取胜利首功的作用。
“自昔旃裘与酪浆,而今啜茗又焚香。雄心尽向蛾眉老,争肯捐躯入战场。”在众人愈来愈惊愕、钦佩的目光下,朱永兴端起茶碗悠然喝了一口,冷笑道:“现今之大敌为谁?洪成丑、吴三鬼、尚耿孔三藩之兵,再加各地绿营,皆汉家之败类,满人之奴狗,惧其作甚?”
果然,果然传闻非虚啊!包括白文选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浮起了这个念头。如果不是得神所授,就凭岷世子这样见识短浅的皇家宗室,怎么会得出如此jīng僻的分析结论。脱胎换骨,确是如此,再也没有比这个词更贴切地来形容他们心中岷世子的前后变化了。
其实,其实老子也是sè厉内荏,不过是通过贬低敌人鼓舞自己,更是给你们大伙打气而已。朱永兴当然知道即便满洲八旗兵实力下降是事实,但也知道成丑、三鬼之流的奴狗有多少,有多厉害。路是坎坷艰难的,前途更可能是悲壮而无奈的,但老子得撑下去啊!
或者老子可以去湄公河三角洲当个明乡人,或者去暹罗当个明朝遗民,或者……朱永兴迅速将这样的念头甩掉,脸上依旧是那种自信镇静的神情。装也要装下去了,老天似乎没有给自己什么选择的余地。
“成丑,三鬼,殿下之喻贴切有趣。”白文选笑着坐了回来,说道:“殿下的军事布置也甚为稳妥,清军即便兵多,急切间也难以通过。只是若举大军来攻,分道取腾冲,我军恐难以分兵御敌。”
“失地存人,人地皆存;失人存地,人地皆失。若是敌人大举来犯,吾也不会在腾冲把军队全押上。现今我军地处偏远,却是不怕急攻,就怕缓围。”朱永兴并没有死守腾冲的打算,把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军队一下子拼光,更不是他的风格,不过,他有这样的军事名言来辩解。
白文选目光一凝,这十六个字虽简短,却蕴含着极其丰富复杂的兵法理论,也可以进行多种理解,实在是很jīng妙。
“殿下对此也有布置,清军即便从别路来攻,也难在短时间内抵达腾冲。”张文翠在旁插嘴解释道。
“广昌侯终是兵少,只能阻滞拖延,难以真正挡住清军。”朱永兴垂下眼睑,轻轻摆弄着手里的茶碗盖,幽然说道:“且处处设防,被动迎敌,非吾本意啊!”
闻言知意,白文选知道朱永兴刚才说得随意、自信,但形势并不十分乐观,他其实是急盼着能有生力军加入,以便继续与清军对峙。
“殿下,吾军虽疲弊,但尚有可战之兵。”白文选计算了一下,慨然说道:“一两rì后可调三千兵,三五rì后可调两千兵,十余rì后当可再添一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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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求助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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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说明一下,称呼王爷为殿下并不是错误,史书有载:白文选被挟持降清时,曾流着眼泪说:“吾负皇上与晋殿下矣……”所以,可以称呼白文选为赵殿下,晋王李定国为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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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要东去安南?”白文选愕然以对,听了朱永兴加工过的事情经过,又听了他的将来设想,深感惊讶之余,也对他的去向表示了很大的疑惑。
“东去安南,一是践吾对猛山克族之诺;二来,广西初定,清军统治并不稳固,尚有部分明军残部相助,形势或可转变;第三呢,广西失陷,滇省明军已与外界失去联系,如果能打通出海口,便可与延平郡王和张尚书的舟山所部互通声息;安南内战不止,郑阮两氏皆久战疲弊,难挡吾明军锋锐,定然会委曲求安,则吾可得一安身之地,此其四;第五吗——”
朱永兴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此亦是陛下之意,朝廷留守,声名在外,当别辟战场,远离滇缅边境为好。”
白文选眨了眨眼睛,明白了朱永兴话中的意思。前四点虽有道理,但也可忽略不计,只有这第五条,才应该是重点,是皇上和朝廷派朱永兴以留守之名入滇的真实意图。靶子嘛,吸引清军的目标嘛,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折腾得越厉害越好。
朱永兴点到即止,继续说道:“清军兵力多只至三江之内,若是东去,阻碍甚少。然滇省亦不能弃,当留兵力在云南边境联络土司牵制清军,并卫护入缅的皇上与朝廷。此重任也,非赵王与晋王不能当也。”
明朝对云南采取“三江之外宜土不宜流,三江之内宜流不宜土”的方针,云南(昆明)、曲靖、澄江、临安、大理、永昌六个府,全设流官;楚雄、姚安、广甫三个府的流官任知府,以土官为辅任同知、通判;寻甸、武定、广西、元江、景东、蒙化、顺宁、鹤庆、丽江、永宁、乌蒙、东川、芒部等十三个府以土官为主,流官为辅。
而清军入滇,一是兵力不足,当然也应该考虑到云南地方复杂,土司林立的情况。到目前为止,占领的只是九个流官为主的府,另外十三个三江之外的土司府则多未触动,想是以威压人,让那些土司自动投效。而从地图上看,清军的势力主要还是在滇省的北部,三江以外的大部地区还处在土司所控之下。
其中,尤以云南迤东一些土司的反清拥明意向最为明确。以元江那嵩为首,宁州土司禄昌贤,新兴王耀祖,嶍峨禄益、王扬祖,王弄土司王朔,蒙自李rì森、李世藩、李世屏,石屏龙韬、龙飞扬,路南秦祖根,陆凉资拱,弥勒昂复祖,维摩沈应麟、沈兆麟、王承祖等,皆是史书有载的,为了反对清廷的民族压迫政策不惜流血牺牲,共同谱写了起兵抗清的悲壮史诗的少数民族英雄人物。
这也是朱永兴执意东去的重要原因,据安南高平为立身之地,北联土司牵制住滇省清军,西入广西对战三藩中最弱的孙延龄,南下北部湾打下出海口,则可能与另两位在中国华南沿海、北部湾的海洋文化历史以及越南的史书中所提到的重要人物会合。而拥有了海军,则进可攻,退可守,可大展拳脚了,这才是朱永兴制定的总体战略,也是他规划的复兴之路。
白文选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既然朱永兴这么说了,就不必担心他以留守名义命其率军相随。而在滇缅边境保护皇上和朝廷,当然是他的真实心理,这与晋王李定国是差不多的。
“殿下既yù东去,为何又在此大张旗鼓,引得清军来攻?”黎维祚作为一个品级并不太高的文官,与一位宗室留守及一位异姓亲王坐在一起,起初很是收敛,只是静神凝听,此时心态稍有调整,不由得开口问道。
“振人心,鼓暮气。”朱永兴很简短地回答,沉吟了一下,继续解释道:“散处滇西北、西南各地的大明文官武将尚有不少,值此危难之时,若久不联络,又无明确投奔之地,则人心必散,势必瓦解。吾虽萤火之光,亦当尽力闪亮,只作黑夜中之孤灯也。”
“殿下忠肝义胆,甘冒大险,真是令人钦佩备至。”白文选越来越觉得朱永兴确实可担大任,深为皇明宗室能出这样一个人物而感到振奋,只是他心中还有疑问,“只是若驻兵于云南边境穷荒之地,时rì一久,粮草难以为继。追粮索饷,又必与土司冲突,如之奈何?”
这确实是个问题,晋王李定国在孟艮也因此遭到当地土司的反抗,后来采取绥靖政策安抚土司,并令士兵耕种解决给养,才算是勉强安定下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当然是个办法,但朱永兴还有一个解决之道。
“暹罗国对吾大明最有眷恋之情,可与之联络,暂借粮草、象马,养jīng蓄锐,壮大实力。”朱永兴说着把目光投向黎维祚,“黎卿,出使之事吾想交付于你,不知——”
“臣愿往。”黎维祚起身一躬,说道:“还请殿下面授机宜。”
面授机宜?拿我当诸葛亮了?朱永兴愣了一下,笑着伸手示意黎维祚坐下,说道:“既是出使,不卑不亢即可。你先至孟艮见晋王殿下,请他派一支兵马,或全军移驻景线,然后由此入暹罗,温言相商,必可成功。”
“谢殿下指点。”黎维祚没有丝毫犹豫,便拱手答应下来。
朱永兴沉吟了一下,说道:“若是见到晋殿下,代吾向殿下致意。另外,请晋殿下务须与当地土司和善相处,可令士卒耕种暂解粮草之急。还有,就是联络事宜,吾有一法,可免信使遭擒而泄漏机密之虑。具体的做法是这样……”
等朱永兴拿出本书,给白文选和黎维祚讲完最简单的加密技术,这两人望向朱永兴的眼神变得更复杂了。这种简单的加密书写,在当时的古人眼中,绝对是最震撼的事情。
“黎卿好生去做。”朱永兴对黎维祚是寄予厚望,希望以后能帮他继续联络各家抗清武装,所以也就善加笼络,“卿有穿虎豹、趋辰极之能,吾以后还有重任托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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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计议
滇省清军到底有多少人马?在当时应该没有人确切知道,只是言说清军势大难敌,多是谈虎sè变,悚然相对。
唯独朱永兴,心中有数,不断计算着对峙双方的兵力对比,调整着相应的布署。很简单,史有记载,清军三路大举进攻西南各省时总兵力约有二十万,占领了贵州、广西、四川等地后,除去驻守占领区的兵力后,入滇清军大概就剩下了不到十一万。
如果不是南明军队降者如cháo,使清军平添了十营兵丁,四万多人马,就凭这十一万清军想巩固占领云南,显然是一件并不轻松的事情。正因为指挥不当,缺乏统一布署,南明军队才全线失利,衬托出清军强大难敌,却使人们忽略了其内在的弱点和缺陷。
满洲八旗不适应气候和水土,又急于班师回去安逸享乐,不仅不愿意深入边荒地区作战,且主力不久就会离开云南。而清廷对吴三桂等人的安置未定,从历史上来看,吴三桂也有养敌自重的心思。综合各方面考虑,在此时挑战清军,清军未必会大举出兵,不能不说是个比较有利的时机。
直到九月份,雨季过了,李定国、白文选及各路大明残军也未能采取什么军事行动,甚至连sāo扰xìng的都没有,清军才敢大举出动,剿灭了元江那嵩的抗清起义。
即便是大举出动,清军的机动兵力顶多也不过五万多,剿灭元江那嵩是这么多人马,回师贵州镇压水西安坤起义,也差不多是这么多人马。起初是包括了尚未班师回朝的满洲八旗兵,后来则是由南明的降兵降将接替。
如果加上道路及粮草的因素,综合计算的话,朱永兴认为目前有可能对阵的清军顶多不会超过三万。如果真的有三万清军,如果清军真的迂回来攻腾冲,朱永兴当然不会死抗硬顶。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朱永兴心中默念十六字真言,却是暗自叹了口气。
理论和实践总是有距离,这是个无奈的事实。就凭着几句话,或者几篇文字,便能使部队具有打游击战的水平,显然是异想天开。知道了是一回事,掌握其中的jīng髓,并且使军队具有这样的能力,非需要长时间的训练和实战不可。
气氛是凝重的,自打郑氏的马帮传回来最新的敌情变化后,便是这个样子。当面的清军将不再是张勇和甘陕绿营,很快便会加上广西提督线国安率领的汉军。按名声来算,这可是比甘陕绿营更加厉害的敌人。
而线国安的名头也很响亮,与孔有德同时降清,与总兵马雄堪称定南王属下最能打的两个人。自从李定国在衡阳逼得孔有德这个大汉jiān自杀后,这个家伙为老主子报仇心切,在与明军作战中十分凶狠。作为清军取道广西北攻贵州的一路,线国安所部所过之处烧杀yín掠,可谓是血债累累,线国安更是个名副其实的刽子手。
线国安的先头部队已经与张勇的甘陕绿营会合一处,这也就是阻击阵地前压力不减,又多出很多清军火枪兵的原因。但云南地方“蹂躏至极,兵火残黎,朝不保夕。粮米腾贵,买备无出”,线国安的大部分兵力只能自带辎重粮草缓行于路,要到达前线还需时rì。
但朱永兴担心的并不是线国安的主力与张勇的甘陕绿营合兵一处,而是担心线国安见到此路艰险难攻,转而带主力沿怒江东岸向南行进后渡江,由松山攻龙陵,迂回包围踞守高黎贡山的明军。而一旦切断了高黎贡山明军与腾冲的粮道,则明军必将全军覆没。
“殿下,本王愿率本部人马前往松山、龙陵驻防,以抵挡清军。”
白文选见没人说话,知道该是自己首先进言的时候了。论官爵,自己新晋亲王,比朱永兴还要高一点;论实力,自己也是人马最多的一支,若不主动请缨,显然有**份和威严。
朱永兴轻轻点了点头,微笑道:“赵王勇担重任,不畏强敌,真可为吾等楷模。”停顿了一下,他又缓缓说道:“只是分兵布防,则易处于被动,一处疏漏则全盘崩溃。”
“不如趁线国安主力未至,我军集结全力猛攻,务求将敌击溃。”广昌侯高文贵见爵位高的白文选发了言,朱永兴似乎并不太赞同,便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位磨盘山二伏的猛将兄,说出的计划也是生猛无比,令朱永兴暗中咋舌。
“甘陕绿营,再加上上万八旗汉军,实力不可小觑。”怀仁侯吴子圣谨慎地说道:“张勇,线国安,又久经战阵,与之决战,胜负难料。”
“胜负难料那就是有取胜的希望喽!”高文贵斜了吴子圣一眼,显然对他的小心表示不满。
不打无把握之仗,即便一定被逼得要作战,也要尽量使胜算多添几成。朱永兴沉吟了一下,说道:“吾倒有一个粗陋想法,诸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正好指点一下。”
“不敢。”三位大将急忙拱手以示谦虚。
朱永兴也不客套,指点着沙盘说道:“我军若逐个舍弃险要,步步后退,清军会如何行动?大概会以为我军有脱身之嫌,趁势进逼吧!既有希望从此直抵腾冲,想必他们不会舍近求远,再考虑由松山、龙陵迂回。吾已经再三询问过马帮老人及附近百姓,从山顶积雪和怒江水势来看,雨季很快即至,我们只须再坚持几rì,清军将举步维艰。”
“雨季能阻挡住清军?张勇、线国安,还有昆明的成丑和三鬼,皆久经沙场,天文地理应该知晓吧?”高文贵有些疑惑地问道。
“清军知道雨季,却不知道滇省雨季的厉害。他们可能会以为在贵州经历了艰难行军,在这里也同样能破除万难。”
朱永兴说到这里心里也打了个突,他在一瞬间想到了历史上远征军在此地雨季中苦战的事例,摔死、跌死、饿死、病死的尸体就倒在路边,两天就腐烂发臭,雨水把那个蛆啊、烂肉冲到狭窄的山路上,后面的士兵还要踩着向前行进,真是残酷悲壮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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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布署
“节节阻击,每处险要坚守不过两三rì,诱清军深入山区,然后我们在这里——”朱永兴的手指重重点在了沙盘的一处,“南斋公房,全力阻击清军。陷于高黎贡山区的清军在连绵的雨天里必然元气大伤,战斗力急剧下降。介时,我军可视情况,选择继续阻击,或者直接退回腾冲,再诱敌深入,以作全歼敌疲惫之师的布署。”
“弃险诱敌,不失为一妙计,但是否有些冒险?”白文选先恭维后疑问,算是给朱永兴的面子。
“雨季一至,我军不弃险要,也会处于不利之地。”朱永兴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在腾冲至高黎贡山之间划动,“山路湿滑,气温骤降,运送物资当更为艰难,骡、马、牛、人力,完全要抬、背、扛、拎,运上山来,不知要损耗多少人命,又如何能够持久?”
朱永兴说得有些动容,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些支持远征军作战的民众,其中有三成竟然还是妇女。男的背六十斤粮食,女的背四十斤,一个人每天发一斤米。没有锅灶,雨湿路滑,饿了就抓着生大米嚼着吃,渴了就喝山沟里淌的水。又冷又饿又下雨,又不得好好地吃顿热饭,在路上就病死、摔死了一批人。交了粮以后回家去,病的,饿的,冻的,又会再死上一批人。
而人们通常只会记得胜利,却很少记得胜利背后那些卑微无名的牺牲。就象战争中涌现出的名将,他们的脚下又倒着多少英勇的士兵呢?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吴子圣沉吟着说道:“殿下所虑,并不为过。收缩粮道,可保万全。另外,殿下在腾冲城的安排已经完工,可谓是鬼神难测,当可一举破强敌。”
怀仁侯吴子圣一直被朱永兴留在腾冲布置,但其手下兵将大多被调走。虽然朱永兴设计的秘密只有他和易成等少数人知道,算是朱永兴既防范,又示以信任笼络的一个手段。可吴子圣还是觉得该在朱永兴面前表现表现,能再度为将领兵。
看着白文选和高文贵询问的目光,朱永兴淡淡一笑,把自己的安排和想法说了出来。这个时候无须再保留了,争取他们的支持才是最重要的。
岷世子之谋如此深远,怪不得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白文选和高文贵交换了下目光,不约而同地轻轻点头。
……………
“殿下,此是腾冲刚送来的书函和印信。”梦珠把东西都摆在朱永兴面前,等他过目之后才把书函打开,一一诵念。
朱永兴一手把玩着刚铸造出来的给白文选的铜印,边听边不时交代几句作为回信。终于说服了白文选等人按照他的计划行动,他的心情相当不错。
“易长史说李晋王已经派出蜀王世子刘震、平阳侯靳统武率兵前来迎奉殿下,不rì即可到达。”
哦,朱永兴jīng神一振,又来一支援军,虽然不是李定国亲来,可也是一大助力。靳统武是李定国亲信,李定国死时曾托孤于他,此番代表李定国前来,倒也在情理之中,更是给了自己这个朝廷留守一个大面子。蜀王世子刘震嘛,说不定是觉得其父之死与被李定国软禁大有关系,虽然蜀王刘文秀死前将其托付给李定国,但心中没有芥蒂却是不太合乎情理,很可能是借故离开李定国,跑到自己这边看看有没有机会。
只是磨盘山之战后李晋王所剩兵马不多,如何能专门抽出一支军队前来迎奉?莫不是从广西南宁奉令撤回来的广国公贺九义已经与其会合了?想到这里,朱永兴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广国公贺九义从广西南宁带来了近万名兵马,与李定国会合后可谓兵势大振。如果不是后来李定国杖杀了贺九义,使其所部官兵不满,鼓噪逃出,这样一支实力较雄厚的明军应该会给清军带来些麻烦吧?朱永兴开始苦苦思索,如何能避免这场内乱呢?
“殿下,殿下——”梦珠见朱永兴突然不言不语,便轻声唤道。
朱永兴抬头正对上那如花容颜,如水明眸,不由得自失地一笑,调侃道:“垫一下,垫两下,非要把吾垫在下面吗?”
梦珠展颜一笑,说道:“殿下每每苦思冥想,总是皱着眉头,似乎有难解之惑,梦珠却又无从相帮,着实于心难安。”
“唉,吾想的你帮不上忙。”朱永兴轻轻叹了口气,穿越者是孤独的,这句话一点没错,接着他又笑道:“你陪在我身旁,我的心便能宁静无波,你又何必于心难安。说实话,你们族人为我已经付出太多,出缅以来几经作战,损失不小,于心难安的应该是我呀!”
梦珠沉吟了一下,说道:“殿下也不必如此想,我爹和几位寨主早有计议,虽然现今损失些族人,但从中能熟习战阵,练出一支jīng兵,那可是我族rì后的凭恃。不管是到安南,还是到别处安身,没有武力保障,岂能立得住脚?”
朱永兴微微颌首,以战代练,确实是很快的养成jīng兵的办法。猛山克族中jīng壮虽然勇敢,但却并没有经历过几场大阵仗。现在付出些代价,rì后却是可靠的武力,思威想得深远,自己还真是小瞧人家的头脑了。
“打完这一仗,咱们就东去安南。”朱永兴将心中的那点愧疚甩掉,说道:“那时跟随吾去的应该有几千明军,足以夺取一块存身之地。其实最合吾意的地方却不是那里,而是再往南,靠着大海的占城国(真腊)。”
湄公河三角州,当时还是未开发的荒凉之地,但朱永兴却知道那里rì后是远东最大的大米集散地。只要派一支军队,已经孱弱的占城国估计就无法抵挡。再有足够的百姓前去开发种稻,也就有了稳固高产的粮食基地。解决了粮食问题,就不怕清廷禁海迁界的封锁,甚至可以利用清迁放弃海防而纵横出击……一瞬间,朱永兴又想得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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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弃险
朱永兴又神游物外,梦珠张了张嘴,到底没打扰他,而是静静地等待。
好半天,朱永兴才收回思绪,自失地一笑。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有了总体的大战略不是坏事,但更多的心思还是得花在目前。
“殿下,易长史信中还说,征蛮后将军杨武派人前来,想求殿下加封其为国公。”梦珠见朱永兴回过神儿来,便接着念信。
哼,哼。朱永兴突然冷笑两声,问道:“易长史有何看法?”
梦珠愣了一下,继续念道:“易长史说杨武不率兵前来会合御敌,却只派人求取加封敕书,其心难测,还请殿下定夺。”
易成不错,竟然能想到此层。朱永兴暗中夸了一声,微微垂下眼睑陷入沉思。征蛮后将军杨武曾护卫永历与小朝廷由永昌向南撤退,却和孙崇雅趁机纵兵劫掠,大发“国难财”后领兵他去。如今派人前来求取加封敕书,很可能是降心已定,想借晋封加重自己在清廷的分量而已。
还真是贪心不足啊!朱永兴很想收拾杨武,顺便抢其财、夺其兵,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想了一会儿,朱永兴心中有了计议,对梦珠说道:“给易长史去信,让他扣押审讯杨武的使者,探知杨武兵驻何处,兵力几何?此事要做得隐秘,勿使他人知晓。”
梦珠点了点头,提起笔刷刷点点写了起来。
现在先对付清军,以后再收拾你这个贪心的家伙。若任由杨武率兵降清,无疑在敌我的天平上为清军加了分量,这是朱永兴所不愿意看到的。希望能来得及,朱永兴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从目前来看,自己篡旨入滇这一步是走对了,多多少少扫除了一些永历仓皇入缅给抗清志士心头蒙上的yīn影。但以后的路还遥远漫长,还艰难困苦,更不能排除失败的可能。在他人面前装得自信镇静,可独自一人的时候,朱永兴又何尝不愁闷,何尝不害怕。可他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强敌已至,必须全力迎战。即便是战败他去,也绝不能学永历那样闻风丧胆。
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败,都必须打。因为这是朱永兴树立权威,大振声名的机会;是向滇省残余明军以及心向大明的百姓展示振作,让他们看到希望的契机。
无论如何,不能让清军轻易地将云南的局势稳定下来。从满清入关后汉人的表现,以及rì本侵占东北若干年后东北人的表现来看,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只要没被逼到不斩木揭杆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一般还是宁愿以接受异族统治的代价来换取相对安定的局势的。
只要清军不断地被sāo扰,不断地出动;只要明军还表现出能与清军周旋的力量,民心倾向抵抗也就成为必然。毕竟清军在云南烧杀yín掠、无恶不作,与大西军和永历朝廷治理下“大熟”、“大有”、“百姓丰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战,朱永兴握紧了拳头,重重地捶在窗框上,引得梦珠移目观瞧,美眸闪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
上千米的高差,超过七十度的陡直土路,半尺多厚的浮土,即便线国安、张勇有亲兵扶持,登上坡顶也是满头大汗,呼呼气喘。驻足向四周望去,群峦叠障,美如锦绣,令人心中为之一畅。
“弃此天险,可见伪明军队再无战心矣。”线国安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得意与喜悦。
张勇沉吟了一下,谨慎地说道:“伪明军队据此天险,伤亡不大,突然撤去,恐怕有诈。我军当谨慎行事,不可轻忽啊!”
线国安没吭声,四下望着风景,心中却有些鄙视张勇胆小如鼠。过了一会儿,他才肯定地说道:“定是伪宗室留守心惊胆寒,要撤军南遁。一个娇生惯养的家伙,能亲上战场,已经是够出息了。嗯,怕是上有严旨逼迫,下有众将挟持,不得不做做样子。现下怕是要步伪帝永历之后尘,仓惶逃命去也。”
张勇张了张嘴,把话咽了下去。论官职,他和线国安差不多,可人家是早抬了旗的老奴才,论宠信,他自然是不如。如果句句逆耳,非惹得线国安怨恨不满。
“我军应快速挺进,直捣腾冲。”线国安见张勇不语,情绪愈发激昂起来,伸手向南一指,“若建大功,当与张兄共分之。”
“多谢提督抬爱。”张勇客气地拱了拱手,自然知道线国安的主力未至,战阵之上还要多倚仗他的甘陕绿营,所以才表现得客气了一点。
哈哈,线国安大笑连声,似乎胜利已经到手,前面便是一马平川。从永昌到腾冲,这里是直线距离最近的一条路,本来见此地险要难攻,他正计划着从它路进攻,没想到明军竟然撤兵而去,倒省得了远途迂回。
这次出兵剿灭腾冲的大明宗室留守,还真是线国安自己请缨。昆明决定出兵支援张勇,可满洲大兵不爱动,吴三桂也舍不得动用自己的那点亲信人马,只有在其他军队中另挑。
而线国安此时正好听说新任云南巡抚林天擎弹劾他“进剿云南迤西地方时,大肆抢掠,**杀戮,暴虐更惨。乞立赐处分”。他有些害怕清廷借处分来邀买云南人心,便主动请缨来援,希望用军功来减轻罪责。
尽管清军在磨盘山受到了一些挫折,但三路攻掠西南并没有遇到明军的强烈抵抗,骄横之气不减。线国安更认为聚于腾冲的明军不过是余烬残火,扑之即灭。所以,他为了抢功,率领三千骑兵先行赶赴永昌,渡江与张勇会合,主力万余人则带着辎重缓行于道。
可在前几rì的灰坡攻击战中,线国安却极是恼怒失落。白白增加了好几百人的损失,却是寸步难进,由不得他不另想办法。但突然就柳暗花明,胜利的大门好象一下子就向他打开,怎能不让他欣喜若狂,豪气重生。
…………
第六十七章 梆子腔
尘土飞扬,锹镐挥舞,通往腾冲的大道上人头涌动,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破路大军中不仅有各村各寨中的百姓,更有一支很特殊的队伍。这些人衣衫破烂,都剃着光头,两人一组,左右脚被一种木制枷锁铐在一起,卖力地刨着地面。而在这些人不远处,则有面sè不善的明军或土兵在盯着他们。
没错,这些人就是投降的甘陕绿营官兵,正在服苦役来赎他们犯下的罪孽,这是朱永兴暂时的俘虏政策。
“降者不杀”这句话既然喊出来了,虽然朱永兴打心里不想饶恕这些欠下无辜百姓血债的家伙,但也意识到不能冲动。他有长远的计划,也就必须有长远的目光,不能只图一时的痛快,而使rì后的敌人都产生死战之心。
乱世兵如匪,清军纪律败坏,残民以逞,明军也有这样的败类。甚至李定国在杖杀贺九义后,贺营官兵鼓噪逃出时,担心逃出的官兵可能充当清军向导,潜来袭击,于是,将孟艮城里房子尽烧,孟艮彝人少壮者掳去,弱幼小的杀了。
无疑,在如何对待俘虏的问题上,朱永兴面临着难以两全的选择,也处在了难以解决的矛盾之中。但他知道一点,把俘虏全部杀掉是不对的,在没有想好具体的处理办法前,他只好先把这批俘虏当作苦力使用。
而这些苦力也是经过甄别的,经过互相检举揭发,一些俘虏虽然也有血债,但检举有功,得到了不一样的待遇。而还算清白的十不存一,只有四十多名陕西绿营官兵得到了朱永兴的郑重承诺:愿意加入明军的欢迎,不愿意的等战后发放路费遣散回家。
“啪!”的一声,有些走神儿的甘陕绿营俘虏孙四顺背上挨了一竹篾,一个土兵cāo着怪模怪样的汉语喝骂着。
唉,孙四顺叹了口气,抡起镐头用力干活。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战阵之上瞪着眼睛拼死拼活,一旦松了那口气,选择了弃械投降,当了俘虏,便很难再生出反抗之心。
谁让自己杀人放火呢,这是老天的惩罚。孙四顺自怨自艾,产生这种心理却是与朱永兴大有关系。对于这些俘虏,痛斥其非,令其悔过当然是不可或缺。在朱永兴的命令下,一些遭到清军荼毒的苦主被招集起来,有从永昌逃来的,还有从其它更远的地方逃来的。或者直接请到俘虏营,或者把他们的惨事记录下来,由别人代劳,对这些俘虏们进行经常xìng的控诉和痛斥。
先狠狠地批评,再让俘虏自我批评,直至痛哭流涕,真心认识到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这当然不是朱永兴的创举,而是他抄袭后世的做法。而事实已经证明,这种洗脑式的灌输和教育是成功的。孙四顺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他已经能比较自觉地把这种虐待和苦役当成是自己应得的报应。
马蹄声急促,十几个骑士沿着保留下来的完好的三分之一的大道奔驰而来。然后勒马吆喝,几个明军骑手在这批俘虏旁边停下了脚步。
“先停下手里的活儿。”一个明军骑兵停顿了半晌,见众人都停止干活,把目光移过来,便朗声叫道:殿下有令,战俘中有善唱,善唱梆子腔并愿为我明军出力御敌者可得宽恕。愿者走出来,即刻成为我明军士卒。”
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好事儿,战俘们都没马上醒悟过来,善唱梆子腔?这又是个什么条件,为何如此?
孙四顺也很诧异,不禁仔细观瞧这几位明军骑兵,却正对上一个熟悉的面孔。原来骑手中有一个正是甘陕绿营中的兄弟,外号叫王蔫儿,平常都取笑他胆小心慈,却没想到人家善有善报,已经成了明军一员。
目光一对,那名由俘虏转正的明军赧然一笑,犹豫了一下,恭敬地对官长说道:“大人,我认得几个善唱梆子腔的,不知——”
“既认识就去问问。”明军领头的不过是个什长,听这个新兵叫得恭敬,神情稍霁,说道:“要嗓门洪亮的,殿下可只要五十人,挑上了算是运气。”
“大人,小人嗓门大。”
“大人,小人嗓门大,梆子腔也唱得好。”
“大人,小人打小就唱梆子腔,别人都说唱得比戏子还好。”
……………
众战俘这才醒悟过来,又听到名额有限,谁不想马上脱了这苦役,很多人壮着胆子自我吹嘘,希望能成为这幸运者中的一员。
梆子腔是个俗名,正名应该叫秦腔,形成于秦,jīng进于汉,昌明于唐,完整于元,成熟于明,广播于清,几经演变,蔚为大观。可谓是相当古老的剧种,堪称中国戏曲的鼻祖。因其以枣木梆子为击节乐器,所以又叫“梆子腔”,或称“桄桄子”(因为梆击节时发出“恍恍”声)。
因为秦腔历史悠久,并流行于西北的陕西、甘肃、青海、宁夏、xīn jiāng等地,甘陕绿营中会的人并不少。至于唱得好坏,那也就不好分辨了。反正朱永兴挑选会秦腔的降兵,也不是心血来cháo,想听上那么几曲,而是另有目的。
“你,你,还有你……”王蔫儿伸手指点,叫了几个相熟的兄弟,算是走了后门,让这几个家伙提前脱离了苦海。
明军小旗跳下马,跟看守的土兵说明原由,土兵哪敢违逆,都陪着笑讨好。人员很快挑选完毕,土兵上前打开枷锁,五十名幸运者集合一处,由这十几个明军骑兵押送着,一路远去。
“老天保佑,菩萨保佑,终于不用服苦役了。”孙四顺脚踝处被木枷磨得皮破血流,却还迈着大步,紧跟上队伍,心中不停地祷念,碰巧与王蔫儿对上目光时,他还赶紧感激地用力点了点头。
“王斗,这么走闷得紧,不如你把殿下写的那几句词唱一唱,顺便也教给他们。”明军什长见步骑混合速度不快,不禁皱了皱眉,对王蔫儿说道:“见了殿下,要是都会唱上那么两句,殿下心里也高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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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慷慨秦腔
王蔫儿咧了咧嘴,犹豫了一下便轻轻点了点头,转头对步行的战俘们说道:“大家听好了,我唱一遍,你们跟着唱。等到了殿下面前,若是唱得不好,说不准会被赶回来继续服苦役,连累我也吃瓜落。”
“您教,我们一定好好学着,绝不连累您。”孙四顺感激在心,赶忙应声答道。
“绝不连累您,俺们一定好好学,让殿下满意。”余者纷纷附和。
王蔫儿清了清嗓子,从马袋里掏出一个新做的梆子,边敲边高声唱了起来,激越、悲壮的语调响起在这灰土扬场的大路上。
“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何—惧—死—生!好杀!啊!好战也!自古忠良千千万,为国为民保河山。苏武先生乃为汉,节毛尽脱志更坚。被囚番邦十九年,不降异族为高官。忠臣义士不畏死,纵死亦然骨留香……贪图富贵做奴狗,卖国杀胞丧天良。金钱鼠尾媚胡虏,真乃人面兽心肠。欺天背祖灭良心,不忠不孝葬他乡。他乡亦无尔葬地,孤魂野鬼惨凄凉。家中亲人倚门望,复为奴婢心悲伤……”
王斗的记xìng不错,唱得也很有感情,具有特sè的苦音腔把悲愤、痛恨、怀念、凄凉的感情表现无遗,他的眼中甚至有晶光闪动,可能是想到了家里的亲人。
前两句是梆子腔中很有名的《两狼山》杨继业的唱词,后面则被朱永兴改得直斥现在的为虎作伥之辈。既有痛骂,又有劝诫,最后则是以亲情相惑,令这些背井离乡在这南国征战的老秦军后代由不得不生伤心和感慨。
当听到“他乡亦无尔葬地,孤魂野鬼惨凄凉。父老妻儿倚门望,复为奴婢心悲伤”这几句时,不少战俘感同身受,不由得泪流满面,啜泣连声。
王斗唱完,暗自抹了下眼睛,不知为何,每唱一遍,总忍不住要流泪,他生怕官长斥责。
“好,唱得好。”明军小旗突然一拍巴掌,大声说道:“你们现在悔悟,还不算丢老秦军的脸。汉人杀汉人,让胡儿在一旁看着笑,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只为了几口吃食儿吗?那个张勇更不是东西,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把你们从家乡带出来,却要让你们做异乡之鬼,还是孤魂野鬼。说不定,还要被狼刨狗吃了,连入土为安都难。”
“大人教训得是。”王斗拱手恭维道。
“别大人大人的叫了。”明军小旗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说道:“以后好好干,跟着殿下没错的。你们不知道,殿下那可是得神传授……”
……………
这世上没有救世主,但人们却总希望救世主的出现。就象孱弱百姓遭到欺压的时候,希望替天行道的侠士来拯救自己一样。
朱永兴觉得自己没有救世主那样的神通,但却不想打碎很多人生腾起来的希望,反倒是尽其所能给了别人更多、更大的希望。就是在这视普通士兵为草芥的年代,他也在逐渐改变这种不平的现实。
将士兵们重新登记造册,并让他们留下自己亲人的姓名和地址,战死者的抚恤将在rì后想办法送还给他们的亲人,他们的亲人也将享受到军属免税免租的待遇。这在目前当然是个画饼,但做了就比不做强,总能让士兵们觉得跟以前不一样了。至于修建烈士公墓,使战死者能万世留名,则更是朱永兴郑重下旨晓谕全军的事情之一。
生有所养,死有抚恤,家人也要使其免除饥寒。朱永兴正逐渐地把对伤残士兵、战死者以及对他们家属的待遇细化并固定下来,并要逐步使其得以实现。
士兵虽卑微,却是胜利的奠基者。而且他们应该知道为何而战,战而所获,而不是没头脑、没思想的机器,只会跟着自己的上司走。兵为将有,这样的陋习不革除,朱永兴就不会走得太远。胜利固然是个鼓舞,可一旦失败,甚至是小败,也会引得军心动摇,士兵离散,就绝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事情。
当然,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全改变的,朱永兴对此心知肚明。所以,眼前这一战对他来说,就显得十分重要,而直到雨点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才能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
按照往年的规律,雨季早该来了,现在虽然来得晚了一些,但还算来得及。朱永兴和明军在这十几天里且守且退,已经退至了预想的最后一道防线——南斋公房。
南斋公房因古代有斋公(道士)在此建房救助往来行人且位于北斋公房之南而得名,海拔约三千四百米,是古代从云龙或保山至腾冲古道翻越高黎贡山的天险要隘。丫口横截高黎贡山主脉呈西东走向,两端危岩耸峙,千年古道在悬崖间曲折蜿蜒,险象环生,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有壕沟,有鹿砦,有木栅,有遮雨棚和休息的山洞,有足够的柴禾和粮食,还有很多的油布蓑衣,收缩之后明军的数量也增加了不少,这一切都给朱永兴坚守此地带来了信心。
雨季,嘿嘿,清军在贵州所经历的那种“天无三rì晴”简直算不了什么,亚热带丛林山地的雨季,而且是高海拔,那才能称得上可怕。对,就是可怕。张勇,线国安,带着你们的兵好好在山里享受吧!
一派眩目的闪光,shè得人双眼昏黑,接着是震耳yù聋的轰响,隆隆轰响在山体间撞击,天摇地动,小雨瞬间转成了大雨倾盆。霹雳在黑sè天幕中闪出几道裂痕般的电光,照亮山野的一瞬,也照亮了朱永兴带着yīn冷笑意的脸。
旱季螯伏的蚂蟥啊,快爬出来吧,往年也没太多哺rǔ类供你们吸吮鲜血,现在那些本来荒僻的古道上可是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清军。对于本已嗷嗷待哺、艰难度rì的旱蚂蟥,目前还真是个大肆繁殖的天赐良机,因为吃不完的食物正排着队送到你们嘴边。
雨啊,你尽情地下吧,把这美如锦绣的“皇室花园”变得比阎罗殿还冰冷,让那些清军瑟瑟发抖,活活冻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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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雨季之威
整个世界象落进了无底深渊,滚滚不尽的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头顶,铁豆般的雨点打在身上、地上,啪啪爆响。长长的清军队伍拥挤在鸡肠子一样狭窄的山路上,全无遮挡地任凭雨淋,经受着这暴雨的洗礼。
远征军当年发动战役,竟然忘了准备充足的雨具,而在那样的战场上,每一件雨衣几乎就是一条生命。清军显然也犯了这样的错误,冒着天雨攀上如此高山的上万士兵,在暴雨中苦苦挣扎。可惜,他们没有空军紧急投送,只能是疲于应付,苦不堪言。
连绵的雨中,气温急降。特别是高海拔的高黎贡山,湿衣服贴在身上,那真是彻骨的寒冷。如果说以前的张勇和线国安,甚至绝大多数的清军,不会相信在这温暖的五月份会冻死人,那事实就会给他们很多个无情的教训。
张勇重重地叹了口气,注视着被抬来的两个士卒,是冷倒的,不能动了。摸摸他们的双手和头额两颊,都是冰冷的,他们双眼睁得大大的,还在不断转动。但等人端了热汤去喂他们,已经喝不下去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都督。”还是那个老成持重的将领胡显策谨慎地进言,“冻死者已过百人,伤病者更是不断增加。蚂蝗、蚊蚋猖獗,雨势连绵且少有放晴,士卒不堪其苦。不若——”
张勇抬手打断了部下的话,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前有敌军阻路,几次冲击都无功而返,倒是损失不小。困在这地狱般的山林中,我军实力日渐衰减,你当吾不急吗?若是只有我们甘陕绿营在此,下令撤退不是难事。可线提督的汉军也在,谁先提出,日后难免不受上司责罚,如之奈何?”
在昆明看来,剿灭腾冲的残余明军显然不是困难之事,如果损失这么大还无功而返,追究责任的话,张勇和线国安两人谁先提出撤退,谁可能就要背黑锅。所以,张勇和线国安此时虽然都萌生退意,但谁也不想先提出来而授人以柄。
如果张勇率甘陕绿营先撤,线国安便可以向昆明说他孤军难支,把责任推给张勇,反之亦然。这两个人其实都在撑着,或者还存着打破明军阻击,冲出山林的幻想。
但从作战准备来讲,雨季对清军的影响更为显著。线国安手下的鸟铳兵在雨中完全失去了作用,而山上踞守的明军有遮雨设施,并且有人专门在后面负责烘干火药,火枪手依然能保证很高的发火率。清军的弓箭呢,雨的影响更大,弓臂受潮,弓弦沾水,箭羽沾湿,不光要射中目标困难很大,弓还在不断地报废损耗。而明军猛山克士卒用的弩弓则影响不大,弩箭没有箭簇,依然能够基本保证射程和准确度。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做出决定是另一回事。几日来清军体力下降,攻击受挫,连生火取暖做饭的干柴也所剩无几,情况是越来越恶劣。但张勇和线国安都不敢轻易做出决定,就在这耗着。
“况且——”张勇欲言又止,苦笑着连连摇头。
自从明军踞守的阵地上不时响起了“梆子腔”后,便令张勇感到了难堪,毕竟自己带的兵投降并且成了明军,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影响士气军心倒还不用太过担忧,张勇担心的是如果无功而返,线国安可能会就此作文章把责任都推给他。所以,无论如何他不能主动提出撤退,为了堵住线国安的嘴,他还必须表现出积极进攻的**,极力争取胜利的决心。
“伪宗室这招儿确实很阴险,令都督和线提督生出嫌隙,也把咱们甘陕绿营逼得无路可退。若退,则授人以柄啊!”胡显策颓然地坐了下来,叹息着说道:“连弃灰坡、大寨、茶房、桥头、冷水沟、北斋公房,诱我军陷于山林遭雨季之困,好毒的计策,好大的胆量,好可怕的滇西雨季啊!”
张勇深有同感地微微颌首,如今进退两难,方才醒悟到中了明军诱敌之计。他摸着颌下胡须,揣测道:“莫不是李定国那厮来了,伪明军队才有如此调整,陷我军于困地。”
“伪晋王?”清军将领王自奇微微一惊,沉思不语。李晋王两蹶名王,威名赫赫,他自然比较相信张勇的猜测,而不相信伪明宗室会有这样的谋略。
好半晌,张勇起身而立,说道:“不可不虑呀,待吾去见线提督,提醒一下,再商议一下如何攻破明军阻挡,脱离这困苦之地吧!”
……………
暴烈时倾盆而下,雨点如铁豆;停歇时又象怨妇,在无尽的时间中歇斯底里,欲罢不能。这就是云南的雨季,亚热带的雨季。
朱永兴轻轻拂了拂飘落脸上的雨丝,立于草棚之下举目眺望。山野间仿佛经受了洗礼,石隙间万泉齐流,激溅着浪花夺路而奔。目光移于山坡下,美景立刻消失不见,代之而来是凄惨又令人作呕的景象。
距离壕沟太近或跌入壕沟的清军尸体历历在目,那上面似乎也有溪流,白色的蛆虫组成的溪流在缓缓蠕动。才不过两三天,竟然就变成这样,朱永兴暗自心惊。
早就听说亚热带的雨季中有两种虫子最多,蚂蟥和蛆,一种吃活人,一种吃死人。朱永兴如今算是全都领教了,甚至自己也曾望着吊挂在小腿上的手指头般大小的吸血鬼而骇人尖叫。
但相比于阵地前的尸体,朱永兴觉得清军要是能让蚂蝗咬应该是件幸福的事情,起码证明他还活着。要是蚂蝗都不理你了,也就只剩下了一种虫子来光顾,白花花的腐烂尸体上的蛆虫。
朱永兴把目光移开,远眺着山峦叠障,烟雾袅袅,比昨天又少了些。等到清军再无干柴做饭取暖,他们就只能吃生米了。没有热饭热水,在这高海拔的丛林雨季里受煎熬,再强壮的汉子也会迅速衰弱。
第七十章 开路迂回(圣诞快乐)
从实力上计算,清军的兵力还占着不小的优势,但在这种险要关隘的攻防战中,再多的人马也施展不开。
朱永兴虽然外表镇静自若,谋划起来头头是道,但内心里的自信并不是十分充足。而且他只设定较粗的战略,而让白文选等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帮他完善具体的战术。也因为不够太自信,所以他每次对自己筹划总会定个最高期望,再定个最低目标。
每多坚守一天,清军便会衰弱一分。打不过咱就撤,在腾冲城再寻找战机。朱永兴当然希望把清军死死钉在山里,让天地之威充当武器,轻易取得胜利。但他也做好了万一事不顺遂的准备,破路便是后招儿,可以使清军追击的速度降到最低,还会受到小股部队的袭扰。
万事开头难,熬了最困难的境况,朱永兴可不敢把手中所有的筹码都一起押上。而是尽可能削弱敌人,尽可能地投机取巧,尽可能地使清军能按自己的设想行动。
而朱永兴力排众议,坚持留在主阵地上,也有他的道理。只有熟悉当时作战的特点,只有确切了解明军和清军的战力,他日后才能更切合实际地进行谋划。况且,在重重保护之下,他也没有太大的危险,反倒会为自己的形象加分不少。
趁着让各支明军休整,然后不断以队为单位将休整完毕的明军抽调而走,朱永兴已经初步实现了打散重编的目的。尽管还不够十分彻底,但确实使原来的几位明将对现在部下的掌控变弱了。谁要想轻易带兵他投,已不如原来那么顺遂。
藩镇跋扈,将领擅专,皇朝末世莫不如此,但这绝不是朱永兴所希望的。他不想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要拥有对军队的控制权。否则,即便是受人尊重的宗室皇亲,他也不想做,不愿做。
正当朱永兴又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时,一个明军传令兵急奔而来,脚步声打断了朱永兴的思绪。
“殿下,陈将军命小人来报,清军正在山崖密林中开辟道路,似要对山丫口主阵地实施迂回攻击。”传令兵被几个亲兵带过来,单腿跪地,向朱永兴报告。
朱永兴轻轻点了点头,清军正面仰攻失利,肯定要想别的办法。南斋公房的防御主阵地以山丫口为中心向两侧山梁延伸,横距约有一千米,而西侧的雪冲洼显然是较薄弱的一环。张勇和线国安果然不甘心就此退去,也不愧是久经战阵,终于还是找准了突破口。
“回去告诉陈将军,清军很可能会从东、北、南三面一起发动进攻,让他不可疏忽。”朱永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吾会令机动部队向西移动,如情势有危,让陈将军马上发信号,援军很快即至。”
“是,小人领命。”传令兵低头施礼,起身便要离去。
“等一等。”朱永兴突然抬手叫住了这个小兵,转头对旁边的侍卫说道:“带他去喝碗热汤再烤烤火,暖暖身子再走。”
不过是简单的关怀,但身份差着十万八千里,依着当时人们固有的上下尊卑观念,这可是了不得的恩赏。传令的小兵重新跪倒,拜谢道:“多谢殿下恩典,小人不冷,不敢耽误军机。”
“那就只喝碗热汤吧!”朱永兴淡淡一笑,说道:“陈将军那里情况如何,将士们可有饥寒生病的?”
传令兵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回禀殿下,就是在平日里,生病也是免不了的。现下士兵们有热汤热饭吃,又有遮风挡雨之宿处,比清军不知好了多少倍。”
能当传令兵,倒真是个伶牙利齿、头脑灵活的家伙,虽然回答得含糊,但也说出了大概情况,陈盛那里应该还是可以的。
朱永兴含笑摆手,打发走了这个小兵。他想带着侍卫去西面看看具体情况,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侍卫队长交代道:“派人去联络怀仁侯、广昌侯,让他们加强防备,勿得懈怠,清军很可能分兵绕道而袭。”
要想攻破南斋公房,沿古道正线进攻是一个办法;从南翼小新寨、芒黑河头经新路头越高黎贡山,绕袭南斋公房侧后的大坝、江苴则是另一个办法。朱永兴为此在南翼组织了两道防线,分别由怀仁侯吴子圣、广昌侯高文贵率人马堵击。
说心里话,朱永兴对于清军分兵绕袭是既担心,又有那么点期待。担心的是清军绕袭成功,他就只好率这里的坚守部队撤往腾冲,以免被切断后路;期待呢,则是希望吴子圣和高广贵指挥巧妙,再来一次类似于伏击王进宝所部那样的胜利。
战场就是这样吧,少有万无一失的胜利,也少有不行险而成功的例子。尽管目前把清军困在了山区,但变数还是存在,胜负依然难料。
至于清军在山丫口两侧的密林山崖中开辟道路迂回进攻,朱永兴现在倒是并不太担心。西侧的雪冲洼说是薄弱,也是相对于其他阵地而言,清军想要突破,依旧要费力仰攻,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陈盛负责西面,张文翠负责东面,朱永兴和定朔将军吴三省在主阵地,而陈奕耀则率领机动部队,负责救援各处。在前期的阻击战中,这三位将领表现得不错,也基本上脱离了原来上司的管辖,让朱永兴可以稍微放心地加以使用。
能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该笼络的也笼络了,自己都亲临前线坐镇以振士气,要是在目前形势占优的情况下,依然有明将投降清军,朱永兴也没有办法,只能徒呼奈何了。
唉,谁让自己倒霉呢,进山玩打猎还能玩出个穿越,穿越了也就算了,还让自己赶上这惶惶末世,手里是一把烂牌。好不容易踢腾出点样子来了,要是再被自己人卖了,那还真是老天无眼,纯粹是坑爹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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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惨烈(圣诞快乐)
暴雨的停下和天空的微微明亮,仿佛都只是短短一刹那之间的事情。天倾刻间又黑得象夜一样,不祥的暗影重新笼罩。随着一声近在头顶的巨响霹雳,铁豆般的雨点又倾盆而下。
清军在丫口的迂回进攻还没有开辟好道路,便被暴雨打乱了阵脚。线国安发了狠,冒雨施工,不得退缩。
湿冷之气浸肤入骨,脚下或是松软的腐殖层,或是能把鞋沾掉的粘泥,豪雨弹丸似的击打在身上,辅兵们就在这肆虐的暴雨中劳动,不亚于进行着另一场战争。一开始只是零星的人倒下去,越往后倒下的越多,倒在泥泞之中便再也起不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也麻木了。对于倒下的,已经没有了怜悯,活着的人也没有怜悯的资格。对于死者,活着的人无力掩埋,也无须掩埋,他们或是脱下死者的鞋子,或是扯下死者的衣服,为了能多活一会儿而毫不客气。
“该死的雨!”一个清军士兵突然咒骂了一句,然后便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
不远处的张勇听见了,脸上面无表情,心中却暗自叹了口气。辅兵本来是可以这样消耗,但他对胜利依然缺乏信心。线国安的主力到了,底气足了,但环境还是那样恶劣。而且线国安否决了他分兵绕袭的提议,认为从正面突破才是堂堂正正的取胜之道,绕袭不仅分散兵力,若是再被敌人伏击落败,士气将一蹶不振。
士气很快就要一蹶不振了,张勇心中叹息。借天地之威以御敌,古之名将才能做到的事情,与对面的明军统帅比,自己与线国安皆是远远不如啊!真的是晋王李定国在指挥吗?张勇皱起了眉头,凛惧之心更重。线国安哪,线国安,就算李定国在桂林干掉了你的老主子孔有德,你也不能因为仇恨而丧失理智啊?
张勇只是提出对面可能是伪晋王李定国在指挥,没想到线国安因此却暴怒而起,不惜代价地要突破敌人防线。在他想来,这是因为李定国在桂林干掉了线国安的老主子孔有德,却不知道其中另有缘故。
其实,跟随线国安主力赶到的还有昆明的一个信使,线国安的好友向他通风报信,朝廷下旨给云南巡抚林天擎,旨上言说:“线国安荼毒云南地方,抢杀淫掠,情罪重大,著议政王、贝勒、大臣速行严察密议具奏。”
虽然历史上线国安并未因此受到处分,之后仍以征蛮将军衔镇守广西,但此时却令线国安感到惶恐不安。若是此次兵败,或者无功而返,线国安担心朝廷借此发作,给他来个二罪归一。所以,急于立功赎罪的他才会依仗主力到达后的兵势稍振,决意猛攻南斋公房。
接下来的战斗进程果然如张勇所想的那样,并不顺利,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惨酷异常,令人恐惧和绝望。
在传统的概念里,肉搏战是最惨烈的,但南斋公房的攻防战却纯粹就是拼消耗,消耗对峙的时间,消耗战斗意志,消耗鲜活的生命。清军象蝼蚁一样蠕动着爬上去,弩箭、石头和标枪象雨点似的打下来,如同草船借箭,只不过被洞穿的不是捆扎起的草垛,而是成百上千血脉贲张的活人。
天上下着雨,身上没一处干的,加上山大坡陡,地形不利,明军居高临下,顽强抵挡。三天的攻击下来,山坡上便到处都是清军的尸体。有汉军的,有甘陕绿营的,还有充当炮灰的辅兵的。雨停的间隙,又有火药土炸弹落下来,便是一团血雾,还有死人的残肢断臂飞起来。
有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白花花的蛆虫爬得到处都是。顺着树根,顺着草茎,顺着树叶流下来的雨水,都带着殷殷的暗红色,那血不是雨水能洗得净的。血已经与山合为一体了,血深浸在了土里、石头里,汲进草里,长到树木里,山似乎变成了一个人血馅的大馒头。
雨水冲刷着各种脏物汇集到溪流当中,清军已经不敢再喝附近的水,但瘟病却伸出了魔手,正在慢慢扼紧清军的喉咙。
已经是第五天了,在丝丝细雨中,疯狂的攻击又开始了。汉军和甘陕绿营在张勇和线国安的亲自督战下,轮番投入进攻。各级长官层层督战,士兵们被逼迫着,好象一群群面如死灰的囚犯,踩着烂肉死尸,踩着蛆虫血水,硬着头皮冲向山顶。
泥泞的山坡好象泼了油,清军既要留神脚下摔交,又要提防飞来的弩箭和石头,真是两面受敌,艰苦异常。
壕沟差不多已经被死尸填平,鹿砦也全被推倒,只有木栅在战斗间隙中几经加固,还能起到阻碍的作用。但如此惨烈的战斗依然令朱永兴感到震憾,他已经将预备队调了上来,与一线部队轮流休息,以应付清军疯狂的进攻。
火枪队在茅草棚下率先发出了攒射,白烟弥漫而起,接着便是一片惨叫之声。一轮,两轮,三轮,四轮,五轮,枪声稍停,白烟之后已经看不清敌人的影子。明军长枪兵列队而上,涌近了栅栏。
烟雾还未散尽,朱永兴便看到几杆长枪从栅栏缝隙间刺了进来,被催逼得失去理智的清军终于还是攻了上来。
“杀!”明军长枪兵发出怒吼,将长枪刺了出去,噗噗噗的枪尖入肉声,惨厉的嚎叫顿时刺入耳膜。
长枪吞吐,双方士兵隔着栅栏展开了厮杀。白烟散去了,朱永兴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清军,眼睛中闪烁着恐惧、绝望和疯狂的复杂目光。一个倒下去了,后面的又跟了上来,踩着同伴的躯体,不管他是死是伤,只管将手中的武器向前刺去。
无数的石头从明军阵后飞起,冲破了雨幕,越过栅栏,砸在清军的头上。一批又一批,遮断着清军攻击队伍的连续性。栅栏前的尸体不断堆积,清军还在不断地涌上来,踩着层层堆积的尸体,亡命地向前进攻。
第七十二章 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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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抬到这里来。”一个明军将领吼叫着,指挥着辅兵把几个木架子抬过来,立于明军枪兵身后,几块木板一搭,立刻成了一座一人来高的木台。
猛山克族的弩弓手迅速登台,二十多人抬手发射,台下的人则将上好弦的弩弓递上去。几轮弩射之后,立体打击立刻体现出了效果,这里岌岌可危的形势被扭转了过去。
“那边,抬到那边去。”明军将领回头看了看将台指挥旗的指向,又吼叫起来。辅兵们抽掉木板,抬起木架子,又向他指的方向跑去。
以后若是再遇到这样的防守,一定要在后面全都搭起高台,用立体火力打垮敌人。朱永兴暗自后悔,为何没早些想到这个办法。
厮杀还在继续,清军几乎在以一比五,一比六的比例与明军进行着消耗战。而明军士兵也在不断地付出伤亡,伤者和亡者被迅速拖走,又有士兵拿着武器补上位置。
“轰,轰,轰……”明军使用了已经所剩无几的火药弹,火光迸现,黑烟升腾,清军的密集队列立刻象雨打沙滩般,出现了一个个黑点。
“轰!”的一声,一根栅栏耐不住摇晃和砍劈,与旁边的木栅完全脱离,倒了下来。缺口处的厮杀立刻更加激烈,时间不长,又一根栅栏被推倒,朱永兴的脸色凝重起来,拳头握得更紧。
“殿下勿惊。”吴三省还很镇静,命令士兵挥动旗帜,一支明军从阵后向缺口处赶了过去,木架子也被辅兵抬着向那里奔去。
“杀!”一个清军将领跳过缺口,手中长刀挥舞,荡开几杆刺来的长枪,上蹿下滚,接连砍倒了两个明军。又有几个清兵冲进来,围拢在他身旁,形成了一个小阵。
“向前冲!”清军将领吼叫着,带着部下向前逼去,以便让更多的清军从缺口杀出来。
在这个悍勇将领的带动下,这个小阵形向前推进,明军阵列被顶出了一个凹陷,又有几个明军士兵倒了下去,涌入缺口的清兵已经有几十人。
“嗖,嗖,嗖……”几十枝标枪突然从明军战阵后飞出,掠过枪兵头顶,扎向清军。
惨叫声响起,在这突然的打击下,清兵倒下了十几个,向前冲击的势头为之一滞。
“当”的一声,清军将领迅速后退,长刀横挡,崩开了一柄刺向自己的长枪,只觉得枪身沉重,来势甚急。
嘿嘿,刘震冷笑两声,并不追迫,而是率领明军向两侧突然闪开。
清军将领盯着前面这个盔甲鲜明的大将,知道其身手了得,一时间也不敢独自上前,只举着长刀,等待更多的部下聚集过来。但他显然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明军队列向两旁一闪,露出了几排手持火铳的士兵。这些明军士兵头上的帽子很奇特,象是草帽,但帽檐却宽大得出奇。
“开火!”随着一声响亮的命令,火光闪现,白烟顿生,弹丸疾速射向近在咫尺的清兵。
六个一排,五排轮射,借助于大檐帽和所携干布,再加上细雨如丝,火枪还是保证了不低的发火率。而如此近的距离,准确度和杀伤力是异常的高。
清军将领只觉得一股大力重重击在了他的腹部,即便是穿着两层重甲,他也感觉到难忍的剧痛,捂着肚子跪了下去。他的周围更是一片惨呼,清兵在弹雨中纷纷倒地。
火枪射完,后面的木台也组建完毕,梭镖发射器射出一排排的带毒梭镖,将突入缺口的清军杀得血流成河,有的清兵更被射成了刺猬。
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落在地上,染红了地上的泥水,更多的血在周围淌着,汇聚在他刚刚踩出的深深的脚印里。气力随着血液在迅速流失,清军将领艰难地抬起头,正对上刘震冷狠的目光。
枪如游龙,毫无阻碍地刺进了清军将领的咽喉,刘震单手一转,一搅,然后猛地向后抽出。血喷涌而出,绽出凄美的血花,清军将领晃了晃,扑通一声扎到了血泥混合的地上,眼睛还大大地瞪着。
“杀!”明军发出一声呐喊,各挺刀枪,涌向缺口。上有弩箭,下有刀枪,缺口很快被堵住,清兵的尸体在缺口处堆成了一座小山。
火枪攒击,弩箭轮射,在攻防战中,明军依靠着地势和工事,虽然总体兵力不如清军,但狭窄的攻击面却使明军在数量上并不显得劣势。
雨又大了起来,清军的战鼓声越来越弱,攻击的势头终于被遏制,凄厉的鸣金声响了起来。侥幸活着的清兵如蒙大赦,仓惶地退了下去。
有惊无险啊,朱永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松开了握得太久,已经湿漉漉的拳头。
或许在久经战阵的将领来看,攻防战中被敌人偶尔突破防御线并不算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但对朱永兴来讲,却是紧张异常。
“殿下,我军有足够的机动兵力和后备队,敌人冲破的缺口不大,进来的兵力不多,就会被围而歼之。”吴三省看到了朱永兴紧张的样子,但这并没有影响朱永兴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个宗室皇亲,能站在这惨酷厮杀之地不退缩便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朱永兴轻轻点头,他很喜欢听这些宿将介绍自己的征战经验,使他能更快地了解和熟悉古代战争的模式和要点。
“即将是城池攻防,被敌人攻上城头,甚至占领一大段城墙,也很常见。”吴三省继续说道:“只要还有充足的后备兵力,便可以将敌人反击出去。毕竟隔着城墙,敌人增援不便。而防守一方处于内线作战,调动起来更加的方便快捷。”
“多谢吴将军为吾解惑。”朱永兴真诚地拱手道谢,吴三省赶忙还礼,口中谦逊不已。
大战停歇,士兵们裹伤休息,辅兵们开始打扫战场。这些土司派来助战的土兵经过连日的厮杀战阵,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血腥的场面,脸上围着喷了酒的厚布,将盔甲从清军尸体上剥下,验明官阶,割取首级,然后抛下山坡。
第七十三章 瘟病的担忧
到底还是经验不足,思虑不周啊,朱永兴心中埋怨自己。没想到竟是如此惨烈的厮杀,更没想到预备些防疫防瘟的东西,没有药片,更没有预防针,甚至连最简单的消毒石灰也没准备。
瘟魔逐渐扼紧清军的喉咙,但也正向明军伸出恶手,这是朱永兴现在所最为担心的。
作为防守一方,虽占着内线用兵和地势险要的优势,但也面临着一些困难。居高临下,气温便低;连rì作战,火药使用殆尽;yīn雨连绵,道路破袭,从腾冲转运物资变得艰难;阵地前尸体横陈腐烂,蛆虫泛滥,瘟病的气息已经隐约可闻。
还真是没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取得的胜利。朱永兴陷入了长长的思索,是继续与清军耗下去,耗到清军撤退或是崩溃;还是暂时退出这瘟病之源的阵地,继续诱清军深入,在腾冲与之决战?
就在朱永兴沉思之际,已经有士兵前来报告粗略的战果和损失:斩杀清军千户一名,千总三名,把总七名,不入流军官数十名,普通士兵约有八百余;明军伤亡三百余人,其中阵亡者超过百人。
这就是防守一方的优势,受伤的可以很快得到救治,而清军的伤员很少能从山上转送下去,躺在冰冷的尸山血水当中,再加上人脚踩踏,很快也会变成一具尸体。
朱永兴听完了报告,吐出一口长气,不知是叹息,还是如释重负。他将目光移向了血战后的山坡,夜sè行将降临,四周的呐喊厮杀声已经归于沉寂,浓重的夜sè在雨中即将覆盖大地,也会遮盖这块修罗地狱般的阵地。
蓦然,朱永兴睁大了眼睛,山坡的尸体堆中慢慢站起了一个人影,接着是另一个,第三个……如孤魂野鬼般,这些死而复生的人影逡巡着,犹豫着,不知往哪去。
“喊话,降者不杀。”朱永兴稍一沉吟便明白了究竟,这是一些聪明的清军,被长官逼迫着不得不冲锋,他们却已经被这连rì来惨烈的战斗吓破了胆。既不想白白送死曝尸荒野,就只能让他们另想办法,那就是假装受伤倒地,苟活一时是一时。
“降者不杀,降者免死!”随着明军的喊声响起,孤魂野鬼们犹豫了片刻,手足并用、跌跌撞撞地向山顶摸爬过来,又有不少死尸死而复生,艰难地爬起,互相扶持着向明军阵地奔来。
…………
山下的张勇神情复杂地看着山坡上这突然出现的奇异景象,嘴巴张了张,最后黯然而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这是士气崩溃的开始吧,自己沙场征战多年,也未见过如今这般惨酷的战场,那些士兵——弃尸荒野,任由尸体腐烂发臭生蛆,实在是太伤士气军心了。
而在恶劣的雨季,连rì来疯狂地仰攻山头,更令清军感到恐惧和绝望。辅兵已经开始逃亡,他们宁肯遁迹山林,忍饥受冻,也不肯被驱使着白白送死。而现在,战兵也要开始逃亡了。
“该死的雨!”张勇推开举着大伞给他遮雨的亲兵,咒骂着大步离开。
如果说大雨会让火器击发率大大下降的话,那同时更会让弓箭彻底报废,让善于骑shè的甘陕绿营没有发挥的余地。浸湿的弓弦和弓体一旦受cháo就啥都不是了,晴天一石弓雨天只要用三分力就会损坏,更大的力量就会直接报废。
“该死的雨!”另一边,线国安也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清军中比较依赖火器的应该是三藩的兵马,线国安手下就有成建制的鸟铳手。可这雨却让鸟铳手无用武之地,他们没有大檐帽遮挡雨水,更不能让人给撑着伞向上进攻。而这种陡峭的地势,湿滑的山坡,也让张勇和线国安军队中费尽千辛万苦推过来的火炮失去了作用。
雨要再这么下上几天,别说攻势将自行瓦解,就是全军崩溃也不出意外。线国安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怏怏而去。明天不能再进攻了,士兵们已经被逼得太紧,再这么疯狂下去,大规模的逃亡在所难免,甚至杀害长官,临阵倒戈都有可能。
休息一下,如果雨势不止,那也只能黯然退兵了。可恨的张勇,就是硬挺着不开口。好吧,不管你打得是否尽心尽力,山上那些唱歌瓦解军心的、投降明军的甘陕绿营总不是假的吧?如果真的非得撤兵,老子就拿这个理由咬你一口。
挫败、无奈和愤怒,再加上意见相左,使张勇和线国安生出了嫌隙。虽然此时并不是闹翻的好时候,但怨恨和不满的种子已经种下,随着时间的推移会生根发芽,也总会有疯长冒头的那个时刻。
……………
“该死的雨!”朱永兴脚步稍顿,然后没有理会清军俘虏的低声咒骂,转身走了出去。
从俘虏的口供中,他已经对清军目前的情况有了详尽的了解,果然是疲弊异常,胜利可期也。尽管明军也面临着困难,但总要好过清军现在的状况。现在正是比拼意志、比拼体力的时候。只要雨还这么下,那么,再坚持几天,清军就只能黯然撤退。是的,一路上还要在山里留下无数的尸体,那些伤病的恐怕就要遗尸荒野,变成一堆堆白骨了。
但心中的喜悦很快散去,朱永兴又生起了意犹未尽的心思。清军如此疲弊,又对明军的兵力产生了误判,那是不是能有取得更大战果的机会呢?如果能把线国安这个刽子手及其所部全部歼灭,那对rì后在广西的战事也会十分有利。
线国安认为当前的敌人便是所有聚集起来的残余明军,只要在此击败了敌人,那以后进军腾冲就如武装行军般容易。所以,他才不惜代价地驱使士兵猛攻,以求一逞。同时,他还认为明军的处境也不容乐观,双方实际上比拼的是意志,谁先顶不住,谁就失败。
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吧?朱永兴心中并不十分确定,敌人损失不小,但就此由其全身而退,他又实在有些不甘。嘿嘿,这真是贪心不足,自己是人,还真就不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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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贪心不足
一路思索着,朱永兴走进了山梁背后的大帐,立刻被参见之声打断了思绪。
“诸位不必多礼。”朱永兴脸上立刻浮起了笑容,和颜悦色地让众将不必多礼,然后他坐在了居中的座位上,又示意众将都落座。
滚热的茶水奉上,朱永兴握在手里转着,将手暖了暖,然后轻轻啜吸了几口,一股热流入肚,说不出的舒服。
“殿下宅心仁厚,但那些清军俘虏不可轻信啊!”蜀王世子刘震先恭维了一句,然后对朱永兴的俘虏政策间接提出了疑问。
“这个吾知道。”朱永兴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但降者不杀还是俘虏政策的最主要一条,这是个长远的考虑,日后会逐渐显现出效果。对拿武器的敌人,我们要毫不留情;对跪倒在地的敌人,我们就扶他起来。”说完,他抿嘴一笑,继续说道:“今日世子阵斩清军千总,功劳不小。”
“实是侥幸,末将不敢居功。”刘震嘴上谦逊,但脸上还是露出了些许得意。
听到刘震自称末将,朱永兴不由得垂下眼睑,心思斗转。本来他是让远道来奉迎他的晋王部将靳统武和蜀王世子刘震驻扎腾冲,一来休整,二来也是最后的预备军队。但刘震却率一千战兵赶来助阵,且在战阵厮杀中十分勇猛,奉承投效之心甚为明显。
尽管如此,朱永兴觉得刘震心中应该还有一个结没有打开,那就是袭爵的问题。按理说,蜀王刘文秀病亡后,世子刘震袭爵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朝廷就是不下旨意,似乎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究其原因,当时朝廷授予刘文秀蜀王爵位时必然不是心甘情愿,就象孙可望请封秦王时,朝廷中争来吵去,迟迟不决,引得孙可望大为不满。而晋王李定国把永历和朝廷迎进云南,手中握有雄兵,且十分忠心,封王倒是少了很多阻力。刘文秀本来就没有多少兵将,人一死就应了那句人走茶凉的话,刘震就只能世子世子地挂在那里。
做人要厚道,既然刘文秀已死,刘震就应当袭爵,不管他手中有多少兵将,不要太势利眼,不要言而无信,冷了刘震的心,更凉了其他人的心。这件事情早晚要做,倒不如由朱永兴来做更为有利。
朱永兴思虑已定,笑着对刘震说道:“世子身先士卒,阵斩清将,这个功劳暂且记下。待到此战结束,论功行赏之时,大明可又要多出一位年轻有为的郡王啦!”
这话说得甚是直接,等于把刘震袭爵的事情定了下来,不过稍等些时日而已。而且蜀王刘文秀并不是世袭罔替,刘震降一级成为郡王也相当合理。刘震愣了一下,立刻被涌上来的惊喜所包围,站立起身,向朱永兴拜谢。
朱永兴伸手扶起刘震,重新落座后目光一扫,见陈盛等人眼中满是热切和羡慕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笑,说道:“诸位将军战阵厮杀,勇于报国,屡立功劳,此战事了,朝廷又何吝公侯之赏,又岂能冷了忠臣勇将之心?”
又是封官许愿,陈盛等人自诩是投效朱永兴时间最长的,从出兵高黎贡山开始也屡经厮杀,算是很积极了。如今终于收到了明确的回报,个个心中欢喜。眼见清军损失惨重,胜利已经离之不远,朱永兴的承诺岂不是很快就要变成现实。
“皆是殿下运筹之功,末将等微薄之功,岂敢有非分之想。”陈盛比较会说话,和众将起身后,由他出头,表示谦谢。
“诸位将领不必自谦,功劳吾都记在心中。”朱永兴伸手虚扶了一下,等众人重新坐下后,沉吟着说道:“此战打到现在,吾军胜算应有六成,但不到最后,切不可松懈轻敌,诸位还要小心应对,再接再厉呀!”
“殿下放心。”
“我等定然竭力御敌,不负殿下之望。”
“我绝不敢轻忽懈怠,让殿下失望。”
朱永兴颌首微笑,表示激赏,等众人话声落下,又开口说道:“若是这雨继续连绵,我军坚守即可,清军疲弊,多半会自行退去;可要是雨歇天晴,吾担心山坡上的清军尸体一经曝晒,我军恐有瘟病危险。”
瘟病,众人听到这个词都是悚然变色。赤地千里,骨骸横陈,他们大概想到的便是那样一副惨景。
“那,山下的清军岂不是比我军更为危险?”陈奕耀瞪大了眼睛,张口问道。
“确是如此。”朱永兴脸色郑重,“尸水、血水随着雨水顺坡而下,已经污染了山下的溪流小河,若不慎加以饮用,便会染上瘟病。听俘虏所言,清军对此已有了些防备,但却难以周全。”
“殿下应马上离开此地,千金之躯,中外所望,万不容有失。”刘震急切地说道:“只留我等坚守即可。”
“吾不是这个意思。”朱永兴赶忙伸手打断了其他将领的劝谏,笑道:“我军在山上,取水在山这边,暂时还影响不到。吾只担心天晴日晒,瘟病通过空气传播。”
空气?众将面露不解,不明白空气传播是个什么意思。
朱永兴苦笑了一下,不想多做解释,也很难跟这些人说清楚细菌、致病微生物等概念,便岔开了话题,“吾想提前做好两手准备,一是继续坚守;二是弃此地而奔腾冲,离开这瘟病之地。嗯,只是个粗陋想法,希望大家讨论研究一下,看看是否具有可行性。”
众将都陷入了思索,此地应是通往腾冲的最后一道关隘,最为险要,弃之实在是有些可惜。而且,若是清军继续进兵,明军岂不是失去地利,再想胜利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吧?
见众将都沉默不语,朱永兴也犯起了躇踌,更不敢轻易做出决定。尽管有了以防万一的安排,但在目前比较有利的情形下,真要继续诱敌深入,又有些放虎出山,自找麻烦的嫌疑。最稳妥的胜利当然就是坚守,自己最低的要求已经看到了成功的曙光,又何必要贪得无厌,行险弄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