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夜,一夜冷雨洗血腥(一)
睡得正沉实之际,隐约听得门上锁链声动,木槿一惊,顿时睁开眼来。
天色已黑,窗外透着灯烛的光亮,然后随着打开的门透入屋内。
大约着实困乏,楼小眠并未避嫌,也未委屈自己睡冰冷的地上,竟是和衣卧于另一头,此时亦已睡着,怀中兀自抱着木槿的双腿禾。
他却比木槿还要晚醒片刻,见有人入内,方勉强坐起身来。
不远处的屋子,忽传来蕴了愤怒惊恐的叱骂哭叫声妲。
正是秋水的声音。
木槿眯了眯眼,没有作声,只冷淡地看向进来的女子。
面薄腰纤,姿容婉丽,尤其一双浓睫纤纤如翼羽扑展,正是许从悦的爱姬纤羽。
她身畔的随从却是两名异常高大的汉子,其中一人正将手中灯笼提得高高的,好让纤羽看清屋内情形。
待得木槿、楼小眠先后坐起,纤羽已掩唇轻笑,“皇后娘娘?左相大人?这同榻而卧,颠凤倒凰,便是当一辈子的囚犯,日子过得也精采啊!真是白瞎了皇上那片心,受了那样重的伤,也不管正和我们王爷打得如火如荼,先分兵出来寻你们……不知眼见如此情形,会不会恨得把头上那顶绿帽子砸到你们脸上?”
秋水那间屋子里隐隐传出男人的淫.笑,而秋水明知木槿也已落入人手,生恐令她为难,竟然没有向木槿呼救,只是奋力地挣扎怒骂,不难猜测那边正发生着什么事。
木槿捏紧拳,盯着纤羽叹道:“秋水那丫头,素日也是雍王时常见面的。他知道你这样对她么?”
纤羽媚眼流波将他们悠悠瞥过,咯咯笑道:“皇上派人过来寻你们,王爷便赶紧派我过来了……你说他知不知道?”
木槿摇头,“我不信!”
纤羽啧啧道:“他反将皇上一军,毫厘之差便能要了皇上的命,你还敢信他?你当他还是那个危急关头,只带上你一个夺路奔逃的雍王殿下吗?”
木槿道:“雍王也许会被权势富贵所惑,一时迷了心窍,可能行事凶狠,但还不至于卑鄙下流到派人糟蹋我的侍儿。”
纤羽便笑得花枝乱颤,“是敌非友,泾渭已分,皇后娘娘还敢想得如此天真,当真枉负了这一向的狠辣声名!如今我明着告诉你,我们王爷的确念着和皇后的旧情……念着旧情,所以便不忍亲自动手,才叫我处置。王爷说,要你死,要左相死,死得越惨越好,才能让皇上因你们而心神大乱!他要你们败,败得彻彻底底!”
“死得越惨越好?”
木槿怒极反笑,“难道慕容琅没告诉雍王,我死得惨,雍王的亲娘会死得更惨?不知纤羽姑娘想要吉太妃怎么死?”
纤羽双睫扑闪,眼睛美得妖异。她靠近木槿,悠悠道:“旁的我一概不知,我只知……我要你,生、不、如、死!”
她笑得妩媚,绚烂得不似一名小小姬妾所有,但眼底的恶毒和刻骨恨意终于在最后几个字里迸出,让那张漂亮的面容扭曲得近乎狰狞。
秋水的怒骂声已转作惊惶哭叫,然后在男人痛快的笑声里发出忽一声极撕心裂肺的尖声惨叫,便连那哭叫声也慢慢低了下去,只剩了断断续续的哭号呻.吟。
却已痛不欲生,悲惨之极。
木槿脸都黑了,早已赤.足跳下床来,便要冲出门去。
纤羽却似极痛快,笑道:“娘娘哪里去?嫌楼相身娇体弱,服侍得不够好么?放心,这里还有身强力壮的,不用这么迫不及待!”
皇后再厉害,到底是女子,还是怀孕六七个月的女子,那肿胀的双足和蓬乱的头发,便足以见证她此刻精神状态不佳。
何况,她身后尚有两名壮汉保护,足以护她周全,再不会怕这个手无寸铁的小皇后。
壮汉眼见木槿要冲出,果然伸臂阻拦。
可木槿完全无视他伸到前面的手臂,眼见快要冲到壮汉拦他的手臂前,光裸的脚踝转动,竟突然转了方向,径袭纤羽。
纤羽还没来得及躲闪,木槿已捉了她手臂猛地一扯,将她拉得一个踉跄,人已向一边歪去。
壮汉连忙要上前相助时,木槿左手扼了纤羽脖颈,右手更不迟疑,狠狠扎下……
“啊——”
纤羽只见眼前幽幽光亮一闪,竟被木槿
手中之物狠狠捅入右眼,痛彻骨髓……
木槿甚至毫无收手打算,扎瞎她一只眼后,手中之物凶悍地往下一拖,竟划过她面颊,在一片鲜血淋漓间抵到她咽喉处。
直到此时,其他人才看清她手中竟是一根碧玉簪。
慕容琅早闻皇后狠辣多智,将她随身之物收缴得一干二净,连发际珠花都被摘得只剩了一只最简单的碧玉簪。
可便是这枝并不锋锐的碧玉簪,在木槿手中化作杀人利器。
摘目,毁容,制敌,一气呵成。
幽黑的眸子冷冷扫过两名壮汉,以及闻声冲进来的数名守卫,木槿居然能笑得甜美。
“各位,吉太妃的性命不重要,她的性命重要不重要?”
那几人各持雪亮刀剑在手,对着这个大腹便便蓬头赤足的皇后,已骇得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上前。
纤羽被她扼于掌中,满脸是血地睁大仅余的那只眼,竟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待要挣扎时,木槿左手竟如铁钳般夹紧她娇柔的臂膀,右手再度扬起,扎下,竟在她喉管旁又捅下一记。
纤羽喑哑地惨叫一声,连手脚都软了,惊恐地喘着气再不敢动弹,却在疑心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脸上颈上的血泉涌而出,此时淅沥沥喷洒于地,淋湿了木槿的裙裾,将她雪白的双足浸梁染得通红。
但木槿恍若未觉,冲那守卫寒声喝道:“还不去把我侍儿放了?不然看我扎瞎她另一只眼,活剥了她皮!”
守卫退后一步,彼此相视,却没有动弹。
楼小眠已下得床来,不动声色扫过程木槿臃肿却挺立如刀锋的身段,淡淡道:“你们上了这位纤羽姑娘的当了!雍王便是反了朝廷,也不可能轻易来动皇后和皇后的人。她矫命行事而已!真让皇后吃了亏,不论日后雍王是成是败,你们都休想活命!”
便有头领模样的守卫终于出声道:“楼相还是省省心,少挑拨离间了!纤羽姑娘是奉王爷之命而来,带了王爷的亲笔手谕,我等岂会不识?”
楼小眠哼了一声,“雍王的手谕里,必定只写了让你们听纤羽之命行事,没提怎么处置皇后吧?”
守卫的气焰便弱了几分,迟疑未答。
楼小眠便知已然猜中,叹道:“雍王目前正与皇上对峙,何等紧要的关头,哪有空细细吩咐?自然只将如何处置之事口头和纤羽说了,让她来安排而已……我虽不知雍王到底是何打算,但深信他绝不会昏愦到要皇后和她的侍儿尽数不得好死……”
木槿冷笑道:“自然是这贱.人自行改了主意,蒙蔽你们这些蠢汉!论起仇恨,我和慕容氏早就结怨结得深了,慕容琅更是吃过我大亏,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可真擒我到此又怎样?也不过是软禁而已,何曾敢碰我一根头发!只因吉太妃在我手上,连这位慕容家的郡主忍了又忍不敢伤我,雍王又怎会下令杀我?”
守卫隐约知道些吉太妃与雍王之间的关系,平素更知雍王对吉太妃的敬重,闻言更是迟疑。
木槿听得那厢秋水还在哀声惨叫,恨得咬牙切齿,手起扎落又在纤羽脖上刺了一记。
这回温热血珠迸溅,大片洒向木槿的面庞。
木槿不以为意,寒星般的眸子扫过他们,喝道:“还不去放了秋水?她的小命抵不上吉太妃尊贵,出了事就拿吉太妃双臂来抵如何?或者,在雍王面前一寸一寸敲碎她全身骨骼如何?”
在缓缓滑落的血珠的映衬下,她的如雪容颜便更添了几分狠厉;更狠厉的则是她的出手。
凭谁都不会怀疑,这个满身满手俱是鲜血却悍勇无畏的皇后,绝对说到做到。
那小头领被那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觉那双亮得可怕的眼睛如钉子般扎得他坐立不安,终于再也撑不下去,飞奔往秋水那间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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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夜,一夜冷雨洗血腥(二)
木槿便略略放松了纤羽,冷冷地看向她,“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要矫雍王之命来害我们了吧?纤羽,我好像没亏待过你吧?”
纤羽终于能喘过一口气,伤处的疼痛却愈觉剧烈,叫她几乎晕过去,却在听到木槿的话后嘶声尖叫起来:“没亏待我?雍王抛下我却带走你,害我受那样的凌辱!现在不过你的侍儿受这种苦,你就暴跳如雷,等你受这种苦时,看你该怎样槌心刺骨!禾”
木槿闻言,却已气得笑起来,“蠢货!雍王为什么抛下你,现在不是已经有答案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自负有几分容色,以为天下人都得把你捧手里,惯你哄你!可真遇事时,你能做什么?白长了颗漂亮脑袋,连我这个拖着六个月身子的孕妇都能手到擒来!这样不堪一击,雍王带着你?一起下地狱?那时唯一能救你小命的,就你这张脸蛋而已;你也的确靠你这张脸蛋保住了性命,却敢来怪我?要怪也该怪雍王薄情,不肯带你走,又与我何干?”
纤羽独眼瞪着她,泪水与鲜血交织于原本美好的面颊,却已异常可怖。她叫道:“我恨他!我恨他!我如何不恨他!他表面说不介意,对我比对谁都好,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碰过我!再也没有!我因他出事,他竟嫌弃我!他竟嫌弃我!”
木槿眯起眼,“于是,你跟他反着来?要了这件差事,打算害死我,害死吉太妃,让他痛悔终身?”
纤羽哈哈笑道:“何止!何止啊!醉霞湖之约,慕容太后和慕容琅全力鼓动他趁机兵变,他竟然不肯!他竟然打算在皇上和慕容家的夹缝间求存!他打算在慕容继棠、慕容继源的人杀了慕容继初后,刻意分开皇上与禁卫军,让皇上处于慕容家的包围里,然后在险境里求皇上答应给他东海封地,让他带了吉太妃远离朝堂,以作为救驾的代价!妲”
楼小眠闻声已然抚额,“他打算两不得罪,帮慕容家除去投向皇上的慕容继初,再为自己寻找一个救驾的契机,半求半逼皇上答应他远避他方?原是好盘算。若到东海去,天高皇帝远,再无大臣参奏反对,他与吉太妃便能母子团聚;而有皇上暗助,让宫里消失个把太妃,也不是太困难。便是皇上随后反悔生气,有那么多年情分在,再看他无意皇位,从此得远隔天涯,再难相见,终究也会原谅他。”
木槿眼眸一转,吸了口气道:“慕容家虽想除去慕容继初,可没那么好心自己冲到前方公然和皇上作对吧?”
纤羽笑道:“可慕容太后慈爱啊,说当年吉太妃帮了她许多,不忍他们母子分离啊!何况此事是皇上先要对付慕容继源,慕容继源等只是将计就计杀了慕容继初,然后一时激愤才对皇上动手而已,纵然大不敬,也有可恕之道,最终只要慕容太后愿意压下来,必定可以压下来!吉太妃想儿子都快想疯了,在后撺掇了多少话,雍王自然便听了!”
木槿盯着她,“可后来雍王并不只是将皇上与禁卫军隔开,而是对皇上动了手!”
纤羽笑道:“王爷能不动手么?慕容家根本不打算冲到前面,慕容琅则恨死皇上、皇后,惟恐真会被嫁蜀国去,早早联络了我和其他人,趁着前面混乱时假传王爷之命,先冲上去将砍杀皇上的禁卫军,接着有鼓动王爷夺位的王爷近卫刺杀皇上,皇上不防,当即中了毒镖,身边近卫立刻上前保护还击,王爷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自然只能反了!”
雍王训练出的府兵,原就是他一手培养节制的,多来自江北民风剽悍之地,最是刚烈好斗,若慕容琅、纤羽或其他有心人多“暗示”几回雍王的委屈,必定毫不迟疑随他出生入死。
何况此次醉霞湖之约,许从悦本有私心,对部属必定有些格外的吩咐,若与有心人的“暗示”联系起来,便是叫他们举兵反叛也不会有所疑心。
一旦真的叛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哪怕是死路,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
木槿原就猜许从悦谋反必有内情,再不料竟是这样的缘故。
想想这对曾经的好兄弟竟被人如此算计得反目成仇,不知牵连害死了多少人,她只觉浑身发冷,恨不得即刻将这女人再捅几十个血窟窿。
她冷冷道:“雍王被你们毁了,你也被你自己毁了,如今这结局,可是你要的?”
纤羽哆嗦,“不……不是……我不甘心!连秋水被人凌辱都有你出面报仇,而我,而我……”
自负红颜绝世,可惜心高身贱,日复一日的不甘心被磨成了刻骨的恨。若入地狱,便要揪住所有人一起入地狱,仿佛如此便能释去那份积压成心魔的种种不甘。
她抬起头,一眼抓到前方的人影,
仅余的眼睛里忽然闪过光彩,高声道:“赵侠,赵侠,救我!救我!”
前方秋水披头散发被推了进来,却已满脸泪痕,目光呆滞,咬破的唇边正挂下一缕鲜血。
她的衣衫被随意地挂在身上,撕破的裙裾上有揉皱了的新鲜血痕。
待抬头看到木槿,秋水的眼睛才有一丝属于活人的光亮闪动,痛哭着叫道:“娘娘!”
秋水身后的粗壮男子眉眼凶横,举止间完全不像官府之人,放诞狂肆,满是出身草莽混迹江湖的匪气。
他一把揪住秋水头发,将她生生拖回,扬手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举到秋水脖颈前,嘿然笑道:“皇后娘娘,放了纤羽,可别逼我杀了这丫头!”
他肆无忌惮地将粗大的手掌搭在秋水胸前,将她按回自己怀里,笑道:“虽然长得寻常,但这身材着实不错。我可不愿杀刚被我开.苞的小.雏儿!”
当着许多男人面,秋水羞愧欲死,当头便向那人刀口撞去。
那人却将她揪得更紧,再不容她碰到刀锋,“少装腔作势!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开始都装什么三.贞九.烈,等再多几回,欲.仙欲.死欲罢不能求我的时候多呢!”
纤羽又在哭叫道:“赵侠,救我!”
这人想来便是纤羽口中的赵侠,看来是和纤羽一起派过来处置木槿等的人,连方才的小头领都垂手退到了后面。
他看了眼纤羽满面是血眼球外翻的模样,皱了皱眉,“你也忒没用了,被个大肚婆整成这样!”
纤羽惊恐道:“她不是人!不是人!是魔,是恶魔!”
木槿不以为意地笑笑,手中簪子却持得更紧,“不错,我就是恶魔!你们无故来招惹我这恶魔做甚?”
赵侠打量着这个传说中凶悍丑陋的皇后,然后定在了她光.裸的脚上。
“生得不丑嘛!而且够味道,这脚形也美,美极了!”
木槿没看出自己泡在血里的光脚有什么美的,反而因他的称赞胃部一抽,险些吐出来。
楼小眠一直立于木槿身后,此时方才踏上前看向赵侠,“听闻雍王自前年遇刺,便开始留心豢养高手,想来你便是其中之一吧?”
赵侠盯向楼小眠,并未回答他的话,眼底却闪过一抹惊艳,“仔细看来,楼相倒长得比寻常见的那些所谓美女都要好看几分。”
木槿再不料这人好.色如斯,竟连男.色都盯上了,而且还盯上了楼小眠,胃部更是一阵抽搐,比活吞一堆绿头苍蝇还难受。
楼小眠却听若未闻,同样顾自说道:“雍王只顾挑好手入府,甚少盘查底细,于是入府的高手良莠不齐,龙蛇混杂,甚至被有心人安放的眼线潜进去都不知道。你应该是太后安的眼线吧?真真白瞎了个侠字!”
赵侠微诧,“你怎么知道的?”
楼小眠负手,懒懒道:“蒙的。看来蒙对了!”
清寂眸光,却淡淡向木槿瞥了一下。
而木槿心头已暗暗叫糟。
楼小眠分明在提醒她,眼前的不是雍王的人,不会顾忌她手中有吉太妃,真可能对她痛下杀手。
——她和楼小眠死了,吉太妃自然也难逃一死,那对兄弟的仇恨,从此当真只能用不共戴天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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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夜,一夜冷雨洗血腥(三)
她看向赵侠,然后扫向旁边那些守卫,“你放了秋水,我也放了纤羽,如何?至少,我无恙,吉太妃也可无恙,雍王也不至于痛悔终身,对不对?”
后面一句话,实则是对那些守卫说的。
此处是慕容琅安排,应该是慕容家的地盘。但这些被留下的守卫则很可能是雍王的人,自然得急雍王之急,想雍王之想。
而赵侠已承认是太后之人,他们便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该遵从他的命令办事了。
赵侠皱眉,然后笑了笑,“可以,我可保皇后无恙,也可放了这丫头,但你们需答应我一条件。”
他甚至没说那条件是什么,先已放开了秋水。
秋水踉跄奔至木槿身后,兀自哆嗦着哽咽不已妲。
楼小眠递过一方帕子,柔声道:“没事,都过去了。便当被狗咬了一口罢!”
木槿却已迟疑,问道:“什么条件?”
赵侠一笑,阔大的面孔顿时堆满可以压死蚊子的皮褶子。
他指向楼小眠,“今晚请楼相陪我睡一夜罢!”
楼小眠顿时脊背一僵。
木槿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想也不想便冲口恶骂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鬼样子,想碰我楼大哥!”
她手腕愈紧,差不多要将纤羽活活捏死,“你敢动一动楼大哥,看我戳她十八个窟窿!”
“咦,难得皇后娘娘给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
赵侠不紧不慢上前两步,笑道:“戳啊,你倒戳啊!原来还有几分姿色,被你左戳右戳,都戳成独眼女鬼了,送我都嫌脏,若能解决干净,我拜谢皇后娘娘,如何?”
那已快瘫软在地的纤羽不知哪里钻出的力气,猛地一挣,直着脖子奋力喊道:“赵侠,赵侠你怎能这样对我!你不是说你是真心对我,愿为我上刀山下火海?你不是说会和王爷要我,早晚会娶我?我们在一起那么久……”
连守卫们都禁不住脸色发乌。
在一起那么久……
许从悦这是戴了多久的绿.帽子啊?
不过,方才纤羽分明说了,自从她在伏虎岗被人施.暴,雍王便嫌弃她了,再也没要过她……
于是,这久旱逢甘.露,被人勾得红.杏.出.墙也算不得奇事了。
赵侠看看楼小眠,再看着纤羽,那神色却更见厌弃,冷笑道:“说着玩玩的,你也信!也不看看给多少男人睡过了,这现成的王.八,雍王不肯当,你便让我当了不成?做梦!”
“赵侠,你这禽.兽!”
纤羽大叫,面色愈发狰狞如恶鬼,狠命挣扎着向扑向赵侠。
秋水已经回来,木槿再拿她要挟也无意义,加之对峙这许久,早已腰疼背酸,遂放手松开。
纤羽绝望之际力量居然极大,被松开一瞬间狠狠向后一撞,竟也将木槿撞得向后猛一踉跄。
楼小眠连忙扶住,低声道:“小心!”
木槿待要说声没事,腹中忽一阵疼痛,顿时白了脸。
楼小眠忙问:“怎么了?”
木槿忍痛道:“没事,小娃娃顽皮,踢我一脚罢!”
母体紧张了这许久,他现在才捣乱,算是很知趣的了。
而那边,已传来纤羽一声惨叫。
眼见纤羽扑来,赵侠竟不闪不避,扬手便是一刀,却是当胸刺入。
纤羽扑地,伸出带血的手指向赵侠,曾经嫣红动人的唇开阖着,却已发不出声。
听看她的唇形,似在说,“我好恨!”
仅余的那只眼睛,依然浓睫翩跹如羽,连滚落的最后一滴泪珠,都显得格外清盈美丽。
却很快被脏污的鲜血淹去。
谁也不知道,她最后在恨谁。
而木槿更是顾不了纤羽会恨谁,一边按着腹部,一边已将黑眸睁圆,母狼般瞪着走来的赵侠,竟是试图护住身后的楼小眠。
赵侠便笑起来,“有趣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楼相才是皇后娘娘的夫婿呢!”
楼小眠眉尖微蹙,淡淡看向他,却连“自重”二字也懒得说了。
这人已经卑劣到了一定境界,说了也是白说。
但以木槿目前的身体状况,对付几个普通守卫大约都很勉强,更别说这人明显是个高手了。
木槿挺直腰,恶狠狠地盯着赵侠,“滚开!”
赵侠笑道:“我不滚,又待如何?”
他转头看向身后那些颇有几分畏怯的守卫,说道:“把纤羽的尸体清理掉,都出去吧!”
守卫们也不敢吱声,忙上前将纤羽拖了出去。
那般娇花般美丽的女子,便只剩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一路蜿蜒向外,消失在屋外无尽的黑夜里。
原先随纤羽的两名壮汉却是最后出去的,然后便站于屋外不远处巡守。
无疑,这两人是赵侠的人,或者说,是太后的人。
而这边守卫收到的雍王信函,是让他们听从纤羽和赵侠的调派。
即便知晓赵侠并不忠于雍王,在雍王不得不依赖慕容氏援手的境地下,没有进一步的命令,也不可能公然反抗赵侠。
赵侠又踏上前一步。
浓黑的眉挑着,钢鬃般的胡子在充满嗜血欲.望的笑容里根根立起,手却搭上了刀柄。
手背上跳跃的青筋,分明正告诉众人他此刻浓冽的杀机。
秋水披头散发扶着木槿,却在赵侠的目光下惊吓得浑身哆嗦,却像是木槿在扶着她了。
木槿双手染血,紧握着唯一可用作武器的碧玉簪,眉目间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刚锐,素来明澈的眼眸里居然极为平静。
若真的退无可退,也必像真正的勇者那般死去,不至于丢了她至尊至贵的母家和夫家的脸面。
“赵侠!”
箭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忽听有人云淡风清地这样唤着。
仿佛春日踏青,偶遇故交,彼此执手亲切地打了个招呼。
即便面临大敌,木槿紧绷的心弦也不由地松了一松。
而赵侠亦是转过目光,纵肆张狂的神色顿时柔和了许多。
“楼相……何事?”
楼小眠落落走出,秀拔如峰,芳润如玉,清清淡淡地笑了笑,“皇后身上脏了,可否请尊驾叫人打盆热热的水来清洗清洗?”
赵侠眯起眼,“你凭什么和我讲条件?”
楼小眠轻笑,“我由你处置如何?”
“……”
可楼小眠等落于他手中,本就由他处置。
这句“由你处置”,听来便颇含玄奥。
但赵侠居然听得懂了,眼底的***顷刻变成了另外一种,“你肯?”
楼小眠伸臂去扶僵直身子不可置信看向他的木槿,愈发笑得秀逸无双,宛若春兰玉蕙,“还不去打水?”
赵侠顿了顿,忽转过身,大步奔了出去。
门被大力关上,但屋外却传来赵侠的大声呼喝,“去,去打水,热热的水!”
与此同时,有惊雷隆隆滚过,闪电光芒将周围照得惨白,而小小囚室内却愈发地阴沉黑暗了。
木槿终于回过神来,差点一巴掌扇到楼小眠脸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楼小眠让她坐于床边,低头去看她肿胀的腿,轻描淡写道:“这不算什么。主辱臣死,都是应分的事。”
木槿再也忍不住,那巴掌终于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虽不重,却清脆响亮。她满手的血渍,顷刻沾染上那张秀美的面庞,极清晰的一个血手印。
秋水骇住,“娘……娘娘!”
楼小眠抬头,正见木槿含泪的眼。
原先那般不屈而刚烈,此时却委屈而愤恨,说不出的失望伤心。
楼小眠揉了揉她的脸蛋,也不管她的抗拒,低低笑
道:“丫头你傻不傻呢?缓兵之计懂不懂?”
木槿眼底闪过一缕亮光,却未深信,只探究般仔细看着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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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夜,一夜冷雨洗血腥(四)
楼小眠无奈地摊手,“上天给了我一副好相貌,我也不能浪费不是?缓得一时是一时,总强似现在就被人大刀劈了,对不对?”
他垂头看着她的小腹,唇角微微上扬,浅浅的笑意极温和,却蕴了说不出的凄凉伤感禾。
秋水扑通跪于木槿跟前,呜咽道:“娘娘,娘娘……求娘娘千万保重自己,哪怕……哪怕就为腹中的孩儿,也该万事隐忍,隐忍……”
她这般说着,却连跪都跪不住,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能被选作木槿的侍儿,自然出身清白;而帝后的心腹,更并不会比寻常的千金闺秀低贱妲。
沈南霜宁可留在许思颜身边当一名侍女,也不愿当纪家小姐便是一例。
可兵荒马乱之际,一旦落入人手,再娇贵的女子一样被人往死里作.贱。
秋水受此奇耻大辱,却到此刻才敢放声哭出。
那边已有人说道:“水来了!”
果然心意满满,居然挑来整整一桶水、并取了一个大木盆和两块大手巾供他们使用,还给他们掌了灯。
楼小眠见秋水哭得抬不起头,情知她已身心俱疲,暗自叹息一声,自己动手从桶里舀了热水,拿手巾搓洗一遍,才拧了水,去擦拭木槿的脸。
木槿抬手,却抓住了那手巾,握在手中,先去擦楼小眠面庞上的血痕。
楼小眠蹲坐于她身畔,安静地低垂眼睑由她慢慢擦拭着。
满是血腥味和霉臭味的小小囚室里,却忽然有了奇妙的温馨宁谧。
宛如一对旧年小儿女,经年不见,恰恰重逢于花开荼蘼的锦绣春光里,相视凝睇,不交一言而心有灵犀,便连静默亦成就一种别样的风流。
良久,那面庞终于恢复了洁净秀雅。
木槿将手一松,将手巾丢回水里。
楼小眠也不说话,低了头去搓那手巾,待它恢复了洁白如雪,才拧了重新去擦木槿的脸。
却正见木槿通红的眼圈里缓缓滑落的泪。
她沙哑着嗓子道:“楼大哥,我不需要任何人牺牲尊严来保护我或我的孩子。那种牺牲对于我或我的孩子,都会是永生永世的耻.辱!”
楼小眠叹气,一抬手将温热的手巾掩住她的眼睛。
暖意洋洋润入肌.肤时,木槿便听楼小眠在她耳边半开玩笑般悄声道:“你既如此说,楼大哥便只能和你一般,宁死不屈了!”
手巾挪开,他的面庞与她近在咫尺,眸光异常的清澈温柔,忽便让她心跳加剧,忙别过脸去,竟有些不敢直视。
楼小眠也不在意,继续为她拭着手上的血污。
“没想到厉害的皇后娘娘也这么好糊弄。蒙你叫了那么久的楼大哥,难道会那般无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放心,从来只有我算计别人,并无别人算计我的。”
他手间顿了顿,清醇的嗓音里压着些微的笑意,“嗯,当然,再厉害还是逃不出你家大狼掌心!”
木槿瞪他,原来的酸涩忐忑便不觉淡了。
秋水亦勉强忍了泪水和痛楚,过来帮着木槿濯足。
而门口,跟随赵侠的壮汉已在问道:“楼相好了没?赵爷在候着呢!”
木槿切齿,又抓向放于一边的碧玉簪。
楼小眠已抢先一步取了,放到水中清洗,口中却不紧不慢地答道:“麻烦阁下去为娘娘取双鞋来。我们被带过来时那包裹里有替换的。”
壮汉低低诅咒了一声,不耐烦道:“要取你自己去取,一堆杂物丢在厢房里,谁帮你寻去?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相爷皇后了?”
秋水愤恨地盯着那人,低低道:“本就是相爷、皇后!”
壮汉抬手一指她,喝道:“那你去为你家皇后取鞋?”
这人目如铜铃,声如洪钟,此刻如金刚似的往前一站,凶横气势立时让秋水想到刚刚发生的那场噩梦,手脚一软跌在床沿边,缩在木槿身畔,半天爬不起来,更别说跟这阎王似的恶汉去取鞋了。
木槿皱眉,“算了,我正嫌穿鞋不自在。”
楼小眠拿手巾拭干手中的碧玉簪,从容放
到桌上,淡淡道:“我去!”
屋外又一道闪电掠过,楼小眠刚刚步出的身影便被镶上了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边。
他的衣衫亦是上午出发前,郑仓随意找来并临时换上的。
但他这么个人,仿佛什么衣服都能穿出山中逸士般清淡优雅的风采。
骤起的夜风掀起拂动的衣摆,他看起来清弱而坚定,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仿佛哪怕前面是地狱,是深渊,只要他觉得对,都能毫不犹疑一脚踏下。
待楼小眠离去,囚室的门便重重阖上,将夜风和雷电一起关在了外面。
--------------世间之事,往往并无绝对的对错之分-------------
秋水仔仔细细为木槿濯净手足,拭干,扶她坐到被窝里,拿手指替她理顺长发,依然用那只碧玉簪,绾了个漂亮的元宝髻,才将油灯挪到一边旧桌上,拎过水桶去擦洗地上的血迹。
木槿皱眉,“放着吧!”
秋水哑哑道:“若不洗掉,恐怕这屋子里味道重。”
木槿道:“再洗也洗不去这满屋的血腥。何况也没必要洗。我们要么很快就能离开这里,把这里一把火化作灰烬;要么离不了这里,那么我们也会化作此地的一摊血水,还怕味道重?”
秋水局促片刻,将水桶水盆拎到一边,站在一旁服侍。
木槿拉她到床沿坐了,低叹道:“都到这时候了,何必拘礼?”
她顿了顿,又道:“楼大哥说的没错,你权且……只当被狗咬了罢!放心,若能寻到机会,我必为你报仇雪恨!这禽兽,居然还敢想着楼大哥……”
说到这里,她不禁又焦躁,忍不住抬头探向外面。
楼小眠已经出去好一会儿了,耳边雷声一阵紧似一阵,窗外闪电一阵亮似一阵,木槿有些心慌。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凭他怎样才识卓著,遇到这群耍横卖狠的所谓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吧?
秋水见木槿不安,亦是焦急,冲到门口问道:“喂,楼相呢?他去取娘娘的绣鞋,为何还不回来?娘娘脚冷呢!”
木槿的脚的确很冷,却与有没有鞋袜穿无关。
哪怕这衾被还算厚实,此时也无法让她的手足暖和。
只因外面那守卫答道:“赵爷有事相商,楼相找鞋找了一半,被赵爷唤去了!看来皇后娘娘的贵足,只能继续冷着了!”
“楼……楼大哥……”
木槿从床上跳起,赤着刚濯净的双足奔到门前。
窄窄的一道门缝,只见得屋外鬼影幢幢,隔年的枯枝败叶被狂风卷落,在院中嗖嗖地打着旋儿。忽又一道闪电劈过,照见院中守卫仓皇抬望的脸,雪白如鬼。
而暴雨,在顷刻间迅猛冲下,如倾如泼。
没有楼小眠。
没有那个单薄倔傲的男子归来的身影。
“放开我楼大哥!”
木槿忽失声尖叫,重重拍打着门板,赤.裸的双足一下一下狠狠踹过去。
秋水惊慌,冲过去抱住她,叫道:“娘娘,娘娘,求娘娘万万保重自己,不可着急,不可动怒啊!”
木槿神智略清,一把推开她,抓过桌上油灯,举高,四处寻找可资利用的物事,以及可能脱困的破绽。
她的手发抖,她的胸膛起伏,她的目光焦灼,眉宇间却有种和她孩子气的面庞截然不同的不屈和冷静。
秋水张皇片刻,奔到门前跪下,冲外高声哭叫道:“大哥,大哥,求你去告诉赵爷,让他放过楼相,我去服侍他,我去服侍他!”
“你?赵爷说的果然没错,破了瓜便迷上那欲.仙欲.死的感觉了……”
屋外仿佛传来两声嘲笑,然后便没了声音,甚至没了人影。
这么大的雨,屋外无法立足,自然也各自寻地儿避雨。
也便无人再顾得上去查看屋里的动静。
不过是个怀了六个月身孕的皇后而已,连鞋子都没有,光着一双嫩足又能在一
方小小的囚室里捣腾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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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愉快!后天见!
滂沱夜,一夜冷雨洗血腥(五)
楼小眠盯着窗外的暴风雨。
春日里不仅有和风细雨,变起天时,一样瓢泼而来,打落满树残红,徒剩满园狼藉。
赵侠走过来,拿了他喝了一半的酒盅,送到楼小眠唇边,“来,楼相,也来两口!妲”
楼小眠低眸,然后笑了笑,伸手接过,仰脖饮下禾。
并未有一丝推诿为难之色。
赵侠凑到他身边,粗大手指摸向他的俊脸,“楼相倒是爽快人,也是……知趣人!想来在皇上那里早学得乖了?”
楼小眠清眸若有波光微漾,轻笑道:“关于我和皇上的流言,你也听说了?”
赵侠笑道:“那是自然。早闻楼相俊美无双,气韵超逸,不仅深得皇上欢心,亦皇后倾慕……我原想着必是传言有误。皇后那样的醋货,连女人都近不了皇上的身,又怎容得了楼相与皇上日日相处?原来还是楼相手段高明,不仅勾住了皇上,更赢得皇后芳心……却不知皇后腹中的孩儿,该姓许,还是姓楼?”
楼小眠玩弄着手中的酒盅,浅色的唇边笑意潋滟,竟有种让人眩惑的病态美。
他微微侧头,连声音都透着股慵懒的挑.逗,“你猜!”
赵侠手指移向他脖颈,顺着他瘦削的胸往下,用力扯开他衣带,笑道:“我猜,宫中门禁森严,楼相或许有能耐偶尔给皇上戴上一两顶绿帽子,想让皇后怀上你的种,只怕有点难度!”
外袍半敞,楼小眠唇色愈淡,却笑意不减。他抽出赵侠手中的衣襟,起身到桌边将酒倒满,亦送到赵侠唇边。
“来,也喝一杯助助兴?”
赵侠盯着他,忽一把抢过酒盅,抓过楼小眠的手腕,用力一扭……
只闻“咯”的一声,楼小眠闷哼一声,人已疼得再也站不住,无力跌坐地间,豆大的汗珠滚下刷白的面孔。
竟是被生生扭得脱了臼。
赵侠冷笑道:“楼相不仅风流出众,可手段阴毒狠辣也是出了名的!带刺玫瑰,想碰可没那么容易,是吧?不知刚这酒里楼相为我加了点什么调料?”
楼小眠虚弱地笑了笑,“你太看得起我了!连荷包香囊都被你们搜罗光了,哪里来有别的东西?”
“是么?”
赵侠抓过楼小眠的头发,竟将那酒往他口中灌去。
楼小眠咳嗽,却没有挣扎,配合地将那一盅酒尽数喝了,然后喘着气苦笑道:“满意了?你看像有毒的样子么?”
赵侠顿了片刻,楼小眠果然没有半点中毒的模样,只是右臂被扭得脱臼,因那剧痛精神愈发虚弱,几乎是软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站起身来。
只是这般风姿绝世的男子,即便蹙眉呻吟,即便狼狈憔悴,都自有其清旷风华,——或令人心折,或令人恨不得折之而后快。
赵侠嗓间干涸,抓过他将他脱臼的手送回去,看他慢慢缓过来,才道:“算你懂事!凭你什么帝后将相,到爷手里都只是一样的……一样是男人,或者女人。好好陪爷一夜,对谁都好。”
楼小眠强撑着卧到榻上歇息,却阖了眼道:“赵侠,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赵侠警惕看他,“什么交易?”
楼小眠道:“我知道你不打算放过皇后,但我着实挺喜欢她。我可以陪你一晚,或几晚,或更久……你就让我把她带走,从此隐居山林,做一对寻常夫妻,再不露面。你只需找两具尸体来瞒天过海,让人人都知道我们已经死去,如何?”
赵侠呵呵笑道:“你这话,分明还是要我放过你们!”
楼小眠道:“若我们已经‘死去’,再碍不着谁的事儿,便是太后也不至于追究吧?”
赵侠点头,“嗯,不至于,不至于……”
太后追不追究已是后话,先敷衍着不妨。
目前于他最快活的,当然是将这个看起来如此高贵超逸的男子狠狠摧.折于身下,看他如女人般尽心侍奉,如蝼蚁般告饶求恕……
他扯下了楼小眠的外袍。
楼小眠眉眼倦怠,清弱得仿佛赵侠两根手指头就能将他捏死,再看不出他是无力反抗,还是不想反抗。
但赵侠已能觉出他的顺
从。
这位出了名的高贵的左相,为了生存一样顺从了他这样的草莽匹夫……
他蓦然间兴奋,伸手又去撕扯他中衣。
楼小眠低低呻吟一声,拿膝顶了顶他,“先替我把靴子脱了……我没力气了!”
赵侠笑眯眯道:“这时候便没力气,待会儿可怎么好?明儿下不了地,别说爷不疼你!”
他这样说着,却弯下腰去,替楼小眠脱靴。
厚实却寻常的皂底靴,看来并无异样,只是似乎略小了些。
他正待加把力时,仿若迫不及待般,楼小眠的另一只腿也伸了过来。
他的个子算不上很高,但腿很直,很修长。
即便在这样暧昧的情形下,简简单单的伸腿动作,居然也能优雅舒缓,清贵安闲,迥异常人。
赵侠看得微一失神时,忽见楼小眠双足一动,靴头隐约出现两枚小孔。
犹未及细看,小孔内蓦地喷射出大片浅灰粉末,正喷他一头一脸。
“楼小眠,你还敢使诈!”
赵侠大怒,连忙去掸那面粉般的细末时,却觉已有粉末钻入了眼睛,立时刺扎扎开始疼了起来。
他一边去揉,一边已将钵盂似的老大拳头击向楼小眠所在方位,刻意要将他一拳先打个半死,再考虑其它。
拳头砸在了木榻上,“啪”地一声脆响,木榻竟断了。
外面又一声惊雷滚过,掩住了这屋里的声响。
狸猫般翻滚到地上的楼小眠屏了呼吸,冷眼看着赵侠的咆哮大怒,紧抿的唇角透着寒意。
赵侠并没觉得那粉末对皮肤有什么影响,但自从揉向眼睛后,那粉末粘上液体像油锅里溅了水,哧啦啦几乎听得到眼睛里有什么被炸开的声音,原来刺扎扎的疼痛在顷刻间翻倍,并向血肉深处腐蚀蔓延……
“啊……啊啊……楼小眠你这小人,我要宰了你!”
他咆哮着,一手捂了眼睛,一手拔出长刀,只向想象中楼小眠可能藏身的方位胡乱剁去。
桌子倒地,杯盏跌落,饭菜淋漓洒落四处,转眼满目狼藉。
楼小眠早已悄无声息地绕得远了,揉着自己疼痛的肩臂淡漠地看着他,仿若平日里闲来无事,隔了帷幕欣赏着一出好戏。
药性发作得愈发厉害,不过转眼工夫,赵侠已经满面糊着发黑血水,神色愈加癫狂痛楚,终于想到了向人求助。
“来人,快来人……抓住楼……”
外面风大雨狂,劈里啪拉的雨点打于檐角,再哗哗倾下,如一道天然的水墙,将屋内屋外界限分明地隔绝开来。
何况,楼小眠早已是瓮中之鳖,砧上鱼肉。
这么个病弱清秀的贵家公子与以勇武出名的江湖高手赵侠共处一室,双方力量天悬地隔,完全不对等。
便是有人听到一二动静,也只会当成赵侠猫戏老鼠的助兴环节,再想不出会有这样的反转。
赵侠丢开了刀,捂住黑血汩汩的眼睛嚎叫着摸往门的方向。
楼小眠轻捷地绕过他,捡起了他的长刀。
赵侠终于摸到了门,舒了口气般用满是黑血的手要去拉开时,背部已是剧痛。
快,狠,准。
虽没有内力,却恰到好处地从后背骨骼的间隙穿过,轻易推送入肉,直刺心脏……
门终于没能打开。
痛苦的嚎叫声戛然而止,嚣张好色的男人趴着门扇慢慢倒下。
楼小眠这才松了口气,捏了捏自己因用力过度而愈发疼痛的手臂,一步步地走到原先饮酒之处。
桌上的两盏银烛早已打翻,临近床榻处尚有一盏铜鎏银合欢花烛台,兀自幽幽摇光,勉强可供视物。
几样炒菜散落满地,自然不能吃了。但尚有几个菜包滚在一边。
楼小眠拾起两个干净些的,小心拭去上面灰尘,却不曾吃,而是寻来一干净帕子包了纳入怀中,看向囚室所在的方位。
木槿上午曾在马车
上用过些干粮,随后遇敌、被囚,转眼熬至深夜,始终不曾有粒米下肚,早该饿了。她一生娇惯,何曾受过这苦楚?
此时他为她取鞋却一去不回,以她那性子,早该急坏了吧?
楼小眠有些悬心,但想着此刻木槿也正为他悬心,唇边不由弯出浅浅笑影。
极温柔的浅浅笑影。
死去的赵侠因着那药效继续在腐蚀着,门窗紧闭的屋子里气味难闻。
但此刻当然不能出去,更不可能跑过去相救木槿。
六岁以前那个天资颖慧、学文习武根骨奇佳的神童已经死了。
他只是楼小眠,手无缚鸡之力的楼小眠。
他终究只将背风处最不引人注目的窗扇悄悄开了一线,深深地呼吸着,然后看向夜色中的层层雨幕。
依然深沉而喧哗,再看不到一个人影。
脱下的外袍被泼了许多汤汁油污,已无法再穿,好在他刚被半逼着喝了不少酒,酒劲上来,又一直处于紧张之中,虽仅着中衣,一时没觉得冷。
可此时夜风夹着雨点吹入,哪怕仅仅一线,亦有寒意直砭骨髓。
楼小眠皱眉,不觉抱了抱肩,然后抬手关窗。
但窗扇似被什么卡住了,他居然没能关上。
他吸了口气,忙向后退两步时,一道冷风扑面,已有人影**跃入屋中,并随手将窗扇带上。
楼小眠看清此人,身形已是一僵。
头戴蓑笠,身披蓑衣,身手矫健,容貌一眼看去很寻常。
步入人海很快会被湮没无踪的那种长相。
但他脸上的皮肤看起来很怪异。
发白,发皱,仿佛浮在了整张面孔上,却让一双鹰隼般的眼眸更加阴鸷凌锐。
看到楼小眠神色,那人便压着嗓子笑起来,“怎么?不是郑仓或其他救兵,楼相失望了?”
楼小眠退后几步,倚着墙站定,淡淡道:“有点。”
那人走向倒地的赵侠,又问:“是不是还没绝望?”
楼小眠不答。
赵侠的眼睛已经腐烂得只剩下两个血窟窿,面部亦在不断蚀化中,屋中尽是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那人也在距他五六步的地方顿住,拿手捏住了鼻子,叹道:“赵侠汪称江湖人,竟被一个文弱书生用类似化尸散的东西暗算了,这算不算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不对,是啄了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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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来者何人?
惊魂天,胆裂魂飞云鬟堕(一)
他转身看向楼小眠,“不过,死在楼相手下的人不知几许,比他有能耐的高官名臣多了去了,他能打上楼相的主意,还能劳烦楼相亲自出手,死得也不算冤。便如楼相杀人无算,死得再惨,也不能算冤,对不对?”
说到后面几句时,屋中气氛更加凝滞,浓重的杀机无声蔓延开来,似要将倚墙而立的那个单薄男子挤压得碎作齑粉。
但楼小眠只轻轻笑了笑,“走到这一步,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再惨的结局,都只能看作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我会认,想来小侯爷……也会认!妲”
那人眼底微露讶异,面上却依然是被冷水泡透般的僵硬虚浮。
“真不愧是楼相,这样也能认得出来!禾”
楼小眠叹道:“替你做人皮面具的匠师难道没告诉你,这面具经不起雨淋水泡吗?都飘在脸上了,我还要装不知,倒叫你把我当了傻子!”
那人闻言,将手指在面部揉搓片刻,果然揭下了一层面具,露出浓眉深目、轮廓深邃的面孔。
正是广平侯的独子慕容继棠。
他冷冷扫过楼小眠,“你果然忠心,一心一意护着皇上,现在更护着瑶光殿那个贱人!却不知,你这么个聪明人,半点后路不曾为自己留下,可曾想过自己会是怎样的死法?”
楼小眠低头,似认真地想了片刻,方才答道:“想过。我一向认为自己会不得好死。小侯爷呢?”
慕容继棠冷笑,“若我不得好死,其他人更别想好好死!若我不得好活,其他人则更别想好好活!”
楼小眠轻笑,“小侯爷要活得好,只怕比谁都更容易。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这样快活胜神仙的日子,只要小侯爷说一声,皇上必定成全。何况本是至亲的表兄弟,赐你金山银山都乐意。”
“至亲的表兄弟?”慕容继棠嘲讽地看向他,“楼相确认他是拿我当表兄看的?你可知他女人怎样对我?你可知他怎样对我?”
他的声音本来很是浑厚阳刚,但此时尖声叫起来,竟有种雌雄莫辨的沙哑。
楼小眠又怎不知因他对木槿无礼,因而被木槿手下一脚断送了子孙根?
但论起眼前实力,以他的虚弱疲倦,断断无法与慕容继棠抵敌,遂也不与他顶撞,只低叹道:“皇上一向念情念旧,想必小侯爷有所误会吧?如今皇后亦被擒于此处,我劝小侯爷还是袖手旁观的好,不论此事高低成败,小侯爷依然是皇上敬重的表兄,太后疼爱的侄子。”
他们被慕容琅生擒之际,郑仓得以逃脱,木槿亦传讯求救。此处虽然隐蔽,但若细心求索,救兵应该很快就能到来。
但从赵侠的到来和毫不容情的动作来看,慕容家应该不会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他们要的是木槿死,木槿的孩子死,以及楼小眠死。
最好受尽屈辱凄惨死去,死后再背负不洁声名,令许思颜羞于启齿,萧以靖无法质疑。
比如,秋水遭遇的那一切让怀孕的木槿再承受一回;再比如,刻意营造皇后与楼相有私情的氛围和证据……
楼小眠被赵侠单独带出,想必已出乎慕容继棠的意料。
但慕容继棠无意阻拦。
他乐得看到所谓的一代名相被草莽匹夫凌.辱遭.践的惨状,也乐得看到木槿在临死前为敬重的楼大哥坐立不安提心吊胆的惊痛。
可惜楼小眠出乎意料地杀了赵侠,慕容继棠被逼亲自出面,显然不会容得他还有机会在此静候救兵。
慕容继棠要的是他们的命。
先是他,然后是囚室中的木槿主仆……
他只盼能说得慕容继棠动摇杀念。
可惜慕容继棠已然冷笑。
“继棠当真多谢楼相替咱们慕容家着想!可惜我那表弟未必有命活着回来继续做他的皇上;便是他有命继续做他的皇上,囚禁皇后的是雍王的人,慕容府也会声明,慕容琅是因私.情才与雍王搅在一处,与我慕容家无关。于是,皇后、楼相惨死此处,皇上也只能去和雍王算帐吧?”
楼小眠无语,只叹道:“雍王……纵然皇上挡了你们的路,听闻雍王对慕容家一向恭敬有加,对太后也极孝顺。瞧来这片心意,早被人视若粪土。”
慕容继棠
深眸蓦地射向楼小眠,“你少跟我东拉西扯!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拖延时间,试图等援兵来救!如今我便明着告诉你,趁早断了这念头吧!入夜后已经有人来过,可他们全都倒在了距此两公里以外的地方!原因,不用我说吧?”
他提过合欢花烛台,照着楼小眠白得近乎透明的俊秀脸庞,慢慢道:“于是,楼相是不是可以死心了?死心地选择,是先让萧木槿看着你被剥皮拆骨,还是先让你看着萧木槿被开膛破肚?”
楼小眠指甲无声入肉,忽笑道:“小侯爷为何这么恨皇后?听闻小侯爷也曾对她颇有兴趣。难道是因为她让小侯爷再也不能对任何女人有兴趣?”
“你!”
慕容继棠触碰不得的伤疤被生生揭开,登时羞怒之极。他烛台敲下,似欲将他一下子敲死,但中途终究顿了顿。
“你想死个痛快,故意激我出手?做梦!”
烛台转了个方向,燎向楼小眠面庞,竟想生生烧毁他这张堪称颠倒众生的绝美面庞。
楼小眠不躲不闪,反而迅捷向那跳动的烛火撞去。
燃烧的烛芯被他的面庞压入滚烫的烛油中,顿时灭了。
慕容继棠眼前一黑,心中一凛,忙举烛击向楼小眠位置时,已经击了个空。
他忍着灼烧灭了蜡烛,竟是打算趁着屋内初初沉黑暗的一霎,摆脱慕容继棠的控制。
雨幕之下,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慕容继棠刚刚进来,对周围情形并不熟悉,而楼小眠心细如发,早已观察好退路,居然从慕容继棠的掌握里逃开了。
慕容继棠皱眉,握紧烛台倾听屋中动静。
哗啦啦的雨声盖住了屋内人轻捷爬动的悉索声,倒是他自己的蓑衣上滴落的水声,一滴滴清晰可闻。
好一会儿,稍远处传来一声破碎声,像是谁在黑暗中行动不慎,带翻了屋中的什么物事。
慕容继棠连忙奔过去,却在走了两步后便顿住,一对利目在黑暗中煜煜发光,却是扫向与之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又一道闪电当空劈过,瞬间闪烁的光亮穿透窗棂,照亮了屋子。
慕容继棠冷笑,跃身奔去,一脚踹向阴影下正待闪避的人影。
但听闷哼一声,楼小眠已被踹得飞起,重重摔到墙上,然后跌落在地,顿时眼前一阵昏黑,等缓过气来,喉间已有腥甜直涌上来,再也压抑不住,“哇”的一声呛咳出大口鲜血。
慕容继棠再不料楼小眠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算计了赵侠后又从他手中脱逃,若他方才上当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方向,天知道这人藏在暗处还会施出怎样的手段来。
如此想来,他不禁又是后怕,又是羞怒,一把拎起他来,向窗外狠狠掷去。
这门窗却比不得囚室结实,加之慕容继棠手劲极大,竟生生地将窗扇撞碎,将楼小眠掷入瓢泼大雨中。
楼小眠重重摔下,却觉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再也爬不起身来。
而慕容继棠也容不得他起身,竟紧随他跃身出来,手中兀自持着方才那烛台。
他一脚将楼小眠踢得脸面向上,趁着些微的光亮欣赏他痛楚的神情,冷笑道:“想逃?想死?本公子偏要你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不能人道的愤恨和自卑一齐涌上,他举起烛台,将用烛台上的铜签那头狠狠扎下。
楼小眠失声痛叫,却已被迎面扑来的狂风骤雨呛住,喑哑地一时发不出声来;
而红了眼的慕容继棠却已拔出烛签,再次扎下,扎下,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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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后天见!可怜的小眠,忍着些哈!
惊魂天,胆裂魂飞云鬟堕(二)
铜签用来插烛,此时蜡烛掉落,尖锐的签头长不过寸许,一记扎下,入肉入骨,若不是刻意扎向内脏或头部等致命处,一时也要不了人命禾。
一签签扎下,楼小眠已然疼极,挣扎想逃脱这酷刑时,慕容继棠揪了他的长发将他按住,疯狂地向他扎去。
看楼小眠单薄的中衣不断渗出鲜血来,再不断被雨水冲去,像被钉住七寸的灵蛇般哆嗦挣扎,他不觉快意起来,一边扎着,一边拎住他头发把他的头磕在泥地上,笑道:“你也敢瞧不起我!我不算男人,你算男人?你算男人?狗一样爬在地上吃屎的男人也算男人!连女人都不如的男人!看我阉了你,看你还敢瞧不起我!”
后脑勺再度被砸到地上,楼小眠满脑嗡嗡作响,满是伤痕的躯体在雨水冲刷下,疼痛反而有些麻木。
便是猜到已经近乎疯狂的慕容继棠打算做些什么,他亦已无力抵抗。
恐怖的电光下,他绝望地扭过头,看向锁住木槿的囚室妲。
仿佛又看到了木槿花,热热闹闹开在丹柘原上,如二八少女们彼此相偎相依,映亮了灰沉沉的天空。
水碧色的襁褓里,小小婴孩眉目弯弯,咯咯咯的清脆笑声穿梭于木槿花丛间,仿佛一声声地在唤着:哥哥,哥哥,等你回来……
可惜他终究没回来,他终究失信,他终究没法护住她。
对不起,小今。
他心里喃喃地说,却在目光终于抓到那囚室屋檐时定住。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正慢慢从那里站起。
光着脚丫,偏着发髻,抿着双唇,倔强地立于雨夜的屋顶。
-----------下河摸得鱼,上房揭得瓦。我是木槿,我为自己代言。------------
木槿拆了屋顶。
连秋水都万万想不到,出身娇贵、身量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皇后娘娘,竟然能拆了屋顶。
先砸了椅子,纵身坐到梁上,找到一处渗雨的屋顶,用椅腿一点点敲松顶部砖瓦,渐渐被她捣腾出一个窟窿,然后越拆越大,直到她拖着六个月的肚子亦能从容出入。
守卫还算尽职,虽没在风雨里看守屋子,却不时探头查看动静,又怎会想到堂堂皇后娘娘竟有这么手上屋揭瓦的本事?
忙出了一身的热汗,迎头打来的暴雨和冷风让她倍感清凉,也顿感轻松。
可站到屋顶上向下看到的第一眼,便已让她呆住。
她看到了穿着蓑衣的男子正狠狠地往地上砸着某个人的头部,手中的烛台雨点般又快又急地扎到那人身上。
而那人不知是死人,还是稻草人,已完全看不出抵抗和挣扎。
待那人脑袋被掷下,一道电光闪过,木槿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仅着中衣,全身都是血水,随着男子烛签的扎刺哆嗦着;他的面庞惨白如纸,唇色亦是青白如死人,只是一对黑眸如有感应般,竟正吃力地看向他。
他的神色已然绝望麻木,却在看到她时转作震惊,然后是欢喜和焦灼,曾经那般美好的唇僵硬地开阖。
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字。
走,走,走……
趁着对方正全力折磨他,一时顾不上她,快走,快走……
走到有她的部属亲人的地方,走到有她的大郎的地方……
木槿猛地认出他是谁,几乎撕心裂肺地叫喊道:“楼大哥!”
烛签在他的臀部腿部已扎得尽兴,慕容继棠扯开他的一条腿,扎向了双.腿.间的要.害处……
木槿手中砖瓦齐飞,疯了般飞身向那行凶者,然后纵身跃起,如夜雨里的一只烟色蝴蝶,叱喝着飞了过去……
据说,不到万分紧急时,人根本发挥不了自己身体的潜力。
便如木槿,她从不知晓,自己的轻功居然能这样好,自己的力量能这般强,甚至彻底忘了自己是皇后,并且怀了六个月的身子……
赤着双足,她紧跟着逼开慕容继棠的砖瓦奔到跟前,无畏无惧地踩踏在漫着雨水的泥地里,手中椅腿横扫向他。
动作大开大阖,凶悍强横,逼人的劲
气卷起风雨,打在慕容继棠的蓑衣上,飒飒作响。
慕容继棠举起滴血的烛台去抵挡时,当即被那劲道打作两段飞起,不知落到了黑暗中的哪个方向。
慕容继棠大惊,连躲带闪,竟被逼得好忙脚乱,好容易抽出空来拔剑时,腿上已着了一下,却已痛入骨髓,连行动也不如先前轻捷,虽拿了宝剑在手,应对着木槿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旧椅腿,居然被压制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反击之力。
风雪渐歇,连雨也小了些,前后的守卫终于被惊动,齐齐持了兵刃围来查探,然后看着眼前的情形惊住。
想不通门窗好好的,木槿到底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更认不出这个身穿蓑衣的黑衣人是谁。
至于楼小眠重伤出现在院中,倒是最不值得惊奇的。
赵侠勇武好.色,楼小眠落到他手中,想完好无缺走出房门来,原也不是件易事。
慕容继棠被木槿一条椅腿逼得忙乱之际,见有人出来,不由高声道:“还不过来帮忙?”
楼小眠吸气,再吸气,终于勉强撑起半边身子,却嘶哑地叫道:“那人是奸.细,是奸.细!他施毒杀了赵侠!快杀了他为赵侠报仇,也好……也好跟雍王交待……”
他挣扎着说完,早已头晕眼花,再重又仆于泥水间,却拿指甲死命掐着手上穴位,不让自己晕过去。
守卫们将信将疑,忙提了灯笼要奔入房中看时,刚推开门便见半截身子倒于地上,浓重的腐臭味直涌上来。
定睛看时,已有人惊叫起来:“真……真的是赵爷……”
确切的说,只是半个赵爷。
上半身竟然已经腐烂得只剩了毛发。
慕容继棠咆哮道:“蠢才!蠢才!那是楼小眠杀的!”
守卫看向楼小眠时,却见他中衣破碎,浑身血水,无声无息地倒于泥地里,若非胸口尚有轻微起伏,已与死人无异。
谁敢相信,会是这样一个人杀了勇武过人的赵侠?
何况楼小眠先前随身物事均已被收剿,按常理推断,那个不明来历的蓑衣人显然更可能是毒害赵侠的真凶……
正迟疑之际,忽有人叫道:“火!火!起火了!”
众人回头看时,原先囚禁木槿等人的囚室里,火光熊熊腾起,从屋顶处的洞口跳出明亮火焰,连同熊熊黑烟,破开犹在淅沥的雨帘,破开深沉如渊的黑夜,袅袅缭绕向远方。
木槿偏头瞧见,顿觉肝胆俱裂,惨声叫道:“秋水!”
外面虽下着雨,囚室里却还干燥,锦衾床榻,乃至那些陈旧桌椅,无一不是易燃之物。
可秋水侍奉木槿多年,为人最是细致灵巧,又怎会失手引燃这些东西?
木槿慌忙丢开慕容继棠,奔向囚室,声声唤道:“秋水!秋水!”
忽见两名守卫局促靠上前来,她奔过去,踹了近前的那人一脚,反手夺了他长剑,厉声喝道:“开门!立刻打开门!”
慕容继棠亦回过神来,居然也高声叫道:“快,快开门灭火!”
雨势渐歇,连前院亦有穿着各异的家丁护院举了火把赶上前来,加起来足有七八十人,已将后院前后堵得满满当当。
只是眼前状况不明,虽知木槿逃出,但雍王派来此间做主的纤羽、赵侠先后惨死,此时见事态有变,一时手足无措。
何况前院赶来之人,纵知晓有人囚在其间,也不知被囚之人身份,此时群龙无首,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慕容继棠一把摘下自己蓑笠,高声道:“我是临邛王世子慕容继棠!快开门灭火!若招来祸事,连累乐应端满门被灭,可没人护得了!”
木槿横剑在手,冷笑道:“原来是光禄大夫乐应端的私宅!我倒要问问那老儿,私助叛逆囚禁本宫,到底是何居心!抑或你们这些人都不要命了,打算搭上全家的性命与朝廷作对,为叛臣贼子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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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放火的原因不难猜吧?明天见!
惊魂天,胆裂魂飞云鬟堕(三)【4000】
冷雨下,那些人的神情或犹豫,或畏怯,或冷漠,却并未流露太多惊疑慌张。
木槿便知他们多半已归附慕容家,不由心中一冷,抬头看向那窜起的火焰禾。
慕容继棠亦高声指挥道:“赶紧打开门,灭火!”
终于有守卫奔过去欲要打开门锁时,门缝里已开始窜出火焰。
屋内,渐渐传来秋水的呛咳,伴着凄婉的哭叫:“娘娘,娘娘……秋水无能,不能服侍娘娘始终,愿……下辈子继续侍奉娘娘,便不枉……不枉今生这场主仆情分!娘娘啊……保重……妲”
“秋水!”
木槿嘶声高叫,却听里面呛咳声转作哀.吟,抬脚去踹时,却觉那门板已经滚烫,火焰几乎卷上了她无遮无蔽的双足。
守卫手忙脚乱将在锁链处泼了水,拧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那粗大的锁链,用力踹开门时,却见大片火焰汹涌卷出,火舌直扑人面,哪里进得去?
木槿向前奔了两次,俱被火焰的滚滚热浪逼回,幸亏周身早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倒还不至于被燎伤。
器物燃烧的劈啪作响里,隐约见得火焰里有人翻滚,不过片刻便融入那大火,再不见踪影。
“秋水,我的秋水……”
木槿大恸,呼唤着还欲设法时,那边已传来楼小眠虚弱的呼唤:“木槿,木槿……”
木槿回头,见楼小眠正向自己伸出手来,雪色面庞痛苦不堪。
她胡乱擦了把泪,先去看楼小眠时,楼小眠低低道:“疼……疼得很……”
却伸出手来,竭力握紧她臂腕,再不容她离开。
方才被慕容继棠稻草人般痛扎时,他都未喊一声疼,何况又怎会突然喊疼?
可他不喊疼,若木槿冲入火中,或一时激愤伤了自己怎么办?
木槿一时却未及多想,只跪在泥水里反握住楼小眠的手,勉强安慰道:“没事的,楼大哥再忍一忍,很快……都会过去的!”
她小心地揭开他破碎的衣衫,便见到那肌.肤上惨不忍睹的无数伤处。
楼小眠颤着唇,哑声道:“其实伤得都不深,只是疼,疼得很……”
两只染透血水的包子从衣衫间滚落。
他无奈地叹道:“本待带给你吃的。可怜你……”
他握她的手又紧了一紧,低低地咳嗽着,便见一口一口的鲜血被咳落于泥水间。
木槿的声音变了调,“楼……楼大哥……”
楼小眠眼前阵阵昏黑,却连自己吐了些什么都不曾看清,只是手间愈发没了力道,终于连木槿的手也握不住,无力地垂了下去。
慕容继棠一时顾不得他们,正在急急指挥众人道:“快,继续打水,继续……”
可后院无井,等前院吊来的水抬过来,那囚室的门窗俱已烧着,且火趁风势,顺着梁柱屋檐往附近的屋宇烧去。
洒落的雨滴完全不足以浇灭那由内而起的熊熊大火,摇曳而上的烟气伴着星星点点光亮,在黑夜里愈发明亮。
这半夜三更的雨夜,自然不可能无故失火。
随着雨势渐小,大约方圆二十里内的人都会发现此地失火。
慕容继棠能围堵住寻到方圆二里以内的人,却围堵不了方圆二十里以内的人。
分明是秋水受辱,已萌死志,眼见木槿处境极险,救兵迟迟未至,才用自己的性命换了这样的冲天大火,好向附近搜寻的救兵报讯求援。
木槿守着重伤的楼小眠,抬眼看着那火势愈烧愈旺,脑中只回想着这侍儿从小侍奉陪伴在自己身侧的点点滴滴。
从刚留头的小小女孩,长成蜂腰削肩的俊俏姑娘,温厚谦恭的笑容历历宛在眼前,却在转瞬间灰飞烟灭……
她持剑在手,默然跪坐向火海方向,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眼见得这火势断断救不下来,慕容继棠猛地转身,森森目光盯木槿,歹毒如蛇,冷锐如箭,喝道:“那死丫头不要命也为你要求援么?好,好得很!却不知你的部属和许思颜奔来看到几具尸体,又会作何感想!”
木槿吞下嗓
间的哽咽,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慢慢站起身来,持剑当胸,厉声道:“几具尸体里,必定有你的在内!”
剑气横空,剑光如电,冷嗖嗖直逼慕容继棠。
慕容继棠侧身避过,手中长剑不进反退,竟斩向地上毫无还击之力的楼小眠。
“楼大哥!”
木槿惊叫,只得上前救护。
而旁边其他人亦回过神来,各举兵器纷纷向她击来。
竟是十余名壮汉,一齐击向一名身怀六甲的女子,以及一名不会武艺的重伤文人……
楼小眠竭力支撑着抬起头来,低低叫道:“小今,快走,快走……”
木槿横眉,寒声道:“不走!楼大哥,撑住!大郎青蛙他们……很快会来,很快……”
雨水自楼小眠虚白的额上挂落,晶晶莹莹沾于眼捷。
他颤抖着喃喃道:“很快……很快么?”
木槿咬紧牙,强撑着腾挪于楼小眠身侧,既要抵挡进攻,又要保护楼小眠,却是吃力之极。
忽腹中一痛,气息立时散乱,跌坐在楼小眠身畔,虽勉强持剑,却已无力招架,只恨得咬牙切齿。
“你们……不得好死!”
她这般咒骂,却不能阻止那雪寒的刀剑成排劈下。
“住手!”
“不要脸!”
有人失声惊呼。
一股不知哪里来的力量飕风般卷向那些用心恶毒的刀剑,冲得他们立足不稳。
木槿向上招架的长剑虽然无力,竟也阻住了那些人的攻势。
然后,不远处传来连声惨叫。
木槿抬眼之际,正听数人齐在唤道:“娘娘!”
变调的声音听不出是惊痛还是惊喜。
再有刀剑逼来之际,木槿已看得清晰。
跳动的火光和飞舞的火星里,有寒光凛冽,却是数柄飞剑远远袭来,生生逼住那些人的攻势。
然后,人影闪动,几人疾冲而来,横刀护住二人,拦住了汹涌而来的攻击;而后方,更有喊杀之声传来,分明还有援兵。
木槿腹中疼痛,却在看清来人后松了口气,急摇着楼小眠道:“楼大哥,撑着些,他们……他们真的来了!是青蛙、排骨,还有成谕他们……”
可成谕是皇帝近卫,不该是跟在许思颜身边的吗?
她有些疑惑,甚至疑心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青桦一剑逼退敌人,已蹲到她跟前,急急问道:“娘娘,娘娘可曾受伤?娘娘哪里不舒服?”
木槿眼眶一阵湿热,忙逼住泪意,振足精神高声答道:“我没事!赶紧应敌,留心慕容继棠!”
“慕容继棠!这禽兽!”
顾湃等已在人群中搜索慕容继棠身影,而青桦已觉出木槿脸色不对,眼见此处打斗正酣,忙过来挽扶她时,木槿道:“快,先救楼大哥!”
青桦这才留心到楼小眠伤势,只将他气色看一眼,已自惊骇,连忙掏出两颗药丸塞入他口中培补元气,才将他负到背上,再伸手搀扶木槿。
木槿借了青桦之力,方能以剑柱地站起身来,忍着不适环顾四周。
来的除了青桦、顾湃等她的近卫,另有成谕带着六七名高手,却是素日跟着许思颜的。
青桦脸色憔悴,衣襟上尚有许多干涸后又被雨水泡开的血渍,瞧来白天应该受过伤。
无疑,顾湃等察觉木槿遇险,带了许思颜的部分近卫匆匆赶来相救,多半中途才与青桦等会合。
人数虽不多,好在都是高手。对方加上前院赶来的护院应该不下百人,但身手到底寻常,想突围应该不是难事。
木槿急忙问道:“皇上如今怎样了?他在哪里?”
青桦忙道:“娘娘放心,皇上无恙。只是听说娘娘出事,可急坏了,赶紧让顾湃先带人过来找寻打探。我们一路留了讯息,下面应该还会有人前来相助。”
木槿很是意外,却也是
意外之喜。
许思颜尚能分得出人手来救援自己,足以证明他那边的情形应该远没有她原来推断的那般恶劣。
紧提的心终于略略放下,她又追问道:“阿薄和千陌呢?”
青桦一边会合顾湃等杀开血路,一边答道:“我们遇到了孟绯期,都受了伤。属下勉强带他们逃开,自觉独力难支,所以留他们在附近养伤,又点了素心香通知娘娘,然后直接去找排骨帮忙了。”
他后来点的素心香木槿并未察觉。想来他那边一耽搁,木槿已经到了土地庙,随即遇到孟绯期、慕容琅,直到被囚禁,哪里还有机会再去看素心蛊的动静?
木槿还要再追问时,忽听前方又一阵***动,却是几道黑影飞至。当先之人劈面一刀击向顾湃,竟将顾湃击得退了半步。
竟是四五名蒙面高手,紧随在慕容继棠身后拦来。
成谕、顾湃等仗着身手高明,本已快要冲到院墙前,此时被他们一拦,顿时难以前行;而身后原先的守卫等又已缠裹上来。
想来慕容继棠身边原就带了高手随侍,方才见势不对,竟悄然离去,唤了跟随自己的高手卷土重来,生生将木槿等再度堵住。
如此一来,顾湃等虎入羊群般的优势消失殆尽,再度被团团围困。
顾湃、成谕领了几名亲卫只能将木槿和背着楼小眠的青桦紧紧护于中间,不过勉强自保而已,再无法突围。
慕容继棠阴鸷黑眸冷冷扫过他们,宝剑冷沉如铁,疾如奔雷,在星星点点飘落的冷雨里钻过众人防护,恶毒地奔向木槿小腹。
顾湃及其他人齐齐来救时,木槿已自行挥剑将他挡下,同时足尖灵巧一蹭一抬,甩过……
光光的足早已糊满了泥浆,她竟是拿大片泥浆当作了暗器,甩向慕容继棠。
虽然没什么杀伤力,但慕容继棠眼见泥浆飞来,本能地挥袖便挡。
只在抵挡的那片刻功夫,木槿一边踢起泥浆袭击,一边已摘过发际玉簪,疾射而出。
她那漆黑长发如瀑漂落之际,慕容继棠已痛声惨叫。
第二次泥浆飞来时,他明知并不能伤到自己,并未再去拂挡,竟被夹于泥浆中的玉簪击中,生生钉入面颊。
玉簪不如刀剑尖锐,入肉不会太深,不至于伤及性命,但这张脸无疑是毁了。
“萧木槿!”
慕容继棠咆哮,一把拔出玉簪,反手射了回去。
木槿闪避,甩发。
稠密的长发正将那玉簪一卷,虽不能挡住那疾射的来势,却已消去大部分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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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用了很多网友的名字在文里,包括织布,秋水,顾无曲,桑夏,青桦,听蔓,绯期等等……很抱歉有些人的结局不大好。但素,传说,若文中历了劫,现实中运气会更旺哟!
铿锵剑影,明天再见!
山河志,铿锵剑影一线春(一)【4000】
她再一伸手,已轻轻易易将玉簪拿回手中,竟不管那簪上尚有血迹,随手一绾,已将长发飞快缠了个髻,利落别于脑后。
看着慕容继棠满是血污的半张脸,她嘲讽道:“二公子本来就不是男人,恭喜现在成了没脸的男人!好在二公子最爱戴着张假脸了,有脸无脸也无所谓,对不?禾”
慕容继棠铁青着脸,连伤处也顾不得,直迫往木槿的方向,雪寒锋刃挟着冷冽杀机,刺得又快又急。
顾湃等本就抵挡得吃力,被他领人不要命地一阵猛攻,愈发难以支持,很快又有两人受伤。
而身后,本来不足为患的守卫和护院们亦知此事性命攸关,也横了心向前赶逐,密密围作重重肉盾,竟将木槿等人团团包围。
木槿悍然无畏,也不要近卫翼护,只与青桦背靠着背,将陷入昏迷中的楼小眠紧紧护住,扬剑处血雨纷飞,浑不顾多少鲜血飞溅于己身,多少性命断送于己手妲。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当不得不踩在别人尸体上求生存时,让自己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此时此刻,儒家的宽仁,道家的逍遥,都不如在刀枪间拼搏出一条血路更重要。
当日在伏虎岗遇袭,惊险之际,她对着鲜血尚有些犯晕;但此刻她仿佛自血池中爬出,连眼睛里都泛着血光,宛然便是夺命的女修罗。
——犯晕的只会是她的对手,以及横尸于她脚下的敌人。
人命贱若蝼蚁。
可这样的厮杀里,人人都不得不为各自的生存去轻贱更多的人命。
临时从守卫那里夺来的长剑已经砍出了锯齿状的缺口,耳边除了厮杀和惨叫声,再无其他。
长剑再次狠狠拖过一人脖颈时,她的腹中猛然一坠,本来闷闷的疼痛蓦地尖锐,令她身体一颤,已踉跄退了一步,正与楼小眠绵软无力的身躯相触。
她以手柱剑,勉强稳住身形,侧身看了一眼。
楼小眠阖着眼,浓黑的睫垂落于雪白的面庞,似已了无生机,却偏偏还紧锁着眉宇,用那不肯释去的苦楚告诉着旁人,他尚留着一分清醒,一分期待,盼着最后一刻扭转乾坤,化险为夷。
木槿掩着腹,目光转过他,投向黑沉的天幕。
“楼大哥,我已经尽力了……”
若不是腹中累赘,也许尚可一战,胜负未知。
可惜这“累赘”却是她有生以来最甜蜜的负担,也是许思颜视如珍宝的亲生骨肉,是他们誓死守卫的孩儿……
真的不得不放弃了吗?
又有热血溅于她面庞。
这回,却是顾湃见她不支,不顾性命奔来相护,被一剑刺于肋下。
厮杀声中,有隆隆之声滚过,似有奔雷隐隐。
这场春雷倒是厉害,眼看着快要过去,转眼又是电闪雷鸣,打算淅沥沥下到天明,冲尽这满地的血腥和罪恶么?
不过……为何只有雷声,未见闪电?
正犹疑之际,青桦一声闷哼,身形趔趄着再稳不住,向一边摔了下去。
“小心!”
木槿勉强挥剑磕开一击得手再度袭向青桦的刀锋,伸臂要扶青桦时,却被那人长刀上的反震之力弹得站立不住,竟与青桦及楼小眠一起跌落于地。
但闻“咔”的一声,她手中的剑竟已从中折断。
“娘娘!”
几人惊呼。
刀剑冰冷却灿亮的锋芒交错于头顶,为她挡住疯涌而至的袭击。
刺耳的金属交击声里,分不清哪里传出的惊呼和惨叫。
木槿摸到楼小眠的手,凉得像冰。
但他昏迷之中,竟似感觉到了,指尖微微一动,竟轻轻执住她颤抖且同样冰凉的手。
青桦掩着受伤的手臂,跪坐起身来,努力挽扶向木槿。
木槿满额冷汗,掩着腹部无力站起,却强撑着说道:“我没事。”
那声音虚凉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又或许,是外面的动静太大了,呼号声和厮杀声里,她甚至有了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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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到许思颜熟悉的嗓音,那样发着颤高声唤道:“木槿!木槿!”
那样惊恐,慌乱,仓皇,焦灼……
仿佛正行走于悬崖边缘,一转身便是深渊。
可许思颜正与许从悦对峙,同样步步危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但青桦等竟似也听到了,猛地抬起了头。
然后,便听成谕、顾湃等狂喜的呼喊:“在这里!在这里!”
“天!是禁卫军!禁卫军来了!”
蓦地有了绝处逢生的冀望,几人顿时精神大振,几乎是背靠背将木槿、楼小眠护于中央,奋勇地抵挡着敌人最后的疯狂。
木槿颤抖着再度拄着断剑站起,努力汇聚眼神向前凝望。
不曾消散的漫天凄风苦雨里,血光映红了刀光,血腥味在蔓延开的火势里卷吐,四处是令人作呕的气息。
本来围向他们的守卫和护院,已被另一道激涌的浪潮破开,惊叫着迅速溃散。
分明有整划规一的人马正汹涌卷至,甲胄鲜明,剑戟耀芒,雨夜的疾行都不曾打乱那坚定前行的步伐,那样迅猛无畏地向敢于挡住他们道路的一切人或事迎头痛击。
果然是禁卫军!
“木槿!”
她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就夹杂在混乱厮杀的人潮中,仿佛近在咫尺。
“大……大狼?”
她哑着的嗓音里尽是无法置信。
下一刻,原指向他们的刀锋忽调转头来,击向人群中的一人。
那男子眉目冷峻,手中出剑如电,迅速招架,还击。
月白衣衫,素蓝滚边,萧萧落落的身姿并未因淋透雨而显得狼狈,依然从骨子里透出令人敬畏的沉静高华,雍贵隽雅。
待转头发现木槿,那焦灼搜寻的黑眸才蓦地一顿,一缩,呼唤声里带了颤意,听不出是惊喜还是忧惧。
“木槿!”
成谕等已失声叫道:“皇上!皇上!”
急上前护卫时,原跟在许思颜身后的亲卫亦已赶到,急急替他挡住袭来的刀枪。
许思颜却是杀机未减,猛地砍开还敢挡在跟前的两名护院,一箭步冲上前来,双臂揽住木槿,急急地上下打量着她,“木槿,你怎样?”
迥然不同于他方才维持于外的沉着威凛,那一双黑眸里竟满是无可掩饰的惊慌和惊恐。
这个手持断剑满身是血赤脚踩于泥泞和血污间的女子,是他的木槿?
如此狼狈,如此孤单,如此悲惨,却挺着大肚子依然不屈站立的女子,是他的木槿?
他不由地捏着她的肩,她的胳膊,她的手,然后看向她支撑她站立的双足,还有隆成半球状的腹部。
黑亮亮一双大眼睛正凝望着他,木槿先惊,再喜,那样月牙般笑得弯起,哑哑地答他:“大郎,我没事!”
月牙弯弯般的笑容里,在她说完这句后,蓦然有泪水倾涌如泉。
“我没事!”
她哭着说道,一头扑入夫婿的怀抱。
许思颜慌忙将她拥紧,哽咽道:“嗯,没事,没事了!别怕,别怕,大郎来了!”
木槿呜咽道:“我没怕!我没怕!”
只要知道你尚安好,便没什么可怕的。
她是大吴皇后,更是自幼习武的凶悍女子。
只有别人怕她,没有她怕别人。
战到最后一刻,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她都将无所畏惧。
许思颜摩挲着她的肩背,低低道:“嗯,你不怕。是大郎怕了,真的怕了!”
她坚持到了他来救援的那一刻,且手全脚全,不但自己没受太大伤害,连他们的孩子也还好好呆在母亲腹中……
比他预想的已经好太多。
只是,她为什么这么凉?
几乎通身冷得像冰,仿佛连血液骨髓都已被这冷雨浇透。
他摸摸她的脸庞。
其实才分开一两天而已,她竟像吃了多少的苦头,好容易养上来的那圈肉又瘦了回去,此刻满是血污,亦是冰凉凉的,只剩了一对黑眼睛格外的又大又亮。
直到看见他,她方才收起原先的倔傲和不屈,孩子般脆弱伤心地哭泣落泪。
他抬眼扫视过眼前的混乱情况,心神略定了定,愈发轻柔地向她低低道:“是大郎不好,让你受苦了!”
亲了亲她的额,他欲要解了衣衫让她披上,才觉一路冒雨疾行,他的衣衫亦是湿透。
双眸如利箭般穿过人群射向尚在挣扎的慕容继棠,他冷冷吩咐道:“不许放走一个!”
成诠正紧随他身侧,忙应道:“是!”
他们所带来的禁卫军人数众多,训练有素,远非原先这院里的游兵散勇可比。
慕容继棠虽带着几个高手,可先前那些帝后亲卫也没有一个弱的,且早已憋了一肚子气,好容易有了反转的机会,恨不能将他们抽筋剥皮,自然会和刚刚赶至的成诠等人联手对敌。
便是许思颜不说,这些亲卫也绝不可能饶过他们。
此时北面一排房屋火趁风势,俱已噼哩啪啦燃烧起来。许思颜眼见木槿眉目间有痛楚之意,遂将她抱起,径走向南面那进院落。
木槿忙道:“还有楼大哥……”
许思颜柔声道:“放心,他们很快会带他过来。”
木槿探头,果见成诠分出几名禁卫军,抱了楼小眠随在他们身后,这才放了心。
青桦、顾湃等见木槿已然安全,虽然各各受伤不轻,但心头一腔热血奔腾,即便胜券在握,也不肯就此躲闪休息,竟又持剑加入战团。
禁卫军奔到前面开道,早寻了一处连着的三间正房,掌灯进去检查了无人,方才引许思颜到里间的碧纱橱内,又有人将楼小眠带到另一侧的屋中妥加救治。
许思颜抱了木槿踏入隔扇门看时,此处应该是这别院的主卧之一,收拾得倒也齐整,正宜小作休憩。他遂侧头吩咐:“去找热水来!再找一套干净衣衫来!”
说着,自己已径将她抱到床上,胡乱抓过床单,先擦她透湿的头和脸,然后去剥她满是血污的湿衣。
木槿在他肩上蹭了蹭满眶的泪,低声道:“先顾着你的正经事要紧,我不妨事。”
许思颜将她血水浸透的破烂外袍丢开,皱眉看她依然淋漓的小衣,叹道:“能把你折腾成这样……也是他们能耐!”
后面几个字冷硬如冰,分明的杀机浮动。
可他替她更衣的动作依然轻柔。
半揽于怀中,半掩于衾间,他擦拭她身上的血污,小心地拂过她的腹部。
“疼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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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志,铿锵剑影一线春(二)
“疼得厉害?”
木槿弯弯唇角,“没有,已经好多了!小家伙和我捣乱而已!”
“嗯,这么不听话,回头打他小屁股!妲”
他的衣衫同样湿漉漉的,但他的胸膛坚实而温暖,木槿依于他身畔,便能觉出隔着衣物传来的洋洋暖意,慢慢浸润着被冷雨浸透的肌.肤,连腹中阵阵的疼痛也似舒缓了许多禾。
她抬头看向他面庞。
低垂的眼睫安静而专注,近乎完美的五官承继了母亲的秀美淡雅,父亲的雍贵清逸。
如今,抛开家国朝堂纷扰俗务,他专心服侍着自己的小妻子,便多了温柔蕴藉,如泊了层淡淡的月光。
他的唇形很好看,或散漫不羁地上扬着,或凝神沉思紧紧抿着,难得如此刻般安静着,竟是说不出的柔和动人。
她向来知晓自己夫婿生得俊美,却从未如此认真细致地观察他,也从未觉得他低头照顾她时,竟能好看得如此惑人心神。
清了清嗓子,她再度说道:“思颜,我能照顾自己,你赶紧忙你的正事去吧!”
许思颜这才抬头瞅她,神色却有几分不满,“我的正事……不就是你么?”
木槿心头“啪”地猛然一跳,呆呆看着他,竟有片刻仿佛呼吸都已顿住。
许思颜看她傻傻的样子,蓦地又想起当年那个装呆卖傻的小小太子妃,不觉又是好笑,又是感伤,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亲,柔声道:“你好端端的,孩子好端端的,于我才是最重要的。”
木槿哑着嗓子笑道:“胡说!你是皇帝,于你,江山社稷才是最重要的!”
许思颜尚未及答话,便听不远处传来几声惨叫哭号,却是女人的嗓音。
想来乐家的壮年男子多到后院参与了这场针对皇室的劫杀,妇孺老幼则找寻偏僻地儿各自藏身,所以这些华丽屋宇反而空无一人。
几名禁卫挟了满身杀意随侍许思颜身侧,又要找热水,又要找衣衫,若撞到躲藏之人,自是当作叛党一体处置,顺手挥刀解决也是意料中事。
片刻之后,那哭叫声早已消失,只闻有禁卫在外禀道:“皇上,热水和衣衫都已有了。”
他们既知晓皇后在内更衣,自然不敢擅入。这两日行走于刀尖之上,自然也没有侍女相随。
许思颜用衾被拢在木槿身上,方才开了隔扇门提入热水和衣衫,才令他们搬来浴桶,将木槿抱入桶内,苦笑道:“热水不多,咱们只有将就将就。”
言毕,他已不顾那万乘之尊,撩着水替她清洗满身血污。
二人虽做了许久夫妻,但木槿第一次被他如此侍奉,不觉涨红了脸道:“换件衣服,等此间事毕再洗浴也不迟。”
许思颜摇头,“此间事毕咱们需立刻回京。你总不能滚着一身泥跟我赶路吧?”
木槿便知他早有计较,外面再怎样杀声沸腾,也觉安心不少。
且如今绝处逢生,腹中的疼痛也渐渐平息,她终于放松下来,自行舀水冲洗长发。
许思颜见她气色不像原来那般可怕,心下大是欣慰,拿他温热的手掌暖暖地抚摩她那圆圆硬硬的腹部,微笑道:“还好,还好,这孩子将来必定大有出息,没出世便随娘亲历这样的劫难!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他这般说着,便像拍小娃娃脑袋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肚皮,然后看向肚皮下方,悄悄咽了下口水。
幸好她身上够脏,水已够浑浊,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只是光想着他已熟悉的旖旎风光,他的身躯便有些发紧,何况她恢复温软后挥动的胳膊,和刻意半掩于湿发间的胸,于他都有着致命的诱.惑。
木槿虽害羞,倒也没想过他这时候还能转动别的念头。
恢复了些精神,她便问道:“大郎,听闻你受了伤?伤得还不轻?”
可如今许思颜的气色虽差了些,人也显得疲倦,却看不出哪里受伤,连抱起她的胳膊都一如既往的坚实有力。
许思颜摇头,“不妨事。”
木槿原以为他受伤该是疑兵之计,见他未曾否认,反倒惊疑起来,扑在浴桶边缘再细细看他,“伤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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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思颜见她紧张,忙道:“真不妨事。”
他将衣领向下翻了翻,果见一处伤痕,虽未愈合,却也能看出伤得不深,所以根本不曾包扎,行动之际也看大出。
“这是……”
“是毒镖所伤。但好在我有个好娘亲,为我预备了最顶尖的解毒之药;我又有个好娘子,送了我保命的幸运之物。”
木槿正不解时,许思颜已从荷包里摸出一枚玉坠子来,却已只剩了半截。
他笑道:“这不是你给我的?口口声声说木槿会护我平安,前日我出门便戴上了,结果正将那镖挡了一挡,虽然坠子碎了,但相公我的命却保住了!”
木槿接过那玉坠看时,尚能辨得出是朵木槿花形状的羊脂玉。
自她怀孕以来,不知收了各处多少的贺仪,金玉饰物更是不计其数。
她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收了哪位皇亲刻意逢迎送来这么一枚木槿花玉坠儿,但的确记起正是自己随手将这玉坠递给了许思颜。
她向来张扬自负,随口调侃几句木槿保平安云云,再不想许思颜真的将它收了起来,还戴到了脖子里。
凝望着那半截木槿花,她好一会儿才能道:“嗯,木槿会护大狼一生幸运……回头我叫人重雕一枚……不对,咱们雕一对槿花玉坠,一人挂一枚,好不好?”
许思颜便指住她,笑道:“喏,说话可得算话!我等你的槿花玉坠哦!”
木槿见他神色狡黠,目光不断流连于自己藏不住的胸前风光,瞪了他一眼,轻声道:“外面打斗声已经小了,还是尽快收拾了出去罢!快把我衣服递来!”
事急从权,匆促之中,她也只能草草冲洗一回,先收拾整齐再说。
许思颜闻声去拿衣衫时,木槿忙擦了水珠出来,不免又被许思颜打量一回。
木槿羞怒,正要说话时,许思颜一边替她披上小衣,一边已抚向她肩背胳膊上的几处伤痕,皱眉道:“这些逆党,真该千刀万剐!”
木槿忙道:“不妨事。不过打斗间偶尔刮擦蹭伤的,并不疼痛。”
许思颜不答,只深深凝视她,目光愈发温柔缱绻。
木槿才想起方才她问许思颜时,他同样再三地说,不妨事。
她系了衣带,踮脚亲了亲他的唇,柔声道:“只要我们都在,只要我们还好端端的,再大的事,都不算事儿!”
许思颜唇角柔和扬起,“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有一刀,还三刀!砍你的,相公帮你还过去!”
正是木槿时常说的话,此时便听得木槿莞尔一笑,这两日紧绷的心弦终于完全放松下来。
而许思颜始终不曾说,他的伤处虽不深,但镖尖剧毒几能见血封喉,若非他及时服食解药,只怕醉霞湖畔便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也正因为他一度中毒晕倒,无法理事,成谕等近卫手足无措,匆匆带他突围奔逃,令他狼狈万分。
好在这毒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上京中早有安排,禁卫军并未因木槿被追杀而群龙无首,方寸大乱,等第二日晨间成诠等赶来护驾时,他已渐渐醒转,遂能从容安排应对叛军,不再一味逃避,很快扭转局面,反将雍王所部逼得步步退缩。
待发现木槿遇险,他先遣了顾湃带近卫前来探查,又令人乔装成自己模样带一半禁卫军继续与雍王周.旋,自己则领另一半禁卫军亲身奔来救援,并在最要紧的时候救下了爱侣。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也许指的不只他们的孩子,亦指他们。
夫妻聚首,各自平安,手边已有兵马汇聚,京中更有人遥遥领控……
这未来,他们终将踏踏实实一步步走下去。
而有些人的野心,也该付出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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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愉快!后天见!
山河志,铿锵剑影一线春(三)
裹了厚厚衣衫重新走向后院时,闹腾了半夜的暴雨终于完全止了。
外面尚有叱喝声,却已不再有厮杀声。水汽氤氲的空气里浮动着浓浓的血腥味,以及令人心悸的焦肉味。
但这一两日的遭遇早已将二人心志磨砺得坚若磐石。
木槿踏步走向那进汪满鲜血的院落时,脚下不曾有过半丝动摇和犹疑妲。
遍地流淌别人的鲜血,总比流淌她和大狼的鲜血好。
后面的屋宇火趁风势,此时已经烧作一片,倒是原先关押木槿等的囚室已经烧得只剩了焦黑的残垣,终于无可再烧,只冒着阵阵青烟。
成诠等正指挥禁卫军将地上的尸体一具具丢入火海,忽见许思颜等过来,连忙上前行礼。
许思颜问道:“都解决了?”
成诠顿了顿,答道:“留了一个活口。”
许思颜眸光一沉,寒声道:“带过来!”
那边便有禁卫拖着个五花大绑浑身是血的人走来,顾湃正在旁边借着火光与同伴互相包扎伤口,见状耐不住又冲上前,提起碗口大的老拳狠揍了上去。
青桦、千陌等冷眼旁观,那神色却也是恨不得奔去捅上几刀。
禁卫军虽未吃亏,但和青桦等同仇敌忾,再不会拦阻,甚至有胆大的伸出脚来向前踹了两记。
“还不快走?装死呢!”
那人便啐了一口,抬起头来瞪向他们。
那面颊鲜血淋漓,尚有被木槿玉簪扎破的伤处。
正是慕容继棠。
转头看向许思颜等人方向时,他神色间竟有几分不羁和不屑。
许思颜仿若未见,侧耳静听成诠继续禀报。
“前面还在继续搜查,应该都是些家属和老弱仆役。我们早堵了前后门和角门,不会放跑一个。”
许思颜淡淡道:“很好!”
这才将目光投向被拉扯来的慕容继棠。
慕容继棠狼狈不堪,双目却还锐利,此时映着火光,幽幽如野狼闪烁,盯了许思颜半晌,到底躬了躬身,“臣慕容继棠,见过皇上!”
“臣?”许思颜负手而笑,“你还记得,你是臣,朕是君?”
慕容继棠道:“臣与臣父向来记得,皇上是大吴之君!臣父愿终年居于北方苦寒之地操练兵马,为大吴守卫边疆,亦是因为皇上是大吴之君,又是慕容氏至亲骨肉,太后最疼爱的独子!如此赤胆忠心,抵御外侮,一心为国,想来皇上亦是心知肚明吧?”
心知肚明……
京中有太后、临邛王干预朝政,边疆有广平侯手提重兵。
正逢雍王叛变,纵然许思颜目前已扳回劣势,也得考虑下慕容氏的态度。
若此时慕容氏帮着雍王起事,许思颜腹背受敌,如今人又不在京中,形势立时危急。纵有盛从容、苏世柏等大将相助,少不得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大吴的兵灾……
于是,便是明知慕容家与雍王之乱脱不开干系,他此时也不宜与慕容家翻脸……
成诠留了他活口,顾湃也只痛揍却未取他性命,便是这个原因。
木槿自然亦知其中关窍,一边盘算着怎么收拾他,一边只闲闲道:“听你说得果然一片赤诚之心呢!却不知你把本宫和楼相囚在这里,百般威逼加害,又是何道理?”
慕容继棠也不看她,只向许思颜道:“皇上容禀!自那日醉霞湖畔被叛兵冲散,臣一边奇怪继初大哥为何要害我们,一边又哀伤继初大哥之死,一时未及追随保护皇上。昨日听说皇上犹未返京,心下不安,一路往北行走,恰跟踪到雍王派来谋害皇后与楼相的使者,遂一路跟了过来。”
木槿给气笑了,“于是,世子你这是打算冲过程来保护本宫和楼相了?”
慕容继棠道:“臣本是打算相救皇后,谁知潜到囚室附近瞧时,却见皇后与楼相同床而眠,赤裎相对,正行那苟且之事!臣着实为皇上不平,这才一怒而去,不曾及时相救。”
一旁青桦等人已听得目龇俱裂,真欲冲上来将他一刀劈了。
许思颜眸光倏地一暗,却未流露怒意,只静静地等他继
续说下去。
木槿略略惊愕,抬手止住冲动的部属,笑道:“原来世子这般好心呀?但本宫现在便告诉世子,你这是想当男人想疯了,出现幻像了!这病恐怕没得医,没听说哪个太监还真能娶妻生子,繁衍后代的!”
即便慕容继棠满脸是血,亦能看出他被气得扭曲的五官。
他冷笑道:“或许真是我看错了吧?后来楼小眠卖身求荣,为脱困竟去向一个草莽蠢汉出卖男色,臣的确瞧不上这样他这贱样,替他杀了那蠢汉后打算连楼小眠这不忠不义的禽.兽一起杀了,谁知……”
他看了一眼木槿,“谁知皇后听闻楼小眠出事,竟不顾自己安危冲出囚室相救,与臣性命相搏;后来皇后近卫赶来,更是不由分说与臣为敌。臣一直是不得已而自保,绝非有意冲撞皇上!”
许思颜轻笑,“这么说,表哥竟是无辜之人?算来朕和禁卫宫匆匆奔入,也是不由分说便与表哥为敌呢!”
慕容继棠躬身道:“皇后身怀六甲,皇上记挂原是人之常情。想来皇后也不是有心背叛皇上,都是楼小眠趁人之危,尚祈皇上以皇嗣为重,切勿责备皇后娘娘!”
许思颜叹道:“原来表哥如此识大体,倒叫朕见识了!”
慕容继棠狡黠地盯着他,“皇上只需知晓臣父与臣守卫大吴河山,向来忠于皇上即可。”
他的说辞许思颜信不信不要紧,真相是什么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广平王手下数十万精兵,最要紧的是继续拢络慕容氏人心,别让大吴百姓陷入无底兵灾。
许思颜想利用慕容继初削弱慕容家,本已伤了慕容氏之心,此时危机重重,也该是退步的时候了吧?
不想失去慕容家支持,许思颜再怎么不甘心也得放他一马。
回头禁足也罢,杖责也罢,总有重新出头之日。
慕容继棠带了几分笃定,再度看向木槿。
果然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异于常人,休息这么点时间竟然缓了过来。瞧来下回要对付她,有机会应该第一时间便扬刀捅入她腹中才对。
大的留不得,小的更留不得,务要斩草除根!
许思颜淡然地看着眉眼间的阴狠,问向木槿,“木槿,你怎么看?”
木槿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吸了口气,才弯出恬淡自如的笑,“事关大吴社稷,自然由皇上作主!”
许思颜便叹道:“表哥你看皇后多大度,如此栽污于她,你于心何忍?”
慕容继棠听他口吻柔缓下来,愈发放心,笑道:“请皇上明鉴,皇后怎样毫无避忌舍命相护楼相,成谕等人赶来时应该亲眼看到,又怎会是臣栽污?”
成谕在后听闻,忙上前回道:“皇上,当时楼相已经奄奄一息,娘娘也已体力不支倒于地上,十余名壮汉一起举刀砍过去,还有数十人呐喊助威……属下眼拙,只见到了刀光和杀气,实没看到别的。”
许思颜皱眉道:“胡说!广平侯与广平侯世子何等英雄人物,赤胆忠心,抵御外侮,一心为国……又岂会以众凌寡欺负身怀六甲的女子、重伤在身的病人?此事必有蹊跷。”
这般说着时,他袖下的手指悄悄在木槿掌心捏了一捏。
木槿会意,将慕容继棠细一打量,忽笑道:“我原也想着,继棠表哥堂堂男儿,光明磊落,怎会做这鸡鸣狗盗的勾当在这乡间出没,还这样凌逼我一名弱女子?”
慕容继棠因这声“弱女子”抽搐了下,脸上被她扎伤的地方火辣辣疼起来,犹未及说话,木槿便紧跟着道:“弄了半天,原来根本不是继棠表哥,而是有人冒充他行凶杀人,欺凌弱小!怨不得我看他脸上总是怪怪的,想来必定是戴了和继棠表哥相像的人皮面具吧?可惜只装了七八分相似,仔细看根本就不是继棠表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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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是谁说慕容继棠没脸没皮的?会一语中的哦!偷笑……后天见!
山河志,铿锵剑影一线春(四)
慕容继棠猛地会意到这对夫妻想做什么,立时寒从脚起,怒叫道:“你……你们敢……”
木槿已喝令道:“还不去剥开他假面,看看他到底是谁!”
身畔随侍急急应了,许思颜使个眼色,周少锋已从旁抢出,待随侍压制住他的手脚和头颈,伸手便去在慕容继棠脸上抓摸,然后高叫道:“真有面具,真的有!这人不是小侯爷,不知道哪里钻出来混水摸鱼的强人!禾”
那边近卫如狼似虎,将慕容继棠发髻拎起,逼迫他脸面朝上,然后便听几个人一齐叫道:“果然不是小侯爷!妲”
此间禁卫军众多,虽忠于皇帝,但若许思颜悄悄处死慕容继棠,难保有一二人口风不紧或被收买得动心说出真相。
可如果验明他根本不是广平侯世子,冒犯谋害皇后和龙胎,那就是千刀万剐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当然,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慕容继棠,已经不由他说了算了。
此刻除了帝后几名近卫,大部禁卫军都在稍远处打扫现场,或在前院搜拿余党,又有谁能看清这满脸血污的男子到底是不是慕容继棠?
既然检查的一群人都说不是,自然就不是了。
慕容继棠惊得魂飞魄散,高叫道:“胡说,你信口……唔……”
木槿早已恨极,一脚踹在他嘴上,堵了他后面的话,冷笑道:“这脸皮太厚剥不下来么?给我刮!”
周少锋还在那边略一迟疑,千陌已几步上前,提起剑来便往他脸上割去。
但闻惨嚎之声撕心裂肺,千陌竟生生地割下了整张脸来。
血肉翻滚,鲜血淋漓……
没有五官的脸将抓住他的近卫都吓了一跳,手间不由地一松,便让他脱身出来,厉鬼般直扑帝后所站位置。
许思颜携了木槿侧身闪过,腰间宝剑已然出鞘,毒蛇般飞快闪过。
剑尖穿过慕容继棠背心,竟将他活活钉于地上。
慕容继棠并未立刻死去,兀自在嗬嗬喘气。
木槿笑道:“敢假借皇上表哥行事,委实万死莫赎!让你死得那么轻松,真是……便宜你了!”
许思颜弯了腰扶在那剑柄上,盯着那垂死的男子,冷冷地笑了笑,低声道:“是便宜你了,继棠表哥!当年你在地下溶洞想侵.辱木槿时,在假山山洞继续算计木槿时,该想到今日!满怀野心想害朕便罢了,三番几次连朕妻儿都害!”
慕容继棠挣扎着,恨恨道:“当年……便不该……扶你们父子中山狼登……登这皇位!我慕容家待你……”
许思颜漠然轻笑,“慕容家待我们父子恩重如山,因为我们父子可以给你们如山富贵!本不过一场交易而已!朕若敢再当了真,念什么亲戚情义,朕和朕的皇后、皇儿都该被你们算计得尸骨无存了吧?”
他抽剑,慕容继棠哼了一声,没脸的头仰了一仰,再摔落在地,终于没了声息。
许思颜瞥着他,吩咐道:“这个贼人……一并丢火里罢!”
既然他和木槿没有尸骨无存,那么,尸骨无存的,只能是和他们作对的人。
木槿总算出了口恶气,转身令人去原先囚室之内找寻秋水遗骸。
“跟了我这么些年,落得这样的收场,也是我无能。即便她烧成了灰,我也需将她带回去,好好送回蜀国安葬。”
另一边则传来惊恐号哭声。
成诠上前禀道:“皇上,那些家眷仆役都已搜出,如今怎么处置?”
许思颜擦着剑上的血,不紧不慢道:“乐端应勾结叛逆,谋害皇后、皇嗣,理应诛九族!如今先诛了他这些知情不报的家眷仆役,不冤吧!”
成诠微惊,却答得愈发郑重:“是!”
许思颜回剑入鞘,幽暗眸光转向京城方向,继续道:“此处不许放过一人,也不许留下半点朕和禁卫军到过的痕迹!禁卫军严加约束,不许任何人离队!你也要设法让所有人明白,今夜不曾出现过任何与慕容家有关的人,只有雍王派来谋害皇后、楼相的贼人及乐端应暗中蓄养的逆贼!”
成诠道:“是,臣遵旨!”
急转过身去奔往传出号哭的方向。
片刻后,便听密集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然后归于寂静。
再隔片刻,四处都见烟火燎起,眼见得前后所有院落屋宇,连同曾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很快将化为灰烬。
因前半夜下过暴雨,木质的屋子燃烧起来烟雾格外的大。烟气呛到附近时,许思颜便不得不带木槿离开这座已被鲜血浸透的别院。
他叹息着,低低问向木槿,“朕是不是太过心狠手辣?”
木槿瞅着他微笑,“若你不心狠手辣,日后死了更多人,只怕更要懊悔万分。”
“哦?”
“大郎要清除禁卫军到过的痕迹,不肯留一个活口,想来是打算秘密回京吧?而此刻,被雍王牵制住的‘皇上’正好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正方便皇上暗中调度,尽快掌控局面。”
许思颜扶着她看向那纵肆舔舐的火焰,慢慢道:“我不想杀戮,但更不想被杀。我们先后出京,只怕有人在暗中得意吧?只是我终究想不明白,若我再也回不了京,若我遇害身首异处,她当真会快活么?”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难掩悲怆和伤感,唇角无奈的笑容已不胜苦涩。
虽未指是谁,木槿早已心如明镜。
她想了想,摇头道:“不会快活吧?她最想得到的,已经永远得不到。因为得不到,才想着毁灭。——可毁灭了想毁灭的以后,她又能得到什么呢?”
回想起许知言、许思颜父子这二十多年的处处忍让包容,以及对慕容家的另眼相待,她叹道:“终究不过是个蠢人啊,蠢人!毁灭了你……她只会失去更多!”
许思颜阵阵地头疼,低声道:“她已经魔障了,从悦也魔障了……希望他们别魔障得太深,别走错得太远。他们失去更多,我又何尝不是失去更多?”
母子情,兄弟义,哪样不是双方的?
若有一方丢掉了,就如一副挑子少了一边,另一方又怎么担得起来?
一阵阵的酸意渐渐涌上眼眶。
他阖起眼,努力将那酸意逼退,握紧木槿的手,慢慢道:“其实,便是慕容继棠……年少时他没被权势的欲.望迷了心窍之际,也曾像对待兄弟一样对我。陪我练武读书,教我边疆作战的要领,送我各种有趣好玩的物事,跟我品评哪家酒楼的菜式最好,哪家青楼的姑娘最美……”
木槿偎紧他,柔声道:“既然入了这样的名利场,若不能谨守本分,被欲.望脏了心地也是早晚之事。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一切不过他咎由自取,岂是咱们要逼他?做人行事,只求问心无愧便罢!”
许思颜点头,伸手在她腹上抚摸着,神色渐渐安谧。
他道:“我只盼我能替这孩子将一切障碍扫平,日后他承继这江山时,便不必再承受他祖父和父亲的那许多为难与委屈。”
木槿静静倾听着他平实却真挚的话语,已是悠然神往。
她踮着脚尖亲了亲许思颜的唇,柔声道:“我的夫婿英武睿智,必然可以做到!我会陪在大郎身边,等着这一天!”
许思颜一笑,温柔将她拥住。
纵是刚经历一场生死一线的劫难,纵是前途茫茫祸福难料,纵是眼前尚有可怕的血腥焦臭味随着烟火阵阵传出,这一刻,他们都无畏无惧。
有彼此在,执彼此手,相依相扶一步一步走向他们向往的天地,再艰难也将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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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涵元殿。
群龙无首的文武百官再一次汇聚,无不神色惶惶,心惊胆战。
右相卫辉正向临邛王说道:“王爷,如今皇上已经三天三夜下落不明,朝中无人主持,诸路兵马各自为政,或拥兵观望,或自行调兵,纷乱无序,乱象丛生啊!”
临邛王叹道:“谁说不是呢?醉霞湖变生不测,我们慕容家三个孩子也卷在其中。听闻继初已在兵乱中遇害,继棠、继源仍在设法探查救助皇上,可惜目前能调集的人马委实有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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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没脸没皮了!明天见!
奇兵伏,今古河山无定据(一)
临邛王叹道:“谁说不是呢?醉霞湖变生不测,我们慕容家三个孩子也卷在其中。听闻继初已在兵乱中遇害,继棠、继源仍在设法探查救助皇上,可惜目前能调集的人马委实有限啊!”
众大臣或颔首叹息,或皱眉沉吟,悄悄窥探着他人的动静,试图看出些端倪。
以往最活跃的英王许知捷却默默立于殿角,看着鎏金貔貅云纹铜炉里缓缓萦出的缕缕烟气,若有所思禾。
荆王因先帝葬仪冒撞过一回,到底得了教训,此时和夏王低低说着话,再不敢冒然发表意见。
许思颜乃先帝独子,这三位王爷是他的皇叔父,也是与他最亲近的血亲妲。
卫辉扫过众人,神色间便有了几分不满,向临邛王道:“王爷,请恕卫某直言。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论起朝中兵力,边疆广平侯广有精兵,虽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到底可以调集部分回京,用以震慑那些心存异心之人,令他们不至于轻举妄动。京畿卫白川亦握着城东大营五千精兵,他当年受过老王爷大恩,若王爷吩咐,想来也不会不听调派。却不知如今这样的要紧时刻,王爷依然不作安排,到底是何道理?”
左相楼小眠出城后下落不明,如今百官之上的右相更显咄咄逼人。
临邛王被他责问,便不由露出几分狼狈和无奈来。他叹道:“卫相有所不知,广平侯就是有意回京相援,朱崖关守将苏落之奉皇命守关,若无圣旨必定不肯放行。至于卫白川,他不仅是老王爷门生,亦是卫相同族,卫相怎不去打听打听,他试图拔营前往救驾,被纪大人一日数封信函拦下来几次!其后更有中军校尉秦襄领兵驻到附近,说是奉皇上密旨与卫将军共守京师,不但自己不去营救皇上,更逼住卫将军,不许他擅离营地!卫相你看,这皇上身处险地,盼诸将相救,当如久旱盼甘霖,怎会下这样的旨意?”
卫辉便沉下脸,说道:“若真是皇上密旨,多半是先前便猜到雍王有反心,希望卫将军和禁卫军一起守卫京师。可如今变生肘腋,遭遇危机的不是京师,而是皇上!别说未必有这道密旨,便是有,现在又有什么重得过皇上?当然先救援皇上要紧!不知纪大人也支持秦襄如此举措,到底是何居心?”
纪叔明皱眉听他们议论,闻言亦不客气,冷笑道:“卫相问我是何居心,我倒想知道慕容家那位三小姐是何居心!皇后一行闻知皇上可能遭遇危机,匆匆出城相援,竟遭遇一支精兵伏击!幸存的禁卫军早已指认,那些人正是卫白川所部,且由慕容琅率领!卫相、王爷可千万别告诉纪某,慕容琅是赶去救驾的!皇上受伤往北而去,她还领了数百兵马在落霞湖附近彻夜搜山呢!纪某虽不知她搜的是谁,却听闻皇后吉人天相,未曾中伏,早带了随侍从小路赶往了落霞湖!慕容琅谋害一次不成,紧接着出现在那里,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临邛王面露羞愧,叹道:“慕容琅任性妄为,被儿女之情蔽了眼目,居然助纣为虐,诚是我慕容家之耻!本王忝为慕容氏一族之长,居然生出了这种不肖之女,回头必亲提这逆女的头颅回来向皇上请罪,向先祖告罪!可若说起她所领兵马,应该是她素日在军中行走私下结交的朋友在帮忙,当与卫白川无关。”
张珉语便笑了起来,“王爷说笑呢!慕容家的女儿谋反与慕容家无关,卫白川的部属谋反与卫白川无关,于是卫相和王爷都建议让慕容家去平慕容琅的叛乱,让卫白川去平卫白川部属的叛乱?若非亲耳听闻,珉语简直不敢相信此话竟然出自当朝丞相与最受人敬重的临邛王之口!”
他侧头问向一旁御史中丞,“请问唐大人,按本朝例律,若大臣家人或部属叛乱,该大臣该如何处置?”
御史台本为监察纠劾百官过失而设,份位清贵,官员多耿直敢言。这御史中丞唐震职位仅次于御史大夫,亦是刚正不阿之人,闻言张口便道:“依律当连坐受罚,按情节轻重削职或流放、斩首。历朝历代谋逆乃头等大罪,焉能等闲视之!”
卫辉闻言不禁冷笑,“依你之意,莫非现在便要办了临邛王?”
唐震抗声道:“臣职责所在,只知依律该如何,从未想过私意该如何。卫相这是堵人口舌,不容我御史台出声了么?”
纪叔明忙道:“老临邛王丰功伟绩,彪炳史册,便是后人出一二不肖之徒,想来皇上也会从宽发落。只是此事既与慕容家、卫将军都有些关系,可否请临邛王、卫将军都避下嫌疑呢?”
张珉语击掌道:“甚妥,甚妥!请卫白川将兵马暂时移交给秦襄,由秦襄领兵去救护皇上,既可见得卫白川无叛乱之意,又可见慕容家无袒护之心,岂不是三全其美?”
许思颜
登基两年,根基稳固,如今有人出头与临邛王等抗衡,早有忠心大臣点头附议,无疑也认为此事可行,再不肯任由慕容氏夺权。
卫辉、临邛王对视一眼,都已有些惊骇之意。
眼见得皇帝被雍王拖在数百里外,久久不得脱困,今晨又得到些有利消息,他们早已商量妥当,要趁机逼退禁卫军在无处不在的制衡,掌握京城主动权。再不料纪叔明翁婿三言两语竟将他们尽数绕了进去,反而要迫他们交出好容易保住的卫白川那支兵马。
需知许知言、许思颜父子顾忌慕容家兵力一再扩张,除了留意培养自己亲信武将,更对直属皇帝的禁卫军再三清洗壮大,乃至如今京城附近慕容一系的兵马只剩了卫白川一支。
若将卫白川再交出,便是广平侯在陈州、宁州的兵力再强再盛,只要皇帝不死,这京城就轮不到慕容家做主。
可这对翁婿一个三起三落蒙许思颜起复重用,一个恃才傲物得许思颜知遇之恩,绝对的忠贞不二,即便足以抗衡卫辉的左相楼小眠不在,居然也能耿了脖子与位高权重的卫相和临邛王抗衡,且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临邛王好容易扯出了一个笑容,说道:“纪大人说得不错,我等的确应该回避。只是卫白川所部不少是原先随他平叛剿匪、出生入死过的,若即刻令他交权,恐会激起兵变。不如咱们先遣人过去试探下军中情绪,再作打算如何?”
纪叔明点头道:“也好。”
张珉语却皮笑肉不笑,“先去知会他们要换主将?自然群情激愤,叫你怎么也换不成了!”
他说话向来尖锐刻薄,官声与才识恰成正比,人缘甚差,当年才会差点连个七品县令都干不下去。但许思颜最欣赏的正是他的刚正敢言,多次褒扬,迫得群臣也不得不习惯他针尖般锋锐的言辞。
此时卫辉等听他语带嘲讽,只得装作未曾听到。
正在角落里拿了银著给香炉添香的许知捷却顿了顿,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号哭悲泣伴着混乱杂浊的脚步声,飞快卷向涵元殿来。
众臣惊愕回首,却见门槛内蓦地扑入一名满身是血的禁卫军,在几名面无人色的太监引领下,奔入殿内扑通跪倒在地。
那禁卫军哭叫道:“各位大人,皇上……皇上罹难了!”
恰如一道闷雷响在当头,群臣一时都已懵住。
殿中便只余了那禁卫军和太监们的号哭,一众大臣震惊得呆若木鸡,千种话语、万般疑惑,一时也无法问出口来。
卫辉第一个回过神来,冲上前问道:“你说什么?若敢谎报军情,本相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禁卫哭叫道:“小人不敢!小人是翼军校尉南宫凌所部,一直随南宫校尉保护皇上向北撤行。皇上身中毒伤,高烧不退,不时昏眩,今日凌晨行至鸳鸯坞预备返京时,偏中了雍王埋伏,皇上中箭后从马上栽倒,南宫校尉拼死带了皇上突围,可行不多远,便发现皇上伤势过重,已经……”
他伏地,竟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
众臣听他说得真切,不觉骇极。也不知谁起开始,便见众人陆续跪倒,冲着东北方向叩下头去,或真或假都已哭倒在地。
忽听“咣当”一声,众人忙回望之际,便见许知捷大踏步走上前来,喝道:“既然你是南宫凌的部下,为何没和他在一起,却单单一个人跑到京城来报讯?南宫凌他人呢?”
他行得仓促,竟将沉重的貔貅香炉带翻在地,扬起一阵香灰,迷了多少人的眼,倒让泪水更容易憋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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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兵伏,今古河山无定据(二)
瞬间浓郁得呛人的香气里,那禁卫哭着答道:“回英王爷,南宫校尉见皇上崩逝,悲恸不已,一边与前来驰援的安陆郡守、顺阳县令会合撤往顺阳,一边先遣小人和其他几名弟兄回京报讯,要小人禀报楼相、卫相,并请示二相,下面他该何去何从。我们一路遭雍王所部追杀,人越杀越少,最后爬到京的,便只剩了小人一个。”
他爬上前几步,又向卫辉磕头道:“众位大人若是不信,即刻遣人去鸳鸯坞打听,想必附近被击溃的游兵散勇尚记得凌晨举军号哭!”
卫辉已失声痛哭道:“皇上,皇上聪睿明哲,仁孝有才,不意竟会年纪轻轻便遭此不幸……”
他这一哭,那绝望便愈发蔓延开来,连荆王、夏王都已怔怔地落下泪来妲。
正哭成一片之时,忽闻得女子绝望悲泣的哭声传来,抬眼看时,正是慕容雪素衣披发,在一众宫人的扶持下踉跄而来。
她泪痕满面,几乎站立不稳,却冲那禁卫哭叫道:“皇儿呢?哀家那皇儿呢?”
禁卫惶恐叩首道:“太后!太后娘娘节哀!皇上……皇上还在南宫校尉那边,等着二位丞相商议该怎样请回皇上梓宫,并且……雍王那边还在步步紧逼呢!”
慕容雪哭得肝肠寸断,声声唤着“皇儿”,已是泣不成声。
桑夏紧扶住她,强忍悲伤劝道:“娘娘,娘娘节哀呀!”
她身后还有一人苍白得跟石雕似的,容色枯槁如木,呆愣愣一步一挪跟在慕容雪身后,竟如行尸走肉一般全无光彩。
正是沈南霜。
“不会,不会,怎么会这样?”
她茫然看看被抛在殿外的阳光,只觉眼睛被烧灼得厉害,才有泪水大串大串地滚落下来。
她不是要害许思颜,绝对不是。
哪怕他再冷落她,伤害她,无视她的痴情和伤心,她还是愿意百般待他好,哪怕以性命来回报他,——而不是站在他的对立面,看着他在太后的算计里一步步走向深渊,步入地狱……
众大臣不及回避,慌忙伏地行礼。
“臣等拜见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节哀,万事以凤体为重!”
方才附和纪叔明翁婿的大臣,已有胆小的忍不住冷汗涔涔。
若皇帝罹难,整个朝堂翻天覆地,眼看只在顷刻之间。纪叔明等失了皇帝支持,秋后算帐重则抄家灭族,轻则丢官罢职,支持过他们的大臣自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禁卫军虽能基本掌控京城,可所效忠的皇上罹难,皇后下落不明,八大校尉群龙无首之际,只能听从皇家最尊贵的皇太后吩咐,忠于皇太后随后立的新君。
——至于新君是谁,听命何人,便不是他们所能干预的了。
临邛王虽然神色悲戚,却已站到慕容雪身后,坚定不移地扶住她,目光扫过满地的文武官员,眼底已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兴奋。
待慕容雪坐了,见她依然哭得泣不成声,临邛王等跪地劝道:“皇上罹难,如今尸骨未还,雍王叛乱未平,尚祈太后娘娘以江山社稷为重,尽快出面主持大局,稳住这大吴江山啊!”
那边卫辉等素与临邛王等交好的大臣也齐齐叩首道:“请太后娘娘以江山社稷为重,出面主持大局!”
纪叔明、张珉语等面色冷沉,跪于地上各自以目示意,虽有万分不满,亦无法出言相阻。
其他大臣更是面面相觑。便是有人性情耿直不屈,想搬祖宗律法阻止后宫干政,可皇帝既无子嗣,又无兄弟,此时一并连中宫皇后失了踪影,整个皇宫最尊贵、最有实力、最可能主持大局的,当然只剩了慕容雪。
于是,除了支持太后出面主持大局的,便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慕容雪在众人劝慰下终于勉强止了泪水,兀自眼圈通红,端坐于上说道:“论起朝堂之事,本不该哀家一介深宫妇人出面。自先帝大行,哀家早已心如槁木,若非牵挂皇帝,早就追随而去。本想在宫中虔心礼佛,颐养天年,再不想横次里竟出来这等祸事!社稷攸关,哀家不敢推托,也只好先守了这大吴的江山再说!”
她侧头看向卫辉,“卫相,当下急务,一是迎回皇帝梓宫,二是平息雍王之叛。这两者其实亦是同一件事,若不能平叛,只怕哀家那孩儿也迎不回来……”
她又有呜咽之声,拿帕子掩住眼
睛,却止不住那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一串串挂下来,令人见之恻然。
原来心存异议的大臣瞧见,本踌躇着要辩上几句,此时也不得不低下头,一时作声不得。
卫辉已安慰道:“太后一心为了江山社稷,谁人不知?自然团结一心,襄助太后平叛。雍王之所以阴谋得逞,无非因为皇上不曾防备,京中禁卫军虽多,八大校尉拘于陈规墨矩,不知变通,如一盘散沙般各自为政,方才营救不力,出此奇祸!如今请太后先传来宫中的护军校尉崔稷、皇城外的左军校尉匡幼安,让他们随临邛王同去城东大营,统领卫白川部及南宫凌部一起前往鸳鸯坞,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慕容雪抹泪道:“如今广平侯远在陈州,盛大将军尚在江北,苏大将军巡边未回,算来也只有临邛王尚有资历统领这些天子近卫了!”
一旁便有魏国公咳了一声说道:“临邛王幼随老王爷出入沙场,素有声望,又是两朝元老,自然合适。”
临邛王犹豫道:“可到底不合规矩,恐怕盛大将军、苏大将军等不服;听闻青州谢韶渊已经自己率兵前往救驾,只怕也会有意见。”
卫辉道:“既然皇上罹难,自当一切从权。太后何妨以请出御宝,由百官议定,再以圣旨颁谕下去,令禁卫军听从临邛王号令?如此便是盛、苏、谢诸将在,也将无可异议。”
“哦!”
慕容雪抬起眼,黑幽幽的眸子扫过众臣。
眼见此事即将尘埃落定,正该是争相表功之时,中书省石仆射、兵部袁侍郎等纷纷附议,纪叔明等却只能皱眉缄默。
张珉语几度欲要开口,却被纪叔明以眼色止住,只得强忍了不出声,却不由地悄悄回头,眼睛余光看向殿外。
殿外没有任何动静,倒是殿内喧闹一阵,很快确定下来,那边太监急急备下纸墨,又去取御印,即刻令中书舍人起草诏书。眼见得百官就在跟前,楼小眠却未在京中,连门下省复议的例行程序都可以免去,直接可制敕颁下了。
英王许知捷正与荆王、夏王低低说着什么,却未曾理会周围动静。
而荆王、夏王明显有些畏怯之意,似有几分犹疑烦恼。
待草诏拟好,那边太监也从武英殿找出皇帝御印,却是由涵元殿的大太临王达抖抖索索地托于黑檀填金的托盘内慢慢呈上前来。
这时,忽闻许知捷喝道:“王达!过来!”
王达一路行着,早已汗流浃背,闻言如蒙特赦,忙侧身紧走几步行到他跟前,陪笑道:“英王爷有何吩咐?”
许知捷一抬袖,已将盘上的御印握到手中,随手放入了自己怀中。
王达怔了怔,“这……”
他看了眼慕容雪那边,悄悄退后了一步。
慕容雪脸色一沉,已然皱起了眉。
卫辉忙道:“不知英王爷这是何意?”
许知捷淡淡道:“本王并无他意,暂代皇上保管御印,以免为人所乘,矫诏行事而已!”
众臣无不愕然。
中书舍人所拟诏书的确未经皇上同意,说矫诏行事也不错。
可如果皇帝罹难,又怎可能再经他同意再颁旨?
而若不颁旨,那八个缺心眼的禁卫军校尉,又怎肯听临邛王命令行事?
张珉语及御史台、门下省诸许思颜提拨诸官已经眼睛亮了,凝神看向他。
临邛王变色,“英王,皇上罹难,如今尸骨未还,你还不想着怎样平叛报仇,想打算让雍王得寸进尺,趁着我们人心不齐,挥师攻入京师吗?难道你念着和雍王的叔侄情义,连君臣之义都不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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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人记得《风华医女》里那个最初带着几分稚气的许知捷吗?爱过,自私过,退却过,终究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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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兵伏,今古河山无定据(三)
许知捷猛地挥袖指住他,“君臣之义?仅凭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卒一面之辞,便断定皇上罹难,乱轰轰假借皇上名义矫诏行事,便叫君臣之义?别叫我替你们羞了,剥开那层皮,肚子是什么盘算,当老子看不出来!”
“你……”
临邛王再不料这个闲王竟突然站出来说话,且如此气势凌人,不由惊怒,待要发作,转头又看向慕容雪。
许知捷与先帝许知言虽非同母,却也是皇后所出嫡子。
只因其生母章太后图谋让少子豫王承继大统,险些害了许知言,遂被软禁于乐寿堂,并未受到皇太后该有的待遇。
只是太后到底是太后,许知言再恼怒也无法将她废黜,且许知捷与他少时兄弟情分不浅,于是看到许知捷份上并没有再为难章太后。
而许知捷本就无心帝位,生母胞弟卷入谋逆案后,愈发闲云野鹤,上朝不过应个卯,闲来与人调笑几句,关于朝政之事从不会发表意见妲。
而像今日这样的场合,以许知捷之尊贵,自然也要请来应个卯的,谁知他竟会一再站出来过问此事。
慕容雪打量着这个许久未曾纳入视线的亲王,叹道:“英王,先帝素来赞你是个识大体有大智之人,如今怎么也糊涂了?当下最要紧之事,是平定叛乱,找回皇儿……不论生死,我自然都会找回他!先帝只遗下这么一位皇子,我便是拼了这命,也需将他带回宫来!”
说到最后,她颤抖的手捏住帕子又掩了唇,分明正强抑悲痛,却到底止不住般,泪水又一串串滑落面颊。
魏国公、石仆射等便不由盯向许知捷,神色间俨然有谴责之意。
许知捷挺立于群臣中间,并无半点退缩。
他冷冷说道:“平定叛乱,找回皇上,本是我等应尽之责,臣身为皇上叔父,便是拼了这命,也要找回皇上!只是先皇说得明白,禁卫军直属皇家,为的是确保京城只由皇帝掌握,以免权臣窃取权柄,危及许氏江山!”
卫辉不满,拂袖道:“英王所言虽有道理,可如今京中群龙无首,禁卫军一盘散沙,再这样下去,只怕雍王的兵马该攻入京师了!眼前第一要务,便该是凝聚京师兵力,解目前燃眉之急!而方才众臣已经议论过,论地位论资历,无人比临邛王更合适。英王既有意见,难道英王有更合适人选?”
荆王犹在迟疑,先帝诸弟中最小的夏王却已踏前一步,说道:“卫相,临邛王、广平侯虽然忠心为国,天地可鉴,但手握重兵,早引来流言纷纷,此时若再执掌禁卫军,恐于临邛王令名不利。”
慕容雪便道:“那依夏王之地,目前京中谁更合适统领禁卫军?”
夏王道:“三皇兄素得皇上敬重,又是皇族嫡系,暂时统领禁卫军应该不妨吧?我和荆王亦认为,皇族禁卫军,绝不可落于外姓之手!何况这原也是当年先帝的意思。皇嫂深知先帝性情,想来也不会拗了先帝心意!”
宛若有根钢针直直地插到心口,令慕容雪刺痛得一时不能呼吸。
她猛地捏紧宝椅扶手,声音尖厉起来,“先帝心意!哀家只知先帝当年险些被章太后谋害,对章太后和留在京中的英王可是诸多防备呢!将禁卫军交英王?焉知他不是和章太后一样的心思,只将眼睛盯在这张龙椅上!”
许知捷被她堵得脸色发白,却笑道:“本王敢当着百官立誓,并立下文书,只要一找回皇上,立刻将禁卫军尽数交还皇上,自己退居东海之滨,永不踏入京师一步!若皇上当真有所不测,则寻回皇后,扶立皇后之子为帝;若不能找到皇后,或皇后生的是公主,则在皇族孙辈中择贤者承嗣,待新帝长成,本王同样交出兵权,并带着本王所有子孙家眷归隐东海,绝不容有人借势揽权!请问,如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临邛王敢不敢立此誓言?卫相又敢不敢保证绝无私心,若事后不能为新帝收回兵权,亦带了子孙归隐田园,永不出仕?”
“……”
临邛王蓦地顿住,连卫辉都一时语塞。
一旦当着文武百官面前立了誓,还立下什么文书,日后若要反悔,必定难堵悠悠众口,哪有颜面号令天下,震慑朝堂?
可若不反悔,他们这两日苦心经营谋划,又是为着什么?!
为了把自己已经到手的权势富贵,在不久的将来尽数抛弃断送,跑穷乡僻壤去看海?
张珉语已忍不住击节称赞:“好一个英王爷!好一个大吴皇亲!这才是堂堂正正光
明磊落的大好男儿!临邛王自然也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要不要微臣为你们预备文书,请今日殿中所有大臣做个见证?”
纪叔明捋须道:“珉语不可胡说。若临邛王立了这文书,只为一时带兵勤王,便得自请举家贬往边地,将慕容家这么大的家业尽数抛了……这,这不是为难临邛王么?”
中朗将成说闻言,亦道:“可临邛王再尊贵也越不过英王吧?连堂堂当朝皇叔都敢当众立下文书,临邛王难道不该更快表态,以平大家疑惑猜忌之心?”
成说出身寻常,官位也不过四品,但与其子成诠、成谕两代人俱是天子近臣,此时跟着纪叔明等出来说话,立时便有其他忠耿无畏的大臣附议。
再这么下去,反倒成了众臣逼临邛王立誓并签下文书势态了;而临邛王的犹豫惶恐,无疑也正告诉着众人,他并不想立誓。
即便他没打算借机控制京城禁卫军,至少也说明他绝不打算为大吴兴亡舍弃自己身家富贵。
于是,百官看他的眼神多多少少便开始有些怪异,连荆王都忍不住开口质问道:“临邛王,难道你还真的心存异心,打算趁乱篡了我许氏江山?”
临邛王额上已有大滴汗珠挂下,连忙摇手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慕容雪心知不妙,忙道:“英王,既然你有统领禁卫军之心,交给你原也不妨。只是英王似乎从未带过兵吧?”
未带过兵,自然得有副手;正主儿全无经验,自然副手说了算。
她尚未说完,纪叔明翁婿对视一眼,已替她补完了将说未说的谋划。
许知捷此时却长笑起来,“太后娘娘莫非也和卫相一般,认为禁卫军群龙无首,一盘散消?”
慕容雪心头蓦地抽紧。
禁卫军看着各自为政,或坚守,或出击,却始终将京城与皇宫各处要道掐得死死的,凭太后、卫相等百般施压都不曾动摇,崔稷甚至还敢阻止临邛王府的人进宫,直到临邛王或太后亲至才勉强让步。
他们原以为诸校尉一心为皇室效死,方才如此拘泥不化,便想出借圣旨来逼他们从命。
如今看来……
她眯起眼向许知捷凝望,眸中若有烈焰簇烧。
而许知捷像个终于闹够的顽童,冲她笑了笑,忽退开两步,从怀中掏出一物,朗声喝道:“先帝传我遗旨,京中若有异变,累及帝王,令禁卫军无所归依,则由英王许知捷统领八大校尉,安我大吴社稷!”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慕容雪猛地站起了身。
临邛王失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先帝怎会下这样的旨意?我等闻所未闻!你……你敢伪造圣旨!”
许知捷将明黄绫帛向外拉开,缓缓从文武官员中走过,让他们细看分明。
他冷笑道:“先帝大行才两年不到,他的亲笔与御印想必众位应该都能认出。如若还有不信,可去向八大校尉求证,其中崔稷就在承运门外,左、右军校尉也在京中,也许……还有其他校尉也已到了皇宫附近,这道遗旨是真是伪,一问便知!”
临邛王又惊又怒,喝道:“你既有遗旨在手,为何方才说什么归隐东海?”
许知捷并不答话,只嘲讽地看着他。
张珉语更不掩饰他那类似看白痴的神情,“哧”地笑出声来。
群臣此时也已看得分明,看似最闲散最不管事的英王原来深受先帝器重,早已成竹在胸,暗中操控着禁卫军的行动。
他故意说什么若统领禁卫军,便事后交权归隐东海之类的话,不过是激临邛王等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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