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章:功成见疾(三)
周惠前往陈庆之军中履职时,陈庆之正率军驻于虎牢关内。在此之前,他已经令宋景休部放弃残破的荥阳,前来和主力汇合,现在他的手中一支完整的南军。
经过一路的征战,特别是攻击荥阳城、对决前锋骑这两次惨烈的战斗,南军现在只剩下六千两百余人,而他们要面对的台军,仅前锋费穆部便有两万。考虑到兵力差距问题,元颢在陈庆之离开巩县前的时候,曾经提议将一万河南郡兵拨入他的麾下,却被陈庆之婉言拒绝。
之所以这么做,陈庆之自然有他的原因。一方面他是以文德宿卫军起家,向来秉持着“兵在jīng而不在多”的观念。前年他和领军曹仲宗(曹义宗之兄)、寻阳太守韦放(韦睿之子)攻涡阳,也是这个费穆率军而来,他先以两百骑击破对方的前锋,然后以jīng兵夜袭,破敌方四层营寨,是为他的成名之战;之后梁帝令他送元颢北归,破丘大千、元晖业、杨昱等,也无不是以寡敌众,却尽皆克敌制胜。
第二方面,两军之间的配合也是问题。先别说梁魏本为敌人,难以做到和衷共济,便是两军的军制也大不一样。以最基层的一军为例,魏朝以游牧起家,一军固定是一千人(如金国之猛安谋克、蒙古之百夫千夫),大部队行军作战,皆以此为最小单位;而梁朝则沿袭晋代郡国兵编制,上军两千,中军千五,下军一千,如陈庆之所部,便是两千文德宿卫骑军,再加一上军、两中军的步军。
连基层兵力编排尚且如此,其他行军方式、营地设置、作战风格等差异更大,陈庆之以前没有率领过上万人的兵力,现在也没空去琢磨和弥合两支截然不同的军队,所以干脆只领本部出战。
尽管兵力悬殊,但陈庆之并不担心。北军擅长野战,不善攻城,而他麾下的步军,却都经历过淮南战场的一系列拉锯战,于守城极为擅长。况且,魏朝先世进军河南时,曾经大力构筑过虎牢关的防御,与滑台、碥礅和金墉并为河南四镇,因此虎牢关的防御极为完善,是魏朝腹心少有的坚城,也是陈庆之生平仅见的几座坚城之一。
陈庆之甚至庆幸,幸亏尔朱世隆不战而逃,否则他真的没有把握攻下这样一座坚城。
走在宽阔结实的城墙上,望着城下的百余台军游骑,陈庆之神情极为放松,笑着对身侧的周惠说道:“允宣,当rì你在河南府户军中,也算是领兵将领之一,可知尔朱世隆为何不战而逃么?”
“回将军,属下略知一二,”周惠拱了拱手,“尔朱世隆此人,虽为尔朱荣从弟,于军略却并不擅长,惟以谨慎勤勉见称,因此尔朱荣令他为尚书仆shè,掌管洛阳府库,并不给其兵权……至于掌管京中的两万虎贲,则是由于元天穆率军东征后,只有他有掌军的资格,而他驻守虎牢关,更是属于赶鸭子上架,毕竟他不可能将两万虎贲的控制权交出。因此,面对将军的赫赫威名,他选择了退避三舍,以保存手中的实力。”
“难道他不明白,放弃虎牢,便等于拱手让出洛阳城吗?”陈庆之奇道。
“将军有所不知,尔朱家的根基在并、肆二州,实力则全在河北。洛阳失守,于他尔朱家并无妨碍,反而能够削弱魏朝,更方便他尔朱家控制朝政……况且,由于去年河yīn之难,尔朱一党在洛阳朝臣中极不得人心,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犯不着为了这些不合心意的朝臣损伤实力。”
“原来如此。看来,我等能入洛阳,也是颇有内情啊!”陈庆之叹道。
刚才他问周惠,其实并未期待周惠能够知道多少,毕竟周惠当rì只是临时召集的府户军,因为父荫才得以身居将领之位。可是,他没有想到,周惠却了解得这么详细,见地如此深刻,这让他对周惠的期待又高了几分。
“允宣,”陈庆之回过头看着周惠,“我对魏朝内部的情形不熟,这方面要多多借重你的见识,望允宣能竭诚相助。”
“这是属下的职责,”周惠拱了拱手,“何况将军又是如此厚待,属下敢不尽心竭力!”
“如此我就更加有把握了,”陈庆之欣慰的点了点头,指着城下的游骑问道,“那么,关于费穆此人,允宣有什么看法呢?”
“费穆此人,是台军中难得的名将,前年台军驰援涡阳,去年驰援荆州,都是以他领军,而且两战皆捷。”周惠抬起眼角,微微瞟了陈庆之一眼,毕竟涡阳之战时他是假节督将,虽然以一次突袭和几次夜袭奏凯,最终却还是被费穆逼退。不过,看到陈庆之表情十分郑重,显然是在认真倾听他的分析,他也就放心的继续说了下去:“属下认为,此次他为挽救洛阳家园而来,攻势将会非常的猛烈。但只要我们守住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他就不得不退兵,甚至很可能向洛阳的陛下投降。因为攻略虎牢关,本来就是他和其余洛阳台军将领的意见,背后的元天穆不会支持他,否则当初将军攻略大梁、中牟时,台军主力便该出手拦截。”
事实上,周惠一直认为,陈庆之北征如此顺利,主要是钻了台军出征在外、元天穆本人怀有私心的空子,若真的与台军主力野战,他恐怕是力有不及;而他之所以北称为名将,是因为稍后以六千多人防守北中城,三rì十一战皆捷,从而将尔朱荣五十多万大军阻于黄河北岸的光辉战绩(回江东后被梁帝任命为都督缘淮诸军事,统筹淮河防线)。也就是说,陈庆之的长处应该在于突袭和防守,尤其是防守中的突袭,那更是用得出神入化。后来他防守淮南,连东魏名将侯景进攻都没讨到便宜,不得不丢弃辎重败走;反倒是他主动进攻东魏时,被豫州刺史尧雄击退。
听了这略显不恭的话,陈庆之并不在乎,只是豪壮的一笑:“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先给费穆一个教训……佛念!速速整理骑军,随我出击关外,把这股游骑击溃歼灭!”
……,……
第二六章:功成见疾(四)
虎牢关战事开始,洛阳却是一片升平景象。新天子元颢先于太极殿大飨群臣,次于永巷南的显阳殿引见宗室,其间繁华盛况,自然不须细说。至月末辍朝之rì,因天气酷热,又引见王公侍臣于清徵堂行宴乐之礼,继而畅游北宫华林园。
华林园位于翟泉之东,园中有大池,即东汉之天渊池,池边有石洞穿地而过,与城西穀水、城东阳渠、城内翟泉相通,虽时值酷夏,园中依然非常清幽,兼之园中景致优美,让诸人不觉心旷神怡。
当初孝文帝营建洛阳时,主持之人是名臣李冲和将作大匠董爵,李冲心中颇有沟壑,除连结诸水以外,还因地制宜的将天渊池改造,分隔出流觞池、洗烦池、扶桑海等多处水域。各池之间通以曲水,名之曰流化渠,取“乾道曲成、万物无滞”之深意。其间的各处殿堂,除少数沿袭魏晋旧名,如魏文帝之嘉福殿(曹丕、曹睿驾崩处)、凌云台、百尺楼、碧海曲池、灵芝钓台等,大多数也和流化曲水一般,在名字中蕴含着很深的寓意。
当然,元颢现在是想不到这些的。他站在洗烦池边,颇有些志得意满的对群臣笑道:“昔年明帝年少,太后恣作威福,虽宴游而往往不乐,诸臣皆引为憾事。朕今rì既与卿等宴乐,当无高而不升,无小而不入,如此方不负此番胜景啊!”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侍臣拜倒在地,叩谢皇帝恩典:“此乃陛下隆恩,臣等躬逢其盛,实感荣幸之至。”
看见有人牵头逢迎,其余人自然不甘落后,纷纷向元颢谢恩。元颢哈哈一笑,另众人尽皆平身,带着他们继续游览园中景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有内侍前来禀报:“陛下,临淮、安丰两位殿下求见!”
“是吗?还不快请进来!”元颢连忙吩咐道。
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正是率群臣迎驾的两位宗室。元颢即位,也没有亏待他们,元彧录尚书事,全权主持尚书台;元延明则担任领军将军重职,负责重建洛阳台军。
没过多长时间,两位宗室重臣联袂而至,元颢亲自前迎几步,脸上满是笑容:“呵呵,两位来迟了,已经错过清徵堂之宴。晚些时候,就请两位与朕一同用膳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侍臣皆大感欣羡。不过,以这两位宗室的名望和功绩,也当得元颢的这般厚待。
“多谢陛下厚爱,”元延明躬身拜谢,“臣下此来,是为了向陛下禀报征兵之事……”
“此乃公务,不妨稍后再说,”元颢笑着拉起元延明,“难得今rì诸位大臣都在,两位可稍稍偷闲,随朕游幸一番。”
“是,陛下。”元延明躬身领命。
然而,对于元颢的这番好意,元彧却不太领情。他皱着眉头,指着附近一处殿堂向元颢问道:“陛下可知此堂何名?有何典故?”
“此堂名为‘矛茨’,至于典故……”元颢略一思索,决定趁机向元彧示好,“久闻临淮博古通今,正要请教一二。”
“回陛下,臣下的确很清楚,”元彧毫不客气,向着众人侃侃而谈,“此堂原名‘凝闲’,取夫子闲居之意。后高祖孝文皇帝得见,改其名为‘茅茨’,并以之晓谕群臣曰,不可纵奢以忘俭,自安以忘危……以高祖之经天纬地,尚且如此谨慎,况陛下新登大宝、人情未安,外有叛军叩关乎?!”
“文若,你这是做什么?”元延明连忙上前,拉住元彧的衣袖劝他,“陛下与群臣宴乐,也是君臣和睦的意思,何必说这些尴尬的话,扫陛下及诸位大臣的兴致呢?”
“诸位大臣?”元彧望了在场众臣一眼,越发冷笑道,“当年高祖宴游,随侍之任城(元澄)、彭城(元勰)、中山(元英)、李思顺(李冲)、王子雍(王肃)、源思礼(源怀)、杨延庆(杨播)等,皆当世之望,于今目之为名臣。故茅茨堂东名曰‘步元庑’,堂西名曰‘游凯庑’,拟诸臣为尧舜之八元八凯,为一时之佳话……然臣观陛下左右,多为籍籍无名之辈,或以故旧得进,或以阿谀得幸,岂能当得‘大臣’之名?”
说完,他一拂衣袖,向元颢躬身一揖,径直出华林园而去,留下了脸sè铁青的元颢和满面尴尬的诸多近臣。
“唉!”元延明叹了口气,劝慰元颢道,“陛下,文若向来耿直,之前对长乐也是这样,请陛下别往心里去。”
“朕明白。”元颢点了点头。这几rì他的确提拔了不少昔rì的故旧,一方面是酬答他们前往巩县觐见的殷勤,一方面也是因为许多侍臣休沐回家,中书、门下两省空出了不少位置。不过,元彧所说的也是事实,他提拔的那些人里,的确没有几个具备担任天子近臣的才干和名声。
望着众人不知所措的模样,元颢完全失去了宴游的兴致。他挥了挥手,令众人各自散去,只留下了安丰王元延明一人。然后,元颢走进茅茨堂,在上首御床上坐定,向元延明问道:“你刚才说,是为了征兵之事求见?”
“是。”元延明应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纸奏札呈给元颢。元颢接过奏札,粗略的翻看了两眼,便摇摇头丢到了一旁。
“洛阳六坊子弟,居然如此不堪役使了么?”他轻声说道,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面前的元延明听。
“回陛下,情形正是这样,”元延明躬身向元颢解释,“近些年来,四方多事,朝廷入不敷出,除台军之外,其余六坊子弟应给之钱粮、衣帛等,很少能够足额发放,因此众人尽皆丧气,武备自然大为松弛。”
“那就降格录用好了,”元颢挥了挥手,“不管怎样,先召集起来再说。”
“是,微臣遵旨。”元延明点头领命。
元颢略一沉吟,忽然问元延明道:“安丰,你觉得,是不是可以再向梁朝请援?之前咱们总以为南兵懦弱,但朕观陈庆之所部,其战力不输北地jīng兵,当可报以期待。”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元延明大惊,“若梁朝增兵,自当配与陈庆之麾下。然庆之以七千人即纵横淮北,若再得增援,陛下可有把握约束?况且,若其兵力充足,难保不生异心,万一事有不谐,则我大魏危矣!”
听了元延明的话,元颢陷入沉思之中。
第二七章:功成见疾(五)
夕阳斜斜的坠入山谷,夜幕渐渐落了下来,城下的敌军如退cháo般退走,留下满地的狼藉和烽烟。城墙的暗影内,台军的尸首躺满了一地,近处甚至叠起厚厚的几层,间或还有冒着青烟的攻具残骸,在空旷无人的战场显得尤其凄凉。
与死伤颇重的台军相比,虎牢关守军由于防守得当,只受到了轻微的损失,伤者也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城墙上的军士都非常的放松,看着敌人远去的背影,纷纷发出了各式各样的笑骂。
而陈庆之做得更绝,他回到营地后,立刻派人传召文德骑军军副马佛念、近期擢升的步军军副宋景休两人。周惠心下明白,他这是想夜袭的意思。虽然今晚正值朔rì,月sè全无,正合偷袭只用,但他还是觉得不妥,连忙出言劝谏陈庆之道:“将军!敌人远道而来,夜中定会防备我方,偷营恐怕难以收到成效。属下认为,我方还是以稳妥为主,只需守住两三天,敌人自会再作打算。”
“允宣,你没注意到今rì的战况吗?敌方的损失如何?”陈庆之微微一笑。
“是,敌方确实损伤颇重。但这也属平常,毕竟他们远道而来,又是在进攻虎牢关这样的坚城……可是,单论野战的话,敌方还是颇有战斗力的。”
“既然这样,敌方为什么还要攻城?”陈庆之提醒周惠,“费穆也算久经战事的名将,难道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论理说,他至少该休整一rì的,之所以急着攻城,要么是迫于麾下众将的意见,要么是他本人已经乱了方寸,这其中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临战之大忌……如今敌方不顾行军辛劳,强行轮番攻城,势必累上加累,很难说还有多少jīng力;而我方骑军却养jīng蓄锐已久,本身又擅长夜袭,此去定可奏捷而还!”
“将军高见。”周惠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看来,谈到真正的战阵之道,自己实在是差了许多。同时他心里却是一动,敌方这么急迫的攻城,是被早先那百多名游骑的覆灭而激怒,还是已经得知元天穆放弃了他们?
总之,正如陈庆之所言,敌军远道而来,立刻轮番攻城,确实是累上加累了。这一次夜袭,因而也值得报以期待。
不一会儿,马佛念、宋景休两人相继来到将军府中。马佛念依然身着白袍白甲,宋景休却换上了魏军的黑sè常备戎服。
“佛念,你现在立刻率全军出城,于敌军营寨前挑衅。若敌军大举出动,可速速回转,我将令城上举火备弓以接应;若敌军不出,可绕营而走,以弓箭shè击敌营,务使其惊扰一番。”陈庆之吩咐道。
“是!”马佛念大声领命。
“至四更时分,你部骑军再出击一次,皆马裹蹄,人衔枚,潜至敌营突袭。敌军先前被你部袭扰过,必以为今夜不过尔尔,且早已劳累不堪,防备定然松懈……景休也率麾下jīng锐同时出动,趁乱潜入营中,放火烧其粮草、辎重等物。”
“属下遵命!”宋景休也大声应道。
“去吧!”陈庆之点了点头。
待到两人离开,陈庆之令护兵拿出一副围棋,邀周惠同他对弈两局,等待骑军第一次夜袭归来。周惠知道陈庆之棋艺不差,因为史书上记载说,他少时在梁帝萧衍府中担任侍从,主要任务就是陪萧衍对弈;不过,周惠却是后世之人,见过不少现代谱局,因此自认能够应付一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仗着见识方面的广博,周惠在开局之时,往往颇有妙招,令陈庆之耳目一新;然而随着棋局的深入,周惠就渐渐捉襟见肘,直至完全落入下风。
看着满局的疮痍,周惠感到十分无奈。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棋道高手,开局之所以能抗衡,完全是仗着后世的见识,等到需要随机应变的时候,他就只能望子兴叹了。
不过,陈庆之对周惠的评价却是挺高:“允宣开局极有新意,可见天赋极佳;所欠缺的,只是一些耐心和经验而已。假以时rì,若能好生磨练,棋艺必将居于我之上。”
“将军太高看属下了。”周惠苦笑了一声。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以后还是藏拙吧!
于是他轻轻的转移了话题:“将军料敌及处分皆为jīng妙,两位将领也是久经战阵之人,此次夜袭必可奏凯,守住此关也自然毫无疑问。那么属下斗胆,请问这一战之后,将军准备如何行事呢?是继续攻城略地,还是前往洛阳安享尊荣?或者率军返回徐州刺史任上履职?”
“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陈庆之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他决定向周惠坦白:“允宣不是外人,我就明说了吧!当初陛下立北海王为魏主,令我率军送其北上,实际上是想借助魏主的身份,间接控制淮南、淮北之地。正所谓‘守江必守淮’,若两淮之地为我所用,则江东安如磐石,其后自可从容展布……因此,尽管魏主陛下于睢阳登基后,陛下令我相机行事,但真的趁虚而入,一路打到洛阳,恐怕是很出乎陛下之意料,暂时也还没有准备好下一步的方针。”
“原来如此。”周惠恍然道。
事实上,梁帝萧衍共任命过三位魏主。第一位是北魏徐州刺史元法僧,因为靠山元乂倒台,惧怕受到清算,举徐州之地谋逆,被击败后南投萧衍,被萧衍立为魏主,在淮南颇搅了些风浪;第二位是元颢,起初是安置于睢阳,为梁朝守了大半年的边境,然后才趁着刑杲之乱北征;第三位是汝南王元悦,同样置于境上,以觊侵逼,后来高欢击败尔朱,准备立元悦为皇帝,元悦便背梁归魏,然而高欢见他举止清狂,又改变主意立了他的侄子元修。
想了想,周惠提醒陈庆之:“不过,属下见过军报,如今形势于将军颇为不利。至荥阳以东,沿途中牟、大梁、考城尽皆为台军所陷,齐州刺史沛郡王元欣也拒绝了魏主陛下的招揽,连带着襄州刺史贾思同、广州刺史郑先护、南兗州刺史元暹亦不受命。甚至连魏主陛下起家称帝之睢阳,也受到行台崔孝芬、大都督刁宣的围攻……将军即便要结连江东方面,暂时也难以做到,必须重新打通这条北征通道才行。”
“允宣倒有好见识,”陈庆之面露笑容,显然非常满意,“打通两方通道,正是我方的当务之急。我辞别魏主陛下,率军东向,也是为此而来。”
……,……
第二七章:功成见疾(六)
第二天凌晨,马佛念、宋景休双双夜袭得手,返回虎牢关向陈庆之告捷。而在此之前,陈庆之、周惠已经得到巡城军士的禀报,相率登上城墙,远眺着三四里外的台军前军营地。营地内冲天而起的大火,以及隐隐约约传来的嘈杂声,让城墙上的众人看得心旷神怡。
“恭喜将军!”周惠拱手向陈庆之致贺,“经此夜袭,台军前军是走是降,今rì当可见分晓。”
“哈哈!”陈庆之长笑一声,“允宣莫忘了,这才是开始呢!”
“是,属下自当追随将军。”周惠答道。
事实证明,周惠的预见十分正确,历史也依然按着原本的轨迹运行。到了上午,台军前军大都督费穆遣使者单骑叩关,表达了情愿归降的意思。不过,使者同时也带来了两个条件,一是降洛阳不降南军,受降之人必须是天子亲自派出的使节,在使节到来之前,虎牢关必须保证台军前军的粮草供给;二是台军前军投降之后,天子不得追究台军攻击虎牢关的罪责,不得撤换军中各级将领。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陈庆之很快同意了使者的要求,然后派周惠飞马向洛阳尚书台告捷。
洛阳的录尚书事元彧、领军将军元延明得到消息,立刻带着周惠,联袂求见天子元颢。元颢听了两人的奏报,又亲自向周惠问清了其中的详细情形,自然是欣喜不已。他正愁兵力不够呢,结果就凭空得到两万jīng锐,对于投降的诸人,他只有赏赐拉拢的道理,哪里会追究他们的什么罪责?
唯一的问题,却是对前军大都督费穆的处分。此人去年引尔朱荣入洛,撺掇他屠杀洛阳朝臣,其中不少人都是元氏宗亲,皇宗所居的寿丘里内,当时几乎家家戴孝,无数崇门丰室,高台芳榭,转而题为寺院,为惨遭横死的家主超度。京师之人到此,观诸寺廊庑绮丽之情状,未尝不咨嗟叹息;而遗存下来的宗室,但凡稍有志气之人,无不对尔朱荣、费穆等罪魁恨之入骨。例如之前在虎牢关被俘的尔朱世承,就已经被元颢下令脔杀。
元彧和元延明乃宗室中的翘楚,河yīn之难时因为领兵在外,才侥幸逃过这一大劫。因此,两人虽然都赞成接受台军投降,但同时却坚持要处死费穆。这下元颢可犯难了,他虽然也痛恨费穆,却更想接受那两万台军jīng兵。
察觉到元颢有所意动,下首胡床上的元彧立刻厉声劝谏:“陛下!费穆此人必须死!否则何以阐明天道?便是诸位朝臣,大多是不愿附从尔朱一党,因此才拥戴陛下,若陛下对此人心存姑息,恐怕诸位也不会答应!”
“朕明白,朕当然明白。”元颢抚了抚额头,神情越发犹豫。
眼见事情陷入僵局,周惠伏地向元颢奏禀:“启奏陛下,小人有一浅见,或可解陛下与两位殿下之困扰。”
元颢这才重新注意到了跪在门外的周惠:“哦?你有何意见?”
“小人认为,去年的河yīn之变,与如今的攻击虎牢关,这是两件不同的事情。陛下接受台军前军的归降,虽不能以虎牢关之事处置费穆,但可以追究其撺掇河yīn之变的罪责。”周惠扬声奏道。
“不错!将两件事分开处理,那么即便接受费穆的归降条件,再将逆臣绳之以法,朝廷也无出尔反尔之名。”安丰王元延明大喜。
“唔,此议可行。”元彧沉吟了片刻,也同意了周惠的提议。
“既如此,朕这就颁下明诏,赦免台军攻击虎牢关的罪责。”元颢颔首道。
元延明却把目光望向门外,出言问周惠道:“你是何出身?有何经历?在陈车骑军中担任何职?”
周惠略一犹豫,选择了正面实话实说:“小人义兴周惠,出身河南府户军,曾蒙父荫入郡学三年。之前小人以府户军军主防守荥阳,奉杨大都督令出城寻台军求救,后于巩县向杨大都督复命时,为陈车骑所获,且念在同乡之谊,邀小人出仕幕府,任录事参军之职。”
“录事参军?”元延明大感惊讶,“义兴周氏,似乎并非士族?”
“的确非士族出身,”周惠躬身道,“因此,对于陈车骑的厚爱,小人非常感激。”
“也罢,国朝虽重士族,却也不乏征辟寒族的先例,”元延明略略一笑,向御床上的元颢拱了拱手,“陛下,此人既出身国朝,适才又进言有功,可恩赐一内官,也是笼络陈车骑的意思。”
“安丰此言甚是,”元颢略一思索,“卿出仕未久,可兼领门下录事一职,仍为车骑府录事参军。”
门下录事是从八品上阶的内官,去车骑府录事参军应有的第六品上阶隔了好几个品级。不过,属官和内外官毕竟不能等同,只有属官的话,还算不得朝廷之臣,见天子必须以“小人”为自称,从属官到内官,可谓是真正跨过了从平民到官员的台阶。
至于品阶上存在差距,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正如元颢所言,他才刚刚出仕,名望全无,又非士族出身,能够正式入品阶,兼领从八品上的官职,已经是看在陈庆之的面子上。
“是,微臣恭领天恩。”周惠叩首致谢。
元颢随意的点了点头,笑着向元彧、元延明说道:“此事就交给两位了,派何人为使节,也全仗两位处分,朕先回**歇息。”
“陛下……”元彧脸sè一肃,正要劝谏元颢,却被元延明暗地一拉,抢过了他的话头:“是,臣等告退。”
被元延明抢先,元彧无奈的住了口,离座恭送元颢和侍臣离去。等到御辇离开,元延明笑着劝元彧道:“文若,陛下新登大宝,又是青chūn正盛,稍稍留恋**也属平常。朝政的事情,咱们多担着便是,如此也算‘垂拱而天下治’嘛!”
“垂拱而治,可不是这等治法,‘谆信明义,崇德报功’,陛下做到了几成?”元彧一边往外走,一边摇头叹息,“如今四方未安,朝野皆想望陛下之风政,而陛下自谓天授,遽有骄怠之志……”
“此事稍后再说,”元延明打断了他的话,在周惠身边停了下来,“义兴周惠是么?”
“是,”周惠躬身道,“见过安丰王殿下。”
“不必多礼,”元延明微微一笑,“此次台军归降,陈车骑所部居功至伟。你既为车骑府录事参军,可将军中立功人等报上,朝廷将考其出身、事迹,酌情给予赏格。”
“下官遵命。”周惠低头答道,心里却忍不住一动。
论理说,陈庆之所部乃是客军,军中封赏皆由陈庆之主持。可是,朝廷现在却要插手,难道是已经开始疑忌陈庆之,准备拉拢其部众了吗?
第二八章:烽烟暂息(一)
费穆所部两万前军投降的那天,后军都督杨宽部已经赶到荥阳附近,距虎牢关只有大半rì的路程。率领前锋侦骑的帐内幢主夏侯敬,甚至联系上费穆部,传达了杨宽那个合军进攻虎牢关的建议。可惜他却是来迟了一布,前军诸将已经决定归降元颢。
接到夏侯敬带来的回复,杨宽无奈的放弃攻略计划,转往石济和元天穆汇合。
由于绕了一段路,杨宽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不过,元天穆正想笼络杨氏一门,对杨宽本人也十分器重,自然不会追究。听说杨宽部到来,他甚至还亲自出账迎接,握着杨宽的手笑道:“之前诸将皆说,景仁少时与元颢多有交往,恐怕不会跟来,只有我坚持认为,景仁并非轻于去就之人……如今景仁果然来了,也不枉我的一番等候和期待啊!”
“劳殿下等候,这是末将的不是,”杨宽略有些感动,但却不会真正和元天穆交心,于是随意找了个理由敷衍他,“末将因为夜行失道,浪费了两天时间……”
“景仁来了就好。”元天穆并不在意,依然握着杨宽的手步入主帐中,起鼓召集诸将,安排全军渡河。
二三十万大军,渡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还是在石济这样的渡口。然而,此时的河桥南岸,已经在元颢的手中,起兵的平阳王元敬先被元颢诛灭,元天穆既然不打算和元颢死掐,也就没法使用河桥……反正,他也不怎么急迫。
在此之前,杨宽的族兄北中郎将杨侃,听闻南岸陷落,也放弃了北中城,率所部军士前往护卫元子攸。元子攸任命他为度支尚书,兼给事黄门侍郎,封敷西县公,同时转中书舍人高道穆为黄门侍郎,在众臣的侍从下一路北行。
车驾到达相州,众臣发生了一些分歧。司州牧、城阳王元徵等人提议前往邺城驻跸,为着邺城有魏朝行宫,建有澄鸾殿等宫室,合于天子的身份和威仪;此外,先期渡河的尔朱世隆所部两万虎贲,也正驻扎于邺城,元徵认为可以将之收归到天子身边。然而杨侃、高道穆却认为,应该直接入滏口关召见尔朱荣,令其聚集河北诸州的镇戍军、府户军,尽快击败元颢,收拾河南、淮北局面,免得为梁朝所乘。
他们却不知道,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选择。此时的尔朱荣,已经自晋阳引军南下,并且派人敦请天子车驾西入滏口关;甚至连尔朱世隆率军占据邺城,也是出于他之前的授意。
由于来得匆忙,来不及征召各州军队,连并、肆两州府户军之前也随尔朱天光东征刑杲,另外还有三千本部骑兵拨到尔朱兆手上,跟随元天穆担任前锋骑,尔朱荣现在能带的兵马并不多,只有尔朱氏本部的余下五千骑兵。但是,由尔朱荣作为统帅的部落骑兵,其战力自然远比尔朱兆领军时强大,士气也高昂到了极致。整个山西(太行山以西)地方,在尔朱荣入洛之前,就已经是这支骑兵纵横驰骋的猎场,兵锋所及之处,不管是汾州山胡,还是六镇叛军,无不所向披靡。
对于这支骑兵的战力,尔朱荣极为信赖,否则他也不敢以之冲击三十多万六镇叛军。因此在两天之前,接到尔朱世隆传来的消息,说尔朱兆败于南军之手时,尔朱荣感到非常意外,一方面大骂尔朱兆无能,一方面也对南军陈庆之有了很深的兴趣。
尔朱荣此人,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为人极为粗鄙,举止也很轻脱,却非常有识人之明。尔朱一族之内,从弟尔朱世隆谨慎勤勉,尔朱荣令他为仆shè,他留心几案,傍接宾客,颇有解事之名;侄儿尔朱兆长于骑shè,矫捷过人,尔朱荣令他为先锋,每所攻击罔有不破;尔朱天光善于用人,抚民有方,虽亲缘最疏(从祖兄子),却尤为尔朱荣所重,以之总统肆州兵马,镇守根基之地,去年举兵入洛,以及出征葛荣,都是由天光全权镇守后方。
至于最倚重上党王元天穆,原本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尉掾属,尔朱荣却深相接托,以义兄称之,与他本人分别居于并州北部的太原郡和南部的上党郡;而元天穆也没让尔朱荣失望,无论是在并州刺史任内,还是代为执掌中枢之时,都对尔朱荣忠心耿耿,所做的每一事也都深合尔朱荣的心意。贺拔氏三兄弟,原本不过是六镇军主、幢主,为尔朱荣所获,立即得到大展才能的机会,如今一任征北将军、蔚州刺史镇守地方,一任中山道大都督手握重兵,一任武卫将军、金紫光禄大夫参赞军事。此外还有高欢、侯景、慕容绍宗、斛律金等,或起于微末,或出于戚属,或远道来投,一旦为尔朱荣所用,皆是功名大显,身居重职。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尔朱荣既然对陈庆之来了兴趣,也就等于是肯定了他的领军才能。
此次出兵,由于深为信重的尔朱天光不在,尔朱荣留下了自己的柱国大将军府长史、散骑常侍尔朱彦伯。彦伯是尔朱世隆的长兄,生xìng和厚,虽然威仪不足,却能够接纳众心,因此尔朱荣托以后方,改以大行台侍郎(尔朱荣兼任大行台)司马子如主持柱国府诸事。
行至并州乡郡,因为是妻子乡郡长公主封地所在,尔朱荣令众人稍事歇息。郡守闻太原王、柱国大将军到,连忙前来拜候,却被尔朱荣不耐烦的支开。
“遵业,你说上党王怎么就渡河了呢?他有三十万台军在手,击败元颢、陈庆之应该没什么问题,为何要退军避战,还让出大河天险啊?”他高踞胡床,问司马子如道。
“大王,这件事的确有蹊跷,”司马子如拱了拱手,“微臣认为,上党王殿下可能是考虑到台军的名分吧!虽然他是台军统帅,但台军毕竟是天子亲军,若由台军击败北海,其所得的功劳和威名自当归于天子名下……所以,前一阵青州才被台军平定,天子立刻任命其舅父李延寔出镇青州,上党王殿下对此虽然不满,却也只能默许了这项任命。”
“哈哈,多半就是这回事儿!”尔朱荣大笑,“既然上党王有这番考虑,咱们岂能不配合?所以也不用紧赶了,等天子进了滏口关再去会他!”
“是,大王高见!”司马子如赞道。
“还有,遵业你去把那郡守叫回来,说本王要征用他的郡守府住两rì!”
……,……
第二八章:烽烟暂息(二)
在河南地方,随着元天穆二十多万大军转进河北,荥阳以西顿时一片空虚。陈庆之率部向东侵攻,很快收复了丢失不久的荥阳、中牟、大梁诸城,兵锋直达淮北的兖、徐两州地带。眼看就要接近徐州梁郡,解除睢阳之围,打通与江东方面的通道,洛阳忽然传来元颢的紧急命令,请陈庆之速速率部回援。
接到飞骑传来的诏令,周惠感觉非常奇怪。据他所知,此刻元天穆应该还在渡河,河北尔朱荣集结大军的速度也并不快,而且洛阳现在也有了近十万兵力,何必还召陈庆之这六千多人进京?
再联想到前次朝廷对陈庆之表现出来的疑忌,周惠大胆的猜测,这必定是元颢的借口,其本意是不愿陈庆之与梁朝取得联系,甚至还要阻止陈庆之进入徐州。
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陈庆之是元颢任命的徐州刺史,若进入徐州后举全州之地归梁,元颢不仅会失去了这一支jīng锐援军,而且连魏朝的国土也要丢掉一块。
出于职责,周惠把他的猜测禀报了陈庆之。陈庆之听了之后,颇为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问周惠道:“依允宣之见,我军应当如何应对?”
“依属下浅见,将军目前有三策可行。上策是继续南征,与江东取得联系,请梁帝陛下大举增兵……如今两魏隔河并立,皆无暇顾及江东,若能起大军北伐,至少可尽得淮南、淮北之地,如此则将军旷世之功可建,公侯之封可得。”
“此策不妥,”陈庆之摇了摇头,“陛下若大举北伐,当以宗室为帅。我观陛下诸弟诸子,皆无统军之才能,恐洛口之事复见于今rì。”
周惠微微一叹。洛口之事,可谓是梁朝永远的疮疤。当时梁朝国力正盛,名将云集,梁帝起举国之兵三十万北伐,器械jīng新,军容甚盛,北人以为百数十年所未之有。可惜领军的皇弟临川王宏懦弱怯战,听说魏朝名将中山王元英率军来攻,立刻惊惶失措,于暴雨之夜弃军率护卫难逃。大军失去主帅,近三十万人各不统属,很快也纷纷逃归,死者高达五万人。
然而,以亲近宗室领兵,这也是没办法的选择。南朝自晋末以来,朝代更替频繁,梁帝本人也正是以齐将身份起兵夺位,怎么可能将全国之兵交给外姓将领呢?
“允宣说中策吧!”陈庆之断然说道。
“是,”周惠点了点头,“中策是入据徐州,举全州之地入江东……近几年来,因元法僧叛魏入梁、两国频相征讨,徐州战乱频频;去年羊侃南投、魏行台于晖征讨,又是一番磨折。将军兼有魏主、梁帝之名份,必可安定徐州,而后举州入梁,也不失公侯之封。”
“此策甚合我意,”陈庆之抚掌赞道,却依然心怀顾虑,“只不过,陛下令我全力辅佐魏主,如今魏主有事相召,我却擅自入据徐州,恐怕有遽取富贵、不为国计之名。届时若魏主以此诉于陛下,我难免会因此见责。”
“那依将军之意,必先禀明魏主,获魏主准许后方能入居徐州?”周惠感到非常无奈,“将军认为,魏主会允许将军这么做吗?如今大军正要入淮,魏主却紧急召回将军,这不就是魏主的态度?”
事实上,这也正是陈庆之后来的遭遇。他回到洛阳后,短时间内其实根本没有事,甚至有闲心和那些身负江东背景的文臣交游,还因为不服洛阳水土而病了一些时rì,直到尔朱荣大军召集完毕后,元颢才重新起用他防守北中城。期间他也曾请求元颢让他回徐州上任,但自然遭到了元颢拒绝,气得军副马佛念挑唆陈庆之,让他干脆杀掉元颢,自己占据洛阳……
陈庆之在军事上极为勇决,但权略方面却实在太过犹豫。
面对周惠这有些尖锐的谏言,陈庆之却反而想通了,笑着向周惠说道:“允宣勿急,魏主陛下与我一同北征,数月间极为相得;而我这支jīng锐,也深为魏主陛下倚重。如今才定河南,河北、山东、关内诸地皆未归附,何愁我们没有立功的机会呢?”
就怕元颢不思进取,守着河南的两州之地、守着洛阳的繁华之景坐以待毙……周惠在心里暗想道。那rì离开太极东堂时,临淮王元彧的话,也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陛下自谓天授,遽有骄怠之志……”
显然,历史并未脱离轨迹,陈庆之如此,元颢也是如此。陈庆之尽管颇为器重他,但依然按照他自己的xìng格和观念,作出了和历史上一模一样的选择;至于元颢,他身边不是没有诤臣,可是连立下拥戴首功的宗室重臣元彧都劝不动他,其余人又能如何?说得极端一点,就算周惠当面告诉元颢,说按照历史,你这样绝对得不到好下场,他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倒是周惠自个的卿卿xìng命很可能就此断送。
想到自己设法投奔陈庆之,并努力成为了他的心腹,结果却依然无法改变什么,周惠忽然觉得十分失望。他顺着陈庆之的话,拱手向他请示道:“将军所言极是。那么,属下这就整理辎重粮草,准备返回洛阳?”
“恩,去准备吧!”陈庆之点了点头。
或许是看到周惠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又笑着安慰这位rì渐得力的辅臣:“允宣,虽然我军没能达到预定目的,但你凭着收复河南地方的参赞功劳,博一领绿袍当无问题。如此一来,也算衣锦还乡了吧!”
绿袍是六品官的服sè。周惠目前担任从八品门下录事,只能服青衿,但他所领的属官“车骑大将军府录事参军”,却是实实在在的从六品,而正如陈庆之所言,凭着他这番参赞军务的功绩和历练,回洛阳后转为同阶的朝官肯定没什么问题。
对于出身寒门的子弟而言,出仕一月即能擢升为从六品朝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例如现任度支尚书、给事黄门侍郎的杨侃,出身名门恒农华yīn杨氏,袭父爵华yīn伯,初次出仕也只是扬州刺史长孙承业的录事参军,品阶还没有现在的周惠高。
想到这一点,周惠必须承认,选择投奔陈庆之是极为正确的选择。当然,这也是因为陈庆之府内无人,也愿意提携他,否则像杨昱对王建那样,按照他的寒门出身,给个从八品下的长兼行参军也不算亏待。
他郑重向陈庆之躬身致谢:“是。都是将军厚爱,属下才有今rì。”
第二九章:烽烟暂息(三)
正如陈庆之所料,军队才返回洛阳,周惠立刻由门下从事晋升为门下员外散骑侍郎,品阶也得到了相应的提升。不仅如此,听说周惠的父亲曾被追赠为巩县男,朝廷也特地赐予周惠巩县男的散爵,以示褒扬勋臣之意。
此外,南军中的马佛念、宋景休两人,也同样因为军功受到嘉奖,分别担任从六品的襄威、厉威将军。陈庆之本人没有再晋升爵位,却被赐予一座城内豪宅,并女乐、鼓吹各一部,奴婢、僮仆数十人,对此陈庆之没有推托,很安心的住了下来。没过多长时间,便与昔rì在江南的旧交、车骑将军会稽张景仁重新取得了联系,并通过和他的交游,渐渐地结识了同为南来降人的司农卿萧彪、尚书右丞张嵩等,连带着一些祖上北投、自身长于北地的朝臣也加入了宾客的行列,rì子倒是过得闲暇自在。
既然府主无事,作为属官的周惠也不必跟随。向陈庆之告假后,他便返回了巩县伊水之畔的家中。
挟着员外散骑侍郎的官职和巩县男的封爵,周惠的声势自然大涨,家主周植得知他回来,特地大开中门,将他和陈庆之派来护送俸禄、赏赐的数骑迎入正堂之内,并于次rì在院子里大开筵席,招待来贺的众位亲属和乡邻。
筵席之上,面对众人的恭贺,周惠表现得非常淡定,让包括姑父、舅父在内的众位长辈赞不绝口,连夸周惠态度沉着,果然有朝臣之风,不输于邻郡大族荥阳郑氏子弟云云。特地从张家庄赶过来的准岳父张二,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显然是对周惠极为满意。
然而,已经和周惠相处多时的伯父周植,却看出他心里颇有隐忧。
等到筵席结束,周植立刻把周惠叫到后堂,很关切的问道:“允宣,刚才在筵席上,难得众位长辈和乡邻都那么抬举你,可你却没有什么欢欣的表现,反倒像是担着心思。我想,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吧?”
“您为什么这么说?”周惠反问道。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从昨天回来起,你就一直漫不经心的,自家人怎么会觉察不到呢?”周植伸手示意周惠坐到他的对面,“七七都特地跑来和我说,你昨晚看书时,把书拿反了都不晓得。”
周惠微微露出一个苦笑。确实,他是有些心事,尽管在军中还尽量掩饰着,但回家后就不自觉的放松了下来,让这位jīng明的伯父和机灵的侄女看出了端倪。
“如此看来,我掩饰的功夫还不够呢。”他笑着摇了摇头。
“在家里用得着掩饰什么?”周植瞪了他一眼,“说吧!是不是担心家里的事情?上次你走得急,我没来得及和你深谈,不过我听说,你似乎是在南军中任职?”
“是。因为怕家里担心,就没有说得太详细,”周惠坦然承认了,“不过您放心,我自有保全之道,绝对不会连累家中。”
“我担心这个做什么?自你年初从河北回来,行事毫无错漏,眼光也看得长远,由你来当这个家,我非常放心。”周植呵呵笑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你自己的事,也应该和家里说说才好……是不是对下个月的婚事不满?或者是看你少年得志,京师有士族向你提亲?”
“您这话从何说起?”周惠略感窘迫。这一段时间,由于军务繁忙,他差不多都忘了定下的那门亲事,可是周植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原定的婚期就是下个月啊!
“唉,当初定下那门亲,实在是我太心急了,哪想到你会有现在的这番前程?”周植微微一叹,“如果真有士族和你提亲,你一定要和我说。这是关系到咱们家前途的大事,我就算拼着被大房张氏埋怨,被乡邻们戳脊梁骨,也要和张二家解除婚约……”
“不是这件事情,伯父!”周惠打断了周植的话。
他现在心里十分烦闷,不太想再拿什么婚事增加烦恼。
“好好,我不说,你自己把握就行。”周植也看出周惠的情绪,很配合的结束了话题。
“恩,”周惠站起身来,“那您慢坐,我先回书房去。”
“你去吧!”周植点了点头,“允宣,你现在是朝官,如果是官面上的事,我的确不太懂,你不跟我说也没关系。不过,你今年才二十岁,出仕不到一月,已经担任朝廷从六品高官,还封了爵位,可谓是年少有成。即便是邻郡的郑家子弟,也很少能够得到这样的际遇,更何况咱家还不是士族身份?……所以,你已经非常上进了,没必要计较太多,伯父也不可能要求你做得更出sè。”
“我知道了。”周惠脚下一顿,愣了半刻才继续步出正堂。
这几天来,因为没能阻止陈庆之回军,他一直感到十分无力。原本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先知先觉,只要得到发挥的机会,完全可以利用历史甚至改变历史,为自己和家族博得一个光明的前程。可是,事实证明,光凭一张嘴是成不了事的,历史自有其固有规律,历史人物也自有其行事风格,那种以口才纵横捭阖、白衣而取卿相的励志故事,只可能存在于三流架空小说或某些小白的幻想之中。
然而,伯父刚才的话却提醒了他。虽然他现在改变不了历史,也改变不了别人,但他至少能改变自己,并且在年仅二十的弱冠之年,就已经以寒门子弟身份跻身朝堂,获取封爵,达到了很多世家子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体现出了相当的影响力。例如河南、荥阳两郡减免租赋,不就是他极力说动杨昱向元颢进谏的吗?便是杨昱,他在原本的历史上并未出仕于元颢(入洛阳后免官),但如今不也还担任着中书令的重职?
恩,也许该抽空去拜访一下杨昱了。凭着巩县的一番深谈,他应该愿意和自己结交,而有了他的关系,也就等于以后多了一条退路和自保之道啊!
……,……
(ps:今天稍迟,晚间还有一章)
第二九章:烽烟暂息(四)
杨昱家住洛阳城东郭景宁里,在青阳门外三里御道南,门前不远便是阮曲水,附近还有魏晋名士阮籍的故居。当年孝文帝迁都洛阳,杨昱之父杨椿在此立宅,宅成后分宅为寺,名曰景宁,祝祷家国平安宁和,而这也就成了里坊的正式名字。
之前周惠拜访谢邦,从他口中得知了杨昱幼弟杨晟阵亡的事情。这次他去杨宅,一则拜侯杨昱,二来也是吊唁这位曾经同在西门抗敌的同僚。
严格来说,周惠并非杨家亲友,门第更是远远不如,若贸然登门吊唁,免不了有失礼高攀之嫌。因此谢邦虽然身为杨晟阵亡前的伙伴,却一直没有前去。不过,周惠曾为杨昱属下,如今是从六品的朝官,以故属后进身份登门,倒也勉强说得过去,至少不算是辱没了恒农杨家的门楣。
带着周财及其兄周忠训练的几名流民部曲进入洛阳,周惠首先去内城拜望陈庆之,得知陈庆之出门会友未归,便直接去了城东景宁里的杨宅。
到了杨宅门前,周惠报上姓名、家门和官职,门仆的神情果然有些犹豫。不过,见周惠仪容不俗,而且年纪轻轻,已经是从六品的员外散骑侍郎,他也不敢以寻常寒门子弟视之,最后还是选择了进宅向杨昱通报。
不多时,门仆从宅内出来,向周惠躬身致意道:“我家大郎主在中院等候,请郎君随小人前去入见。”
“劳烦贵管家了。”周惠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倒也没有期望杨昱亲自出宅迎接,能够在中院而非宅内等候,这已经是对待后进的较高礼仪。于是他示意周财等人留在门外等着,然后跟着门仆进入了杨宅。
拜见寒暄完毕,周惠立刻表达了吊唁杨晟的意愿:“当rì在荥阳西门,在下曾和元旭兄联手抗敌,对元旭兄的气度极为心折,只可惜一直无缘拜会。前次拜访好友陈郡谢邦,却得知元旭兄为国捐躯,在下深感遗憾惋惜,故不嫌冒昧,特地前来吊唁英灵。”
“允宣有心了。”杨昱略一思索,点头同意了周惠的请求,带着他由宅内便道前往相邻的景宁寺中。杨晟的灵柩,即是停留在寺中的右厢房,由寺中僧人做七七四十九天的**事予以超度。
先前元子攸北渡时,留下诏令让诸臣回乡休沐,杨昱的叔父杨津便奉着年迈的兄长杨椿,携在洛的一门老小返回了恒农华yīn老宅。如今偌大的杨宅之内,只有当rì被元颢俘虏的杨昱父子五人,因此杨昱令幼子杨孝和为杨晟丧主,主持哭灵、答唁诸事。
在杨晟灵前上香祭拜后,杨孝和身服齐衰(五服中第二等丧服,仅次于斩衰),庄重的向周惠跪拜致谢,周惠亦郑重回拜,表现得一丝不苟,同时也深合礼仪。看到周惠的这等表现,杨昱显然有所触动,十分客气的请周惠回宅续谈。
周惠知道,这是杨昱将他当作了杨家亲友,否则便该送客出门才是。而这等拉近关系的大好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进入内宅正堂,分宾主坐定,杨昱开口道:“前时不久,陛下已追去年河yīn旧事,将前征南将军费穆明正典刑,满朝文武,无不拍手称快……此事允宣可知道?”
“是,几天前在下回洛阳,已经在马市见过示众的费穆首级。”周惠点头应道。
“此事说起来,还有允宣的一份功劳呢,”杨昱微微一笑,“安丰王殿下和我见面时,听说你曾为我的属下,言辞间对你颇有赞誉。”
“这是安丰王殿下错爱,在下何以克当?”周惠谦逊的说。
见周惠态度谦和,毫不居功,杨昱脸sè更加明朗,笑着点了点头:“好,不伐已功,不矜其能,允宣有大家子弟之风。”
“得杨公一言之赞,在下深感荣幸。”周惠躬身笑道。
“哎,允宣,越和你相处,就越觉得你和舍弟杨愔颇为相似,”杨昱叹道,“当初你在巩县的那番话,我现在还记忆犹新。不瞒你说,前时舍弟北中郎将杨侃接驾渡河,事后念及阖家百口安危,曾想过弃车驾前来洛阳,多亏杨愔当时奉命从驾,以君臣大义相劝,又提醒说已有我在元颢麾下,家族当保无虑……可以说,允宣对我的那一番劝告,等于是保住了舍弟杨侃的清誉啊!”
原来如此……周惠在心里点了点头,杨昱之所以愿意接纳自己,恐怕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历史上杨昱虽然没有出仕元颢,杨侃同样是听从了杨愔的劝说。所以,得到杨昱的这份感激之情,他实际上算是借了杨愔的东风。
至于说周惠和杨愔相似,则是非常高的赞誉。杨愔字遵彦,是杨津之子,母亲是名臣源子恭的妹妹,自小风度深敏,恬裕自若,号为杨家之千里驹。后来杨氏一门遭尔朱氏荼毒,杨愔投入高欢麾下,成功的打倒了尔朱一党,高欢录其功,奏明朝廷追封杨氏一族,计有太师、太傅、丞相、大将军者二人,太尉、录尚书及尚书令者三人,仆shè、尚书者五人,刺史、太守者二十余人,为古今臣族封赠第一。杨愔也对高氏竭诚相报,为文宣帝高洋之宰辅,并得以迎娶了东魏孝静帝皇后、高洋之妹太原长公主为妻,晋封开封郡王。
天保五年之后,文宣帝高洋嗜酒任xìng,行事多有荒诞,全靠杨愔一力维持,公卿拜授,施号发令,宣扬诏册,多出于杨愔之手,所谓“一人丧德,维持匡救,实有赖焉”,因此才能“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维持住北齐十多年的强盛。
杨昱将周惠比作杨愔,这是非常高的赞誉了,连周惠自己都觉得担不起。他离座起身,向杨昱躬身谢道:“此事在下实在不敢居功,杨公赞誉受之有愧。”
“此事我心中有数,允宣无须太谦,”杨昱笑着示意周惠回坐,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与允宣订交,又曾忝居上官,我便有几句交心的话要说,希望允宣你不嫌冒昧。”
第三〇章:烽烟暂息(五)
“杨公请赐教。”周惠在座位上拱了拱手。
“如此我就直言了,”杨昱一捋颌下长须,“允宣既出自义兴周氏,当知令祖晋平西将军周孝侯之故典吧?”
“先祖令名,在下自幼倾慕,其故典当然记得。”周惠回答说。
“可知令祖何以谥为‘孝’否?”杨昱紧接着问道。
是在问周处的议谥文么?周惠心里隐约明白了杨昱的意思。那段议谥文,由晋元帝的太常卿会稽贺遁所拟,周处第四子周硕将其写在《风土记》的序文之中,周惠作为子孙,自然免不了要背得滚瓜烂熟。如今杨昱既然问起,他也就很熟练的背了出来:“履德清方,才量高出;历守四郡,安人立政;入司百僚,贞节不挠;在戎致身,见危授命:此皆忠贤之茂实,烈士之远节。按谥法执德不回曰孝。”
“履德清方,贞节不挠;在戎致身,见危授命……真是说得好啊!令祖子隐公不愧是先朝之名臣,”杨昱击节赞叹,“如此说来,令尊在荆州奋勇抵御桓叔兴之乱,直至为国捐躯,可谓是上承先祖‘在戎致身,见危授命’之遗德,不辱先人之令名。”
听杨昱说起先父事迹,周惠连忙依礼起身,拱手回答杨昱道:“是。先父旧rì之义,在下亦铭记在心。”
“我想允宣也该记得,”杨昱点了点头,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严厉,“既然如此,允宣为什么不能循义而行?当rì在巩县为南军所执,为何不能贞节不挠,反而改节侍奉?允宣父祖皆为我大魏之府户军将士,如今自己却为南人效命,既废君臣之义,复逆父子之伦,可乎?!”
果然是这件事呢……周惠在心里叹了口气。
的确,按照这个时代的观念,他乃是地地道道的魏人,除非家门为魏朝所弃,否则就应该为魏朝守节尽忠。然而在周惠看来,如今的魏朝和梁朝,一个开隋唐盛世,一个继汉晋遗风,都可以说是承扬华夏一脉的邦国。既然如此,那么他在哪一边都无所谓背叛,只要不投尔朱荣一党、不投北部柔然就行。其余的考虑,就是看哪一边能够重用他,能够给他和他的家族带来更好的前程。
按照他目前的家世,如果没有绝大机遇,很难在魏朝得到重用,只能和自己的家族一道,在随后的数十年战乱中颠沛流离。在这种情况下,谈论忠于朝廷实在太过奢侈,也毫无必要,例如在当前的荆州、徐州战乱区域,两国之间掠夺民众、或者民众避难他逃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在发生么?
换而言之,谈守节也是要有资格的,正如卖国同样要有资格一样。一般的升斗小民,省吃俭用的买辆邻国的小车,不过是为了实惠而已,实在上升不到卖国的高度;真要卖国,也该是那些庙堂之臣才能做到的事情。
以杨昱的经历和立场,这些他是想不到的。作为魏朝名门世家,即便他们自己不想要什么官职,官职也自然会主动来找他们。依然以杨愔为例,他十四岁跟随父亲杨津前往定州,很快就因为父亲守城之功,被荫封为第六品的羽林监,赐爵魏昌县男;考虑到他的年龄还小,杨津替他拒绝了官职;然而去年回洛阳之后,他马上又被授予从五品的通直散骑侍郎;这次随驾渡河北上,则转为第四品的通知散骑常侍,而他现在只不过是十九岁的年龄。
与之对应的,是寒门子弟出仕之艰难。王建为府户军统军,立有守城却敌之功,身上还继承了巩县男的散爵,被号称知人的杨昱破格提拔,也只能担任第九品的长兼行参军。
更极端一点,即使不愿出仕,单纯的宅在家中,在士族和寒门也完全是两种际遇。高等士族做宅男,叫做养望,如谢安之在东山;低等士族做宅男,叫做隐居,如陶潜之在南山;而寒族在家中,则连宅的资格也没有,只能为了生计拼命cāo劳,应付朝廷的各种租赋和劳役。假令陶潜没有士族免于租赋的待遇,同样需要艰苦的为生计cāo劳,他绝对没有“悠然见南山”的闲情,也绝对没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
由于这番缘故,不管是在南朝还是北朝,无数庶族和寒门都削尖了脑袋,努力的想爬进士族的门槛。在这种情况下,周惠为了家门前途,投奔同出寒门、又有同乡之谊、愿意重用他的陈庆之,这实在是他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周惠甚至有些顾影自怜的意思。如果不是朝廷强行征召,又找不到其余的出路,他为何明知荥阳会陷落,还冒着生命危险去守城?如果不是投靠陈庆之,立下参赞军务的功劳,他哪来的车骑府录事参军,哪来的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又哪能登堂入室,在这杨府内堂接受杨昱的教训?恐怕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吧!
不过,争论这些朝廷制度,是非常无谓的事情。所以周惠没有和杨昱分辩什么,只是拱了拱手道:“杨公以大义相责,以先人遗德非难,在下不敢反驳。只是陈车骑与在下乃是同乡,又对在下颇为赏识,在下终不能无动于衷。回家请示伯父之后,为了家门前途,在下也就不计毁誉,投入到陈车骑麾下……况且,陈车骑目前是大魏武都县公、车骑大将军,在下为陈车骑效命,也等于是为大魏效力,否则朝廷何以封官赐爵?”
这番话正好击中了杨昱的软肋,让他一时无法反驳。不错,周惠的确出仕于陈庆之,间接的为元颢效力,但这是为了家门前途。他杨昱为了家族安危,不也同样出仕于元颢么?
这样设身处地一想,杨昱总算是部分的理解了周惠的处境,也隐约明白了他此次登门拜访的目的。沉吟了许久,杨昱决定接纳周惠的心意,然后给他一个承诺,毕竟周惠帮过他的忙,而且本人颇有能耐,德行上也不差,这一点从周惠愿意为河南、荥阳民众请命就能看出。
此外,以杨昱仕宦多年的见闻,像这样的寒门子弟,只要有机会跻身朝堂,往往都能成为一时之秀。若周惠也能如此,届时说不定会成为杨氏的助力……
“允宣的苦衷,我是理解了一点,希望你好自为之,”杨昱微微点了点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今rì之会,我与允宣甚是投契,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畅谈。”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周惠欣喜的说道,然后躬身向杨昱告别,“如此在下先行告辞。改rì若蒙杨公召唤,在下必定乐意从命。”
第三〇章:烽烟暂息(六)
出了杨宅,周惠和周财等人汇合,来到青阳门御道上。从御道往北,和景宁里相对的是孝义里,也就是陈庆之故交、车骑将军张景仁所居。按照周惠的猜测,陈庆之十有仈jiǔ是在张宅,但周惠之前已去过陈庆之宅邸,尽到了问候之意,倒没必要贸然去登张景仁的门。
于是他继续向北穿行,往外郭三门所在的阳渠堤道而去。然而,在路过孝义里东面的洛阳小市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熟人:邵县侯元宝炬。
和上次一样,元宝炬依然骑着马,后面跟着一辆马车,看他过来的方向,显然又是从平等寺而来。周惠乃驭马上前,笑着拱手和他打了个招呼:“元兄!可还记得在下么?”
“原来是周兄!”元宝炬稍一思索,很快认出了周惠,也拱手向周惠回礼道。
“哈哈,当街相逢,真是幸会!”周惠上下打量了元宝炬一番,略带恭维的笑道,“看元兄的模样,和上次几乎毫无二致,京师这番风云,于元兄倒是云淡风轻呢……还是从平等寺为令郎祈福回来?”
“从平等寺回来倒是不假,却并非为犬子祈福,而是祭拜前年过世的次兄,今天正好是他的忌rì,”元宝炬微微叹息一声,“至于云淡风轻嘛,周兄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反正京师再怎么变,于我这个边缘人是没什么关系的。”
元宝炬的次兄?那就是临珧王元宝晖了,也就是去年死难之幼帝元钊的父亲。说起来,这父子俩都是可怜人,一个自幼被囚七八年,长大后好不容易封王,却不幸因年早逝;留下的三岁娃娃,被胡太后选为傀儡皇帝,结果继位不到一百天,就被尔朱荣沉入了黄河。
“原来如此,”周惠颇为同情的点了点头,努力安慰他道,“既然不须再为令郎祈福,令郎想必十分康健。”
“正是,看来犬子的灾厄的确已经过去,这还要谢谢贤叔侄的成全啊,”提到儿子,元宝炬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除此以外,在下还将周兄的《三字经》抄了几十份,分别赠送给家有蒙童的亲友,一则为犬子积德,二来也可为周兄扬名。”
哦?就这样传抄出去了?版权呢?订阅呢?推荐呢?周惠在心里吐槽道。不过,元宝炬的确是好意,他也无法责怪古人的思维。(古人就是死脸人……)
“如此就多谢元兄了,”周惠勉强拱了拱手。
“对了,周兄名惠字允宣……义兴周惠?!”元宝炬忽然一惊,目光诧异的望了过来,“前时在陛下面前进言,以河yīn之事将费穆明正典刑的那位门下录事,是否就是周兄?”
“正是在下。”周惠点了点头。
“居然真的是周兄!”元宝炬连忙跳下了马,郑重的躬身向周惠致谢道,“费穆此獠,撺掇尔朱荣作难河yīn,残杀我元氏宗室,侥幸得存者,但凡稍有志气,无不对其切齿痛恨。而周兄当廷进言,助朝廷以大义诛之,可谓功德无量,还请受我元三一拜!”
“岂敢受元兄大礼!”周惠也连忙下马,几步赶过去扶住了元宝炬。
然而,元宝炬却十分执拗,坚持完成了拜礼,周惠无奈,只好勉强受之。
这可是未来的西魏文帝的大礼呢……他在心里想到。但这位未来的至尊,如今显然是毫无自觉,从方才自称“边缘人”的言语来看,反而还有几分无法出仕、不甘寂寥的牢sāo。
这时候,后面马车旁的一名僮仆忽然走了过来,在元宝炬耳边说了两句。见元宝炬微微点了点头,那名僮仆便走到周惠前面,深深的躬下身道:“我家娘子令小人代为向郎君致谢,感谢郎君仗义进言,为我家娘子报了家国之仇。”
“贤伉俪真是太客气了,”周惠无奈一笑,令周财上前扶起那名僮仆,“要说致谢,刚才已经受之有愧,又何敢再劳烦夫人?”
“这个……周兄想必有所误会吧,”元宝炬指了指后面那辆马车,“车内并非拙荆,乃是舍妹,刚和我一同祭拜次兄回来。”
“令妹?”周惠诧然。元宝炬只有一个妹妹,即后来的平原公主元明月,倒是历史上著名的美人,在后来的孝武朝掀起了几起大风波,可以归到红颜祸水那一类……但是,她为什么要向自己致谢?
或许是看出了周惠的疑惑,元宝炬主动解释道:“舍妹的夫婿,正是死于去年的河yīn之难。舍妹作为服丧之人,不方便在街上抛头露面,因此遣家仆代为致谢。”
“原来是这么回事,”周惠点了点头,顺着元宝炬的心情叹道,“去年的河yīn之难,造下无边杀孽,可谓是天怒人怨;费穆此獠伏诛,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之征。而那尔朱荣作为罪魁祸首,想必也难以得到善终吧!”
“但愿如此!”元宝炬大表赞同,随即展颜一笑,“那些事暂且揭过不提……我倒是很佩服周兄,初次见面还是寒门白身呢,这才过了两个月,却已经担任了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真令人刮目相看哪!前次在邸报上看到周兄的名字,我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这其中自然有些曲折。”周惠微笑着说。
那份邸报,他在陈庆之府上也看到了,上面写得非常简单,元宝炬身为宗室侯爵,虽然能看到邸报,却毕竟远离朝局,自然不会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形。
他心中忽然一动,指着洛阳小市对元宝炬提出了邀请:“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在下自杨府吊唁元旭兄出来,却和元兄于街市中道相逢,可见颇为有缘,不如找个地方小酌几杯、叙叙别后情形如何?上次见面,还没来得及请教元兄尊讳哩!”
“也好,我也正想与周兄畅谈一番。”元宝炬略一沉吟,接受了周惠的邀约。
随后,他转身吩咐僮仆们:“李忠,你要仔细送你家娘子回宅;阿庆阿德,回去告诉娘子,说我在街上遇到故人,今天晚一点回家!”
第三一章:战云再起(一)
六月十五rì,是魏朝举行朔、望大朝会的例行时间。按照制度,除告老、告病或身负特旨之人以外、所有在京的七品以上内官,都必须入太极正殿觐见天子(最低价者为从七品下奉朝请,名字来由一望而知)。周惠身为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正是在入朝之列。因此,在前一天的六月十四rì,他便从家中赶到了城内的车骑府,住进陈庆之给他安排的右厢房。
驭马行到车骑府门口,周惠正要进宅,即看见有一人昂然出府,其人身上衣着极为随意,神情却颇是倨傲。两人相交而过时,周惠很有礼貌的停下步伐,向他拱手奉揖,此人却并未回礼,只是从鼻子哼了一声,便从周惠身边走了过去。
周惠一愣,居然还有这样的无礼之徒?见人奉揖,他就这么哼一声作为回应?人家元宝炬,堂堂宗室侯爵、未来的至尊都没这么倨傲呢!还有,他不是来拜访陈庆之的么,怎么连仪容也不修饰一下?
“此人是谁?可是来拜访将军之人?”周惠指着那人的背影,向门口的僮仆问道。
僮仆自然认得周惠,闻言连忙躬身回答:“回周参军,此人是中散大夫弘农杨元慎,却并不是来拜访,而是为将军治病的。”
“治病?”周惠讶然,“将军病了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前天,从城东孝义里张车骑府回来后,就突然觉得不舒服;昨天请了大夫过来,说是风邪入体,开了一张药方,将军服药后,却感觉更加的不适……然后今天这位杨大夫就主动登门来见,说是可以治好将军。”
“这人会治病吗?”周惠感到非常的怀疑。虽然他是朝廷中散大夫,但此“大夫”并非彼大夫,而且看他那倨傲模样,估计最厉害的本事还是气人吧!
“参军可不能小瞧杨大夫,他的本事非常厉害,在我们洛阳名气可大呢。”僮仆郑重的说道。
“哦!我倒忘了,你是陛下调拨过来的,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周惠一笑,把手中的缰绳递给僮仆,“就借你吉言,希望将军已经被他治好了吧……我要去见将军了,麻烦管家叫人把我的马牵到马房。”
“是,小人会让马房好生照顾。”僮仆应命说。
对于这位毫无架子的参军,他非常的有好感。
周惠微微点了点头,转过照壁,穿过中门,径直往陈庆之的卧房而去。
卧房之内,陈庆之和衣而躺,脸sè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极为难看,而且头发上居然还带着水珠。在他的塌前,散布着一些细灰,似乎是刚烧过了什么东西。
见到这情形,周惠大吃一惊,几步赶到陈庆之塌边,关切的询问道:“将军!这才几天时间没见,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陈庆之喘了几口气,闭上眼睛瞑了一会,脸sè总算好了点。他勉强坐起来,指了指边上的胡床:“允宣放心,我的病其实并不很严重。”
“可将军这模样……”周惠在胡床上坐下,心里颇有些忐忑。陈庆之在洛阳因为水土不服生病,这他是知道的,之前也并不如何担忧,毕竟水土不服只是小问题。但是看陈庆之刚才这情况,却似乎病得非常严重啊!
“都是刚才杨元慎闹的,”陈庆之叹了口气,“这人言辞极具锋芒,前rì我在城东张府宴饮,乘着微醉贬低了北朝几句,结果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回到宅中就感到胸口烦闷,而且无心饮食。这还不算,今rì他一反常态,主动过府来见,说是能祛除我身上的祟邪,我本不想见他,几个僮仆却说得天花乱坠,把他的本领夸到了天上地下。结果……咳咳!”
“原来如此。”周惠点了点头。
经过陈庆之这番提醒,他终于想起了那杨元慎是谁。此人是晋朝冀州刺史峤六世孙,曾祖杨泰,从刘裕入关担任上洛太守,后来投奔魏朝,被明元帝任命为广武郡、陈郡太守,赐爵临晋侯。到他父亲杨辞,便不愿再做官,而他则子承父志,乐山爱水,好游林泽,虽然担任第四品中散大夫的高官,却经常辞疾退闲,更别说担当任何庶务。
在这洛阳城内,杨元慎的名声极大,号称三绝。一为嗜酒,饮至一石神不乱,常慷慨叹息不得与阮籍同时交游;二为善谈,不仅学识广博,而且jīng通玄理,陈庆之和他辩论,完全是自找苦吃;第三就是解梦,名声下及僮仆,上及王侯。当初广阳王元渊奉命,率十余万台军北讨葛荣,夜里梦见身着衮衣(三公的服饰),靠着槐树而立,认为是很好的征兆,特地跑去请教他。他和元渊说,这是要做三公的祥瑞,听得元渊极为高兴。然而,等元渊离开,他却告诉交游的人,说槐字是木傍鬼,广阳估计要死了,死后当得三公。后来广阳王果然被葛荣所杀,追赠司空公,和他说的分毫不差。
至于杨元慎对陈庆之做了什么,后来也由僮仆传了出去(毕竟不是自家人,口风不严很平常),记载在时人的笔记中。当时杨元慎写了一纸除祟表文,然后披发仗剑,当头喷了陈庆之几口水,将除祟表文穿在剑上烧掉,边烧边念,什么“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制衣裳”,什么“乍至中土,思忆本乡,急手速去,还尔丹阳”,将陈庆之大大嘲讽了一通。陈庆之不好发作,只能伏枕苦忍,这才气成了那副模样。
想通了其中的原委,周惠离座上前,扶着陈庆之躺了下来,安慰他道:“既然将军并无大碍,属下也算是放心了,还请好好将养歇息。等会属下去门下省一趟,替将军告病,推了明天的大朝会。”
“有劳允宣,”陈庆之微微点头,颇为感叹的说道,“看来我是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生病。之前转战上千里,夺城三十余,也没有遇到什么病痛。”
“将军是静极思动了吧!”周惠微微一笑,“不过,魏主陛下正忙于宴游享乐呢,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动作。”
“是啊!”陈庆之叹息了一声。元颢的举止,他和众朝士交游,也听说了一些。原本他还希望能借机招揽几个像周惠这样的人才入幕,但是众朝士虽为南人,却大多不愿再和南朝有什么瓜葛,尤其是看到元颢这模样后,更是纷纷推辞不迭。
(ps:之所以写杨元慎,是因为后面有戏份。原本还可以写更多,例如两人间的正朔之争和那篇著名的除祟文,但为了避免灌水之嫌,全部略去。)
第三一章:战云再起(二)
陈庆之不明白,为什么元颢会变成这样?从率军北上徐州算起,两人已经共事了大半年,他并未发现元颢有这种贪图逸乐的毛病,否则岂能忍受千里转战、曝师于野的辛劳?是以上次在兖、徐边境被元颢召回时,他还认为是想把他这支强军用于别的方向,却没想到元颢会不思进取,停止所有的攻略,只顾在洛阳宫中rìrì宴游。
不过,以他现在的状况,就算元颢让他出兵,他也没办法做到。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好好养病,争取早rì康复。
陈庆之端起床塌边的苦涩药汤,仰头一饮而尽。
……,……
次rì大朝会,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走了个过场,然后由天子大飨群臣。作为从红朝来到魏朝的穿越者,周惠非常理解这种状况。要知道,按照魏朝编制,在京内官总人数为二千三百七十余人,其中官阶在七品以上、有资格出席大朝会的,至少也有一千两百多,在这种情况下,难道还能讨论具体事情么?
真正处理rì常事务,其实是在尚书省朝堂举行的小朝会,或两三rì一朝,或五rì一朝,视天子勤劳程度和时局安定状况而定,出席者都是掌握庶政的朝臣;至于更重大、或更机密的事务,则是在式乾殿、含章殿或太极东、西两堂,由天子和少数重臣、信臣商议解决。
周惠自认不是天子信臣,离重臣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因此在朝飨结束、接到天子宣召的时候,周惠是实实在在的大吃了一惊。随后,他由内侍引导着,转过太极正殿,来到右边的太极东堂,肃立在外间等候召见。
此时的太极东堂内,已经汇聚了四位重臣,分别是录尚书事、临淮王元彧,领军将军、安丰王元延明,右卫将军、台军大都督宗正珍孙,尚书左丞、前西北道行台李苗。这四位重臣,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曾出外领兵,元彧、元延明自不必说,李苗和宗正珍孙两年前也曾经同掌西北行台,讨平汾、绛两州蜀贼,是真正的得力之臣、朝廷栋梁。
如今将这四位有领兵经验的重臣召集过来,显然是即将面临战事。
就连多rì来耽于酒sè的元颢,如今也振作了一些,很沉着的交代众人道:“诸位卿家,朕昨rì接到消息,长乐和尔朱荣已经离开长子城,召集北地兵马往司州河内郡而来,元天穆所部叛乱台军,正赶去和长乐汇合……之前朕曾经致书长乐,以大义及利害劝其南归朝廷,可惜他却执迷不悟,宁愿受尔朱贼党摆布和利用,因此朕只能加兵征之,望诸位卿家同心同德,扶保我大魏基业!”
“自当为陛下效命!”元延明拱了拱手,“只是,尔朱贼党来势汹汹,锐气正盛,臣以为应当以防守为先,依托大河天险,将贼党阻于河北之地……如今正值酷暑,贼党曝师于外,时rì一长,必定会上下离心,自行逃散。”
“安丰言之有理,”元颢作势沉吟了片刻,顺水推舟的同意了他的意见,“那么,请安丰率军四万沿河据守,并征用河上所有船只,防止贼党暗地渡河;宗正大都督转任车骑将军,率军一万前往河内,助太守元袭坚守郡城;李左丞转任北中郎将,前往北中城修葺城池,与郡城互为依托。另外,稍后朕将亲出黄河南岸,为李卿后盾;朕亲征之后,朝中诸事,皆委临淮与尚书台决之。”
这个方案,是元颢昨晚与元延明商议后的结果,如今的这番话,主要是说给其余三位重臣听的。而三人听后,也尽皆凛然受命。
“安丰,卿既然外出,台军中枢就无法顾及了。朕yù把领军将军一职交给太子,卿则以大司马率领所部台军,如此可还妥当?”元颢忽然对元延明说道。
元延明诧异的望了元颢一眼,这可不是昨晚说好的方案啊!不过,天子既然发话,他不得不从,只好向元颢拱了拱手:“臣遵旨……然则西、东两方委之何人?”
魏朝制度,领军将军总领台军,下辖左卫羽林、右卫虎贲,诸武卫、直阁、直寝、直斋等;护军将军低领军将军半阶,领四方中郎将和诸关津尉。不过,护军将军已经空缺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领军将军便兼领四方中郎将,乃是一等一的重职。之前此职由元延明担任,西中郎将和东中郎将自然由他安排;但如今元颢将此职转交给太子,太子元冠受却还只有十余岁,不可能处理军务,因此元延明要向元颢问明白。
“若卿等守住河内郡,守住北中城,守住黄河天险,则西、东两方自然无事。”元颢不假思索的回答。
“是。”元延明只得躬身应道。
等四位重臣离开,元颢这才召周惠入见,先温言抚慰了一番,随后转入正题问道:“昨rì见陈车骑告病奏折,朕问过门下诸录事,说是周卿所呈……朕想知道,陈车骑病情究竟如何?可要朕遣太医诊治?”
“回陛下,府主之病,乃是水土不服所致,其实并不严重。若能够好生休养,几天内便可痊愈。”周惠如实上奏说。
“如此甚好,”元颢大感欣慰,“卿回去转告陈车骑,让他善自珍重,尽快康复,朕还需借重他的力量。”
什么?周惠心中一惊。史书上不是说,元颢入洛以后,就听从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等人的撺掇,开始疏远陈庆之、准备和梁朝决裂了么?怎么还有这么一出?听他的语气,这是依然要委以重任啊!
如此也好,陈庆之受重用,他自然水涨船高。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从六品朝臣,但能够更进一步的话,他自然是求之不得。更何况,他现在虽然有了官职,却还没有什么名声,也需要继续跟随陈庆之,得到更多的施展机会。
定了定神,周惠伏地应道:“陛下口谕,微臣一定如实向府主宣达。”
第三四章:北中从战(二)
忽然,城外的鼓声变得越发急促,数支吹角同时响起。长长的角声之中,三支千人军缓缓向前,向北中城压迫过来。第一声,诸军到达攻城阵地;第二声,诸军捺枪卷幡,张弓拔刀;第三声,诸军立时举刀扬弓。三声吹角声后,中军令旗扬起,都督杨宽大声吼道:“铁盾上前!弓手压制!刀兵搭云梯上!”
杨宽的话音刚落,近百面宽大的铁盾即刻竖起,结着横阵向前推进,很快抵达城墙百来步之外,躲在盾兵后面的弓手立时发力,数百支羽箭离弦而出,shè向预定的那段城墙。城墙上的盾兵迅速举盾,护住后面的弓手和枪兵,随后弓兵上前,靠着城垛向城下的弓兵回shè。他们居高临下,又有城垛作为掩护,很快就压制了城外的弓兵。
这时候,刀兵们也已经行动起来,他们两两排成长列,将各自的手盾护在头上,扛着一架架云梯向前急冲。在城头弓兵的照顾下,他们沿途免不了丢下一些尸体,但大部分人都冲到了城墙边,然后竖起云梯向上攀爬。
见到这种情形,城头上的白袍军并未慌乱,有条不紊的抵御着。盾兵搬起擂石狠砸墙下敌人猬集之处,弓兵伺机shè杀失去防护的敌兵,枪兵则数人一齐合力,将架起的云梯纷纷推倒,爬到中途的人尽皆摔得头破血流。
这样的情形不断重复着,大半个时辰过去,攻城部队依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自身的伤亡却在不断扩大,让压阵的杨宽十分焦灼。他咬了咬牙,将马槊递给护卫,顺手取过一名刀兵的长刀和手盾,就要亲自带人上前,却被身边的王建等人死死拦住。
“都督不可!”王建大声劝谏杨宽,“北中城城防坚固,南军也都不是善茬,自然不是轻易能够攻下的,都督何必轻身犯险呢?”
“话虽如此,但前线弟兄们伤亡惨重,我终究不能作壁上观!”杨宽扬刀一指城门,“如今城墙上战事正紧,想必是牵扯住了南军的全部jīng力,我准备出动撞城椎,从城门那边突破,仲立可敢与我同去?”
“都督既有此意,末将自当代劳!”王建拱了拱手,“请都督允许末将率本部出战!”
“也好!”杨宽略一思索,“那我就等仲立的好消息!”
“末将一定全力以赴!”王建点头道,令众人搬来撞城椎,组织起数百名刀盾兵作为掩护,奋力冲向北中城城门。
或许正如杨宽所言,南军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城墙上吧,他们这次的行动及为顺利,很快将撞城锥送到了城门前,以田颖为首的二三十名军中壮汉抬起撞城锥,结结实实的向城门撞去。不一会儿,城门便轰然洞开,等候在门外的众人顿时狂喜,纷纷呼喝着涌进了城门。
手下弟兄建功,王建同样是非常高兴。但是在高兴之余,他心中却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头,居然就这样攻进去了?南军向有守城之名,北中城扼守河防之重,怎么可能一鼓而下?
只不过,王建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被身边的军士簇拥着进了城门甬道。城门甬道长约三丈,走到中段之时,王建终于听出了不对,前头传来的那一声声惨叫,即便在众人的呼喝声中也十分清晰,他心知情况有异,连忙大声呼吼,令身边诸人尽皆举盾护住身前,全力戒备可能的攻击。
果然,才出了城门甬道,立刻迎面飞来一阵箭雨,箭雨穿过不甚严密的盾阵,将一名名军士shè翻,连王建都差点被shè中脸颊。他连忙屈膝蹲身,将手盾斜斜扬起,护住了面门和胸腹要害,抬头看时,才发现面前乃是一道瓮城,城墙三面皆有南军守卫,方才的箭雨,即是来自于对面城墙上的守军。而己方先前进入的军士,由于缺少防备,只顾着冲入瓮城,差不多已经尽数被灭,尸体横七竖八的散布在城中。
一块礌石忽然落了下来,将王建身边的一名军士砸翻在地。王建立刻明白了,自己上头的城墙上也有敌军,他连忙退入甬道之内,用尽全力向身后呼喊道:“有埋伏!速退!”
这声呼喊如此之大,终于让门外的攻城军士明白了过来,不再和甬道内的士兵抢道,而王建等人也得以顺利撤出。可是就这一会儿,已经有近百名军士倒在了强弓之下。
站在城头观战的陈庆之,同样也听到了王建的呼喊。他看着飞速退走的敌军,用惋惜的口气对周惠说道:“这军将倒也当机立断。要是他舍不得这城门,率部坚守在甬道内外,我便可放出门内骑军,将其全歼于城下!”
周惠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似乎觉得,城下这军将的声音有些熟悉。不过,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前一会时,他心里还十分担心,认为这样以城门设伏过于弄险,而现在却大松了一口长气,这巨大的反差,让他心里充满了庆幸和佩服,根本无暇考虑其他的疑问。
“将军真是好算计!”他向陈庆之拱了拱手,“直到刚才,属下还认为,这样轻易放弃城门,实在是冒险了些……”
“是啊,连你也这么觉得,敌方就更不会料到这一招了,”陈庆之笑道,“不过,虚虚实实,本为兵法奇正之道。而如此一来,敌方就难以摸透我方的布局,并且得到一个深刻的教训,再也不敢轻易对城门发动攻击。”
“那样最好,”周惠点了点头,“毕竟,咱们是守军,能够挡住敌人即可,不需要杀伤多少敌人。若是随意浪战,敌军固然是损失惨重,咱们也难以吃得消,于双方都没有好处。”
“挡住敌人不成问题。这座北中城小而坚固,诸般设施齐备,不愧是专为防守所建的城池,便是有数十万大军来攻,也必须以少部jīng锐硬啃,绝大多数人只能在城下空耗钱粮。”陈庆之信心十足的说道。
“或许,敌军会想其他的办法吧!”周惠略一思索,“例如截断河桥,孤立我军?或者干脆放弃河桥,另找其余渡河通道?”
“哪有这么容易?截断河桥,或者另找通道,都要有船只才行,可这河上的所有船只,不都被安丰王集中在南岸了么?”陈庆之一笑,拍了拍周惠的肩膀,“允宣,那些都不是咱们的事,你不必想那么多,咱们只要守住北中城就行了!”;
第三五章:北中从战(三)
王建领败军返回阵地,向杨宽回报了攻城的情形。杨宽吁了一口长气:“没想到南军如此大胆!守城第一天,就敢放弃瓮城城门设下圈套!”
“末将指挥不力,辜负了都督的期望,请都督责罚!”王建半跪着请罪道。
“这不怪你,是我太过急切,”杨宽上前扶起了王建。经此一败,他反倒清醒了许多:“南军守城的确很有一手,凭我手中的实力是无法攻下的,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徒然折损士卒,挫伤我军锐气。”
想到这里,杨宽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明悟,前一会陈庆之那样折辱他,未尝没有故意激怒他的用意。否则的话,他大概不会主动向元天穆请战,也不会忽略掉北中城的瓮城,冲动的向城门发动进攻,从而落入南军的埋伏。
陈庆之果然不愧是转战千里、连战连捷的名将啊!杨宽叹了口气,转头大声命令道:“鸣铎!传令撤兵!”
铎声之中,所有攻城军士都丢弃云梯,撤回到铁盾阵后面,由盾阵掩护着缓缓退回,整个军阵也退回到主阵之中。南军没有追击,只是派出少部骑兵出城把云梯全部烧毁,防止被下一轮的攻城部队利用;城门自然也关了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派人在甬道内坚守,还是依然布着埋伏?然而,这已不是杨宽要考虑的事情,听着城头刺耳的齐声欢呼,他沉着脸sè,把军务委托给副将,单骑前往主帐向元天穆汇报。
元天穆没有怪罪杨宽,很理解的点了点头:“北中城城防坚固,南军亦是难得的劲旅,自然不可能轻易落城。景仁,你试探出了南军虚实,这也是一大功劳,可为我细述此战经过,供帐中诸位仔细参详。”
“是。”杨宽领命,将城墙攻守的态势详细的叙述了一番,并且重点说了城内瓮城设伏的事情,言语之间对南军的评价颇高。帐内众人听后,大多不甚服气,认为是杨宽在为自己的战败找理由。他们纷纷向元天穆请命,誓要攻下城池,让南军见识大魏台军的厉害,一雪之前河南避战的屈辱。
“你们懂什么!”元天穆一声断喝,压住了帐中的纷扰,“杨都督所部不弱,攻势也强,南军却应付得游刃有余。就算换了你们,还不是一样损兵折将?瞎嚷嚷个什么!……传令!我军后退十里扎营,等待尔朱兆、贺拔岳率领的主力前来汇合!”
“要是尔朱万仁领前军的话,肯定……”一名军将低声向同僚抱怨。
“叱奴干!”元天穆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要说?”
“大王,我没有什么话,一切都听大王吩咐。”军将唯唯的说。他可不敢在军帐内当众顶撞元天穆,就算尔朱兆本人也不敢,有次尔朱兆在尔朱荣面前和元天穆顶牛,当即被尔朱荣拖下去抽了十鞭,这事全并州都知道。
“那就都下去吧!”元天穆并未苛责,挥手令众人退下。
目前这支前军,是以并、肆两州府户军为中坚,向来由尔朱家亲领,有人念着素有骁勇之名的尔朱兆,这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元天穆也不好过于责备。
当初过河时,由于前军大都督费穆投降,元天穆以尔朱天光率并、肆府户军执掌前军,然而上月月末尔朱荣离开晋阳不久,收伏的六镇余部便开始频频闹事,留守的尔朱彦伯却无法约束他们;尔朱荣无奈,只得调回尔朱天光,任命其为并、肆等九州行台镇守北地。如此一来,前军失去了统辖,元天穆又不放心起用xìng格躁进的尔朱兆,就只能亲自率领前军,把中军交给尔朱兆,并且留下贺拔岳,作为尔朱兆的副手辅佐他。
望着远处岿然不动的北中城,元天穆十分庆幸,幸好他作出了那番安排,把前军放在自己手中。若是换了尔朱兆执掌,大概会不顾伤亡的拼命进攻,在坚实的城墙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吧!
……,……
元天穆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次rì尔朱兆率中军前来,果然在军议上提起了攻城的事情。他是尔朱荣亲侄,领骠骑将军,身份足以和元天穆抗礼;而元天穆所依靠的洛阳台军,由于先前放弃费穆之事,大都对元天穆有所保留,因此尔朱兆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赞同,元天穆拗不过众将,只得下令对北中城展开攻击。
战鼓震天,吹角长鸣,众都督率麾下诸军裂阵而出,一支支千人军轮番攻向城墙,如海浪一般激烈的冲刷着北中孤城。在他们身后,是二十余万大军的齐声助威。天上的云翳,也似乎被这宏大的气势冲破开来,显现出动人心魄的蔚蓝天空和炎炎烈rì。烈rì如火,光线却有些扭曲,仿佛这空气中都燃烧着白焰一般,然而在以北中城为中心,以浩浩大河为界线的十数里半圆内,这支黑衣黑甲的围城大军,似乎就成了一片黑sè暗影,连六月的炎烈阳光都无法穿透。
两天时间内,大军对北中城发起了整整十轮进攻,动用的兵力也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几乎是漫山遍野,冲向城门和每一段城墙。然而,北中城却如同海浪中的巨礁,始终坚定的矗立在黄河岸边,将敌军海浪般的攻势一一撞散,其间飞溅起来的浪花,便是敌人留下的一具具死尸。
当然,面对这种激烈的攻势,北中城守军也受到了激烈的考验。第一线的守军,如今已经换过了一半,剩下的人也大多带着伤痕。周惠原本跟随在陈庆之身边,后来也被派去东城,接替受伤的宋景休担任主将,不得不亲临一线迎敌。仗着周怀君、周怀章等五名亲卫,他持剑斩杀多人,自己只是受了点轻伤,并且数次将攻城敌军击退。但是为了保护他,五名亲卫已经全部挂彩,特别是周怀国、周怀荆两人,一个左胸中了一箭,一个右大腿几乎被刺穿,只能抬下城墙去接受治疗。
眼看红rì西沉,敌军再次退走,周惠疲惫的扶着城跺坐到墙面上。这漫长的一天,总算是过去了!而其余的守城军士,见主将带头,也尽皆松懈了下来,连欢呼的力气也都欠奉。;
第三五章:北中从战(四)
身边的周怀洮递上水袋,周惠大喝了两口,感觉恢复了些jīng神。他扶着周怀洮站起身子,随手把水袋递给旁边的一名军士,然后沿着城墙走过去,一边检点守军伤亡状况,一边抚慰着众人。众人虽然和周惠不熟悉,却也听说过义兴周氏的名声(义兴郡既是晋朝为表彰周氏所设),又见他以文臣身份亲临战线,守城杀敌毫不含糊,因此都很尊重这位主将,周惠所过之处,众人纷纷强打jīng神站起,持着武器向他致敬。
巡城结束,周惠将几个幢长召集到城门楼,略带沙哑的安排值夜事项:“白天战事激烈,辛苦诸位了。然而北军虽不擅长夜袭,却也不得不防,晚上仍请各幢安排人手,妥善守卫各自的防区……迟些时候,我会下去巡查,若有疏忽者,自有将军的军法处置!”
“分内之事,我等自然理会得,请参军放心。”众人纷纷表态道。
周惠点了点头。正要令众人散去,一位军将径直走进了城楼,身后还跟着几名护兵。周惠定睛一看,正是前任东门守将、新任右军军主东阳宋景休。他感到有些无奈,明明吩咐过楼下守军,任何人上城楼都必须通报,即便城中主将也一样,可宋景休就这么闯进了东城守军中枢。不过,谁让他是前任守将呢?而且他右半脸还裹着白布,显然是带伤上阵,周惠也无法苛责,只能压抑住不满,主动迎上前去:“是宋军主么?伤势可曾好了些?”
“一点小伤,不妨事的,”宋景休大大咧咧的把手一挥,“周参军,将军听说你受了伤,两个护卫进了重伤营,特地召你返回中军,东门守将之职,由本军主接任。”
周惠明白了。这是陈庆之见战事太过激烈,担心他有所闪失,因此才把他召回身边。对于这份爱护之意,周惠颇为感动,也就向宋景休拱手道:“如此我就领命回中军了。之后的东城防务,还请宋军主多多费心。”
“放心吧!”宋景休咧嘴一笑,“在我手上,兄弟们谁不尽力?”
周惠点了点头,带着周怀君、周怀章、周怀洮三人离去,身后隐约传来宋景休和众幢主的说笑声,气氛比周惠在时热烈得多。
周惠自嘲着一笑。当然了,他们毕竟是多年同袍,自己肯定比不过的。这样一想,陈庆之召回他,似乎也有考虑军心的因素。毕竟这两rì的战情太过激烈,而自己虽然以前守过荥阳西门,思虑也颇为慎密,足以胜任东城守将,却难以获得部下全心全意的拥戴。
至于几天前要过来的那一军,陈庆之看不上他们的战力,因此才调去防守毫无战事的城南水门。不过,那一军都是司州人,有两幢还是自己以前的部下,想得到军心不难……
想到这一点,周惠对三名亲卫说道:“怀君、怀章、怀洮,你们不用跟着我了,直接去南门协助阿忠、阿禄掌军吧!你们激战了这几天,斩获敌军多人,无论是功绩还是经验,担任一队队主、甚至一幢幢副都不成问题。”
“那二郎君的安全怎么办?”周怀君立刻问道。
“没事的,我在将军身边,自然有将军的亲卫护着。倒是那一军,说不定就是咱们之后最大的依仗,一定要切实掌握在手中。”周惠郑重的说。
“小人明白了。”周怀君低头领命,和其余两人直接前往城南。
周惠继续去往城北,中途还转道伤患营,探望了受伤的周怀国、周怀荆。到达城北时,却发现陈庆之还没有安歇,而且还在接见他从军中拔擢的仓曹行参军。
“准备一批引火之物,稍后我有大用。速去!”陈庆之大声吩咐道,然后笑着向周惠点了点头,“允宣来了?听说你受了伤,不知伤势如何?”
“左臂中了一箭,但不算严重,没有伤到骨头。”周惠拱手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陈庆之松了口气,“我下午巡查伤患营,发现你两名护卫都在,一问才知道你也受了伤……好在宋景休那小子伤势稍有好转,缠着让我放他回去领军,我就顺势把你调回到身边来。”
“将军爱护之情,属下甚为感激。”周惠感动的说道。
“这等小事,何足挂齿,”陈庆之站起身,从亲卫手中接过佩剑,邀请周惠道,“我正要前去巡城,允宣既然无碍,便和我一起去吧!”
“是。”周惠领命。
一行人来到城墙上,沿城墙缓缓而行。此时已是戌时中刻(晚八点),暑气已经散去,但空气却十分沉闷,城下浓浓的血腥味飘散上来,仿佛要将人裹进血池之中一般。好在经过两天的血战,周惠已经熟悉了这种气味,如今自然也能够忍受。
“看这沉闷的天气,恐怕两三天内就要下雨了。”陈庆之忽然说道。
“这倒是好事情!”周惠喜道,“如此一来,敌军不便攻城,我军也能趁机休整休整。”
“怎么,允宣认为咱们难以坚持了吗?”陈庆之呵呵笑着。
“这倒不是,我军虽有伤亡,元气却依然还在,”周惠摇了摇头,“只是,如果得不到休整,带着伤痛和疲惫抵御敌军,免不了要付出更大的损失。”
陈庆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周惠的意见,同时还宽慰他道:“允宣放心,就算没有大雨,敌军也难以继续维持这两天的攻势……所谓‘刚不可久’,敌军连续强攻了两天,锐气已失,士气已泄,而且阵亡数千,营中伤患近万,怎么也该处理一下才行,否则暑气蒸腾之下,很可能会爆发时疫。”
“是啊!这两天强攻,敌军死伤着实不少。”周惠心中颇为感慨。回味陈庆之的话,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刚不可久,柔不可守……适才进门,见将军令仓曹准备引火之物,可是要出城夜袭,给敌军一个教训?”
“哈哈!允宣正可谓知我,”陈庆之一笑,手指城墙数里之外的敌营,“允宣可曾看出设么端倪?”
周惠依言往外看去,只见敌营一片寂静昏暗,仿佛是暂时收起了爪牙的洪荒巨兽一般,显然早已按军律熄火实行宵禁。借着月末的微弱星光,周惠只能辨出敌营的大致规模,细节方面根本无法看清。
“属下眼拙,未知将军何指?”他拱手请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