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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元祀     北朝汉月txt下载     北朝汉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三章:初战荥阳(上)

    领取补充的一百七十余散兵后,周惠以跟随的府户军大队为中,将其余散兵按照乡里分为前、后、左、右四队,每队人数为四十人,三人为一小队,三小队为一中队,四个中队以外,余下四人分别为押官、队头执旗、左右傔旗。余下的十来人,周惠全部收到身边,和周禄、周忠一起担任护兵。

    至于各小队、中队的具体编排,周惠没有插手,而是由他们依着乡邻、亲疏自行结成,以保证小队之内、各小队之间的默契。唯有各队的押官和队头执旗,乃是他根据军副郑复的意见,特地先行挑选出来的坚毅、勇武之士。

    按照兵法,成军、选将之后,便是申令、教战、练兵三步,然而如今临战在即,教战和练兵这两步只好省略。周惠能够做的事情,便是严申军令,同时鼓舞起诸人的斗志。

    “诸位皆是荥阳郡人,既然没有随中牟守将溃逃,可见都有保家卫国之抱负,是我大魏的忠勇之士!”周惠的语气十分慷慨,“然而,只有忠勇还不够!你们面前的敌人,一路屠城略地,杀人父兄,可谓是穷凶极恶,我等若不同心抗敌,固然是难逃家破人亡的命运;但如果是一盘散沙,毫无章法,也只有被白白屠戮!”

    “各中队之内、小队之间,都是亲友乡邻,行立前却,须自相依附!人心若齐,相互照应,则无往而不胜;若有私自退缩、见难不救,各位便是侥幸活下来了,如何向亲友、乡邻的家人交待?今后又有什么脸面在乡里立足!”

    周惠扶着佩剑,在众人面前的土坎上来回踱着。他满意的看到,众人的神情都镇定了许多,整支小军的面貌似乎焕发一新。

    正在这时候,王建和郑复带着护兵,押着新领到的军需返回了营地。抬头在营地之间巡视了一番,目光掠过周惠这一幢时,王建的眼睛忽然一亮,紧接着便径直走到周惠身边,压低声音赞叹道:“原以为允宣初次整军,难免要多费些功夫,却没想到做的如此之好,连宗德诸人也有所不如哪!”

    “仲立兄过奖了,”周惠拱了拱手,“正要请示仲立兄,整军完毕之后,是否要将咱们府户军的军令颁布下去?”

    “军令的事情,不妨暂且放在一边,”王建略一思索,“这些州郡兵,向来散漫惯了,如今能够前来荥阳汇合,已经是付出了极大的勇气。对于他们,咱们不能拿正式军令来要求。”

    北魏的正式军令,可以说非常严苛。以这样一幢为例,战阵之上,三人队逃一人者,九人队逃小队二人者,阖队皆斩;若有整支九人队逃,则斩押官、队头;战后统计战损,一队有人战没,必勘查战没缘故,其中如有可救而未救之事,阖队皆罚,严重者斩首以正军令。

    正因为治军严格,战力突出,北魏才能屡克外敌,由代北小国起家,成长为一统北方、威压西域之赫赫王朝。而这一治军方式,也为后来的北周、隋、唐府兵所继承,写入《李卫公兵法》之中。

    然而,这套军令主要适用于台军、府户军等,于州郡兵却不太适合。作为服徭役的编户,州郡兵向来只承担巡城、缉盗之类的事务,很少参与两军之间的正面交锋,自然不能用军令来约束。出于类似的原因,王建在整理这支重组的府户军时,也没有正式的把军令颁布下来,只是和周惠提到过两次。

    周惠也想到了这一点。对于王建的决定,他深表赞同:“不错!如今集结在荥阳的三四万军队,绝大部分都是司州各地的郡兵,这些人战意不高,城内又是人情纷扰,恐怕连大都督杨昱都无法严格约束,只能以利益相诱,否则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引起大规模的潜逃。”

    “还真被你料着了!”王建语气中明显带着惊讶,“刚才去领取军需时,恰见大都督府发布文告,说杨大都督已经从洛阳请来诏令,若荥阳城不失,无论是新召更卒,还是原有的郡兵,一律给复三年租税……我正准备在军中传达呢!”

    “哈哈!侥幸猜到而已!”周惠与王建相视一笑,彼此间都感到一份难得的默契。

    ……,……

    次rì早上,王建接到将令,率军进驻荥阳西门城楼。城楼的外面,陆续有十多支小规模援军到达,其中也包括三rì前和他们一同启程的几幢府户军。验过旌旗令牌之后,王建等人按部就班的放下吊桥,一一接引他们进入城中。

    然而,到了rì中时分,大都督府忽然派人前来,在门外立下告示,声言南军将有动作,荥阳城将即刻关闭所有城门,因此令后到的援军全部原路返回。随后,来人又向王建等出示大都督府将令,命城楼驻军收紧吊桥,严加戒备,若违令放开城门,辄以阵前通敌论处。

    王建和周惠昨rì才被敲打过,身上还背着十军棍的处罚呢,接令后虽然有些腹诽,却是丝毫不敢怠慢,很快命人收起吊桥,将还未进城的几支小部队全挡在了城外。

    吊桥一收起,城门外立刻炸开了锅。众人远道而来,又是烈rì当头,眼看目的地到了,谁不想尽快进城缴令歇息?他们大声喧嚣着,有人极力争辩,有人连声求告,也有人破口大骂,总之就是不想依令返回。然而,限于将令严格,王建诸人也只能置之不理,将那些言语都当成了耳旁风。

    就在这当儿,又一支不到两百人的小部队到达了城外,看戎服样式,居然也是重组的河南府户军。他们的战力或许不比郡兵好多少,气焰却是嚣张得多,几下就排开近前的郡兵,挤到了城门对面的护城河边上。等到发现城门紧闭,他们立刻冲着城楼大骂起来:

    “开门!nǎinǎi的还不快点开门!想急死你爹爹么?”

    “南军还没到呢,就吓得缩进龟壳里了吗!”

    “他nǎinǎi的什么破告示!咱们大老远赶过来,怎么可能又原路回去?”

    “睁大狗眼看好了!咱们也是府户军,不是他nǎinǎi的郡兵!你们竟敢不收?”

    “小妇养的!信不信咱们回河南府告你娃……”

    他们变着法儿大骂,希望能引起城上的反应。不过呢,被骂了这一会,王建、周惠等人都已经习惯了,很淡定的坐在城楼通风处纳凉,夏侯敬甚至干脆就在地上侧身躺着。只有田颖显得颇为烦躁,来来回回在城楼上踱步,忽然就摔下头盔,拔剑来到了城楼边上。

    “田蛮子,你要干什么?还不给我回来!”谢邦急忙大声劝阻他。

    “不干什么!就是想回骂几句!”田颖收回佩剑,口中骂骂咧咧,“nǎinǎi的,还骂出名堂来了,真他娘的以为咱们好欺负吗!”

    听了他的抱怨,周惠忍不住一笑:“子聪,你还是省省吧!不还嘴还好,一还嘴,他们骂得更凶,你有几张嘴和他们对骂?”

    “总不能就这么算了……真是,咱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肮脏气来?”

    说着,田颖便走到城楼边,吸了一口唾沫,大力向护城河对岸吐去。对岸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忙不迭的躲开,口中却骂得更加凶残,有人甚至还认出了田颖,指名道姓的大骂:

    “是田颖田子聪!那个混蛋蛮子!”

    “nǎinǎi的田蛮子,看你这狂样!有种下次来咱乡里,不揍得连你娘都认不得,爷们就跟你姓!”

    “田蛮子!你还欠咱八十钱!好意思冲咱吐口水吗?”

    “有田蛮子在,那几个也跑不了……王仲立!我樊迟敬你是个人物,请你现身一见,给咱们一个说法!”

    “是樊迟樊延之。他们应该比我们晚出发一天,现在居然就到了荥阳城,倒是和咱们有的一比,”王建站了起来,“延之以前帮过我和世裔的忙,我得去见见。”

    “仲立等等!”夏侯敬忽然伸手拉住他,人却依然枕在地上,“似乎有些不对……”

    “怎么,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吗?”王建连忙问道。

    夏侯敬没有回答,他一骨碌爬起来,将耳朵贴到城墙墙根。片刻之后,忽然脸sè一变:“是骑兵!上千的骑兵!正冲着荥阳城奔来!”

    “难道是南军吗?”田颖连忙追问道。他的神情中既有紧张,却又似乎蕴含着几丝兴奋。

    “这说不好,”夏侯敬眉头微皱,“听传来的动静,这支骑兵步伐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可是南军向来不以骑兵见长,怎么会有这样的jīng锐?”

    “也许是咱们的台军?”谢邦猜测道,“大都督府不是才发布告示,说咱们的台军马上就能到达,让城内安心驻守吗?”

    “咱们上楼去看看,楼上有望台。”王建说着,率先登上楼内的木梯,周惠等人也跟在他后面,一同来到二楼的望台上。远望周围,触目皆一片金黄,那是大片即将收割的麦地,在夏风中如波浪般起伏。

    “似乎没有什么啊,”谢邦揉了揉眼睛,“宗德,你是不是听错了?”

    “放心,不会听错的。”夏侯敬很有把握的回答道。

    他的话音刚落,一支骑兵忽然出现在城南远处的树林边,如风一般直冲荥阳城而来,所有骑兵身上皆是白袍白甲,在阳光下耀眼之极。

    “这是哪方的骑兵?”王建十分疑惑。

    据他所知,目前对峙的只有魏朝和梁朝,魏朝为水德,戎服sè黑;梁朝为木德,戎服sè青,按理说不会出现白sè戎服。

    周惠却很快明白了。白袍白甲,这不就是陈庆之的白袍军么!

    “是敌兵!南军陈庆之的白袍军!”他大声提醒众人道。

    “那咱们得快点开门,至少把外面的府户军放进来!否则骑兵一冲,他们根本扛不住!”谢邦焦急的说道,转身就要下楼,却被王建一把拉住。

    “世裔,别去!军令如山不可违!”王建摇头说道。

    “都是乡里乡亲的,以前还帮过咱们,你好意思不救?”谢邦跺了跺脚,“仲立,不就是十军棍的处罚吗?到时我替你顶着!”

    “这不是军棍的问题,”王建颇感无奈,“世裔,你怎么跟子聪一个xìng子了?”

    “是啊,世裔,”周惠也在一旁帮腔,“你想想,杨大都督为什么会提前关闭城门,让各路援军原路回去呢?还不是防止敌军突然而来,外面却有部队争着进城,从而对城门的安全造成威胁?而且我还听说,元颢一路势如破竹,河南地界颇有些人愿意趋炎附势,这外面说不定就有,若是让他们抢到城门,咱们可有能力挡住骑兵的冲击?”

    “允宣说得很对,”王建大表赞同,“杨大都督乃我大魏宿将,既然有此军令,肯定是有他的道理,咱们万不可因私废公。”

    他的这一句,正好是周惠的想法。因为周惠记得,陈庆之攻略荥阳并不顺利,所以作为对手的杨昱肯定也有两手,他之所以封闭城门,恐怕是得到了某些情报,或者是附近各郡的人心向背,或者就是某些抢城yīn谋。

    谢邦不是笨人,经过周惠一分析,他也意识到了刚才的鲁莽。可是,如果他们不开门,城外的军队很可能会受到骑兵的进攻,其中也包括樊迟所部。难道说,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乡邻受袭吗?

    “世裔,你放心,只要咱们守好城门,骑兵是没法攻城的。至于樊延之他们……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下来。”王建尽量安慰道。

    谢邦无语的点了点头,重新把目光投向城楼之外。在那里,两千余骑兵正绕城疾走,不时耀武扬威一番,作势要冲击河边的军队。这些军队规模都不大,又以郡兵为主,面对这样的威胁,自然都是战战兢兢,好在那支府户军确实有点素质,不然也不会像王建、周惠他们一样,只花了两天时间便从洛阳赶到荥阳城。在他们的组织下,各部郡兵纷纷结成团队,然后往他们那边靠拢,渐渐的组成了一个防御阵势。

    “樊延之,你果然有些本事,”一个声音大笑道,却是留在城门楼上的田颖田子聪,“还要不要我给你开城门?”

    “你nǎinǎi的田蛮子,先不开,现在想讨好咱?晚了!”楼下的樊迟樊延之大声笑骂,“等咱击退这股贼骑再和你计较!”

    “这个樊延之,反应倒挺机灵。”王建听着也笑了起来。

    当然了,明白人都知道,现在这城门开不得,一开的话,没有作战经验的郡兵肯定会争相进城,好不容易结成的防御阵势便立马崩溃。可是,他也不能够明白说出来,以免郡兵心生异念,于是只好这样故作豪迈的提振军心。

第一四章:初战荥阳(中)

    “子聪也是冒失。这一会,如何还开得起玩笑?”谢邦瞪了楼下的田颖一眼。

    “无妨,”王建指着城下说,“有他俩这么一对答,城下的郡兵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周惠仔细打量城下,果然发现郡兵们都放松了许多,处在防御阵势前端的人,面对着骑兵的威胁,原本是畏惧得不断向后挤压阵势,但现在他们都大致镇定了下来。

    是啊!他们有背后的城池作为依托,人数上也占着上风,为什么不能一战?大魏以骑兵起家,什么时候怕过南朝的骑兵?

    “没有多少便宜可占,这些骑兵该走了吧?”周惠放下了心来,“我听说,陈庆之一路打过来,兵力损耗极少,可见并非浪战之人。如今又身处咱们腹地,兵力不容易得到补充,肯定不会轻易和咱们硬拼。”

    “允宣之言,深合我意。”王建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夏侯敬皱起眉头,看了看楼下的田颖田子聪,忽然悚然而惊,“郑复呢!郑复去了哪里?谁看见他了没有?!”

    郑复是军副,照理说应该和王建几人一同行止。但对于他们而言,郑复是一个外人,因此便下意识的忽略了他,把他排除在小圈子之外。然而,如今听夏侯敬这么一提,众人才意识到,郑复可不能轻易忽略,在中牟败军之中,他的声望很高,万一煽动部众闹事,这西门恐怕就危险了!

    周惠甚至想到,这股败军之所以没有逃散,坚持前来荥阳支援,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郑复居中维持。而他之所以如此尽心,难保没有更大的企图,说不定早已暗地投靠了元颢,然后前来荥阳替南军作内应!

    王建的想法,和周惠的差不多。两人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跳下望台,几步赶到城门楼的吊桥枢纽旁边。

    “府户军!集合!向我靠拢!”王建大声喝道。

    随着王建的这道命令,城门楼上立刻喧嚣起来,府户军军士们皆对王建心悦诚服,闻言便纷纷赶到他的身边,很快聚集了百余人,有几个赶得急,甚至连兵器也没带上。其间也有中牟败军跟过来,却被王建认出,一一打发到城楼两旁的墙垛边守卫。

    这样做,自然会减少己方的力量;可是这一会儿,他却只能信任同来的府户军。

    周忠和周禄也赶了过来,身边跟着七八名军士,正是周惠从中牟败军中挑出来的护兵。王建稍一犹豫,依然让他们进入了阵列。

    “二郎君,发生什么事情了?”周忠小声的问道。

    周惠没有回答,目光紧盯着城楼旁边的斜道入口处。入口的斜道上,郑复已经带着数十人往上面冲了过来,不知道是早有预谋,还是因为被识破后提前发动。

    “该死的!果然有诈!”王建大骂道。

    “仲立,我带人挡住叛兵,你和允宣守好吊桥!”夏侯敬拔出佩刀,领本队的二十余人向着斜道扑过去。两方相撞,顿时响起了交兵之声,其间还夹着飞溅的鲜血,以及乱纷纷的呐喊和惨叫。

    在周惠而言,向来生长在和平年代,虽然来到这个时代有了一段rì子,这却是第一次看见真人交锋。望着厮杀的两方人马,他的面上忍不住有些发怔。

    “放心吧!宗德经历过不少战事,对付这些郡兵不成问题,”王建以为周惠是在担心战局,“只要击杀了郑复,其余郡兵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恩。”周惠应道,尽力打起几分jīng神,“我也是这样认为。只是没想到,杨大都督居然失察了,将这么一个混蛋调拨给咱们……”

    周惠话音未落,城下已经起了一番变故。那群白袍白甲的骑兵,或许是发现了城头的异常,纷纷从背后拿出骑弓,集中shè击防御阵势的中段。受此攻击,中段的郡兵忍不住纷纷后退,在压迫樊迟府户军的同时,也在整个防御阵势中开了一个缺口,原本在外围逡巡的白袍骑兵见状,立刻收弓换刀,沿着缺口冲进阵内,一下子就搅乱了整个防御阵势。

    “稳住!稳住!把缺口堵上!”中军的樊迟大声疾呼。可惜的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打击,郡兵已经彻底乱成了一团,根本没人响应他的命令。不仅如此,连他们自己的小军阵也岌岌可危,毕竟他们只有不到两百人,而冲击他们的郡兵却有近千人的规模。

    “现在怎么办?”田颖看着樊迟诸人的危局,脸上明显透着焦急,“要不咱们把门打开?既然知道是樊迟他们了,咱总不能见死不救!”

    “怎么救?咱们自己也有麻烦,打开了城门,你有把握控制住吗?”王建指着斜道入口的郑复,口中破口大骂,“救人,nǎinǎi的,你以为我不想救樊延之么?可撇开外面的贼骑不说,就是这混蛋再趁乱煽动些人,咱们自己也对付不过来!”

    幸好在这个时候,城内的大都督府已经得到消息,派出一队骑兵前来西门支援。这队骑兵的统领,正是杨椿末子、杨昱的弟弟杨晟杨元旭,现任大都督府帐内都督,他发现城楼入口处的乱象,立刻滚鞍下马,率部自后夹击郑复,很快便将其斩杀。

    提着仍在滴血的长剑,杨晟走上城楼,向夏侯敬、王建、周惠等人颔首表示赞许:“你们做得很好,守门平叛有功,本都督会向大都督府汇报的。这些斩杀的叛兵,也全部计入你们的功劳。”

    “都督!”王建急步上前,拜倒在地,“守门平叛之功,属下愿意放弃,但请都督务必救下城外的人!”

    “本都督岂会贪图你们这些功劳?”杨晟怫然不悦。

    “是属下失言了!”王建低下了头,“只是,城外援军远道来援,却在城下遇敌。属下以为,若是不加援助,恐怕会寒了守城将士之心。”

    “……你说的有道理,”望着城下的惨状,杨晟叹息一声,“可是,我们要以大局为重,在台军回援之前,这荥阳城绝对不容有失!”

    “什么大局为重,明明就是怕死……不是有这几百骑兵么,难道还不能出城一战?”田颖在一旁小声嘟囔道。当然,这是他自认的“小声”,实际上在场的人都听得非常分明。王建、谢邦等人在担心他触怒面前的都督之余,也未尝没有怀着希望,希望这都督吃这激将法,出城迎战外面的贼骑。

    杨晟望了田颖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心里微微冷笑。这数百骑兵,乃是城中唯一的jīng锐,怎么能够轻易出城死战?城里有他的长兄杨昱大都督,还有担任太守的西河王元悰,万一事有不济,他必须以这部骑兵护送两人出城,否则一位大都督、一位郡王同时陷于敌手,对方的气焰将会更加嚣张,洛阳及整个河南的人心也将更加不可收拾。

    这些大局上的事情,面前这蛮子自然不会理解。他杨晟乃是堂堂名门子弟,大都督府帐内都督,也犯不着和一个蛮子计较。

    “总之,城门决不可开!”杨晟抬了抬下巴,“汝等驻守城门多时,想必也是倦了,且军中才经叛乱,也需要好好整治,现在就缴令回营休整吧!”

    “休整倒是不必了,只需都督将这中牟散军收回,我等府户军自然力保城门不失!”见杨晟态度如此高傲,同时又担忧城外的那支府户军,王建心里也忍不住升起一股怨气来。那支叛乱的郡兵,可是大都督府交给他们的!

    “既如此,本都督便上复大都督府,再为尔等调拨兵力。”杨晟颔首答应了他的要求,押着剩下的中牟散军离开。唯有周惠所领的那一幢,被他做主留在了城楼上,因为这一幢没有任何人参与到郑复的叛乱之中,周惠认为可以信任,与其再调一批不知底细的郡兵来,还不如继续留用他们。

    对此,那一幢中牟郡兵们自然极为感激,因为他们都清楚,被带走的那些昔rì同袍,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免去三年租赋的奖赏没了不说,十之仈jiǔ还要被投进苦役营。

    王建没有干涉周惠的处置,他站在城楼边沿,怔怔的看着下面的那支府户军。府户军的阵势,早已被叛乱的郡兵冲垮,和其余郡兵一样四处逃窜,竭力逃避着白袍骑兵的追杀。可是,作为失去组织的步军,面对组织严密的骑兵jīng锐,他们能够逃到哪里去?有些人怀着侥幸,跳进护城河里躲避骑兵追杀,结果依然逃脱不了对方的弓箭,变成一具具尸体飘在河中间,甚至还有十几支箭向城上shè来,牢牢的钉在城楼的墙壁上面。那是对方的威慑。

    “仲立,”周惠小心的移到王建身旁,“你退后点吧!弓箭无眼,伤了不值。”

    王建摇了摇头:“我要亲眼看着樊迟他们活下来。”

    活下来?不错,对方的骑兵虽然jīng锐,但毕竟只有两千余人,不可能将城下的数千人全部歼灭……只是,经过这一阵,城下那些幸存的兵士,还能有勇气面对南军么?城内的士气又会遭到什么打击?

    ……,……

    直到大都督府调派的数百弓箭手到达,依托城垛shè杀了三十多名骑兵,对方才缓缓退去,临走时甚至还带上了伤亡的同袍。而在确定对方是真正退走之后,率领弓箭手的杨晟终于下令放下吊桥,接纳外面幸存的军士。

    城门才开,王建、谢裔和田颖立刻冲了出去,周惠也连忙带上周忠、周禄,和夏侯敬一起跟上了他们。

    行走在满地的尸首、血泊和浓厚的血腥味中,周惠感到极为不适,他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他是竭力在忍受着呕吐的yù望。

    只可惜,那个叫樊迟的幢长并没有幸存下来。在众人毫无章法的逃命时,他一直带领着三四十名直属部下结阵抵御,甚至还斩杀了一名敌骑,然而这一战果也为他带来了灭顶之灾,近百来支箭集中向他们攒shè,他和前排的另外几名府户军当即中箭身亡。

    看着樊迟那双眼圆睁的尸首,周惠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以此人在这一战中表现出来的素质,若能成长起来,必定是一名很优秀的将领,可惜他现在已经再没了任何机会。那圆睁的双眼,是否就昭示着他壮志未酬、声名未显的不甘?

    “延之,我们来迟了!”王建三人抛下武器,跪倒在樊迟的身前,眼中洒下了两行长泪。

    然而樊迟的余众却并不领情。他们拥着樊迟的遗体,打量着王建等人的目光中满是仇恨和忿怨。

    “滚开,滚你娘的蛋去!”

    “现在才来作这般样子?之前到哪去了!”

    “谢世裔,谢娘子……这诨名真没叫错,你他nǎinǎi的就不是男人!”

    “延之兄真是背了大运,居然会和你们这样的人结交!”

    众人纷纷破口大骂,几个人骂着骂着,就要扑上前来厮打,然而王建等人却似乎无动于衷,连脾气最暴躁的田颖也耷拉着脑袋,毫无自卫或者反击的意思。见此情形,周惠、夏侯敬以及周忠、周禄两仆连忙上前,将跪着的三人护在身后。

    “你们还是府户军吗?被南军打了,有种就打回来!冲自己人撒气,算是什么好汉?”夏侯敬手按佩剑,瞪着众人喝道。

    “你们以为,仲立是不想帮忙么?”周惠也替王建向众人分辩,“可仲立是城门守军的军主,上面有军令压着!”

    “哟,两天不到,成军主了!难怪不认旧交了!”有人立刻冷嘲热讽。

    “没二话,咱们揍这几个没义气的混球!”

    他们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看来是无法妥善了结了,周惠心想。

    身处这修罗般的战场之间,他发现自己感到极为压抑,似乎想痛快的发泄一顿。对面的那些家伙,恐怕也是这样吧!于是他招手叫过周忠,准备让他去召唤城楼上的部众帮忙。

    王建和周惠极为默契,见他准备叫人,连忙出言止住了他:“允宣,别叫人!延之的事,我自然会给一个交代!”

    说着,他跪步上前,拾起樊迟遗落在手边的长剑,向自己左手小指抹去。血光一现,半截手指掉了下来。

    “仲立!”周惠等人一同惊呼。谢邦连忙扯开两裆铠,从内衣上撕下一条布带,上前拿过王建的左手包扎。王建疼得脸面扭曲,却紧咬着牙关,用右手将佩剑塞进樊迟手中,然后替他合上了眼皮。樊迟的余部众人,似乎也被王建惊住了,没有干涉他对樊迟遗体的动作。

    “当着众位的面,我王建断指发誓!”王建大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此生,定要替樊兄复仇!若是忘了此言,我王建,情愿死于各位的剑下!”

    “好!我信你这次!”离樊迟最近的那人点了点头,小心的背起他的遗体,头也不回的向洛阳方向走去,其他的人也纷纷站起来,相互搀扶着跟在那人的身后。

    一行人都是默默无语,夕阳之下,各人的背影拉得老长,却又似乎融成了一块。

    他们显然不准备进荥阳城。

第一五章:初战荥阳(下)

    晚间的时候,依然是由王建这一军驻守西门城楼,大都督府还按照杨晟的意见,给他们增了数百郡兵,然而经历过白天樊迟的那件事,无论是王建还是周惠,眼下都没有整军的心思。他们把那些郡兵丢在营内,只带着原有的府户军,以及周惠收留的那幢郡兵,随意的在城头布下了防务,然后靠在墙头仰望苍穹。

    “仲立,手上的伤没问题吧?”望着王建包扎好的左手,周惠颇有些担心。他记得,谢邦那内衣并不这么干净,就这么撕下一条用来包裹,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王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着摇了摇头。

    “其实我觉得,樊迟樊延之的事情,完全不是你的责任……”

    “允宣,可以不提那件事不?”王建打断了周惠的话。

    “好,我不提。”周惠从善如流。

    于是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或许是气氛太过沉闷,一会儿之后,夏侯敬站起身子,向众人打了个招呼:“我去巡视一下,让儿郎们好好打起jīng神来。”

    “宗德,他们也累了一天,何苦再为难他们?”谢邦打了个呵欠。他自个已经快坚持不住了,推己及人,也很体恤手下那些军士,“难道晚上还会有南军来吗?”

    “这可说不准,”夏侯敬微微冷笑,“南军最擅长三件事,一是守城,二是偷袭,三是夜战,你想必还没见识过。”

    南军擅长守城,这自然不用说;相比之下,北军守城就差了一些,特别是这北魏,自代北发迹以来,纵横北方,力压南朝,基本只有他打人的份,今天的边境,说不定明天就要向外扩张一大截,因此境内的防御都颇为粗疏,否则也不会被陈庆之连下三十余城。

    至于偷袭和夜战,这也是南军的老传统。当年三国时期,曹cāo率四十万人马攻濡须口,孙权率军迎敌,便是先由大将甘宁领百多人夜袭曹方,颇是挫伤了曹方的锐气;后来曹cāo征张鲁,孙权趁机领十万人攻合肥,守将张辽要挫其锋锐,则是被甲持戟,公然率八百人直冲孙权旗麾。这两战同样经典,将领也同样都很优秀(三国志11里,两人的特技都是“威风”),但是相比之下,毕竟还是北方军队胜过一筹。

    只是周惠不明白,夏侯敬为什么会清楚这些?白天时王建曾经说过,夏侯敬经历过不少战事,显然和其他人有所不同。那么,他又是如何成为府户,跟王建等人混在一块的?

    周惠很想问明白这些事情。不过,夏侯敬刚刚去巡防了,他却在背后打探人家的底细,这毕竟不太合适,也显得很不尊重对方。万一说到中途,夏侯敬突然回来,又该是有多么尴尬?

    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噜声,那是谢邦。望着他颇为俊秀的面容,周惠总算想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可以活跃下气氛的话题。

    “仲立,白天我似乎听人说,世裔有个诨名,叫做‘谢娘子’……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个诨名啊?”周惠压低声音问道。

    反正谢邦已经睡着了,不用担心他会听见。而且,对于谢邦的某些行为,周惠的确有些奇怪,例如今天撕下内衣替王建裹伤,就实在显得过于“贤惠”了点,简直不像是府户军军人,倒有些小媳妇的模样。

    “这个问题,你问子聪。”王建简单的回答。

    周惠立刻转过头,将目光放到了田颖身上。

    “嘿嘿!”田颖摸了摸脑袋,“差不多是十三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世裔的母亲刚刚过世,父亲又在军中,然后世裔被姐姐接过去照看,搬到了我们那边。因为是刚来的人,人又长得秀气,经常被咱们欺负,所以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诨号。”

    “那后来呢?你们又怎么混一块的?”周惠很好奇的追问。

    “后来世裔跟随王家伯父进学,有仲立照顾,就再没人欺负他了,”田颖讪笑着摸了摸脑袋,“我本来不信,结果被仲立教训了一番,自个也被家母送到王家伯父那一同受教。”

    “世裔的姐夫也在军中,他一直跟着姐姐过活,耳熏目染之下,就养成了这副温温柔柔的xìng格,也跟他姐姐一样善良,”王建叹了口气,“其实他并不适合从军的。可是他父亲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姐夫阵亡后,留下的孩子才十来岁,两家就他一个青壮年……这次朝廷强行征召,他不赴征谁赴征呢?”

    “是了,允宣你又是为何赴征的?”田颖凑了过来,“我听你的家仆们称你为‘二郎君’,想必还有个兄长,为什么是你这个郡学生员来赴征?”

    “这个嘛,自然是有点不得已的缘故,”周惠笑了笑,“不过,能够因此而结识你们几个,我这次就没有白来。”

    “哈哈!我们也很高兴结识允宣。是吧,仲立?”田颖也笑道。

    王建笑着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夏侯敬忽然一声大喝:“仲立!城下有水声!有贼人泅河夜袭!”

    “什么?有贼人?”田颖惊讶的张大嘴巴,“他nǎinǎi的!宗德你这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来得好!我正要为樊延之报仇呢!”王建利索的翻身站起,大声命令众人,“都给我打起jīng神!让贼人有来无回!”

    “是!”众人纷纷答应着,抽出武器准备迎战。

    不过,他们虽占据城墙,有高下之利,敌人却隐在暗处,因为他们这是西城墙,月光自东照来,城墙的yīn影正好掩盖了敌方的身形,而城头的动静却在月光下纤毫毕现。

    敌方显然想到了利用这一点,有四五名军士点燃火把,想探身照清墙外的动静,立刻被墙下暗处的弓箭手shè杀,惨叫着摔下城去。

    听见惨叫,众人动作一顿,行动间立时有了几分畏缩。

    “南军懦弱,才会施展这种小伎俩,有什么好怕的?”王建冷哼一声,正要上前以身作则,却被夏侯敬一把拉住。

    “仲立,贼人还都在城下!你别急着上去!”夏侯敬低声说道,“趁夜偷袭的贼人,为了隐藏行踪,人数肯定不会太多。咱们既然预先发现了他们,便已经抢到了先手,只要自己阵脚不乱,贼人就占不到任何便宜!”

    “是啊,”周惠也跟着劝道,“现在敌暗我明,你别逞强!”

    “那怎么办?”王建不悦的瞪了两人一眼,“就这样等敌人上来?”

    “对,等敌人爬上墙来,自己暴露再咱们面前,然后……”周惠抛下长剑,从旁边军士手中拿过长枪,作势往前一刺。

    “不错,是个好办法!”王建明白了周惠的意思。他压低声音,向周围的十几名护兵命令道:“你们沿城墙过去,让众人都让出空间,离墙五尺出长枪戒备!若有敌人冒头,相邻三人一起刺击!”

    既然是偷城,为了近身搏击,用的肯定是刀剑,而一般的刀剑,长度都不会超过四尺,所以让出五尺的话,敌人就算爬上墙来,面对严正以待的长枪,一时间也只有受戮的份。

    这五尺距离,对敌兵便是生死之隔,也是他们的取胜之机。

    随后的情况正是如此。十几名敌人爬上墙来,在城垛外一露身形,立刻就受到城墙上数名军士的合力攻击。尽管这些人都是jīng英,却毕竟才爬过近两丈的城墙,又处在无可借力的状况下,怎么可能躲过数枝长枪的同时刺杀?

    眼见第一批人全部身亡,夜袭的敌人知道讨不了好,很快便再次过河离去。

    听见他们毫不掩饰的泅水声,王建高举长枪,大声喝道:“贼人已败退!”

    “诺!”众人再次轰然相应。

    ……,……

    大都督府内,佂东将军、南道大都督杨昱放下元颢的劝降信件,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元颢的劝降信写得非常真诚,他回顾起当年任西北道大都督时,和杨昱一同驰援豳州的往事,极力称赞了杨昱的能力与cāo守,然后笔锋一转,提起尔朱荣屠杀两千朝臣、遥控洛阳政局的暴虐和跋扈,声言他此次借梁兵归国,乃是为了将长乐王(元子攸继位前的封爵)从尔朱荣手中救出来,并且驱逐尔朱荣,重开皇魏之新天。杨昱如果真是皇魏忠臣,便应当忠于社稷,协助他完成这一事业。到时皇纲得正,他杨昱也必将名垂青史。

    然而,元颢说得再动听,他也不会轻易投降。一来元子攸乃是名正言顺的当今天子,二来他也很清楚元颢的品质和才能。当年他和元颢共事,持节担任元颢的监军,彼此合作得并不愉快,最后因为颢军行动迟缓,他还被朝廷免去了官职。

    更何况,他说当今天子是尔朱荣的傀儡,这话固然不错,可他自己不也是向梁朝称臣,才得以借到这些兵力的吗?相比起来,尔朱荣固然跋扈,其家族却是大魏的累世臣子,天子依靠尔朱家,总比他投靠宿敌的行为更得人心。

    真正让杨昱烦恼的,是这荥阳守军的士气。在接到元颢的劝降信之前,他已经接到战报,昨晚四座城门同时遭到敌方偷袭,除西门守军成功打退敌人以外,其余三门都损失惨重,士气已经跌到一个极低的水平。

    这是很自然的事,白天看见城外援军被敌方击垮,晚上自身又受到偷袭,他们的士气不垮才怪。

    在这种情况下,他本该换下那些守军,重新安排城门防务。可是,现在驻守城门的这四支府户军,已经是他手中较强的部队,除非他愿意将大都督府的亲军用上去,否则就只能以更加不堪的郡兵来换防。

    杨昱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什么转机的话,荥阳城恐怕很难再坚持多长时间。元颢今天送来劝降书信,估计也看到了他的这番困局。

    想到这里,杨昱心中忍不住责怪起率领台军的元天穆来。从捉住刑杲到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刑杲本人早已被槛车送往洛阳受刑,连挂在墙头示众的首级都开始腐烂,可是台军居然还没有回援荥阳!

    最近一次接到的消息,是元天穆的台军前锋即将到达,并且已经派人截断南军的后路。可是,如今面临威胁的是荥阳,是荥阳后面的虎牢关,是虎牢关内的国都洛阳城!截断南军后路有什么用?逼他们破釜沉舟,专心向洛阳城进攻吗?

    杨昱猛的起身,冲着门外大声唤道:“元旭!”

    幼弟杨晟立刻走进正堂,冲杨昱拱手施礼:“大都督有何吩咐?”

    “昨天晚上的战报,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杨晟的回答非常简明。

    “西门那支府户军,你曾经和他们一同拒敌,感觉他们的战力如何?”杨昱问道。

    “战力只是一般,但是军主、军副和幢主都很不错,颇有应变之机。”杨晟很快回答。

    虽然他杨晟和那几个低级军将相处得不太好,却并不会因此贬低他们。这是作为世家子弟应有的气度。

    “应变之机?唔,不错!”杨昱颔首道,“你去把他们召来,并且安排人手接替西门防务,我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

    “属下斗胆,”听说是很重要的事,而且要交给这几个低级军将,杨晟难得的动了好奇,“敢问大都督是何任务?”

    杨昱看了这幼弟一眼,并不打算瞒他:“我准备派他们去联络台军。”

    “什么!”杨晟大为惊讶。这么重要的任务,居然要交给那几个低级军将?这让他深感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挫伤,连忙拱手向杨昱请命:“请大都督将此事交给属下,属下敢以xìng命担保,一定会完成任务!”

    “元旭,我知道,”杨昱叹了口气,难得的显现出作为兄长的温情,在幼弟肩膀上轻轻的拍了拍,“可是你的身份太过敏感。如今城里人情不安,我再派自己的幼弟出城,众人会怎么想呢?他们只会认为我有私心,才会先将自己的亲属送出险地……如此一来,这荥阳城将更加难以坚持。”

    “哦!”杨晟明白了。他郑重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小弟愿和兄长一道,与这荥阳城共存亡,绝不堕了咱恒农杨氏的名声!”

第一六章:分道扬镳(上)

    杨昱盼望的援军,其实并不算远,领军将军、录尚书事、上党王元天穆,已经率部进入司州,正驻扎于东郡滑台城,离荥阳不过三百余里,若是派出前锋骑兵救援,两rì便可赶到荥阳城下。

    但是元天穆并不想救援荥阳城。对于他和身后的尔朱荣而言,荥阳陷落,甚至洛阳陷落,都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某种程度上还正中他们下怀。

    虽然身为魏朝宗室,但由于血脉极疏,元天穆对于皇室并无什么感情。在遇到尔朱荣之前,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尉掾属,之后与尔朱荣深相结讬,很快便被举荐为别将、都督、并州刺史,然后参与废立,诛杀朝臣,除太尉,封上党王,增封至三万户;在尔朱荣返回晋阳后,又入京录尚书事,监修国史,以领军将军掌管整个洛阳台军,成为整个魏朝中枢的实际主宰者。

    由于权势如此显赫,天子元子攸对他极为恩宠,口称皇叔,特许他乘车马过大司马门入朝。然而元天穆心里很明白,天子并不甘心于傀儡的地位,继位不久,即以外戚李琰之出任荆州刺史、三荆二郢大行台;自己录尚书事,天子就任命安丰王元延明为尚书令,任命杨津为吏部尚书,此二人皆是才高望重,对他代换各州刺史的行动造成了极大的阻挠;还有这次平定青州,邢杲余党还没肃清呢,天子已经趁着他尚未返回洛阳的机会,任命亲舅父李延寔为东道大行台、大都督、青州刺史……种种动作,显然证明天子有其自固之心。

    当初才将元子攸扶上帝位时,尔朱荣由于诛杀过重,在河南地方很不得人心,几乎不敢进入洛阳城内。因此,他们两人曾经想过,要将国都迁往并州晋阳或相州邺城,以瓦解皇室在河南的支持力量,方便就近控制。可惜由于都官尚书元谌舍命直谏,尔朱荣又为洛阳城的壮丽所震撼,迁都之议终于作罢。

    如今洛阳面临倾覆的威胁,元天穆却想到,这或许是逼天子和百官迁都的大好时机。虽然这件事他还没有和尔朱荣商量,但绝对有利于他二人进一步巩固权威。以尔朱荣的才智,肯定能明白这一点,并且对他的计划大表赞同。

    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也就乐得暂驻于此,坐观荥阳及整个司州的危局。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他这番考虑的。

    府门外响起一声惨呼,骠骑将军、前军大都督、颍川郡公尔朱兆昂然而进,手中还提着滴血的长刀。元天穆皱了皱眉头,从座位上起身迎了两步:“万仁,你要见我,直接进来便是,何必拿下人作法呢?”

    “那厮诳我,说您身子不适,无法处理军务。我一生气,手就重了一些。”尔朱兆大大咧咧的回道,仿佛刚才刺死的只不过是一只野兔儿。

    “那么万仁,你见我是有什么军务吗?”元天穆随意敷衍道。

    “请您让我率军前往荥阳!将那支猖狂的南军杀得一个不留!让我天柱叔父看看咱们的勇武!”尔朱兆大声请命。

    这个白痴!除了杀人还会什么?元天穆几乎想痛骂尔朱兆一顿,把他赶出自己的领军府。可是,他知道这毫无作用,因为尔朱兆既然说了,即使得不到他的同意,也会私自领军前往荥阳的。而他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对天子的忠心,只是单纯的想显示自个的勇武罢了。

    也好,就让他去一次吧,也免得军中那几个朝臣总说他拥兵自重,见危不救。但是救援力度也不能太大,否则真让他击垮南军,败坏了他的如意算盘,那便是弄巧成拙。

    “我准了,”元天穆点了点头,“你就率本部的三千骑兵,前往荥阳城下击垮南军吧!”

    “只率本部三千骑兵?”尔朱兆一呆。他们可是有三十万人的!连他的前军,也有三万将士,其中两万人都是骑兵,怎么就让他率三千人去?

    “你不敢吗?”元天穆望了过去,“南军也就陈庆之那七千人值得一战,余外皆是元颢沿途收纳的各地降军,何须太多兵力?当初在滏口关外,你跟随天柱,以七千骑直冲三十万叛军本阵的勇气到哪去了?”

    受到元天穆的激将,尔朱兆果然一口答应:“好!我就率本部骑兵三千去荥阳,取下那南军将领陈庆之的人头!”

    说完,他也不和元天穆拱手告退,直接就提着长刀转身离去。

    看着尔朱兆的背影,元天穆摇了摇头。这浑人!难怪尔朱荣虽然欣赏其勇健,却断言他最多只能将三千兵呢!根本就没有一点头脑啊!

    不过,他毕竟是尔朱荣的侄儿,真让他遇险了也不好。

    想到这里,元天穆叫过一名护兵,令他将隶属于前军的夏州都督李荣召来。

    不一会儿,李荣身着全副戎服,前来领军府晋见:“夏州都督李荣,见过大将军殿下!”

    “李荣,前锋大都督尔朱兆已率三千骑驰援荥阳,我命你率本部骑军出发,准备接应尔朱都督。”元天穆命令道。

    “是,末将这就出发,尽快赶上尔朱都督。”李荣拱手领命。

    “你赶不上的。他所部骑兵极为jīng锐,马也是好马,而且他急于求战,一定是倍道而行,你怎么赶得上?”元天穆微微一笑。那个家伙的xìng格,他可是极为了解:“不过你也用不着赶上尔朱都督,只需尽力跟上便可。我料他到达荥阳后,肯定是人困马乏,很可能会败下阵来,到时你就好好接应他,护送他的败军返回大营。”

    “是。”李荣领命而出。

    ……,……

    与此同时,在荥阳城那边,有十六骑悄悄出了北门,向着济州方向疾驰而去。为首之人乃是王建,刚被杨昱提拔为统军,并兼了个大都督府长兼行参军的属职,在他身边的,是提拔为军主的周惠、夏侯敬夏侯宗德,提拔为军副的田颖田子聪,周惠的两名家仆周忠、周禄,以及杨昱麾下的十名亲兵。谢邦谢世裔同样升任了军副,但是却没有和他们同行,因为王建担心他受不住这一路的奔波。

    至于他们留下的那两幢士兵,都已经撤了下来,由谢邦代为统辖。四门的防务,改由大都督府的亲兵负责,连大都督杨昱本人都亲临一线,可见他是下了最后的决心,准备死守城池以待救援。

    杨昱很清楚,一旦发现城内派人外出求援,南军肯定会明白,这荥阳守军已经难以支撑下去,从而发起最猛烈的进攻。他想要等到援军到达,就必须拿出最大的努力。

    而王建等人的任务也不轻松。从荥阳通往济州的道路,很可能已经被南军封锁,他们必须绕过封锁,然后一路向东寻找过去,找到台军主力,呈上杨昱的亲笔信件。跟随他们的那十名亲兵,都出身于荥阳郡、东郡这一带,既可以当作向导,必要时也可以掩护他们。

    十六骑一路东行,夜以继rì,披星戴月,其中的艰苦,自然不用多说。其间他们的确遇到了封锁和追捕,好在素质不怎么样,被他们成功的钻了过去。

    赶到当天深夜,众人已经行出一百六十余里,不仅马力到了极限,人也累得晃晃荡荡。周惠骑马不多,大腿已经磨得生疼,几乎快要支持不住。他借着星光,咬牙拍马上前,赶到王建的身边建议道:“仲立,咱们歇息一阵如何?赶了四来个时辰,人和马都快坚持不住了,更有两人已经失散在了后头!”

    “咱们再坚持下,”王建和周惠一样,口里也喘着粗气,“之前我问过了,前面不远便是酸枣城,咱们尽快赶到那边。”

    “赶到那边,有什么不一样吗?”周惠提醒他道,“你想想,南军近在咫尺,又是深更半夜的,城里会给咱们开门么?”

    王建想想也是,便听从了周惠的意见,令众人暂时下马歇息。

    把马赶到路边,才一下马,周惠就一个趔趄,仰面躺倒在了路旁的田垄边。夜风吹来,带起一些垄上杂草的气息,周惠觉得那是从未有过的清香。

    周忠和周禄两人也下了马,走到周惠身边躺下。他们虽然身子健壮,骑术比周惠好,却也是第一次这么急迫的赶路,因此同样累得不轻。然后,王建、夏侯敬和田颖也陆续蹒跚着走过来,围着周惠躺成了一圈。

    “仲立兄,如果说荥阳和洛阳都陷落了,北海王正式登基,你准备怎么办?”周惠忽然问道。

    “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王建扭头望了过来,“就算荥阳陷落,还有虎牢关,还有台军,洛阳怎么可能陷落?”

    在他的心中,洛阳是绝对不会陷落的,去年葛荣肆虐河北,今年刑杲起事青州,哪次不是十万数十万的人马?结果可曾踏进洛阳一步?

    事实上,这也是大多洛阳周边民众的想法。自从孝文帝迁都以来,洛阳周边就从未遭过任何兵灾,就是去年尔朱荣进京,也是洛阳台军主动放他进来的,没有发生什么战事。至于纵兵诛灭两千朝臣,那当然不算是打仗,而是虐杀。

    “这个……我不是说如果嘛?”周惠支吾道,“我觉得,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台军……”

    夏侯敬忽然竖起食指,对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弓起身,将耳朵紧紧的贴在田垄边。听了半刻之后,他笑着向两人宣布:“我听到了数千马蹄声,是从东北边传过来的……我敢保证,这一定是台军的前锋骑!”

    “太好了!”王建喜形于sè,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既然前锋骑兵星夜赶来,台军主力肯定也在全力回援之中!咱们荥阳有救了!”

    周惠却是大吃一惊。记得《南史》上曾经记载过,陈庆之以七千人,在攻下荥阳城后,又在城下击败三十万北魏台军。而在史学界中,《南史》的风评并不好,这段记载常被认为是过于夸大,周惠也一直相信这一论断。可如今看来,魏朝台军居然真的回援了……那么,到底是陈庆之的确那般逆天,还是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

    “既然这样,咱们也算完成了任务,”愣了好一会,周惠总算回过了神,“现在咱们怎么办?慢慢回转荥阳吗?”

    “不!”王建坚定的摇了摇头,“我要加入台军,和台军前锋骑一道击垮南军贼骑,为延之兄报仇雪恨!”

    “仲立,说得好!”田颖大表赞同,“也算上我一个啊!”

    “自然不会丢下你们!”王建笑着锤了他一拳,“咱们马上扯些麦草,在路边生起火堆,快点……到时前锋骑自然会注意到我们,然后我们就表明身份和他们汇合!”

    他并没有过问周惠和夏侯敬的意见。在他看来,大伙一直并肩作战,这次自然也是一同行动,一起为樊迟及其余府户军同僚报仇。

    可是,周惠却有别的想法。他似乎记得,台军的前军大都督是尔朱荣的侄儿尔朱兆,而尔朱家却是契胡人,也就是十六国时期的羯族。这一族极为残暴,晋末大肆残杀汉民,以中原汉人仕女为“两脚羊”,圈养迁徙,供其jiānyín和宰杀,东下的二十万洛阳士人、军士和民众,被石勒追上后围而shè之,相践如山,无一人得以幸免;如今则有尔朱荣纵骑兵虐杀北魏朝臣,血水骨肉俱化为泥土,引得洛阳切齿痛恨;而后来的侯景,其行径也不遑多让,率众南渡之后,将繁华的建康变成一座死城,整个江南也因之化为地狱,人口损失百万以上……

    羯人,可谓是五胡之中最无人xìng的一族。

    周惠不在乎为北魏效力,因为北魏在孝文帝汉化之后,已经由夷入夏,成为华夏的一部分,并且在华夏文化、制度和典章上多有创建,为之后的隋唐盛世打下了根基。可是,对于残害华夏子民、破坏文化传承的羯族,他实在没有一丁点的好感,当然也更不愿意在羯族人的麾下效命。

    作为一个有dú lì人格的人,总要守住某些底线,不能够毫无原则。

    眼看王建、田聪、夏侯敬三人带着剩下的八名军士,已经开始下田收集田间的麦草,周惠叹息一声,也带上周忠、周禄两人上前帮忙。然而,在他的心中,却早已划下了自己的底线,无论是回荥阳继续守城,还是回家等待元颢攻下洛阳,他都没有任何意见,但是绝不加入尔朱兆的前锋骑!

第一七章:分道扬镳(中)

    麦草准备好了,王建从腰侧取下木燧,努力在路旁生起了火堆。此时台军前锋骑已经距离不远,如同闷雷一般的马蹄声贴地而来,震动着众人脚下的地面。他们凝神静气,翘首以望,很快便看见了踏破夜sè而来的大队骑兵,其中有三十余骑离开队列,径直冲着火堆而来,显然是来查探情况的侦骑。

    这股侦骑来到火堆边,立刻分成三队,不由分说的将王建一行人分开包围了起来。借着火堆的火光,周惠看清了这些侦骑的面容,个个皆高鼻深目,显然都是契胡尔朱氏部落兵。这一族世居尔朱川(现山西朱家川),自称为尔朱氏,在北魏初投靠。之后道武帝离散诸部落为编户,这一族由于“以类粗犷,不任使役”,和敕勒(高车)诸部一样,依然保持着部落形态,也因此将羯族血脉和习俗传承了下来,并且将族名改成了契胡(羯族名声实在太恶劣)。

    周惠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王建。王建的反应十分沉稳,既没有因为被包围而惊慌,也没有因为众人的胡族面貌而惊讶,他双手抱拳,朗声说道:“诸位可是台军前锋骑的人?末将王建,是河南府户军统军,驻守荥阳,在军中担任大都督府长兼行参军之职。此行是奉杨大都督之命,前来寻台军救援的!”

    “你们是荥阳的府户军?”侦骑中为首之人打量着众人的服sè,态度总算平和了下来。他令众人收起武器,大大咧咧的吩咐王建:“不必去寻台军了,咱们正要去找那帮南狗的晦气呢!你跟我去见咱们尔朱大都督,说说南狗是什么样儿!”

    “遵命!”王建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顺着对方的称呼说道,“末将与南狗有仇,正要随尔朱大都督效力,借重台军前锋骑的虎威,和南狗拼死一战!”

    “好,看你们深夜飞骑赶路,也有几分胆力,就都随咱们同去荥阳吧!”对方身为侦骑统领,自然看出了他们的情况,“不过,你们那马却是不太中用,我和尔朱大都督说下,拨几匹好马给你们。”

    尔朱部擅长养马,部落的马匹不仅雄骏,而且多得以山谷来记数。他们平常出军,基本都是一人双骑,如今经过两个月的东征,虽然马匹损耗极大,所剩的备用马匹已经不多,但拨出几匹还是没问题的。

    “谢过将军!”王建大喜,连忙招呼众人一同跟上。

    周惠既已打定主意,此刻便顺势提了出来:“仲立,我就不去了。这一路颠簸,我已经累到了极限,实在无法再随你回荥阳。”

    王建一愣,奇怪的望向周惠。周惠累了是不假,但这番话却是托词,王建可以肯定这一点,两人虽然只相处了几天,但是配合极为默契,已经算是相互了解颇深的知交。

    正要仔细询问,侦骑统领却不耐烦了:“王参军,咱时间不多。大都督严令,明rì必须赶到荥阳城,经不得耽搁……此人既是你下属,敢不遵军令,直接斩了便是!”

    他唰的一声抽出长刀。

    “统领且慢!”王建连忙止住了他,诈言说道,“这位乃是……乃是河南府郡兵统军,和末将是平级,不需要听从末将的命令。”

    “原来是郡兵,”侦骑统领轻蔑的望了周惠一眼。郡兵的战斗力之差,整个魏朝都是出了名的,难怪禁不住奔波之劳:“那就由他走吧!真要跟来,老子还看不上呢!”

    他勒着缰绳,一夹马腹,战马立刻转身飞奔,追赶前锋骑的队列。在他的身后,是属下的一众侦骑,王建眼神复杂的望了周惠一眼,解下腰间的干粮袋丢给他,也带着夏侯敬、田颖等人跟了上去。

    “仲立兄,谢了!”周惠接过干粮袋,向众人的背影拱手作别。

    这段时间,他跟着王建等人,着实学了不少东西,几人也配合得极佳。王建长于治军,有大将之风;夏侯敬从军经验丰富,查探敌情颇有一套;他自己虽然不擅武艺,却胜在所知广博,思维开阔,这几rì着实帮了王建不少忙,很有作幕僚的资格。而王建也很关照他,刚才的一番诈言,不仅解除了周惠的xìng命之忧,也成全了他离开的心愿。

    周惠既然离开,周忠和周禄自然也不会跟去。两人看着大路上的黑sè洪流,彼此对望了一眼,由周忠开口问道:“二郎君,咱们今晚是要在这里休息吗?”

    “恩,休息半宿吧,咱们不用赶时间,”周惠点了点头,“明天一早,咱们就起程回家去。”

    “不回荥阳城吗!”周忠惊讶得叫了起来,“二郎君,你是府户军军主啊!城里还有两幢人等着你呢!”

    “王仲立不是回去了吗?还有夏侯宗德、田子聪,他们都可以指挥的。”周惠回答道。

    其实,他很想提醒他们几个,让他们小心行事,或者干脆打消去荥阳的想法,因为他觉得尔朱兆这么急迫的赶到荥阳,很可能会败在陈庆之的手中。可王建正急着为樊迟报仇,想必是听不进这番劝告的;更何况,刚才除了王建他们以外,还有尔朱部的侦骑在场,他们向来肆无忌惮,盛气凌人,怎么会允许别人当面作这种猜测呢?

    周惠可不想英年早逝,而且是死于言语不慎这种毫无必要的原因,只好把这些话憋在心里,然后祈祷他们吉人天相。

    月sè忽然黯淡了下来,周惠抬头一看,见月亮已经隐藏进了一片yīn霾之中,东北边的天上,还有大片的的乌云,正缓缓的往西南边飘过去。

    似乎是要下雨了啊。

    ……,……

    趁着雨还没有落下来,周惠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和周忠、周禄赶到了酸枣城下,准备次rì进城躲雨。至凌晨时分,又有一支骑兵呼啸而过,似乎也是往荥阳城去的,然而周惠却明白,荥阳城是守不住了。一场大雨,足够将三十万大军拖住几天,没有大军主力的配合,只靠区区两支远道赶去的骑兵,绝对无法阻拦陈庆之攻城的步伐。而面对这场降雨,知道台军主力无法回援,荥阳城守军的士气将更加低落,恐怕都支持不到台军前锋骑赶到的那一刻。

    这场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两天,周惠主仆也在酸枣城逗留了两天。这座城曾经是汉末关东诸侯会盟宣誓、相约讨伐董卓的地方,却的的确确是一座小城,小得周惠找不到任何感兴趣的地方,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只能无聊的待在寄宿的小寺庙内。因此,到了第三天早上,尽管驿道有些湿滑,周惠依然坚决的带着两仆上路了。

    三人走到下午时分,路上渐渐出现了零零散散的游骑,从某些骑士的模样来看,想来便是尔朱兆麾下的部落骑兵,至于另外的人,应该隶属于后来增援上去的另一支骑军吧!毫无疑问,他们的确是打了败战,不然也不会像这样士气低落,而且完全失去了统辖。

    眼见游骑越来越多,望过来的眼光也极为不善,周惠尽管很想找到王建等人的下落,却也明智的决定远离这些人。于是在某个岔口处,他带着两仆离开了通郡驿道。

    和驿道想比,小道自然是更加难行,着实给主仆三人带来了不少麻烦。而更加麻烦的是,周惠发现他们居然迷路了。

    “阿禄,你不是向二郎君保证,说熟悉这一带的吗?”周忠气急败坏的吼道。

    “这……”周禄语塞了。他看了看周惠,支支吾吾的辩解道:“其实也就去年初冬来过一次,是和大郎君一起收铜料来着。谁知道,这盛夏的景物,和初冬很有些不同……”

    “这也没关系,”周惠安慰周禄,“咱们往北走,估计很快就能到大河边上,然后沿着河岸上溯,自然能够找到伊水河口……而到了那里,就很容易回到咱们家住的地方。”

    “还是二郎君见识高!”周禄总算松了口气,连忙奉承起周惠来。

    “得了,别光说这些乖话,留着劲快点赶路是正经!”周忠没好气的望了周禄一眼。

    于是主仆三人又转而向北,逆着黄河往西而去。

    两天之后,主仆三人总算找到了伊水,距周家碾不到五六里路。看着熟悉的故乡田园,周禄大大的松了口气:“二郎君,咱们就快到家了!”

    “唔,是啊!”周惠点了点头。这地方,他曾经带周文和七七来过两次,算是周围比较熟悉的地方。只不过,他现在总有些异样的感觉,而且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头……

    “王五,你低头躲什么?莫不是怕我追帐不成?”周禄忽然抓住路旁某个年轻人的胳膊,含笑打趣他道。

    “阿禄!是你!”被称为王五的年轻人仔细看了好一会,才确认了周禄的身份。他上下打量着他的装束,颇为惊讶的问道:“咋换了这身衣衫?我还以为是乱兵哩!”

    “这是咱大魏戎服!你不认得?不想搭理就算了,还胡扯说是什么乱兵?”周禄锤了他一拳,“你这人真不地道,白替你还酒债了!下次再一同去市集,非得让你回请我一顿才行!”

    “还有闲心提喝酒的事?”王五神情发急,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家出事了!还不快点回去看看!”

    “什么状况?”周惠连忙插话道。

    “有乱兵抢了你们家!还打伤了人!你父亲已经去了!”王五指了指周围,“你看,乡邻见到你们穿这身衣服,哪个不是躲躲闪闪的?”

    老仆周平死了?周惠一惊,顾不上和王五道谢,转身便往家中急奔。

    三人转过陌头的一道土坎,远远的就看见屋前竖起了白布制成招魂幡,隐隐还有禅唱声传来。他们心知不妙,连忙快步赶回家中,赶往禅唱声所在的东厢院。

    东厢院偏堂内,堂门已经被放倒下来,盛放着老仆周平的尸身,他的遗容十分安详,大概是经过一番整理,但依然能够看出明显的伤痕。门板的旁边,平婶梳着丧髻,身着麻布孝服抚尸痛哭,长子周福同样身服斩衰,跪在门板的前头,一张张的烧着串起的纸钱。他的脸上同样有伤,却掩饰不住浓浓的悲哀和愤怒。

    看见父亲果然已经死去,门外的周禄蓦然一声痛嚎,匍匐着爬进堂内,一直爬到门板边,跪下来和母亲一同哭灵,然后周忠也走到周福身侧,帮着他从钱串上扯下纸钱,一张张的投往火堆之中。

    周惠同样也十分伤心。恍然之间,他仿佛回到了三个多月前的滏口关外,看见这位老仆半跪在他的旁边,为他的苏醒而激动得老泪众横;之后的一路上,又背着行李忙前忙后,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

    虽然他知道,老仆的这种深厚感情,其实是为着原本的周惠而发。可是,受着照顾的却的的确确是他本人,也一直对这番照顾心怀感激。

    想到这,周惠走到老仆周平的遗体边,直直的跪了下去。

    “哎呀!使不得!”平婶惊呼着,慌忙含泪扶住了周惠,“二郎君,咱们是下人,怎么当得起您的跪拜啊?”

    “平婶,别拦我,”周惠轻轻挣脱平婶的手臂,“不说别的,就两个月前在河北,如果没有平伯的照顾,我肯定回不来。”

    说着,他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二郎君……”周福和周禄看着周惠如此大礼,颇有些手足无措,最后一起跪向周惠,各自把头磕了回去。

    “唉!你们真不必这样,”周惠叹了口气,“都各自节哀吧!”

    “是。二郎君。”两人点了点头,望向周惠的目光中满是感慕。

    平婶抹了抹眼睛,又上前搀扶周惠。周惠也就顺势站起来退到了旁边。他急迫的想弄清情况,但现在周平一家都如此悲痛,显然不适合细问端倪。好在周忠的弟弟周财也在偏堂里,负责伺候做法事的僧人,这一会儿,他正往灵台的灯中添加香油呢,倒是可以叫过来询问一番。

    见周惠招手示意,周财提着油罐,走到周惠的身侧问道:“二郎君有什么吩咐?”

    “你跟我来,”周惠把周财带到外面,“我问你,平伯是怎么受伤的?”

    “是在保护作坊时,被乱兵打伤。”

    “哪来的乱兵?南军吗!”周惠立刻追问道。

    这正是他以前担心过的事情。陈庆之那支军队,战斗力固然可观,但祸害起人来更加厉害,连陈庆之自己都亲口对部下说过,“吾至此以来,屠城略地,实为不少;君等杀人父兄、掠人子女,亦无算矣”。

    “不是南军,”周财摇了摇头,“小人早上去买香油和纸钱,听县里的人说是咱大魏的军队,本来在东边守关,因为害怕南军便逃往河北……小人还听说,他们沿途造了很多孽,很多人家都遭了殃。”

    守卫虎牢关的朝廷军队?周惠立刻明白过来。难怪乡邻们会躲着他们,原来是才被身穿同样戎服的军队祸害过……而下令这样做的人,自然便是虎牢关守将尔朱世隆了!

    羯族尔朱家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货sè!

    周惠顿时双手握拳,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怒意。

第一八章:分道扬镳(下)

    然而,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军主,对方却是尚书仆shè、前将军、仪同三司,手握两万虎贲,身后还站着权倾天下的柱国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晋阳王尔朱荣。两者之间的差距,无异于蚂蚁和大象之别。

    好在他并非是全无机会。作为后世人,他知道这个时代的大势,也知道尔朱家不会长久,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几年后尔朱家也会一蹶不振,家破人亡。在这个过程中,他如果借势而行,不仅能够跟着痛打落水狗,把这次的仇怨报复回来,还能趁机爬到一个较高的位置,避免家人和自己再遭到类似的欺凌。

    这是一个中长期的规划。在此之前,却只能先行忍耐啊……

    周惠慢慢松开了拳头。

    或许是听到了偏堂内的动静,东厢正房内的周文、七七一同跑了过来。看到是周惠站在院子里,两个孩子都非常高兴,七七立刻抱着周惠的双腿,顺势猴在了他身上,大有不抱她便不罢休的架势。

    “七七别闹,我还有事要去见阿翁呢!”周惠揉了揉七七的头发。

    这时,西厢的周念也出来了,默默的接过了周惠的佩剑。看着这几个孩子,周惠心里感到一阵温馨和安慰。

    幸好,他们都安然无恙。

    “伯父伯母还好吧?”周惠问妹妹道。

    “都很好。”周念简单的回答。

    “乱兵过来时,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没有,”周念脸sè微变,显然是心有余悸,“那些人很凶,非常凶,闯进屋里拿刀砍着胡床,逼伯父交出粮食……伯父很配合的给了,还特地穿上你那套郡尉官服,满口说着‘理当报效朝廷’之类的话,然后那些乱兵就没有太为难咱们。”

    周惠微微点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他把七七交给妹妹,前往伯父周植所居的后堂。后堂里周植和周恕都在,周恕头上裹着带血的白布,显然也伤得不轻,然而周植却还在严肃的训斥他:

    “跟你说多少次了,别那么小家子气!那些恶人要钱,你就给他们,别跟他们硬扛,拿鸡子去碰石头……把人保住了,还怕钱挣不回来?”

    周植是真的非常失望,也非常伤心。老仆周平在这个家中已有数十年,虽为主仆,实际上情同家人,因此当周平被人从作坊抬回来时,他立刻亲自去县里请来大夫;在他伤重不治后,又妥善安排后事,还亲手为他布置了灵堂,请来附近寺里的僧人超度他。

    周恕心里同样也不好受。他和老仆周平之间的感情,并不比父亲周植低什么,甚至还有过之。当初周植从军那阵,他差不多是周平一手带着的,而这两年他接手作坊以来,更是帮了许许多多的忙。如今由于他应对失误,致使周平伤重而亡,他在痛惜之余,也忽然想到了周惠当初的建议,以及他临走时的那番叮咛。

    “如果听允宣的话,趁早将钱收好,大概就没有这件事了;或者,干脆建一支乡兵起来,那十几个混蛋兵痞也肯定不敢动手的……看来,还是读书人有见识啊!”周恕在心里颇为后悔的想到。

    因此,在看到周惠走进来、向周植和他两人打招呼时,周恕的表情既有羞愧,也有几分隐约的期待:“允宣,你回来了?家中的事情……”

    “事情我都清楚了,阿兄,”周惠点了点头,面容变得越发沉静,“行凶的是虎牢关守军。他们听闻南军冒雨攻下荥阳城,继而击溃回援的尔朱兆所部前锋骑,立刻就放弃虎牢关逃往河北。之所以在沿途大肆抢劫,是为了筹集渡河之后的军资……如今洛阳以东,已经无险可守,朝廷手中唯一的jīng锐也弃关逃离,如果南军继续进兵,京师洛阳应该也守不住的,这河南司州、洛州、豫州地界,恐怕是要变天了呢。”

    听了周惠的话,周植和周恕面面相觑,心中大感震惊。他没有想到,形势居然已经严峻到了这个地步,连京师都要遭受兵灾;而面前的侄儿,居然能够了解到这些朝廷大事,把形势看看如此分明。

    本来他还想问问周惠,是不是私自从荥阳逃了回来,以后要如何向官府申辩之类,但现在朝廷自个都自顾不暇,他也就没必要再担心。

    周恕却是另一番心思。女儿七七的黄金寄名锁,他已经看了,知道弟弟认识了某位宗室朝贵,弟弟了解的这些朝廷大事,说不定就是对方透露的。那么,要是有对方帮忙,说不定能将这次的巨额损失找回来……

    “允宣,那些被抢的钱粮,你有什么办法吗?”他满怀希望的问道。

    “他一个郡学生员,能有什么办法!”周植不悦的瞪了儿子一眼,“允度,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你还没学乖吗?还想把惠儿也卷进去?”

    “是。”周恕无奈的低下了头。

    “惠儿,”周植转向周惠,面上和颜悦sè,“我记得,一个多月前你就和我说过,这京师要遭兵灾,如今果然是应验了……你有这样的见识,咱家的前途自然就落在你的身上,我呢年纪也大了,以后家里的事情,就由你来做主吧!还有,最近既然有兵灾,你就留在家里安心读书,等事情平息下来再作打算。”

    “这恐怕做不到,”周惠摇了摇头,“洛阳换了北海王做主,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大肆招兵备战,咱家是府户出身,肯定跑不掉的。”

    “那就让允度去。”周植毫不犹豫的说道。

    “阿父,那可是乱党!”周恕急忙提醒自己的父亲,“给乱党当兵的话……”

    “就算是乱党,要招兵咱们躲得过吗!”周植瞪了儿子一眼,“你不去,难道又让惠儿去不成?这次在荥阳,听说咱们一方死的人极多,连护城河内都满是尸体,惠儿能逃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您都知道这么凶险,那还让我去当兵?”周恕差点抓狂,“阿父!您真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了么!”

    “伯父,还是让我去吧,”周惠连忙打起了圆场。

    “你不能去。我刚刚说了,把家主的位置交给你,”周植看着儿子和侄儿,眼中蒙起了一丝悲凉,“这世道,看来是要乱啦,只有惠儿你才能应付得来……阿文和七七,他们也很喜欢你的。”

    周恕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能够打理好作坊,自然也有几分jīng明,听父亲这话,几乎是作好了牺牲自己这个儿子的打算。对于这种取舍之道,父亲向来很擅长也很果决,正如以前卖掉家里的永业田和赏田开作坊,也如这次爽快的交出粮食换来家中的平安。而自己正是由于这次应对失误,间接害死平伯,让他作出了弃儿子保侄儿的决定。

    想通这一点后,周恕心中极为后悔,同时也有些恨自己的父亲,甚至还恨上了弟弟周惠。然而自个父亲都已经有了决断,再悔恨有什么用呢?

    幸好周惠的一句话,将他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伯父,您不知道,我这几天已经升任府户军军主,虽然是最极低的领兵将,名字却已经入了官籍,想躲都躲不掉的……所以北海王一旦征兵,还是让我去吧!而且,我自己也有想法,便是在北海王的军中,也一样能够应付得来。”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周恕大松了一口气。至于好在哪,是周惠躲不掉征兵呢,还是他能应付得来,恐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只能说是兼而有之吧。

    周植犯了踌躇。如果不是没办法,他何尝想把自己的儿子置于险地?可是,为了家族着想,最重要的还是周惠,只看他几天不到,就升任军主,进入官途,便知他今后大有可为,家族也将在他的手中发扬光大。

    “惠儿,你真的有把握应付得来么?”他沉吟着问道。虽然他相信周惠的眼光,言语中却仍然有几分担忧,“要是天子击败北海王,你就是乱党啊!”

    “您放心。”周惠胸有成竹的说道。

    ……,……

    在王建、周惠等人出城求援时,谢邦被留在了城中。这本是王建爱护他的意思,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却成了他自出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经历,也让他着实见到了南军的强悍。他们一次次的攻城,如同cháo水般拍击着荥阳的防线,拍击着守军们本就低落的士气,原本撤下来休整的府户军,也因为大都督府的亲兵伤亡过重,不得不再次走上了城墙,他本人也被火线提拔为一军军主。好不容易挺过了白天,守军以为能稍事休整,对方却又趁夜发动了全力进攻,而这一次,他们终于没能坚持下来,被南军突入城中,不分军民的到处烧杀,引发了整个荥阳的彻底混乱和崩溃。

    眼见城中混乱,大都督杨昱吩咐他和那个杨晟率余部离开西门,护送大都督府内的荥阳太守、西河王元悰离开。然而,城内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那些本该守城的三四万郡兵,此时倒成了动乱的巨大助力,有的像没头的苍蝇般到处乱窜,有的一个劲向外逃跑,和回援城内的守军撞成一团,甚至还有部分人趁火打劫,大肆劫掠城内民户,成为南军的有力帮凶。他和杨晟直接击散几股乱军,好不容易回到大都督府,元悰却早已和少数护兵一同逃离,于是他们只好返回西门与大都督杨昱汇合,结果一同落入南军主力的包围中,领头的杨晟当场被乱箭shè死,他则成为了对方的阶下之囚。

    次rì凌晨时分,在南军的竭力维持下,城内的数万郡兵或者逃离荥阳,或者被北海王元颢就地收编,城内的乱象终于结束,连着各处的火头也被大雨浇熄。只不过,此时的荥阳城内早已成为修罗地狱,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尸体,其中固然有穿着军服的郡兵,更多的却是平民,甚至还有不少一丝不挂的女尸,显而易见是遭到了什么对待。城内的建筑也毁坏了许多,连大都督府都有小半边被烧塌,无数失去家园的平民,或者如行尸走肉般暴露在大雨和灰烟中,或者冒雨寻找亲人的踪迹,或者抚着亲人的尸体哀哀痛号。

    到了下午,台军的三千前锋骑冒雨而至,南军立刻迎了上去,两支骑兵在大雨之中展开残酷的拼杀。战斗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台军前锋骑不支败退,南军算是守住了荥阳。随后,为了替攻城和骑战中战没的同袍报仇,南军将俘虏中统军以上的将领全部拖出,一个个剖腹挖心,斩首示众。杨昱一家五口,本来也要受到这种处置,然而北海王元颢却说服南军统领陈庆之,将杨昱父子保了下来,并且妥善安葬了阵亡的帐内都督杨晟杨元旭。

    谢邦和杨晟并肩战斗过一阵,其人虽然傲气,却是刚正勇武,极得军心。对于他的阵亡,谢邦心中颇感惋惜,但也只能无可奈何的看着。连他自己,也被南军关进荥阳府的府牢中,防止他带着那支颇有战力的部队发动叛乱。

    看着yīn暗cháo湿的牢房,谢邦忍不住苦笑。发动叛乱?这还真是高看他了哩!那支部队之所以能保留着完整的建制,并且一直坚持到最后,都是王建、周惠两人整军有成,并且率他们歼灭了先天晚上的夜袭部队,如此方能保持着相当的士气和凝聚力,和他谢邦关系不大。况且,他家中还有老父,还有守寡的姐姐和年幼的外甥,在见识了南军的强悍之后,怎么可能会轻掷自己的xìng命、发动毫无胜算的叛乱呢?

    虽然好友樊延之死在对方手上,王建因此断指立誓,决意要替延之复仇,可他却没有这样的想法。一则两军征战,难免会有死伤,没有必要耿耿于怀;二则他也没有王建那么决然,说他软弱也好,说他没有气节也好,在见识过战场的残酷和血腥之后,他现在只想保住xìng命,回家去照顾父亲、姐姐和外甥。

    不知道王建、周惠等人现在如何了?王建算是幸运,城陷时不再城中,否则以他统军的官职,难免会像那三十多名军将一样遭到处决。至于周惠,那家伙颇有些机巧,有他在,出城的几人想必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正胡思乱想着,谢邦忽然听见有人下了牢房,将牢门吱吱呀呀的打开,然后大声唤着他的名字:“陈郡谢邦!出来!咱们将军要见你!”

第一九章:北海入洛(上)

    荥阳城府衙,昨rì还是魏朝南道大都督府,今rì却成了孝基皇帝元颢的行宫,原本的主人杨昱,则变成了元颢的阶下之囚。望着门口新立的诸般仪仗,谢邦心下感叹不已,这就是所谓的世事无常吧!

    “再往前走!”负责押送的将吏推搡着谢邦,打断了他的思绪。

    几人越过正门,来在府衙的右偏堂前。这未被火烧的右偏堂,便是南军统领陈庆之的卫将军府,府门前树立着旗麾、金鼓等物,有二十名班剑武士担任仪仗,另有十余名身着明光铠的护兵,为首之人见到五花大绑的谢邦,知道是将军要的人带到了,于是上前将谢邦接收过来,带着他前往偏堂晋见。

    偏堂内的陈设非常简单,谢邦才一进门,便看见了端坐书案之后的陈庆之。其人面白无须,五官清朗,身上并未着戎服,只穿着一袭白袍,外罩白sè披风,看上去浑然不似统兵的大将,反倒像熟读经书的儒生多一些。

    这就是一路屠城略地、连下三十余城的南军统领陈庆之?谢邦忍不住有些发怔。他原以为,能够下令虐杀荥阳三十名领军武将,这南军统领定然十分凶恶粗鄙,却没料到对方居然是这么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见到将军,还不跪拜!”身后的护兵喝道,作势要踢谢邦的膝弯。

    “无妨。”陈庆之挥了挥手,止住了护兵的动作。

    他之所以要见谢邦,大半是看在他的家门上面。陈郡谢氏,在北朝不算什么,然而在江左自东晋以来便是顶级门阀,其子弟亦皆不凡,家中名士辈出,所谓“谢家子弟,衣冠磊落”。

    陈庆之心里十分好奇,为什么会有谢家子弟流落北方,并且屈就一个小小的军主职位?

    等到谢邦进来,陈庆之颇为挑剔的打量了一阵。见谢邦容貌十分清秀,虽然身着两裆铠,铠甲上满是尘泥,气质却依然十分柔和,他心中便有了几分欣赏之意,于是出言制止了护兵对谢邦的折辱,并且继续命令护兵道:

    “给他松绑,然后下去吧!”

    “是。将军!”护兵依命解开了谢邦身上的绑缚,然后拱手离开。

    “坐!”陈庆之命令谢邦道,指了指旁边的苇席。

    “谢过将军。”谢邦拱了拱手,尽量平静的在苇席上跪坐下来。

    陈庆之再次打量了他一眼,出言问道:“你自称是陈郡谢氏子弟,可有家系为证?”

    “回将军,在下乃是刘宋卫将军、散骑常侍、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谢公讳晦之后,”说到家系,谢邦倒是镇定了,毕竟这是他家的得意之处,“昔年先祖外镇江陵,为中枢所疑,不得已举兵自卫,事败后一门多被诛杀,只余末子世和公逃入蛮部,即为在下五世祖先。”

    陈庆之点了点头。他自幼在梁武帝身边侍奉,由沈约续编的《宋书》,他很早就读过,大致知道那段历史。当初宋武帝刘裕驾崩前,任命徐羡之、傅亮、谢晦、檀道济四人为顾命大臣,辅佐太子刘义符;然而刘义符即位后,行为非常荒诞,无法稳定刘裕死后动荡的人心,四人便废了少帝刘义符,改立其弟刘义隆,还先后赐死义符和义隆的另一个兄长刘义真。义隆亲政后,不满四人权势过重,于是以两位兄长之死为由,先后诛杀了中枢的徐羡之、傅亮,讨伐外镇的谢晦,谢晦这才不得不举兵拒命,出兵前见自家军容严整,旗旌相照,还叹息说“恨不得以此为勤王之师”。

    谢晦是谢安之弟谢据的后嗣,这一支在谢晦时权势达到顶峰。但由于谢晦兵败,一门兄弟子侄几乎株连殆尽,谢据传下的这一支几乎灭绝。谢晦本人有两子两女,长子谢世休在建康被杀,两女一嫁彭城王刘义康,一嫁新野侯刘义宾,另有一子不知所踪,估计就是这谢邦所说的五世祖谢世和吧!

    想到这里,陈庆之差不多就能够确信谢邦的家系了。然后他又看了看谢邦的官籍,心中忽然一动:“你说你先祖名谢讳世和,为何自己以‘世裔’为字?这岂不是犯了家讳?”

    “禀将军,表字与名相同,算不得是犯讳,”谢邦的神态更加从容,“以‘世’为表字,正是先祖世和公的遗嘱,用以提醒子孙后嗣,虽然入了蛮部,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家承。”

    “原来如此!”陈庆之哈哈一笑,离座走到谢邦面前问他,“能事我乎?”

    什么?谢邦诧异的望向陈庆之。

    “你可愿意入我幕府任职?”陈庆之更加明确的发出了邀请,“此间事了之后,我可以上奏陛下,让你以陈郡谢氏子弟的身份南返归国,重列士族门墙之内。”

    他的神情非常恳切。在他看来,重列士族门墙,这已经是非常优厚的允诺。要知道,江左士族可以世代豁免税赋,成年后便按照门第,直接授予相应阶级的清资官,身份极为高贵不凡。他陈庆之尽管屡立功勋,但由于出身寒微,一直都担任着宣猛将军、飚勇将军这样的低阶浊号官职,直到这次北伐前才被任命为东宫直阁将军,算是踏进了清资的行列,然而这清资只限于他本人,他义兴陈家依然不是士族。

    也因为家世低微的缘故,他虽然被元颢任命为卫将军,有了开设幕府的资格,但江左却没有任何士族子弟愿意入幕府辅佐他。至于北朝这边,那就更没有了,抛开南朝臣子这一身份不谈,仅凭他一路屠城略地的残酷行径,就很难获得北朝士子的认同。

    陈庆之现在是求贤若渴,哪怕是一个还没有列名士籍的谢家子弟。毕竟,他和魏主元颢一路势如破竹,现在已经打到了这里,攻下洛阳、执掌北朝朝政指rì可待。挟着如此声势,幕府之中却没有什么人辅佐,这实在是太寒碜了些;何况,他也实在需要积聚一批人才,否则谈什么执掌朝政?

    只可惜,谢邦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听了陈庆之的提议,他立刻摇了摇头:“将军请谅,家父年老力衰,在下别无兄弟,必须在家奉养,因此无法入将军幕府任职。”

    不愿意是么?陈庆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早就清楚,那些士族子弟自命清高,鄙薄庶务,能力不见得有多少,架子却一个个摆到了天上。可他却没有想到,连谢邦这样一个还没有列名士籍的子弟,居然也敢和他打马虎眼儿。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只好公事公办。”陈庆之说着,慢慢踱回书案边,拿起一份卷宗扬了扬:“陈郡谢邦是吧?你的官籍我看了。升任军主的职务,似乎是叙前晚防守西门之功?……哼!于守方为功,于我方则为罪,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这!”谢邦脸sè一白。他哪知道,这陈庆之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笑意吟吟的询问家承、许诺相邀来着,可一转眼变换了这副嘴脸。想到自己还是待罪的囚犯,再想到外面被剖腹挖心、斩首示众的三十多名将领,他忍不住微微打起了哆嗦。

    “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陈庆之再次冷哼一声,将官籍扔到谢邦面前。

    官籍落地的声音并不重,谢邦却吓得浑身一震。到了这会,他也再顾不上什么矜持,连忙离座而起,跪倒在陈庆之的书案之前:“将军容禀!在下赴朝廷之征,皆因家中全无兄弟,仅有老父,不得已而至此,其后抗拒大军,则譬如弓箭,由人所指而shè,纵有冒犯之处,也恳请将军念及人伦大义,容在下归家奉养老父天年……更何况,前晚防守西门,在下并非主将,只是恰逢其时而已,这一点请将军务必明察!”

    “你不是主将?”陈庆之望了过来,“那么主将是谁?”

    谢邦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的低下头去。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卖王建、周惠二人。

    “哦,倒是我冒昧了,”陈庆之微微颔首,“卖友乞命,义所不为,我也不来为难你。只不过,要查出当rì的西门主将是谁,这于我并不困难,即使你不说,也自然会有人愿意说的。”

    事实上,陈庆之还真有些兴致,想知道那晚是谁防守西门来着。他派去夜袭的军士,都是军中特别挑选的jīng锐,往rì夜袭偷营,从无失手,却在那一战中折损了二十三人,这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想到这里,陈庆之心中未免索然,于是向谢邦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若是愿意留下来,便自去营门报备,依然领军主之职;若是不愿,可速速回乡,努力赡养老父。”

    “多谢将军!”谢邦大喜过望。刚才听了陈庆之的话,他心里免不了替王建、周惠担忧一番,好在自个的小命总算保住了,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再次拜谢了陈庆之,“在下告辞!”

    陈庆之点了点头,自去翻阅卷宗,不再理他。

    这时候,外面的护兵再次进来,半跪着向陈庆之禀报道:“将军!我方前锋遣信使来报!虎牢关守将弃关逃往河北,我方已经进占虎牢关,击破崿岅之敌,获伪侍中尔朱世承、伪东中郎将辛纂!洛阳以东,已经再无任何守备!”

    “是么?”陈庆之蓦然起身,“赶快传信使进来!我要问话!”

    ……,……

    尔朱世隆弃关而逃的消息,同样由信使飞马传往洛阳。元子攸闻讯,立刻在式乾殿召见吏部尚书杨津,任命他为领军将军、中军大都督,统率洛阳现有的全部军队,抵御南军即将到来的进袭。

    以杨津为防守主将,是元子攸反复考虑之后的选择,一则杨津忠心耿耿、德高望重,可以镇得住目前的乱局;二则杨津善于守城,当世罕有其匹(韦孝宽乃杨家女婿)。几年前六镇鲜于修礼、杜洛周起事,杨津时任北道行台、定州刺史,正处在两股贼军之间,他修理战具,增营雉堞,在没有任何外来支援的情况下,在定州孤城内坚守了三年之久,还设计离间贼军,间接除掉了鲜于修礼等人,极大程度上牵制了六镇乱军的行动。因此,如今面对南军和元颢的进逼,元子攸希望杨津能够守住洛阳,等到台军主力赶回来将其击败。

    然而杨津却没有接受任命。他手执笏板,拜倒在御案面前:“微臣不敢奉诏!请陛下收回成命,再思他策!”

    “杨卿有何高见?”元子攸奇怪的望着杨津。他并不怀疑杨津的胆略,也不怀疑他的忠诚,可是敌方刚攻下荥阳,继而击败台军前锋,吓走虎牢关守将,正是气势极盛之时,本方却是极度空虚,除了守城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杨津却没有直接回答。他放下笏板,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交给内侍上呈元子攸,并且向他解释道:“陛下,这是南道大行台臣昱在荥阳陷落前送出的书信,因担心半路遭到拦截,故而没有派出军使,而是交给家仆,以家信的形式送到微臣私宅,由微臣代为转呈御览。其间若有不恭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元子攸随意的说道,从内侍手中接过书信打开。渐渐的,他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脸sè也变得极为难看,终于一把揉起了信笺。

    “天穆竖子!居然敢怀着这种心思!其心真可诛也!”他愤怒的拍着御案大骂。

    “陛下请息怒,”杨津躬身下拜,“微臣认为,这件事应该确凿无疑。臣有族侄名宽,在台军中担任都督,颇得天穆信赖。据他所言,天穆进入司州后,便称病搁置军务,在滑台城驻留了下来,但实际上身体极为康健。至于骠骑将军臣兆,之所以率军前往荥阳,也不过是为了彰显自身的武名而已,否则的话,何以来去匆匆,根本不与城内守军联系呢?”

    元子攸微微颔首。他很认同杨津的判断,尔朱兆的确就是那样的xìng格。至于杨宽(隋朝杨素的亲叔祖父),他同样可以完全信任,当年他还在潜邸时,两人便已经相交莫逆,那次杨宽被广阳王元渊连累,受到朝廷的大力通缉,还是他偷偷将杨宽藏在自己家中,一直坚持到朝廷发布赦令为止。杨宽对他也极为感激,在北海王元颢担任大行台北征葛荣,许以行台左丞的高位时,杨宽毫不犹豫的予以拒绝,说是还未报答他的厚恩。

    很显然,这次杨宽冒险送出元天穆的情报,便是对他的报答……元子攸心中一暖,点头示意杨津:“杨卿请继续说。”

    “是,”杨津叩了叩首,“微臣认为,既然台军不会回援,死守洛阳便是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惊扰陛下銮舆……故微臣斗胆,请陛下考虑暂时出狩地方。”

第二〇章:北海入洛(中)

    “出狩地方?”元子攸微微苦笑。他能够去哪里?虎牢关已经被占,车驾已经无法东就台军;南面倒是有外戚李琰之驻守,然而三荆地方早已残破,无法承担接驾、护驾及送驾的任务;西面关中?关中不仅残破不堪,万俟丑奴、萧宝寅的叛军还正闹得天翻地覆呢!至于北面……北面倒是有粮有兵,却已经形同藩镇,人事和税赋几乎都掌握在尔朱荣手中。

    如果去投尔朱荣,结果会是如何?元子攸沉吟了好一会,依然下不定这个决心,于是把目光投在了御案前的杨津身上。

    “杨卿……你认为,天穆此谋,天柱(尔朱荣)是否参预?他是否也有逼朕迁都的心思?”

    元子攸的这个问题,杨津也没有把握妥善答复。对于尔朱荣这个人,他的感觉实在有些复杂。一来此人击败葛荣,挽救了整个河北地方,他作为北道行台,孤军坚守定州城长达三年,亲身体验过叛军造成的危害,也深知这一胜利意味着什么,说是挽国家于危亡都不为过;况且,在长史李裔叛变、定州城陷于贼党之后,他成为葛荣俘虏,几乎要被叛军处决,结果是尔朱荣将他救了出来,这笔恩情不可谓不重。

    但在另一方面,尔朱荣架空天子,这又是他的义理所无法容忍的事情。更别说之前的河yīn之难,他弟弟武卫将军杨暐还被尔朱家骑兵所杀。

    想了好一会,杨津才开口道:“陛下,此事关联甚重,请容微臣三思……不过,之前安丰王曾对微臣说过,不能让天柱率大军进入河南,否则我皇魏将再无立足之所。但以如今的情势而言,恐怕是不得不借重天柱了,陛下若想保住朝廷对河南的处置权力,就必须出狩北方,同天柱一道击败元颢,如此陛下有亲征之名,天柱便无插手之机。”

    “……杨卿所言甚是,”元子攸微微颔首,“朕亦须仔细斟酌啊!”

    “是,微臣告退。”杨津知机的辞别元子攸,缓步退出了式乾殿。

    看着杨津远去的背影,元子攸端坐御床,久久没有任何动作。天sè渐渐暗了下来,数名内侍鱼贯而入,逐一点燃殿内烛台,将整个式乾殿照得灯火通明,身边的近侍也替他点燃了御案上的连枝蟠龙灯,然后小声的提醒道:“陛下,已过酉时中刻,是否要起驾回**歇息?”

    “知道了,”元子攸挥了挥手,“阿翟,你先下去。”

    “是。”内侍李阿翟躬身领命。然而,他才走下陛台,殿门外忽然又进来一队内侍,他们径直向陛台而来,毫无顾忌的将李阿翟堵在了陛台前面。李阿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尴尬的躬身跪到一旁。

    众内侍也停下脚步,纷纷在陛台前跪了来,为首一人朗声启奏道:“陛下,奴婢奉宣光殿令谕,请陛下即刻回**歇息。”

    宣光殿是皇后寝殿,元子攸的皇后,乃是尔朱荣的长女尔朱英娥,她原本是元子攸堂侄孝明帝元诩的妃嫔,被尔朱荣强塞给元子攸。元子攸和元诩关系极好,自幼即在宫中伴读,本不想纳他的未亡人,还是黄门侍郎祖莹引晋文公接纳怀嬴的古例说服了他。

    若是论姿sè,尔朱英娥足为**之冠,可xìng格却是太不堪领教了,专宠好妒自不必说,还常仗着其父的名头压迫元子攸,手下的内侍乃她当年为妃嫔时的旧人,也跟着她狐假虎威,在元子攸面前一直这样僭称“宣光殿令谕”!

    元子攸本来是准备回**的,也可以像往常一样,忽略掉皇后内侍们的不恭,可是当前面临的险恶处境,却令他突然萌发了一阵怒意和悲哀。地方不是叛乱,就是藩镇,朝廷权柄也cāo于强臣之手,便是在宫内,也要受皇后欺压,朕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必要留恋这洛阳宫?

    再看见自己的内侍跪在一旁,元子攸心里更加愤怒:“阿翟!你跪着做什么?朕不是让你去西省传朕口谕,宣中书舍人高卿过来议事吗?”

    “啊……是!”李阿翟连忙答应道,低着头匆匆忙忙的离开。

    “你们也下去吧!”元子攸收敛起表情,“告诉皇后,说朕今晚有要事商议,就在这式乾殿安歇。”

    “陛下……”为首的内侍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被元子攸用紫檀镇纸砸在了左肩。他惊疑的抬起头,不敢相信这位素来好xìng子的陛下会突然发飙。

    “下去吧!”元子攸吐出一口浊气,“你们对皇后的忠心,朕是知道了……这镇纸赏你。”

    “是。”内侍不敢再说什么,恭敬的捧着镇纸退出大殿。

    不一会儿,当值的中书舍人高道穆(名恭之,以字行)奉召前来。他才觐见完毕,元子攸就劈头对他说道:“朕yù西狩关中,高卿以为如何?”

    “陛下!”高道穆讶然唤道。他自然明白,天子为何要出狩地方,但心里却很不认同:“如今南贼虽占虎牢,其士众却是不多,能够乘虚到此,皆因沿途守将不得其人。陛下若亲帅宿卫,背城一战,臣等竭其死力,必能击破南贼!”

    “杨元晷不是我大魏名将吗?”元子攸摇了摇头,“至于亲帅宿卫,此事大可不必再提。朕自小长在宫中为先帝伴读,戎事实非朕之所长,出战则胜负难期。届时事有不谐,恐怕洛阳将大受贼军荼毒。”

    “即便如此,陛下也不当西狩关中,”高道穆继续进谏,“关中关中荒残,叛乱未息,车驾怎么能够西狩呢?一定要暂避锋锐,保全洛阳的话,陛下不如渡河,征天柱、上党(元天穆)引兵来会,犄角进讨,则旬月之间,必可成功,如此方为万全之策啊。”

    听了高道穆的这番谏言,元子攸心里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今之计,他只能渡河北上,借助尔朱荣的力量才能反攻元颢了。可是,对于尔朱荣的心思,元子攸依然怀着疑虑,更何况元天穆肯定也会前往汇合,到时若两人一合计,将他君臣全部扣押,然后矫诏迁都晋阳或邺城,朝廷便要失掉河南根基,成为砧板上任由对方宰割的鱼肉,而这大好江山,也将非复为皇魏所有。

    到底该怎么办呢……元子攸陷入了沉思之中。

    “陛下?”见元子攸久久不语,高道穆试探着唤道。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回荡着,听上去颇有些凄凉之意。

    “哦!”元子攸回过神来,看了着外面的天sè,“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陛下,方才打过小更鼓,已经过了戌时中刻。”李阿翟跪地回奏。

    “过了戌时中刻?甚好,”元子攸忽然站了起来,向高道穆点了点头,“高卿,朕将单骑渡河北上,卿可为我知会众臣,令众臣各自返家,休沐一月。”

    “陛下岂可弃群臣北上!”高道穆大惊失sè,连忙拜倒在地,“微臣不敢奉诏!”

    “高卿,朕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元子攸坦然说出了自己对尔朱荣、元天穆的担心,末了向他解释道,“若朕单骑而往,则朝廷中枢仍在洛阳城内,彼等没有理由另立朝廷;而平乱之后,彼等必须奉朕南返,以迁就朝廷中枢,迁都之事自然作罢。”

    “陛下苦心,微臣已经明白,”高道穆恍然大悟,心中却有了新的担忧,“只是,陛下单骑而走,恐怕会有弃宫室、百官于不顾的声名,从而大失四方人望。”

    “四方人望?四方叛乱横行,朕有人望么?”元子攸自嘲的一笑,“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过如是而已……且由他去吧!”

    “是,”高道穆感慨的躬身拜倒,“陛下虽言单骑出狩,左右却不可乏人。微臣既为侍臣,自当随陛下渡河北上。”

    “准了,”元子攸颔首表示认同,然后飞快的写下一道诏旨,交给一旁的内侍李阿翟。

    “明rì将此诏旨交给安丰王,令他遍示在京群臣!”

    ……,……

    五月二十三rì傍晚,元子攸夜开殿门,取骅骝厩御马数匹,自显阳殿后永巷而出,弃宫室、百官渡河北上,随行的只有中书舍人高道穆等几位当值的侍臣。在北中郎将杨侃的接应下过河后,元子攸命高道穆于烛下作诏书,宣示远近,告知天子车驾所在。

    这一下,洛阳城内顿时炸开了锅,众臣齐聚尚书台内,商量该如何行事,就连称病多rì的淮南王元彧,也被尚书令、安丰王元延明强拖了过来,和他一同入尚书台主持大局。而最倒霉的,则属当rì在式乾殿当值的内侍李阿翟,不仅当晚被皇后尔朱英娥叫过去痛打了一顿,这一大早又必须带伤接受诸臣的盘查。

    尽管有李阿翟转达的诏旨,然而奉诏的人并不多。杨津接受过元子攸的召见,知道元子攸有他自己的所考虑,因此和年迈的兄长、司徒杨椿奉诏返乡,同时令担任通直散骑常侍的儿子杨愔渡过河桥,和侄儿杨侃随侍左右;城阳王元徵,其妻乃是元子攸的表妹,闻讯即刻渡河追随子攸而去,是唯一北渡的宗室诸王。

    至于其他的人,却大多不肯离开中枢,可惜怎么商量也找不出一个主事的。有资格临朝称制(摄政)的大宗宗亲里面,子攸生母文穆太后李嫒华已故,皇后尔朱英娥不得臣心,几个亲兄弟子直、子纳、子正皆已不在,而他本人也还没有子嗣出生……有人提议由尚书令、安丰王元延明称制,毕竟他是当朝尚书令,天子的最后一封诏书也是颁布给他,然而他自忖并非献文、孝文帝子孙,去大宗血脉已经疏远,又知道当前的形势难以挽回,怎么会接受这个烫手的山芋呢?

    那么,谁和元子攸血缘最近?仔细叙来,居然就是率领南军的北海王元颢元子明。元子攸的父亲彭城王元勰,和元颢的父亲北海王元祥乃是亲兄弟,而且最得孝文帝信赖。孝文帝审判失德的冯皇后,临终前遗诏赐其自尽,即是交待于元勰、元祥这两个弟弟;在宣武帝继位后,二人则以皇叔之尊,分领司徒、司空辅政中枢。

    不仅如此,单以个人声望而言,元子攸还赶不上作为堂弟的元颢。在尔朱荣入洛前,元颢已经担任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相州刺史,受命领兵讨伐葛荣;而元子攸仅仅在宫中担任孝明帝的伴读,资历和官位都远在元颢之下。之所以能够继承大位,不过是尔朱荣以铸金像占卜天命的结果而已……

    这样多方权衡,众臣的议题慢慢的变了方向,从最初的是否奉诏、不奉诏当以何人代理中枢,变成了是否接纳北海王元颢入洛这一话题。而元子攸与元颢之间的竞争,也变成了本朝内部关于大位归属的争端。

    在这番讨论中,临淮王元彧的意见占据了主流。他向来以丰仪宽雅、明经厚德见称,对举止轻脱、惟知驰shè的尔朱荣极度厌恶,况且去年河yīn之难时,众多宗室死于尔朱家骑兵的虐杀,侥幸存留下来的,只要是稍有志气,无不对其恨之入骨;反倒是梁朝,在当时接受了不少宗室和汉臣避难,他元彧也曾是其中的一人,还受到梁帝的格外器重和优待。便是其余朝臣,也大多有亲故罹难于河yīn,其后虽然迫于尔朱荣的威势,不得不迎奉元子攸入继大统,却谈不上什么诚心拥戴。

    更加关键的是,如今洛阳城极度空虚,元子攸放弃守城之责前往河北,而元颢的大军却正越过虎牢关向京师进发。也就是说,除非他们真的奉诏休沐(放假),否则除了接受元颢之外,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眼看元颢已经到达巩县地界,距离洛阳城不到四十里,众朝臣终于统一了意见,决定以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为首,率百官迎接元颢继承大位。

    当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这两位声望卓著的宗室同意出面,并传令封闭府库,准备法驾奉迎新天子时,众朝臣心中悬起的石头终于落下,一个个都感觉轻松了许多……或许,之前的种种权衡和对比,不过是众人在为自己寻找接纳元颢的理由吧!

    (这一章写得真心累啊!上本书曾被批评像史书不像小说,因此在这里颇为纠结了一阵。不过,就算是要写故事,历史背景也不可忽略。)

第二一章:北海入洛(下)

    北魏制度,天子回京,百官郊迎四十里,元颢在得知元子攸弃宫室、百官北逃后,便很从容的在巩县县衙驻跸下来,等待洛阳方面的反应。此时尽管洛阳群臣还没定计,元颢的同胞弟弟东海王元顼、舅父故殷州刺史范遵等亲属,数次出任地方时征辟的属吏,还有他平时交结的京中权贵等,却都纷纷赶往巩县投奔他,一时之间,简陋的巩县县衙内车马连辏,冠盖相属,颇有一番繁盛气象。

    谢邦的家离县衙不远,看着元颢将有得势的势头,不禁更加为王建、周惠两人担心起来。元颢得势,陈庆之自然水涨船高,尽管他在离开荥阳府衙前,只听见陈庆之随口提了一句,说要查出当晚杀他士卒的西门主将,并不一定真的和两人计较,但一旦计较起来,对于王建、周惠便是灭顶之厄。

    依谢邦的想法,这是很有可能的事。荥阳城那三十多名将领被虐杀,不就是由陈庆之亲口下令,以祭奠荥阳攻城战中阵亡的五百余南军士卒么?况且,王建当时已经是府户军统军、大都督府属吏的身份,本该是被处决的将领之一。

    好在王建等人并未回荥阳,很可能还留在台军之中,让谢邦放下了大半颗心。至于周惠的家,谢邦略略听说过一些,知道是住在伊水之畔,便沿着伊水一路找了过去。

    找到周惠家的时候,他们家正在为老仆周平出殡。出殡的队列颇见规模,不仅有周惠一家,还有作坊中受过周平安置的流民。本来依周恕的意思,是要将这些流民全部遣散的,毕竟家中剩下的粮食已经不多,但是周惠却一力坚持,让他们继续留在了周家。

    同袍见面,自然是免不了一番殷勤,谢邦以后辈之礼见过周植,便被周惠请入书房之中,互叙了各自别后的情形。听说王建、夏侯敬、田颖都随台军前锋骑去了荥阳,谢邦再一次担起了心思,当rì城外那场骑战,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却也能料到该是如何的惨烈。

    “你放心,他们三人各有所长,彼此也很默契,想来是不会有事的。”周惠宽慰他道。

    谢邦点了点头。在府户军中时,周惠的几次判断都很准确,他对此十分信服。于是,他也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周惠,并且问周惠道:“允宣,依你看来,那南军统领会不会真的与你和仲立为难?”

    “我看不会,”周惠思索了片刻,“那支南军虽然残暴,但陈庆之自己,却并非是残暴之人。”

    “真的吗?”谢邦奇怪的望着周惠,“下令虐杀所有的守城将领,这还不算残暴?!”

    “可他不是没有为难你么?”周惠微微一笑,“我觉得,他下那道命令,主要是为了安抚部下的情绪。”

    “听你这么说,那我就算是放心了,”谢邦松了口气,拱手和周惠作别,“如此我便告辞,允宣你要好好保重,近期最好小心一些。另外,听说允宣与辞世的家人情谊极好,也请节哀顺便为是。”

    “怎么!不多留一阵吗?你还没用过饭呢!”周惠连忙挽留道。

    “心领吧,”谢邦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这几天家父担着心思,身子有些不好,家姊前几rì也迁了过来,我要好好照顾。”

    “那我就不好强留了,”周惠弯腰长揖,“多谢世裔兄专程前来报讯。家中丧礼结束后,我会登门回访,拜会令尊和仲立他们的家人。”

    “随时恭候。”谢邦回了一揖,转身离开了房间。

    把谢邦送上陌头外的驿道,周惠慢慢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正如他对谢邦所言,南军虽然残暴,但陈庆之自己却并非是残暴之人,所以不会因为牺牲了几十名夜袭士卒就来追究他的晦气。

    之所以作出这种判断,是因为周惠知道陈庆之在洛阳的不少事迹。他在进入洛阳不久,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了一阵,当时中大夫杨元慎自言能够除祟,却在除祟文中对其大加嘲讽,骂曰“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制衣裳”,并指桑骂槐的呵斥庆之,“乍至中土,思忆本乡,急手速去,还尔丹阳”。但是陈庆之却没有怎么着,只是惭愧的埋怨“杨君见辱深矣”,而且在返回建康后,还感慨的说,“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所谓帝京翼翼,四方之则,江东所不及也。”

    不仅如此,周惠还判断出,陈庆之身边现在很缺人才。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他毕竟出身于寒门,在南方时虽受粱帝器重,担任文德殿帅,统领着梁朝为数不多的jīng锐骑兵(即文德殿宿卫军,曾为萧衍送其次子萧琮赴徐州前线,不久萧琮叛逃北魏,梁军几乎全部溃散,仅陈庆之所部文德军全师而还),也曾假节督军前线,但名位却十分低下,不可能有世家子弟相投;所以,在荥阳得知谢邦的家系时,他才会出言招纳,一来是壮大自个幕府的声势,二来也借助陈郡谢氏的招牌自抬身阶,为他义兴陈氏的晋升士族之路增加筹码。

    对了,陈庆之是义兴国山人,国山县是后来从义兴周氏所居的阳羡分出,义兴周氏的祖居,孝侯周处及子孙的墓葬,还有陆机撰下的《孝侯墓碑铭记》,都是在如今的国山县境内。所以,义兴国山陈氏和义兴阳羡周氏,实际上乃是名副其实的同乡。

    陈庆之的乡土观念极强,他手下的七千南军,除了两千文德宿卫军以外,其余的三军差不多都是同乡人,几天前首先突破荥阳城防的幢主宋景休、幢副鱼天愍,一个出自临近义兴的东阳郡,一个出自义兴临津(国山、临津两县皆系阳羡分出)。后来他担任南兖、北兖二州刺史,麾下担任先锋的前军军主,便是出自义兴周氏的周荟(陈朝大将周文育的养父)。

    想到这时,周惠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自己主动去投陈庆之,结果会是怎么样?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周惠自己都吃了一惊。前几天还在荥阳与之敌对,指挥所部杀了对方二十多名夜袭士卒,现在却转而主动投靠?

    然而仔细想想,这个主意还真是不错。陈庆之身边缺人,又看重同乡,自己前去相投,只要表现出sè,得到重用是必然的。反正,等到元颢入主洛阳,自己这个前府户军军主也免不了被征,那么与其在府户军中挣扎,还不如直接跟随陈庆之,获得更高的起点。

    在这个时代,身为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实在太难了。像陈庆之这样的人,实在是很逆天的存在,整个梁朝五十多年之间,能够显赫闻达、获得刺史高位的寒门子弟,也仅有陈庆之和俞药两人,《南史》中有传记的则只有陈庆之。相比起来,北朝的情况要好得多,以才干起家的寒门子弟不乏其人,但也需要获得相当的赏识和机会。

    或许,这就是我的机会吧……周惠心里想到。

    至于忠节,在这个时代实在太过稀有,也太过奢侈,稍后参与覆灭尔朱家、在西魏东魏身居高位的,有几人不是几换门庭?又有几人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

    唯一可虑的是,如果他投了陈庆之,那么在元颢失败后,该如何自处呢?

    周惠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改变历史,元颢也毫无疑问会遭到失败。虽然他失败后,麾下的绝大多数人都安然无恙,继续在元子攸手下任职(包括将元颢迎入洛阳的淮南王元彧),可是在陈庆之手下的人自然不同(实际上一个投靠的都没有),那毕竟是南军,是北魏的宿敌。

    不过,自己想那么远做什么呢?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乃是依托陈庆之,获得更高的位置和相当的声名。至于其他的,大可以从长计议。

    周惠下定了决心。

    那么现在要考虑的,就是找个合适的契机。毕竟就算诚心相投,也同样需要注意方式的问题,总不能像《隋唐演义》中一样,直接找上对方纳头便拜吧!他若是真那么做了,即便是受到接纳,也免不了会被对方看轻。而且,以后对景儿追究起来,一个主动投敌的罪名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听起来似乎是周忠的声音:“二郎君!家主请您立刻回去!”

    周惠抬头,发现果然是周忠,正大步向他这边过来。他只好快步迎了上去,向周忠询问道:“怎么,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是,”周忠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刚才里长来到咱家,说是县里有令,今年的租赋照收,请咱们尽快缴纳上去。”

    “什么!”周惠一惊,“朝廷不是说,赴征的府户、编户一律给复三年么?怎么又要咱们缴纳今年的租赋?”

    “是,家主也这么和里长说过……可里长却说,下诏给复的是先前的朝廷,征收租赋的却是当今天子,所以先前的诏令通通不算!”周忠的神情非常愤慨,“二郎君,您说这不是欺负人么?咱们辛辛苦苦给朝廷打仗,家里却被朝廷军队抢劫。留下的那点粮食,差不多也就刚够糊口,可这当今天子却又要征咱们的税!他nǎinǎi的,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当今天子?那就是北海王元颢了。周惠心里微微冷笑,果然是个扶不起的主,这还没正式登基呢,就开始大肆聚敛了啊……真是,别说朝廷之前有给复诏令,就算没有,遇到这种兵灾,按照惯例也该减免税赋的!

    想了想,周惠转头问周忠道:“阿忠,家里的粮食还能支持多久?”

    “如果算上流民,即使不用缴纳租赋,也只够支持大半年时间,”周忠看了看周惠的脸sè,“所以大郎君说,咱们不能再收留那些流民,反正现在作坊已经毁了,短时间内无法开工,所以不需要那些额外的人手……”

    “这怎么可以?用则取之,不用则弃之,然后把人家往绝路上推?”周惠不以为然的评价道。

    说话间,主仆两人已经到了自家门外,刚好和里长打了个照面,周惠向他略一点头,便快步走进了正堂。

    “惠儿,你总算来了,”周植松了口气,“县里重新征税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周惠点了点头:“已经听阿忠说了。”

    “那依你之见,咱们该怎么办呢?”周植追问他道。

    “除了遣散流民,把粮食节约下来,还能够有什么办法?”周恕叹了口气。经过前几天的那件事情,他对周惠的态度好了很多:“允宣,我知道这样做不太厚道,但咱们遇到这么一个不守承诺的朝廷,自己又刚遭过兵灾,实在没余力顾到他们了。”

    “阿兄的意思我明白。不过,乡里乡邻的,咱们还是顾及下名声,”周惠沉吟着,忽然想到了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这样吧!我去下县衙那边,看能不能在天子面前进几句谏言。”

    “允宣!你能够觐见天子吗?”周恕大吃一惊。

    “觐见天子?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周惠笑了笑,“不过,天子身边的重臣,我倒是可以见到一位,说不定能够请他代为进谏几句。”

    ……,……

    既然打定了主意,周惠看着天sè还早,便立刻启程出发了。

    来到县城后,他在县衙附近打听到杨昱的居所,向门前的护兵拱手道:“烦请向杨大都督通传,河南府户军统军、大都督府长兼行参军王建,有要事求见大都督。”

    “你是河南府户军统军,并且是大都督帐下属吏?”护兵怀疑的望着周惠。周惠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袍,看上去实在不像是领兵的军将。

    “不错,”周惠抬了抬下巴,“这位兄弟很面生啊!我以前似乎没有见过?是最近才跟随大都督的么?”

    “唔……”护兵含糊的支吾一声,“那么,王参军求见大都督,究竟所为何事?”

    看到他的反应,周惠心里更加笃定了。他就知道,以杨昱的身份和名望,就算被元颢保下来,也免不了会受到陈庆之方面的监察。

    “此事关联甚大,非你所能过问,”周惠很神气的一拂袍袖,“还是快去通传吧!莫要让我久等!”

第二二章:各逢其主(上)

    “好,我这就替你通传。”护兵再次打量周惠一番,快步走进了宅门。不过,他并没有去见杨昱,而是找了宅中的军将汇报。这军将乃是陈庆之军中的一名幢主,奉命监视杨昱的行动,杨昱能够见什么人,也完全由这军将说了算,本人则毫无自主的权力。

    听完护兵的汇报,军将翻开大都督府属吏名册,果然在最后一行看到了王建的名字,职衔正是以府户军统军本职领大都督府长兼行参军。

    “看来是真的了,”军将把名册放下,小声吩咐护兵道,“咱们破城时,统军以上的敌将一个都没放过,此人肯定是奉命出城去执行什么公务,因此才逃过了处罚……我先让他见杨昱一面,听他们说什么,你就在外面安排好人手,等他一出门,立刻抓他去见将军。”

    “是。”护兵领命而去,放周惠进入杨宅。

    周惠走进宅门,才转过照壁,军将便已经迎上前来,冲他拱了拱手:“原来是王参军!大都督正在府内等候,请随在下前去晋见。”

    周惠心里了然,这应该是杨宅内实际的主事人了,于是也煞有介事的拱手回礼道:“劳烦兄台了。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是大都督的家将,向来只在宅内行走,并未领什么职衔,王参军无须放在心上。”军将颇为机灵的回答,随后指了指不远处的房间,“大都督便在房内,王参军自去参见便可……唔,此系私宅,倒也无须太过拘礼。”

    “有劳了。”周惠心中暗笑,依言推开了房门。

    房间之内,前南道大都督杨昱踞坐胡床,双眼微闭,面容非常沉静。听见房门开合,他依然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动作,完全是无动于衷。

    周惠上前几步,半跪在杨昱面前,大声禀报道:“属下王建,奉命前往台军求援,特来向大都督缴令!”

    听说是王建,杨昱这才张开眼睛扫了面前的人一眼,面上微现惊诧:“你是……!唔,我现在已经不是大都督,也不想再参预军事,你也不用缴什么令了,就此退下返乡吧!”

    “回大都督,属下确已返乡,也明白如今的情势和大都督的处境。但有两件事,属下必须来见大都督。”周惠继续禀报。

    “是吗?”杨昱似乎松了口气。或许他想起来了,王建和面前这周惠,都是颇为知机之人,否则他也不会选中他们出城寻找援军:“那么你就说说看。”

    “是,”周惠低了低头,“第一件便是向大都督缴令……当rì属下一行连夜赶路,于酸枣城外遇见台军前锋骑。属下认为,既然前锋骑星夜奔赴荥阳,则台军主力必将接踵而至,而我等也就完成了求援任务,便没有继续前往台军大营。只可惜,台军主力后来似乎并未出战,这是属下的失职,请大都督原宥。”

    “这件事情我已知其原委,不怪你们,”杨昱微微颔首,“还有一件事情是什么?”

    “第二件,是北海王殿下重新征收税赋之事……属下认为,此举甚为不妥,如荥阳才经兵灾,河南巩县、偃师县为虎牢关逃军荼毒,两地民众生计极为艰难,据先例该当减免税赋才是。况且,大都督先前曾向朝廷请旨,凡荥阳守城兵丁,皆给复三年赋税,如今北海王殿下即将身登大宝,却推翻朝廷当rì的承诺,岂非令朝廷失信于民?……因此,属下恳请大都督为两地民众计,为昔rì麾下的荥阳守军计,劝谏北海王殿下收回成命!”

    说完,周惠一拜到底,等待杨昱的答复。

    杨昱看着面前的周惠,半晌才叹息了一声:“你表字允宣,出身河南郡学,是吧?有这一番见识,可见圣贤书没有白读。只不过,旧天子之意,难称新天子之心,这是必然的事情,我如今身份尴尬,心思亦复寂寥,实在无法完成你的请托。”

    “大都督的话,属下不敢苟同,”周惠抬起头来,认真的望着杨昱,“对于民众而言,可没有什么旧天子和新天子,只有大魏朝廷。朝廷政争,民众何辜?若北海王殿下自认大魏正统,便该顺天应民,躬行仁政才是……至于大都督的处境,明眼之人自然清楚,之所以居于北海王左右,没有为朝廷守节,乃是要留下转圜的余地,免得彻底决裂后给家人带来灾祸。可是,为民请命,乃是难得的义举,行之有利无害,大都督为何要推托呢?”

    “唔,你说得有理,”杨昱终于被周惠说服,“只不过,北海王殿下这两天很忙,有很多亲旧故吏等着接见,还要忙着正式登基,恐怕要等几rì才有空考虑你说的事情。”

    “属下认为,到了晚些时候,北海王应该有时间,”周惠略一思索,“这县城简陋狭小,容不下那么多趋炎附势之徒,那些人自己也住不惯,晚间想必还是要赶回洛阳城歇息。”

    “的确是这个道理,哈哈!”杨昱抚须大笑,“允宣,前几rì在荥阳,我真该招纳你入幕府的啊!”

    “这是大都督厚爱,属下可不敢当,”周惠知道,第一个目的已经有了着落,于是很知机的向杨昱告辞,“那就就不多打扰了,请大都督保重。”

    “恩,去吧!”杨昱笑着点了点头,“自己小心。”

    出了杨昱的正房,先前那军将立刻迎了上来,很客气的要送周惠出去。对此周惠毫不意外,极为配合的跟着他出了杨宅大门,然后就看见门口站着二十余名军士。

    “啊,摆出这阵仗,是要抓我去见某人么?”周惠向军将笑了笑,“那么走吧!”

    ……,……

    周惠冒着王建的名义求见杨昱,王建本人却正在驰援虎牢关的途中,身边自然跟着夏侯敬及田颖二人。

    当rì荥阳城外一战,尔朱兆前锋骑败北,三人仗着中途换乘的马力优势,随尔朱兆的中军逃离战场,在夏州李荣的接应下返回台军大营。考虑到尔朱兆所部损耗严重,元天穆将他调整到后军,与都督杨宽一同执掌军务。

    杨宽出身恒农杨氏,是杨津的族侄,杨昱、杨侃族弟。他在洛阳朝贵中交游极广,与当今天子元子攸、北海王元颢皆有很深的交情,元子攸继位时,即任命他为洛阳令。其后他虽然担任台军都督,跟从元天穆东征刑杲,却依然兼着洛阳令的官职,所以,尔朱兆调任后军大都督后,鉴于麾下都是部落骑兵,便把王建等三人拨到杨宽的麾下,分别担任帐内军主、队主等低阶军将。

    不久,前线传来虎牢关失守、洛阳形势危急的消息。这消息传到台军大营,元天穆倒是依然淡定,诸多洛阳台军将领却坐不住了。他们家住洛阳六坊,一家老小全留在城中,怎么能够看着洛阳陷落?于是他们纷纷鼓噪,强力要求元天穆立刻回援。元天穆拗不过他们,只得下令全军开拔,并以左卫将军费穆为前锋大都督,率两万洛阳台军向虎牢关进军。

    或许是所谓的本xìng难移吧,在行军的途中,身为后军大都督的尔朱兆,又只顾自个赶路,把杨宽所部抛在了后头。为了不被主将落下,杨宽只得自认倒霉,命众人加快行军速度,并且取消了沿途的休息时间,连到达酸枣城时也没有丝毫停留。

    继续往前走了数里,军中的王建三人忽然想起来,这里不正是当初和周惠主仆分别的地方么?一时之间,三人尽皆唏嘘,这几天时间之内,实在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啊!

    而心思最为细腻的夏侯敬,还回想起了当时周惠所问的一个问题。

    “仲立,你还记得吗?允宣离开咱们之前,似乎问过你,说如果荥阳和洛阳都陷落了,北海王正式登基,你准备怎么办……是不是啊?”

    被夏侯敬这么一提醒,王建也想了起来:“好像是这么问过。当时我很不以为然,回答说就算荥阳陷落,还有虎牢关挡着……哎,没想到形势真的会变得那么恶劣,这虎牢关一失,洛阳还真可能陷落在北海王手中。”

    “你们是说,现在这个状况,允宣当时就已经预料到了?”田颖看着王建、夏侯敬两人,目光显得有些呆滞。

    “说不定,他还料到前锋骑必败,因此才不愿同去荥阳呢。”夏侯敬继续猜测着。

    “你这么想,就实在太高看允宣了,”王建呵呵一笑,“他毕竟不是诸葛孔明,也不是王景略,怎么可能看得那么准啊?”

    “他要真看出来,就该劝阻咱们别去蹚那浑水,”想起那天的骑战,田颖依然有些后怕,“娘的!亏了宗德机灵,咱也有两下子,不然非得交代在荥阳城外不可!”

    “对了,咱们到的那会,荥阳城似乎已经陷落了?”夏侯敬皱了皱眉头,“当时世裔还在城里内,不知道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是我考虑不周,”王建叹了口气,“早知荥阳城会陷落,我就该听允宣的建议,让他和咱们一块出城的……事到如今,只希望他吉人天相吧!”

    想到谢邦生死未卜,几个人心情都有些沉重。

    这时候,数名风尘仆仆的骑兵自前方疾驰而来,径直驰往都督杨宽的中军。王建知道,恐怕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过他并非台军,虽然担任帐内军主这样的亲近职务,却只是为了安置他这个府户军统军而已,实际上既没有任何兵力,也没有什么职权。所以,就算台军中发生什么大事,也和他们三个无关。

    但出乎王建的意料,杨宽居然派来一名护兵,招他立刻前去议事。

    尽管心里感到十分纳闷,王建却丝毫不敢怠慢,很快随护兵来到杨宽跟前。

    “王军主,我听说你在荥阳城时,曾经击退过南军,因功升为统军之职?后来又随尔朱骠骑一道,和南军骑兵恶战过?”杨宽直接问道。

    “回禀都督,正是如此。”王建在马上拱手回答。

    “你认为,南军的战力如何?”

    “回都督,属下接触的主要是骑军,大约有两千人左右,其战力颇为可观……至于步军,虽然没有见过,但据属下身边的一名军将所言,极其擅长守城、夜战和偷袭。”王建想了想,给了南军颇高的评价。

    “是么?”杨宽皱了皱眉,“你身边那名军将,他的话可信吗?”

    “属下认为是可信的,”王建答道,“当rì击退南军夜袭,正是依靠了他的先见之明。”

    “原来如此,”杨宽点了点头,“你去吧!稍后还有命令。”

    “是。”王建领命道。不过,突然被问了这么多问题,他忍不住起了好奇之心:“属下斗胆,敢问军中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宽没有回答。他略一沉吟,问起了另一个问题:“王军主,我听说你在荥阳时,曾经担任过杨大都督的属吏?”

    “是,”王建的回答非常坦白,“不过,那是在遣属下出城求援之前,主要为了方便和台军交涉,倒不是真的看中了属下的能力。”

    “即便是这样,能够将如此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你,也足可见得你的不凡了。杨大都督是我族兄,他的眼光我非常信任……”杨宽说着,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把挽住了王建的手臂,“王仲立,你可愿追随我吗?”

    “只要是和南军拼杀,属下便竭诚效命!”王建郑重的说道。

    “好!我正要去会一会南军!”杨宽大喜,“那么你就入我帐下,领一军千人,担任帐内军主之职!”

    “属下愿效死力!”王建躬身领命。

    虽然同为帐内军主,但领兵和不领兵,区别是非常大的。

    “你刚才不是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杨宽笑了笑,“刚才我收到消息,天子车驾已经渡河北上,在河内郡召集四方勤王兵马,领军殿下令我等放弃虎牢关攻略,前往河北与天子汇合……不过,我麾下台军皆洛阳人氏,岂可见家园危急而不救之理?南军虽气势正盛,我部却也不弱,若能联络友军一同进攻,未尝不能光复伊、洛!”

第二三章:各逢其主(四)

    “知道了,”陈庆之点了点头,吩咐鱼天愍道:“杨大都督已经投效陛下,你即刻传令撤出宅中人手,今后亦须以礼相待。”

    “是!”鱼天愍拱手领命,又进一步请示陈庆之,“那名为王建的贼将,将军是否要提审?”

    “你刚才说,他白天见过杨大都督,密谈多时?”陈庆之心中忽然一动,“除了他以外,杨大都督还见过谁?”

    “只有王建一个……不过,后来杨大都督出门,弟兄们一路监视,见他进了陛下行宫。行宫兄弟们进不去,所以之后他见过谁,属下就查不出来了。”

    “那个我自然知道,我不也在行宫里吗?”陈庆之叹了口气。

    他部下这些人,论拼杀倒是好手,但有头脑的却不多。北上之前,他特意带上了十二岁的幼子陈昕,担任参军倒还算是凑合,可惜这孩子半路上生病,不得不送他返回建康,此后身边就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协助。

    所以,元颢得到杨昱投效后的喜悦,他完全能够理解。当时他心里还颇为纳闷,杨昱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转弯?在此之前,别说主动求见元颢,就是元颢屈尊见他,他都没有怎么理会……不过,刚才听了手下鱼天愍的禀报,他倒是明白了一些,杨昱转变态度的关键,很显然是和那王建的一番密谈。

    对了,王建这个名字,他似乎有点印象。前几天他审问谢邦手下的俘虏,听说那人曾断指明誓,和自己这支南军不死不休,而当晚正是他击败了派去的夜袭jīng锐……那么,他这次来,是否有什么蹊跷?是否预料到会被捉住,然后于提审时效法荆轲之行?

    陈庆之坐在书案后,越想越觉得可疑。想了想,他再次招来鱼天愍:“王建被捉住时,有没有进行反抗?被关押之后反应如何?”

    “回将军,这人的反应的确很怪!被捉住时,他似乎就知道会被捉一般,还笑着问咱们……后来被关押,他也显得非常镇定,向咱们索要酒菜饭食,吃完后就安然睡了过去。”

    死士!陈庆之脑海中立刻冒出了这个词。而且,这种有所觉悟的死士,还是死士中最坚定、最难对付的一种,具有极其严重的威胁。对付这种人,除了彻底抹杀以外,没有第二条处理方式。

    陈庆之在心里冷哼一声。仅仅一介死士,就想取他的xìng命,该说这人是太过自信呢,还是不自量力?也不动脑子想想,他陈庆之一路屠城掠地,结下无数仇怨,若是那么容易被刺杀,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想到这里,陈庆之大声吩咐鱼天愍:“你马上派人过去,将那人杀了,首级挂在宅外示众!”

    “是!”鱼天愍大声领命。

    “对了,趁他睡熟,先下了他的武器,免得他临死前反扑!”陈庆之继续吩咐道。

    “将军,”鱼天愍摸了摸脑袋,“这人没有带武器啊?”

    “没带武器?”陈庆之一愣。没带武器,此人用什么刺杀?

    “的确没带武器,只穿着一件白袍,其余什么也没有……属下让人仔细搜过。”

    “你们仔细搜过?”陈庆之略一思索,“他的手指有没有残缺?”

    “没有,手指很完好,连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搜查的弟兄们都说,这人不像是军将,倒像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似的。”

    世家子弟?陈庆之忽然有点明白了。这人态度镇定,并不是因为豁出去了一切,而是自认能够游刃有余。而杨昱之所以会请陛下免除租赋,显然是出于这个人的请求,并且被这个人的那一番密谈所折服。

    这是个人才。陈庆之很快做出了判断,同时又略略有些庆幸。幸亏自己提了武器的事,否则就要错杀此人了。而其中的罪魁祸首,便是这毫无眼sè的鱼天愍。

    真是,枉自己念在同乡之谊,以及他首先突破荥阳城防的功劳,特地拨到身边准备培养提拔来着。

    “你们是怎么在办事?连人都分不清!”陈庆之瞪着鱼天愍,大声怒喝道,“还不把人请过来!”

    “请过来?……将军,请谁?”鱼天愍楞道。

    “还能有谁!你这蠢货!”陈庆之恨铁不成钢的骂了一句,接着又叹了口气,“算了,你们都退下,我亲自去请人!”

    ……,……

    周惠这一觉睡得很沉,或许是今天经历了太多事情,并且考虑了很多,故而十分劳累吧!

    不仅如此,即便是在梦中,他也依然在考虑着,设想着今后的前途。

    显然,他的前途是光明的,以他表现出来的才能,毫无疑问会被陈庆之收为属吏。而陈庆之身为第二品的高位将军,其属吏的地位自然也不低,即便是幕府内最低级的长兼行参军,也能够有从八品的阶级,最高级的长史、司马则是从四品,仅仅比下州刺史低了一阶。

    不知道陈庆之会以何职相授?他现在身边没人辅佐,得到一个第七品的诸曹行参军大概不难,转正后去掉“从”字为正式参军,那就是从六品的属官;再升一阶至第六品,便可担任下郡郡守的职务……

    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有人在推搡他,但是周惠却懒得理会。直到梦见伯父周植过来,直闯他的郡守府,逼着他迎娶那个张二家的未婚妻,并且把他绑着送进洞房,他才打了一个激灵,猛的翻身坐起。然后,他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身下,结果居然发现真的是一张胡床!

    “这……”周惠愣住了,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应该是睡在苇席上才对。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足下醒了么?”

    “是。”周惠下意识的应道,紧接着便发现不妥,因为那声音非常陌生。于是他转头看了看背后,发现一张堆着文书的书案,书案后是一副带着微笑的面容。

    “陈将军?”周惠试探着问道。

    “正是陈某,”陈庆之点头,“下人无状,擅自将足下请来,陈某在此聊表歉意。”

    “将军言重了,”周惠定了定神,向陈庆之拱手笑道,“贵属下虽然冒昧了些,却也并未为难在下,反倒是在下叨扰了府上的一顿酒食……之后在下因事多发困,就这么睡了过去,倒是让将军见笑哩。”

    “足下倒是从容。”陈庆之也笑了。不过,想到此人差点冤枉被杀,自个却是毫不知情,酣然高卧,他的话中未免带了些玩味的意思。

第二四章:各逢其主(五)

    “在下自认襟怀坦荡,将军也非无理好杀之人。既然如此,在下便是被捉,又何必无端的担心什么呢?”周惠的表情极为轻松,浑不知自己其实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那也未必,”陈庆之摇了摇头,目光径直刺了过来,“你虽然不是王建,却也曾为荥阳守城将吏,而且还在当rì出城求援诸人之中吧?究竟姓甚名谁?”

    “将军所料不错,”周惠从胡床上站起来,端身向陈庆之一揖:“义兴周惠周允宣,拜见陈将军。”

    “义兴周氏?”陈庆之容sè一动,“除三害之周孝侯的后嗣么?”

    “在下正是孝侯后嗣,”周惠微微一笑,“不过,所谓的‘除三害’,却是有些说头。”

    “哦?”陈庆之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先祖‘除三害’之事,首见于刘临川所著《世说新语》之中,其后遂广为流传。可是,《世说新语》并非正史,情节多经修饰,并有很多不实之处……杀虎斩蛟,显然是传说之语;言先祖曾向吴郡陆士衡、陆士龙求教,则更是无稽之谈。陆士衡出生于吴永安四年,陆士龙出生于吴永安五年,皆自幼随其父镇军大将军陆抗长于荆州,至其父病故后,陆士衡统领其父兵马,陆士龙返回吴地,其时年方十三;然先祖出生于吴嘉禾七年,较二陆年长二十三四余岁,当时已年近四十,由东观左丞转任无难督,可谓名德已成,何须向陆士衡、陆士龙求教?二陆虽贤,又何敢言教于先祖呢?至于刘临川之附会,大概是由于陆士衡曾为先祖撰写碑铭,于文中盛赞先祖才德吧!”

    事实上,这是一段著名的公案,当初周惠在学校时,曾经专门考证过,并且在TY论坛上发了出来。只可惜,南朝刘义庆小说《世说新语》附会在前,唐代房玄龄正史《晋书》引用在后,于是广为流传,变成了“浪子回头”的经典励志故事。

    “原来如此,”陈庆之感叹道,向周惠点了点头,“陆士衡之《晋平西将军孝侯碑》碑文,在下也曾见过……世弟能为先祖阐发此说,孝侯可谓有后矣。”

    “何敢当世兄谬赞?”周惠正容回礼道。

    同在桑梓,是为世谊。古人极重乡党之情,如北魏名臣清河崔光,偶见同郡二人并被掠为奴婢,立刻以自家二口相赎;中山甄密,为中山王元英参军,于钟离受挫于南朝名将韦睿,同乡人苏良被俘虏,甄密便用所有私财把他赎了回来……这些都是为人称道的举动,也符合当时的道德习俗观念。

    因此,尽管周惠家族早已离开义兴阳羡,但得知了他的家系后,陈庆之便立刻以“世弟”相称,其中固然不乏拉拢之意(陈庆之其年四十余,周惠二十,因先世并无交往,故以平辈相称),但主要还是出于这种习俗。而周惠改口称呼“世兄”,则是投桃报李,对陈庆之的拉拢表示回应。

    这“世兄”、“世弟”的称呼一出,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亲近了许多,陈庆之也就问起了更加深入的问题:“我听下人说,世弟是因为与杨昱杨元晷密谈,因此才被请来……不知世弟求见杨元晷,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主要有两件事情,”周惠回答得非常坦白,“第一件是缴令,当rì奉命出城救援之事作一了结……虽然此后在下已经弃职返家,无须再向杨大都督负责,但在下认为,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必须有始有终。”

    “不错。”陈庆之点头赞赏道,同时也明白了周惠的言下之意。已经弃职返家,并且结束了身负的任务,岂不就是说可以出仕他人?

    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那么第二件,是不是拜托杨元晷,请他为河南府、荥阳郡两地民众说情,减免今年的租赋?”

    “正是,”周惠哈哈一笑,“世兄既然已从下人口中得知,又何须问在下呢?”

    “倒不是下人禀报的。你和杨元晷的密谈,他们听得不大明白,”陈庆之摇了摇头,“不过,稍后杨元晷为此向陛下请命时,我刚好就在行宫之中。”

    “已经去过了么?杨大都督倒是信人,”周惠心中大感安慰,“事情想必是成咯?”

    “不错。陛下已经同意,于正式登基后额外施恩。”

    “太好了!”周惠大松了一口长气。见陈庆之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他连忙进一步解释道:“在下之所以如此高兴,主要是因为寒家也能蒙此恩典,从而渡过目前的难关……不瞒世兄,寒家才经尔朱世隆败军荼毒,家中存粮大部被劫,家人也颇有伤亡,若北海王殿下坚持要强征租赋,则只能遣散追随寒家多年的流民,于家誉颇有妨碍。”

    “是么?”陈庆之玩味的看着周惠,“我观世弟颇有才能,为何汲汲于自家一隅?有道是‘求田问舍,羞见刘郎’,世弟难道没有更大的抱负吗?”

    “刘郎乃汉之昭烈,在下怎敢相比呢?”周惠呵呵一笑,“况且,家业并非小事,先贤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也是要先齐家后治国么?而家伯与在下的最大心愿,也是要兴复家业,重列世家门墙之内。”

    “原来如此。”陈庆之完全明白了。周惠此行,正是要投奔他的。一来两人乃是同乡,叙上关系后天然的有几分亲近;二来他家受尔朱世隆败军荼毒,不愿跟随尔朱家支持的元子攸;三来他也希望能跟随自己建功立业,重新成为士族中人。

    对于他而言,这完全是意外收获,手下正少能够协助的人呢,结果就遇到了这么一位诚心相投的同乡。而从这位同乡的行事、风度和言辞来看,其才能非常值得信赖,完全可以胜任自己的辅佐属臣。

    想通这一节,陈庆之大喜过望:“哈哈!真没想到,我北征到此,居然能够遇到世弟这等故人!天愍,马上准备酒宴,我与周家世弟不醉不休!”

    ……,……

第二四章:各逢其主(六)

    酒宴上的气氛很好,周惠和陈庆之谈了许多,尤其是关于周处及义兴周氏的事情。作为立德、立功、立言皆有所成的“阳羡第一人物”,周处的大名不仅在义兴广为传扬,几处任所及建康城内也留存着不少关于他的遗迹。故里“葬剑埋冠”之孝侯墓,“谁令双溪rì夕波,却作陇水东西流”之孝侯祠,建康城为东观左丞时的故居子隐堂,以及附近“六代豪华归茂草,少年风节有高台”之孝侯台,如今都保存得非常完善,而陈庆之的住处,即和孝侯读书台相距极近,如今谈起来,倒惹起了他的几分乡土之思。

    当晚,周惠就宿在陈庆之宅内。次rì告别,陈庆之把他送出正门,握着他的手道:“允宣,我与你虽系初会,却甚为投契,也了解了你的志向和才能。因此,希望你能入我幕府,担任录事参军一职,不知允宣可愿屈就?”

    “愿为将军效命。”周惠很干脆的应承道,随后一拂下裳,跪立着向陈庆之躬身下拜。

    经过昨晚的长谈,这已是水到渠成的事。况且,陈庆之对周惠的确很看重,出手就是录事参军这样的重职。这一职在诸参军之中,地位仅次于谘议参军,比功曹、记室、户曹、仓曹、中兵等参军都要高,而且和谘议参军一样都只有正职,没有作为代职的行参军,较王建的那个长兼行参军(见习代职)更是不知高了许多。

    魏朝士族出仕,称为“释褐”,其担任的第一个官职,称为“起家”。释褐与起家,都有相应的规格。有爵位继承、出身勋臣功卿或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起家皆担任内官(朝官),官品、官职则视其出身和继承的爵位而定,最高的是宗室公爵,起家为尚书诸曹员外郎、符玺郎、太常、光禄勋、卫尉丞等从六品清职;一般的世家子弟,如果没有恩荫,起家大多担任各亲王、开府、大行台、大都督或高品将军的属官,然后由属官转任内外官(朝官或地方长官),次一等的则担任外官(刺史、太守、县令等地方长官)属官;而寒门子弟,除了少数有名声的能被征辟为属官外,绝大多数人只能担任没有品阶的属吏,然后通过才干慢慢往上爬,如果能转为有品阶的属官,便称之为“以干吏起家”,其人rì后一般都是得力之臣。

    陈庆之任命周惠为属官,这是将他当作世家子弟在看待。换了在别的地方,以周惠这样的家门,绝对没有如此的待遇,更别说起家便担任从六品的录事参军。所以,仅从释褐出仕的前途而言,入陈庆之幕府绝对是他最好的选择。

    周惠甚至有些不恭敬的怀疑,陈庆之是不是根本不明白这些。毕竟他出身庶族,在梁朝担任的最高职务是东宫直阁,换算成魏朝品阶只有从五品,远没有资格征辟属官……

    然而陈庆之显然并非胡乱授职,他继续交代周惠道:“不瞒允宣,我幕府内现在没有什么得力之人,诸职大多空缺,今后尚须多多仰仗……允宣此去安排了家中事项,便请尽快前来履职。”

    “是,属下明白,”周惠点了点头,“除安排家事外,属下还要探望昔rì几位同袍的家人……虽然属下知道,他们目前很可能在尔朱氏军中,与本方份属敌对,但昔rì同僚一场,于情于义,属下都要稍加照应。这一点还请将军勿要相责。”

    “此乃义举,我怎会责怪呢?”陈庆之微微一笑,“不过,若是他rì战场相逢,允宣当如何处之?”

    “既已立誓效命将军,自当尽职尽责,努力克敌。”周惠毫不犹豫的说道。

    “好,我相信允宣。”陈庆之拍了拍周惠的肩膀,然后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另外,曾与王建防守西门、击退我方夜袭之事,允宣最好别再提起……当rì夜袭身死的军士之中,有一人为东阳宋景林,其兄长宋景休,乃是我麾下难得的勇士,深得军中诸人敬服跟从。如果得知允宣你是那一役的副将,以他的xìng格,恐怕会私下寻你为难,让你在军中难以自处。”

    周惠神情微愕,居然还有这种巧合么?不过,这问题并不是太严重,作为同僚,对方就算知道了事实,也不会做得太过,毕竟那是战阵上发生的事情。

    “多谢将军提醒,属下记住了。”周惠笑了笑,与陈庆之一揖而别。

    回程的路上,才出县城不久,周惠意外的遇见了周忠。大概是赶路赶得太急,他的额头上沁满了细细的汗液。

    “二郎君,昨晚您一夜未回,家主担心不已,特地让小人前来寻您!”他大声禀报说。

    “恩,我没事。”周惠随意的应道。

    “家主还说,事情办不成没关系,只要自己平安就行,您毕竟担任过府户军军主,见北海王那边的人还是要冒风险的。回头大家一起想办法,总能够度过难关。”周忠继续转述着周植的话。

    “我知道。”周惠点了点头。

    想到家中有人惦念,再想到自己惦念的妹妹和一对侄儿,周惠的心中颇感温馨。在这个时代,他们是自己最大的牵挂,也是最大的后盾;自己在这个时代中努力谋划,争取更高的地位,除了自身的抱负以外,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他们。

    “阿忠,”他拍了拍周忠的肩膀,“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愿意帮我完成吗?”

    “小人一定尽力!”周忠大声说道。

    “你帮我把家中的流民组织起来,训练成自家的护卫,”周惠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前在府户军中,你见识过王仲立的整军方法,也跟我一同收编过郡兵,想来应该没有问题。至于家主和大郎君那里,我会说服他们的。”

    “整编护卫没有问题,”周忠疑惑的望着周惠,“可是,家里的钱粮……”

    “钱粮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担任了从六品属官,俸禄足够补足缺口。而且,只要我再立下战功,获赐一个封爵的话,就能够拥有自家的私兵!”

第二五章:功成见疾(一)

    五月二十五rì,也即是周惠接受陈庆之征辟的那一天,洛阳朝臣准备着天子法驾和盛大的仪仗,出洛阳郊迎至巩县县城,向北海王元颢奉呈劝进表,进献皇帝服御,请天子起驾返回洛阳。与此同时,留守荥阳的宋景休部却派人告急,言台军前锋两万人已攻克中牟,即将抵达荥阳城下,请陈庆之速速定夺。

    得到消息,陈庆之只好辞别元颢,率全军前往荥阳支援。对此元颢颇有些遗憾,之前他已任命陈庆之为散骑常侍,准备以他和侍中、济yīn王元晖业一同参乘入京,现在却不得不改变主意,临时任命东海王元顼为散骑常侍,与元晖业一同参乘。

    元顼是元颢的亲弟弟,因此昨rì自洛阳前来觐见后,便被元颢留在了身边。

    或许是住处太差吧,元顼显然没有休息好,勉强侍立在元颢身旁,脸上还带着几分倦容。元颢看在眼里,倒有几分过意不去:“子高,是为兄不好。这巩县行宫实在太过简陋,不该强留你的。”

    “陛下言重了。能够随侍左右,是臣弟的荣幸,”元顼见兄长此刻心情极佳,小小的开了个玩笑,“若陛下自觉施恩未足,大可以再追加恩典嘛!”

    “此事容易,”元颢略一思索,“待为兄入京之后,就在城内赐你一所豪宅,以补偿你昨晚的委屈如何?”

    “此言当真?”元顼大喜。他本来就这么一说,没想到还真的会有赏赐。

    “当然了,君无戏言,”元颢笑道,“何况,你现在乃是皇弟的身份,在城内怎能没有宅第?”

    “如此就多谢陛下了!”元顼不假思索,立刻报出了一所宅院,“臣弟想要延年里高阳王故宅!”

    此言一出,非特元颢惊讶,连一直沉默的侍中、济yīn王元晖业也吃了一惊。

    确实,那所宅子的确博敞弘丽,号称仙居,远过诸王之宅,只看其前两任主人的身份便知。第一任是灵太后大长秋卿、金紫光禄大夫刘腾,刘腾是宦官,曾救过灵太后的xìng命,深为其所信重,权势倾于朝堂;第二任主人,则是孝文帝之弟高阳王元雍,同样深为灵太后器重,位居丞相之位。只不过,这两人都没有好下场,刘腾由于阿附元乂幽禁灵太后,被重夺大权的灵太后剖棺戮尸,没收所有田宅,元雍则受到尔朱荣的指明讨伐,与嫡子太常卿元泰一同死于河yīn之难。

    “子高,你真要那所宅子?”他好意的提醒元顼,“那可是有名的凶宅啊!”

    “凶宅又如何?陛下以数千之众,转战屡克,可谓天之所授,气运无穷,足以镇住其戾气。”元顼瞪了元晖业一眼。

    他是真的很想要那所豪宅。往年高阳王雍在世的时候,他身为其亲侄,曾多次造访,亲眼见过其富丽华贵之气象,几乎可以媲美洛阳皇宫。

    不仅如此,宅中还有一处凉风堂,前有万年千岁之树,因此堂中幽静清冷,是极佳的避暑之地。如今正值夏rì炎炎,他本人又体胖惧热,那所可以避暑的宅子,简直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啊!

    看着弟弟那望眼yù穿的样子,元颢哂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对于弟弟刚才的那番奉承,他很是听得进去。这一路攻城拔寨,虽然冲锋在前的是陈庆之,但没有他的名份,没有他的调略,陈庆之能有这么顺利吗?例如身边的济yīn王元晖业,如果不是他亲自招揽,怎么可能带着近万羽林军投靠?

    “怎么,陛下不愿吗?”元顼见元颢摇头,心下凉了半截。

    “放心!朕既已许你,自然不会食言,”元颢笑了笑,“入京之后,朕立刻把那所宅子赐给你!”

    “臣弟谢过陛下!”元顼欣喜的躬身下拜。

    “不用免礼。”元颢虚扶着说。在弟弟感激涕零的目光之中,他深刻的意识到了皇帝之尊贵,认识到了自己出口成宪的莫大威权。

    抚今追昔,元颢可谓是万千感慨,当初听闻尔朱荣入洛时的犹豫,自河北渡河南遁时的彷徨,江东面见梁主时的落魄,以及一路随军北征路上的艰辛,这一切都似乎有了价值,而上天也终于给了他丰厚的回报。

    车驾一路西行,进入洛阳东郭,很快转入了东阳门御道,然后沿御道直达洛阳宫。车驾所过之处,两旁皆有洛阳民众跪迎,宫前的阖门外的御道两旁,也是黑压压的跪了一片,都是品阶不够、无份迎驾的内官;进门继续往前,便是南止车门,门后是中书、门下两省,道旁依然跪了一地。元颢在此下了车驾,由众官簇拥着进入端门,即到了整个宫洛阳的核心地带,沿着御道所在的中轴,分别是太极殿、式乾殿和显阳殿,还有式乾殿两旁作为书阁的含章殿,以及作为乐斋的徵音殿。诸殿皆位于高台之上,愈发显得巍峨高耸,而其中最为宏大庄严的太极殿,即是举行大典和朔望大朝会的地方,此刻早已布置完毕,只等元颢前来,便可立即举行登基仪式。

    登基仪式上,最重要的一项是授玺,例由侍中跪呈。元颢在御床上坐定之后,群臣之首的侍中、临淮王元彧出列,从内侍李阿翟手中接过金盘,金盘上铺黄绢,并排摆放着三枚玉玺和三枚金玺。三枚玉玺,皇帝之玺用于封命诸侯及三师、三公,皇帝行玺用于赐诸侯及三师、三公书,皇帝信玺用于征调天下之兵;三枚金玺,天子之玺用于封命藩国之君,天子行玺用于赐藩国之君书,天子信玺用于征调藩国之兵。这套制度起于西汉,为之后的两晋及南朝所承,除六玺以外,还有一枚传国玉玺,即秦朝李斯所制,称为受命之玺,藏而不用。北朝也承袭此制,但因传国玉玺不在,另刻一镇国神玺,称为“承运之玺”,与作为“受命之玺”的传国玉玺相颉颃。

    不过,正如传国玉玺仅用于朝代更替、天子封禅一样,魏朝的镇国神玺也是藏而不用,皇位更替时仅授六玺即可。元子攸离宫时,虽然带走了三枚玉玺,却也不敢把镇国神玺带出(毕竟他不想咒魏朝灭亡),众朝臣只需重刻三枚玉玺,便能将全套国玺凑齐。

    望着呈上的六枚国玺,元颢抑制着心中的激动,从临淮王元彧手中接过金盘,然后高高的举过了头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中诸臣尽皆跪地,向着新天子元颢躬身叩拜。

    ……,……

第二五章:功成见疾(二)

    台军前锋大都督费穆领两万虎贲自中牟攻向荥阳,后方的领军将军元天穆却已经向各部派出了信使,令诸部前往石济汇合,然后一同渡河北上护驾。尽管这是奉着天子明诏,但中军诸将依然十分抵触,四万中军虎贲按着原定方针继续进攻,将中牟以西的大梁城也攻了下来。然而,除洛阳六坊的羽林、虎贲两部以外,台军中还有近二十万来自河北诸州的府户军,他们却愿意跟随元天穆渡河前往河北,如此一来,大梁城的四万虎贲也不得不随同大军主力和元天穆一起行动。

    作为元子攸朝廷的实际控制者,元天穆兼职极多,其中最关键的自然是管理尚书台的录尚书事、统领洛阳台军的领军将军这两职;而他率台军主力出征,又依惯例领大行台(行台全称行尚书台)职务,麾下的所有属官,则全部安排在行台系统之中。

    如今他这个大行台准备渡河北上,行台诸臣却大多不肯追随,纷纷向元天穆辞去官职。元天穆知道他们念着洛阳故里和朝廷中枢,并且对河北的尔朱荣心怀成见,也不加任何留难,任由他们辞官离开。

    对于元天穆此举,武卫将军贺拔岳颇有异议,向元天穆进谏道:“殿下纵使不借重他们的能力,也应当把他们约束在军中。就这样放走的话,他们肯定会径直返回洛阳,为北海所用,徒然增加他的人望和声势。”

    “阿斗泥,我知道,”元天穆叹了口气,“可是,把他们强留在军中,也无法指望他们实心任事,反而会引起他们及其余朝臣的怨愤……咱们都在朝廷中枢,和这些朝臣共处,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僵。”

    说起来,这都是河yīn之难带来的后遗症,从那个时候起,几乎所有汉臣(指文化而非血统)都和他们尔朱一党划清了界限,即使慑于他们的兵威不得不屈服,也愿意辅佐他讨伐刑杲叛军,但却绝对不会真心投效。

    如今想起来,元天穆心中未尝没有后悔过,他们当初做得实在是太绝了些。

    “前军的费穆还没有回音吗!”他突然问贺拔岳道。

    “是,”贺拔岳点了点头,“他们毕竟都是洛阳人,似乎一心要攻下虎牢关,拯救洛阳危局。”

    “哼!算了,由他去吧!”元天穆冷哼道,重重的坐回胡床上面。

    贺拔岳心里一叹。他知道,元天穆是准备舍弃费穆了。

    和他们这些出身边地或六镇的镇戍军不同,费穆是洛阳台军出身,曾在北地坚持抵抗六镇叛乱,也曾率军驰援南部荆州,俘虏入寇的梁朝大将曹义宗,可谓是台军中难得的名将。然而,去年灵太后毒杀孝明帝,立三岁娃娃元钊,正是他引尔朱荣南下,利用职权放尔朱荣渡过了河桥。之后,又是他煽动尔朱荣,纵骑兵将两千洛阳朝臣全部虐杀。

    河yīn之难那件事,可以说是尔朱荣受到了费穆的欺骗,帮他肃清了掌握朝政、压制武人的洛阳汉臣(依然是指文化而非血统)。虽然这同样是边地镇戍军的普遍想法,也是当初六镇起事的最重要原因,但事后大部分利益都落入了洛阳台军的手中,边地镇戍军却获益不大。其后尔朱荣为高欢所怂恿(可见高欢此人之yīn险,自己得势后终身不称帝,此刻却大力怂恿尔朱荣),准备废魏称帝之时,立刻就受到洛阳台军的大力抵制,使得尔朱荣不得不打消了想法,低声下气的向元子攸服罪求情(当然元子攸也只能好言相慰)。

    可以说,要不是去年尔朱荣击破六镇叛军,立下挽国家于危亡的不赏之功,现在掌握朝廷的依然会是台军方面。饶是如此,尔朱荣还是不方便长留洛阳,因此才以宗室出身的义兄元天穆代为执掌中枢。

    也罢,这或许是那家伙应得的……贺拔岳决心保持沉默。

    当初尔朱荣南下时,前锋是尔朱兆、高欢和贺拔岳三人。其后无论是虐杀朝贵,还是代魏称帝,贺拔岳都持反对态度,甚至还建议尔朱荣斩杀提议的费穆和高欢。

    门外的护卫来报:“殿下!行台郎中济yīn温子升求见!”

    “哦,温郎中还没有走吗?”元天穆高兴的站起来,“快请!”

    济yīn温子升,字鹏举,晋大将军峤之后,世居江东。他的祖父温恭之,曾任宋彭城王义康户曹,避难逃往魏朝,在济yīn郡冤句县安家。温子升少时家贫,在广阳王元渊(避他喵的讳,害我查了墓志铭才知道真名,李渊来咬我啊)家中马坊教诸奴子书,后来为大名士常景所推崇,名声大震,被御史中尉东平王元匡召补御史,元子攸继位后担任南主客郎中,修起居注。其文传入江东,为梁帝萧衍极力推崇,称“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而元天穆也非常看重他,东征时强召他为行台郎中,还威胁他说,“今复不来,便须南走越,北走胡耳”(越指梁朝,胡指柔然)。结果温子升只好从命,跟着元天穆东征,并加了个伏波将军的职务。

    可惜,温子升也是准备辞职的,同时也最后一次向他提出了谏言:“陛下因为虎牢关失守,才不得不离开京师,如今元颢刚刚继位,人情未安,如果全军前往征讨,必定有征无战……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殿下若能够克复京师,奉迎大驾,这是齐桓、晋文一样的功业,岂不比奉诏北上更有价值吗?放着这样大的功业不要,属下私下里为殿下觉得可惜。”

    “我明白温郎中的意思。”元天穆点了点头。他知道,温子升的话很有道理,但问题是他不想当辅佐元子攸的齐桓、晋文,而是要进一步削弱魏朝的根基。而且,虽然尔朱荣对他非常尊重,但是像这样的大功,要立也只能由尔朱荣亲自来立。

    所以元天穆只能敷衍温子升:“但是天子发了明诏,作为主力的河北府户军坚持也北上,我总不能上违帝命,下逆军心。”

    “既然如此,”温子升躬身一揖,“请殿下允许属下辞去行台郎中的职务。”

    “准了,”元天穆微微的挥了挥手,“去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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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汉月介绍:
为什么要写北魏,因为我自己有一个观点:南朝承汉晋,北魏开隋唐。而按照西方史观,大汉与大唐,是我国历史上的第一帝国和第二帝国。我觉得,这样一个朝代,是值得尊敬的。尤其是孝文帝,无论从人格还是功绩,都远远超过后代的所有异族统治者,因为他解决了北方的民族冲突,开启了华夏隋唐盛世的先声。北朝汉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朝汉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朝汉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