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四章:中枢布局(三)
第一〇四章:中枢布局(中)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周惠低下头,抚着元明月的发丝问道,“你我虽然订婚,却从没有见过面,你为何就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了解到郎君的仪态和品xìng后,我……妾身很是欢喜欣慰,后来才写下了那首诗!”
“如此说来,倒是荣幸之至!”周惠心结尽去,仔细的欣赏着元明月的娇颜,果然发现有点印象。他仔细的思索着,可惜一时却不得要领:“你说当面见过,是在什么地方?”
“郎君也忒健忘了,”元明月抿嘴一笑,“今年chūn分那天,在希玄寺后山石窟……”
“哎呀!”周惠大为惊诧,“那天居然是你么!还有那个想欺负你的人……”
他猛然坐起身来:“原来他就是元脩那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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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脩这混蛋!还没登极呢,居然就敢打你的主意了!早知是这样,我当时怎能饶他?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周惠大声喝骂着说道。
“你这是做什么?”元明月嗔怪的瞪了瞪周惠。扯过锦被遮到两人身上。因着裸身的羞恼。她并未留意的周惠口中的“登极”二字;而鉴于见到周惠的因缘,如今她甚至不怎么愤恨堂弟元脩,此刻见周惠叫嚣着要教训他,反倒奇怪的问道:“那个时候,郎君不是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了吗?怎么现在又大惊小怪的?”
“我哪知道……哪知道他想欺负的是你?只以为是哪家宗亲的内眷,因此也没有怎么在乎。”周惠悻悻的一捶绣榻。只可惜,他虽然心中极为愤怒,极为郁闷,却不方便揭出深层的缘由来,只能就事论事的说道:“这些年京师风气不好。寡廉鲜耻的事情很多,我本来犯不着去认真理会,觉得阻止了事态即可。我却没想到,事情居然是和自家有关。也没想到那元脩居然……居然打自家堂姐的主意!”
说到这里,周惠在愤怒和郁闷之外,也颇有些心惊。回想起当rì,如果不是他恰好路过,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元明月又将如何?以她这两天表现出来的矜持,或许现在就已经碍着名声,暗地里屈从于元脩的胁迫了吧!
果真变成那副情形,那不仅是元明月个人的屈辱,也是他周惠的屈辱,连元明月对自己的这份情谊。也未免要受到玷污。
周惠现在是真想揍元脩一顿,可惜这件事情关系到元明月的名誉,并不适合张扬;而且元脩贵为县公、宗正卿,地位远高于他,也不是想揍就能揍到的。
好在自家已经迁往阳城地界,那里是他的辖区,不用担心会沾染京师的歪风。
周惠当机立断,吩咐元明月道:“这京师风气太过污浊,等我婚假结束,咱们就立刻返回阳城。虽然那边条件不如京师。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恩,”元明月顺从的点了点头,“妾身自然是跟着郎君。”
“那就说好了。”周惠吐了口气。转头望了望窗外,大概已到了掌灯时分,他感觉心中颇为慵懒。而且还积着好些无法排遣的郁闷,索xìng放弃了起身的心思。
……。……
次rì早上,在周惠夫妇依然未醒之时,元宝炬已经带着奏疏进了尚书省朝堂。不过,他虽然有参与朝会的资格,却不方便把这份奏疏当面呈上去。这一点还比不上周惠,周惠有门下省员外散骑常侍的兼官,可以直接向门下省“上封事”,也就是密封的奏疏。
当然,周惠现在正处于休假期间,依照朝廷惯例,暂时失去了参与朝政的资格。况且他即使有这个资格也难以起到作用,之前的几封奏疏,无不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后文。
之所以会这样,除了尔朱氏的阻扰外,还有城阳王元徽从中作梗。元徽生xìng妒嫉,为了维护自己的专宠,有朝臣上军国筹策,经常故意劝天子不纳,以阻止他们的进用之途,这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更何况,周惠还得罪过他呢?
好在除了周惠,元宝炬还有人可以相托,那就是直阁将军、通直散骑常侍元整元子肃。他是天子在含章殿的护卫统领,呈一封奏疏并不难,而且还可以亲自交到天子的手中,避开尔朱氏在门下省的耳目。
元整没有辜负元宝炬的期望,趁着武卫将军奚毅和他当值的机会,将奏疏呈到了含章殿元子攸的面前。元子攸读罢,又找奚毅核实了几处分析,心中豁然开朗,也顿时轻松了许多。他思索了片刻,郑重的交待元整道:“子肃,你回头告诉南阳,说朕记着他这份忠款和识见,也对他寄予厚望,让他妥善掌握府户军,rì后自有大用之时。”
“臣下谨遵圣谕!”元整躬身拜倒,继续上奏元子攸,“好教陛下得知,这份奏疏多半出于折冲将军、阳城太守臣惠的识见。因此南阳托臣建议陛下,请陛下在其返郡之前宣其入觐,或许能够有所裨益。”
“原来如此。”元子攸点了点头,心中颇有些感慨。
之前周惠数次上疏,其意见颇为中肯,他虽然因种种原因没有采纳,却也记住了他的忠勤,并且庆幸比照着安置南人的旧例,给了他门下省的兼官。却没有想到他在婚假之中,在洞房花烛之时,也依然关心着朝廷的处境,并且作出了这样jīng辟的分析。
如周惠这般,才是真正的忠臣、能臣啊!难怪他一介河南寒士,能够得到南军统帅的厚遇,担任首席幕僚;其后又获得元颢赏识,执掌洛阳京师的关防和治安。只可惜,其人为出身和资历所限,又与他最亲信的元徽不和,暂时只能安置在地方任职。
如今时局纷扰,除了担心尔朱荣篡位之外,朝廷上还有些另外的疑难。既然众朝臣无法解决,倒不妨征求下周惠这个外臣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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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四章:中枢布局(四)
……,……
周惠最终没有能够入宫觐见,因为元天穆已经到了河内郡,逐走河内太守封隆之,并且大肆致书朝中诸臣,或者许以新任,或者劝其留职。经他这样亲自安抚,总算安定了朝中的人心,阻止了这股逃亡的风cháo。
元子攸起心召见周惠,原本就是打算咨询这件事情。如今既然已经解决,而且元天穆又近在咫尺,让他刚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他也就无心予以接见,任由周惠一家返回了阳城。
然而元天穆却并没有立即来京师。安抚了朝臣之后,他继续在河内郡逗留了几天,等待朝中和地方上的反应。
虽然尔朱家权倾天下,大河以北全在节制之中,但依然有些人不太安分,乃至蠢蠢yù动。其中有些是受天子一系的影响,如河西贼帅纥豆陵步蕃等,便接受了天子的招安,随时可能东渡大河,侵入河东尔朱氏作为根本的并、肆诸州。还有一些是自发的,如被驱逐的前河内太守封隆之,与尔朱氏有杀父之仇,回到冀州渤海郡家中,立刻与同郡的高乾相结交,图谋举兵反抗尔朱氏。
这些不安分的因子,都必须加以防备,加以和谐。否则的话,一旦京师有变,他们难免会纷纷跳出来,影响整个稳定和谐、繁荣昌盛的大局。
想到防备纥豆陵步蕃的事,元天穆有些惋惜。可惜尔朱天光去了关内,若是他还在河东。根本不用担心什么。而现在以尔朱兆留守,节制河东诸军,压制不太安分的六镇余部,他总觉得不太可靠,只能吩咐邻近的晋州刺史高欢等人帮衬他一些,以防万一。
至于渤海那边,元天穆倒不怎么在意。封、高两家虽然势力不小。但是高家的第三子高昂还在洛阳,监禁在廷尉寺内。如今他的禁期将满,高家投鼠忌器。暂时还不会轻举妄动。
朝中的事情,那就更不用担心了,只要他回到京师。那些人根本翻不起浪来。这一点他非常有把握,之前的近两年时间,京师不都是牢牢的掌控在他手中么?甚至连元颢、陈庆之攻入洛阳那会,他也有把握阻止他们,只是因另有打算,才没有引兵征讨,径直率领着三十余万台军走避河北地方。
更何况,如今还有尔朱荣在,有那五千战无不胜的部落jīng骑在,足以压制整个京师。元子攸等人毫无军权。连宿卫军都无法动用,如何能够斗得过他们?
元天穆忽然皱了皱眉头。说起军权,他倒想起来了朝廷新建的府户军。那支军队的士卒主要出自河南府户,还收纳了些不得意的河南将领,很难被尔朱家收纳。此外。该部的前身是负责京师关防的城卫军,再往前便是攻略元颢时,曾经在河渚击破夏州义军的北中城余部,倒是颇有些战斗力。
这样一支军队,又驻扎在洛阳城东,或许该防备着点。
元天穆本拟将其直接解散。但想到现在正是改朝换届前的敏感时期,动作不宜太大,于是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略一思索,决定从指挥权着手,将所谓的府户军大都督、河南尹元宝炬提拔为中书监,延入皇宫内的中书省监控起来,改以前河南尹元子思重任此职。
此外,他还准备以领军将军兼任京畿大都督,节制河南包括台军、郡军在内的所有兵马,以防发生意外。
京畿大都督这个职务,魏朝并无旧制,仅在前年元子攸新近即位、葛荣举兵南下时,他短暂的担任过,目的是为了戒严京师周边。如今要图谋大事,自然要行非常之举,大可将这一职务重新搬出来,立为定例。反正,这几年朝廷创制不少,尔朱荣的柱国大将军、天柱大将军,他的这个太宰,都是朝廷所新设,再多个京畿大都督也无妨。
拟定了这些方略,又见河西纥豆陵步蕃尚属安稳,元天穆终于动身前往京师。表章送到门下,元子攸和尔朱荣一惊一喜,却相互告白(按古意解释,勿要误会),俱至城北迎接。
元子攸善于接纳人心,见到元天穆后,不说他越俎代庖,反而夸奖他安抚朝臣之功:“前时天象有异,长星扫过大角,城内谣言纷纷,朝中人心惶惶。亏得太宰威望隆重,戒示诸臣,京师才得以安定。如今太宰终于入朝,朕也总算可以安心了。”
“臣居枢衡之重,理当为天子分忧,为天柱效命。”元天穆分别向元子攸、尔朱荣二人施礼道。
他的这番言行,显然很不合礼仪。天子郊迎至城北,乃是酬他平定关内的运筹和牵制之功,他只需向天子一人致答即可,为何要涉及尔朱荣,甚至还把尔朱荣和天子并列?尔朱荣是正一品天柱大将军、太原王,他是正一品太宰、上党王,又何须向尔朱荣施礼呢?
元子攸似乎毫不在意,依然含笑着和元天穆应酬。然而,他身后的侍中、黄门侍郎杨侃却变了脸sè,望向众臣中地位仅在尔朱荣、元天穆之下的城阳王元徽,期望他能够当众指正元天穆。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那位天子的第一亲信却低眉垂眼,假作不知,显然不敢当面向元天穆发难。
杨侃心中叹息,这城阳王元徽,到底还是少了些凛然正气啊!若是尚书令、临淮王元彧在,大概会当面指责元天穆吧。可惜他不赞同天子郊迎的举动,也不愿和诸臣一同出迎,正在家里装病来着。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缺少胆气呢?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提出质疑,何必指望城阳王元徽?
至于其他朝臣,那就更不用说了。要么是欠缺胆量,要么已经被元天穆的私信所安抚,要么就干脆是尔朱一党的人。
杨侃忽然想起了秦朝时的一个典故:指鹿为马。当时权臣赵高意图架空二世胡亥,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以马作鹿献给胡亥。胡亥疑惑,问于群臣,群臣或明哲保身,缄口不言;或阿谀逢迎,附和赵高;而少数回答是鹿的人,皆被赵高一一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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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章:中枢布局(五)
郊迎元天穆回来,杨侃找了个空隙,为未能匡正朝仪之事向元子攸请罪,同时表达了他心中的隐忧。
元子攸自然不会怪罪他,叹息着对他说道:“杨卿,朕何尝不知道天穆违礼?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前年朕刚登基那阵,你还在岐州刺史任上,想必是没有见过尔朱天柱的轻脱行径。他每次入朝,都在宫中宴会,邀朕与皇后出席,并召王公妃主杂聚一堂,男女内外尽皆不避。酒酣耳热之时,便带头匡坐舞叫,大唱胡曲虏歌,令将相卿士悉皆盘旋,连临淮那等从容闲雅、注重礼仪之人,都被他强着跳过《敕勒舞》……和这些比起来,天穆今rì的举动,倒也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情。”
杨侃目瞪口呆:“王公妃主杂聚不避,将相卿士悉为虏歌,这……这成何体统?朝廷的礼仪和庄严何在?当这天子禁宫是他的虏帐吗?”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朕可以不计较。只怕……”
元子攸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
他想起了元宝炬奏疏中的分析,又听说尔朱荣最近频频前往陈留王元宽宅,有时甚至留宿其宅中。两相印证之下,他知道尔朱荣一时不会发难。
如今距皇后生产,还有一个多月时间,看他二人如何行事吧!
……,……
元天穆加上尔朱荣,行事更加霸道。他本来是想把元宝炬升为中书监,借以夺其兵权。尔朱荣却直接令御史加以弹劾,削去其所任职务。冀州高、封两家不稳的消息传来,元天穆本拟以高昂的xìng命相要挟,尔朱荣却直接把其从廷尉寺监牢提出来,转往太仆寺驼牛署,令冀州刺史元嶷捉拿高翼、高乾和封隆之。
驼牛署禁制森严,向来是魏朝监禁死囚的地方。数月前解来京师的前关内大行台、齐王萧宝夤。便是禁制在署中,由天子下诏赐其自尽。
对于两人的跋扈,一干君臣约束不来。只好听之任之。
元子攸习惯了这些事情,尚且可以忍受,可是城阳王元徽等人却坐不住了。他们是元子攸的亲信。一身富贵尊荣全在元子攸身上,也注定得不到尔朱荣的欢心。虽然元天穆致信给了众人,保证他们的现有官职,可众人心里都清楚,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元子攸退位,形势也稳定下来,尔朱荣、元天穆二人铁定会他们开刀。
退一步说,就算尔朱荣侥幸放过他们,他们也肯定会远离权力中枢,那又有什么意思?怎么比得上在元子攸身边备受信任、言无不从?
甚至连元天穆的保证。现在也不见得能够管用几天。看那南阳郡公元宝炬,不就被尔朱荣赶回家中了么?
因此,尽管元子攸听进了周惠、元宝炬的分析,暂时还保持着淡定,元徽等人却一个劲的撺掇元子攸。让他先下手为强。元子攸无奈,只好拿出元宝炬的那封奏折,晓谕众人镇之以静,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皇后生产之后再说。
读完元宝炬的奏折,元徽心中暗自佩服其见地。可是在另一方面,却又对其起了戒心。
之前看到元宝炬被夺职,他原本还有些兔死狐悲之意,但现在却暗自庆幸,庆幸尔朱荣将其赶出朝堂,帮他去了这么一个争宠的强劲对手。
杨侃却有另外一番心思。他沉吟了片刻,对元子攸说道:“陛下,南阳的这封奏疏,固然是非常有道理。可是,咱们却不能干等着。如今元天穆已经入京,开始为篡夺朝政布局,咱们什么都不做的话,等到皇后生产那会,再想做什么就都迟了!”
“杨卿此言甚是,”元子攸悚然而惊,“那依杨卿之见,该当如何?”
“提前发动!先下手为强!”杨侃不愧是带过兵的人,深谙兵法之道,“尔朱氏之所以将南阳赶回家中,一则是夺其对府户军、河南郡兵的节制权力,二来说不定就是知道他曾上过这样一封奏折。既然如此,他们或许会认为,咱们要等尔朱皇后生产后才有动作,因而对咱们掉以轻心。而咱们在这之前发动,正好能够趁他们疏忽之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士业兄果然高见!”骠骑大将军、东平郡公李彧大为赞赏,也跟着劝元子攸道,“陛下,机不可失,咱们不能再犹疑了!臣家中还有些忠心的勇士,可以为陛下诛杀贼臣!”
这是众人首次提到诛杀之事,之前他们虽然谈论说阻止尔朱荣,却没有说得这般直白。然而,事到如今,尔朱荣的威势已经达到顶点,宗族党羽遍及天下,控制着朝堂中枢和大部分地域,要阻止他篡夺大位,也唯有设伏诛杀一途。
几人心中明白,相互对望了几眼,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然后一起望向御座,等待元子攸作出最后的抉择。
元子攸沉吟了好一会,依然无法下定决心。他xìng格向来温和,对权力并没有多少yù望。至于尔朱荣,若非他太过跋扈,曾虐杀包括他亲兄在内的众多宗室朝臣,如今又威胁到社稷的安危,那么凭着他的拥戴之力,凭着他击破葛荣、元颢,派人平定邢杲、万俟丑奴的不世战功,由他代为执掌朝政并不为过。
更何况,他心里明白,一旦踏出这一步,就再无回旋的余地,要么是尔朱荣死,要么是他元子攸亡。而他这三年来的忍辱负重,所受的种种磨折,到底是卧薪尝胆、名垂后世,还是白费苦心、贻笑后人,也将有一个最终的结果。
仿佛是看出了元子攸的心情,城阳王元徽提醒道:“陛下,就算侥幸逃过这一遭,继续这样的rì子又有何趣?况且还很可能逃不过呢!”
听到元徽这句诛心之言,元子攸终于不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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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章:中枢布局(六)
……,……
元子攸决心既下,众人开始商议具体的步骤,殿外执勤的武卫将军奚毅也被召进来,由元子攸重新介绍给众人。
得知有这么一位有力的卧底,众人心下更有把握。只可惜,他手下的禁军并非完全可靠,只能够用在事后,而不能用来参与诛杀。真正能够派上用场的,只有光禄寺的少数侍臣,以及骠骑大将军李彧先后进用的百余名勇士。这些人将由侍中杨侃、光禄卿鲁安二人率领,诛杀进宫的尔朱荣、元天穆两人。
或许是觉得大权在握,兵权尽在其手,尔朱荣、元天穆颇为疏忽,之前几次进宫谒见,身边都没带多少随从。这一点,正好给了众人行事的机会,只要能够将他二人杀死,其余尔朱世隆等都翻不起什么大浪。
不过,对于是否能够将尔朱荣、元天穆一齐诛杀,众人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他们必须妥为筹划善后之事。否则的话,即使元天穆那七万虎贲不愿把兵锋指向天子,仅凭尔朱荣那五千部落jīng骑,就足以把整个京师翻过来。
元宝炬那两支府户军和其余郡兵,原本可以稍稍遏制事态,但如今元宝炬去职,府户军、郡兵都由兼任京畿大都督的元天穆执掌,已经不能作万全的指望。只有奚毅身为武卫将军,有一定的实权在手中,或许能够从虎贲军中拉出一支部队,用来控制京师。并且进一步控制河桥和北中城,阻挡河东尔朱家老巢及河北诸州的反扑。
只要能够僵持一段时间,凭着天子和中枢的名分,许以高官显爵,完全可以将河北诸州招抚过来,甚至连东北道行台刘灵助也不难拉拢。
至于三徐大行台尔朱仲远,有司徒公、东道大行台李延寔牵制。有东南道大都督杨昱依托荥阳城、虎牢关踞守,显然是进不了洛阳。西面的尔朱天光,目前刚刚平定万俟丑奴。还没有切实掌握关内地区,短时间也无法出兵。实在没办法的话,朝廷还可以向两人作出承诺。保证他们现有的地位,他们至少会有所收敛,并且谋求自立,不与河东老巢的尔朱兆合流。
南面则完全不用担心。目前的三荆二郢大行台李琰之,乃是李延寔的族弟,李彧的族叔,元子攸的族舅,又为元子攸所亲自拔擢,自然不会和朝廷为难。
不仅如此,提到京师南面。杨侃还想起了和兄长杨昱交好、前不久刚刚成亲的周惠,于是建议元子攸道:“陛下,折冲将军、阳城太守臣惠,有族伯死于尔朱世隆之手,对尔朱一党向来敌视。倒不妨引为奥援。”
元子攸还未答话,城阳王元徽立刻提出了异议:“臣惠仅任太守,手中兵力不到一军,能够济得甚事?我等行此诛杀之举,关键在于隐秘谨慎,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泄露的危险,更何况是联系百里之外的阳城?”
杨侃心中叹息一声,知道元徽又在嫌忌周惠,可为了善后大局,他必须据理力争:“臣惠虽然兵力不多,却是府户军都督,并曾经担任过洛阳令、假城门校尉,在洛阳城、城门寺及河南府户军中素有名望。若是有他参与,控制京师就更多了几分把握。”
“此人之名,臣也略有耳闻,曾与南军在北中城踞守月余时间,倒不是浪得虚名之辈,”骠骑大将军李彧也跟着帮腔,“之前臣向陛下进用的勇士之中,有一人名叫夏侯敬,目前担任从七品殿中将军,乃是臣惠的至交好友。咱们起事之rì,不妨遣其兼程前往相召,也费不了什么工夫。”
元子攸对周惠的印象本就不错,又见两人说得有理,自然是从善如流:“如此,就依两位卿家之议吧!”
“末将也向陛下推荐一人,”武卫将军奚毅说道,“中书舍人、兼黄门侍郎温子升,对朝廷忠心耿耿,而且文采极为出众。陛下诛杀贼臣之后,以之起草赦书,安抚尔朱余党,定能起到神效。”
“温子升么?”元子攸略一沉吟,“温侍郎文采出众,天下皆知,但其忠心何以见得?”
“此事说来颇为难堪,”奚毅尴尬的笑了笑,“末将出身尔朱氏军府,又有些许亲缘,常被目为尔朱氏亲信,中书、门下众臣大多逢迎不迭。只有温侍郎素来鄙薄末将,见面之时,从未假以辞sè。”
“哈哈!倒是委屈将军了!”元子攸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到事成之后,朕一定让温侍郎向将军赔礼致歉!”
“岂敢当温侍郎赔礼。”奚毅连忙逊谢。看着天sè已经暗淡下来,他又提醒众人道:“时辰已经不早,宫中宿卫即将换班,还请诸位尽快离去,以免走漏密议的风声。”
众人听奚毅说得在理,于是纷纷向元子攸辞别,各自离开含章殿。
虽然众人离去,可是元子攸难抑兴奋,心情久久未能平复下来。想起奚毅的推荐,他索xìng派人传谕中书省,特令中书舍人温子升今晚值宿省中,并即刻前来含章殿为天子侍读。
含章殿本为天子书阁,故名“含章”,召中书省的文臣前往侍读,乃是很平常的事情。温子升也只道是天子读书遇到了疑难,进殿见礼之后,便问天子所读何书。
“正读南朝范晔之《后汉书》,讲王允诛董卓之事。”元子攸慢慢的回答。
温子升一愣,心中疑惑不已。不过他并没有多问,而是很自然的讲解了起来。
作为当世文宗,魏朝一等一的大文豪,温子升对四史极为熟稔,连书都不用,便能够讲得头头是道。元子攸原本怀着别的心思,一时居然也听住了。
直到温子升讲完,元子攸才回过神来,于是颇有深意的感叹道:“王允可谓失策,若即时赦免凉州人,必然不会遭到李傕、郭汜之辈的反扑,而汉室或可藉此重光。可惜其身边没有远谋之士,也没有堪作赦文之人,温卿以为如何?”
天子把话说得这么明显,温子升哪还不明白?他毫不犹豫的拜倒在地,向元子攸表示忠款:“微臣久荷国家厚恩,若有效劳之处,虽万死亦不辞!”
“好!有温卿如椽之笔相助,朕心甚慰。”元子攸亲自离座,上前扶起了温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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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风暴前夕(一)
尽管元子攸自认行事隐秘,尔朱氏却是党羽众多,居中书、门下等要害者不乏其人。天子与元徽、李彧、杨侃等人串联,他们很快有所察觉,曾多次向元天穆发出jǐng讯。然而,元天穆执掌京师已久,深信自己能够掌握事态,也从未把那些毫无反抗力量的臣子放在眼中;对于元子攸,他这两年来多有欺凌,心中更是轻视到了极致,认为他不过是个xìng情和顺、优柔寡断的傀儡而已,没有能耐作出什么事情来。
况且,从他执掌京师以来,也不是第一次接到这种讯息。如今尔朱荣和他都在,尔朱荣领五千部落jīng骑,他担任领军将军、京畿大都督,京师兵力尽在己手,掌控力度比任何时候都强,有必要担心什么吗?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筹划,有很多人需要安抚,实在没有工夫理会这些谣言。
至于尔朱荣,向来xìng情跳脱,惟好shè猎,弓箭向来不离于手。之前在晋阳的时候,有次出门围猎,一名部属紧拦着他的马头奏事,阻拦了他围猎的兴头,他居然直接取弓将其shè杀。如今他接连击破强敌,威势达到顶峰,又添了些刚愎自用、喜怒无常的xìng格,除了元天穆还能劝几句外,其余人都不敢随便进言,唯恐一时不慎惹怒了他,成为他手中弓箭的目标。
到了九月中旬,中书令魏兰根偶尔翻看起居注,发现舍人温子升为天子侍读的记录中,居然多次提到汉末诛杀董卓之事。他心知事情不妙。甚至已经一触即发,连忙遣尚书台的侄儿向左仆shè尔朱世隆告密。
尔朱世隆却是个谨小慎微的xìng格,对于那位堂兄更是无比敬畏,知道他常常以魏武帝曹孟德自诩,根本不敢把这些比他为董卓的言辞拿出来。思索了好半天,他想了一个折中的主意,于是将魏兰根的告jǐng写成密报。然后派部属将这份密报送往永宁寺中,只说是有人张榜告jǐng于自家门前,不敢欺瞒。送来给兄长过目云云。
只可惜,尔朱荣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在他的威逼之下,尔朱世隆的部属不敢隐瞒。将尔朱世隆的欺诈行为和盘托出。尔朱荣顿时大怒,一箭shè死这名部属,大骂尔朱世隆道:“这个没胆sè的家伙!以为我也像他那样吗?不过是些兔子般的朝臣,就吓成这副模样!”
得到这个消息,尔朱世隆再也不敢去触兄长的霉头。其余人亲不如他,贵不如他,自然也都收声敛气,保持沉默。
见暗流却越来越汹涌,尔朱荣却这般刚愎自用,有些明眼的部属暗自惊心。其中地位最高的。乃是新晋左卫将军的真定县公贺拔胜。
贺拔胜并非尔朱氏的铁杆,虽然备受重用,妻儿却还留在晋阳当人质来着,那些昔rì的六镇同乡,也都受着尔朱氏亲信的欺压。屡屡有人奋起反抗,然后又被尔朱兆镇压下去。
和大部分叛乱的镇民不一样,贺拔家世代在武川担任军主、统军,祖父还有龙城侯的封爵,对朝廷颇有忠心。因此在陷于破六韩拨陵那会时,他一家宁愿冒着毁家灭族的风险。以寡敌众,击杀叛军大头领卫可孤,也不愿接受叛军的官职。其后投入尔朱荣帐下,也主要是为了平定葛荣,解救被裹挟的武川同乡,并无跟随尔朱荣覆灭魏朝之心。
有鉴于此,他自然没有必要去犯言直谏尔朱荣。
想起妻儿,贺拔胜不由得羡慕起了弟弟贺拔岳。贺拔岳等人平定关中,劳苦功高,关内大行台尔朱天光已经请示晋阳,将西征诸将的子女接到关中安置。虽然接纳的仅限于成年子女,如宇文泰的侄儿宇文菩萨、宇文萨保,外甥尉迟薄居罗、尉迟婆罗、贺兰盛乐等,目的是让他们随父辈从军征战,或者与同僚联姻,但总比全部陷在晋阳作人质要强。
更可况,因贺拔岳功勋卓绝,两子贺拔贺拔纬、贺拔绚虽然尚未成年,却也得到特许,由尔朱天光亲弟尔朱显寿一同带往关中。得闻此情,怎不让贺拔胜慨叹?
好在他的长兄贺拔允留在北地任官,以他的地位,不难关照自家的子侄。现在要说的话,倒是这京师中颇不安宁,即使尔朱荣允许他把子女接来,他也不太放心,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贺拔胜略一思索,吩咐侯命的仆人:“去把灵吉和拨力叫来见我!”
仆人应命而去。不一会儿,宇文灵吉便欢快的跑过来,身后跟着护卫她的宇文博。
“舅叔,你找我啊?”宇文灵吉问道,笑嘻嘻跳到他身边。
“恩,”贺拔胜抚了抚宇文灵吉的头发,“舅叔得到消息,上个月的时候,你的菩萨堂兄、萨保堂兄都去了长安,还有你的几个堂姐和表兄也是。所以啊,我想把你也送到那边,和这些堂兄堂姐、表兄表姐团聚。”
“这个嘛……”宇文灵吉想了想,“我菩提弟弟有没有去呢?”
“菩提还小,不到从军的年龄,暂时还无法离开晋阳的。”贺拔胜不厌其烦的解释。
“那我就不去了!”宇文灵吉撒着娇儿,抱住了贺拔胜的胳膊,“我要和舅叔在一块!”
贺拔胜心中苦笑。唉,这个孩子,哪里知道洛阳已经风云聚会、暗流汹涌了呢?到时候发生什么事,他免不了会因她而分心,即使能够照顾得来,也是个不小的牵绊啊。
无奈之下,他向对面的宇文博递了个眼sè,让他出面劝说灵吉。
宇文博知道,如今京师风云聚会,贺拔胜是在为灵吉娘子的安危而担心。他会意的点了点头,向宇文灵吉劝道:“灵吉娘子,难道你不想见你黑獭阿叔,不想见元道叔叔吗?”
听宇文博提起宇文元道,宇文灵吉迟疑了。她从小受着宇文博、宇文元道的照顾,又多次同历患难,如今分别这么长时间,还真是颇为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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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风暴前夕(二)
……,……
和京师邻近的阳城郡内,依然是一片忙碌。周惠携伯父、伯母和元明月返回郡内,安置好他们后,又趁着重阳登高之际前往嵩高山,依约给邢子才、杨遵彦送去酴釄酒,同时也拜会了才安置下来的杨元慎。其后,他前往康城县屯区,听取郡尉谢邦、县令周忠等人的汇报,就地解决一些规划和安置上的难题,一连几天都没空回家。
元明月新婚燕尔,更兼前些天的耳鬓厮磨,正是浓情蜜意之际,哪堪这番突然离别?借着申屠迦娜的撺掇,她鼓起勇气,托言天气渐凉,要给周惠送寒衣,让周怀荆把她送往康城。
马车到达康城县衙,留守的县尉不敢怠慢,立刻把一行人延入驿馆安置,并且派人向周惠通报。
得到元明月寻来的消息,周惠心中明白,她这送寒衣是假,舍不得夫君是真。否则的话,直接派周怀荆送过来即可,何须自己亲自过来呢?
周惠并非无情之人,心结一旦解去,反而更加真挚。对于妻子的这般深情,他心中既是温馨,又隐隐有些惭愧。说来自己也是过分了点,新婚不足不足一月,就把她抛在了郡城。郡城地狭人少,较京师不啻于天壤之别,而且又远离亲属,想来她一时是无法习惯的,难怪会寻到康城县来。
到了县里的驿馆,申屠迦娜正守在房前。看见周惠,她笑着向房内通传:“明月娘子。燕子飞入帘幕啦!”
“小蹄子又嚼舌头,想作死么!”元明月红着脸迎出门外,向申屠迦娜啐道,“还不去打水过来,让家主洗洗风尘?”
“是。”申屠迦娜笑着去了。
周惠与元明月并肩入内,然后半掩了房门,捧着她的俏脸瞧了片刻:“让我看看……恩。比刚来阳城那会着实憔悴了些。”
“还好啦!”元明月听到爱郎的关心之言,心下暗自甜蜜,口中却嗔怪道。“只是夫君也太不像了。这还大白天呢,也不怕人家笑话咱们!”
“那你丢下舅姑,一个人来寻夫郎。就不怕人家笑话?”周惠笑着打趣说。
他指的是周植和王氏。虽然他们只是周惠的伯父伯母,但抚养周惠那么长时间,又主持他和元明月的婚礼,其实和父母也没什么区别。元明月作为侄媳,本该和长房的张氏一样在家朝夕侍奉才对。
“谁寻你了?也不害臊!”元明月哼了一声,挣脱周惠的手,把身子背了过去。
本章节 雄霸 手打)“我知道,阳城比不上京师,我人又不在,实在让你受了委屈。”
“其实也还好,”元明月顺势倚在周惠怀中。微闭双眼,享受夫君的这番体贴,“两位长辈体谅妾身,并不让妾身在身前伺候,反而还让张氏嫂嫂来帮我的忙。小姑xìng情沉静,待妾身很有礼貌;倒是七七那小丫头有些疯。却也添了不少热闹……”
说到这,她忽然回头瞪了周惠一眼:“念儿和七七一见妾身,马上就认了出来,说以前在希玄寺后山见过。哪像夫君你,居然还要妾身提醒了才晓得!”
“我不是解释过了么?当时以为是哪家宗室的内眷,哪好仔细看的?”周惠摇头苦笑,“这事算我不对,可你已经念过三四回了,还要念到什么时候啊?”
“偏要念,一辈子也念着呢!”元明月娇嗔着说。
正在这时,申屠迦娜端着水盆进到房中,元明月连忙住了口,取出自己的罗帕,递到周惠的手上:“驿馆的手巾恐怕不干净,夫君用妾身的好了!”
周惠点了点头,就着申屠迦娜的手上洗了把脸,随后拧干罗帕,仔细嗅了一番,顺势放进了自己的袖内。申屠迦娜看着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感觉到自家娘子羞恼的目光,她连忙吐了吐舌头,端着水盆离开房间。
“好个机灵丫头,”周惠笑着赞了一句,嘱咐元明月道,“你好好歇息,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怎么,夫君很忙吗?”元明月失望的问。
“今天倒不怎么忙,”周惠连忙和她解释,“我是想着,你刚从郡城坐牛车过来这边,想必是有些疲倦,先歇息一阵比较好。”
“妾身也不怎么倦,”元明月摇了摇头,颇为期盼的望着周惠道,“夫君既然不忙,就多陪妾身说说话如何?”
“说说话也行。只是,这大白天的,何必总闷在屋子里头?”周惠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一个主意,“既然你jīng神还好,咱们去登高吧!上次重阳节,我去嵩高山会友,没有和你一同出行,今天就算补偿你好了!”
“真的吗?”元明月喜之不尽,“那好,妾身现在就换衣裳!”
说完,她把周惠推出门外,笑着关上了房门。周惠摇了摇头,本以为要等好一阵,却没想到元明月很快打开房门出来,身着茜红sè的曲裾,外着交领大袖的翟纹素sè曳地深衣,在他面前轻盈的转了一圈。
“如何?”她含笑向周惠问道。
周惠眼前大亮,往rì的记忆,很快被她这身装扮勾起:“这套衣裳,是你chūn分那天去希玄寺后山时穿过的啊!”
“正是哩!”元明月点了点头,心中喜悦无限。
当rì从希玄寺返回洛阳,知道遇见的是未来夫婿,元明月在暗喜之余,也有些遗憾未能当场相认,然后就一直珍藏着这套衣裳,盼望着两人再度重逢、相携踏青的那一天。
如今虽然不是chūnrì踏青,但秋rì郊游也不错,天气同样适合穿这套衣裳……
元明月喜孜孜的想道。
周惠并不知道她有这番想头,很中肯的建议道:“这康城县十分荒凉,不比洛阳城东,很多地方马车都去不得。你穿这套衣裳,怕是会弄脏了。”
“脏了就脏了吧!反正又不用夫君濯洗。”元明月固执的回答。
“额……也行。”周惠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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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七章:风暴前夕(三)
“此岭名为逍遥岭,是嵩高山的余脉,下游就是土地肥沃的汝、颖地区。前几年还没有分出这康城县时,朝廷准备在这里设阳城关,控制这条从京师通往汝、颖地区的便捷通道,但终究没有修成,”周惠指着颍水下游,向元明月介绍道,“往下十五里,便是阳翟县,曾经是夏禹的封地,战国时还曾作过韩国的都城。咱们这康城县,则是夏朝中兴之主少康的封地。当年夏朝先后被后羿、寒促篡夺,他就是凭着这片封地的一成农田和一旅士卒起家,成为夏朝的中兴之主,所以如今叫做康城县。”
“恩。”元明月随口应道,望着爱郎神采飞扬、指点江山的神态,目光不觉有些发痴。她就是喜欢周惠这意气风发的模样,享受和他一同出行的感觉,至于周惠到底说的是什么,她显然没怎么听在心上。
周惠自失的一笑。她一个女儿家,哪里会关心这些历史渊源之类的事情?于是他停止讲述,携元明月认真欣赏附近的风光。
这逍遥岭虽然不甚高大,河口的地势却很险峻,两山相对的峡口约一里许,颍水沿南侧东流,北侧仅容一车通行。山上的树木不甚多,倒是有不少怪石,形状多姿多彩,颇有值得流连之处。其中最大的一块石岩,样子和山羊极为酷肖,因此这阳城关后来便改名为石羊关。
不仅如此,在周惠到来的那个时代。下游不远就是白沙水库自然景区,颇有一些风景名胜,如求子洞、禹王洞、鬼谷子洞、黑龙潭、望嵩桥等。如今虽然还没有这些名目,却也蔚然可观。
主仆三人流连了小半rì,周惠见rì头西斜,于是携元明月、申屠迦娜下山。等到主仆四人汇合,从山坡另一边折返之时。周惠忽然听到几声犬吠,然后便在附近发现了一间小屋。小屋十分简陋,屋前用树枝隔出一片院落。里面喂着十来只土鸡,正欢快的啄着几茎高粱。
或许是听到犬吠之声,屋主人已经开了柴扉出院查看。却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她见到周惠和元明月装扮不俗,携着男女仆从,知道是城中的贵客,连忙请他俩进屋歇息。
周惠正担心妻子累了,闻言也不客套,扶着妻子进了小屋。屋主十分殷勤,很体贴的将鸡赶到院内庭树上,防止它们吵到客人;然后又端来雪白的菰米饭,配上自酿的绿蚁浊酒,请周惠夫妇品尝。
菰米饭又称雕胡饭。是水生“六谷”之一,和后世的茭白相近,味道十分甘美,将其捧出来待客,足见主人的盛情。这也就罢了。然而酒却是不合适的,因为周惠为了节省粮食,早已明令禁止屯民酿酒饮酒,老妇人以自酿的浊酒待客,显然是违反了郡里的法令。
周怀荆在郡中担任职司,知道这番情由。当即就想呵斥老妇人。周惠却向他使了个眼sè,让他不要多事,然后和颜悦sè的与老妇人闲谈:“老人家,您老高寿?今年的收成可好?家里可还宽裕?”
“回郎君,老妇今年六十有二啦!”老妇人笑呵呵的答道,“家中今年的收成一般,但小儿正帮着周太守修路修渠,每月可以从郡里支领一份钱粮,rì子倒还过得去。”
“这么说来,您家里就您和令郎两口人咯?”周惠继续问道,“我听说,郡里给屯民都安排了房屋,您为什么在这山边安家呢?”
“给安排房屋的都是河南府流民,老妇是从下游的阳翟郡阳翟县来的,所以没有分到。”老妇人回答说,语气中略有遗憾之意。
“这就是郡里不对了,”周惠摇了摇头,替老妇人鸣不平道,“不管从哪里来,现在都是康城县的屯民,应该一体对待才是,怎么能够有所偏颇呢?”
“郎君快别这么说,”老妇人连忙替郡里分辩,“周太守替咱们开荒,给咱们提供农具种子,连该交的租赋也是用五铢钱收购,这已经是很厚待啦!哪像咱们阳翟郡,郡里变着法儿侵占良田,逼得咱们这些编户流落在外……”
她絮絮的唠叨着,讲述阳翟郡把民田侵占为公廨田的事,讲述她去年饥荒时饿死的老伴,让周惠夫妇听得无比同情,周怀荆、申屠迦娜和她出身差不多,闻言更是感同身受。
等到离开小院,周惠立刻吩咐周怀荆:“你回去找允恭,让他统计下游阳翟县的流民人数,一体为他们建造房舍。冬天马上就要到了,不能让他们冻着。”
“是,”周怀荆垂首答应,又迟疑着问道,“那这位老妇人违反禁令的事……”
“人家好意招待咱们,咱们难道还去计较?”周惠叹了口气,“看来这禁令是有些不近人情,毕竟谁家都要祭祀祖先,或者走亲访友、招待客人,怎么能够少得了酒呢……回头我会从酒肆调些薄酒来,允许屯民用手中的五铢钱换购。”
“郎君考虑得是。”周怀荆心悦诚服。
“还有,你替我准备两匹绢布,两斛黍米,两瓮酴醾,送给这位老妇人,以答谢她今rì的招待。”周惠继续吩咐他。
“夫君送绢布,是给她家裁衣裳用么?”一旁的元明月问周惠道。
“是啊!”周惠点了点头,“我看着老妇的身上颇为单薄,家中也没什么积蓄,想必是做不起冬衣的。”
“既然这样,”元明月想了想,“夫君不如找家里要些往年的旧衣给她家。”
“为何要给旧衣裳呢?”周惠感到十分奇怪,“咱们又不少那么几匹绢布,何苦这般计较?”
“不是这么说,”元明月解释道,“若是直接给绢布,恐怕他们舍不得裁作衣裳,岂不是辜负了夫君的这份心意?依我看,拿田子聪母子俩往年的衣服给他们就好,田子聪年初的赏赐颇多,母子俩新做了不少衣服,那些旧衣大概是不要了的。”
“的确是这个道理,”周惠恍然大悟,连忙依言吩咐周怀荆,顺便夸奖元明月,“没想到你出身宗室之家,还明白这些人情世故,竟比我想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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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七章:风暴前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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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知道是你的功劳,”元明月板起了俏脸,“你还好意思说呢!那些衣裳你阿叔拿出去过,难道我还能再穿不成?索xìng还是赏给你吧……恩,等你出嫁时可以当做嫁妆!”
说到最后一句,元明月忍不住一笑,却惹得申屠迦娜满脸通红。
……,……
在周惠离开这规划中的阳城关之际,郡北的轘辕废关之外,正有两骑疾驰而来,其中一人是周惠的家仆周怀章,另一人赫然是担任殿中将军的夏侯敬。
夏侯敬在宿卫军中承值,离京自然是有要紧事务,乃是奉前府主骠骑大将军、东平郡公李彧之托,前来召允宣兄率部入京。
李彧是天子的嫡亲表兄兼妻兄,亲的不能再亲的外戚。如今京师暗流汹涌,帝党将和尔朱一党作生死一搏,李彧毫无疑问是紧紧追随天子的,他的意思也就是天子的意思。
天子征召外军,依照常理而言,乃是外军建立奇功的大好机会。在夏侯敬动身之前,李彧已经将整件事情坦然相告,令他务必说动周惠。可是,他对这次征召并不看好。甚至还怀着某种程度的忧虑。
实际上,就算李彧依然半隐半露,夏侯敬也早已觉察到他们在图谋什么。几rì前的时候,天子召天柱大将军尔朱荣和太宰元天穆宴饮,他和十余位同僚携着兵刃,奉命随杨侃埋伏在明光殿东侧。等到天子近侍前来传讯,杨侃便率他们从东阶上殿。却发现尔朱荣、元天穆已经出正殿至中庭。杨侃顿时懊恼不迭,一拳砸在殿柱之上;而他则明白过来,天子有诛杀尔朱荣、元天穆的意思。他们这些不受待见的河南军将,就是天子仗以行事的唯一武力。
那一天是九月十八,天子诛杀权臣失败。第二天是天子的忌rì。第三天是尔朱荣的忌rì,宫中都没有举行朝会和宴会。到了二十一rì,或许是觉察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两人联袂拜见天子,很快就出宫前往陈留王家,喝得烂醉如泥,然后上表称犯了宿rì旧患,接连两天都推脱了所有宴请,令参与密谋的众人忧心忡忡。
本章节 雄霸 手打)元天穆还通知奚毅本人,让他拟定一份名单,将宿卫军中亲近天子的人全部解职。
众人听到消息。既是惊慌,又是恐惧。惊惧交加之下,城阳王元徽急中生智,准备利用尔朱荣急盼皇后分娩的心思,假称皇后提前产下男孩,赚尔朱荣、元天穆入宫。然后趁机予以诛杀。
毫无疑问,这是图穷匕见的最后一搏。若是未能成功的话,且不说二人将在月末大朝会上大肆清除异己,就是当天他们也无法捱过。无论是二人发现宫中的埋伏,还是发现皇后仍在待产之中,他们都将万劫不复。
事态紧急之下,李彧也破釜沉舟,决定打出所有底牌。于是他便奉命前来阳城郡,然后又在路上碰到了返回阳城复命的周怀章。
周怀章却在心中叫苦不迭。这位夏侯郎君,不知道有什么紧急要务,一路上跑得飞快。可是,他的坐骑乃宿卫军中的上好战马,自己所骑的却是一般的马匹,被他拖了这半路,人马都累得不轻。
眼看轘辕关已经不远,周怀章总算松了口气,向夏侯敬建议道:“夏侯郎君,前面就是轘辕关了。咱们走了这一截山路,何不在关所歇息一会?”
“哦!”夏侯敬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随意的问道,“怎么,你家主人在轘辕关设了关所吗?”
“正是。”周怀章回答说。
夏侯敬看了看天sè,又看了看周怀章的形容,点点头同意了:“那就歇一会吧!”
于是两人继续赶路,很快到达了轘辕关。让夏侯敬无比惊讶的是,这本已废弃的轘辕关内,居然在大兴土木来着,有上千人正修建砖石城墙、木制营寨,构置各种防御工事,忙得热火朝天。
夏侯敬简直不敢相信,周惠居然如此大胆:“你家主人怎敢如此?他难道不知道,私修关城,乃是近于谋逆的重罪吗?”
“夏侯郎君,咱们修的不是关墙,乃是府户新军的军营啊!”周怀章指了指墙外的题额,很认真的解释道,“我家主人奉命重建府户军,可是郡城狭小,原有军营容不下太多士卒,自然要新建军营安置。而这支府户新军呢,又大多出身流民,曾在这附近住过大半年的时间,都舍不得这里。所以家主就向尚书台请命,把这废关撤掉,在原处立了这个新军军营。”
夏侯敬一愣,顺着周怀章的指向,果然发现关墙上题着“府户北营”四字。于是他心中了然,明白这是周惠假借修建军营为名,加强轘辕关的防御来着。
很显然,周惠对京师的形势并不乐观,如今已开始着手准备。
对于周惠的未雨绸缪,夏侯敬不得不佩服。而且,他选的这地方也好,凭借着轘辕关的地势,只要像这样加强防御,再派一两千人据守,足以挡住十几二十倍兵力的进攻。
更何况,阳城郡不比东面的伊阙口,并非南下三荆的主要通道,关联并不甚大。兼之地少人稀,没有什么夺取的价值,即使尔朱氏控制京师周边,也不大可能起重兵来侵犯此地。
昔年魏朝刚入河南时,原东晋荆州刺史司马休之、雍州刺史鲁宗之不为刘裕所容,投降关中的姚兴,之后夹在刘宋和魏朝之间,即是以这一带作为根基建坞堡自守。后来鲁宗之奉命南侵襄阳时病逝,就葬在这轘辕关北面不远处的柏谷坞,其墓碑至今仍然留存着。而前些年襄阳郡王桓诞归附魏朝时,孝文帝许其任择河南郡县安置,他也是相中了这块地方,以之作为自己的本处。
想到这些情由,夏侯敬忽然轻松了许多。
既然周惠已经有所准备,他们还用担心做什么?即使事有不谐,他们还有一条退路,还有周惠手中的府户军,之后也颇有腾挪的余地,无须担心遭到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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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八章:风暴前夕(五)
“如此说来,倒还真是军营来着,”夏侯敬笑着点了点头,“只是,你们这军营也修得太好了,我曾经在京师台军中待过,连他们的军营都没这么坚固啊!”
“没办法,这府户北军以前就是做这个的,说他们是军队,其实像建筑队更多些。我家家主收编他们,主要就是借重他们的手艺,同时给他们一个领钱粮的由头,”周怀章状似无奈的摊了摊手,“他们听说修的是自己的营盘,自然是不吝工夫。而且这附近有好些现成的矿窑,烧砖采石也方便,结果就修成了这样的规模。”
“呵呵,其中肯定少不了你家主人的诱导吧!”夏侯敬会意的一笑,“咱们这就进‘军营’歇会,你也趁机换匹好马,一定要尽快赶到康城!”
……,……
康城县南大路的一辆马车上,尽管元明月强打着jīng神,却毕竟累了大半rì,不久就枕着周惠的肩膀,在马车的摇晃节奏中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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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昔rì的心结,再想想这婚后一个月的rì子,周惠心中颇为感慨。当初心怀成见的时侯,何曾想到有一天,他会迷上元明月,迷恋她的娇媚身体、可爱神态和对自己的深情呢?
到了现在。虽然他考虑的事情很多,既有朝廷的局势,又有这阳城郡的事务,还有自己的前程,并且乐此不疲的为之规划和奋斗。可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已经被月明月所占据。以至于宁愿丢下手中的要事。花上大半天陪她,只为了让她开心一阵。
算了算时间,周怀君也该从京师回来了。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上次听说元宝炬被免职归家。周惠踏踏实实的吃了一惊,也对自己的前程产生了忧虑。目前最看重他的几个人里面,杨昱一直守在荥阳。杨机已经心灰意懒,元整不擅长政略,李苗则远离决策层,如今元宝炬又被黜落,还有谁能替他在天子面前张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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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愎、疏忽加上盲目的自信,从来都是自取灭亡之道。这两人想不死都难。可问题在于,元宝炬这大都督失去兵权之后,天子还会倚重河南府户军么?眼看着大变在即,形势一触即发,他和府户军又还能否得到建功立业的机会?
心中烦乱之下。周惠忽然感觉这马车有些颠簸。于是他吩咐驾车的周怀荆:“车子驾慢些,不要扰了娘子的瞌睡。”
“是。”周怀荆答应着,立刻放慢了马车的速度。
然而,过了一会儿之后,前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车子也跟着停了下来。周怀荆在布帘外禀报道:“家主,怀章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夏侯郎君!”
“夏侯郎君……是宗德?”周惠讶道,连忙跳下马车,果然看见夏侯敬和周怀君驭马立在车前。
见到周惠,两人皆滚鞍下马,周怀章深施一揖,垂手退往路旁。夏侯敬看到了申屠迦娜,知道周惠是携妻出游归来,立时笑着拱了拱手:“允宣兄好兴致!不知道现在是否有空,带我也见识下这康城县的风光?”
周惠心中明白,夏侯敬为宿卫军军将,轻易不会离京,如今他这么说,显然是有事要和他密谈。这倒也好,周惠正想知道京师中的最新消息,有夏侯敬亲自过来,自然比周怀君了解得更加详实。
“怀章,你把马留下,和怀荆、迦娜送娘子回驿馆。”他吩咐众人道,然后和夏侯敬一同驭马离开大路,奔上了附近的一处高坡。
站在高坡之上,夏侯敬却没有直接进入正题。他驭马站在坡顶,遥望着眼前的一切。金sè的夕阳之下,秋收过的农田阡陌交错,从坡下一直延伸到颖水边。颖水边上,每隔里许便有一条宽阔的水渠,如血脉一般伸入农田内,然后分出一条条支脉。这些支脉并未完全开好,如今还有好几支屯民队伍在整修。或许是知道这些水渠十分重要,关系着自家来年的收成,众人的热情都很高,在习习的晚风之中,隐约有欢快的号子声传来。
“真是没想到啊!才大半年光景,这屯区已经有了如此气象和规模,”夏侯敬手勒马缰,感慨的向周惠说道,“我决定了,马上将老母迁到阳城郡来,还望允宣兄关照一二。”
“夏侯叔母要来,我是欢迎得紧,当作自家长辈一般照顾,”周惠笑着应承下来,“不过,宗德你大老远的来康城见我,总不会就是为了这一句话吧?”
“那自然不是,”夏侯敬语气转为郑重,“天子已经决定了,要在本月二十六rì早上伏兵宫中,诛杀尔朱荣、元天穆二人。我这次来,是应骠骑大将军、东平郡公之托,转达天子口谕,召允宣兄率部入京,协助朝廷控制洛阳城!”
“东平郡公李子文么?”周惠肃然点了点头,“李子文是天子亲信,外戚至亲,自然能够代表天子的立场……今天已经是二十四rì,我这就回郡城召集士卒,定于后rì午时赶到洛阳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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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八章:风暴前夕(六)
“要建非常之功,自然要冒风险的,”周惠回答得十分慨然,“天子能想起我,让我参与这等密谋,一则是对我的信任,二来也因为我有这支府户军可以动用,而且在洛阳略有声名,可以帮助朝廷稳定京师。无论是为了报答天子,还是为了建功立业,一展宏图,我都不能错过这个大好时机。”
夏侯敬被周惠的情绪带动,也放下了所有顾虑:“允宣兄有这般决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出军之rì,请让我在身边追随。”
两人计议已定,于是商量起了具体的步骤。听周惠打听尔朱氏的动作,打听城门寺、府户军中的情形,夏侯敬知道周惠已有成算,心中又多了几分信心。
“就目前而言,情形并不算好,”夏侯敬坦然告诉周惠,“几天前的刺杀失败,尔朱荣或许已有所觉察,一连几天都没有入宫,并且准备斥退天子身边的亲信朝臣。这次以皇后分娩为饵,可谓是险而又险的最后一搏。否则的话,天子失去那些朝臣的力量,就再也无法阻止尔朱荣行篡夺之事。”
“不过,城门寺和府户军倒是大有拉拢的余地。城门校尉原是尔朱党羽,但他并非京师之人,对麾下又十分贪暴,在城门寺很不得人心,远不如允宣兄和元将军执掌时那般服众。允宣兄挟天子之命,振臂一呼,很可能将城门缇骑收拢过来。
“府户东军和西军中,依然是以仲立为首。不过。元天穆现任京畿大都督,名份上是府户军的上官,又有虎贲军和尔朱部落骑为后盾,远非府户军所能抗拒。如果元天穆要撤换仲立的话,仲立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了。”夏侯敬最后说道。
周惠点了点头,默默的在心里筹划着。
从夏侯敬的叙述来看。历史并未出现太大的偏差,之时多了府户军这样一个变数而已。因着共同的渊源,以及王建与夏侯敬、田颖、谢邦的关系。周惠有把握说服他。更何况,他目前统辖东、西两支府户军,也在这两支府户军上倾注了大量心力。难道就甘心被元天穆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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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朱荣的部落骑虽然强悍,军纪却极为严苛。尔朱荣死后。他们自然是护卫尔朱荣的遗孀北乡长公主,并且听从尔朱世隆的指挥。尔朱世隆向来谨慎胆小,眼见尔朱荣、元天穆尽皆伏诛,肯定不敢继续留在城内。
这种事情,尔朱世隆以前就曾经做过。元颢毕竟洛阳之时。他拥着两万虎贲,驻守坚如磐石的虎牢关,却被陈庆之的七千之众吓得望风而逃,连自家兄弟也丢给了南军。而在原本的历史上,尔朱荣伏诛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率军出逃。准备退往河北,只是因为司马自如的劝告,才转而围攻洛阳城。
如果说尔朱荣是董卓的话,那尔朱世隆就是李傕、郭汜之徒,这个司马自如就是劝凉州军转攻长安的贾诩。所以,此人绝对不能留,不然就得大费一番周折,才能将尔朱世隆和尔朱部落骑赶离城外。
想到这里,周惠胸有成竹的向夏侯敬说道:“尔朱氏必灭,建功正当其时。咱们这就连夜赶往郡内,于明rì整军出发!”
……,……
当天傍晚,周惠辞别元明月,嘱咐了县令周忠一番,和夏侯敬、谢邦、周怀章、周怀荆四人连夜赶回郡城。郡城内一切如常,由郡尉田颖和阳城令分别负责治安和庶政,周惠叫开城门,见时间尚未太晚,于是直接前往田颖的住处,让他立时取出军中册薄,清点人员军械,征调城中的马匹。
因着后世的习惯,周惠向来重视规范化管理。作为主力的府户南军,虽然成军没多长时间,但一切都有制度可循,人员、军械和马匹的详细状况,乃至任何变化和出入,也都如实的记录在册薄之中。起初的时候,对于这些制度和规范,田颖和众士卒都不太理解,好在周惠威望极高,又推行得非常严格,众人才慢慢适应过来。
如今这关键的时刻,平rì的规范终于体现出了其作用。没过一会儿工夫,军中的状况就完全呈现在众人面前。
“府户南军共一千零九十二名军士,除四十余人告假外,其余人都可以动用,军械也大致充足。军中四百三十余人习shè,通骑术的有六百五十余人,但只有一百七十匹马,连带城中的也不到三百匹。军粮的话……”
“军粮不用太麻烦,按照平rì行军训练时的做法,各人携带一rì干粮即可。马匹要尽量征集,到明天卯时出发前,最好能够装备好一幢骑军。另外,黄师岳他们在轘辕关,到时也要随军行动。你预先留出相应数量的马匹,到时就直接编入骑军的队列。”周惠吩咐道。
“是。”田颖一一应承下来,当即传令下去准备。
整个过程之中,周惠都没有说明缘由。直到诸事完毕,田颖才和夏侯敬、谢邦寒暄了一番,然后问周惠道:“宗德匆匆去往康城县,又与太守和世裔星夜返城聚兵,想必是有很紧急的事情吧?难道是跟上回傩祭一样,又要征调咱们取京师?”
“这次和上次不同,要动真格的了,”周惠点了点头,把大致情形告诉了田颖,然后笑着和他说道,“养兵千rì,用兵一时。咱们成军已有大半年时间,一直没有真刀真枪厮杀的机会,子聪想必闷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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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章:强臣授首(一)
第二天卯时末刻,周惠整理好士卒,率一幢骑兵、一幢弓兵和两幢步兵离开郡城。
为了防止士卒心生退意,他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众士卒,只说天子在西林园御苑秋狩,征召府户军前往会猎,兼观本军军容,以备他rì随台军出征。众人听到这个消息,尽皆深信不疑,有部分人甚至踊跃不已,满心期望着像去年岁末那场大傩一样,在大开眼界之余,还能得到朝廷与郡中的双重赏赐。
鉴于这个原因,军中的士气颇为高昂,很快就到达了轘辕关。而出了这关口,便离开了周惠目前的辖区,进入河南府地界,距离京师大约有百余里的路程。
一军之众,步骑结合,一rì之内行军百里,这已经超出了平rì训练的目标,也远远超出了魏朝每rì三十里的行军规制。李彧让夏侯敬前来征召周惠,原本也只是期望他能在计划的次rì赶到洛阳城,协助朝廷维持城中秩序,和奚毅等一同抵挡尔朱部落骑的反扑而已。
这个功绩虽然不小,可是周惠却不甘心,他期望能够做得更多。因此他才下定决心,要在计划当rì的中午赶到洛阳,第一时间控制住全城。
>须知大军行进,很大一部分时间和jīng力都花在择营、扎营、设jǐng、布防、拔营、整军等事务上面,军队规模越大。牲畜辎重越多,这些事务就越繁重。然而,他们这一军尽皆轻装,又是在毫无威胁的本方境内,许多事务都可以省略,唯一需要注意的事项,不过是以骑兵幢为前锋。控制沿途那几个驿亭,防止消息走漏而已。
此外,周惠跟随陈庆之的那会。曾经学到过南军所擅长的夜行、夜袭之法,也以此训练过士卒。如今从轘辕关出发到京师,除了关前的十多里略有崎岖外。其余皆是一马平川,借着下弦月的月sè,趁夜行军并不困难。
当天傍晚时分,这支军队已经行出五十里外,距离京师仅剩一半路程。周惠令士卒就地布帐歇息,却在第二天四更左右叫醒众人,下令烧掉所有营帐,继续向京师进发。
到了这时,不少士卒已经发现情况不对,但是鉴于军纪的严格和周惠素rì的威望。众人都没有说什么,即使有个别人心怀疑虑,却也各自执行了主将命令。
反正营帐已经烧掉,天气又颇为严寒,与其留下来受冻。还不如跟着大部队继续进发。
直到抵达希玄寺附近,距离洛阳城东仅剩二十余里,周惠才再次停下来,下令全军集合。
带上几位军将站在千余士卒面前,望着不少人脸上的疑虑,周惠脸带赞许之sè。扶剑向众人深深一躬。
“感谢诸位对本将的信任!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都在疑惑,咱们一路赶得这么急,还控制沿途驿亭,到底是要做什么?现在本将就向你们宣布!”
“不过,在宣布命令之前,本将先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周惠抬起右手,遥指西面的洛阳城道,“咱们府户军得以重建,主要是因为京师里的府户东军!那支军队起于北中城内,曾随本将抵御河北五十万大军的围攻,随本将支援大河中渚,击破两倍于己的夏州军;又随本将执掌洛阳,转为城卫军编制,在去年的秋狩中获得天子的亲口赞誉!”
说到这里,周惠略一停顿,把身旁的夏侯敬拉到面前:“这位是宿卫军的夏侯统领,他与本将、田统军、还有城中的王别将,都是府户东军出身!去年四月之时,也不过和你们一样,是个普通的府户子弟而已!可是,经过几场战事,如今都已成为堂堂的朝廷命官,统领上千之众的将军!”
“现在本将要问你们,想不想晋升军职,想不想要朝廷的厚赏?”周惠大声问道。
众士卒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大呼:“想!”
“和府户东军的兄弟们并肩作战,博取战功,你们愿不愿意?”
“愿意!”众人回答得更加整齐。
“好!”周惠满意的点了点头,拔剑指向洛阳城的方向,“众将士听令!随本将和夏侯统领赶赴京师,与城中的宿卫军、府户军汇合,护卫天子大驾!”
……,……
与此同时,在杨侃的安排下,洛阳宫中也布好了埋伏,光禄寺下属的诸校尉、诸郎将尽皆出动,随光禄卿鲁安埋伏在明光殿东户之内;杨侃则依旧率李彧进献的数十名勇士,伏在明光殿东阶,以截断入殿之人的后路。
埋伏既已布好,下一步便是引尔朱荣、元天穆入彀了。众人商议了一会,决定派城阳王元徽前往宣召。一则元徽阅历最丰,善于迎合,应付得来这等勾心斗角的艰险之事;二来他是宗室亲王,又是元子攸的表姐夫,于天子兼为亲属及戚属,由他去通报皇子降生的假消息,更能取信于尔朱荣。
等到元徽领命离去,元子攸心知将要迎来生死一搏,忍不住有些疑虑。他把温子升召到跟前,面有忧sè的问道:“朕听说有太中大夫杨元慎极擅解梦,可惜前时已经弃官隐居嵩高。卿与杨元慎素有交往,不知可能解梦否?”
温子升心中明白,天子这是有所动摇了。他作为奉行儒道的大文士,本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宗旨,原本是不屑于这些小道,但是此刻之下,他也只能当仁不让:“微臣倒是了解一些,不知陛下所梦何事?”
“朕昨晚辗转反侧,睡得颇晚。大约在四更天时,隐约得到一梦,梦见自己手持千牛刀,将自己的左手十指全部割了下来,可是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见满手鲜血淋漓……朕心中一惊,然后就惊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元子攸叹息了一声,神情更加忧郁,“依卿之见,此梦该作如何解释?究竟是吉是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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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章:强臣授首(二)
“是吗!”元子攸转忧为喜,抬手虚扶温子升道,“爱卿请起,快快与朕解来!”
“回陛下,臣闻‘蝮蛇螫手,壮士解腕’,今尔朱氏心怀叵测,可比剧毒蝮蛇;陛下自割手指,何异于壮士解腕之决心?”温子升侃侃而谈,“割去毒患而不觉痛,自然是吉祥之兆。/”
听温子升将尔朱氏比作毒蛇,待诏近侍王道习也趁机劝道:“陛下,尔朱荣腰间常携有宝刀,或许会暴起伤人,到时还望陛下起身走避,或者准备兵刃抵御。”
“朕知道了。”元子攸点了点头。或许是想到梦中的景象,他唤了一名千牛备身侍卫过来,从他手上接过千牛刀。
千牛刀是天子防身兵刃,取“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十九年,所割者数千牛,而刀刃若新发于硎”之义,端的是锋利无匹。千牛刀由千牛备身执掌,乃天子最亲近的侍卫;另有备身左右十二人,掌供御刀箭;备身十六人,掌宿卫侍从。
利刃在手,又有昨晚的吉梦为征,元子攸顿时信心十足。他把千牛刀置于御案之下,又用袍服下摆盖好,然后在御床上正襟危坐,一心等待尔朱荣、元天穆上当入宫。
现在,就看城阳王元徽是否能诳倒两人了。
……,……
城阳王元徽却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他去到城内的永宁寺时,听说尔朱荣一早去寻元天穆,连忙转道去往城东元天穆府邸。到了元天穆府邸。却又得知两人已联袂前去探访陈留王元宽。元徽无可奈何,只得又转往城西的元宽之宅。
如此一番奔波,不仅虚耗了不少工夫,也让元徽心中越来越急。他和尔朱荣向来势同水火,领这趟苦差已是无可奈何,可是关联到众人的前途,关联到他自己的身家xìng命。也只好硬着头皮上罢!哪曾想到尔朱荣这般不安分,口里说因醉酒犯了旧患,却大清早的跑东跑西!
他焦急的望了望天sè。rì头已经生得老高,差不多到了辰巳交接的时辰,不知宫中还能沉得住气不?这时间拖得越长。杀局就越容易暴露啊!
好不容易来到陈留王宅,进门之后,从迎上来的陈留王元宽口中得知,尔朱荣、元天穆正在堂上握槊,元徽总算松了口气。找到了两个正主,现在就看他如何表演了。
元徽不愧是侍奉过三代天子、善讨胡太后欢心的人。尽管心内忧急不堪,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反而笑得开心之极,仿佛皇后果然诞下了皇子一般。进到中门之后,他立刻丢下元宽。径直走到尔朱荣的身侧,脱下他的帽子欢快盘旋,跳起了尔朱荣素来爱看的敕勒舞。舞了片刻,元徽转到两人身前,双手捧着帽子送还给尔朱荣。
见此情形。尔朱荣顿时大愕。他知道元徽是天子的第一信臣,素来鄙薄胡风,和他的关系更是差到了极点。如今此人却不顾矜持,以敕勒舞取悦于他,这却是什么意思?
“天子大喜!天柱大喜!皇后于卯时末刻分娩,诞下皇子一位。母子尽皆平安!”元徽的声音略显颤抖,显得非常激动,同时洋溢着显而易见的欢悦,“天子极为高兴,派老臣请天柱入宫,探望皇后和刚生下的外孙,并且请太宰同去商量建储之事!”
“这是好事啊!”尔朱荣恍然大悟,顿时笑逐颜开,“我说你这老货,怎么舍得来我跟前奉承了!冲着你这份心,我以后会照拂你一些儿……大兄,你看咱们是不是该进宫了?这一局的赌注,就赏给侍候的小子们罢!”
元天穆却是有些怀疑。他紧盯着元徽,面上似笑非笑:“显顺兄所言可属实?别是和天柱开玩笑罢?皇后正月初怀胎,如今尚未足月,怎么就说诞下了皇子呢?”
“恩?”听元天穆这么一说,尔朱荣也起了疑心。他倏地收起笑容,眼神变得极为锐利,如有实质一般望向了元徽。
在他的目光直刺之下,元徽居然差点守不住心神。好在众人早已虑及这一点,并且编出了一套完美的说辞来:“天柱明鉴!皇后正是早产了半月……不过据太医们回话说,皇后禀天柱之血脉,身子极为康健,兼之福气绵绵,早产半月并无什么不妥,还请天柱放心。”
这番话既合乎情理,又暗含奉承之意,尔朱荣很能听得进去,脸sè和目光也温和了许多。
元天穆还想质疑两句,门外忽然有北乡郡长公主所遣的仆从过来,说是已有两批宫中钦使前往永宁寺报讯,声称皇后已经诞下皇子,请大王和世子入宫探望。元徽听得明白,知道是天子在宫中等得急了,又不知尔朱荣已来这边,才会接连派人前往永宁寺。
天子的这一急切举动,正可谓是无心插柳,歪打正着。很显然,北乡郡长公主已经相信了宫中的假消息,她身为皇后的生母,自然是万分高兴,这才连忙派人前来告知尔朱荣。而经她这么一转述,天子钦使的传讯便成了自家妻子的消息,说服力一下子增加了许多。
“好事倒是好事,只是这天子也忒急了,”尔朱荣向元天穆咧嘴一笑,“大兄,咱们还是去?也不过就一会儿的事,我也确实想见见女儿和外孙!”
“……也好,”元天穆略一沉吟,决定顺从尔朱荣的兴致。不过,他依然怀着些许疑虑,故而准备再拖延片刻:“建储之事,非同小可!既然天子召我商量,我必须先妥善谋划才行。此外,入朝拜见天子,咱们也必须先回家换上朝服。”
“何必这么麻烦?直接进宫就是了!否则的话,天子见咱们迟迟不到,再接连派出钦使,恐怕连永宁寺的门槛都要被踏破哩!”尔朱荣哈哈一笑,吩咐家中的仆从,“你回去告诉阳睹统领,让他在军中择二十名儿郎,把世子护送到阊阖门外面,等我到时一同入宫……另外,大佛堂中有我和上党大王写好的两块笏板,让他也一并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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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章:强臣授首(三)
元子攸在明光殿等了大半个时辰,阊阖门依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起初他还能够淡然相对,与温子升谈文论学,可是听到辰时末刻的鼓声响起之后,他就再也无法保持镇静了。
“辰时将过,龙蛇交替啊!”元子攸叹息一声,焦急的离座而起,在御案之前来来回回的踱着。踱了三四趟后,他忽然停了下来,唤过殿中的一名内侍吩咐道:“郝千里,你去永宁寺催一催!”
“奴婢遵命。”郝千里领命而去。
元子攸勉强回到御座,却没有了闲聊的心情。没过一会儿工夫,他又派出了第二批敕使,心情也更加的急迫。陪侍的温子升见天子这般沉不住气,暗自在心中摇了摇头,却也不好怎么劝说他,以免他心中更加烦乱。
直到他准备派出第三批敕使时,前面终于传来了承宣官的高声通报:“丞相、天柱大将军、太原尔朱王,太宰、大将军领左右、上党元王,大司马、司州牧、城阳元王,侍中、骠骑大将军、太原王世子尔朱菩提奉诏觐见!”
这声通报过后,第二声通报也很快响起,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很显然,尔朱荣已经进入阊阖门,经止车门、端门,到达了永巷前面。过了永巷,便是天子后宫的范围,正面即是皇后所居的宣光正殿。不过,如今因皇后“分娩”,他这天子暂避至明光殿。尔朱荣、元天穆等人自然要先来这边拜觐。然后才能去宣光殿皇后寝宫。
说来十分奇怪,在尔朱荣等人未到之前,元子攸坐卧不安,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可现在人进了宫,他却又嫌众人来得太急。耳中听着一声声通报,他着迷似的望着前殿方向,目光仿佛穿过了重重宫墙,看见尔朱荣等人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脸上还带着惯有的轻视笑容。
“陛下脸sè已变。”温子升忽然提醒道。
“哦!”元子攸反应过来,连忙唤内侍取来一樽酴釄酒。举着玉质的酒樽一饮而尽。
“如何?”他微微喷着酒气问道。
“已经恢复正常,”温子升躬身一揖,“时间紧迫,微臣这就将赦令带出。请陛下善自珍重!”
“去吧!”元子攸点了点头,返回御床坐下。
赦令系温子升起草,大意是尔朱荣、元天穆虽屡建大功于国,却有前年的擅杀朝臣之暴举,今rì的篡权夺位之野心,二者功过相抵,尚有余罪,故而予以诛杀。待二人伏诛之后,此事便告了结,其余人等尽皆不问。
之所以准备这封赦令。乃是鉴于东汉末年王允诛董卓后,凉州军惧怕朝廷惩罚,索xìng铤而走险攻破京师的教训。众人一致认为,只要赦令一出,尔朱党羽就会放弃复仇之意,甚至转而效忠朝廷。为此,他们甚至连久在中枢、深知朝廷虚实的尔朱世隆都愿意放过。
先不论这份赦令的效果如何,是否真能够瓦解尔朱残党,只从其内容而言,就绝对会引起天下间的巨大震动。因此。温子升深知责任重大,出去时非常小心。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温子升刚出明光殿正门,就遇见尔朱荣等人昂然而来。眼见已经来不及躲避,他干脆把心一横。径直向尔朱荣迎去,当面躬身拜揖。
“是温侍郎啊。”尔朱荣坦然受礼,上下打量了温子升一番,“手中所拿何物?”
“回大王,乃是刚拟好的赦令。”
“赦令?”旁边的元天穆猛然一惊,厉声喝问道:“为何要发布赦令?”
这一喝之下,温子升还没有说什么,领着众人觐见的元徽心中已经凉了半截。他自然知道,这封赦令上写的是什么东西。
功亏一篑啊!这下什么都完了!
他在心中哀叹道。
温子升却是神sè不变,很自然的回答元天穆说:“依前代旧例,皇后诞下皇子,应该大赦天下,为皇子祈福消灾。太宰认为,朝廷此议是否妥当?”
“不错,正该如此。”元天穆点了点头,心中仅剩的怀疑也消逝一空。
趁着这个机会,元徽连忙催促道:“陛下已经等候多时,请两位尽快入觐,然后一同探望皇子如何?”
尔朱荣点了点头,率先步入了明光殿。
……,……
差不多同一时候,府户南军已经到达洛阳外围,距离城门不到五里路程。继续往前走,便是洛阳城门寺的jǐng戒范围,绝难逃过城楼上的耳目。
周惠抬头看了看天sè,大概是巳时中刻时分,和他所期望的情形差不多。按照李彧事先透露的计划,这时尔朱荣、元天穆应该已经伏诛,而朝廷的赦令也该贴到了外城四门。
如果是这样,他的事情就轻松了。只须趁机拉拢东门的城门寺缇骑,进城与府户东、西两军汇合,然后请到天子诏令,就能再一次获得洛阳城的控制权,帮助天子稳定城内的局势和治安,获得一份护驾戡乱的奇功。
于是他毫不犹豫,继续向洛阳东城进发。
然而,来到东门外不远处的时候,周惠却发现门口已经戒备森严,由百余名红衣缇骑遮护得严严实实。他顿时大为惊愕,这城门寺能够作出这番应对,显然是处于正常的运转中,并未发生任何的混乱啊!
难道奚疑等人和羽林军如此效率,这么快就控制了城中的事态?或者说……他们的行动失败了,洛阳城和城门寺依然由尔朱荣及其党羽控制着?
周惠对奚疑不是太熟,可是他了解羽林军。按照羽林军的那副德xìng,怎么都该是后一种情况居多。
夏侯敬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驭马走到周惠身边,小声的商议道:“允宣兄,看来情况有些不对劲,似乎是出了什么岔子……为今之计,咱们进城等于是自投罗网,不如立即撤退,或许能够将大部分士卒撤回阳城,并且躲过尔朱氏的追究!”
“别急,先看看情况。”周惠微微眯起双眼,紧盯着迎上来的一小队缇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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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章:强臣授首(四)
长孙毅今年才十四岁,还没有到从军的年龄。他之所以能够出任缇骑,一是由于他长得敦实,骑术极佳,二来则是借了姐夫元整之力。不过,他在缇骑队中的人缘很好,如今既然还留在队中,就说明缇骑队并没有改弦易张,依然是原来的那批熟人,否则他即使不被斥退,也无法破格出任队主之职。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缇骑队掌管洛阳城防,兼顾城内治安,需要对城中情形十分熟悉,因此向来由城内的六坊子弟充当。尔朱氏党羽就算入主城门寺,也很难改变这一现状。
想通了这一点,周惠干脆主动上前,和众人打起了招呼:“阿毅!是你么?哈哈!真没想到,一段时rì不见,你居然都成了缇骑队主了!”
“……是周家阿兄么!”长孙毅也高兴的迎了上来,却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阿兄不是在阳城担任太守吗?怎么突然离郡来了京师?”
“你忘了?我除了是太守,还是府户军都督,自然是有军务才来啊!”周惠随意的摆了摆手,又望了望其余诸人,果然发现了好几张熟面孔,“阿俞,九月,阿朝,你们也都还在?是奉命来讯问我的吗?”
“不敢!”众人连忙讯谢道,各自拱手不迭,问候这位昔rì的上司。
“那你们摆出这副阵仗做什么?”周惠语带不悦,“我奉命而来,入城时自然会递交相关文书。何必闹得跟防备敌人一般?这青天白rì的,又是京师首善之区,莫非还有谁敢作乱不成?”
“将军言重了,”担任队副的费俞讪讪一笑,“京师自然没人作乱,咱们也不敢为难将军。不过,咱们城门寺的侯校尉有令。让咱们严加戒备,咱们身为下属,也只好奉命行事。”
“是么?”周惠心中一跳。“这却是为何?”
“好像是元太宰的命令,”另一名叫阿朝的缇骑插进话来,“元太宰前一会和尔朱天柱入宫。半路上遇见一队巡逻的兄弟,令他们给侯校尉带了一张纸卷,然后侯校尉就下令严加戒备了。”
“原来如此。”周惠哈哈一笑,顿时放下心来。很显然,尔朱荣和元天穆已经进入皇宫,虽然不知为何比计划中迟了许久,但绝对是落入了众人的圈套。
事情依然大有可为,就算要冒点风险,也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而且他们都已兼程赶到这京师脚下,怎么还能临阵退缩?
)又向长孙毅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们是奉了严令,我也不让你们为难。待我回去叫上几名军中将领,就和你们一同前去会见侯校尉!”
驭马返回军中,周惠立刻招来夏侯敬、田颖、谢邦、黄嵩四人,开门见山的说道:“尔朱荣、元天穆已经入彀。事情大有可为,建功立业正当其时……世裔留下代我约束士卒,宗德、子聪和师岳随我去见城门校尉,咱们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可能要当场动手吗?”夏侯敬若有所思的问道。
周惠沉着的点了点头:“宗德可谓知我。”
……,……
后宫明光殿外,城阳王元徽见尔朱荣、元天穆俱已入彀。于是前往东阶知会杨侃,然后走进殿中,向着东户下面西而坐的元子攸拜了下去:“陛下!时辰已到!”
这一句无头无脑的言辞,让尔朱荣、元天穆尽皆莫名其妙。然而,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因为在天子的御座两旁,忽然涌出了数十名将士,手持利刃直奔他们而来。
与此同时,殿外也响起了喊杀声,侍中、黄门侍郎杨侃身披明光甲,当先闯入殿内。等候在庑间的车骑将军、部落骑统领尔朱阳堵见势不妙,即刻挡在世子尔朱菩提身前,却因为手无兵刃,被杨侃当胸刺入,刃尖从背后透出来,鲜血径直滴到了尔朱菩提肩上。
去了尔朱阳堵,下一个就是尔朱菩提。尔朱菩提今年才十四岁,身量尚未长成,又是杨侃等人的首要目标,自然更加无法抵御。他还没来得及走避,也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身上已经中了三刀,俱在胸腹要害之处,显见是活不成了。
世子死在眼前,余下的十多名护卫自知不免,各自奋起凶悍之气,赤手空拳的迎向杨侃等人,就仿佛当rì在绝谷空手搏虎一般。杨侃等人估计不足,居然被扑倒了三四个,兵刃也落入了众护卫手中。
当然,他们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又有四五人身中数刀,倒在了庑间的地上。地上鲜血横流,间以残肢,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和失禁的臭味,宛如修罗地狱。
抢到三四把兵刃,众护卫当即冲入正殿,准备护卫尔朱荣、元天穆二人。可这时却已经迟了,两人已经被光禄寺的众校尉、郎将团团包围,其中的元天穆首当其冲,当即丧生于刀丛之下,连尸体也被砍为数截。
眼见爱子和义兄遇难,尔朱荣目眦尽裂,如受困的猛兽般嘶声大吼,举起身前的几案抡开包围,径直向东首的元子攸冲去。几把兵刃从身后袭来,他却不管不问,只顾着从腰间抽出利刃,目光紧盯着元子攸,宛如盯着扑食的目标似的,眼中跳跃着无边的怒火和疯狂。
就算是死!也要拉你一起垫背!
到了这时,元子攸先前的布置终于派上了用场。他仗着酒意,一把抽出御案下的千牛刀,刺向和身猛扑过来、前胸空门大开的尔朱荣。
尔朱荣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唯唯诺诺的天子,一向任由他甚至他女儿压迫的懦弱女婿,居然敢和他当面对刺。毫无防备之下,他的前胸立时中刀,心脏被锋利的刀刃刺透,顿时就浑身抽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然后萎靡的倒在了御案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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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一章:强臣授首(五)
愣了片刻,杨侃首先回过神来。他高举兵刃,疾声大呼道:“尔朱荣、元天穆伏诛!光禄寺速速护卫陛下,其余人随我剿灭残党!”
“是!”众人轰然相应,气势大张,很快将剩下的十余名尔朱护卫剿灭。
杨侃踏着地上的血泊,走到元子攸的面前躬身奉揖:“陛下洪福,臣等幸不辱命。”
元子攸点了点头。望着地上尔朱荣怒睁的双眼,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后怕,酒意顿时化作冷汗挥发出来,只觉得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待诏王道习见状,连忙抢步上前,扶住了元子攸的胳膊。
“尔朱荣、元天穆都死了么?”他向杨侃等人确证道。
“正是,”杨侃俯身抽出尔朱荣胸口的千牛刀,就着其袍服擦干了血迹,双手奉于元子攸面前,“贼臣既已伏诛,接下来,便是由陛下亲掌朝政,重整山河了!”
元子攸接刀在手,稍稍定了定神,挣脱王道习的胳膊,将手中的千牛刀高高举起。
“万岁!”杨侃不顾甲胄在身,带头拜伏在地。
“陛下万岁!大魏万年!”众人纷纷拜倒,齐身赞颂。
……,……
周惠带着夏侯敬、田颖、黄嵩,随长孙毅一行到达东门之前。城门校尉侯伏规正等候在门口,看见周惠四人离军而来,心中顿时放下了戒备。他听完长孙毅的汇报,驭马走到周惠四人面前:“周将军说有军务在身。不知文书何在?京师中枢重地,非地方郡县可比,无故引兵相向,可是要诛满门的死罪!”
“本将自然是奉命而来,”周惠微微颔首,从夏侯敬手中接过一卷纸轴举到面前,神情显得无比严肃。“天子有诏!即rì诛杀尔朱荣、元天穆,令本将率部入京护卫!若有阻挡者,视为尔朱顽党。可就地格杀!”
他这番言辞,如同惊雷一般,顿时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侯伏规同样被惊住了。他愕然的望着周惠手上的纸轴。倒的确是诏书的模样。然而,他实在无法相信,天子居然敢对丞相、天柱大将军尔朱荣动手,于是把手伸向诏书,试图检验其中的内容。
周惠哪能让侯伏规如愿?他手上的是诏书不假,却是去年晋升他为廷尉司直时所颁,自然是经不起检验的。因此,见侯伏规不肯相信,他立时动了杀心,大声向田颖喝道:“田统军。此人试图强抢诏书,必是尔朱顽党无疑!你还等什么?”
“是!”田颖哈哈一笑,抡起手边的铁锤,猛地向侯伏规砸去。侯伏规被砸得颈断肩折,顿时一头栽下战马。躺在了血泊之中。
见到这一雷霆手段,又面对着昔rì的上司,众人越发不敢动弹。只有侯伏规的两名亲信红着双眼冲出来,试图替其报仇,却被黄嵩接连两箭shè下马去。
“还有找死的尔朱顽党么?”周惠持着诏书,睥睨着众人问道。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沉默着低下头去,没有一个人搭腔。整个东门前一片静默,只有侯伏规亲信临死前的呻吟。
看来尔朱荣的威名实在太盛了啊……周惠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有天子的号令,有他这番震慑的手段,有他昔rì执掌城门寺的渊源,众人会主动响应他,随他一同控制洛阳。可是,结果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一旁的长孙毅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他身旁的费俞扯住了衣裳,只好跟着低下了头。
正在这时,一列宿卫军自城内疾驰而来,为首的军将手擎露布,口中大声向道路两旁宣告:“贼臣尔朱荣、元天穆已经伏诛!余皆不问!城中即时戒严,百姓各自回坊,不许在干道上走动,违者以尔朱叛党论处!”
周惠和夏侯敬对望了一眼,两人尽皆狂喜。他们这一番豪赌,总算是赌对了!
而听到尔朱荣、元天穆当真已经伏诛,与周惠口中的诏旨相符合,众缇骑的态度立刻转变过来,纷纷向周惠宣誓效忠。周惠也不客气,当场遣几名熟悉的队主前往内外诸处城门,召其余缇骑返回城门寺集合,然后返回军中,引军直入洛阳东城。
见到这么支军队,那名宣露布的宿卫军军将倒被吓了一跳。好在夏侯敬认识他,和他交待了几句之后,对方立刻释然,并且告知夏侯敬说,骠骑大将军李彧已经前往安抚虎贲军,可去金墉城寻他请示下一步方略。
对于这位军将的建议,周惠很不以为然。他们是河南府户军,有dú lì的编制和军府,虽然是奉李彧的召请而来,却是因着护卫天子的大义,何必要向李彧请示什么?所谓肥水不留外人田,功劳也是如此,与其听从李彧的指挥,还不如请元宝炬出面,把功劳全部留在府户军系统中,增加这支军队在朝廷眼中的分量。
因此,周惠依然决定去与府户东军、西军汇合,以增加麾下的实力。
经过先前城门寺的示jǐng,以及刚才的戒严宣告,东门附近的驰道上已是人迹全无,所有路人全部避入了坊间。周惠以缇骑为先导,率军沿阳渠水边的青石板路一路西奔,半个时辰后就到达了绥民里。这里是洛阳县衙所在,是周惠极其熟悉的地方,再往前不远处即是束石桥,桥对面就是马市、租场及现在的府户军洛阳大营。
驻守大营的主将,自然是卸去河南郡尉职务、专任府户军别将的王建王仲立。因着戒严令的关系,他早已紧闭营门,如今见周惠引军而来,立刻点起两幢士卒,和周惠隔门对峙着。尽管周惠声称是奉诏入洛,要求他一同前往洛阳宫,他也颇为犹疑,不肯立即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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