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抛人皮
驿路上由冻野骑军担当主角的战事告一段落,很快就有斥候将大略军情传递给西南北国校尉任春云,和西北风裘校尉朱伯瑜,两将反应迥异,身披鲜红甲胄的任春云佩刀而立,听闻马金钗吃瘪后哈哈大笑,抚摸马鬃,一脸幸灾乐祸。同州为将,品秩相当,既然大家头顶的官帽子差不大,那自然而然就是仇家了,贫寒出身的任春云早就瞧不顺眼那名字可笑的马校尉,麾下都尉标长都是陵州将种子孙占了坑,能调教出什么善战精兵,陵州平原有两块易于骑军伸展的平原区域用以练兵,去年任春云就跟马金钗就起了纷争,狠狠教训了一通华而不实的冻野骑军,不过任春云很快就在官场上被马金钗扳回一城,俸禄还好,谁都不敢在这座雷池动手脚,只是一批按律从幽凉边关分发给地方军伍配备的兵器军械,任春云只拿到一些连乙等资质都不到的“残羹冷炙”,一打听才知道是马金钗背后那个在北凉道兵库担当要员的亲家下了绊子,后来马金钗带着甲胄崭新的一百骑军借口剿杀游寇,来到任春云驻地辖境耀武扬威,若非任春云死死压下部将不许生事,差点就要闹出兵变。
另一边的朱伯瑜就要冷静许多,他对马金钗的观感一向很差,只是从不摆在脸面上,真遇上了该喝酒喝酒,该客气客气,因此风裘骑军跟马金钗那批公子哥相处得还算凑合,主要缘于朱伯瑜亦是将种府邸里走出来的武官,父辈们曾经并肩作战,有换命的交情打底子,不过朱伯瑜虽说从未去过边境沙场镀金,功劳簿相当单薄,却是少见能沉下心去治理军伍的北凉青壮派校尉,这些年手握实权,常常被许多背着军功回陵州养老的杂号将军挖苦嘲讽,让朱伯瑜反而更乐意与马金钗这些家伙相处,毕竟虚情假意的觥筹交错,也好过那些家族子嗣后继无力的老前辈们的一见面就摆资历,个个鼻孔朝天。朱伯瑜现在担心没有在陵州官场大开杀戒的世子殿下,要借机拿马金钗之流开刀,连累他朱伯瑜也要被连累拉下马,世子殿下哪里会管你一个没战功的风裘校尉是洁身自好,还是跟马金钗沆瀣一气?不幸生了一张娃娃脸的朱伯瑜高坐马背,战马仅是乙等,风裘骑军中仅有的三十几匹甲等战马,都被他赠给有功都尉和精锐士卒。朱伯瑜挥了挥手,让那名按照风裘骑军自立规矩无需下马禀报的斥候返身再探,一身寻常甲胄的朱伯瑜呼出一口雾气,神情异常凝重,因为他看得出来那世子殿下对陵州官场可谓菩萨心肠,但是军政有别,有怀化大将军钟洪武这个前车之鉴,朱伯瑜断言陵州各郡驻军就没这份幸运了。
桃花美人扇轻柔扇动,微风拂面,鬓角发丝轻灵飘动,一身黑裘的俊逸公子哥平视而去,呈现扇形战阵围杀而至的三支骑队,显然跟先前两百骑有着云泥之别,马蹄整齐一致,没有丝毫混淆。他凭借卓绝眼力,已经可以清晰看到那些一张张面孔年轻的骑卒,眼神坚毅,似乎得到授意,根本就没有去动轻弩的意图。北凉对劲弩的管禁十分严苛,私佩北凉刀还能靠着家世蒙混过关,若是胆敢持弩,哪怕是一架寸子弩这般闺妇可用的力小轻弩,一经发现,也要被当日抄家,绝无半点回旋余地。
乐章在驿路上撒腿狂奔,脚下那条直线上泥屑四溅,气势骇人。给人当走狗实在当腻歪了的金刚境武夫今天只想着怎么酣畅怎么来,在他眼中,先前不堪一击的两百骑是身娇体弱需搀扶的小娘们,面前这两三百骑也无非就是力气稍大些的壮实女子,一样经不起他乐章几下鞭挞。性格跟名字极不相符的一品高手大笑着前冲,三根铁枪同时刺来,乐章双手握住两枚冰凉枪尖,拧成两团铁块,手腕往内一扯再往外一撞,不肯松手的两骑被他敲钟落马,中间那一枪抵住乐章心口,却没能扎出一个通透,反倒是被笑脸肆意的魁梧汉子继续前冲,向下斜穿而出的长枪在空中曲出一个夸张弧度,可见这名骑卒的膂力和韧性都绝非马金钗部卒可以媲美。乐章作为江湖之巅那一小撮人中都可占据一席之地的卓绝武人,哪里在意脚下蝼蚁一口咬下是轻了还是重了,双膝弯曲,钻入马腹下,单肩硬生生扛起一匹迅猛前奔态势中的战马,乐章如同霸王扛鼎,将这匹马砸向骑队后方。被殃及池鱼的尾随几骑都倒地不起,只是很快就被侧向绕开死绝战马的骑卒拔肩上马,两名袍泽同乘一骑,又是一枪枪凶悍递向完全刀枪不入的乐章,总算被激起几分兴致的乐章猖獗大笑,猛然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骑的脑袋上,然后顺势蜻蜓点水,左右游走,踩踏下一名名骑卒和一匹匹战马,瞬间就让十几骑彻底失去战力,乐章似乎觉得仍不过瘾,落地后都懒得出手,只顾埋头冲撞,所到之处,战马剧烈撞击之后皆是碎骨而亡。
百人骑阵很快就给乐章轻松穿透,不过乐章也没能闲着,左手百人骑队见状后,在领头都尉指挥下,没有蛮撞冲锋,而是领兵继续一弛而过,手中百杆长枪依次丢出,大多数刺在乐章身上的铁枪或滑落或弹落驿路之上,还有些没有刺中乐章的铁枪直接钉入驿路冻土上,乐章心存逗弄,也想着让北凉瞪大眼睛看一看他乐大爷的金刚体魄,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枪林过后,右手百人骑又跟上了一阵箭雨,一夫当关的乐章都尽数笑纳,除了衣衫破碎,身体毫发无损,乐章看似托大,其实也在默默蓄力,试图一鼓作气攀至巅峰再战,原本不是不可以继续独猫戏弄群鼠,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骑队里隐藏着武林高手,在他乐章气机衰减时阴险出手,虽说万万不至于阴沟里翻船,可一旦丢了丁点儿颜面,天晓得身后那个心肠歹毒的公子哥会不会无聊时就拿他出气。伺候这个年轻主子,乐章真是比伺候祖宗还费心费力,心中恨极的他要是能境界高过那相貌俊美的年轻人,向来对名士娈童嗤之以鼻的乐章都已经不介意换一换口味。可乐章清楚得很,这种想想就通体舒泰的狠辣报复,这辈子多半是指望不上了,除非那人被突兀出现的神仙人物打落尘埃,他才有机会去落井下石踩上一脚。可北凉道上,已经出过一个老剑神李淳罡,陈芝豹也已叛离入京,就只剩下一个枪仙王绣的师弟,以及担当边境骑军统帅的袁左宗,难道这两位仅存的顶尖高手还能联手出现此地?
驿道上直面乐章的百人骑虽然被贯穿,但很快就再度发起冲锋,山脚一支百人骑队在黄小快亲自率领也加入战场,左右两侧的百人骑一拨换弩一拨换投枪,哪怕对上了金刚境高手无法建功,但是阵势衔接紧密,表现远比马金钗的冻野骑军来得可圈可点。怡然不惧的乐章悠悠吐出一口气,雾气缭绕绵长,伸出双臂扭了扭手腕关节,似乎嫌那马蹄声嘈杂,一脚震地,沉闷轰响竟是隐约盖过了蹄声,乐章一脚一脚踏在驿路上,声势渐长,轰隆隆如平地滚雷,驿路上两支百人骑的马背起伏都厉害了许多,只是依旧无人怯战。北凉的官场争斗,尤其是军伍里的倾轧,一直被离阳朝廷的庙堂砥柱们唾弃为村野闹剧,扮演骂街泼妇吵不出上风的话,就只会卷起袖管蛮横械斗。比起朝廷里京城里,那些意旨绵延和门户接钵皆是一脉相承数代人的庙算,北凉这边短短二十年营造出来的氛围,如何入得了朝廷大佬们的法眼?只不过似乎很多栋梁文臣都忘记了,离阳朝廷有他们这帮治国能手的文脉传承,贫苦北凉也有独有的北凉铁骑的风骨传承,董越骑没能做好,但是诸如汪植,任春云,朱伯瑜,黄小快,等等,这些甚至没资格进入庙堂巨擘们视野的小小校尉武官,都做得不错。
乐章就想亲手折断掉几根北凉脊梁,他当然不知道什么薪火相传,也懒得深思,但是眼前这支不太一样的骑军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老子好不容易跻身一品高手行列,到头来给一个后生当牛做马,到了北凉,总得让老子出这口恶气才行!
乐章盯上了那骑甲胄出彩凉刀出鞘的骑将,浑厚气机充沛全身,只觉得像是地仙一剑也扛得下来,精气神已到顶点的乐章狂野笑声响彻驿路,跟那名骑将对撞而去,相距五十步时,高高跃起,长臂舒展,一拳砸下。一骑当先的珍珠校尉黄小快横刀格挡,人马北凉刀俱是猛然下沉,战马四蹄被这势不可挡的千钧之力压得瞬间折断,北凉刀锋仅是在那名汉子的拳头挤出一丝血痕,黄小快一手持刀,一手托住刀背,仍是无力阻拦这头江湖恶獠的一拳砸下,压下一口鲜血,弃马侧移,刀锋在那人拳头上抹过,依然没能划破肌肤,身边都尉一骑同时长枪凌厉刺出,精准刺向乐章左眼珠子,逼迫此人无法追杀他们的校尉大人,更有一名骑卒一枪掷出,见缝插针般恰好刺向乐章裆部,转瞬之间的配合,毒辣而有效。乐章第一次皱起眉头。
杀金刚境界的高手,精髓无非“水落石出”四字。耗光那川流不息的如水气机,没了圆满无缺的金刚不败,才算成功一半,假若给高手足够喘息机会,慢慢补全气机,恢复体内江河气象,就又得重头再来。不过高手的气机积蓄,从来都是散易聚难,气机转瞬流转数百里,这种传说中的陆地神仙境界,便是同为一品高手的金刚境和指玄境也一样可望不可即,像乐章接连两次陷阵,气机起伏跌至八成,期间任由枪林箭雨加身而不动如山,也仅是用笨法子恢复到九成。江湖上之所以将西蜀剑皇的战死评价为惨绝人寰,不纯粹是惋惜这名高手被碾压成一滩肉泥,更在于这名剑术宗师为了那个不值钱的姓氏,独力镇守西蜀皇城大门,所面对的敌人是一**潮水涌去的蝗群骑军,完全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只凭那吊着的一口气死战到底,简直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在黄泉路上。
但乐章也仅是皱了皱眉头,他所正面对的不过是百人骑而已。
随手推开都尉的刺眼一枪,脚尖一点,踩在那根骑卒丢出的铁枪上,借势一记膝撞砸在都尉脑袋上,乐章鸠占鹊巢站在马背上,战马惯性前奔,傲然而立的乐章无意间望向山顶,没来由泛起一股胸闷。
有一骑缓缓下山。
越来越快。
乐章身后的远处,那把桃花扇被啪一声合上,公子哥晶莹素白手腕上系挂有另一端白鞘名刀的朱红长绳,猛然间绷直。
一骑下山的同时,黑裘公子哥也敏锐察觉到被山上一人给盯上了,喃喃自语:“北凉还有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赵勾档案处为何从未提及。”
乐章头皮发麻,跟白天见鬼似的,惊吓得魂飞魄散。
那一骑马背上的人物双袖飘摇,从袖口到手臂之间,攀附萦绕有无数红丝,如同爬满了鲜活猩红的赤蛇。
当年,就有这么一只“缠红绕蛇”的人猫,朝他乐章悠悠然骑马而来。
被戳中软肋的乐章疯癫了一般,神情痛苦,蹲在马背上,双手十指钩住头皮,然后抬起头,眼珠子布满血丝,咬牙双手一拍,拍死了那匹战马,掠向那一骑。
山脚和驿路上的珍珠骑军都下意识停下马,留给下山那一骑和始终势不可挡的不知名江湖武夫。
那一骑飘落下马,继续“前行”。
本以为起码要缠斗酣战几炷香的一对人,就那么飘飘然擦肩而过。
双袖猩红愈发红。
原来他手上多了一副从头到脚剥下的鲜血人皮。
驿路这边三百骑不约而同瞪大眼睛,目送手拎新鲜皮囊的殿下一掠而去,在那名不再摇扇的公子哥面前停下,随手高高抛出那张人皮。
这一幕,黄小快毕生难忘。
腰佩一柄寻常北凉刀的世子殿下,对上了那把不输南华刀的“过河”。
第一百三十五章 抛过河
潼门关两位校尉面面相觑,韦杀青和辛饮马的眼界,都要比寻常士卒要高出不少,就愈发震撼于世子殿下的杀人手法。寥寥几桩一品高手力敌千百骑的事迹,之所以称之为壮举,难就难在骑军中往往隐藏有韦辛之流的军中高手,江湖上以破甲数量衡量武品高低的规矩,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铁甲毕竟是死物,披甲之人则是身负武艺的大活人,他们也有各自的气机流转。韦杀青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陵州副将徐偃兵,这位手提无缨铁枪的北凉王扈从不知何时策马前踏了几步,遥望驿路,枪尖隐约有几缕淡紫色流莹转动,倒是另一位副将韩崂山始终在他们身侧,似乎也有些诧异,抖了抖马缰,驱马来到师出同门的徐偃兵身边,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驿路上发生了什么,指玄韩崂山看得一清二楚,但这位枪仙王绣的师弟奇怪世子殿下是如何做到的。身具一品金刚境体魄的江湖汉子直面冲向殿下,结果被殿下硬扛了一拳,借机让赤蛇攀附那人全身,如冰雪消融于炉中火焰熊熊燃烧的炉子表面。金刚境界之所以被称为金刚不坏,就在于体内气机跟淬炼出的体魄,两者内外相融,天衣无缝。殿下双袖布满密密麻麻的赤蛇状红绳,刹那间就堵住了那一品武夫的周身窍穴,加之那人失心疯般不管不顾,不但奢望借着蛮力挣脱开赤蛇,还要一鼓作气绞烂红蛇,身内本就堪称气象鼎盛的气机如炉中添柴,沸水剧烈蒸腾,由于气窍被阻,红绳韧性远远超出想象,以至于炉身摇摇欲坠,承受不住沸水,当那武人原先只顾着迅猛出拳,一百余记拳罡炸在殿下身上,仍是没能砸死近在咫尺的敌人后,反而察觉到气机跟体魄被强硬拆分之后,终于才恢复几分清明,只是等他醒悟,已经来不及收手,这武人濒死之前,也确有几分让韩崂山刮目相看的血性,拼着身死,最后砸出双拳,一拳在殿下心口,一拳在中丹田,便是韩崂山也自认做不到殿下这般“稳如泰山”,可以说,是那过于自负的武人自己害死了自己,但殿下的红绳以及让拳罡泥牛入海的两门神通,才是真正的关键。在外行看来,那一品武夫似乎都谈不上是殿下的一合之敌,不过其韩崂山深知中凶险诡谲。
徐偃兵一直盯住那摇扇公子哥,平淡说道:“崂山,你有所不知,当初李淳罡传授殿下两袖青蛇,并不是那纸上谈兵,而是实打实往殿下身上砸下了数百道两袖青蛇,交由殿下一次次生死一线间,自行领会其中剑道精髓。殿下跟我说起过,当时除了学剑,其实也想着打磨武当掌教灌输给他的大黄庭,用殿下的话说,拿两袖青蛇敲打自己,不是什么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是以他山之玉用来磨石,有些暴殄天物。后来殿下被天象高手柳蒿师拔掉仅剩的一株大黄庭金莲金幼苗,但柳蒿师确是拔除了幼苗枝筋莲叶,但培植养育紫金莲的那一方池塘仍在,最重要是根须仍存,殿下说仅凭他的内力,不论如何辛苦修行,已经无法让那颓败根须重新开枝散叶,只是他到失去大黄庭后,才知晓老掌教王重楼的馈赠,几近天象内力的大黄庭修为是其次,那一方不起眼的池塘才可贵,就像一座莲池,荷花蔓延水面的景象,很好看,但若是没有池塘,也就谈不上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光景。所以这趟出行,就又用上了他山之石攻玉的笨法子,假借外力激荡池塘浊水的勾当,为此殿下一路上没少挨我的捶打。殿下不知如何得知那江湖莽夫跟韩貂寺有过节,故意搬出人猫的手腕,用来激怒他来倾力击打,一品武夫的攻势越是凶悍无匹,对殿下就越有裨益。至于殿下为何精通人猫的剥皮,我也不知道。”
韩崂山感慨道:“虽说有益修为,不过拳拳到肉,何况是金刚境高手的垂死挣扎,打在身上可不轻松。”
徐偃兵微笑道:“对殿下而言,早就习惯了,将其自称家常便饭。况且再疼,总好过老剑神李淳罡当年‘随手’丢出的两袖青蛇。”
韦杀青凑近了几分,小心翼翼询问道:“徐将军,死在殿下手上的江湖人士,真是一品高手?”
徐偃兵点了点头,一脸云淡风轻道:“死在殿下手上的高手还少吗?”
韦杀青偷偷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多嘴一个字。
韩崂山问道:“那殿下是要跟那自诩风流的年轻人再来一战?”
徐偃兵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一品四境,目前只有金刚境适合打熬体魄,再往上,极有可能得不偿失。那年轻人已是指玄境界,崂山,你也是指玄,应该清楚武夫的指玄境界跟道门真人的一入一品即指玄,大不相同,论杀人的凌厉程度,同样的境界,就像相同品秩的京官和地方高官,后者手中的实际权柄远胜前者。京城里一个清水衙门的四品官,哪里比得上地方上的郡守更能手握上杀大权。四个境界中指玄不高不低,但秘术最多,五花八门,除非是陆地神仙和天象境界,否则对上一名横空出世的陌生指玄高手,谁都不敢说稳操胜券,今天哪怕殿下想要亲自试一试那人的底细,我徐偃兵也会插手,江湖上的徐凤年可以涉险,北凉的世子殿下万万不能。”
韩崂山笑道:“也好,否则那厮真被殿下一口气宰了,就没那些校尉什么事情了。咱们总不能让这些大人们跑来喝西北风啊。”
驿路上。
收起折扇,绳系过河刀的公子哥拉了拉缰绳,轻轻躲过那张鲜血淋漓的人皮,对于乐章的暴毙无动于衷,笑道:“韩生宣能够指玄杀天象,二品杀一品也不出奇。”
他看到徐凤年面无表情,似乎没有跟自己说话的兴趣,也就乐得自说自话:“不过这不出奇,但你精通人猫的剥皮术,就很出奇了。就是不知道你还懂不懂剔骨抽筋在内的后两层境界。”
他转动手腕,被长绳牵引的白鞘过河随之旋转,而他本人则俯视这个单独前来的北凉世子。
赵勾有一份专门针对世子殿下搜集而得的机密档案,在天字号档案房也就比曹长卿略薄一些,他先前随手翻了翻,可真是涨了大见识,对外宣称在皇宫因病而逝的韩貂寺,竟是被眼前年轻人在神武城外飞剑所杀。不过照理说徐凤年被柳蒿师拾掇得很惨,境界大跌,要杀金刚境界的乐章不算太难,却也不容易。症结所在就在于姓徐的怎么就得了人猫不同寻常的指玄秘境。他不相信世间还有人能像自己一样侥幸悟得指玄境中号称“直指天心”的照镜之法,不但过目不忘,而且可以撷取精华,吴家剑冢的女子剑侍,那个背负素王剑名叫翠花的女子,之所以可以偷窃不管如何晦涩上乘的剑术剑意,更多是一种百年难遇的本能,但她也局限于偷学别家剑道,比起他的“来者不拒”还是有些逊色。如果说姓徐的跟他是雷同资质的家伙,那他可就真得寝食难安了,自古一山难容二虎,哪怕这座山是整个江湖。江湖的确很大,但他江斧丁心眼很小,容不下一切有机会跟他并肩而立的潜在对手。
先前姓徐的杀乐章,他看得一清二楚,先是类似邓太阿的飞剑钉窍术,然后是人猫韩貂寺的剥皮术,两者都是世间最顶尖的杀人手段,乐章打得全无章法,试图仗着金刚境体魄将其一击毙命,世间哪有这么简单的好事,不过江斧丁对此并不费解,乐章这辈子刚进入一品境界,马上就被韩貂寺吓破了胆子,从此胆小如鼠,从没有跟同境高手交过手,所以说在江湖上混,不惜命肯定不好,但是太珍惜一身修为,导致太惜命,也一样不好。
江斧丁提了提手腕,双指拧住系刀的红绳,那把“过河”仍然旋转不停,弯腰望向徐凤年,“山顶有厉害至极的高手,我打是肯定打不过,一心想逃的话,也未必能逃出生天,只不过你我二人年龄相仿,身世嘛,你徐凤年算是王侯门府的钟鸣鼎食,我也不差,逐鹿山那些公侯也一样是占山为王的货色,可论起辈分,还得喊我一声师伯祖什么的,所以说在乐章这些人所谓的江湖里头,再找不出比我更有嚼头的出身了。咋样,你敢不敢跟我捉对厮杀一场?放心,我即便能杀你,也不会杀你,我还想好好活着去北凉边塞领略一下北莽的大漠风光。徐凤年,北凉是你地盘,打不打随你,要是你敢,我奉陪到底,输了,手上这把‘过河卒’送你,要是你不敢,一心当缩头乌龟,本人立即转头跑路。”
徐凤年笑道:“敢是敢,你再厉害,也不过就是第五貉的水准,比人猫差了一大截,不过敢不敢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外一回事。你跑路吧,我给你一炷香功夫,然后陵州副将韩崂山就会带上兵马剿匪了。哦,跟你说一声,你被朝廷任命为金缕织造的官文和邸报,估计很快就要同时到达清凉山王府和经略使官邸,不过我就当没见到。事先说好,你跑路期间,伤人不算,但是擅杀官兵一人,我就要你丢一条胳膊。要是能把任何一支骑军折腾得丢盔弃甲,我记你的好。”
被轻描淡写就撕去那张护身符,江斧丁也不慌张,在马背上直起身,笑眯眯道:“听说你跟李淳罡一起走了一趟广陵江,怎么没见你学到老剑神的剑术,为人倒是贱得很呐。”
徐凤年探手一抓,抓回乐章的人皮,准备连同尸骨一起悬挂在陵州最东城池的城头,以此告诉那些蠢蠢欲动的外地江湖人,想要在北凉兴风作浪得付出怎样的代价。在神武城外,徐凤年除了搜集到一些人猫几条残余“赤蛇”,还有那颗头颅里的一些隐秘内幕,其中就有这个负责守株待兔探密逐鹿山的金刚境乐章。
徐凤年面无表情提了提那张人皮,江斧丁猛然一抖腕,紧紧握住这柄从未在江湖上露面的“过河卒”。
在江斧丁做出这个杀机四伏的动作后,山顶徐偃兵也提了提铁枪。
最终,江斧丁哈哈大笑,浓郁杀气顿时烟消云散,“徐凤年,别硬撑了,既然被乐章揍得不轻,想吐血就吐血,别死要面子活受罪。”
徐凤年笑道:“只剩下半炷香了。”
江斧丁笑问道:“不对啊,该是还有大半炷香才对。”
徐凤年平淡道:“我的那炷香跟你的不一样。”
江斧丁叹息一声,松开红绳,坠挂着那把白鞘名刀,深深凝视了一眼这个家伙,然后默然调转马头。他自认可以稳赢姓徐的,只是就算杀了他,自己也要死在山顶那名高人之手,不划算。他江斧丁的性命,比北凉世子可要值钱多了。
背后突然传来话语,“刀留下,反正你也配不上。”
背对徐凤年的黑裘公子哥脸色阴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出刀。
最终,江斧丁没有转身,手腕一震,震断红绳,握住过河卒,抛向脑后。
徐凤年瞳孔收缩,身体纹丝不动。
山顶一枪划过天空,击中那柄看似慢悠悠下滑的过河刀。
方寸之间有天雷。
驿路上炸出一条巨大的沟壑。
包藏祸心的过河刀被长枪击溃气势,恰好落在徐凤年头顶,徐凤年伸手接过白鞘刀,将人皮裹在刀鞘上。尘埃落定过后,骏马犹在,却已经没了那人的身影。
第一百三十六章 北上南下
江斧丁一走,天上游隼和地上斥候谍子也随之而动,黄小快率领珍珠骑军往东追击,其中有韩崂山随行坐镇,军令也火速传递给北国校尉任春云和风裘校尉朱伯瑜,徐凤年顺手把乐章的皮囊尸骨都交由几名扈从送往北凉道最东的冯溪城。等他缓缓行至山顶,那名冻野校尉马金钗跟珍珠骑军擦肩而过,带着几名亲卫扈从一同往山顶这边赶路,到了山顶已经气喘吁吁,见到腰佩一刀手拎一刀的世子殿下正要坐入马车,赶忙下马跪地请罪。按照马校尉以往的性格,若非世子殿下宰杀了一人驱赶了一人,而是被那对主仆逞凶北凉,他才懒得凑上前去挨骂,把烂摊子交给自家长辈去打理便是,他们马家从爷爷那一辈到他爹这一辈,都有战功,都是有功于徐家的功勋旧将,他马金钗就不信殿下真会把他从校尉位置上一捋到底,就算这么不近人情,以他马金钗跟北凉军头燕文鸾的姻亲,还怕不能东山再起?不过马金钗自知这趟围剿,他的冻野骑军出师不利,一开始想着墙功,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把光屁股腚都给殿下和两位陵州副将瞧了一干二净,就想着来山顶让殿下骂几句,当场出了恶气,他的校尉官职也就保住,将种子孙的马金钗治军马虎,官场规矩还算知道一些。
徐凤年才抬脚要坐入车厢,听到冻野校尉在身后假惺惺泣不成声,转身走向马金钗,马金钗听到脚步声,抬头迅速看了一眼,瞥见殿下神情平淡,听多了殿下的传闻,也吃不准殿下的心性,好在总算没有直接表露出怒气冲冲,这让马金钗略微心安几分,心想咱们马家果然还是有些名声的,连殿下也要顾忌几分,不好太拿他马金钗撒气。就在马金钗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徐凤年一脚踩在马金钗肥头大耳的脑袋上,小半颗头颅直接砸入泥土里,当场晕厥过去,三名扈从跟随校尉一起跪在地上的被惊吓得呆若木鸡,立即垂下视线,死死盯住地面,内心波澜起伏。然后很快听到出手狠辣的世子殿下冷冰冰说道:“抬走这废物,等他醒来,告诉他冻野骑军全部解散,连同你们三个,六百人记录在案,在北凉军内永不录用!想要再度投军,除非拿你们父辈军功来抵消,不乐意,就一辈子本本分分做你们的陵州纨绔子弟,以后若是犯了事,一律从重责罚,别怪本世子没提醒你们,此刻已是白丁身份的马金钗就是你们的下场。”
逗留在山顶的韦杀青和辛饮马悄悄相视,都发现对方笑不出来。先前陵州大大小小的将种都在看经略使李功德在内所有陵州文官的笑话,如今风水轮流转,看来文官有机会对武将幸灾乐祸了。所幸潼门关两位校尉一直超然物外于陵州官场,始终被北凉引为股肱心腹,否则这趟他们两位估计也要好好吃上一壶烈酒。同处一州的武官没好日子过,手握精兵的韦杀青和辛饮马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触。徐凤年一脚踩晕死了马金钗,转头对韦辛两人抱拳笑脸道:“潼门关就有劳两位戊守了,以后北凉改制,官职称呼上可能要委屈一下韦校尉辛校尉,不过品秩不变,而且潼门关位置显要,将卒的俸禄也会相对有所提升,若是需要优等战马军械,你们可以直接跟本世子开口。”
两名校尉立即跪地谢恩。不降品秩,就意味着不会在根子上动潼门关,而且殿下的口头许诺,是实打实的实惠,往年陵州武官想要跟边境幽凉凉州争夺战马兵器,想都不要想,那都是别人嘴里吃剩下的玩意儿,就说韦杀青和辛饮马,偶尔跟边境上告假衣锦还乡的同僚聚会喝酒,哪怕对上那些官阶更低的都尉,一样有低人一头的感觉。看情形,世子殿下新近提拔了新任陵州刺史和别驾,显然是告诉北凉道他对陵州官场很不顺眼了,但是对陵州军镇关隘似乎只会更加重视,这让韦杀青辛饮马这些希冀着继续往上攀爬的武官自然欣喜万分。
徐凤年故意言语留白,任由两名校尉自己去咀嚼这里头的余味,坐入马车,还是徐偃兵担当马夫,追剿那名江斧丁,有韩崂山这名指玄境做定海神针就够了,又不是人猫韩生宣这个层次的高手在北凉流窜,还用不着坦言对上洪敬岩还有胜算的徐偃兵来做杀鸡的宰牛刀。
他要北上赶赴边境了,然后跟徐骁汇合。
裴南苇看到徐凤年手里多了一把白鞘长刀,有些好奇。当初在外头她没能看仔细驿路上的情景,透过身边两位陵州副将和两位校尉的粗略交谈,知晓他下山后杀了那名看似势不可挡一品金刚境高手,对此裴南苇也谈不上如何惊奇,当初这个年轻人带了两百骑就跟老靖安王赵衡的千骑对峙,还敢在阵前提枪杀人。裴南苇挪了挪位置,坐在角落,横刀在膝,七窍渗出血丝,看来先前杀人也不轻松,等到了没人的时候才泄露出颓势,裴南苇笑了笑,其实是在笑话自己难道不是人吗?只是被徐凤年误以为是在讥讽他,眼神冷漠瞥了她一下,裴南苇也不在意,问道:“你怎么不去痛打落水狗?”
徐凤年拔出过河卒不过两寸,车厢内就有几分“蓬荜生辉”的景象,饶是裴南苇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当徐凤年让过河卒全部出鞘,裴南苇感到一股凉意沁入肌肤,让她情不自禁双手环胸抵御寒气。大概是从清亮如镜面的刀身上发现了自己的狼狈,徐凤年拿袖子擦了擦满脸血迹,一指敲在刀身中端方位,出人意料,过河卒并未像其它刀中重器那般刀尖翘起,而是刀身涟漪阵阵,悄悄消弭了徐凤年手指敲击带来的震荡,以至于过河卒在外行眼中看上去就像一名清高傲慢至极的绝美女子,面对所有男子的阿谀奉承,八风不动。徐凤年提起过河卒,几乎贴在眼帘上,这才察觉到刀身上篆刻有繁琐晦涩的符箓云纹,如云卷云舒,生机勃勃。
大开眼界的徐凤年不由得感慨道:“这把刀是活的。”
裴南苇这回是真的讥讽挖苦了,笑问道:“世上还又能让你世子殿下心动的物件?”
徐凤年头也不转,盯住刀身上浮动的旖旎风景,平淡道:“车厢里不就有两件。”
过河卒是一件,剩下一件当然就是她裴南苇了。
裴南苇冷笑道:“小女子真是倍感荣幸。”
徐凤年放刀入鞘,笑道:“你还小女子?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了,如果是在乡下村子里早些结婚生子,说不定这会儿都可以当上奶奶了。”
这句话,搁在男女之间争锋相对的江湖,无异于剑仙一剑的杀伤力了。裴南苇果然气恼得胸口微颤,一手使劲按住心口,一手握拳放在大腿上,试图竭力平稳情绪。
她嫣然一笑,“看你流了这么多血,称上一称,可有好几两重了吧?疼不疼啊?”
背靠车厢的徐凤年没有说话,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她的大腿,力道不轻地拧了拧,裴南苇眉头纠结在一起,却硬气地一声不吭。徐凤年松开手指,裴南苇重重吐出一口气,不曾想徐凤年故伎重演,让裴南苇倒抽一口凉气,那张让这位靖安王妃荣登胭脂评美女的端庄柔媚两相宜的脸庞,显得十分痛苦。徐凤年上瘾一般,数次反复,到后来不出声阻拦的裴南苇已经趋于麻木,心中对他的恨意无以复加,对这个她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年轻人来说,她裴南苇确实就是等同于那柄从别人手中抢来的白鞘名刀一般无二,都是那仅仅心动就抢来了的物件,无聊了就“把玩”一番,没空的时候就放回鞘,正眼都不看,任由尘埃遍布。徐凤年终于不再故意让裴南苇承受这种皮肉之苦,不用想,她的那条修长大腿上已经多处青肿。徐凤年换成手掌搭在她腿上,轻轻抹过,裴南苇的疼痛如同春风一度便积雪消融,但是这让裴南苇更加感到身为“玩物”的屈辱,咬住嘴唇,纤薄嘴唇被她咬出血丝。
徐凤年轻声笑道:“第一次会很疼,到后来无非也就那么回事了,你问我七窍流血疼不疼,其实跟你是一个道理。我嘴上说这些,你多半听不进去,就只好让你感同身受一番。咋样,是不是这会儿才晓得不疼的时候,就觉得已经是一种幸福?所以啊,我们人人都是贱货,站着说话不知道不腰疼的福气。我以前听到一个笑话,说贫苦百姓猜想皇帝老儿是不是顿顿大葱就饼,觉得滑稽,第一次游历江湖的时候,等到自己啃着那些窝窝头啊烤红薯啊,才知道能填饱肚子就很知足,甚至高兴到连那些山珍海味想都不去想。一个人的快乐和苦难,所居位置不同而不同,但深浅大致是相当的。所以谁都不要瞧不起谁,谁都不要笑话谁,什么事情都能争取,唯独从哪里投胎,却是这辈子如何用心用力也争取不来的,遇上不平事,能认命就是本事,能拼命就更是了不起了。不过不愿认命却肯拼命的人,也不好,因为往往做事没有底线,喜欢害人。在蓟州平步青云的袁庭山就是一个。我在江湖底层看到过各色各样的人物,在清凉山也见到站在高处的三教九流,对于没有底线的,一直不太喜欢跟他们交往。”
裴南苇嗤笑道:“你如果不是是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谁乐意跟你客套寒暄?更别提什么溜须拍马!你也就是投胎投得好,才有资格说这些道理。”
徐凤年破天荒没有反驳,嗯了一声。
只是裴南苇非但没有大胜而归的感觉,反而有些索然无味。投胎好的,靖安王世子赵珣无疑也是一个,又如何?
徐凤年突然问道:“我要去一趟跟北莽接壤的幽凉边境,你想不想去看一看大漠风光?我曾经去过北莽,亲眼见过云层下坠,宛如天地一线的景象,真的不错,看到这些,人的心境也能开阔一些。幽州最北还有座鸡鸣山,昼夜交替时沙鸣如雄鸡晨啼。”
裴南苇没有直接回答,顺嘴问道:“你是去边境参加校武阅兵?怎么,大将军已经着手准备让你世袭罔替他的北凉王爵位了?怕你不能服众,要亲自为你在北凉边军中压阵?”
这话一说出口,裴南苇就噤若寒蝉。她不是忌惮身边这个她还有底气去平起平坐的年轻人,而是打心底畏惧那个数次在北凉王府撞见时都驼背伛偻笑眯眯的老人。
那个老人是老了,可裴南苇始终无法想象老人会死在哪一天哪一处。
如果老人终于死了,亡了的春秋八国是不是才能瞑目?
徐凤年沉默着离开车厢,要了一匹潼门关战马,独自骑乘。
没了徐骁的北凉,还是北凉吗?
此时,被北凉铁骑踩踏得满目苍夷的北莽南朝边境,悄然驶入一辆简陋马车。
马夫是那天下第二人,拓拔菩萨。
第一百三十七章 胭脂评胭脂
冬去春来,莺偷百鸟声。幽州境内驿路两旁纷纷吐绿的草木丛中,经常可见成群结队的小巧黄莺鸟穿梭其中,可惜北凉民风粗粝,没有那入春时分便意要去听莺啼“黄簧”的文人雅士,道路上一驾马车缓缓北行,车厢内女子手上多了个从低矮枝头摘下的莺巢,偶尔掀开帘子去看一看沿途风光。一路行来,为了赶时间,少有在城池里的停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女子最尴尬的莫过于人有三急,她第一次想要如厕,双腿夹紧,咬牙苦苦坚持了半个时辰,早已察觉异样的他偏偏不开口,当她终于憋不住,开口要下车,等她低头返身坐回车厢,还听他说了个恶劣的笑话,他说以前有个官员微服私访体察民意,结果在荒郊野岭肚子不舒服起来,每次有点念头就要马夫帮他寻一处幽静地方好脱裤子,马夫替官老爷接连找了几个地方,可等官老爷每次解开裤腰带蹲下,就又不想了,到后来马夫就每当官老爷问起找着地方没,都说没找到,于是官老爷终于支撑不下去,跳下马车后边跑边脱好不容易终于舒坦了,回来的时候感慨那儿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啊。他最后还火上浇油问了她一句,是不是找着风水宝地了,她在回来途中顺手摘了那只松针草穗编织而成的莺巢,听闻过后就狠狠砸过去,被男子单手画圆轻轻接过莺巢,笑着递还给她,将功补过说了件自己的糗事,说他当年游历时,一次无意间去茅厕,听到隔壁动静不小,百无聊赖,就出口调笑了几句兄弟你是不是吃大蒜了,结果稍等片刻,他的茅房就给一名脸如冰霜的女侠拿剑拆掉小门,吓得他差点掉进茅坑里,赶忙拿手护住裆部,到头来还被那女侠冷着脸威胁要砍断他的三条腿。这你娘的真是祸从口出啊,如果不是他急中生智,猛然间松开手,让那女侠好好见识了一番何谓雄风大振,将其吓退,恐怕免不了吃一顿饱揍。
裴南苇看着他说这混账话时少有流露表面的洋洋得意,哭笑不得,就也没有再跟他计较什么。堂堂北凉世子都这么狼狈过,她一个早已不是藩王正妃的女子,也就懒得装女侠了。这趟北行边关,路途中一直不断有游隼掠帘传递密报,徐凤年自然没有说那些重要军情,不过一些个无伤大雅的秘闻都尽数说给她听,例如青羊宫里的青城王吴灵素如今入京受封,分去了天师府那位羽衣卿相的半杯羹,得以划江而治,手握大权,一同执掌南北道门。一向高高在上的龙虎山似乎受不了这等委屈,很快拿出了压箱底的杀手锏,据传掌教赵丹霞修成了道教里最为艰深的玉皇楼,与老天师赵希翼父子二人联袂悍然飞升,然后朝廷马上准许京城里的青词宰相赵丹坪担任南方道门掌教,并且破例恩赐天师府年轻道士赵凝神入朝为官,成为一名比黄门郎更让人眼馋的天子近侍起居郎。还有一一桩事就与庙堂无关,纯粹是江湖人江湖事,嗜好吃剑的无名老剑客终于出了一剑,却不是武帝城王仙芝亲自出手,而是任由四名嫡传弟子一一挡剑,前头三名公认天纵之才的徒弟都无力抵挡,最后是被那位一直被师弟遮掩锋芒的大徒弟于新郎,以刀挡下此剑,震动江湖,这名刀客立即被视作可让顾剑棠大将军全力一战的顶尖高手。
听到这些让江湖儿郎个个热血沸腾的隐情内幕,裴南苇提不起半点兴致,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作解闷的小段子。
临近边塞,马车在青案郡稍作停留,徐凤年特意带着裴南苇在一座酒楼吃了顿当地独有的青精饭,是将南烛树叶捣烂取汁浸米蒸熟的饭食,其色泛青,香气诱人,只是盛饭的大青花碗竟然碗口阔近一尺,看得裴南苇目瞪口呆,她豁出去才吃了小半碗就实在咽不下去,徐凤年自己那一碗风卷云涌一扫而空,就不客气拿过裴南苇的饭碗,依旧津津有味。徐偃兵先前没有进入酒楼,随后露面时身边多了一名身穿缎面便服的中年男子,还在低头吃饭的徐凤年招了招手,示意相貌清奇的男子坐下,男子落座后轻声说道:“末将参见世子殿下。”
徐凤年放好空碗和筷子,懒洋洋靠着粗制劣造而略显崎岖不平的椅背,笑着打趣道:“皇甫枰,还末将什么啊,都已经由果毅都尉变成了总领一州军权的幽州将军了,当得还习惯?”
已是新任幽州将军的皇甫秤没有寻常将领校尉的惶恐和谦虚,只是沉声道:“万死不敢让殿下失望!”
徐凤年点头道:“陈锡亮在管理盐政一事,如果他没有跟你求助,你皇甫秤就不用自作多情了,任由那些不受管束的地方豪横去蹦跶,什么时候陈锡亮开口跟你借兵杀人,你再动手,到时候别手软。”
皇甫秤在北凉道的蹿升速度,仅次于陵州刺史徐北枳,是当之无愧的殿下心腹,不过代价之大实在让人心寒,那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族满门死绝啊。这样一个官瘾大到丧心病狂的皇甫秤,在幽州官场的口碑自然可想而知。只是皇甫秤在北凉本就是背水一战,这种阴险小人想要结党也没人愿意跟他同席而坐,这种最适合用作借刀杀人的傀儡,可以说是谁用谁放心,不过在北凉也就徐凤年有资格握刀而已。言多必失,加上皇甫秤一向信奉拿功劳换官职,即便飞黄腾达,也给人郁郁不欢的错觉。徐凤年也不管这位幽州将军是否吃过,仍是帮他点了一份青精饭,笑道:“你把幽州江湖势力整合得不错,我姐那边对你这件事评价不低,我准你以后大大方方把手脚伸长到凉州。对了,饭钱你付,我就当你尽过了地主之谊。”
站起身恭送世子殿下离去,坐下后,皇甫枰大口扒饭,最后他在酒楼伙计看傻子的眼神中掏出所有金银,一股脑放在桌上,扬长而去。
地主之谊!
这些随身携带的金银,就买下了整个幽州的军权,是昂贵还是便宜?
马车驶出青案郡城,徐凤年舒心躺在车厢内,翘着二郎腿打着饱嗝,裴南苇讥笑道:“这个声名狼藉的皇甫秤不正是你所说的没底线之人,你不也用得舒服舒心?”
徐凤年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底线?皇甫秤,甚至是褚禄山,其实都没有外界想的那么简单,他们跟好人自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货色,不过要说有没有底线,要我来说,比起那些一边娈童狎妓一边口口声声忧国忧民的清谈名士,要有底线多了。太把自己当人的,很容易不把别人当人。瞧着不把自己当人的,反而更能留下一点赤子之心。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武当山和龙虎山,同是道教祖庭,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满身仙气,高不可攀,不是达官显贵都走不进那扇门,武当山上辈分最高的老道人,没什么仙气,倒是能跟百姓香客唠家常,你说谁更有人情味一些?皇甫秤给我当走狗,我这个世子殿下也好,皇甫秤自己也罢,都不会否认,可皇甫秤肚子里的辛酸苦辣,真要让这幽州将军倒苦水,你都不忍心听。”
裴南苇平淡道:“我也不想听。”
徐凤年唏嘘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就只有无故翻书的清风知晓了。”
裴南苇愣了愣,笑道:“看不出来,你也会伤春悲秋?”
徐凤年白眼道:“我好歹是一年作出佳诗百篇的才子好不好。”
裴南苇斜眼拆台道:“买诗抄诗也算?”
徐凤年笑道:“如果不是我重金买下这些北凉寒士的诗篇,你以为他们有足够盘缠去千里之外的京城赶考?”
裴南苇反问道:“可曾有一人说你的好话念你的恩情?”
徐凤年撇了撇嘴,有点罕见的尴尬,“大概是说了我没听到而已。”
裴南苇冷笑道:“再者,北凉贫瘠,士子更是凋零,结果都被你双手奉送给了朝廷,你这个世子殿下,真是好大的肚量!”
徐凤年摸了摸能撑下两大青花碗青精饭的肚子,自嘲道:“肚量是不小。不过好人有好报,当下不就有近千外乡士子来北凉扎根了?”
幽州青案郡再往北便是边境胭脂郡了,之所以被称为胭脂郡,在于胭脂的婆娘出了名的俊俏,哪怕在中原地带也久闻其名,江南道一些富贵老翁都以纳妾了一房正值妙龄的胭脂郡女子为荣,许多有些姿色又不甘受苦的胭脂郡女子,大多喜欢离开边关前往富饶的中原,一去不复还,即便其中许多可怜女子沦落风尘,也绝不回头,被离阳朝廷嘲笑为墙里开花墙外香。胭脂郡又有一座同名的胭脂县,更是盛产水灵美女,能娶个胭脂县婆姨回家热炕头,那真是男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幽州官员没一房胭脂女子当侍妾或是通房丫鬟,那都不没脸面出门跟同僚打招呼。裴南苇可能是厌烦透顶了那累赘的帷帽,在黄昏中进入胭脂郡城客栈过夜时,舍弃了帷帽,被有幸认清她容颜的男女都惊为天人,今天是祥符元年的元宵佳节,元宵是大节日,官民同乐,一同出门赏灯,幽州境内显然与有个粮仓的陵州有大不相同,街上灯市热闹归热闹,却瞧不出几分辉煌气势,男女衣饰也以简约居多,不如陵州那般喜好豪奢,幽州既不是徐家所在的凉州,也不是相对安稳舒适的陵州,一直被幽州官员自嘲为后娘养的,有点出息和门路的都削尖了脑袋往陵州那边收刮油水,当然不会忘记捎带上一两位重金购得的胭脂郡县女子,作为陌生官场进阶的敲门砖,送银子多俗气,万一送少了还遭白眼,送女子才能既雅气又实惠嘛。
徐凤年和裴南苇并肩而行,有点郎才女貌的味道,夜幕中只能借着灯火映照,稍远一些,便看不真切裴南苇的姿容,这才没有引起太大轰动,只是一些见过她脸庞身段的,就都再不肯远去,不是自己碗里的,凑近了多看几眼别人碗里的,也能将就着解馋。几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地痞胆子不小,想要趁着人头攒动过来揩油,被徐凤年一脚踹出去老远,都是些色厉内荏的小虾米,敢怒不敢言,而且理亏在先,这之后就收敛许多,本来是要装模作样要喊人来围殴那公子哥的,只是没谁乐意少看几眼那壁画上腴美飞天般的妇人,也就悻悻然作罢,加上幽州境内寻常时候斗殴官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在元宵灯市上闹事,肯定得被巡城甲士抓起来剥掉好几层皮。在徐凤年跟裴南苇身前走着三名士子,听口音是赴凉的中原士子,十有**是听闻胭脂郡美女如云,满大街唾手可得的良人美眷,就跑来碰运气了,北凉女子风气豪放,他们保不齐就有一场露水姻缘了。三位年轻士子早就看见身后那少妇年岁的绝美女子,碍于礼数和自矜身份,没好意思搭讪,就只得放慢脚步故意大放阙词,嗓门奇大,像是在那里比谁更语不惊人死不休,有说跟陵州某位官老爷是亲戚,很快就要进入郡城官衙担任官员,有说一直都是离阳王朝心怀叵测在看北凉的热闹,如今西楚复国在即,北凉终于也可以端板凳嗑瓜子,坐下来瞧一瞧朝廷的笑话喽。也有说自幼便向往边塞的铁马金戈,哪个书生万户侯,这才放弃了触手可及的功名,要来这贫苦之地从军入伍。
徐凤年听到一位书生提到那叨叨不休西楚复国的胜负手,笑了笑,加快步子上前,主动问道:“这位公子,你怎知西楚复国注定会在半年之内惨淡收场?”
那确有几分清雅气质的书生没有答复徐凤年,牛头不对马嘴,瞥向裴南苇,自我介绍道:“小子是江南道浣纱郡范氏子弟。”
徐凤年也顺水推舟故作惊讶道:“浣纱郡范氏,那可是旧北汉南边最著名的郡望大族,不曾想范公子家世如此煊赫,整个北凉也挑不出几家啊,必然是咱们北凉的那些太守大人也要当成座上宾的,荣幸,见到范公子真是荣幸!”
其余一名士子也赶紧自报家门,是东越道上的石藻周氏。剩下一名读书人大概是出身平平的缘故,愤懑无言。其实浣纱范氏跟石藻周氏在春秋期间枝叶繁茂,也不是什么门槛高不可攀的一等门阀,只要在当地姓范姓周,多半都能攀上亲戚,没谁会真的当回事。这两位,显然也是来到眼界不宽的北凉扯大旗,以便滥竽充数。在这个富贵人家奴仆都能眼尖到凭借一根腰带看穿家底深厚的年代,这样的拙劣伎俩实在不值一提,他们显然小觑了北凉官员的道行。北凉是穷,可穷的都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当官的,真不穷。
徐凤年本来还想套话找乐子,没料到裴南苇的言语才算毋庸置疑的石破天惊,“你们姓甚名谁,关老娘屁事?!老娘只喜欢两百斤以上的健壮汉子,你们仨都滚一边凉快去!”
三名读书人如遭雷劈,然后屁都不敢放一个,灰溜溜走掉。
徐凤年朝裴南苇伸出大拇指,她捋了捋鬓角青丝,转头时翘了翘嘴角,一脸老娘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无敌的稀罕表情。
徐凤年哪壶不开提哪壶,啧啧赞叹道:“北凉真是块风水宝地,裴姐姐也染上豪迈气概了。”
裴南苇横眉冷对,一脚踹在徐凤年鞋背上,往死里拧了拧。
徐凤年吃软不吃硬,更不吃痛,自顾自喃喃自语道:“才半年?曹长卿和孙希济两大西楚遗民联手,不至于如此不济事吧?”
裴南苇冷淡道:“会死很多人的。”
徐凤年眼神冰凉,缓缓说道:“是啊,是会死很多人。可你也要知道西楚有那么多剃发逃禅的,不惜自闭于地窖的,遁入山林做野老的,失心疯了大半夜敲更巡城叫嚷着都是鬼都是鬼的,都是生不如死,这群念念不忘西楚王朝的孤魂野鬼,恨不得拖家带口一起死得壮烈些。这样愚忠的遗民,你都不知道如何去评价。”
裴南苇恨恨道:“他们想要死得其所,没谁拦着,但是别连累只想着过安稳日子睡安稳觉的无辜百姓!”
徐凤年笑道:“以前总觉得你死气沉沉,像是那种出没于深山古寺里披着人皮的女鬼,今天才知道你还能说上几句人话。要不你留在这胭脂郡?说不定以后你就彻底成为一个大活人了。什么时候怀念听潮湖边的芦苇荡,再回去看就是了。”
裴南苇毫不犹豫道:“好。”
徐凤年有了一瞬的失神,这个出口轻巧的字眼,他似乎也曾对人说过。只是徐凤年很快就恢复常态,点头微笑道:“那我就只能显摆一下世子身份了,跟胭脂郡太守大人打声招呼,给你置办一座不会被人打搅的私宅。”
徐凤年问路问到了太守府邸,不凑巧郡守大人也带着一大帮家眷跟百姓众乐乐去了,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门房见他气态不俗,就让他在偏门小房内坐着,等了足足两个时辰,连那位门房都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的耐性,期间多次殷勤嘘寒问暖端茶送水,这自然是徐凤年借了胭脂谱上裴美人的光。郡守洪山东乘兴而归时,揉了揉眼睛,他这辈子还踏足过北凉王府,没认出那位公子哥,但认出那名只能站着的“扈从”,大将军的贴身侍卫徐偃兵!有一年大将军巡视边关,途径胭脂郡城,洪山东有幸见过一面,此人竟是有资格跟大将军一同坐着饮食喝酒,记忆尤为鲜明深刻。徐偃兵都需要站着,那么坐着喝茶的年轻人是谁,洪山东又不是缺心眼的傻子,顿时就敛神拂袖,扑通一声跪地,拜见了这位莅临寒舍的世子殿下,一大堆拥挤在小屋门外的洪家子孙都瞪大眼睛,年龄稍大的,知晓了人情世故,有些畏惧,年龄小的,干净眼神里则充满了童真童趣的好奇。别看一郡父母官的太守府邸门槛不算低,可府上迄今为止接见官员中官帽子最大的,也不过是上任幽州将军。世子殿下是多大的官?等这个年轻人将来穿上正黄蟒袍当上北凉王,全离阳就都知道有多大了。
在书香浓郁的书房密谈,洪山东从头到尾都没有胆子去看一眼裴南苇,知道这位没有什么明确名分的女子会在胭脂郡住下后,也是有惊没喜,他洪山东倒是不介意把她当一尊女菩萨供奉起来,这是他应该做的,未必是什么功绩,可自古红颜祸水,万一出了丁点儿纰漏,那他原本还算一帆风顺的仕途可不就走到头了?只是世子殿下开了金口,那他洪山东就只能咬碎牙齿也得挤出笑脸应承下来。当夜太守大人就折腾出来一栋有山有水的雅致宅子,徐凤年顺便让死士寅暗中跟胭脂郡谍子打声招呼,死士寅本就是个积威深重的大谍子,对此类勾当熟门熟路,自可办得滴水不漏。然后徐凤年弃了那辆已是多余的马车,跟徐偃兵两骑连夜出城,赶赴并不陌生的倒马关。
裴南苇走下马车的时候不忘拎着那顶帷帽,仅有两名上了岁数婢女的幽静宅子,她站在院子里不言不语,直到去房间睡觉前,丢了帷帽在院子,在屋内梳装柜上瞥见几盒很精致讨巧的名贵胭脂,冷笑道:“都是累赘。”
看似值钱的物件,有几样是真正值钱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百岁说百年江湖
东海武帝城一直口口相传有三怪,怪在城中永远是外乡人士多过本地居民,怪在那面插满兵器的内城墙,怪在最后当然是怪在有一个活了百年来的天下第二。对离阳江湖而言,没有来过武帝城,就等于江湖人没有混过江湖,第一怪其实不奇怪,每年都有几位二品小宗师甚至是一品高手尝试登城,希冀着一举成名,例如当年剑九黄登楼,就引来了曹长卿之流的顶尖高手从旁观战,如此一来,就给武帝城吸引了大量来此猎奇的英雄豪杰。第二怪就更加合情合理,若是登楼失败,就得留下趁手兵器插在墙壁上,王老怪以举世无匹的姿态雄踞武帝城一甲子,在头十年中,往往一天就要迎接三四场挑战,久而久之,那面墙也就挤满了神兵重器,其中就有当年东越剑池宗主宋念卿的一份贡献。唯独第三怪,为何王仙芝明明是世间第一人,仍是自称天下第二,始终无人知晓内幕。武帝城内有众多的兵器铺典当行和校武场,这个就更好解释了,来武帝城不靠着打架出名能做什么?当世许多功成名就的豪侠,都是年轻时候这么一架一架打出来的。只是最近城内校武场都寂静下来,委实是前几天的那场吊诡至极的入城一剑,太过让人摸不着头脑,去年北莽越俎代庖订立了武评十人,剑客中仅有桃花剑神邓太阿得以登评,可他传闻已是出海访仙,杳无音讯。
但是却有一剑长久悬停武帝城外,等到满城江湖人都失去耐心的时候,这一剑终于动了,还是个砸那柄剑丢掷石子的稚童率先发现,等孩子兴匆匆跑回家跟开药铺的老爹说完消息,老爹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只当错过了热闹。不说什么陆地神仙的御剑,便是吴家剑冢的飞剑术,那柄剑估计也早就掠至武帝城的阁楼外了,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剑入城不假,却极为缓慢,慢到这柄剑飞了一个时辰,才从外城越过城头,在这柄剑有所动静的瞬间,阁楼中就有一名成名已久剑客掠虹坠至城头,正是王仙芝的四徒弟楼荒,四十六岁,佩剑“菩萨蛮”,楼荒可谓惊才绝艳的剑术天才,走了一条弃道求术的歪路,这就像一个人瘸腿走路,但是楼荒一条腿行走,就已经在江湖上一骑绝尘,王仙芝曾经有意在剑池宋念卿二度登楼时,让楼荒去守阁,只可惜宋念卿暴毙,但是楼荒的剑术造诣可想而知。楼荒盘腿而坐,横剑在膝,静等足足一个时辰,当那柄飞剑以龟速来到城头,楼荒才弹鞘出剑,以剑尖抵剑尖,但那柄入城之剑来势极其不成气候,但楼荒的菩萨蛮,不曾撼动丝毫,随后楼荒起身驭剑菩萨蛮,身形跟随出鞘剑一同步步后撤,三个时辰后,楼荒耗竭气机,手筋寸断,仍是没能让那柄无名长剑有纤毫停顿颤动,之后三个时辰,是城主三徒弟林鸦接过了挡剑之责,林鸦三十二岁,亦是胭脂评上的大美人,身材高大不输北地男子,身段雄奇,偏偏别有韵味,令人叹为观止,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拳法宗师,只是不论她如何蓄势捶打长剑,仍是没能挡下那柄长剑的匀速前行,最后一拳,林鸦拔地而起,高入云宵,一拳砸下,长剑下边方圆数十丈,楼房尽数坍塌粉碎,性格暴烈的林鸦显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疯癫一般,奔跑如雷,去校武场扛回一只大鼎,狠狠砸在那把如同看她笑话的长剑上,依旧是无功而返,林鸦颓然坐地,目光呆滞。随后便是练气宗师宫半阙登场,作为王仙芝四名弟子上岁数最大的一位,宫半阙光头,顶有九颗戒疤,不披袈裟却穿道袍,城内扬言此人身具佛家金刚体魄,却负六种道门指玄秘术,更精通练气玄通,宫半阙的手腕也确实让人眼花缭乱,他没有像师弟楼荒师妹林鸦那般近距离接触长剑,而是站在内城阁楼,每次挥袖,就捎去墙壁上一件兵器,结果武帝城听了足足三个时辰的钟鼓雷鸣,一些内力孱弱的百姓,痛不欲生,纷纷逃出城外避难,宫半阙挥动一百零七袖,也带去了一百零七件兵器,十之七八都在撞击中毁掉,最终长剑临近阁楼不过二十丈,整座武帝城都觉得恐怕城主亲自出手,除非倾力而为,都挡不下这一剑入阁了。
然后极少露面的王仙芝大弟子于新郎站在了那把剑前,只是当时城头真实情况,无人亲见,只有结局浮出水面后,以讹传讹,才说成了于新郎出了一刀,挡下了那不求快反求慢的“无理”一剑。实则当时于新郎根本就没有带刀,而是孑然一身飘落长剑之前,绕着飞剑慢悠悠逛荡了一圈又一圈,在飞剑剑尖相距阁楼不过六丈的时候,再次站在长剑之前,闭上眼睛,双指轻轻压在剑尖之上。
此时此刻,阁楼顶层,是一幅没有谁能想象得到的场景,麻衣麻鞋的魁梧王老怪站在窗口俯瞰全城,阁内坐着那位吃剑怪物,更滑稽的是阁内毫无剑拔弩张的气氛,缘于吃剑老祖宗盘腿而坐,在喝一壶酒,而一位半蹲着的绿衣女童在扯动这老怪的那两缕垂膝白眉,在很认真地打结,小脸庞上的表情异常严肃,手上动作更是一丝不苟。而早已不被江湖知晓真名隋斜谷的吃剑老祖宗也不生气,反而笑着任由小丫头瞎捣乱,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当于新郎双脚离地,身体悬空,双指终于将剑尖往下压斜半寸,王仙芝点了点头,转过身,跟隋斜谷相对而坐,绿衣稚童抬起手摇晃了一下白眉系成的结,邀功一般对那武帝城城主灿烂一笑,在四名徒弟面前从来都不苟言笑王仙芝的微微一笑,招了招手,绿衣小丫头摇了摇头,显然还是白眉老爷爷的眉毛更好玩些,继续蹲着仔细打结,世间竟然还能有人不把王仙芝当回事?
吃剑老祖宗笑道:“你对李淳罡也算仁至义尽了,只是以他的犟脾气,才不屑那佛道转世之说,既不做什么逍遥神仙,也不愿来世续缘。李淳罡便是李淳罡,一世恩怨一世了,一世不平一剑平。这才是让你王仙芝也愿意佩服的剑神啊。李淳罡生生世世都死了,酆都绿袍儿也就随之死了。邓太阿嘛,哪怕访仙归来,剑术剑道都不输给李淳罡,对你我来说,还是不如李淳罡更对胃口的。”
王仙芝平淡道:“于新郎只能借着楼荒林鸦宫半阙的余势,挡下你半剑而已。怎么停下了此剑?”
吃剑老祖宗没有理会,低头对那绿衣丫头笑眯眯道:“小妮子,去墙上帮老爷爷取一柄好剑来下酒。”
长得灵气盎然的女童抬起头,哦了一声,小跑出去,还真去老老实实撅起屁股趴在城头,略显吃力地就近拔出一柄长剑,双手握住剑柄扛回了阁内。隋斜谷爽朗大笑,双指掰下一寸剑尖,丢入嘴中。看到绿衣稚童眼巴巴望向自己,仿佛有些嘴馋,吃剑老祖宗哈哈笑道:“可别学老爷爷吃剑,否则等你长大以后,会吓跑男人的。”
隋斜谷见孩子继续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白眉上,对王仙芝说道:“既然你让几个弟子出手挡剑,明摆着是不想跟我打,也无妨,我暂时也没稳胜的把握,估摸着邓太阿也快回来,相比跟你一战,我更想知道李淳罡万里借剑给他,到底借得值不值当。若是我赢了颠峰时的邓太阿,再跟你打,胜算更大。不过按照你那来者不拒的脾气,怎么会让徒弟露这个面?你不像是快要死的老头子啊,怎么做出了类似托孤的行径?”
王仙芝平静道:“我在等最后一战,那之后我便会飞升,等我走后,武帝城也就不复存在。起先韩生宣要学那高树露,屠尽江湖上一品三境高手,许多散人都逃入本城,之后武评就有了个规矩,不把武帝城城中人列入榜上。于新郎在内四名弟子,我准备让宫半阙和楼荒去京城,林鸦去南疆,于新郎何去何从,我仍是没想好,不过绿衣多半要交给他照料。”
隋斜谷瞪眼道:“听你语气,最后一战不是我不是邓太阿,也不像是曹长卿啊,难道是拓拔菩萨?”
王仙芝嗤笑道:“那个北蛮子?在我身后吃灰的命,我王仙芝在世一天,他就一天成为不了天下第一。他此时的武道修为,也不过是三十年前的王仙芝而已。即便被他取了那把兵器,也不过是二十年前的我。有何可战?”
隋斜谷纳闷道:“当初齐玄帧是不愿跟你打,后来有望跟你一较高下的洪洗象也已经自行兵解,不过要我看,这两位,哦,算是一个人,都不如他们在五百年的身份,恐怕那位吕洞玄之后的整整五百年,你王仙芝都是无敌的。像那刘松涛,我当初帮忙守关的逐鹿山教主,比起李淳罡尚且略微稍逊一筹,再往前推个两百年,吴家剑冢的剑仙家主吴斗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而已,称霸江湖四十载,撑死了就是另外一个刘松涛,四百年前引发浩劫的大魔头高树露,把江湖上所有顶尖高手杀得七零八落,确是身手不俗,但也就是比如今的拓拔菩萨稍强,今儿的江湖,可跟以前大不相同,你,拓拔菩萨,李淳罡,邓太阿,加上那个白衣女子,单独拎出一个,除了高树露所在的江湖,否则随便丢在哪个江湖一百年里,都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当然,我也是。”
王仙芝冷笑道:“还不是黄龙士造的孽。”
绿衣丫头突然跑到王仙芝身边,好奇问道:“爷爷,你怎么不自称老夫了?”
王仙芝揉了揉她的脑袋,手指了指对面的隋斜谷,微笑道:“这家伙比爷爷还老了二十几岁,不过他啊,也就是年纪大,本事不大的。”
隋斜谷吹胡子瞪眼,捏断一截剑,丢入嘴中,怒道:“王仙芝,要不咱们现在就战一场?!”
王仙芝仅是斜瞥了隋斜谷一眼,懒得理睬。吃剑老头那两缕被打了无数个大小结的白眉瞬间滑直,在空中激扬飘荡,绿衣妮子一看急了,赶忙跑去蹦跳着扯下两条高过她个头的长眉,搂在怀里,继续耐心打结。隋斜谷无奈叹息,问道:“你觉得陈芝豹借着龙树僧人圆寂的机会成就儒圣境界,是否已经打得过那藏藏掖掖的顾剑棠?”
王仙芝摇了摇头。
隋斜谷一脸纳闷道:“这小子天资卓绝,实为罕见,怎的跑去太安城当什么兵部尚书了,为何不封王就藩西蜀,也好有好的心境和闲暇功夫去提升境界。”
王仙芝笑道:“陈芝豹在等同为儒圣的曹长卿战死于西楚复国,到时候他才能‘借势’,稳胜了顾剑棠,才有资格跟我一战。”
隋斜谷愣了愣,随即喟然长叹,“后生可畏。”
王仙芝默不作声。
隋斜谷笑问道:“且不说已经在武评上的十人,你觉得未来五十年,谁能出头?”
王仙芝闭上眼睛,缓缓道:“就剑而言,被你吃掉棠溪剑的卢白颉,原本剑意不俗,可大器晚成,做了兵部侍郎,也就彻底废了。王小屏原本误入歧途,如今跟刘松涛形影不离,既有问剑也有佛道砥砺,前途不可限量。城内齐仙侠以往只有龙虎山那半吊子仙气,却无侠骨,去了趟武当山,下山后如今大有改观,也有剑道扛鼎的可能。吴六鼎胜负心太重,注定不如女子剑侍翠花走得远。说刀,袁左宗肯定可以跻身天象境界,早晚而已。至于江斧丁,不好说,性子太邪,但因为武道路数跟我最为相似,运气不好,一辈子待在指玄,运气好,等我飞升,他不是没有机会直入陆地神仙。吴家剑冢家主,北凉徐偃兵,烂陀山和观音宗这两位,登顶成为天下第一人,希望都不大,但都是有机会成为陆地神仙的人物。如今的江湖变数太大,我也不敢断言他们的最终成就。不过这些人,撑死了也就是武评十人,仅是位置高低不同而已。但有两人,变数尤其大,听潮阁里那用刀的南宫仆射,已经‘悟剑’的西楚亡国公主姜姒,只是后者,多半是昙花一现。”
隋斜谷格外记住了一个名字,“江斧丁?”
王仙芝平淡道:“你可知我习武的心愿?”
隋斜谷轻轻皱了皱眉,结果小妮子被雪白长眉拖拽得一个踉跄,吃剑老祖宗转头歉意一笑,绿衣女童报以微笑,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王仙芝双拳撑在腿上,“你可知李淳罡,你,拓拔菩萨,邓太阿,曹长卿,你们这些人境界跟我相差其实不多,为何真要死战,肯定是你们必败无疑?”
隋斜谷气笑道:“还不是你这老匹夫仗着皮糙肉厚!”
绿衣女童掩嘴一笑。
王仙芝直视隋斜谷,问道:“你信不信你们几人联手与我一战,我仍可拼死杀尽绝了你们?”
隋斜谷眯起眼。
显然不信。
但他不得不信!
王仙芝站起身,阁楼顶层东西两向并无墙壁窗栏遮挡,故而东面可遥望东海,王仙芝轻声说道:“在我王仙芝由武道而非那天道成功跻身陆地神仙境界后,始终自称天下第二,并非世间有人可以与我生死之战,之所以如此,是怀念李淳罡无敌于世的那座江湖,那时候的王仙芝,仰视那一袭仗剑青衫,心服口服。正是他让我悟得了何谓一个人的江湖,正是李淳罡,让我走上了今天脚下这条走了一甲子的路。如果说江湖以为我那第二,是在以此嘲笑天下人,我也不会否认。谁有本事,就来做一个他们觉得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好了。”
隋斜谷静待下文,王仙芝笑了笑,“但更重要的是,我心目中的敌人,是整个天下。”
王仙芝握紧双拳,东海之上潮起潮落“所以哪怕武评身后九人,加上全天下所有一品高手,尽数聚于武帝城,我王仙芝仍是不虑败,只会胜!”
隋斜谷双眉从稚童手中抽出,飘拂不定,绿衣丫头蹦蹦跳跳,想要抓住那两根白眉。
王仙芝松开拳头,负手而立,东海复归风平浪静,“那江斧丁,若是不死在北凉,也就有了与整座江湖为敌的气概,唯有此,才能有与世为敌的觉悟。到时候的江湖上也许就是他跟南宫仆射两人的江湖了,至多加上一个洪敬岩,三足鼎立。你隋斜谷牵挂于剑,曹长卿牵挂于当年那观棋女子,你们心中都有所执,反而不如那无情无义的江斧丁走得轻松,可你们的所执,恰巧是你们成为顶尖武人的根基所在,更无奈之处在于你们即便可以散去一切,东山再起,但是你们仍然不愿放弃。”
隋斜谷讥讽道:“你以为谁都是你这样一辈子心无挂碍的武痴?高树露也不过是刻意让自己走火入魔,才到了这种传说中的天仙境界。王老怪王老怪,你还真是个怪物,我就纳闷了,怎么没有天仙下来收了你,要不弄几千道天雷劈死你也成啊。”
王仙芝一笑置之。
天仙?法相就算了,寻常陆地神仙都可以斩杀,根本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就算有真身到了人间,一样也得讲究他王仙芝的规矩。
隋斜谷问双手指尖抹过眉头,问道:“那你到底是要跟谁打那人间最后一战?”
王仙芝反问道:“你跟谁借的剑?”
隋斜谷怒道:“放你娘的屁!姓徐的小子有多少斤两我会不知道?他能宰了韩生宣,还亏得是我那一手千里御剑,他若是一心一意在江湖上混,未必到不了我的高度,可他得当那北凉王,哪能像你王仙芝这般心无旁骛钻研武学,别说十年,给他一百年,他也没资格做你最后一战的对手!”
王仙芝平静道:“我被他两拳击退一千丈。”
隋斜谷瞪大眼睛。
绿衣女童也瞪大眼睛,一老一小,如出一辙。
王仙芝缓缓说道:“他只要敢跨入陆地神仙境,我就会立即让他死。”
第一百三十九章 神仙
倒马关,今年尤为春寒料峭,虽说未到冻杀年少的夸张地步,但还是关内附近村子一些孤寡老人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没能扛过这道被老百姓说成是鬼门关的倒春寒。只不过这样悄无声息的去世,惊不起什么浪花,反正没死在兵荒马乱,老死在家中床上,谁乐意搭理,唯有一些退伍老卒,才能由官府出面潦草安置身后事,算是老有所终,比起离阳那边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两骑来到倒马关,出关之前稍作歇息,借着元宵佳节的余韵,关内集市还算热闹,孩子们都在目不转睛盯着老鸦下棋之类的把戏,风尘仆仆的徐凤年嚼着一只大饼,牵马而行,眼尖看到孩子堆里有个眼熟的小胖墩,走过去拿脚轻轻踹了小胖子的屁股,这孩子正看得起劲,头也不转拍掉踹他屁股蛋的玩意儿,事不过三,小胖墩怒气冲冲转过头,正要破口大骂,见着了是位牵马佩刀的俊逸公子哥,愣了愣,好不容易认出是当初送了他一只肉包子的侠士,赶忙起身,按照私塾先生教诲的礼仪,生疏作了一揖,徐凤年笑问道:“右松呢,没跟你们一起耍?”
小胖墩环视四周,嘿嘿笑说道:“刚才还在呢,松子跟他娘一起来集市上买些边角缎子,这会儿得是被他娘拎着耳朵拽走了。公子,要不我帮你喊一喊松子?”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了,我得马上出关,你回头见着右松跟他说一声就行。”
然后徐风看见这胖子咽了咽口水,盯着他手上的大半张肉饼,徐凤年笑道:“不嫌弃被我咬过,就拿去。”
小胖子笑脸腼腆,使劲摇头,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位公子腰间有两柄长短不一的佩刀,愈发眼馋。徐凤年递给这孩子肉饼,后者一边撕咬着肉饼,一边含糊不清道:“公子,听我爹说现在出关很难的,好像是倒马关外的大葫芦口有好多好多的将卒,年关前后这段时日都没几个人入关了。”
徐凤年微笑道:“我跟到关门的官老爷们有些关系,所以不怕。”
小胖墩憨憨笑道:“我就说嘛,公子你肯定是大人物,松子在私塾里常说你,别人都不信,就我帮着松子,跟松子一起说是你闯荡江湖的大侠。”
徐凤年揉了揉小胖子的脑袋,转身离去。背后小胖子马上跟身边玩伴吹嘘他跟有马有刀的公子是如何熟悉,先前一同在私塾蒙学的孩子们大多不信他跟赵右松,如今亲眼瞧见了胖子得了半张饼的打赏,这份交情总做不得假,小胖子的“江湖地位”顿时上涨了好几层楼那么高。
北凉边军校武阅兵,将近二十年,始终遵循一年一小校三年一大阅的老规矩,只是去年的大阅无故被拖延到今年,也定在了从没有先例的开春时节,接连坏了两个规矩,加上此次阅兵规模尤为壮大,让许多边关将卒都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小小一座边境关隘倒马关,庙小,菩萨却不少,折冲副尉周显,有勋品垂拱校尉傍身的韩涛,想要从这里顺利出关入关,尤其是货物值钱的话,都需要小心打点这一双死对头。此时倒马关地头蛇周显和韩涛都毕恭毕敬站在墙头,大气都不敢喘息,别说是两条才入流品的地头蛇,就是条龙都给老老实实盘曲趴着,因为他们身边站着两尊真正可以一言定人生死的大菩萨,幽州副将石迁高和幽州别驾李桂翁,都是从三品大员。韩涛和周显这对老冤家此时此刻也没了相互下绊子的心思,只得捏鼻子合作,想着如何把这趟差事给对付过去,他们还没有本钱知晓内幕,只得到消息有重要人士从倒马关出关。
折冲副尉的儿子周自如有了边军身份,也得以站在墙头上等候,不过离那两位幽州权臣很远,这位曾经差点让鱼龙帮顷刻覆灭的边关将种,小心翼翼瞥了眼石迁高的鲜亮甲胄,以及李桂翁身上那件绣有孔雀图案的官服补子,眼神敬畏中又夹杂有炽热。石迁高是一名春秋老将,老当益壮,原本这次最有希望顺势递补成为幽州将军,结果被当时仅是果毅都尉的皇甫秤捷足先登,倒马关这边从上到下战战兢兢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个缘由,生怕被火爆脾气的石迁高当成出气筒。倒是李桂翁一直跟传闻中那般对谁都和和气气,登城墙时有意走在石迁高身后,抽空跟周显周自如父子温言寒暄了几句。周自如不知为何,细心察觉到性格迥异的石将军李别驾竟是都有几分紧张,这次选择葫芦口子上的北凉大阅,北凉都护褚禄山早已置身其中,步军统帅燕文鸾和骑军统帅袁左宗本就早早到达关外,北凉新贵顾大祖,不属边军行列的凉州将军和两位副将,也都在正月初三初四往北疾行,甚至连北凉经略使李功德也不例外,可以说北凉的大人物,几乎全部已经在元宵左右到达葫芦口,周自如猜不出谁能让石李两人如此谨慎对待,根基不牢的幽州将军皇甫秤虽然比他们品秩高出半品,但应该还没有这份威严。倒马关石迁高和李桂翁自然是在等世子殿下。
徐凤年其实可以更早一些进入倒马关,只是被一名云游道人给拦下,死皮赖脸要给他测字算卦看手相,信誓旦旦算不准非但不要钱,还倒贴银钱。徐凤年不动声色看了眼徐偃兵,后者破天荒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徐凤年就有些玩味了,能让徐偃兵吃不准深浅,要么这邋遢道人是真的毫无内力,要么就是善于伪装的天象境高人,要不直接就是陆地神仙了。好大的彩头!徐凤年笑着跟那生得贼眉鼠眼的老道人来到路边摊子前坐着,开门见山打趣道:“老真人,就你这副尊容,想要让人信你是得道高人,很难啊。”
老道人唉声叹气道:“跟名字一样,都是爹娘给的,有啥个法子哦。贫道也实在是饥寒交迫,才不得已摆摊做这给人算命的凶险营生,天机不可泄露呐,可不挣钱就得饿死,贫道这可是拿命换命,怎么都是苦命。”
徐凤年正要开口,道人好似洞穿人心,已经感慨道:“天机漏一,方能旋转不息,这个一,在贫道看来就是自身,所以公子哥就别问贫道为何会算命,却算不准自身命数喽。”
徐凤年笑道:“老真人别的不说,察言观色的功夫相当不差啊。”
自号四方的老道人瞪眼道:“哪里是察言观色,分明是算准了公子心思。天时地利人和,算天算地算人心,贫道跟那些出身道教祖庭的神仙不一样,不算天地只算人心。”
徐凤年讶异哦了一声,笑眯眯道:“那我可得借机跟老真人好好问道问道。佛不可说,道不可道,那凡夫俗子,如何才能成佛得道?”
老道人跟徐凤年隔着摊子相对而坐,捻须笑道:“贫道不说那虚虚实实云雾缭绕的言语道理,仅说一些自己走过的路悟出的理,如何?这位公子,行小事不拘小节,逢大事更能大气,想来能静下心来听一听贫道讲述。”
徐凤年点头道:“好。”
转头对徐偃兵说道:“去买一屉小笼包子。”
老道欣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在欣慰那屉能填饱肚子的包子,还是欣慰眼前公子哥终于入瓮。等到徐偃兵默默转身,老道士正了正衣襟,缓缓说道:“修道如登山,行百里者半九十,愈行愈难。那龙虎山一心只想登顶,仿佛每个甲子不出一位飞升真人就丢了祖宗的脸面,这谈不上对错,但武当山便不修这样的道。也不知从何时起,世人修道就只盯着长生二字,这与当官盼望着‘一品’二字有何异?咱们修道如读书,像公子哥看那些才子佳人小说,说到底还不是那相见相识,看那才子佳人小说,说到底还不是相见相识,运气好的相亲相爱,红妆到白首,运气不好的相恨相离,再讲得露骨一些,也就是从床下到床上那点破事。若是再往大了说,人这辈子更惨,也无非生死二字,这么想,也忒无趣了。公子以为然?”
徐凤年笑着点头道:“深以为然。”
老道士继续说道:“在贫道看来,这人呐,投胎在世走一遭,精髓就是走着两字,走过山走过水走过江湖走过东西南北,到了什么地方不重要,一路上见到了有趣的人无趣的事,吃苦也好,享福也罢,都是人生百年这一遭而已。遇见了好风景,大可以停下脚步瞧一瞧看一看,有气力了,再走。不愿意挪脚了,那就别动弹了呗,温柔乡英雄冢?嘿,那都是吃不着葡萄的家伙在喊酸呢。要不咋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贫道此生云游四方,已经好些年月,求仙之人艳羡那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贫道却是喜欢在滚滚红尘里脚踏实地走走停停,也不怕哪天就突然死在路上,若是为长生而惧死,如何得真正的长生?贫道这辈子,走进过的道观大大小小,得有六百余座,去寺庙跟和尚们求教佛门义理,也不下三百位。”
见徐凤年默不作声,老道人咳嗽一声,厚着脸皮小声提醒道:“公子这会儿该附和一句,才合情合理。”
徐凤年笑道:“我在忙着算计老真人如今多大的岁数,才能走完那六百道观三百寺庙。”
老道士摇头唏嘘道:“贫道早忘啦,只记得娶了三位女子。”
徐凤年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徐偃兵此时拎回一屉包子,放在摊子上,老道士捡起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狠狠吹了几口气,一口囫囵吞下,满脸陶醉,提袖抹了抹嘴角油渍,笑道:“春冻筋骨秋冻肉,便是少年气血旺盛不惧春寒,日子也格外难熬啊。”
徐凤年笑问道:“老真人可算得出我要去见谁?”
老道人正要去抓起第二只肉包子,漫不经心道:“画灰老妪。”
徐偃兵气息一凝。
老道人仍是无动于衷,轻声笑道:“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贫道因此什么都略懂一些,知道这事也就是靠着这一大把年纪,算不得什么本事。”
徐凤年平静道:“我知道老真人是谁了。只不过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老真人好像不合规矩啊,怎么,要给你们的北莽女帝报仇,拿我的脑袋去还债徐淮南和第五貉的脑袋?”
老道人笑道:“你当真知道贫道是谁?”
徐凤年皱眉道:“我确实迷糊了,听说两禅寺李当心在道德宗,已经拽下浮山压死了负剑的麒麟真人。”
老道人哈哈大笑,在自己左肩头轻轻弹指,右手“飘”出一位姿容妩媚的年轻道人,约莫二十七八岁,背负一柄长剑,对徐凤年作了一揖。
老道人换手弹指,左边又“飘荡”出另一位年迈道人,仙风道骨,手捧一柄拂尘,捻须微笑。
这尊麒麟真人,分明已经被拓拔菩萨过河后杀死于黄河边。
始终坐在凳子上的老真人一拍掌,身前“跑出”一个稚童道士,正是那名出现在北院大王徐淮南身边的孩子。老道人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抚摸小道童的脑袋,“徐凤年,我们已算是第二次见面了。”
这边景象诡谲,街上路人却浑然不觉。
老道人吞下包子,抚掌笑道:“三位北莽国师,分别为李当心、拓拔菩萨和一截柳所斩,只是死而不死,亦是不足为外人道。斩三尸拔九虫,圣人语焉不详,世人云云纷纷,如坠云雾,不知所以然,贫道云游四方,窃以为是前生今世来生的情理欲。这三位道德宗麒麟真人,是我又不是我,我是他们则是确凿无误。他们很忙,贫道很闲,闲到云游北莽离阳三甲子,闲到了亲眼所见三位娶亲女子慢慢从妙龄到老妪,闲到了跟四世吕祖都见过面。”
徐凤年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伸手去拿一只包子“压压惊”,不曾想被绕膝嬉耍的稚童国师一掌拍掉,手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疼痛,徐凤年愕然,赶忙摆手,示意早已杀气弥漫的徐偃兵仍是不要出手。
老道人敲了敲小麒麟真人的脑袋,弯腰拿起包子递给世子殿下,“读书看逐鹿,书中得几分,逐鹿失几分。问道对青山,道外无一事,青山有一事。贫道号四方道人,本名袁青山,修道已有三甲子,飞升在即,今日相见,确有一事相求。”
徐凤年伸出左手接过包子,不见丝毫颤抖。
袁青山正色道:“贫道为道德宗某位不记名弟子,跟世子殿下求回一枚铜钱。”
徐凤年握住包子,纹丝不动。
老道士笑眯眯道:“殿下尝过了包子,再答复不迟。”
徐凤年犹豫片刻后,也学着老道人一口吞下包子,啪一声将那枚铜钱拍在摊子上。
老道士捻起那枚铜钱,弹指一挥,铜钱如同遥遥远飞千万里。站起身,三位麒麟国师纷纷“融入”袁姓道人的身躯,邋遢老道离去之前留下了四句金玉良言。
“殿下多上武当山,有益无害。”
“徐龙象本是必死的命格,贫道飞升之前,会给他留下一线生机,但也仅是一线而已。”
“真武本是天上人,为何多事来世间?小觑了将来位列仙班不输真武的王仙芝,你会死的。”
“李玉斧散尽自身功德福禄助人飞升之后,他便斩尽云间垂钓仙人,于是世上再无人可以飞升。人间人做人间事,妙不可言。贫道袁青山不如武当李玉斧多矣!”
第一百四十章 以北
第一百四十章以北
人去摊空,只留下徐凤年跟那只没了笼包的竹屉,先前那位四方道人如同“一气化三清”出来的三位麒麟真人,不论谁出现在面前,皆可算是北莽国师。徐凤年知道交出这枚铜钱意味着什么,怔怔出神,满脑子都是那四句话。武当山是他徐凤年的福地,毋庸置疑,若非老掌教王重楼的大黄庭,那他也就没法子在后来走下那两座江湖,而且如今有李玉斧坐镇大莲花峰,武当已有中兴迹象。只是逍遥游后,他告诉了李玉斧在出窍神游里见着的河畔稚童,这会儿李玉斧还没有回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否找着了那孩子。在牯牛降大雪坪顶,轩辕敬城告诫过他不要让黄蛮儿跻身天象境,以徐凤年的心性,别说天象,他甚至都不敢让黄蛮儿跻身指玄,所以就直接把话跟徐龙象说死了,不许进入那只跟天象一境之隔的指玄,至于麒麟真人所谓的一线生机,天机难测,徐凤年也不知为何物。至于关于自己什么陆地神仙,什么王仙芝,徐凤年反而想得不深,袁青山最后谶语李玉斧会在助人飞升后,斩尽坐云垂钓的仙人,为世间修行人关上天门,从此仙人是仙人,世间是世间,两相厌也好两相欢也罢,也都要各自遥不可及,徐凤年对此就更不感兴趣了,只要骑牛的转世后,能够赶在此之前成功飞升,那就没有问题。家事国事天下事,既然是徐骁的嫡长子,既然姓了徐,三件事早就混淆不清了。别的藩王世子,世袭罔替就到头,大不了就是由父辈的藩王降爵为郡王,可北凉以北,却有北莽百万控弦之士虎视眈眈。
徐偃兵轻声说道:“如此近距离,若是袁青山有心要杀殿下,我未必能拦得住。”
徐凤年笑道:“所以我才干脆让徐叔叔去买这屉包子,好让麒麟真人知道诚意。”
徐偃兵有些遗憾,如果不是殿下在身边需要护驾,被他遇上了陆地神仙无疑的北莽国师,不拿来试试手真是浪费了。
徐凤年猛然站起身,脸上紫金两色交替浮现,霞光熠熠,苦涩道:“耽误了不少功夫,麻烦徐叔叔送我一程去倒马关。”
徐偃兵也察觉到世子殿下的异样,笑了笑,拎住徐凤年的衣领,轻喝一声,就将他狠狠砸向倒马关城头。
倒马关城头陵州副将石迁高跟别驾李桂翁悄然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忐忑不安,如此一来,性情豪放的石迁高,愈发焦躁,因为身边李桂翁是出了名的陵州泥塑菩萨,极少流露出慌张情绪。他们二人都是大将军的心腹,石迁高当年在景河一役,几近战死,是被徐骁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守了他两天一夜,竟然还真被石迁高从鬼门关还魂回到了阳间,他总说自己欠了大将军一条命,后来身为鹧鸪营都统的次子石黎平战死沙场,石迁高也从未有过半点悔恨。李桂翁出自北凉本地豪横门第,属于豪阀“洛阳李”的一支,数百年来,不论是歌舞升平还是兵荒马乱,每年都会有家族子弟前往古城洛阳祭祖拜图。徐骁就藩北凉后,李家第一个投靠徐家,李桂翁擅做词令,为听潮阁李义山推崇,只不过当年李家做了桩弄巧成拙的蠢事,才跟那位北凉首席谋士断了香火情。石迁高跟李桂翁的着急情绪逐渐蔓延到了周显韩涛这边,若真是出了意外状况,牵连到这次北凉大阅,他们一个折冲副尉一个杂号校尉,扛不下来这份天大罪责。石迁高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城头上转弯打圈,右拳一下下砸在左手心上,李桂翁稍好一些,但也踮起脚尖,望向驿路远处。倒马关头号公子哥周自如丢了个眼神给老爹,周显轻轻来到儿子身边,周自如低声询问是否需要派遣游骑去探查情况,结果挨了老爹一记怒目相视,周自如很快回过味,这类秘密军情,哪里轮得到他们倒马关去自作多情地瞎掺和,官场嘛,不做便无功,可撑死了就是不升官,但如果是多做多错,那可就要丢官帽子的。
城头剧烈晃动了一下,李桂翁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揉了揉眼睛,好像先前看到一物撞上了城头。攻城车抛来的巨石?石迁高快步走到城墙边上,探出脑袋一看,瞪大眼睛。
一个人“嵌入”了城墙,而且这家伙似乎还活着!
掉在坑里的徐凤年长长吐出一口紫金雾气,舒服多了,离开墙上窟窿,一手抓在壁上,轻轻飘到城头。周显韩涛两位如临大敌,迅猛抽刀,就要擒拿下这名来历不明的刺客,城墙下边的精锐甲士也纷纷涌上城头。不料品秩最高的石迁高跟李桂翁都立即跪下,口呼参见世子殿下。尤其是别驾大人的打袖功夫,很见功底,既不耽误行云流水的观感,又能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做派,文官要想当到这个境界,没有五品以上,万万不会有这等火候。周显韩涛自是拍马不及,不过听到世子殿下四个字后,吓得脚软,顺势就跪拜下去,自报官职,嘶声竭力,把吃奶的劲头都搬出来,两位存心比试谁吼得更洪亮一点。李桂翁耳边就跟炸雷一般,让这位幽州别驾哭笑不得。徐凤年笑着让众人起身,看到了周自如,当初他戴着面皮出入倒马关,这位周大公子当然认不出自己,赵右松跟小胖墩两个孩子之所以能够“认出”,那都是迷迷糊糊靠着他的佩刀和嗓音。徐凤年跟石迁高和李桂翁客套寒暄了几句,走下城头的时候,周显有意壮着胆子让儿子跟在身边,想着在世子殿下眼前尽量凑近了混个熟脸,也不指望能跟殿下搭腔,有个马虎的印象就知足,不曾想世子殿下转过头,开了金口,“周自如,本世子去年进出北莽,就是从倒马关这儿路过,知晓你带兵不错,回头本世子跟皇甫枰说一声,让你给他当亲卫,意下如何?”
周自如在鱼龙帮那边是高高在上的将种子孙,可恶人自有恶人磨,在世子殿下这条北凉恶龙这里,虾兵蟹将都算不上,惊呆得没了往日的圆滑,好在折冲副尉周显久经宦海沉浮,还有些定力,赶忙拉着儿子下跪谢恩。天底下谁不知道北凉有个扛旄党派,日后成就往往十分显赫,大将军义子齐当国,青州首富林泉,都曾是北凉铁骑的扛旗卒。给大人物担当贴身亲卫,就有异曲同工之妙,皇甫枰如今在幽州如日中天,只要周自如成了幽州将军的心腹,周显哪里还会担心儿子不能光耀门楣。徐凤年让周自如跟上前同行,周自如走得如履薄冰,徐凤年笑问道:“倒马关有没有一个叫鱼龙帮的陵州帮派经常过境?”
周自如心一紧,凭着出众记忆和那份不可与人说的额外关注,点头沉声道:“启禀殿下,如果卑职没有记错,鱼龙帮有过六次过境记录在案,最后一次出关是小雪时分,入关则是在小寒后两天。”
徐凤年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这让周自如提心吊胆,莫不是这鱼龙帮跟北莽谍子有沾染?上次在自家阴沟里都能憋屈翻船后,之后看在鱼龙帮会做人的份上,许多昂贵货物进出,倒马关在他周自如授意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世道信息阻塞,就算是一些五百里加急军情的驿路传递都有可能石沉大海,就更别说其它一些小道消息了。徐凤年在陵州龙晴郡跟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彻底撕破脸皮,事情太大,路人皆知,只是地点在无名小卒的鱼龙帮,幽州就没几个人清楚了。主要是接任帮主的刘妮蓉在这之后从未扯出世子殿下的大旗,龙晴郡当地也没谁敢拿这件事嚼舌头,以往嘲讽世子殿下几句不打紧,可如今连钟老将军都给收拾得凄惨无比,谁还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好在世子殿下没有让周家父子战战兢兢太久,出关之前对两位倒马关地头蛇说道:“本世子在鱼龙帮有个朋友,以后就要周副尉和韩大人多关照了。”
将来万金之躯到只比京城坐龙椅那位差上一筹的殿下都发话了,周显跟韩涛自然是口口声声万死不辞。
幽州副将石迁高要随行关外,别驾李桂翁则不用,当听到殿下说要赠送自己一幅出自南唐君主手笔的珍贵花卉图后,李大人笑得合不拢嘴,那幅花卉图很值钱不假,可从殿下手上交到自己手上,李桂翁在幽州官场也就有莫大底气了。殿下在提及赠画时顺嘴说起了胭脂郡太守洪山东,说听到此人官声不错。李桂翁望着三骑远去,捻须沉吟,别驾大人对这个洪山东谈不上器重或是碍眼,此人是凉州刺史的得意门生,本身又是一郡长官,他李桂翁想管也管不着,不过既然入了殿下的眼,那他不介意做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洪山东一直有意担当幽州典学从事,以便从地方上转入幽州官场的中枢,只是这些年一直被幽州刺史拦着,压在太守位置上不得动弹,李桂翁虽说是刺史的辅佐官员,却毕竟是小刺史之称的别驾,不是那附庸,李桂翁跟几位品秩相当的幽州要员关系不俗,真要铁了心为洪山东鼓吹造势,联袂提拔洪山东,并非没有可能。得罪幽州刺史,讨好世子殿下,孰轻孰重,本就是徐家这座山头里一棵铁杆庄稼的李桂翁还用多想?
关内,一位小娘被孩子拖拽着往倒马关关隘快步走去,眉清目秀的孩子犹自念叨不停,“娘亲,咱们再不走快些,徐公子可就要出关了。”
在胭脂婆娘中也算极为出彩的小娘抿了抿嘴唇,嗯了一声,告诉自己只是想着与那公子说一声,欠他的两百两银子,多半能够还他更快一些了,只要答应下金缕织造局派下的活计,成为一名纺织娘。可是乡里乡亲都说陵州那边富裕是富裕,可纨绔子弟也多,大大小小的多如牛毛,尤其是咱们北凉的世子殿下最是好色,当下正在陵州那边当什么陵州将军,若是万一被任意其中一个看上了,她一个背井离乡无依无靠的女子,该如何是好?死?右松怎么办?她也不知道那个从未听说过的金缕织造局怎就相中了她的手艺,说是要让她去编织制衣,若非那名织造局官员年迈而面善,寡居多年的小娘许清当面就给拒绝了。
富贵对她一名乡野女子而言,哪里比得上母子安稳?
娘孩两人最终还是没能在冷清的城门口看见那徐公子的身影,赵右松一脸遗憾,蹲在地上生闷气,也不知是怪娘亲走得慢了,还是自责脚力不好,早知道就该自个儿跑来的。
小娘弯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歉意柔声道:“右松,是娘亲不好。”
孩子生过了闷气,却也不忍心让娘亲愧疚,扬起一张灿烂笑脸。
她轻声道:“娘想好了,再过些日子,就去陵州的织造局,好早些还上那位公子的银两。娘会请人照看庄稼地,你安心在学塾里读书识字。”
赵右松苦着脸,不知道说什么,想说他不愿意娘亲离开,可是他比谁都知道娘亲吃定了主意的事情,怎么劝都没用的,这些年那么多婆婆婶姨来劝娘亲改嫁,可都不见娘亲点头。其实他很想鼓起勇气跟娘亲说一句,如果遇上喜欢的人家,那就嫁了呗,他其实不介意的,只要娘亲开心就好。赵右松站起身,望向城头,喃喃自语,“娘亲,你说徐公子去关外做什么?”
许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简简单单三骑出关,没有任何铁骑护卫。不过石迁高没有任何担心,有大将军的扈从徐偃兵在身侧,而且此行去葫芦口子上,沿途游骑斥候无数,相信出不了纰漏。何况都说殿下是宰了北院大王和柔然铁骑共主的高手,谁敢来这里造次?
徐凤年不知为何停下马,勒马转头南望,倒马关在视野中只是一个黑点,徐凤年抬起头,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初春阳光和煦,无风也无雪,天地间安静祥和。
他在去北莽前跟徐骁在清凉山顶对饮,借着酒意没大没小跟徐骁说了句:老了就老了,可别偷偷摸摸死了。
当时徐骁满口答应,说他还没抱上孙子,可舍不得死,还吹牛皮不打草稿说他不想死,阎王爷也没胆子来收下他徐骁的命。
只是徐凤年比谁都更能亲眼看到徐骁日复一日愈发严重的老态,老到父子二人一起登山时,都需要停停歇歇。
为人父之前,大多数年轻人很难想象自己的父亲会老,会那么老。
徐凤年睁开眼睛,继续策马北行,毕竟前头有北凉近十万参与大阅的铁骑在等他一人。
有句话,徐凤年一直没有跟谁说过,徐骁也不例外。
如果有一天北凉为北莽马蹄踏破,那他徐凤年一定已经战死在边境了。
要死也要死在徐骁的坟墓以北。
第一百四十一章 以南
一辆简陋马车悠悠然南下,先把瓦筑军镇之外的君子馆茂隆离谷三座军镇都逛了一遍,南朝边境在去年硝烟四起,北凉铁骑一路碾压,势如破竹,事后却出人意料并未占据军镇,以便把边境线往北推移,以此抗拒北莽,而是把财物和匠人劫掠一空,扬长而去,甚至连边境上蛛网一般的驿路都“懒得”破坏,显然半点都不怕北莽一气之下顺畅地举兵压境。马车逛过了三镇,满目苍夷,人心惶惶,马车的主人偶尔掀起帘子,面无表情,然后就横折东去,赶往龙腰州跟幽州交界处的留下城,城牧陶潜稚在去年清明节上坟时暴毙,已经换了一位耶律姓氏的城牧。马车没有入城,径直南下,临近凉莽边关,马车主人似乎心情不错,坐在马夫身后,靠着厚重的棉布帘子,拎了一壶自制糯米浆酒,她喝了几大口,唱了一支熟稔至极的高腔信天游,大漠黄沙宏阔万里,马车略显孤苦伶仃,苍老妇人的曲调不见半分婆姨婉转低吟,反而荡气回肠。车夫是个貌不惊人的矮壮男子,只是握鞭长臂如猿猴,让他的身材给人一种荒谬感觉。中年汉子不苟言笑,期间老妪拎着酒壶碰了碰他的后背,汉子没有转身,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喝酒。对于他的不识趣,老妇人也不恼火,唱完了调子,仰头灌了一口浓郁的糯米浆酒,尽显气概豪迈,只是江湖女侠如此作态,能让旁人喝彩叫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这般不拘礼仪,可没谁瞧在眼里会觉得赏心悦目。
老妇人约莫是知晓马夫的清淡性子,不奢望他能搭腔,遥望天高云淡,自顾自说道:“你们男子有钱有权了,都喜好金屋藏娇,我呢,癖好豢养文豪英雄,养士的本事,比起赵家老皇帝只强不弱,文,先有北院大王徐淮南,后有帝师太平令,还有南边满朝的遗老名士,武有杨元赞刘珪在内的十二位大将军,无一不是战功显赫,尽在我手啊。六次敌对双方举国之力的战事,输二在先,胜四在后,如果不是去年被北凉徐瘸子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离阳朝野上下谁不畏惧北莽铁蹄,不过也好,北凉骑军这么一闹,离阳便小觑了咱们北莽,太安城那边很快就夺了顾剑棠那小子的兵部尚书,碧眼儿将赋税倾斜北边的举措,终于开始受到浮上台面的重重阻碍,京城中枢人心不齐,是好事。我看啊,新任兵部尚书的小人屠,之所以对此不闻不问,甚至有意无意弹压顾庐武将,任由朝廷上文臣刁难碧眼儿,未必没有乐得看到北方边境战事四起的深沉心机,好让他一战定春秋还不够,再战就是定天下了。这样的雄心壮志,说难听点就是狼子野心,白衣兵仙的心思和胃口,实在是比他义父要大得太多了。不愧是被骂作狼顾之相的年轻人,要是他在咱们北莽,有一个野心勃勃的董胖子我就已经很头疼了,加上一个他,如何安置你们三人,我还不得愁死啊。对了,跟太平令同出棋剑乐府的洪敬岩,心眼也不小,只不过他跟董卓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在南朝冒头,我已经赏了他柔玄老槐武川三镇所有的柔然铁骑,跟董卓如今手握的兵力差得不多,如果这还输了,也只能怪他只有当江湖高手的福分,没有逐鹿天下的黄紫命格。不过说心里话,董胖子为人处世都还算讨喜,‘有眼无珠’的洪敬岩一看就让人生厌,拓跋,你肯定比我晚死很久,如果姓洪的真敢勾结宗室,想当幕后皇帝,到时候不管你是否退隐,都杀了他。”
汉子平淡说道:“董卓也能干出这种谋逆勾当。”
老妪哈哈笑道:“这倒无妨,谁让我打心眼喜欢这死胖子,自我登基称帝以后,吃了熊心豹胆敢称呼我皇帝姐姐的,就他一人而已,死皮赖脸得可爱。况且董卓心眼多是多,满肚子坏水,但最不济还有他的底线,底线低些,但终究有底线,这样的人,其实不可怕。怕最怕那些底线飘忽不定的家伙,大将军种神通,加上慕容宝鼎,就都是这类奸诈货色,你一辈子都不知道他们会带给你怎样的‘惊喜’,做出怎样恶心人的事。把北莽交到董胖子手里,慕容耶律两姓,不怕断绝。”
被仅仅称呼姓氏的汉子又沉默起来。老妇人喝完了确是她亲手酿造的壶中糯米浆酒,捧在怀里,感慨道:“年轻时流离失所,去了一趟离阳两辽,见到了当时还没瘸的徐老瘸子,那会儿也没一见钟情要死要活,只是觉得这男子有趣,后来徐骁走出辽东,一步步登顶,我总不信是他能做出来的壮举。后来处理朝政的闲暇,经常纳闷他怎就能出人头地,长久以往,当年明明已经放下了,很多年后反而又拿起了,有些不甘心。不过这种儿女情长,也就只能想想而已,要我回头再选,当初还是会选择回到北莽。真要为了一个男子整辈子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我会无聊到想杀人的。西垒壁一战过后,我甚至写信给徐骁,劝他顺应大势自立为帝,我在北莽好与他遥相呼应,承诺将来我南下,他北上,像当年在锦州初见,他分那张大饼一样,一人一半,一起瓜分了离阳,南北而治。只是他不肯,当然,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会反悔,哪里能真的共治天下,女子小人难养也,我女子小人都算,所以这个天下,谁能养得起?他是徐骁也一样,我养他还差不多!”
老妇人叹息一声,“三军轻生,才可戡乱,平定时局,你跟那些大将军做得都不错。百姓重生,方能不乱,才没有揭竿而起的念头,南朝那帮春秋遗老做得也还行。只可惜大势仍旧不在北莽,不得不时不待我,只争朝夕。别看北莽赢了四场大仗,可离阳从来就只有伤筋,远未动骨。有碧眼儿谋划全局,跟顾剑棠联手打造边境东线,越往后,北莽的优势就越小,等到离阳彻底吃掉春秋,养足了气力,就该往死里狠揍咱们这个邻居了。因此在我死前,不管结局如何,趁着太平令复出,都要打上一架。至于是跟离阳还是跟北凉,我现在还犹豫不决,两者利弊参半,赫连武威黄宋濮几个老家伙,都执意要先打离阳,还举例说当年赵家老皇帝就是听了元本溪的话,不惜满口鲜血也要先咬下西楚,再去吃掉南唐西蜀就水到渠成轻而易举了。太平令和董卓在内一大批青壮将军却坚持先打下北凉,然后一鼓作气吞并西蜀南诏,形成东西对峙的格局,这才稳妥。只是有了陈芝豹就藩西蜀的苗头后,南北两朝,结果就只剩下太平令跟董胖子仍旧坚持己见,很多人都觉得既要面对徐骁的三十万铁骑,又有陈芝豹镇守西蜀,还不如先去跟顾剑棠一人而已的东线捞取便宜。我呢,论起后宫争宠的手腕,太安城里的赵稚都得学我,但对于牵系王朝生死的大事,说出来可笑至极,其实往往都只是凭借女子的直觉。当年在锦州,徐瘸子说他只要遇上难以抉择的头疼事,有个轻松的法子,抛铜钱猜正反,听老天爷的,该咋咋的。我难道也要抛个铜钱?拓跋,你这会儿身上有吗?”
中年汉子大概是觉得荒诞,这次连摇头都省了,身板纹丝不动。
在他面前没有自称朕或者是寡人的老妪自嘲一笑,“你这质朴性子,怎就在黄河边上大动肝火,打杀了咱们麒麟真人?”
汉子冷笑道:“装神弄鬼。如果不是急于去北境冰原,什么一气化三清,除去国师袁青山本人,都宰了,陛下才省心。”
老妪一笑置之,搂了搂身上那件好不容易让人从箱底翻出的老旧裘子,轻声说道:“朝廷应该如何跟江湖打交道,离阳是跟咱们北莽学的。当初让徐骁马踏江湖,吃力不讨好,朝廷,江湖,和那个背黑锅背骂名背习惯了的徐骁,就没有一个得了好。一个手操权柄的皇帝,亲自去跟武人较劲,既掉价儿,也坏了口碑。不如让江湖人争着抢着给自己卖命,才是上乘手段。不过,扶持出了几座江湖门阀,也要留心不要让其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一个人才辈出的门阀,无异于自家后院的武器库,假使被矛头对准自己后背,更是遭罪。”
马夫皱眉道:“那在北莽江湖执牛耳者的道德宗跟棋剑乐府?”
老妇轻描淡写道:“一个拼了命求那长生,一个拼了命掺和俗世,都有软肋,兴不起风浪,给你拓拔菩萨两万兵马,还摆不平?”
汉子点了点头。
老妇人晃了晃酒壶,“那婆娘跟慕容宝鼎藏在蛛网里头的私生子,如果不是这次在离阳遭了大劫,被打回原形,我差些被李密弼给蒙混过去,不过这老儿也有他的难处,我这回就不跟他计较了。怪不得以前刮地三尺也寻不着,原来就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一截柳,好一个一截柳,真是插柳就成荫,有斩草难除根的本领。”
汉子对于这桩涉及皇室宗亲的丑闻秘事,自是更加不会去评头论足,他拓拔菩萨这一生,也就只对习武带兵两事动心,美人也好,官品也罢,都是可有可无的身外物。
北莽女帝看了眼天色,轻声笑道:“以前是赵家恨不得徐家那孩子早死早超生,等到他没能夭折,而且认定了那小子跟徐瘸子是相同的一根筋,不会叛投北莽。如今倒是乐意挤出笑脸,等着看北凉三十万铁骑拼杀得一个不剩的大笑话。反正他们赵家怎么都是赚的。假若这孩子奸猾一点,流露出一点点你离阳逼急了我就敢叛逃北莽的异心,也就不至于如此辛酸劳苦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孩子是这样‘聪明’的北凉王,北莽也就没什么威胁了,陈芝豹多半也不会离开北凉。有没有下一任北凉王在西线撑着,会关系到他陈芝豹能否一战定天下,否则赵家最擅长卸磨杀驴,他再被当今离阳天子器重,也只能老老实实当个手中不过三四万精兵的养老蜀王了,被君王不得不倚重,却不为君王信赖,不是幸事,只会是泼天祸事。这个赵家天子,什么都好,就是肚量太小,还不如我这么个妇人,死心眼的徐瘸子摊上这么个新主,活该他倒霉。”
北莽军神拓拔菩萨言谈无忌,平静道:“换成我是徐骁,当初白衣案后,也就顺水推舟反了。”
依稀可见当年风华的北莽女帝微笑道:“所以你永远成为不了能让我、吴素、赵稚三名女子都念念不忘的男子。一个男人,偶尔的孩子气,满身的杀气,看似让人敬服的仙佛气,实则都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唯有兄弟义气和人情味,才是雪中送炭的东西。一个男人连起码的情谊都不讲,我们这些女子,连正眼都不看一下。这个世道,从来不缺聪明人,自己不愿意活得轻松的傻子才少。徐骁,是人屠是北凉王,也是个傻子。可惜啊,这个一直傻呵呵笑看江山的老傻子,见过了你我后,就要老死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北凉鼓响
(请假三天,本该昨天恢复更新,迟了一天,所以除了这章七千字大章节,晚上十二点左右还有一章。这个月和下个月就都要努力还债了。大家拭目以待,也欢迎使劲鞭打督促。ps:新年快乐!)
葫芦口广袤无边,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雄伟非凡的校武台,与校武台相距三里路的东西方向又各有一座阅兵楼,分别让与北凉功勋老将跟文官士子,一文一武,形成庙堂大殿佐辅之势。其中文楼六层,高出武楼一层,这让此时陆续登文楼的读书人心底都有些与有荣焉,楼内北凉文臣不乏品秩超群的封疆大吏,除了陵州新任刺史徐北枳外,幽凉刺史都已登上顶楼,跟随经略使李功德一同凭栏远眺,但离李功德最近的却不是凉州刺史胡魁,
也不是幽州刺史王培芳,而是两张新鲜面孔,上阴学宫王祭酒和原本应该去京城御史台就职的黄裳,高冠博带,边塞风沙扑楼之际,衣袖飘摇,衬托得两位老人清逸仙风。胡魁按律在北凉道要比陵州刺史高出半阶,他相比楼中老人可谓正值壮年,早年是北凉军列炬骑军统领,其中大马营以满营皆是精锐游弩手著称于世,在北凉军中战功显赫,胡魁当年不知何事,原本按部就班便有望在五年内将凉州将军收入囊中,在八年前,竟擅自领三百轻骑突入龙腰州腹地,斩杀北莽蛰卜军镇一千两百余北莽铁骑,事后丢了官职,这才让接手列炬骑的陈芝豹有了那拨天下第一等的百战斥候,力压北莽董卓的乌鸦栏子一头。不过胡魁丢官之后,众叛亲离,竟是干脆弃武从文,从凉州文官皂吏做起,短短七年时间,竟然又给他当上了刺史,被北凉官场私下笑称为被人尿了好几泡的死灰都能复燃,没天理了。幽州刺史王培芳则是纯粹的士子出身,跟有过二十年戎马生涯的胡魁一向不对付,几乎每年往清凉山觐见北凉王,千篇一律都是诉苦胡魁这老兵痞是如何目无法纪,如何放纵部下大肆欺侮他幽州官员,跟性子乖张的胡魁独自站在顶楼最右边不同,王培芳既然近不了经略使大人与两位清誉满朝野的老者,就跟一些声名在外的学宫稷下先生们客套寒暄,说些去国怀乡的抚慰言语,聊一聊当下文坛最脍炙人口的游仙怀古诗作,其乐融融。
胡魁身穿正三品第一阶的华美公服,这位凉州刺史没辜负他爹娘给他取的名字,身材魁梧,在北地男儿当中也要高出小半个脑袋,顶楼多文臣书生,尤其是士子赴凉,大多身形清瘦,愈发衬托得胡魁鹤立鸡群高人一等,胡魁登楼以后,跟谁都没有打招呼,站在栏杆边上,举目远望,黄沙滚滚,北凉一支支虎贲之师临河列阵,胡魁眼神恍惚,若不是当年那桩祸事,他自己也该身处其中,甚至是有资格站在那里阅兵校武!胡魁移了移视线,望向校武台,一只手握住栏杆,在北凉文官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凉州刺史轻叹一声。一名被上阴学宫王大先生亲自引荐到李功德面前“混脸熟”的年轻书生,姓郁名鸾刀,便是跟经略使大人言谈也不卑不亢,性子略显疏淡,让顶楼靠后位置的两地士子都腹诽其不知轻重,委实是太过恃才傲物。郁鸾刀系玉带佩长刀,面如冠玉,丰姿卓绝。文楼在无数马蹄踩踏之下给人摇晃感觉,许多外地士子看到北凉铁骑的森寒军容,都面无血色,郁鸾刀始终神情自若,趁着黄裳在跟经略使磋商可否容许创建书院以及士子结社两事,郁鸾刀默默走到胡魁身边,也未出声,两人并肩远眺沙场,两人无言良久,出人意料,竟然是位居高位的胡魁率先开口,平淡说道:“你就是那殷阳郁氏的嫡长孙吧,在上阴学宫求学第一日便一鸣惊人,接连破解了黄三甲留下的九‘问’里的天地六问,宋家二夫子曾作月旦评,也评点你郁鸾刀‘言中带禅,语可解馋。入朝可平步青云,在野可继承文脉。’便是咱们那雄才无双的二郡主,也对你的诗文颇为推崇。只是我胡魁之所以注意你,无它,因为你曾作《凉州大马歌》四十八字祭奠大马营,我替两百六十名死去兄弟谢你一句。”
胡魁一手负后,一手拍阑干,轻声道:“青青黄黄,柙杀野羊。凉州大马,死在他乡。好,真是好,便是我这等粗野武夫读起来,也不拗口。仅凭这两句,哪怕你郁鸾刀开口要跟我要一个四品官,明天就要上任,我也会心甘情愿许了。马踏青草黄沙,策马杀羊吃肉,回首仍不见故乡。这些浅显东西,可能很多文人都写得出来,只是他们不愿写而已。”
郁鸾刀,殷阳郁氏长房长孙,周岁抓阄时,一手抓了一部《春秋》,一手扯住了一柄世代珍藏的绝世名刀“大鸾”,四岁作诗,名动天下,十四岁便独身负笈佩刀求学上阴学宫,举世侧目。他也是此次士子赴凉中最让离阳朝廷心疼并且恼火的一位年轻俊彦,为此郁氏被赵家天子迁怒,在广陵道上被打压得十分凄惨。
郁鸾刀低头看刀,然后抬头望向远方,满脸温醇笑意,眼神坚毅说道:“胡将军,我这趟来北凉可不是跟你求官来的,只是想亲眼见一见世子殿下,便此生无憾了。我看不惯骄纵枉法的豪族豪阀,看不惯装模作样国子监,看不惯兔死狗烹的朝廷,唯独看殿下顺眼。我也想亲口问一问殿下,若是有朝一日,北凉敌不过北莽百万铁骑,他徐凤年敢不敢战死沙场,敢不敢真的为中原镇守西北大门,若是徐凤年肯点头,那将来的死人堆里,就多我一个郁鸾刀!我辈书生,太平盛世求功名,乱世读书,以死为百姓换太平而已!”
胡魁平静道:“怕只怕你们读书人眼高手低,纸上谈得一手好兵,纸下就是草包一个。”
郁鸾刀听了凉州刺史这番很煞风景的言辞,反而哈哈笑道:“我也怕这个啊,所以阅兵校武过后,便要去投军,做一名卒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便知。只是一路行来,见多了不似江南女子婉约的北地佳人,高大颀长,性格豪迈,很对胃口,死前总要娶个这般高挑的媳妇才不负此生,方才不负北凉行。郁鸾刀在这儿没有什么长辈,跟女子家里投贴时还望胡大人代劳?”
胡魁不置可否,说了句更加不吉利的话,“我胡魁没有别的大本事,就是收得一手好尸。你郁鸾刀要是哪天死了,我替你收尸便是。”
顶楼许多士子都在楼内站着,没资格来到廊道凭栏而站,见到这位郁氏长孙既能到经略使大人那边凑热闹,还能跟凉州将军胡魁“相谈甚欢”,都眼红得紧,听着郁鸾刀的笑声,有些刺耳。他们哪里想得到这位名门子弟来北凉是一心求死来了。
雪花稀稀疏疏落下,有渐长趋势,北凉苦寒,只要下了雪,就彻底刹不住了,注定就是一场不眠不休的鹅毛大雪。郁鸾刀伸出一只手,去接住雪花。他的五指白皙修长,想来若是他在富饶的广陵道,不论抚琴捧书,还是棋枰落子,都很能让女子心仪。胡魁嗅了嗅,还有半个时辰,就该校武大阅了。他本就是一等一游弩手出身,有许多匪夷所思的驳杂技艺傍身,其中就有闻气断时的本事,比起凭借经验观测天色来判定时辰还来得精准,至于脱胎于道教山泽通气的道理,携带蓬艾挖坑燃烧,以此望气打井找水,更是北凉军必须精通的旁门功夫,徐家铁骑在春秋初定时,之所以让赵室忌惮得寝食难安,确实不是没有理由,徐骁麾下不但猛将如云,精于旁门左道的“散仙”匠人,一样让离阳其余几位大将军难以望其项背。
胡魁突然伸手指向校武台,意气风发,笑着说道:“郁鸾刀,半个时辰以后,不妨睁大眼睛看一看,那儿会有谁!你便知道北凉三十万铁骑,是否扛得住北莽百万骑!”
西边的武楼,低了文楼一层,这让一大帮子被离阳朝廷骂作北凉老匹夫的年迈武人,都不约而同聚在一起跳脚骂娘,都说肯定是他娘的世子殿下的馊主意,否则大将军才不至于如此打他们这些部下的老脸!北凉山头林立,除了燕文鸾和钟洪武这两个老军头,再就是虽说陈芝豹一系青壮将领去得七七八八,离开北凉到了西蜀,但往上一辈的功勋老将,许多跟陈芝豹关系不浅,大多有杂号将军在头上顶着,只是拖家带口,也不至于老来生事,跑去人生地不熟的西蜀再起炉灶,选择留在北凉。除了这三座山头,还有大将军义子一脉,以及诸多从骑军步军副统帅退下来的老将,这些老将军,比起受封杂号将军的那一拨,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在北凉军中仍是枝繁叶茂,根基深重。武楼原本也该是像文楼那般按资排辈,位高者站高楼,只是今天却有些反常,缘于一个驾牛车出关的林姓独臂老头儿不愿登楼,许多跟林老头有生死之交的同龄家伙也就懒得去楼上显摆威风,围在莲子营第一任统领的林斗房身边。
别看林斗房跟随徐家到了北凉后就辞官归隐,当了小二十年籍籍无名的田舍翁,只是谁不知道林斗房跟大将军那真是过命的交情,何况差点就成了亲家,加上当初老卒恭送世子入京,林斗房也出现在凉州城外,那会儿牛车老人跟上任幽州将军“锦鹧鸪”周康,以及手握大半白羽骑的统帅袁南亭也都身在其中。林斗房当年在徐家军的人缘本来就好,不当官以后,没了官场上难免伤和气的倾轧争斗,此次“出山”,就显得更好了,哪怕是当年一些不熟的老将,也都乐得来絮叨几句,连从步军副统领这个高位退下来的刘元季,以及去年才腾出屁股底下那个骑军副统领位置的尉铁山,都不例外,这么一帮战功煊赫的老家伙,有资历有功勋有家底,说起话来尤为口无遮拦,比起文楼那边的文绉绉酸气冲天根本是一个天一个地,刘元季这会儿就在破口大骂那世子殿下好生不懂事,武楼高五层也就罢了,竟是比文楼还要低一楼,这不是有意让他们这拨为北凉打下江山的老家伙难堪吗?
刘元季退位有些年数,又是个出名的急躁性子大老粗,听着他的骂骂咧咧,周围无一例外都佩有一柄柄老旧凉刀的老人都会心而笑,才离开北凉军不到一年的尉铁山就要含蓄许多,甚至没有搭腔。
刘元季一旦卷袖子骂人,那就是乡野泼妇都要退避三舍,尤其是喝酒之后,当年都敢喷大将军徐骁满脸唾沫星子,当然少不了被大将军气得拿鞭子抽,抽完了就丢到军帐外头喝西北风,当时还跟老迈不搭边的老将军也是一根筋,被大将军丢到了外头,别人拉他回帐子休息还不肯了,坐在地上继续骂,骂累了就倒地大睡,那叫一个鼾声如雷,用刘元季的话说就是俺也不跟大将军怄气,也不敢,就用鼾声吵得你大将军一夜睡不好觉!刘元季骂了世子殿下足足一炷香功夫还不解气,正想要拿殿下在龙晴郡欺辱怀化大将军钟洪武说事,眼角余光瞅见尉铁山再给他撇嘴使眼色,正纳闷的时候,就狠狠挨了一拳,刘元季给打懵了,转过头,又是当面一拳,顿时鼻青脸肿,刘元季终于看到是林老头这老王八出的阴招,刘元季气不打一处来,马上就还了林斗房脑袋上一拳,怒骂道:“姓林的,老子想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是怎么跟俺老刘说的?!口口声声要跟我一起杀北蛮子,咱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分不出大小,就说谁杀蛮子多谁做大哥,你他娘的到了北凉就当缩头老王八了!还有,当年你跟南唐公主打算私奔,是谁给你把风的?咋的,我骂几句那不懂事的世子殿下,碍着你林斗房了?!关你卵事!你一个胆小鬼,躲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二十年没摸过刀了吧,你凭什么跟老子称兄道弟?!”
两个老家伙马上被身边各自老人拉架拉开,趁着刘元季骂人的这个空当,被往后绑着拉去的林斗房又踹了刘元季好几脚,怒气冲冲道:“刘三儿,你跟我那些事就是糊涂账,欠你的,老子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皱下眼皮子老子就是你孙子,你他妈的别扯上咱们世子殿下!好,你骂殿下,那我倒要问问你,当年你那么多次被大将军抽鞭子丢到外头,是哪个孩子偷偷摸摸给你拿好酒喝,是谁听你讲那些翻来倒去的狗屁故事一听就是一整晚?当年是谁亲口跟我林斗房说大将军生了个好儿子,还说以后有几个女儿都一口气嫁给那小子当媳妇?刘三儿,好你个刘三儿!当上了步军副统领,就觉着了不得了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儿子,侵占好几座官家盐场,何止日入斗金,别说盐户,连官府甲士都敢杀,你刘三儿厉害啊,生了三个比殿下还厉害的儿子,殿下也不过是在青州杀靖安王赵衡的骑将,杀北莽的提兵山第五貉,从不敢杀北凉百姓!刘三儿,你信不信我这就去跟大将军要个官,什么都不干,就专门杀你那几个喊我义父的王八蛋崽子?!”
被一口一个刘三儿的老将军愣了愣,随即怒发冲冠,瞠目骂道:“放你的狗屁,姓林的,你给俺说清楚,谁杀盐户甲兵了?!我儿子做不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林斗房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挣脱开尉铁山数位老人的拉扯,又给了刘元季面门一拳,“全北凉都知道,就只剩下你个老眼昏花的傻缺不知道!”
武楼底层内,瞬间寂静无声。
刘元季环视四周,尉铁山仍是平静无言,许多老人都躲避这位“刘老三”的眼光,刘副帅终于嘴唇颤抖不止,挥了挥手臂,不要人“搀扶”,一屁股颓然坐地,大口喘气。
林斗房犹自气不过,就要踏步上前给上刘元季一脚,好在尉铁山赶忙死死抱住,这才好不容易拦下了一手打造出莲子营的老人。
楼内这等光景,实在是能让外人目瞪口呆。
林斗房深呼吸一口气,拍了拍尉铁山的手背,后者缓缓松开手,林斗房坐在刘元季身前,相对而坐,转头望向楼外飞雪连天,轻声感慨道:“刘三儿,还有老尉,咱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总念叨着是自己帮着大将军打天下守江山,我知道,你们也不是一味老马恋栈,贪慕富贵,其实对你们来说,子孙可以衣食无忧其实就差不多了,再多些就是当年拼死拼活攒下来的福气,以为这也是子孙该的的福分。你们啊,心底最怕北凉忘了你们以前做出的功劳,怕给人忘了。可你们如此,没吃过苦头的子孙们也就有恃无恐了,原先再好的苗子,也得被你们宠坏啊,殿下那些年不务正业,楼内诸位谁不气?我林斗房就气得不行,当年大将军亲自去我家田地里探望,我从头到尾,都不乐意转身见大将军一面,可是咱们将心比心,殿下这两年做了什么,离阳那边不承认也就罢了,你们又不是睁眼瞎,会不知道真假?咱们摸着良心说说看,殿下赴京,可曾给北凉丢脸了?襄樊城,广陵江,铁门关,北莽弱水河,再加上太安城御道上,楼内谁做得到殿下做的?你一个连儿子都管不住的刘老三?还是越上年纪就越喜欢捣糨糊当和事老的老尉你?还是你这个这些年只顾着照拂门生官路的韩退之?”
林斗房收回视线,望向刘元季,“刘三儿,大将军不欠我们什么了,殿下更是这样。咱们是打下了天下,可守北凉的事,咱们既然做不来,想做也做不好,那就老老实实交给文楼那些家伙好了,文楼高过武楼,又如何?春秋九国,看轻咱们徐家铁骑的名卿重臣还少了?咱们都已经让他们吃了大苦头,若是你们担心子孙被人瞧不起,就让他们自己去闯一闯,而不是借着你们这帮老头子的功劳作威作福,大将军有句话说得糙,但有道理,谁家的儿子都不是生下来就应该吃苦的,也不是就该享福的,别的地方他不管,可在北凉,多大本事吃多大的苦享多大的福。所以说,刘三儿,如今是咱们欠徐家的了,咱们也许不欠什么,但是你们子孙们欠下了,欠了很多啊。”
林斗房拍了拍刘元季的肩膀,然后站起,弯腰,搀扶他起身,帮着刘元季拍去胸口几个被自己踩出来的鞋印尘土。
刘元季突然咧嘴笑道:“娘的,姓林的,俺只赏了你一拳而已,再看看你,好几拳好几脚!”
林斗房笑道:“早说了,我比你有本事,你不服气不行,要不是还念着旧情,方才就使出看家本事的撩阴腿了。”
刘元季搂着林斗房的肩头,本来想嘴上骂几句,可碰到那一截空荡荡的袖管,就不说话了,当年还是他刘三儿咬着牙帮老兄弟包扎的伤口,当着姓林的兄弟没好意思,出了军帐才敢蹲在地上呜咽,那滋味,仿佛比他自己断了胳膊还要疼。
刘元季清楚记得那年,林斗房断了胳膊,大将军也重伤,那个孩子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始终脸色发白守在军帐外,结果一老一小并排靠着军帐“守夜”。
刘元季,林斗房,尉铁山,韩退之,四位老人一起并肩走到武楼门口,大雪纷飞,虽然不复见黄沙裹铁甲的景象,但是举目望去,那条河水本就结冰未曾解冻,冰河再往北,尽是白雪压黑甲。
十万步骑北凉军,东西方向分成两个巨型战阵,中间留出一线路径。
白羽骑统领袁南亭得以临近冰河附近,高坐马上。
此外还有莲子营。大马营。鹧鸪营。先登营。这些老营新营总计三十六,悉数一字排开,气焰尤为雄壮。
小雪营游弩手标长李翰林位置稍稍靠后,佩刀负弩,屏气凝神。身边是重瞳子陆斗。两人一同望向那座校武台,眼神炽热。
校武台上空无一人,除了一架巨大战鼓便也算是空无一物了。
战鼓未擂,对北凉甲士而言最是熟悉不过的号角此时亦是尚未吹响。
南北向都有石阶的校武台终于缓缓露出一座小山般的身形。
北凉都护褚禄山,二十年来首次披甲现世!
褚禄山在校武台正中稍稍靠左位置,拄刀而立。
北凉新任骑军统帅,天下骑战第一的白熊袁左宗,与那早就扬名立万的步军统领燕文鸾大将军,一左一右,同时走上校武台,拄刀而站!
袁左宗本就是世人皆知的玉树临风美男子,此时披重甲握凉刀,更显得气势惊人。
燕文鸾如果只论身高体型,远远输给北凉都护和骑军统帅,燕大将军身材矮小,比起江南男子兴许还要矮上几分,而且早早就在战场上为流矢射瞎了一眼,这个不高不壮的男子,曾拔箭吞眼珠,继续再战。西垒壁一战西楚覆国之前,兵圣叶白夔无敌于春秋九国,只有燕文鸾的步军,能跟叶白夔的大戟军打了个平手!后宋西蜀两国,不宜徐家骑军驰骋,亦是他燕文鸾立下的汗马功劳。
他燕文鸾站在那里,天下谁敢小觑?
然后是步骑两位跟刘元季尉铁山一同担任多年副统领的陈云垂,何仲忽!
接下来是两位新任副帅,南唐将领第一人顾大祖,把持幽州军权十多年后升任骑军副统领的周康!
以及紧随其后的凉州将军石符,幽州将军皇甫秤,陵州将军韩崂山。
只是为何不见大将军,不见北凉王?
最后由黑衣赤足的徐龙象带着齐玄帧座下黑虎,步入校武台。
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顾大祖,周康,石符,皇甫秤,韩崂山。
十人拄刀,一字排开!
当这个带着龙象铁骑一路碾压北莽南朝数座军镇的徐家次子露面,一声悠扬悲凉的号角响彻天地。
徐龙象一步一步走向那架一人半高的战鼓。
北凉鼓响,曾经最响响于春秋西垒壁!
北凉军阵后方,有八百凤字营,白马白甲。
当一名头发灰白的年轻人换上一身王朝藩王才可穿戴的玉白蟒袍,佩刀提矛上马之后,一位老人为其牵马而行,通体雪白的战马缓缓踩踏出几丈外,驼背老人松开缰绳,直了直腰杆,轻轻拍了拍马头,然后欣慰笑道:“去吧。”
这一骑在两军战阵中率领身后八百凤字轻骑,在漫天飞雪中,纵马飞奔而去。
老人望着那一骑的背影,双手插袖,笑得合不拢嘴。
徐龙象开始擂鼓。
鼓响如雷,滚走北凉。
那一骑,并未马蹄踩踏在结冰河面上,而是连人带马高高跃起,铁马跃冰河!
伴随鼓声过河之时,男子手中斜提铁矛猛然插入冰河。
整条冰河碎裂不堪。
身后八百骑停马后,刚好填满了那一线。
只佩有一柄北凉刀的蟒袍男子在校武台前下马,沿着石阶走上,站在最中央,然后握住刀,猛然喝道:“北凉,抽刀!”
北凉都护褚禄山不再拄刀,抽刀!
燕文鸾袁左宗陈云垂等九人也几乎同时抽出北凉刀!
十万飞雪压甲仍是纹丝不动的北凉军也抽刀!
乱雪更乱,抖落了满身积雪的铁甲愈发气势惊人。
北凉铁骑甲天下。
北凉鼓响天下闻。
北凉有新王徐凤年。
第一百四十三章 帝王相逢风雪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帝王相逢风雪中
(因为是四千多字,有些晚了。)
这次北凉大阅恐怕是二十年来徐家入主北凉后,最简洁最短暂的一次,但也是最为群将荟萃人才鼎盛的一次。武楼一干功勋老将都看得几乎老泪纵横,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军心凝聚之难,军心就如人之魂魄,一旦没了就再难招魂而返,就像刘元季不管如何痛骂世子殿下,何尝不是在忧心他们辛苦打下的基业,在被离阳被赵室糟蹋殆尽之前,就已经给败家子挥霍一空?更功利心思一些的,诸如韩退之等人,也怕新王不能服众,别说心服就连口服都做不到,那他们难道真的要举家搬迁到仇家遍地的中原?被赵家一点一点秋后算账?赵家天子开心了就打赏点残羹冷炙,不开心了就拎出来割下几颗头颅来收买人心?所以当身穿天下独此一家玉白蟒袍的世子殿下马跃冰河,到了校武台喊出抽刀两字之后,北凉十万甲士共同拔刀出鞘,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徐凤年将会是那名正言顺的北凉王了。于是那这些老人也就心安了,甚至会想,大将军没能一举北上踏破北莽,那么在那个年轻北凉王手上,有没有这个可能?有了这份本就魂牵梦萦多年的念想,那他们就舍不得死了,也不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自家将种子孙去破罐子破摔了,其实许多老人不是真的年老痴呆,像刘元季这样真的看不见子孙为祸,而是信不过徐家香火传承,能够在当下多捞些徐家家底入自家兜里一些又何妨?不过从今往后,就得重新好好谋划了。
武楼还算没有太大波折,毕竟大都是见惯了战阵厮杀的老家伙,文楼那边的外地士子们可就真是战战兢兢了,以前也就是听说什么北凉铁骑战力冠绝离阳,至于怎么个强大,心里没谱,若是那些出身燕敕广陵两道的读书人,或多或少见识过两位藩王带兵的手腕,更是不太信北凉战力就真能超出一大截,可当亲眼看到黑压压一望无际的铁甲结阵,哪怕是登楼远望,那种森冷气息也让人窒息,尤其是十万甲士一同凉刀出鞘时,仿佛天地风雪都不得不为之停滞,楼内大半人物都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而且先前有好事者一一道出校武台上的将领,个个名字如雷贯耳,当那十人并肩拄刀而立,让人再不相信什么北凉青黄不接的鬼话,校武台上那份无言的威严,让文楼众人不禁自问,辞去兵部尚书的顾剑棠打得过北凉铁骑?藩王之中仅次于徐骁的燕敕王果真能够抗衡?就算那一骑突出的蟒袍男子此生都站不到他父亲的那种高度,可只要他徐凤年坐拥三十万精锐,当真是谁都能欺负的?郁鸾刀没有这些乱糟糟的思绪,他只看到了那一袭与众不同的蟒袍,看到了他跃马掷矛冰河中,看到他拾阶登台之时的缓慢步伐,手指在名刀“大鸾”刀柄上划抹的郁鸾刀,突然觉得似乎没有必要去询问什么了。
一个时辰的阅兵之后,人人凉刀归鞘。蟒袍男子就随之消失了,武楼那边由大将军燕文鸾去打招呼,品秩相当的袁左宗虽然既是大将军义子,又是骑军统帅,不过仍是走在燕文鸾半个身位之后,仅是跟春秋南唐名将顾大祖并肩而行。资历人望俱是不足的皇甫枰则落在最后,显得有些形单影只,跟不远处的老幽州将军“锦鹧鸪”周康,更是没有任何言语视线的交集,不过既然此人已经在校武台占据一席之地,就再没有谁敢存心跟皇甫枰在台面上较劲了,至于暗地里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肯定不会少,关键还得看皇甫枰何时才能顺利吃下幽州军权。
文楼则由北凉都护褚禄山登楼,当那些外地士子看到褚胖子在楼外翻身下马,都吓得半死,也都察觉到哪怕是经略使李功德这样的正二品封疆大吏,见着了这尊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魔头,脸上笑意也有些牵强,文楼内也就王大先生可以做到神色如常,黄裳这种出自离阳的骨鲠文士,则干脆眼不见心不烦,避而不见。披一身重甲的褚禄山登楼时,这栋新楼也咯吱作响得厉害,让人忧心阶梯是否承受得住这一人一甲的重量,好在这个壮硕如山的肥猪登上五楼,就懒得再浪费气力上楼了,见过了下楼到第五层的胡魁,相互点头致意,瞥见了凉州刺史身边的郁鸾刀,这位北凉都护就打道回府,等到褚禄山终于上马离去,士子书生们如释重负,如果说以往世子殿下的恶名昭彰,不过是在北凉境内做纨绔行径,那么褚胖子的恶名可就是令人发指了,割乳剥皮,开颅倒酒,哪一样不该遭受天谴?可这头肥猪仍旧笑嘻嘻乐呵呵当上了北凉最大的官,真是祸害才能遗千年啊!褚禄山回去途中,召来了游弩手李翰林和陆斗两人,一人是世子殿下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一人沾光那马上要与徐家结为姻亲的青州陆家,都不能算作寻常的北凉甲士。
褚禄山挥散身后十几骑心腹扈从,只带着李陆二人走到冰河畔,冰块已是碎裂,褚禄山扯了扯甲胄内的棉布衣领,望向河中,久久没有出声。把清凉山王府当成自己家的李大公子跟褚禄山打交道不算少,只是当上经常要与北莽马栏子以命换命的游弩手后,回头再看这个当年把臂言欢的胖子,就多了几分敬畏,就很难再像以往那样没心没肺开玩笑了,不是不想,而是委实不敢。唯有切身感受过战火硝烟,跟数百敌军接触战都会生死一线,才知晓这个轻轻松松千骑开蜀的三百斤肥猪,是何等狠辣凌厉,在北凉军中,公认万人以下的战役,不管如何险境残酷,陈芝豹都可以做到战功最大,袁左宗可以做到战损最少,而眼前这个文采才华全被赫赫凶名遮掩的胖子,则可以做到最快时间让战事落幕!褚禄山曾经在北汉霸水一役中,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吃光北汉精锐三千人,己方两千部卒死了一千八百人!这类血腥战事,在褚禄山手上不计其数,相传褚禄山带新兵时,都会说一句恭喜大伙儿,要么明天就死了,要么后天当上都尉滚去别的地儿享福。徐骁封疆裂土后,身为义子的褚禄山只在前五年在边境上领兵,之后就离开边塞,然后就很少有人能记起这么一头肥猪,率先登城插旗的次数在徐家将士中位列第一,至今仍然没有人能打破这个记录。
褚禄山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有些事,还是让北凉王亲口跟你说好了。”
当徐凤年穿上藩王蟒袍登台,意味着北凉就已经在今日换王了。这当然严重不合离阳宗藩礼制,可靠着徐家才坐享江山的赵室敢说一个不字?就算你赵家天子吃饱了撑着要问罪北凉,那也得问过了北凉刀才行嘛。
被骗去南朝又差点被绑去蓟州的李翰林蹲下身,捧着头盔在怀里,咧嘴笑道:“大致情况,大阅前末将那老爹被逼问得支支吾吾,末将不蠢,已经猜出七七八八了。”
李翰林继续笑道:“年哥儿那些这话啊,我不爱听。别以为当上北凉王,就不是没出息李翰林的兄弟了,没这样的好事。反正这辈子,我打定主意就跟着年哥儿混吃混喝,万一被我混出了名堂,他敢不给一顶天大的官帽子,看我不跟撒泼打滚。”
褚禄山伸出一只手掌,揉了揉李翰林的脑袋,笑道:“当游弩手是好事,可别死啊,否则就是殿下拿我这个北凉都护出气了。翰林,你我是自家兄弟,我就把丑话说前头了,你小子敢死在你老爹前头,我就敢拿你爹出气!”
李翰林站起身,呸呸呸了几声,白眼道:“都护大人,别仗着官大说晦气话啊!”
褚禄山大手一挥笑骂道:“死小子,滚你的!”
李翰林很不客气地一溜烟跑走,天生异象重瞳子的陆斗不忘行礼告辞。
褚禄山看了眼东方,一路东去就是那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了,冷笑道:“好大一块肥肉!”
褚禄山低头走向战马时,发出一阵桀桀笑声,“吃肉什么的,咱们胖子最喜欢了。”
边关风雪中,两驾马车终于碰头。
马夫分别是才成为北凉王的年轻人,与那北莽军神的拓拔菩萨。
乘车男女,可想而知是何等人间至尊的身份。
北莽慕容女帝,旧凉王徐骁。
马车同时停下马蹄,徐骁连北凉当之无愧的武道第一人徐偃兵都没有捎上,只带上换了一身普通衣饰的嫡长子。说到底,仍是两辆马车,两人对两人。
徐骁弯腰掀起帘子,跳下马车,对面马车内的老妪很默契地同时下车,徐骁斜眼瞥了一下武评第二的男子,望向“姗姗而来”的老妇人,啧啧讥笑道:“慕容,当年那么惨,一个没脸没臊哭着喊着跟我要饼吃的女子,如今可真是气派了啊,都让拓拔菩萨给你当马夫了,瞧瞧我,也就带了自己儿子,可比不上你的架子。”
老妇人披了那件老旧裘子,没戴貂帽,任由风雪打在沧桑脸庞上,听着徐骁的挖苦,也不反驳,笑意吟吟,这样的模样,在偌大北莽南北两朝,能让人活生生瞪出一双眼珠子。
徐骁冷哼一声,“有屁快放!老子没心情跟你喝风吃雪。”
老妇人伸手拢住额头雪白头发,笑道:“老瘸子,跟你说多少遍了,我姓慕容,不叫慕容。”
徐骁急眼道:“老子哪里知道一个人的姓还能有两个字!以前不知道,以后还是不知道。”
老妇人也不恼火,走近几步,柔声道:“你们中原春秋有十大豪阀,其中两个复姓,如果我没有记错,可都是栽在你徐骁手上,不记得了?它们都给你吃了?徐骁啊徐骁,你真是老了。好在你这辈子也就没有俊过,年轻时候是如此,年老就更难看了。”
徐骁嘿嘿道:“我一个爷们跟女子比什么姿色,再说了,你以为在辽东那会儿你就好看了?你跟我媳妇比,差了十万八千里!也就北莽那老色胚当年猪油蒙心加上瞎了狗眼,才瞧得上你这种身段的丑娘们。”
老妇人仍是半点不生气,微笑道:“我年轻时候,好看不好看,各花入各眼,不好说,可真的不算丑。何况女子年老色衰,犹可金钗斜立小蜻蜓,只是谁信人间尚少年呐,徐骁,你说是不是?”
徐骁双手插袖,打了个哆嗦,嘲笑道:“酸,真酸。”
老妪松开抚住额头的手,双手摊开身前,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头凝视了一眼徐骁脸上的老人斑,平静说道:“咱们都老了,我难看了,你也驼背了,就别非要争出个高低了。我呢,这辈子就独独输在胜负心太重,输给了自己而已,是不好。你太念情,也不好,就算早已位极人臣,也照样活得不痛快。否则肯低我一头,来北莽,哪里需要看谁的脸色,你应该知道,就算是我,也不会给你脸色看的。”
徐骁扭头重重吐了口口水在雪地里。
北莽女帝一笑置之,说道:“没什么大事要跟你商量,当年在辽东,想说的话都说清楚了,这趟南下,就是想趁着你没死,见一见还活着的徐骁,想说的就一件小事,我才下定决心,等你死后,先打残你们北凉,再顺势南下,最后将太安城付之一炬,就当给你上坟烧香了。”
这是付与三言两语谈笑中的小事?
恐怕连黄龙山和赵家天子以及张巨鹿顾剑棠听到了,都要觉得太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了!
徐骁眯起眼,冷笑道:“那北凉等着你们就是了。可别到时候反过来被北凉铁骑一路砍瓜切菜,杀到你的老窝啊。”
老妪一手捧腹轻声笑,抬头望着飞雪,“辽东分别,身上这件裘子是你用二十两银子买下的,我当时两次回头,都只看到你徐骁的背影,事不过三,就不愿意再转头了。有些时候就想,是不是再回头一次,就看到你转头做鬼脸了。”
徐骁转身径直离去,平淡道:“不会。”
一驾马车先行掉头远去,南下消逝于北地沉重飞雪。
老妇人驻足原地,沉默不语,当那马夫正要开口劝说之际,只听到这位北莽女帝怒声道:“闭嘴!”
老妇人双手捧面,看不清她表情。
风雪呜咽如女子泣诉。
老妇人松开手,抬起纤细臂,理了理两边霜白鬓角,低声笑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笑它像只丧家犬。”
南下马车,徐凤年缓缓驾马,闲来无事,往嘴里塞了一块雪,身后徐骁跟他讨要,徐凤年没搭理他。
徐骁揉了揉脸颊,笑道:“带着儿子来见一个思慕老爹的老娘们,是不太像话啊。”
徐凤年没有作声。
徐骁伸出手,轻轻放在徐凤年肩膀上,也没有说话。
许久过后,徐凤年语气坚定道:“我扛得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睡了
成功世袭罔替,就意味着离阳王朝出现了一位新藩王,除了册立太子以及新帝登基这两件,就再没有什么大事比得上这个了,何况这位藩王还是北凉王,不光是凉州,幽陵凉州也都张灯结彩,几近疯狂,气势犹胜元宵佳节的灯市,以此来讨好新王,尤其是那些豪横家族,都在暗里较劲谁家灯笼更大更多,感觉像是谁家胆敢挂少了的话,第二天就得被告密,然后拉出去砍头。不断攀比的结果,就是不缺银子的门户里,喜庆的大红灯笼越挂越多,多到让人满眼通红,深感腻味。清凉山王府,倒没有如何可劲儿闹腾,灯笼是临时添挂了些,却比往年过节都要简陋许多,不过府上管事仆役都满面春风,走路都轻快了几分,这些人自是打心眼欢喜,谁不喜府上新当家的有份大出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如果王府新王镇不住北凉,沦为客大欺主的境地,王府上下也就没啥滋润日子过了。
徐家父子从边关大阅返回凉州城后,可以经常看到得改口称凉王的年轻家主带着大将军在府上散步,眼尖心细的人,就偷偷扳手指算着两位未来王妃,谁陪伴那父子二人的次数更多,后来就干脆不去计较了,因为青州陆姓女子的次数屈指可数,输给那位女文豪的王东厢太多,倒是时不时撞见陆家千金会帮忙二郡主推动轮椅,只是两者相比,孰轻孰重,府上众人怎会拎不清?而且心底,他们也不太喜欢那个深居简出的陆氏女子,满身铜臭,不就是仗着家里银子多才侥幸跨过王府大门吗?林泉当年也就是个扛旗的马前卒,一切还不都是大将军施舍给你们陆家的。清凉山有遣派伶俐婢女伺候两位年轻女子,长久以往,在王东厢院落做事的婢女,就瞧不起陆丞燕院子里的丫鬟,而“陆院”里的王府丫鬟又有了内讧,开始用斜眼看待那几个陆家捎带进府的外人丫鬟。自古而然,女子一多,就哪儿都是浑水江湖了。
从边境回府小半旬时光,今天徐家两辈人除去练兵演武的黄蛮儿,都聚在听潮湖上的凉亭里休憩,比以往也多了王初冬陆丞燕这两位即将嫁入徐家的准儿媳,加上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又缺个徐龙象,此消彼长,就有点阴盛阳衰的味道了,不过看得出来,徐骁的气色极好,神采奕奕,想必是对两个儿媳都顺眼满意的缘故。一个才情享誉朝野,一个天生持家有道,重要的是两女没有任何争风吃醋的迹象,因为一个是完全不懂,一个是聪明到不去做,儿子有她们把守后宅,出不了乱子,也生不出清官难断的是非。离经叛道擅自卸去凉王身份的徐骁懒洋洋靠着亭子红漆廊柱,听着徐凤年跟王大家的一问一答,俏皮谐趣,让老人笑声不断。王家小丫头说半句“问君能有几多愁”,徐凤年就补上“恰似缺钱买那绿蚁酒”,王初东笑眼眯成一对月牙儿,问了“蓦然回首”,徐凤年就答“那厮在爬树”,女文豪说那“衣带渐宽终不悔”,已经贵为离阳最大藩王的年轻人就笑着说“去给寡妇挑缸水”,而那位安静坐在轮椅上比王初东还要更文豪一大截的女子,嘴角也有了些不易察觉的温暖笑意,豪阀家世精心浸润出的闺秀陆丞燕则笑不露齿,实在忍不住时,就抬手遮拦。
只是眼力再不好的人,也能分辨出王初东的位置,很自然而然地靠近徐骁徐凤年父子二人,陆丞燕却只能有意无意偏向掌管一院子“批红女翰林”的二郡主。
徐骁笑道:“年儿,你送一送丞燕,我再跟你姐还有初冬唠叨唠叨。”
徐凤年嗯了一声,跟闻言起身的陆丞燕一起走出亭子,只是一路行去院子,两相无言,陆丞燕嘴唇抿起跟在他身后,等到在院门口转身时,她已是笑颜相向,徐凤年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轻笑道:“你记得多出门散心,总闷在家里不好。北凉不比江南风景旖旎,不过咱们北地也有北地的独到景致,不亲自骑马去看一看,可惜了。我本来该陪你,只是如今事务缠身,惫懒不得,而且很快就要出门一趟,去西北那边收拾二十来万戴罪流民的烂摊子,要是回来的时候,你还有心情,我带你去武当山走一走。”
陆丞燕由衷开怀后眉眼泛起妩媚,才脱口说出凤字,就赶忙把那个理当紧随其后的年字硬生生咽回肚子,柔声道:“北凉王,不用这么客气。”
徐凤年屈指做了个要敲打她额头的手势,一脸无奈道:“你凭良心说,谁更客气?”
陆丞燕翘了翘嘴角,徐凤年笑着转身,再转身,果然看到她双指拧袖站在门口没有挪步,朝她挥了挥手,这才离去。徐凤年没有在听潮湖看到徐骁,就走向一直冷冷清清的王妃陵,轻轻走入这座外界都说是“重门列戟高过藩王”的陵墓后,伸手划过一座座姿态森严的石像生。尽头有一位驼背老人斜坐墓碑之前,陵墓内古树极少,北凉都传闻是由于女子剑仙的娘亲剑气太盛,便是她去世了,仍留有女子剑仙的雄浑气象,所以原本古树苍苍的王妃陵没能剩下几株。徐凤年在年少时听说成仙后便可撒豆成兵,甚至可以让人起死回生,那段时日挑灯夜读,几乎翻遍了听潮阁内的佛道古籍,然后就被素来不信鬼神的师父李义山骂得狗血淋头。似乎如今便是想要讨骂,也没人骂了,以后就更没人敢骂他北凉王徐凤年了。徐骁听到脚步声,笑着说了句来了啊,就再没有下文。此时此地的一家三口,他站着,徐骁坐着,北凉王妃躺着。
徐凤年没有流露出什么悲恸神色,仅是默然站在碑前,初春时分,古树枝头有了嫩黄浅绿,徐凤年走去树下,伸手摘下一片树叶,吹了那支小时候娘亲教他的《春神谣》,若是哼唱出言词的话,那么大概意思是说有个乡野女子离家下山,见着了一位心仪男子,一起白首。佝偻老人闭上眼睛,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小曲子,一只手悠悠然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一曲小谣完毕,父子又是默然走出陵墓,徐骁突然说道:“年儿,你可以让黄蛮儿回家了。”
徐凤年咬住嘴唇,停下脚步又迅速跟上,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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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仍有元宵灯市过后的余韵,街上游人如织。宫内,当掌印太监韩生宣“暴毙于皇宫“后,接任成为大内首宦的大貂寺宋堂禄年轻到足以让人感到可怕,祥符元年宫内城门贴春一事,都出自他手,滴水不漏。原本在十二监人缘很好的他在辞去内官监后,专心处理司礼监掌印太监所负有的职责,跟许多熬资历熬到貂寺称呼的年迈大太监也逐渐疏远,以至于那个当初赐下名字的师父,宋堂禄也未曾去春节拜年,既然进宫净身当了宦官,尊师必须远胜尊父,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宋堂禄辛苦攒下的口碑名声,也就如仅此一次的铜漏壶中水,滴滴答答,总有漏完的一天,不过看上去聪明至极的宋堂禄对此毫不在乎,今日小心翼翼跟着一对父子前往那座高楼,钦天监,是一个每逢几年就要传出几句谶语的地方,而这些只言片语无一不是被郑重其事写在泥金符纸上,装入一只被赵家传承百年的古旧黄泥盒子,最终交到沐浴更衣后的皇帝手上,看完之后,皇帝还需亲手燃烧成灰。
宋堂禄当上掌印太监后,一个时辰前是他生平第一次从钦天监捧回泥盒,然后陛下就面无表情赶往钦天监,可伴君近侍有些年月的宋堂禄知道,自打他见到陛下后,就从未清晰察觉到这位九五至尊如此开心过。这次前往那栋高楼,陛下喊上了太子殿下,在楼外,一行人高高低低老老幼幼,参差不齐,老监正死后,接管钦天监的竟然不是那声望足够的挈壶大人,而是一个幼龄稚童,以往被老监正昵称为小书柜,钦天监内外也跟着就喊得顺嘴了,忘了这孩子的原名。除了本该是私塾蒙学年纪的监正和德高望重的挈壶宋玉京,还有个时下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人,一身带紫道袍的青城王吴灵素,如今这位除徐骁之外的“异姓王”已是北方道门的道首,与赵丹坪同为羽衣卿相,再没有人嘲笑他的异姓王名不副实。尤其是离阳大举灭佛,浩浩荡荡,北方佛门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的浩劫,吴灵素不负皇命,亲自到两禅寺给正门贴上了那一纸封山符箓!北地大小万千座寺庙,生死存亡都尽数操于吴灵素之手,南北两道首,哪怕龙虎山天师府两大真人飞升,在处理南北交界的广陵道佛寺一事上,吴灵素依旧咄咄逼人,龙虎山竟然只能步步后退,在天下人众目睽睽之下,与天子同姓的天师府黄紫贵人可谓灰头土脸到了极点。
钦天监有面圣不跪的殊荣,看着就像得道真人的青城王吴灵素也有这份待遇,不过他看到皇帝陛下跟太子殿下后,仍是毕恭毕敬跪了下去,钦天监几位原本都遵循常例站着作揖便是,结果看到北方道首都这般作态,只好也跪下叩圣,唯独小监正始终没有屈膝,赵家天子不生气,反而很高兴,太子赵篆还快步上前,捏了捏小孩子的脸颊,绰号小书柜的监正大人有些懊恼,天子见状开怀大笑,敛去笑意后,率先入楼,到了顶楼的通天台,太子赵篆在需要架梯子才能拿到上方书籍的书柜前闲逛,吴灵素跟宋玉京小心相伴,不过太子殿下是太安城出了名的好说话好脾气好心肠,吴宋两人倒是没有太过拘谨。当太子笑话说他就喜欢闺女多些,询问曾经以房中术献媚京城卿士名臣的吴灵素,到底有没有法子头胎不生儿子生女儿,这让青城王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性格古板的宋玉京会心一笑,心想太子殿下真是不减赤子之心,殊为不易,有如此的储君,必定是本朝大福啊。
楼外有一条八十一块汉白玉打造而成的摘星路,突兀横出阁楼六丈远,赵家天子跟小监正前后走在洁白无瑕的“天地横梁”上,眉目灵气的孩子对于这个坐龙椅家天下的中年男子,似乎没有什么畏惧,而皇帝也丝毫不介意这点小事,天底下为他当牛做马自甘为狗的人实在太多了,有一两个不怕他的,又不对他有任何威胁,不是坏事是美事。而天下半点不怕他的,近的有这个小书柜,远的嘛,不谈北莽蛮子,离阳朝野,一只手数得过来,而一手数目里,能让他忌惮的,又是只有一个而已!然后这个家伙马上就要死了,他如何能不想笑,捧腹大笑?赵家天子伸出一指,指向王朝西北,然后缩回握拳,弯腰捧腹,却压抑着没有笑出声,眼光直直望向一座大殿的屋顶,在那里,曾经有三个人喝酒论英雄,一起造就了如今离阳王朝的宏图霸业,结果都是死人了!死得好!最老的那个,不死,他就无法登基!那个秃驴,死在了铁门关,死得其所,不过死得有几分可惜,最后那个即将躺进棺材的,当年皇子夺嫡,选择了冷眼旁观,更是让他恨极!在他看来,这老家伙死得还是太晚了。
赵家天子转身摸了摸身旁钦天监监正的脑袋,微笑问道:“小书柜,你说给他美谥稳妥,还是恶谥恰当?”
一个是稳妥,一个是恰当。
伴君如伴虎。
若是那些庙堂之上大半辈子都在潜心揣摩帝心的伴虎老狐狸,立即就能从君王措辞中咀嚼出真味了。
可小监正一板一眼说道:“监正爷爷临终前说过,咱们钦天监新历一出,劫胡了那两禅寺白衣僧人用心叵测的历书,北凉王是被赐恶谥还是获封美谥,都已无关大局啦。我觉着既然先贤有说君子有成人之美,给美谥也行的。不过皇帝伯伯,劫胡是啥意思?”
神情晦涩变幻极快的赵家天子最终露出一个和煦笑脸,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提高嗓音,笑道:“劫胡啊,是你那个监正爷爷的宿敌黄龙士第一个说出口的,想来与围棋打劫差不多。对了,小书柜,朕听说你弈棋不俗,何时与朕在棋枰一较高下?”
小书柜想了想,笑脸灿烂道:“监正爷爷教了我定式攻守死活收官翻盘五样,前四样我都会了,不过翻盘还不太懂,不过监正爷爷说了,这个不用急,反正什么时候懂了,就可以喊那黄老儿来太安城手谈啦。监正爷爷还说,如果想让黄三甲被减去一甲的话,就只有两个人有机会,我算一个。”
看着孩子自己指着自己的天真模样,赵家天子龙颜大悦,摘下腰间所悬一枚足可称之为价值连城的玉佩,笑道:“那朕就不自取其辱了,玉佩赠你,送人也无妨。哈哈,朕的离阳,确是人才辈出。黄龙士这狂人,理当老无所依,死无坟冢。”
小书柜娇憨笑一声,双手捧着玉佩,“那我见过一位宫女姐姐,看了一眼就喜欢,下次还能见着她的话,玉佩送她好了。”
以勤俭勤政勤勉夺魁历代帝王的离阳明君笑了笑,点头道:“皇帝伯伯告诉你啊,玉佩得等你长大后再送于她,然后你就有媳妇了。你放心,朕先帮你找出了那宫女,给你留着。”
小书柜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春风拂面,赵家天子转身走向阁楼,嘴角泛起冷笑。离阳按律赏赐封赠谥号,美谥分文武,文字打头,又以正字牵头,依次是贞忠端康义等二十四字,武臣谥号偏低,字数也少,但仍是分出了十八等,故有“读书人当封二十四”和“大丈夫当封十八”这两个说法,这几年死去的庙堂重臣,文臣居多,这些老人虽说不至于夸张到获封正贞忠端几个谥号,但在世人看来文康文义总是跑不掉的,像那宋家两夫子,以及历经三朝的青党魁首,上柱国陆费墀,都在此列,可惜这些家伙都晚节不保,虽在二十四之列,谥号却极低,反倒是当初家族声望远逊宋陆的江南道“琳琅满玉”的卢家,有望摘走这几个大美之谥中的两个。
徐骁?
朕不给你什么恶谥,但你早就被剥去大柱国头衔,因此以武臣身份获赠文谥就别想了,而且武臣十八,朕要“大大方方”送你一个最下等的“武厉”!
你死了后,胆子再小的墙头草,也要用嘲笑声送你徐骁最后一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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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习惯了老凉王难掩疲态的清凉山王府并没有什么异样,还觉着说不定明天一起床,就能在府上某时某地,遥遥望见老人跟年轻凉王一起散步散心的情景。
徐骁所住小院的内屋,徐渭熊的轮椅靠近门口,她的双手搁在腿上,死死攥紧。匆忙赶回家里的徐龙象脑袋低垂,红着眼睛站在床头。
从门外望去,只能看到一个坐在床边的背影。
躺在床上的老人竭力压下咳嗽,缓缓说道:“爹知道你不喜欢现在这个只知道絮絮叨叨讲大道理的徐骁,是啊,你这个爹动刀动枪在行得很,确实不是个擅自讲道理的人,爹也不怎么喜欢,这么多年来,爹就是个谁骂我我就打谁的粗人,是个在金銮殿上佩刀站左站右看心情的老匹夫,可年儿啊,爹不说这些,不把话说完,就不放心你啊。记住,你既然坐上了北凉王这个位置,就要能听得进去不想听的话,要容得下自己不喜欢的人,一样米养百样人,各有各自的难处,也就有了各自的爱憎和脾气,尤其是那些不记得别人好的家伙,很多时候你也得忍着,谁让你是北凉王了,不是输给哪个人,而是得照顾大局,爹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将军和北凉王,也有许多憋屈,跟谁都说不出口,这是没法子的事情。记得当年我带着一帮老兄弟出锦州下两辽,被离阳一位实权校尉害惨了,死了好些兄弟,一气之下就带着四十几个没死的兄弟,杀到了他家,自然不是去蹭吃蹭喝,而是要杀他全家,把人都给捆成粽子拖到了院子里,你知道然后怎么样了?那家伙叫蔡青河,如今肯定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蔡青河在官场上的攀爬,不择手段,这家伙阴人的时候冷血无情,说好两支兵马共进退,结果眼睁睁看着我的八百人死扛两千敌人,都没有带着他的千余人投入战场,事后还带话给我,说他宁愿不要军功,也不想让我徐骁上位,这么一个枭雄,临死前,就跪在地上给我磕头,说只要放过他妻儿,他愿意领死自尽,千刀万剐也不怕。最后,我当然没答应他,满门三十几口老小,都当着他的面一刀毙命,因为我徐骁身后还站着四十几个兄弟,而且不这么做,以后注定还会有第二个王青河第三个宋青河跳出来坑害我,我徐骁可以不怕死,但怕兄弟为了我而死!打江山?打江山要死人啊,死很多人,只要我徐骁一日不死,就都是欠了那一个个早早走了的老兄弟。”
“爹什么时候开始怕死的?是娶了你娘之后。在爹所处的那个死了比活着容易太多的世道,怕死未必能不死,但不怕死的肯定死。爹见识过太多这样的死人了,而且很多人就是死在爹手上。可爹年纪越大,就越不敢杀人了,爹告诉自己,不顾自己,总得给你们子女四人积德攒福呐,是不是这个理?爹再大老粗,也晓得天底下做父母的,能给子女十分好,万万没有自己留下一分好的道理!爹呢,少时不懂事,比你小时候不懂事太多太多,就只知道混日子,成天想着外边,恨不得离家万里,哪里会想什么家,两老走了后,就更没觉着自己有家了,出两辽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要死也得风风光光死在外头,打死也不回那个小地方了。后来遇上了你娘,把你娘骗进家门后,就觉着她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里。再后来,有了你们,她走了,就觉得你们在哪里,家就是哪里了。咱家跟很多人家不太一样,咱家啊,倒过来了,都是你娘亲唱白脸扮恶人,爹呢,就护着你们几个,你娘很少生气,有一次爹记得很清楚,爹小时候就跟你说,爹娘不在身边的时候,谁欺负你,你就打回去,打不过就用石子砸,拎得起刀就拿刀砍。你娘就发了大火,一开始爹还觉得占理,我儿子这么心善的一个孩子,谁还敢欺负我儿子,不让他去床上躺着怎么行!我儿子让别人家的儿子躺着,徐骁这个做爹的,就让他们老子一块儿躺着去,这就是老徐家的道理!你娘发火之后,就心平气和跟我说,她不是舍得别人欺负小年,而是小年以后注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若是养成了太凶煞的乖张性格,从不知道与人为善,半点不懂得吃亏是福,到头来吃大亏的肯定是自家孩子。还说你徐骁总有老死的一天,到时候没人护着小年,怎么办?你娘走得早,爹这么个最不讲规矩的家伙,啥都不能教你,就牢牢记住了你娘讲的一句话,惯子如杀子。年儿,那几次对你发火,不是爹怪你啊,是爹在怪自己没能尽好一个当爹的本分。以前你总不愿意喊我爹,爹是真的不生气,每次被你拿扫帚撵着打,每次挨在身上,越来越疼,就知道爹老了,你也长大了,这就是天大的好事。”
老人的言语断断续续,总是被大口喘气和艰难咳嗽声打断。
那个年轻的背影,没有言语,只是双手握住床榻上老人的手。
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子女面前流过眼泪的老人,这个被朝野上下骂作人屠的老武夫,终于在此今天泪流不止,老人便是想要擦拭,精气神早已如灯油枯竭,也没有那抬手的气力了。
而那个连姐姐弟弟都看不到神情的年轻人,甚至不敢抽出一只手去帮老人擦去泪水,怕一松手,老人真的就走了。
“当了皇帝被称为孤家寡人,那是君臣有别,况且做皇帝做久了,就真不把当人看了,真以为是什么狗屁天子。咱们徐家靠自己打拼出来的这个北凉王,跟皇帝也差不离,年儿,别的不说,孤家寡人的滋味,不好受。爹尝过,就更不想你走这条老路。所以当初放走严杰溪一家子,让他们去京城当皇亲国戚,爹从不后悔,徐骁连老首辅都敢骂得他气得半死,怎么会将一个迂腐文人放在眼中?爹只是不想让你跟严池集兄弟反目成仇罢了。即便你们注定当不成兄弟,让你们余下一份不坏的念想也好。爹这些年最开心的事情,一个是从边境上回家,看到你们几个都好,再就是偶尔梦到你们娘亲。我徐骁从你娘答应嫁给我之后,这辈子就一直在亏欠她,爹唯一埋怨她的地方,就是走得早,夫妻两人,其实是谁后走谁更苦,这份苦,不是说什么为了家业劳心劳力,这都是咱们大老爷们应该做的,只是很多时候有好事情了,身边都没人能说上两句,要么是很想她了,也见不着她不是?天下很大,爹走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可在爹眼里,就始终只有你娘一个女子啊。”
门口徐渭熊握拳挡住嘴唇,仍是泣不成声。
“院子里那棵枇杷树,是你娘到这儿后亲手种下的,以后有了枇杷,恰巧又想爹和你娘亲了,记得摘下一些放在坟头。”
“年儿,爹把你二姐和黄蛮儿都交给你照顾,还有咱们徐家,咱们徐家的三十万铁骑,以后就都得你一个人扛着了。你会很累的,别怪爹让你接下这份担子啊。”
年轻背影点了点头。
黄蛮儿抬起手臂,遮住脸庞,轻声呜咽。
当老人说出今晚也是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后,徐渭熊扑出轮椅,嚎啕大哭。
年轻背影仰起头。
背对姐弟二人的他只是张大嘴巴,哭却无声,生怕吵到了闭上眼睛的老人。
老人最后是说:“爹睡会儿。”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惊蛰
祥符元年的雨水时节,北凉王府摘去了所有大红灯笼,喜庆的鲜红春联也在这一日凌晨换上了白底联子。恰有斜风细雨,树欲静而风雨不止,子欲养而亲已不在。
雨点敲在鳞鳞千万片攒簇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裹出一股股纤细水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如酒挂杯,敲击与滑音密织结网。当清凉山府门外换了人人可见的联子,整座凉州城都懵了,一传十十传百,许多老人都壮起胆来到山脚王府外头,亲眼见到了那幅惨白底子的春联,然后一个时辰后,满城不再能闻一声爆竹一声钟鼓,尽悬白灯笼,尽换白底联。凉州城主道直达北凉王府,街上满缟素,然后凉州刺史胡魁身披由最粗生麻布制成的斩衰丧服,率领所有凉州府官,一同赶到仪门外,胡魁不曾步上台阶,而是站在石阶底,面向城中主道上数万凉州百姓,沉默片刻,转过身,竭力嘶喊道:“一拜!”
风雨如晦,街上白茫茫跪了一大片,一拜三叩首,三叩之响,声声重如春雷。
“再拜!”
“三拜!”
一拜三叩首,三拜九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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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惊蛰。京官都以早朝为苦事,许多官场老油子早就练出了准时踩点进入宫禁的本事,只是今日朝会十之**都早早簇拥在宫门外,御道上呈现出一种云波诡谲的喜庆氛围,也没有谁去戳破那一层窗纸,虽然太安城已经都知道北凉那个老家伙可算死了,不知多少人在拍手叫好,成群结党,为此浮了一白又一白,大醉酩酊,得让人扛了回家。按照离阳王朝的宗藩法例,藩王身死,需由世子八百里加急禀报京师内的朝廷和宗人府,徐瘸子是一位异姓王,宗人府就罢了,但照理说也得快马加鞭告知赵室,只是太安城这边礼部苦等不得,赵家天子也大度得不去计较,只是定下章程,在今日早朝上评定北凉王谥号,先由礼部上呈奏章,为此礼部鸡飞狗跳,先是跟那人屠是亲家的礼部尚书卢道林托病不出,对礼部事务彻底撒手不管了,群龙无首的礼部,两位正三品的左右侍郎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相互推诿,而执掌礼部祠祭的清吏司蒋永乐跟两个奸猾侍郎一比,本就官阶低了一品,又管着奏议谥号一事,其实以往赐颁文武谥号,都有迹可循,天子心思并不算太过深重,宋家小夫子的“文怀”,陆费墀的“文恭”,就都出自他的手笔,两者在离阳美谥中位置偏后,只是按照谥书解义,怀字四意,蒋永乐取了其中“称人之善”,符合以月旦评名动天下的宋小夫子身前功勋,青党老魁首陆费墀的恭字取了“供奉也”之义,皇帝陛下都准奏,朝廷上也没有任何异议,虽说蒋永乐在宋老夫子的谥号奏议上栽了跟头,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对此也没谁太过苛责他这位清吏司。
只是到了北凉王徐骁这里,要尝试着给这位人屠盖棺定论,他蒋永乐有几个胆子?有几颗脑袋可以砍?即便侥幸猜中帝王心思,只要不合天下清议,或是不合庙堂重臣的胃口,甚至是被北凉那帮武人记恨,他一个小小的清吏司,随便给人穿双小鞋,这辈子在仕途上就算没戏了。蒋永乐在今天早朝三日前就受了皇命,结果张庐出身的礼部左侍郎板着脸说评“戴”字,当时蒋永乐就嘴唇颤抖,戴字是武封十八中倒数第二字,大致寓意是“无功无过”,蒋永乐气得脸色铁青,捣糨糊不是这个捣鼓法,只要敢将这个字推到朝会上,谁都要拿他这个递出奏章的清吏司落井下石,结果顾庐门生的右侍郎潘春剑更加不要脸,一心要把他往火坑里推,轻轻巧巧说了分明是恶谥里“炀”字,因为本朝没有平谥的说法,也极少给臣子立恶谥,多是美谥,只是高低不同而已。蒋永乐差些就要给了这家伙一记老拳,不过到底没这份胆识,潘春剑是实打实的沙场武人出身,真要打起来,十个蒋永乐都得趴下。
蒋永乐就跟死了媳妇般整天哭丧着脸,这三天也不知掉了根多少头发,尤其是惊蛰早朝前几个时辰的挑灯枯坐,几乎翻烂了那本《谥解》,仍是迟迟不能下笔,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尚未拂晓,蒋永乐一掌拍掉茶盏和那本《谥解》,摔落在地上,这位清吏司猛然起身,几近疯癫,手指颤抖,指向窗外的雾蒙蒙漆黑景象,怒骂道:“徐老儿,你死了也要让蒋某不安生吗?!”
在门外候着的侍女战战兢兢,壮起胆敲了敲房门,被屋内清吏司怒喝一声,侍女再不敢推门打搅老爷的大事。蒋永乐哀叹一声,蹲下身,捡起《谥解》,书籍被茶水浸染,蒋永乐抬起袖口擦去茶渍,小心撕开一页页黏沾一起的书页,放回书桌,披头散发的蒋永乐伸出五指捋了捋银白头发,痴痴嘿笑一声,正襟危坐,奋笔疾书,将文武总计四十二美谥与十五恶谥拆散了随意写在一张兰亭熟宣上,搁笔之后,已是出奇劳累,清吏司气喘吁吁,转头对屋外侍女吩咐了一句,让她去拿来一枚铜钱,一头雾水的貌美侍女进屋之后,只见老爷指了指一张字迹隐约透过纸背的熟宣,让她将铜钱搁在纸上,侍女照做之后,被蒋永乐挥手斥退,蒋永乐一手按住铜钱,一手翻过熟宣,于是有意要听天由命的清吏司大人看见了那枚铜钱所靠之字。
厉!
谥解:有功于国,屠戮无辜。
蒋永乐犹豫了一下,喃喃自语:“天意如此。”
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大殿之上,英材济济,满朝文武,多是三品大员才可穿戴的紫袍朝服,一些敕封公侯爵位的老人甚至有着绣蟒的官补子,身穿绯袍官服的各部侍郎司员大多位置靠后,如今封王就藩,大殿上就只剩下一位正黄蟒服的太子殿下赵篆,他独独站在左右文武之前,最为靠近九阶丹墀,赵家天子高坐龙椅,两座巨大香炉仙气缭绕,坐北望南,天色好的时候,他甚至能看到宫门外那条御道的很远处。皇帝收了收视线,大殿上几乎没人敢抬头,也就首辅张巨鹿两三位六部主官,以及几名大将军寥寥几人,胆敢平视,唯独坦坦翁桓温仰起头,目不转睛,皇帝也不知老人到底在瞧些什么,环视一周,礼部尚书卢道林没有上朝,而胸口绣有麒麟官补子的新任兵部尚书陈芝豹在闭目凝神,顾剑棠常年镇守边境,这座大殿上的武臣就以陈尚书为尊,听说顾庐大概是得了顾老尚书的授意,一开始还算安分,许多军机事务,都按着鸠占鹊巢了顾庐的新尚书意思去办,其实陈芝豹也少有掺和,相当懈怠,成天就是在顾庐里看书,之后顾庐兴许是觉着这个小人屠黔驴技穷,不过尔尔,就开始主动寻衅,结果牵头的兵部司库主事黄萼当天就被剥去官服丢出顾庐外,顾庐里的侍郎双卢,卢白颉和卢升象袖手旁观,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人脉广泛的黄萼四处游说,这之后御史台就开始往死里弹劾陈尚书,结果皇帝轻描淡写把黄主事正妻的四品诰命都给销了,在天子脚下,黄萼不敢怒也不敢言,跑去边境“散心”,可是大柱国顾剑棠都不愿见他一面,黄萼至今还是一介白丁的光棍身份,沦为京城里一桩莫大笑谈。
离阳的早朝若是没有御史台那帮老家伙传出“犬吠”声,不因此引发各种山头党派的乱斗,各部在朝会上宣讲事宜一向简明扼要,因为陛下极其勤政,经常通宵批朱,他们做臣子的,总要体谅些。各种事项在这座王朝中枢里得到皇帝陛下的点头或是驳回,通过的政策,然后就会传达天下,惠泽南北。今日的早朝异常顺利,户部尚书王雄贵跟皇帝禀明了去年江南广陵两道土地丈量以及赋税征收,和各地库房粮仓储备的审核,身为张党下一任舵手的王尚书,王雄贵学识事功皆是出类拔萃,禀奏时嗓音圆润,不提内容是好事,光是王尚书那份从容气度,就让殿上后辈晚生们折服。吏部尚书赵右龄也是一份略有老调常谈嫌疑的捷报,给去年京城大小官员功绩考评的“京考”收尾,皇帝也顺势下旨让庶族出身的赵尚书主持今年的天下官员“大评”,“储相第一甲”的殷茂春不再辅佐,去年京评本就是皇帝有意让赵右松“杀鸡用牛刀”,实则在为“殷储相”铺路。大殿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非礼部尚书卢道林不在殿上,今日还要宣布让殷茂春主持今年科举,所谓的门生遍天下,当得此说的庙堂砥柱,其实屈指可数,宋老夫子,张首辅,很简单,历年科举主官,不论房师如何换,主官都是这两位大佬轮流坐。随后极少在朝会上出声的陈芝豹睁开眼睛,当他横移出一步,落入满朝文武的视野,本来偷偷润过嗓子的一位紫袍名卿立即缩回去,陈芝豹言语清冷,说了两辽卫所以及蓟州军镇裁撤一事,再就是说到了南诏槐州因争夺皇木而牵起的十六族暴乱。这让殿上的喜庆氛围顿时冷了许多,不过前排几位重臣,迅速瞥了眼皇帝陛下的脸色,仍是笑意不减,不急于开口圣裁,只是笑语温言让陈尚书随后一起去勤礼阁这座“内阁”,与那些殿阁大学士们一起君臣慢慢商议,自然还会有几位起居郎在旁记录存档。之后又有去年与户部王尚书起了龌龊间隙的刑部侍郎韩林禀报事务,还有两位殿阁大学士也查漏补缺,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然后,当一品重臣门下省左仆射桓温终于缓缓收回视线,咳嗽了一声,所有人顿时打起精神,好戏要登台了。
碧眼紫髯的张巨鹿就站在坦坦翁身边,却置若罔闻,只是望向太子赵篆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前年那儿还为西楚老太师孙希济摆有一张椅子,只是从老人入主门下省起到辞去左仆射,被“贬谪”担当了不过二品的广陵道经略使,如今人去椅无。张首辅又转头看了眼身后,门生王雄贵与多人大臣一样都在张望蒋永乐,与之并肩的吏部赵右龄则恰好望向首辅的背后,被逮了个正着,在永徽之春冒尖的赵右龄立即撇过头。永徽元年至永徽四年,正值当今天子登基初始,张巨鹿也是那个时候成为当朝首辅,接连四年执掌天下科举,他赵右龄,同乡元虢,还有殷茂春王雄贵韩林三人,都是此时鲤鱼跳龙门,算是师出同门,都是张首辅的门生弟子,可到头来,先是工部元虢心灰意冷离开张党,接下来是殷茂春入主翰林院,自立门户,紧接着韩林也被张首辅斥出张党,从此再未踏足那座张庐,六部中实权极大的吏部一直被视作张首辅的自家宅院,可惜这几年来也是貌合心离了,赵右龄对此有些心怀愧疚,却谈不上什么后悔,他赵右龄不甘屈居人下,在张首辅之下也还无妨,只是那王雄贵算什么东西,当年科举,也不过是一甲第三名而已,为何是王雄贵最能入首辅与当时还是国子监左祭酒桓温的青眼?而不是他赵右龄?!如今顾大将军离任兵部,六部恢复正常,又以他手中的吏部为尊,赵右龄很想知道,首辅大人是否后悔了当年选择王雄贵作为张党未来执牛耳者!
大殿上的一阵颤抖嗓音打断了吏部尚书的遐思,礼部清吏司蒋永乐硬着头皮走出班列,缓缓跪下,“臣蒋永乐,有事禀奏。”
当蒋永乐咬牙说出对北凉王的谥号提议,朝堂上一片喧哗,那帮功勋武将更是发出不加掩饰的讥讽嗤笑,文臣则一个个神情诡异。
张巨鹿皱了皱眉头,坦坦翁又开始对着殿梁发呆。
身穿二品狮子官服的杨慎杏是春秋“发迹”的当世名将,获封实权的安国大将军,八十好几岁的高龄了,却被好几位小他七八岁甚至十来岁的大将军都活得要长久,那些老家伙死后赐谥后,家族内少有子孙撑得起场面,而继承那几个大将军称号的后来者,年纪就差了一个辈分,何况因为军功声望都不足,很难跟杨慎杏相提并论。可以说离阳武臣里头,除了顾剑棠跟两位同为大将军的老家伙,手握京畿军防的杨慎杏说话,没谁敢不老老实实竖起耳朵,老而弥坚的杨慎杏见殿上无人接话,就大大咧咧走出,老人入殿时要跪下,之后言语则无需下跪,杨慎杏先对龙椅那边抱拳行礼,然后就望向蒋永乐,冷笑道:“徐骁遭孽深重,生前当了北凉王,还得过大柱国头衔,已是皇恩浩荡,如今死了嘛,哪里配得上武十八!从恶谥里随便挑个靠前的字眼,朝廷就算很对得起他徐骁了!”
老将军此言一出,蒋永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头低得几乎要叩到地面上,后背四品云雀官补子有些明显的汗水浸透。
赵家天子向后靠了靠龙椅,似笑非笑。
兵部侍郎卢升象出列,平静道:“臣以为徐骁当谥抗字。”
满朝哗然。
这个谥号,那可是恶谥里很后边的了,背尊而忤逆上,几乎等同于将徐骁定义成离阳王朝的乱臣贼子。
很多人都望向比卢升象更前头的那袭蟒袍,兵部尚书陈芝豹,可惜一个稳如泰山的挺拔背影,瞧不出半点端倪。
赵右龄似乎看到前列的首辅大人肩头稍微动了动。
然后昔日的北凉旧臣如今的皇亲国戚严杰溪走出,去年获封洞渊阁大学士的严大人抖袖跪下,沉声道:“微臣以为安国大将军的说法,更为妥当。”
这让许多希望这家伙不知死活执意要给徐骁一个美谥的臣子都大失所望。
只是很快就让失望的文臣武将都会心一笑,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悠哉游哉走出班列,朗声道:“陛下,臣赞同卢侍郎的提议,徐骁此人窃据北凉,大逆不道之举,罄竹难书,将其恶谥‘武抗’,才可安抚天下民心!”
赵家天子嘴角翘了翘,仍是没有出声。
当朝理学宗师左祭酒姚白峰冷哼一声,不但出列,沧桑老人还有意无意用肩头挤了晋三郎一个踉跄,这才说道:“大将军徐骁于本朝功不可没,无人能及,与之军功相符的谥号,毅烈两字皆可,若是用上以武正定服远的‘桓’,最妥!”
如此一来,更是喧嚣四起。定力再好养气功夫再深厚的臣子,也开始跟身边同僚窃窃私语。
晋兰亭冷笑道:“徐骁军功是有,却都是朝廷赏赐给他的机会,大势所趋而已,得恩不知感恩,这等匹夫,如何配得上桓毅烈三谥?!可笑之极!姚大人,你就不怕此谥一出,天下寒心吗?”
有了晋三郎做第一个撕破脸皮的大恶人,很快就有早已商量好的三位殿阁大学士联袂出列,附和卢升象跟晋兰亭的谥“抗”。
御史台几位大佬也纷纷响应。
一时间群情汹汹,许多挖苦的刺耳言语都冒出来,雄州巨儒姚白峰气得脸色发白。
从头到尾,在众人心目中最该给徐瘸子正言的兵部尚书没有开口,最该火上浇油的张首辅亦是默不作声,期间吏部赵右龄跟户部王雄贵心有灵犀,几乎同时想要出列,结果被坦坦翁转头一个瞪眼,都苦笑缩回了脚步。
最终,皇帝站起身后,面无表情俯瞰满朝文武,轻轻撂下一句就退朝。
“功过相抵,徐骁谥号武厉。”
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鱼贯出殿,许多重臣看待礼部清吏司蒋永乐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暖意,这小子显然是要走狗屎运了。不曾想到这么一桩大祸事,竟是给他硬生生变成了天大幸事。
桓温出奇没有跟至交好友张巨鹿一同出殿,而是加快步子早早跨过门槛,笑眯眯走到正要走下白玉台阶的晋三郎身后,拍了拍肩膀,对这位相貌清雅的右祭酒大人说是有事相商,随后一年迈一青壮来到了殿外廊道拐角处,晋兰亭以为是今日早朝他的建议,为坦坦翁身后的张党接纳,有些窃喜,觉着自己多半是要成为张庐的新贵人了。结果,结果就是桓老头儿使劲一拳砸在晋兰亭的脸面上,骂了一句“以往拿了你多少刀熟宣,回头按银钱分毫不少还你这狗玩意儿!”
右祭酒大人捂着脸,痴痴望着老人离去的身影,天塌了一般。
台阶之上,一向少有交集的左祭酒姚白峰与张巨鹿今日竟是并肩而立,桓温走过去,三老一起望向宫门外的御道。浩浩荡荡的群臣背影之中,当属陈芝豹最为瞩目。
朝之栋梁的文武百官都在议论纷纷,无一例外都是等着看北凉新王的笑话,一想到那年轻人接过圣旨的滑稽场景,就止不住笑意。
陈芝豹在走出宫门前,回头看了眼大殿屋顶。
台阶上这边,桓温气犹自乎乎道:“好一个惊蛰时节!”
张巨鹿轻声讥笑道:“万物出乎震,蛰虫惊而出走。”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太安城两笑两白衣
离阳官场有三同的讲究,即同门同乡同年,吏部尚书赵右龄与工部侍郎元虢便是如此巧合,一样师出于张巨鹿,一样是旧北汉金门郡的寒庶子弟,在永徽年间一同参与科举,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使得以往极少有人进士及第的金门郡一夜间名声大噪,若是加上一个志趣相投,赵元两人可谓是有四同。两座府邸才隔了两三百步距离,他们之间的走门串户十分频繁,邻里之间早已见怪不怪了,今天赵府不但来了元虢,还有赵尚书的亲家殷茂春,两位本朝的重臣公卿都捎上了孩子,晚辈都是差不多岁数,三姓子弟相互间也多是好友,户部王雄贵的幼子王远燃当时醉酒调戏赵右龄的次女,当然是捅了个大马蜂窝,何况还揍了个出来好心劝架的刑部侍郎独子韩醒言,好死不死一口气惹到了四家人,不过“因祸得福”,如此一来,坐实了王远燃京师第一公子哥的名头,虽说事后被当户部尚书的老爹拉着去赵府门口给跪了半个时辰,可这不妨碍王公子在太安城里风头一时无两。元虢无妻无子女,但偏偏数他在晚辈里孩子缘最好,在赵右龄殷茂春这双亲家拿窖藏冬雪煮茶时,元虢还是跟一大帮年轻男女厮混在一起喝酒,亲自热酒递酒,也不觉得跌份儿,十来个晚辈习以为常,竟也觉得天经地义,像那殷茂春的长子殷长庚小时候就天天坐在元叔叔脖子上撒尿,叔侄两个还打趣约好了,以后会由殷长庚给元侍郎养老送终的,像韩醒言年少时第一次去喝花酒,就是被为老不尊的元虢拐骗去的,这让老学究韩林火冒三丈,气得没穿鞋子就跑去元府紧闭的大门外骂了许久,元虢呢,半点不心虚,开门时就那么一手掏着耳屎,一手拎着从青楼顺手牵羊到的酒壶,嬉皮笑脸询问韩侍郎要不要喝酒,把韩林气得从此跟元虢绝交,不过这之后韩醒言经常偷偷摸摸找元虢讨酒喝,韩林想管束也管束不住,干脆就眼不见心不烦。
殷长庚韩醒言两人作为正儿八经的京官,都参加了那次早朝,只是他们的品秩不足以入殿,殿内的风起云涌,他们自然听不真切,此时元虢就坐在榻上,怀里抱着殷茂春的长房长孙,一边拿筷子蘸酒让孩子张嘴咂摸,一边绘声绘色给他们讲述庙堂上的八仙过海,经元侍郎那么添油加醋一番,让众人听得一惊一乍,赶巧儿,张首辅待字闺中的女儿连同殷储相的小女儿也进了屋子,元虢老顽童般腆着脸要两个丫头给他当叔叔的揉肩敲背,在太安城衙内子弟中“恶名昭彰”的张高峡瞪了一眼,佩剑的她拔剑两寸然后狠狠归鞘,熟稔这位女侠脾气的元侍郎只得讪讪一笑,所幸殷和韵倒是乖巧许多,斜坐榻边,给这个叔叔揉捏肩膀。殷长庚瞥了眼身材高挑的张高峡,迅速收回视线,与今日回娘家的媳妇闲聊起琐碎家务,韩醒言不动声色,只是心中叹息一声,他何尝不知道殷大哥对张高峡的心思,成为新郎官前,所有同龄朋友都在祝贺殷大哥成了赵尚书的女婿,都说殷赵两家门当户对,更是郎才女貌。可殷长庚那一晚只是拉着他韩醒言去小馆子喝闷酒,韩醒言呼出一口气,要不怎么说情丝易结最难解?说来奇怪,论姿色,张高峡甚至还不如当下的嫂子,跟她爹首辅大人同样是一双碧眼儿,而且女子无才是德的话,张高峡真是活该嫁不出去,她能与胭脂副评“女学士”的太子妃一较高下,至今就没有哪个男子能说得过她,剑术也是极其不俗,先后师从东越剑池大宗师宋念卿与京师第一剑道高手祁嘉节,她自然什么绣花枕头,连棠溪剑仙卢白颉也对她的剑道天赋赞赏有加,大皇子赵武就在张高峡手上吃过苦头,这位女子,在太安城确实是那可以横着走的女侠,反正单枪匹马的话,打肯定是没谁打得过她,拼家世?不好意思,她亲爹是张巨鹿,义父是桓温,还有一大帮子如同元虢这样离开张党却仍旧念情的庙堂名卿给她撑腰,谁敢?
元虢还想拿筷子给殷储相的幼龄孙子蘸着喝酒,被看不下去的张高峡一把夺过孩子,元虢只得转移话题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赵尚书的幼子赵文蔚还是个少年,雀跃道:“元叔叔才说到那国子监的晋三郎不知怎的鼻青脸肿了!”
元虢嘿嘿笑道:“对,这一记老拳啊,是咱们坦坦翁桓老爷子打的,真真正正的刁钻老辣,可怜晋祭酒先是惹恼了姚大家,如今还被曾经是他半个官场领路人的桓老爷子揍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呐。所以你们这些瓜皮娃子,以后千万记得当官做人得夹着尾巴,别太得意忘形,一山总有一山高,元叔叔也好,你们的爹也罢,高帽子都不小了吧?嘿,还是都不能免俗啊。”
三家人知根知底,加上有元虢在,根本没有什么忌讳,韩醒言皱眉低声道:“元叔,虽说晋祭酒嗜好对北凉倒戈一击,凭此来在朝野上下挣取名望清誉,吃相有些下作,可终归有益于朝廷社稷,而他也确有许多高屋建瓴的高明见地,让人忍不住要拍案叫绝,他跟姚大家在国子监内外都要针尖对麦芒,这对左仆射大人是好事啊,为何要大打出手?就不怕传入陛下耳中?”
元虢哧溜喝了口烧酒,下意识揉了揉耳朵,笑道:“桓老爷子哪里会在乎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啊,太年轻,当年我与你们爹入朝为官的时候,首辅大人的脾气奇好,差的反而是桓老爷子,元叔叔当年可没少被老爷子揪着耳朵痛骂。对了,桓老爷子揍晋兰亭这事儿,你们听过就算,在这屋子里为止,传出去就不好了,否则我得被你们爹念叨得头疼。”
元虢看到殷长庚欲言又止,一口喝光杯中酒,大呼痛快,伸出酒杯让韩醒言添了满满一杯,抓起一粒花生米丢入酒杯,酒是佳酿,能挂杯,所以酒水哪怕已经高出杯口,仍是没有溢出丝毫,侍郎大人低头望着涟漪,有些恍惚,抬头后恢复平静,轻轻晃着酒杯微笑道:“知道你们最想问什么,这件事呢,也不是不能说,只不过……”
正在逗弄殷茂春孙子的女侠没好气道:“我就当没听见。”
元虢嘿嘿一笑,又是仰头一口喝尽烈酒,嚼着那颗酒味十足的花生米,一脸陶醉道:“武封十八,厉字呢,本是货真价实的恶谥,宋老夫子撰写《解谥》的时候,是先帝授意要将这个字改恶为美,只不过在十八美谥中垫底,老首辅,也就是元叔叔恩师的恩师,嗯,就是咱们张女侠她爹的师父,一直对北凉王怨气极大,先帝此举未尝没有一份独到心思。这份心思,直到今年的惊蛰,才算浮出水面。当今陛下颁赐下此字,更是用了心的。以陛下的气度,自不会给徐大将军什么恶谥,其它十七字美谥,如果大大方方给了的话,那日大殿上可就要乱成一锅粥喽。说过了朝廷,再来说说北凉,从世子殿下世袭罔替成为北凉王的那个年轻人,对于这么个不上不下的谥号,接还是不接?不接圣旨的话……”
韩醒言笑道:“这厮难道想告诉天下他们徐家要造反?”
元虢放下酒杯,对韩醒言的评断一笑置之,继续说道:“假若北凉忍气吞声接下这道圣旨,以北凉对老藩王的忠心,那个新藩王无疑会失去军心民心,无异于自拆家门喽。元叔叔这么给你们一说,你们觉得那位年纪轻轻的北凉王是接还是不接圣旨?醒言,问你呢!”
韩醒言想了想,笑道:“我打赌那家伙还是不敢不接,无非就是尽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假装云淡风轻,竭力压制谥号一事。”
殷长庚皱眉道:“难,士子赴凉,可都在看着,北凉道就算阻绝消息,百姓知道得不多,可那么多士子如何能没有消息门路。更难难在接了圣旨是不孝,三十万铁骑更要轻视新王,不接是不忠,许多赶赴北凉的读书人也会有想法,反正新藩王注定难做,一个处置不当,还会两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元虢瞥了眼张高峡,手指捻动酒杯,轻声笑道:“这才是朝廷跟北凉新棋局的先手而已,接下来新藩王要守孝三年,朝廷可没谁愿意为新藩王去求一个夺情起复,这个需要耗时三年的中盘,更加让人头痛呐。就算熬过了中盘,解决了焦头烂额的内忧,恐怕就要面临仓促收官,北莽一旦执意要先打北凉,嘿……”
元虢不再说话了。
韩醒言小声说道:“听上去,好像这位新凉王将来的日子挺惨的?”
殷长庚冷笑道:“是极惨。”
元虢离开小榻,摇摇晃晃道:“醉了醉了,找你们爹喝解酒茶去。”
元虢双手习惯性揉着耳垂,晃荡着走出屋子,此时春风仍裹挟寒气,被风一吹,打了个激灵,转头看到张高峡跟在身后,缓了缓步子,自嘲道:“我元虢是‘永徽之春’里最没出息的一个,那些年里桓老爷子骂得最多最凶,也让首辅大人失望了。”
张高峡冷冷说了一句,就返身去殷长庚韩醒言那边。
“确实是失望最大!”
元虢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步履蹒跚。
这位仅是在工部浑浑噩噩担任侍郎的元榜眼,走到一块足有两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前停下,开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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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首辅张巨鹿在偌大一个家族里,既不是什么严父也不是什么慈父,对家务事从不插手,对待几位子女,一向抱着自生自灭的冷淡态度,长子好似并未继承首辅父亲的学识才华,碌碌无为,在京畿边缘的一个人口不足三千户的下县担任县令,当了整整六年都没能往上攀爬一步,事实上时至今日,那个州郡的官老爷都还不知道此人就是首辅大人的儿子。次子仅是个书呆子,没能靠着家族福荫进入翰林院成为黄门郎,籍籍无名。小儿子只能算是游手好闲,竟是连半分为恶的胆子都没有,久而久之,即便他是张首辅的小公子,王远燃这些家世明明输他一大截的京城纨绔都不爱带他一起玩了,觉得这家伙太没出息,带出去都嫌丢人现眼。张首辅的几个女儿嫁得的门户也平平,每次回娘家,甚至都见不着爹一面,哪怕张巨鹿在家中闲暇无事,也只是在书房雷打不动,从不露面,几个女儿只敢带着那些见着首辅老丈人都站不稳的丈夫,站在书房门口隔着房门,怯生生问安几句,张首辅顶多就是不轻不重嗯一声,很多时候干脆理都不理。
张首辅偶尔见着了才会走路的孙子,才能有些浅淡笑意。所以在府上,能跟这个权倾朝野的爹说上几句话的,也就只剩下尚未出嫁的张高峡了。
紫髯碧眼的首辅大人今日独坐光线昏暗的书房,这座书房就是张府的雷池,连女儿张高峡都不怎么能走进来,这么多年来能在这儿落座的人物,自然更是屈指可数,桓温算一个,因为房内椅子就一把,谁坐下,就意味着首辅大人必须站着了。
张巨鹿对美酒佳肴从无兴趣,也无纳妾,妻子是恩师老首辅的女儿,那位老妇人当初嫁给张巨鹿的时候,京城就有首辅女儿状元妻的说法,等丈夫也当上首辅后,更是尊容至极,哪怕当今皇后赵稚见着了也要以礼相待。只是两人感情清淡如水,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相敬如宾更如冰罢了。张巨鹿对纵横十九道也无兴致,倒是对黄龙士首创的象棋十分痴迷,只是除了桓温这个老友,极少跟人在棋盘上厮杀,更多时候都是自己跟自己下,下了二十来年,也没厌烦。此时张巨鹿就在棋盘上分别挪动红黑棋子,这副棋子棋盘俱是象牙雕琢而成的昂贵象棋是当年元虢送来的。状元榜眼探花年年有,可永徽之春那短暂四年中进入朝廷视野的那拨“年轻俊彦”,却是如今庙堂上各掌大权的名臣,以至于注定要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大篇幅溢美之词。这些当下年纪都不小了的权贵,元虢是最有“意思”的一个,公认才气最高,名声却最为不显,性子最为跳脱,最浪荡无良,搁在寻常文臣身上,这叫做名士风流,可对一个想要成为阁臣的官员而言,这样的形象,很致命。所以当时张党该由谁接过衣钵,张庐该换成哪个姓,就根本没谁会想到那个在工部厮混的元侍郎,不说赵右龄王雄贵殷茂春,就连品秩相当的刑部韩林都要比元虢更出彩,很难想象元虢是这五人中第一个跨过四品门槛的家伙,可惜光有好的先手于大局无益,官场本就是个讲求循序渐进,后劲越来越重要的地方,否则就只有虎头蛇尾的惨淡下场。
张巨鹿双指夹住一枚棋子,轻轻敲打棋盘边上叠起的一堆“死”棋,自言自语道:“棋是好棋,就是差了火候,称不上一招收放自如的妙棋。此时收得太拢,接下来只能是要么不放,要么就必须放太多了。不过也是人之常情,输了那么多年,再不扳回一城,以后想赢他一回连机会都没有了。”
这位首辅看了眼七零八落的棋盘,没了兴致,站起身,走到窗口,院中绿柳才黄半未匀,果然是入春了。
张巨鹿陷入沉思,转身去棋盘上捡起一枚红色棋子,刻有“相”字。
张巨鹿笑了。
“趁着元本溪谋划未及。一物换一物,是时候交给你了。”
————
在那道圣旨约莫该到了北凉道边界的时候,有一骑于清晨悄然出城。
这位白衣男子,斜提一杆梅子酒,沿着御道径直离京。
这一天早朝在殿外沉闷春雷声中,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宣读了三道圣旨:礼部尚书卢道林辞去官职,告老还乡。由工部侍郎元虢递补。
陈芝豹辞去官职,封王就藩西蜀。兵部尚书由侍郎卢白颉升任。
京城震动。
传闻有数位骨鲠老臣踉跄出列跪地,泣不成声,当庭直谏天子,言语顾不得半点含蓄,直截了当诉说莫不可将那陈芝豹放虎归山,还说北凉便是那前车之鉴,养虎为患一次也就罢了,怎可再让陈芝豹得势。
皇帝陛下以“无事退朝”四字作答。
如此一来,各自官升一级的元虢卢白颉两位新任尚书,都没有太多道贺声了。
暮色中,一位中年白衣僧人很荒诞地带了位妇人在身边一同入城,时下人人皆知朝廷正大肆灭佛,城门甲士都这对男女瞪大了眼睛,一脸匪夷所思,这和尚是来太安城找死不成?见惯大场面的京城百姓也纷纷侧目,眼神就跟看妖怪差不多
姿色寻常的妇人轻声打趣道:“当年我想看你,踮起脚尖都见不着,得蹦蹦跳跳才行。”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脸温暖,“那会儿就觉着哪家的闺女,脚力真是好,足足蹦跳了好几里路。”
妇人拧了他一把,哼哼道:“到了京城,少勾搭狐媚子!”
“哪能呢。”
“只要有一个不知羞的狐狸精跑来勾搭你,看我不收拾你!”
“这个有点难啊……媳妇,你现在就动手吧。”
“吹,让你吹!你瞧瞧现在谁认出你了?再说了,那些还念念不休的女子,早已人老珠黄,我可不放在眼里!”
“媳妇,不放眼里,放在心上了啊。还不如不放心头放眼中呢。”
“找削不是?”
“……”
“这世上还真有人相信吃你的肉就能长生不老?”
“唉。”
“心若不诚,甲子吃斋持戒有何益。心若不善,百年出家修道有何用。我看呀,烧香求神拜佛,不如自己攒福做菩萨。”
“咦?媳妇,你也去听了慧欣方丈的那场讲经?你不是最爱听这个吗?”
“哼!当时是跟老方丈借钱去了,老和尚明明有钱,偏说没钱,就跟我叨叨叨这个!出家人不打逛语,不像话!”
“哈,媳妇啊,慧欣方丈说没钱确实不曾打诳语,那些银子,在他看来就是佛寺的砖块佛经的书页……”
“哦?那些银子不是你让笨南北偷偷藏到老方丈那边的吗?”
“哈哈,媳妇,快看快看,太安城的人就是多啊。”
“我想咱们家李子了,也想南北了。”
“我也想啊。”
“喂喂,前边两个使劲儿瞧你的男子,是谁?难道除了黄龙士那家伙,还有男人要跟我抢男人?当心,你去帮我找块板砖来!找拍不是?!”
“呃,一位是皇帝陛下,另外一位叫元本溪。”
“那我买胭脂去了……”
“我去跟他俩借些银子?”
“我傻啊,跟老方丈们借钱可以不还,跟他们借,我能不还?”
“也对。”
前方两人双手合十,虽说都不信佛,但仍是朝这位曾经西行万里的白衣僧人行了一礼。
可这位白衣僧人,则转身笑望向媳妇离去的背影。
————
南诏槐州不太平,一路行去,满眼皆是逃难的百姓,斜塌的木梁,坟包般的乌青砾石堆。五溪交汇的江上木商古道,没了往日的繁华热闹,渡口码头上不见一艘船只停留。
一个小和尚和一位少女站在渡口溪边,少女趴在地面上,探出头拿还算清澈的溪水当作镜子,仔细捋着额头鬓角的絮乱青丝。
精疲力竭的少女坐起身,拍了拍身前的尘土,无奈道:“笨南北,那些难民都吃不饱,你给他们讲经说法有什么用啊?也填不饱肚子的。”
“师父说意起缘生……”
“打住打住,听你给人说经就会觉得饿,你再叨叨叨叨,我就真要饿死了。”
“哦。我给你找吃的去!”
小和尚和少女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言语,少女侧头看去,眉头紧皱,是一群吊儿郎当的地痞,多达三十几人,身材健壮,大多披兽皮挂肩,比起普通的浪荡子显然要孔武有力许多,大概就是江湖上所谓的五溪蛮子了。少女站起身,扯了扯小和尚的袈裟袖口,眼神示意他打不起惹得起。搁在以前行走江湖,她可不会这么好说话,论起打架揍人的功夫,她还算马马虎虎,只是带上身边的笨南北后,她就很少惹事了。这帮五溪蛮子嘴上秽语不断,不过他们外地人两个也听不懂拗口方言,不过蛮子们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们看上了小和尚身边的少女。因为皇木争江案,槐州五溪一带被战火殃及,而且离阳朝廷本就对南诏掌控不力,有些势力的,没少做对中原商人趁火打劫的勾当,许多庄子店铺都被扫荡一空,这都算幸运的,破财总归还能消灾,许多人家连命都说没就没了。
少女轻声说道:“咱们跳溪。”
小和尚摇头道:“你不是饿了吗,哪有气力游水。”
少女气得就想要敲这个笨蛋的脑袋,可小和尚已经独自走上前去,双手合十,拦在路中间。
一名五溪蛮子快步上前,对着这个找死的小秃驴就是当头一拳,后退几步,抖了抖手腕,一阵生疼,转头唧唧哇哇说了一大串。
下一位五溪蛮子狞笑着小跑起来,高高跃起,往死里斜踹向这古怪小和尚的胸口。
小和尚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神情依旧平静。
那伙五溪蛮子显然都被狠狠震惊了一下,其中几人开始抽出锋利雪亮的弯刀。
少女正要上前拖拽小和尚跳入溪水,小和尚转头咧嘴一笑,晃了晃那颗光头,眼神坚毅。
小和尚重新转过身,默念一声,合十双掌拉伸开去一尺,然后猛然合十。
五溪蛮子愣了一下,误以为撞上铁板了,结果等了片刻,四周毫无动静,哈哈大笑,其中一名刀客用刀背敲打肩头,桀桀阴笑走来。
小和尚那件袈裟飘拂不定。
“我佛如来。”
平静溪水之中,顿时掀起一阵毫无征兆的惊涛骇浪。
一条溪水汇聚而成的狰狞青龙做天王张须状!低头朝那群五溪蛮子咆哮如雷鸣!
吓得众人屁滚尿流。
这次离开家后再没有买过一盒胭脂的少女坐到渡口边上,没有任何惊喜,反而神情黯然。
小和尚挠了挠头,蹲在少女身边,嚅嚅喏喏了半天,终于开口。
“李子,我只是个和尚,什么都不会,只会念经啊。”
“念经就非要成佛吗?!谁稀罕你的舍利子!”
“李子,你饿不饿?我给你化缘去呗?”
“……”
“东西?”
“……”
“李东西?”
“……”
小和尚唉了一声,叹息着托着腮帮遥望远处。
背对小和尚的少女抬起袖子,抹了抹脸颊。
————
一支百人精锐轻骑护驾的车队已经看见那块幽州界碑,再往前没几步,就是北凉道了。
挂明黄色帘子的马车内坐着一位印绶监的大太监,捧着一只睡觉都不敢离手的金漆盒子,盒内便是那离阳朝廷赐颁北凉的诰敕圣旨。
老太监越是临近北凉,眼皮子就跳得越厉害,不断告诉自己只要踏足北凉道辖境就心满意足,哪怕暴毙途中,好歹也算将圣旨携带到了北凉道土地上。不过他终究是心存侥幸,思来想去,还是不认为那位年轻新藩王胆敢派人行刺或是拒收圣旨。
然后马车突然停下,印绶监老宦官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掀起帘子一看,心一下子沉下去。
幽州界碑附近,有不计其数的铁骑一直蔓延到了视野中的驿路尽头。
祥符元年春分后清明前,护送圣旨的车队尚未进入北凉,便被两千北凉铁骑驱逐出三百里。
同时,有一支八千骑军兵临河州朱楼军镇,还有六千兵马矛头直指河州铁霜城。
圣旨不得入北凉寸步。
第一百四十七章 龟孙子老王八
姚府来了名不起眼的外乡客人,一门五雄杰的姚家每日里访客络绎不绝,倒是没有谁会对此上心。不过姚家虽说是太安城里的新贵高门,来访勋贵里头却少有真正的庙堂重臣,不说张首辅,便是六部主官也没有一个,今天总算有个老头“坏了规矩”,拎着壶剑南春烧就来找人一起喝酒,把姚府门房吓了一跳,乖乖,竟是门下省左仆射桓温桓老爷子大驾光临,来不及禀报家主,急匆匆要自作主张开仪门迎接,不曾想老爷子脚底抹油,直接就从侧面溜进府中了。本朝理学宗师姚白峰赶忙带人去寻找那位坦坦翁,不曾想是好不容易在一座凉亭里看到了老人,亭内有位年轻京城士子正跟姚白峰的嫡长孙在棋枰上论英雄,来府上不蹭吃喝却是蹭名声的年龄相仿旁观者,则围成了一圈,很讲究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规矩,只有一个老头儿挤不进人堆,干脆就站到了亭椅之上,居高临下望着战况胶着的棋局,总是喜欢出声瞎指点,若是金玉良言也就忍了,可次次支招,臭棋篓子的水准一览无遗,很惹人厌,故而每次胡乱言语都会惹来白眼无数,满身酒气的老人乐此不疲。姚白峰哭笑不得,默默靠坐着廊柱,不去打搅坦坦翁的闲情雅致,姚大家身边有一张于姚府而言也很陌生的年轻面孔,这位年轻人也站到廊椅上观看棋局走势,桓老爷子仅是瞥了一眼,就继续在那儿指点江山,传授姚登穉该落子何处,被足足呱噪了半局棋的姚家嫡长孙无奈一笑,自然不会依着那醉酒老头儿的言语,在他棋盘落子后,就听到高处老头儿冷哼哼说了昏招二字。
也不知是谁头一个发现了凉亭中坐着的国子监左祭酒,赶忙朗声致礼,如此一来,就没谁在留心棋局胜负了,一位位赶忙恭敬作揖,亭中士子多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之所以能认出姚白峰,归功于有人新入国子监,遥遥听过这位理学宗师讲学授业。姚白峰笑了笑,抬臂指了指站在椅子上的拎酒老头儿,温言笑道:“你们这些孩子啊,拜我作甚,没瞧见还有位左仆射大人在这儿呢,官帽子比我大多了。坦坦翁,你说是不是?”
桓温气乎乎道:“棋才下了大半,继续继续,你们两人莫要当那没有下边的宦官。”
亭中士子都被惊吓得不轻,一时间呆若木鸡。只见坦坦翁身边站着的年轻人跳下椅子,穿过人墙缝隙,往棋盘那边走去,弯腰捻起一颗白棋,轻轻敲在一处,微笑道:“收官完毕。”
然后直起身转头对众人笑道:“来,别傻站着了,咱们一起拜过左仆射大人,这样的大好机会别错过了。”
桓温走下长椅,摆手道:“免了免了,老夫今天也就是个客人,万万不敢担下客大欺主的骂名。你们识趣的,就别把老头子我往火坑里推,否则万一将来有哪天落在老夫手里,看不使唤你们徒步走上七八里路买酒去,连那酒钱都还得你们出。”
姚白峰让嫡长孙把一群感到荣幸万分的士子送出凉亭,只余三人,桓温跟姚白峰这两位国子监新老左祭酒的老家伙对坐棋局,“收官”的年轻人则站在姚白峰身后,桓温盯着棋局,笑了一声,“还真是给你收官了,方才那群娃儿就没这份棋力手劲。”
姚白峰点头道:“桓大人,这位便是先前我与你说起过的孙寅,今年科举文魁,非他莫属。”
桓温笑容恬淡道:“左祭酒大人啊,心心念念,就真给你心想事成了?你老打着瞌睡,北凉那边就给你递过枕头了?有啥秘诀不,你给说说?”
姚白峰岂会听不出坦坦翁言语里的“杀机”,显然是信不过北凉出身的孙寅,皱了皱眉头。孙寅坦然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桓温抬起头,平静问道:“哦?怎讲?”
孙寅答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后,还望桓老爷子的门下省收留在下。”
桓温自顾自说道:“嗯,三年不参加科举,若是常人不算什么,反正考了也考不出大功名,听说你精通制艺,是冲着那连中三元去的,就有些难得了。不去近水楼台的国子监,不去碧眼儿的六部捞取油水,不去清贵的翰林院挣取声望,跑来清水衙门的门下省坐冷板凳?有点意思。趁着凉亭里没外人,老夫借着酒意把话说清楚,北凉出了个严杰溪,出了个白眼狼晋兰亭,老话说事不过三,老夫总觉着该是出个身在赵室心在徐的枭雄人物了,所以老夫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仍是信不过你,姚白峰这老儿呢,桓温很熟,老家伙一辈子都只跟故纸堆里的圣贤打交道,人心险恶他是不懂的,认不出几只人皮鬼,老夫不一样,大半辈子都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打滚,你小子,老夫不喜欢,很不喜欢,所以老夫在世一天,就不准你考取功名,只能来门下省从小吏做起,如何?”
孙寅平静道:“无妨。”
姚白峰气极,也不称呼坦坦翁或是左仆射大人了,直呼姓名,“桓温!你不要欺人太甚!”
桓老爷子喝了口酒,斜眼道:“咋的,要揍我?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再说了,我揍过了右祭酒晋兰亭,再跟你左祭酒打一架的话,国子监的脸面往哪儿搁去?”
姚白峰起身怒道:“孙寅,别理睬这混账老头儿,咱们走,由着这家伙自己撒欢去。”
桓温笑道:“好了好了,老姚啊,你也别演戏了,瞧你这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人家孙寅都还老神在在的。别得寸进尺啊,要不是我看在咱俩好几十年的交情上,才懒得出面当这个恶人,把话说到底,这小子就算真的一口气把会员解元状元都拿到手,你以为朝廷敢用他,碧眼儿会用他?成名太早太盛,不是好事。赵右龄他们几个能有今天的出息,不是他们本事有多大,而是碧眼儿的心有多宽。做学问,你老小子自然厉害,是文坛上的王仙芝,可当官啊,你还不如人家晚辈孙寅。我虽不喜欢你这个有意托付衣钵的得意门生,可好歹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做了他的护身符,进了门下省,少了是非,就算在太安城扎下脚跟了。朝廷已经有个晋三郎,再难对北凉年轻人破格提拔了,而且孙寅胆敢在这几年撞到碧眼儿的刀口上去,不死也要脱几层皮。你再跟我嚷嚷,我就收回话了,由着你害死孙寅,咋样?”
姚白峰说不出话来。
桓温把酒葫芦丢给左祭酒,“去,亲自给我装满酒,就当你赔罪了。”
姚白峰怒气冲冲掷回酒壶,重新落座。
桓温小心翼翼捧住酒壶,瞪了一眼,然后轻声感慨道:“三省六部,朝廷一直有意在中书省不设主官,我桓温虽然顶了孙希济的位置,成为门下省的左仆射,不过门下省一直成不了气候,照理说本该是中书省的应声虫,可如今中书省由那些殿阁大学士和一座翰林院对峙争锋,发不出什么声音,门下省就成了可怜虫,这才让做尚书令的碧眼儿成了本朝首辅。但是六部势大,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庙堂这座大房子,一些栋梁是该换一换了。孙寅,老夫考校考校你,已经出题,你来破题承题,大致说说看接下来的庙堂走向,以及为何会如此。”
孙寅笑道:“那先从三道圣旨中的两道说起,卢白颉升任兵部尚书,元虢递补礼部尚书。尚书省有张顾两庐,权倾天下,如今顾庐已经从顾剑棠大将军换到小人屠陈芝豹再换到泱州卢氏棠溪剑仙,顾庐人心渐散,再难像以往那般同气连枝,随着广陵道卢升象进入兵部,兵部便真正是皇帝陛下的兵部了,顾庐已是徒有其形而无其神,第二任主人陈芝豹离任前打压司库主事黄萼,原先的顾庐主心骨顾剑棠故意视而不见,便是从边关主动传递给朝廷一个消息,顾庐不姓顾了,以后该姓什么,皇帝陛下说了算。顾庐一去,就只剩下张党盘踞的张庐,本该是更上一层楼的景象,但首辅大人并未如此行事,事实上这十年来首辅一直就有意自断枝叶,驱逐元虢,斥出韩林,刻意疏远发家之地的翰林院,任由储相殷茂春更换门庭,最后让吏部赵右龄与户部王雄贵两虎相斗,张庐做出了出人意料的选择,留下了相对势弱的户部尚书,而非赵右龄。可以说张党在朝廷,这几年是在步步后撤,但无妨,只要首辅大人坐镇张庐,谁都不敢造次。首辅当初蛰伏翰林院十数年,是无人知晓的先手,在尚书省的布局,则是让很多人雾里看花的中盘,接下来大概是要收官了,礼部尚书不让众望所归的储相殷茂春接任,显然是收官阶段‘明君权相之争’的第一步,双方皆有默契,殷茂春在接下来数年内,将会结束中书省一盘沙无主官的格局,成为名义上的首辅权力上的次辅,与时下尚书令张巨鹿平分秋色。而礼部尚书元虢会接过首辅大人的尚书令,并非是那理所应当的张庐下一任主人户部王雄贵,加上有桓老爷子坐镇门下省,当和事老,三省融洽,不至于为党争消耗太多国力,至于吏部赵右龄,撑死了也就是在死前得个殿阁大学士的头衔,死后再拿个极为靠前的美谥,先丢里子,却能再得面子,大体上说得过去,何况有亲家殷茂春先一步隆重上位,赵右龄也得避嫌。”
桓温频频点头,笑眯眯道:“那我桓老头儿死后,谁来执掌门下省?你孙寅莫要奢望,我死之前定会密折陛下,不让你太过得势的。”
孙寅神情淡然,微笑道:“有能耐下这盘棋的人物,又不是只有张首辅,既然储相殷茂春已经浮出水面,便自然会有下一位储相如今在做潜龙在渊的隐相,只不过此人是谁,身处何方,我孙寅可猜不到,大概还得等上好些年。不过此人定然不会是首辅与左仆射大人的门生。”
桓温哈哈笑道:“小子可以啊,往后二三十年,大抵如此了。回头老夫带你去碧眼儿府上,你与他下几盘象棋,多半要输棋的碧眼儿肯定记恨你,你就能更加安心本分在门下省当门下走狗了。”
姚白峰脸色不悦重重冷哼一声。
孙寅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老爷子,为何要揍那晋三郎一拳?”
桓温撇了撇嘴角,“晋兰亭那小子啊,给离阳老百姓当父母官应该不错,给陛下当臣子更是忠心,不过说到做人,就忒不地道了。我揍他,是为他好,省得太过志得意满,自以为有我跟碧眼儿给他撑腰就目中无人。对了,老姚,这小子在国子监拉帮结派,我替你出了口恶气,放话说要还他熟宣的银钱,你替我把钱还了吧?”
姚白峰冷笑道:“你觉得我会帮你出这份银子?”
桓温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一脸无奈道:“没钱没酒,这日子没法过了。”
孙寅继续问道:“听说北凉新藩王陈兵幽州边境,拒收圣旨?”
桓温笑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嘛,如此一来,朝廷此番试探底线,也该知晓他新凉王不是好招惹的软柿子了。以后再拿捏北凉,就得掂量掂量,像颁赐谥号这类台面上的出招,不会太多,只是南粮入凉的漕运这类暗地里的阴招,比以往就要多了。话说回来,惊蛰时节大殿上商议谥号,说了良心话的,严杰溪只算半个,一半是惺惺作态,唯独你姚白峰傻乎乎触了大霉头,以后啊,国子监肯定是晋兰亭的囊中物了。也好,我本就不想你老姚有个一官半职,做学问的就闭关做学问,比什么都强。离阳一统春秋后,陛下对天下士子十分宽容,还不曾有过一桩文字狱,我可不希望出现在你们姚家身上。”
姚白峰感慨道:“既然能容天下,为何不能容下一个死人的美谥啊?”
桓温白眼道:“姚白峰啊姚白峰,读书读傻了不是?君王不是人?就不能有七情六欲了?你就知足吧,摊上这么一位明君,已是做臣子的莫大福气了。”
姚白峰哀叹一声。
桓温递过酒壶,“老姚,算我求你了,来壶好酒,满肚子老酒虫子在跟我造反哩!”
姚白峰无可奈何,接过酒葫芦离开凉亭。
桓温笑呵呵道:“坐下吧,迂腐老书生总算走了,你我尽可以说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孙寅坐下后轻声道:“先帝与当今天子之间有一个北凉王,陛下与太子赵篆之间,则是轮到了咱们首辅大人,大将军好歹天高皇帝远,手握三十万精兵,有北莽虎视眈眈,朝廷就不敢对徐家卸磨杀驴,也就只能等徐骁死后拿谥号恶心人,可张首辅……”
桓温瞥了眼这个年轻书生,缓缓问道:“你这么聪明,北凉知道吗?”
孙寅反问道:“我来太安城,不为帝王谋,只为苍生谋,桓老爷子相信吗?”
桓温盯住孙寅,然后叹气道:“曾经有个叫荀平的读书人,也是这般志向,到头来死得很惨。”
亭外院中,一群春莺叽叽喳喳,争夺着阳光和煦的暖树枝头。
桓温突然说道:“北莽铁蹄南下,北凉王为中原死守西北门户,朝廷见死不救,徐凤年战死边关。如果真是如此,桓温希望自己那时候已经死了,看不见这一幕。”
孙寅平淡道:“真有这朝野上下普天同庆的一天,我上坟敬酒时,一定会给老爷子说一声的。”
桓温笑骂道:“你这龟孙子!”
孙寅面无表情回骂道:“老王八!”
第一百四十八章 麻衣如雪
塞外荒漠上,有一骑西行,腰间佩有双刀,男子穿了一身粗布麻衣。
凉州再往西,古有凤翔临谣青苍三座军镇,控扼中原上游,同时与铁铁门关互为犄角,一起钳制广袤西域地带。只是如今三镇早已荒弃,沦为十数万流民的绝佳窝藏点,这些待罪之身的亡命之徒,尤为骁勇善战,别说青壮男子,便是妇人与七八岁的孩子,只要给他们一杆木矛,就敢跟北凉甲士拼命,凉州边军历来就有拿流民演武练兵的习惯,这些罪民的血性,大半也是北凉铁骑逼出来的,不得不狗急跳墙。北凉游弩手的筛选,第一件事就是丢进这里,只给一匹马一张弩一柄凉刀,然后自求多福,能活下一个月,才算跨过了第一道门槛,死了的话,连收尸都是奢望,早给那帮恨北凉入骨的罪民鞭尸鞭到碎烂。远离边境的陵州百姓都说在那儿长大的孩子,最喜欢踢着玩耍北凉阵亡军士的头骨,所以那里的家伙,都人不人鬼不鬼,十分瘆人。
这一骑西去两百里时,就遇上了刚刚投入此地的一伙未来游弩手,双方一触即发,根本没有任何言语,粗麻男子轻描淡写挡下了短弩攒射和两拨冲锋,不曾伤人,这些精锐甲士无功而返,就不再奢望啃下这块硬骨头,虽说返回凉州后斩首多寡跟赏银多少挂钩,只是初衷仍是活下来,既然摆明了砍不下那厮的脑袋,在捡回一根根弩箭后就默默绕道离去。这块流民群聚之地,藏龙卧虎,不乏在离阳那边犯事后逃窜塞外的江湖人士,能在这儿站稳脚跟的,不是武道境界高,就是精通旁门左道,因此那帮甲士遇上这名披白麻衣的佩刀骑士,并不觉得如何奇怪,倒是奇怪这个瞧着岁数不大的家伙竟然连一柄刀都没有出鞘,就挡下了所有攻势,让他们心生忌惮。
十数万鱼龙混杂的流民并不分散,主要集中在由东往西青苍临谣凤翔这三座从离阳地图上除名的弃城,因为一旦分散开去,肯定就沦为北凉甲士的刀下鬼,流民少有兵器傍身,这样的散兵游勇,遇上有望成为北凉精锐斥候的成队甲士,再不怕死也得死。至于为何北凉不一鼓作气攻下三城,能活着就属万幸的流民懒得去计较这个,巴不得北凉王老人家把他们当作一个屁给放了,不过听说这位人屠已经死了,他们半信半疑,一开始或多或少松了口气,然后三城都传言新王上位,要拿他们开刀立威,很快就要大兵压境,立即让人提心吊胆起来。这些流民其实最恨的是那个毒士李义山,当年徐家入主北凉,那些稍稍流露出异心的当地豪族门第,青壮都给赶尽杀绝,一个不剩,不高过马背的孩子则被驱赶到此处,之后北凉甲士来此猎取军功,以及不许凉州流入此地一斤盐一块铁,都是出自李义山的授意,早年还有人贪慕荣华富贵,希冀着用三城秘密军情当投名状,以此跟北凉换一份安稳日子,结果就让李义山下令宰杀殆尽,直接抛尸青苍城外,所有流民这才彻底死心,姓李的那是铁了心要让他们做一辈子的孤魂野鬼啊!至于老北凉王徐骁,以往流民倒是恨得一般,更多是畏惧,如今人屠死了,他们转为恨了,因为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了,人屠死前有遗言,要新王用二十万流民给他陪葬,好在阴间凑足雄兵百万,才可以去跟阎王爷扳手腕。这种乍一听相当匪夷所思的鬼话,在朝不保夕的流民之地,竟是没人不信!
一骑临近青苍城,暮色中依稀可见几处村庄的炊烟袅袅,这一带就少有北凉骑卒胆敢肆无忌惮游掠了,上一次,还是经略使大人的儿子跟一位重瞳子,来这儿远远绕城逛荡了一圈。佩刀男子牵马而行,跟村口一户泥屋人家讨要了一瓢水,一家四口,一对肤色黝黑的健壮夫妇和一对没鞋穿的子女,眼神异常生冷,大概是被访客的腰间双刀给震慑住,才压下杀人越货夺取马匹的冲动,当家的汉子忍着肉疼,从水缸底艰难勺起一瓢浊水递出去,那人不是自己喝水解渴,而是暴殄天物地用作洗刷马鼻,这户人家的两个孩子都远远看着一人一马,眼神炽热。在这儿,有把铁刀,就更容易活下去,至于有匹好马骑乘,纯粹是件很奢侈的事情,有靠山还好说,否则等同于在脸上写有“跪求一死”四个大字。脸庞年轻头发却灰白的骑士递换葫芦瓢的时候,斜眼瞥了下两个孩子,同样是看刀,倒马关那儿有个稚童,是为了心目中那个干干净净的江湖梦,这里的孩子,是想着被人杀时如何杀人,两者有天壤之别,但没有对错之分。牵马离去前,他从鼓囊囊钱袋子掏出一块分量很足的银子丢出去,那汉子接住了银子,狠狠咬下一口,朝他咧嘴一笑,眼神中谈不上什么感激。
没多久,汉子喊上村子二十几号青壮男子,提着家家户户可以少了暖被娘们独独不能少的木制长矛,还有些壮实妇人和稍大孩子也不甘落后,气势汹汹,截住了那不小心露了黄白物的外乡游子,说是拦截并不准确,因为那家伙出了村子没多远,就停下马,好似一直在等他们。那悬刀单骑,将钱袋子往身前空地上轻轻一扔,用地道的北凉腔调说了一句:“不怕死,有本事,就拿走。”
如此一来,反倒是没谁敢率先轻举妄动,那一袋子银子当然诱人,只是这佩刀骑马的年轻游侠瞧着不像是容易被劫杀的短命货色。游侠见他们没动静,一夹马腹,马蹄轻轻踩地,前往那袋子银钱。就在此时,一根木矛疾速掠出,被削尖锐的长矛直刺游侠的胸膛,出矛之人是名高大结实的少年,矛术是少年用刺杀无数只奸猾沙鼠喂养出来的,自是指哪刺哪,准头没话说。只是木矛凌厉,可惜那游侠儿不知如何动作,就掉转矛尖,轻巧握住了木矛,除了不知所措的狠辣少年,其余汉子妇人都提矛后撤,以此跟少年撇清界线。佩刀游侠用矛尖刺透钱囊,策马缓缓朝少年而去,钱囊针织严密,滑落木矛中段便停下。马蹄不重,却声声敲在流民心口上,那见财起意的少年没有束手待毙,不退反进,面朝一人一马撒脚狂奔,不跑直线,如蛇扭曲滑沙,身形灵活的少年稍稍掠过马头半丈处,脚尖一拧,狠狠转折撞杀向马腹侧面。游侠随意伸手,握住了少年的头颅,高高抛起,矛尖直指少年腹部。
这时候那些汉子妇人身后传来一声哀嚎,一个骨瘦如柴的女童踉跄冲出人墙,游侠皱了皱眉头,长矛在空中倒划出半个圆弧,少年重重坠地,逃过了被自家木矛穿透而死的命运,他摔得不轻,但是晃了晃脑袋,竭力站起身后,将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护在身后,死死盯住马背上斜提木矛的游侠。
游侠儿丢掷出木矛,倾斜钉入少年和女童身前几步的黄沙中,他的目光跃过少年头顶,望了一眼那帮流民汉子妇人,这才勒了勒马缰,转身扬长而去。
皮包骨头到连生冻疮都无肉可烂的女童,呜咽着抱住相依为命的少年。大难不死的少年双手颤抖着拔出长矛,把那只沉重钱袋子扯到手上,打开绳结,只倒出一小块碎银子,然后就要把钱囊交给村里长辈“分赃”,不是少年穷大方,而是别提什么独吞,就是稍稍要多了点,也都要挨一顿痛打。只是这一次,让少年感到大出意料,村子里那三十几个男女,没有谁来上前接过钱袋子。少年不蠢,记起了游侠临走前的那一眼,显然是那位江湖高手让这些人不敢碰银子。少年家中早早没了长辈,哪怕没读过一天书识过一个字,也让这个世道教会了些人情世故,就用银子跟那些人买了斤两少到可怜的干肉粗粮。
挥霍完了一袋银子,少年没有急于返回村庄,而是把仅剩的小块碎银交给妹妹,蹲下身,让她骑在脖子上,缓缓站起身,提着那杆差点要了他性命的木矛,少年心中有些懊恼那只钱袋子也给人拿了去,他望向青苍城那边,已经看不见那位游侠了,少年笑脸灿烂道:“小草根儿,是银子呦。”
死死攥紧碎银子的小女孩下巴搁在哥哥脑袋上,使劲嗯了一声。
那一骑赶在门禁之前进入了城墙破败的青苍城,这里没有关牒一说,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关牒,谁管你的姓氏你的户籍。在这座城里,你是张巨鹿张首辅都没用,是皇帝的儿子也一样。恐怕只有是北凉那姓徐的,才能说话作数。游侠儿进城以后,高坐马背,打量四方,跟北凉辖境内的城池的确不像,跟是富饶还是贫苦没什么关系,倒马关也穷,只是倒马关内的路上行人,活得安稳自在,青苍城内大街上,其实不乏有锦衣绸缎的阔绰汉子抛头露面,不过人人自危,相互打量,都戒心深沉,而且少有落单的游人,多是成群结队,一些蹲在街边闲来无事的地痞青皮,也不似中原地头蛇那般意态懒散,给人半死不活的感觉,此刻抬头看他的几伙人,就是一个个凶光四射,似乎一下子就算计出他一马两刀一身家当能卖出多少银两,也掂量出到底该不该为这份横财去拼命。在这种人人豺狼的险恶地方,如果丢入一个吟风诵月的读书人,恐怕也就是被当场乱刀砍死的下场了。
游侠轻轻抬头,看见了那栋城内最为高耸的狼烟箭楼,十数万流民,将近二十年,只有四个人杀出一条血路,自封为王,其中三人分别占了凤翔临谣青苍,割据自雄,最后一个“藩王”在临谣凤翔两座旧军镇之间,成立了个养活近万人之巨的门派,手握青苍的这一位,因为常年被北凉游骑钝刀子割肉,势力最为疲弱,不过性子也是最是暴戾,本名蔡浚臣,曾经是位离阳江湖上不入流的剑客,后来在这边侥幸出人头地,就给自己取了不伦不类的绰号,又酸又长,叫什么千霜万雪梨花剑,一有成名剑客莅临,就会被这位青苍之主“请”去切磋剑术,然后那些剑客就没有然后了,那些佩剑都成了蔡浚臣的珍藏玩物,遇上烦心事,就喜欢往女子身上种满名剑,美其名曰“一树梨花”,可见这位被本地流民尊称西夏龙王的城主“风雅”得很。
游侠顺着视线中的狼烟箭楼一直往西,蔡浚臣的“龙王府”在城的最西面,没法子,青苍离东面的北凉最近,蔡浚臣弃城跑路的时候能更快一些。西夏龙王口口声声说走总有一天要带兵打到那座清凉山,谁信?恐怕蔡浚臣自己第一个不信。
青苍城内的龙王府,囊括整座西城,按照京城形制,也分出内宫城外皇城,所谓的皇城城墙也不过是高两丈余的红漆城垛,不过城内一些殿阁倒还真是花大血本贴满了明黄色琉璃瓦,好不容易有那么点帝王人家的气概,又都给高低不一的箭楼给毁得一干二净。青苍每次有人造反,皇城墙都是被轻轻松松一翻而过,然后就是这些刺猬般的箭楼建功。不过这类揭竿而起,撑死了就是两三百号人,甚至不如流民之地的一些马贼混战。这一骑在距离皇城大门还有一百丈,就给拦路关卡的一队皮甲步卒截下,持有难得一见的鲜亮铁矛。为首是位校尉模样的佩刀壮汉,穿有一件旧南唐样式的铁甲,他瞥见那胆肥家伙的两柄佩刀后,就再挪不开滚烫视线,朗声大笑道:“有贼子擅闯皇城,儿郎们,就地格杀!”
二十余持矛步卒呼啦一下就冲杀过去,没任何阵型可言,但胜在身形矫健,悍勇无比。
那校尉突然厉声喊道:“等等!”
步卒们硬生生止住步伐,唐甲汉子抽刀,指了指那名游侠,嘿嘿笑道:“小子,刀是好刀哇,死前给爷说一说你佩刀的名字。抢名刀不比抢娘们,后者可以不用管姓名的,爷不懂怜惜娘们,却是爱惜好刀的汉子。”
游侠儿一身麻衣如雪,笑道:“一柄绣冬,一柄过河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