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密信自京城来
大年初一,不论帝王公卿还是贩夫走卒,家家户户都要闲暇下来,连拜年一事也得明日起始,可是两驾马车已经悄然离开凉州,风尘仆仆赶往陵州。一辆马车上,除了名义上伺候徐凤年衣食住行的呼延观音,还有一个说想离开王府透口气的女子,两女姿色相当,文人相轻女子相妒都是天性,不过徐凤年跑去跟徐北枳商量陵州事务,没搭理她们,也就无所谓她们之间是融洽和睦还是争锋相对。按照约定,北凉道数封官文在正月初六就会下达黄楠郡,除了太守宋岩晋升“小刺史”之称的陵州别驾,紫金王氏王绿亭也要赴任金缕织造,灵素王氏两名家族弟子也要前往幽凉两州分别担任下县县令和上县县丞,加上都尉焦武夷进入陵州将军府,高升为陵州武官第三把手的烟霞校尉,到时候傻子也看得出那位新任陵州将军,这是铁了心要把身兼陵州刺史的经略使大人给来一顿文火慢炖老王八了。
正月初二,陵州热闹得很,一些按常理说路途遥远,可以稍后几天来拜会李大人的达官显贵,都不约而同地挤在同一天匆匆而来,经略使府邸车水马龙,李府管事和门房已算尤为八面玲珑的伶俐货色,仍是应酬不过来,一个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李功德从大清早就一刻没歇息,忙碌到了黄昏,很多世交故友以及心腹门生故吏,也只能意思意思喝口酒就算对付过去,否则李功德就算海量,也扛不住那些客人的轮番上阵,李翰林今年没有回家过年,写了封字迹工整功底深厚一看就是别人代写的家信回来,说是要去北莽南朝那边耍耍,看得李负真心惊肉跳,恨不得拎着这个弟弟的耳朵把他拽回家中,家书放下拿起拿起又放下,李负真有些幽怨,她的确如父亲所说,不懂他们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明明可以太平安稳,享受父辈功荫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却偏偏还要自己去涉险挣取功名。李负真在她爹好不容易喘口气的时候,奉上一杯解酒茶,帮他揉肩,轻声问道:“爹,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是你当官当大了,都不得不争先恐后?怕来晚了,被你穿小鞋?”
李功德苦笑摇头道:“你没瞧见今天老学究元德清都来了吗,以他的天大架子,你爹就算当上如今变成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这老头儿也一样会慢悠悠最后一个登门,才显得他足够高风亮节。之所以都赶到一块儿了,是趁着咱们邻居那栋宅子如今的主人不在,生怕世子殿下过两天回到陵州将军府邸,他们再露头露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给这位新官上任的陵州将军凑巧撞上,岂不是自找无趣?你爹给人穿小鞋,不过是压一压他们的仕途攀升,可邻居那位,可以直接然让他们丢掉官帽子。”
李负真讥讽道:“他确实做得出这种蛮横无理的事情。”
李功德笑道:“错啊,大错特错,真儿,爹知道你从来不把爹的话当回事,这次既然爹都看在你的面子上让郭扶风进了家门,那你这回就认认真真听爹说几句肺腑之言,如何?”
李负真嗯了一声。
李功德喝了口茶水,缓了口气,这才悠悠然说道:“爹身为北凉道经略使,是文官之首,按律陵州刺史就得另有其人,可爹为何死皮赖脸都要兼着这个官职?爹有官瘾当然不假,可人家世子殿下都来咱家隔壁当陵州将军了,照理说,爹脸皮再厚,也应当接过梯子下楼才算明智,可爹实在是不放心啊,近千士子进入北凉,又以陵州居多,以后北凉文武分家,双方泾渭分明,是大势所趋,爹若没了陵州刺史一职,那说话管用还算管用,但是肯定要大打折扣,爹本身才学浅陋,不比王熙桦之流那般有优势,要是错过了这个培植亲信的大好机会,以后等徐北枳或者是谁顶替了爹的经略使位置,李家说不定就要很快被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不怕树倒猢孙撒,就怕墙倒众人推,到时候翰林想要撑起咱们这个家族,就会很累。你弟弟有一股狠劲,爹不怀疑他能当上校尉甚至是将军,可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总不能一辈子在边境上刀口舔血,回到地方上,到时候又是文官当政的陌生官场,翰林一个习惯了杀伐的武夫,未必能一下子绕过弯来,所以爹就想着趁自己说话还有分量,赶紧把翰林的前程铺好路搭好桥,以后仕途上不管是山是水,翰林走起来就顺当了。可爹这时候没了陵州刺史,你以为那些市侩之辈势利之徒会不在心里打鼓?所以爹哪怕大将军亲自来了府上,亲自给世子殿下撑腰,仍是逼着自己吃下熊心豹子胆,就是要腆着脸再当一两年的刺史,好歹要跟那帮士子书生混个熟脸,才腾出这把交椅。而殿下呢,出乎意料,确实也能忍,其实他若是真的要撕破脸皮,开门见山跟你爹要这个陵州刺史,爹不敢不交出去,要么是故意嬉皮笑脸,跟你爹半真半假说他当了陵州将军还不过瘾,想要再弄个刺史当当,爹一样得双手奉上。可他什么都没有做,爹一开始还觉得总算过了这关,是爹想太简单喽,当你告诉爹他出现在宋岩家里,两人还相谈甚欢的时候,爹就知道坏事,说来好笑,当年爹跟严杰溪一直在明争暗斗,各自押注,他运气不好,押在了陈芝豹身上,爹独具慧眼,押注了世子殿下,严杰溪一看情形不对,立马自己卷铺盖滚蛋,不过这家伙运气好,被他逃出了北凉,要不然爹就算跪个三天三夜给他求情,也不济事。当时爹就跟他说咱们世子殿下没那么扶不起,私下总喜欢腹诽严杰溪没眼力,结果临了,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殿下这次去了黄楠郡,拐了黄楠郡三个家主,外加一个估计马上就要成为陵州刺史的宋岩,厉害。真儿,你总觉得翰林投军去了边关,是殿下祸害他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翰林这么一个钻牛角尖的犟种,怎么就突然变了一个人?缘由其实不复杂,你心底也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你嘴上跟你娘说是你弟弟觉得去了京城的严池集和那孔家小子都当了官,有了锦绣前程,翰林觉得丢了面子,所以一咬牙奋发图强了。你当真不知道以前的翰林,巴不得那兄弟三人个个出息得无法无天,就他一个沾光蹭饭吃的,然后他就可以天经地义混吃混喝,这辈子浑浑噩噩就算逍遥过去了。对那会儿的他来说,兄弟出息了,比他自己出息还骄傲。为何会去边境,为何会成为游弩手,无它,正是翰林知道了三个兄弟中,他最亲近佩服的世子殿下,都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翰林是那个时候才开始幡然醒悟的,加上他一直是在学世子殿下,殿下胡闹,他就胡闹,既然殿下不胡闹了,他自然而然就要觉得索然无趣,因此变成了他爹他姐姐都不认识的李翰林。真儿,你敢说今时今日的李翰林,没有让你感到欣慰?没有觉得与有荣焉?所以啊,你有啥好怨世子殿下的,说到底,还是这么多年你心里……”
李负真平淡说道:“爹,茶凉了,我帮你换一杯。”
李功德递过去茶杯,轻轻叹息一声,强扭的瓜不甜,那么自己扭的瓜呢?李功德收回思绪,喃喃自语道:“算了,事已至此,不当这个陵州刺史也好,赶紧让出去,还能被徐家记上一份人情。是时候还陵州一个安安稳稳的官场了。”
老管事何畅一脸愤懑站在门外,敲了敲房门,等到李功德转过头,说道:“老爷,有个门状子上自称是老爷晚生的家伙死活要见上老爷一面,一出手就给了小的二十两黄金,把小的吓了一跳,若是往常,这金子也就给老爷赚了,可今天哪里轮得到他来烦老爷啊,一个没有功名没有家世就只剩下有些钱的读书人,也配在咱们李府显摆,真是不知好歹,今儿可是连六品官都说不上两句话的。”
李功德挥了挥手,何畅也就转身离去,然后呦了一声,惊醒道:“对了,老爷,那三十来岁的后生说他叫做许浑,是咱们陵州丹阳郡的,还信誓旦旦没脸没臊说只要说了这个,老爷就一定会见他。”
李功德正在心不在焉低头喝茶,手指一颤,就在老管事何畅准备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驱赶出府,不曾想经略使大人抬起头,心平气和说道:“领到这里来。”
老管事哦了一声,不敢多言,拔腿转身,又听到李功德轻声问道:“陵州将军府还空着?”
何畅点头道:“空着,那位陵州将军还没回呢。”
李功德点了点头,等忠心耿耿的老管事离开后,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对李负真打趣笑道:“爹还要招呼客人,你不是总嫌弃爹狗眼看人低瞧不起那寒士出身的郭扶风嘛,带他去见一见你娘。女大不中留,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忍痛把你这盆水泼出家去了。”
搁在往常,李负真肯定要欣喜流露于面,此时凭借直觉,小声问道:“爹,这个叫许浑的丹阳郡客人?”
李功德淡然笑道:“一位故人的子弟,不得不见。”
李负真将信将疑,忧心忡忡离开屋子。老管事快步将那怎么看都不像贵人的许浑带来,已经坐回椅子的经略使大人眯起眼仔细瞧了瞧,犹豫了一下,双指拎住杯盖,摇了摇已经微凉的茶水。
老管事识趣地走开,相貌平常的许浑轻轻踩入屋子,自作主张地关上门,微笑道:“许浑谢过世叔。”
李功德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低头喝茶。内心早已激荡不安,这个许浑对整个陵州来说十分陌生,恐怕没有几个人认得出,就算见过一面的,也不会有人记得住,可李功德跟一般人不一样,当初北凉设立金缕织造局,位于丹阳郡,按照朝廷的初衷,金缕织造李息烽本该向京城御书房,事无巨细,按时密折北凉境内的军情吏治钱粮参劾以及士子荐举和风俗民情等一切动态,可李息烽大概是寄人篱下,又知道徐骁不好惹,一直无所事事,硬生生把一个权柄阴沉的织造局变成了一座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不过是逢年过节,象征性拜见过李功德严杰溪这些地方大佬,李息烽经常游历北凉山川,也从不故意藏着掖着,有一次就跟当时还是丰州刺督的李功德偶然相逢,当时李息烽就无缘无故让一位马夫露面,还有意无意点名,介绍说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后生,叫许浑。李功德沉默许久,终于抬起头,与许浑对视一眼,此人把一样东西递给经略使大人,“是首辅张巨鹿的亲笔,门下省桓温也有附言。”
许浑见李功德根本没有接手的迹象,笑了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平静说道:“经略使大人若信不过密信,不急,大可以私下找方法印证字迹和印章。若信不过金缕织造李息烽,可以拿下许浑送往隔壁的陵州将军府。若信不过许浑,可以押送金缕织造局,再转送给褚禄山。若是信不过朝廷,经略使大人可以先看过密信再做定夺。”
李功德报以冷笑。
许浑泰然处之。
一盏茶热冷的功夫,李功德瞥了一眼书桌,淡然问道:“为何密信有两封?里头又写了什么?”
许浑笑道:“许浑就是一个送信的,就是死也不会知晓信里头写了什么,李息烽也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密信。至于为何有两封密信,既然经略使大人问起了,说明有诚意,那么许浑就得死了。”
李功德皱眉道:“此话怎讲?”
许浑平静道:“许浑此行,躲过了所有陵州谍子,这一点请大人放心。不妨实话告诉大人,青州陆家被袭,北凉游隼死伤惨重,赵勾更是如此,其实主要不在于阻拦陆家赴凉,为的就是吸引陵州视线,好让许浑此行万无一失。但是这还不够,朝廷让我在大人你有意收下密信之后,才诉说为何密信有二。一封是真,一封是假。朱红泥封颜色偏重为真,偏轻为假。那封假信是用作经略使大人送往北凉世子之手,当然,除了一封密信不足以让大人洗清嫌疑,所以许浑要死,金缕织造李息烽也要死,甚至整座金缕织造局从今往后就要不复存在。但是李息烽受过,一座织造局,让朝廷多一位庙堂栋梁,同时让北凉少一位经略使,值得!”
许浑从嘴里吐出一颗用作临时自尽的巨毒药丸,剥开后,露出一小团纸,破碎药丸藏入袖口,看过了纸上所写内容,把纸团塞入嘴里,咽下腹中,面无表情说道:“后天。”
李功德没有说话。
许浑解释道:“北凉世子后天到达陵州,许浑今日悄然离开,后天再来,经略使大人到时候绑送许浑前去陵州将军府,许浑死后,金缕织造局会有一批残留死士,以及一批精锐赵勾,带着经略使大人离开北凉。但是最多只能带十八人。为了顺利离去,李大人还得配合我们,先舍去陵州刺史的官职,然后在陵州再待上至少半年,这段时日多出门散心,松懈北凉谍子的监视。赵勾具体什么时候适宜出手,届时自然有人会告知李大人。”
李功德冷笑道:“似乎朝廷不小心忘了我儿子李翰林啊!”
许浑笑道:“李公子已经得了军令前往南朝秘密行事,会先在姑塞州停留,然后沿着幽凉北线边境一路东行,进入蓟州,最终在京城与李大人汇合。”
李功德闭上眼睛,杯盖轻轻敲着茶杯边缘,略带自嘲道:“上回严杰溪不过才带出去十六人,朝廷倒是对本官在意得很呐。”
许浑沉默不语。
李功德笑道:“让本官算一算,如今我李功德已经是正二品封疆大吏,再往上走,早北凉是不用想了,不过在京城那边也没有几个位置,其中六部尚书里除了最近才提升半品的吏部尚书,其它拿不出手,嗯,想必假的密信上应该是撑死了吏部尚书,说不定还会更小家子气,什么户部尚书啊刑部尚书啊,不过本官倒是很好奇,在拆信之前,那封真信上头到底是什么赏赐,张巨鹿执掌尚书省,不能换,桓温才升上门下省,也不会变,那就只剩下中书省了,除了入主此地,看来本官还能多个内阁大学士的清衔,李功德这辈子官瘾不小,可还真没想过有一天能当上跟碧眼儿孙希济这些大人物并驾齐驱的高位。”
许浑不该说话的时候始终一言不发。
李功德笑问道:“你就不怕本官现在就把你连人带信送给世子殿下?”
许浑淡然道:“都是死,许浑早死两天又何妨?”
李功德死死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谢过李大人让许浑死得其所。”
许浑深深作了一揖,轻轻开门关门,悄然离开这座经略使府邸。
李功德站起身,走到桌子旁边,伸出一只手,烫手一般迅速缩回了一次,然后又缓缓伸手,只是始终停在两封密信上方几寸,脸色晦暗不明。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开门不见山
正月初二,凉陵两州接壤处,横竖两条驿路交叉口子上,一支插有镖旗的马车队伍折入南北纵向的宽敞驿道,跟在两辆马车屁股后边,赶镖凶险难测,只要有相对安生的官道驿路走,都要快马加鞭,用作弥补山路河路上小心翼翼走镖拖延下的功夫,这支打着金门镖局旗号的马队排场不小,镖头镖夫加在一起三十几号彪形汉子,以青壮居多。镖队越过前边那两驾马车的时候,一辆车子突然掀起车帘,探出一颗头发灰白的脑袋,对一名镖师笑喊道:“壮士,还记得我吗?上回入秋那会儿,咱们一起在路边酒肆喝过绿蚁酒的。”
这位镖师惊讶之后,放缓马速,凑近了那辆马车几分,满脸喜气点头大声道:“记得,怎么不记得,公子写得一手好字,令尊更是仗义得很,白请了我们兄弟几人两大坛子绿蚁酒和五斤牛肉,怎么,公子也是往陵州走?”
徐凤年笑道:“可不是,如今在陵州州城里混饭吃了,才在家过了年就得往那边跑,就是劳碌命。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前头几里路就有家铺子,酒肉都地道,价格也公道,要是顺路又不耽误你们走镖,一起吃顿,也热闹些,还是我请客。”
从辽东那边跑来北凉找生计的镖师当下就有些为难,他们兄弟三人当初被那条姓袁的疯狗逼得走投无路,宗门上下百余口就只剩下他们三个,那疯狗又有个在离阳朝廷堪称权势滔天的老丈人,想来想去觉着也就只有北凉管不着,不过如今虽说仗着一身武艺,好不容易有了只铁饭碗,可毕竟是寄人篱下,他不过是个新入镖局的镖师,还得处处看老镖头的脸色,一时间就有些左右为难。好在那在金门镖局里颇有威严的老镖头火眼金睛,对两辆马车细细打量了片刻,朗声笑道:“既然这位公子跟咱们的窦兄弟是旧识,那就算是咱们金门镖局的朋友了,前面那家铺子我知晓,本就是镖局下个落脚点,等会儿可不敢让公子破费,由咱们出钱买酒便是,这点钱金门镖局再穷也得掏!”
徐凤年没有拒绝,不用他发话,担当马夫的徐偃兵已经鞭马快行。这个细节,让老镖头暗自啧啧称奇,不曾想不光是这位家世应该不俗的公子哥瞧着挺面善,连随驾扈从都是个明白人。
两拨人同时到了那家对镖局而言很“干净”的熟悉铺子,掌柜的早就熟稔这些回头客的饮食习惯,根本不用多说,就吩咐店里伙计腿脚利索地赶紧上菜上酒,肉多饭多酒少,走镖不许酗酒是这一行铁打的老规矩,往往只有镖队里一两位德高望重又好酒的老资历才能小酌几口,徐偃兵和洪书文都直截了当干脆没有上桌,呼延观音也不饿,加上同乘一辆马车的女子下了车,她就更不愿意离开暖洋洋的车厢。于是那张有酒的主桌上就坐了徐凤年徐北枳跟裴南苇,她跟徐凤年并肩而坐。还有此次走镖带队的老镖头鲍丰收,以及本该没资格坐在这张桌上的辽东人氏窦良,裴南苇披有白狐扫雪的昂贵裘子,戴了顶狐皮帽子,原本这般装束,肌肤稍黑的女子就要被衬托得黑炭一般,可她如此穿戴,反倒有一番肌肤胜雪的景致韵味,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的老镖头仍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收回视线,心想这辈子就他娘的没见过这般美艳的女子,这顿饭钱不冤枉。
负责端菜送酒的年轻伙计差点把酒坛子打翻在地,涨红了脸,悻悻然一步三回头,被气不过的掌柜一脚踢得嗷嗷叫。
徐凤年一如既往跟外人自称徐奇,跟窦良和鲍丰收一番浅淡交谈,大致知道了窦良的境况和金门镖局的规模,窦良性格直爽,只是脸皮较薄,没有跟这位徐公子如何客套寒暄,鲍丰收初次见面,就很熟门熟路拉起关系,口口声声到了陵州州城的金门镖局,他一定要亲自徐公子府上拜年,尤其是听说徐奇家住杏子街后,这位老江湖的眼神炙热了太多,要知道杏子街可是住着经略使大人跟一大批陵州权贵,最近更是多了一位姓徐的陵州将军!虽说杏子街很长,也有不当官的,可既然能住在那条街上的,哪怕手里头没权,那也是陵州最有钱的一撮人,用行话说,金门镖局一直走得是那麻雀镖,就是肉少没油水的小镖,大的镖局,走得那都是母猪镖,一趟镖就赚得拿钱拿到手软,要是能攀上杏子街的贵人,再口口相传,多摊上几趟,金门镖局借着东风一举打响旗号,就算真正发达了,否则谁乐意在走镖路上过年。徐凤年有五六次主动敬酒,不过大多都是跟窦良碰碗,这让窦良这位流离失所的丧家之犬感到一股无言的暖意,只是他不善言辞,就不顾是不是事后要被镖头阴阳怪气刺上几句,碗碗绿蚁滴酒不剩。
酒足饭饱,徐凤年笑道:“我祖上也是辽东,就在锦州,跟窦兄弟勉强算是他乡遇故知,多难得。回到了陵州城,徐奇肯定先去金门镖局拜年,其余两位大哥也好好见一见,今天没喝痛快,先余着,到时候不醉不归。”
鲍丰收笑呵呵道:“徐公子那边也得登门拜会,金门镖局万万不能失礼,传出去要被人笑话。”
徐凤年哪里不清楚老镖头的小算盘,是生怕他“徐奇”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小户人家,得亲自看一眼府邸才能安心,也不揭穿,点头笑道:“没问题,以后如果有物件要走镖,既然有窦兄弟在你们镖局,那以后就专门劳烦你们金门镖局了。”
镖局还得赶路,双方抱拳告别,鲍丰收跟掌柜结账时窃窃私语,多给了几块碎银,显然是知道徐公子还要加菜加酒,镖局这边一并先行付了。徐凤年坐回长凳,只是多要了一壶温热熨帖的绿蚁酒,给徐北枳和裴南苇都倒了小半碗,徐北枳轻声笑道:“窦良这趟镖走完,薪水怎么都得往上翻上一翻了。”
徐凤年不置可否,转移话题说道:“陈锡亮既要盐铁整治又要全权处理漕运事宜,一个是跟地方豪绅较劲,一个是跟京官扯皮,地头蛇过江龙都惹上了。你觉得他行不行?”
徐北枳淡然道:“不知。”
徐凤年撇了撇嘴,继续问道:“你都要是陵州刺史了,陈锡亮还没有实打实的一官半职,你说他心里有没有疙瘩?”
徐北枳只是喝酒。
徐凤年啧啧道:“我本来以为你们这么聪明的两个人,可以不用文人相轻,没想到还是逃不出这个怪圈。”
徐北枳斜眼道:“你懂个屁。”
徐凤年无赖道:“小心我真给你放个屁啊!”
徐北枳擦了擦嘴角酒渍,“等我当上了刺史,你趁早从陵州滚出去,我眼不见为净。”
徐凤年自顾自骂骂咧咧,却无可奈何。裴南苇有些纳闷,这世上还有人能一物降一物了身边这位北凉世子?
正月初三,陵州将军不曾进入陵州州城。这让许多嗅觉灵敏闻风而动的官场老油条们大失所望,纷纷从杏子街将军府邸撤离,白挨了一天冻,忍住跳脚骂娘的冲动,心里哀求着明天世子殿下千万要回到城里,否则这遭罪挨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正月初四的暮色中,杏子街访客走了大半,只剩下些零零散散本就住在街上的达官显贵,当他们看到那两辆马车缓缓驶来,差些就要泪流满面,老祖宗你终于舍得来了啊,一个个不管年纪老迈还算正值壮年,都迅捷地涌向马车,跟慢慢走下车的年轻人嘘寒问暖,每人的阿谀奉承除了世子殿下这个相同称呼,其余都不带重复一个字的,官场雏儿若是有机会站在一边旁听,肯定受益匪浅,恍然大悟原来马屁可以拍得这么炉火纯青。一些个往日拿腔拿调的大老爷,这会儿就跟祭祖拜图时见着了图画上的老祖宗一样毕恭毕敬。徐凤年笑眯眯一一应酬过去,哪怕没有自报门号官职,他也能一字不差说出口,让那些年龄悬殊的陵州大人物嘴上抹蜜的同时,心中难免百感交集,光凭这一点退一万步说,殿下就算不聪明,可委实半点不傻啊。徐凤年停下脚步,让其中一位陵州五品官去跟经略使府邸知会一声,说明日再去给李叔叔拜年,那个一大把年纪以至于每次遇上难事总是回家养病的老人身形矫健得让同僚咋舌。徐凤年带着众人走入将军官邸,然后让品秩不高的徐北枳陪伴,在书房一一挨个跟诸位陵州“良心忠臣”叙旧,然后排在后头的,就看到前头的那些人都无一例外板着脸离开,只是眉宇间布满难以遮掩的喜色,慢悠悠到了廊道拐角处,顿时脚步如风,十有**是回家报喜去了。
客人绝大多数皆是忐忑入府进屋,乘兴出门归家。
被世子殿下摆在明面上即将扶持上位的徐北枳,不见半点喜色,站在窗口望向经略使府邸,神情凝重。
徐凤年坐在书案后,一手托着腮帮,一手指间滚动那枚铜钱。
徐北枳开口说道:“散散心?”
徐凤年想了想,“好,陪我去金门镖局喝酒,趁着陵州那儿的酒水里还没有什么世俗味和血腥气,你我要不多喝一点?”
平生只在北莽喝醉过唯一一次的徐北枳点了点头。
徐凤年跟徐北枳坐入马车,徐偃兵驾车前往州城另一端的金门镖局。
先前跨过侧门门槛时,徐凤年略作停顿,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过了时候,也就看不见天气晴朗时才会显露的那座陵山山尖了。
到了金门镖局门口,徐凤年自称是杏子街上的徐奇,认识老镖头鲍丰收和新镖师窦良,看门的年轻人眼睛一亮,听到杏子街三个字就足矣,比提到鲍丰收还有用处,不耐烦的表情一扫而空,都下意识弯了腰,只是见到一张和煦笑脸的公子哥,又立马直起腰,天晓得这家伙是不是吹牛,住在那条街上的公子哥,有几个没在陵州城内鲜衣怒马踩伤过人,还能跟他一个小镖局管门的小百姓笑嘻嘻?谁信啊!就住在镖局里头的鲍丰收急匆匆赶来,热络客气得无以复加,不光是他,连镖局大当家二当家都给惊动了,那徐奇也上道,直接就透露了身边那位同行公子哥的身份,在龙晴郡当过兵曹参军,如今给太守钟澄心算是打杂做些琐碎事情,不过马上要小步子升迁到州府衙门。如此一来,两位当家的不仅是欣喜了,还有些敬畏,陵州谁不知道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和嫡长子钟澄心,虽说传闻给那位骄纵跋扈的世子殿下给灭去一些气焰,可瘦死骆驼比马大,钟家无疑还是让常人觉得高不可攀的北凉一流高门,能跟钟太守朝夕相处,岂是芝麻绿豆大小的金门镖局可以怠慢。
窦良兄弟三人暂时还没有入住镖局,而是在外头租了一栋偏僻简陋的小宅子,镖局这边赶紧让人去请来喝酒,大当家的亲手架起一只大炭火盆子,一伙人落座后,畅饮不停。酒酣之时,两位当家的本就是性情中人,也不如先前拘束,谈笑无忌,窦良两个兄弟韦唐范渔阳因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印象不差,又有大哥窦良此次走镖回来做了铺垫,早早给徐奇说了一大通好话,喝酒说话更是放得开。大当家俞修才的名字略显文绉绉,约莫是爹娘一心希望他以后能考取个举人什么的,不过粗粝得很,脸上挂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跟徐凤年徐北枳说起这档子旧事,也谈不上什么怨言,就是十几年前被一个强抢民女的将种子弟给当街划了一刀,他愣是没敢还手,比武功他一只手能打那龟儿子十个,但是比靠山,他俞修才输了十万八千里,认栽。这个老爷们到今天也就是笑着骂了句娘。徐凤年笑着转头跟徐北枳说了句,以后这类破烂事情就靠你铁面无私做恶人了。徐北枳无动于衷,只是大口喝酒。金门镖局这帮汉子也没太当真,就算两位都姓徐的公子哥身份不差,可陵州城盘根交错,连那个陵州将军都施展不开手脚,被上上下下合着伙糊弄,都说是经略使大人要给那位世子殿下一个下马威呢,所以说只要是个外地人,甭管是谁,即便是士族为官的年轻人,也不能随随便便在这儿太岁头上动土啊?
徐凤年举起碗,大概是第七八碗了,仍是干脆利落一饮而尽,镖局众人忍不住由衷喝彩,这酒量和酒品都硬是要得!徐凤年随意一抹嘴,笑道:“没醉趴下之前,赶紧说几句正经话,窦老哥韦老哥范老哥三位,都是徐奇的朋友,以后还得两位当家的和鲍老镖头多照应,徐奇这碗酒就当谢过了。”
二当家章河已是舌头打结,举起大白碗,大声道:“徐公子爽快,咱们镖局小是小,却没谁是扭捏的娘们,章河也跟徐公子掏心窝,窦良三位兄弟本事不是没有,而是太大了,章河都看在眼里,像韦唐和范渔阳,其实别说跟窦良一样成为镖师,就是当个镖头,也是理所当然,可咱们小地方,规矩还是跟别的地儿一样,就是他妈的一个字,多!没法子的事情,谁都得一点一点熬,都得从媳妇熬成婆婆,否则别的人不服气,心里有怨气,我章河也不敢说什么明天就让三位兄弟当上镖头的大话屁话,也只能跟窦良三位兄弟赔个罪,大当家的,咱们都干了手上这碗酒?!”
俞修才举起碗,哈哈笑道:“大伙儿都好汉满饮走一个,干了!”
到最后,徐北枳也醉得一塌糊涂,已经靠在徐凤年肩头,金门镖局那些糙汉子更是七倒八歪,俞修才抱着酒坛子说着醉话,含糊不清,依稀是说这辈子咋就没能杀几个北蛮子。
将军府头号管事孙福禄满头大汗出现在门口。他之前被世子殿下临行前告知要来这座小镖局。
唯一还清醒的徐凤年只好背起不省人事的徐北枳,跟几位收拾残局的镖师笑着告辞,走出大门后,孙福禄低声道:“公子,经略使大人大半夜的,不知怎么就绑了个男人到府上了,这算哪门子的幺蛾子。”
徐凤年嗯了一声。
醉相奇差无比的徐北枳瞎折腾,一只手拍打着世子殿下的脑袋,一只手随意在世子殿下脸上涂抹。
孙福禄被这幅场景震惊得嘴角抽搐。
这位从北莽颠沛流离到咱们北凉的徐北枳,以后要是当不上北凉道的经略使,他孙福禄就直接改名成孙子!
徐凤年背着徐橘子缓缓走向马车。
步履维艰。
第一百二十二章 输赢
李功德被孙福禄安置在书房外的廊道上,许浑给五花大绑,受伤不轻,衣襟染血,身边是李功德一名心腹扈从,对谍子许浑虎视眈眈。此人是货真价实的小宗师,修为自然不俗,在陵州江湖一直跟绰号泼猴的莲塘帮主齐名,不过一个在经略使府邸依旧享受荣华富贵,一个一夜之间满门剿灭,死无全尸,可见当看家护院的家狗,比起当条无依无靠的野狗要舒服太多。李功德看上去还算平静,闭目凝神,只是两颗缩在袖口里的拳头一松一握,廊道尽头斜靠着那位白马义从出身的洪书文,像一尾毒蛇伺机而动。当洪书文站直身躯,李功德蓦然睁开眼睛,当他看到世子殿下背着徐北枳返回,与想象中的场景落差太大,难免有些懵了。李功德到底是官场染缸里滚刀子滚过来的,马上收敛心绪,让贴身侍卫先行离去,老人这一次没有拿腔捏调以长辈自居,而是郑重其事地拂衣振袖,跪倒在地,沉声道:“李功德连夜前来跟世子殿下告罪,还望殿下念在二十余年情分上,救一救李翰林!”
李功德看不到徐凤年的表情,世子殿下大概是先将酩酊大醉的徐北枳交给了洪书文,然后快步走来,扶住经略使大人的双臂,试图搀他起身,可李功德竭力低头跪地,只听世子殿下焦急问道:“李叔叔为何这般行事,凤年如何当得起?翰林又怎么了?李叔叔起来说话!”
李功德隐隐带着哭腔道:“殿下,你若不答应去救我儿翰林,李功德便是跪死在这里,也不会起身!”
满身酒气的徐凤年怒道:“我不救谁都可以,唯独翰林不能不救,怎么会眼睁睁任由翰林陷入险境?!李叔叔,何必如此作态?莫不是你身为堂堂北凉道经略使,做什么对不住徐家的心虚事情?!”
李功德抬起头,老泪纵横道:“殿下,李功德对北凉忠心耿耿二十年,苍天可鉴,大将军对李家的栽培,恩同再造,李功德自认除去不敢否认的贪墨之罪,对北凉对徐家皆是绝无二心啊!”
徐凤年蹲在失态的经略使大人身前,轻轻柔声道:“既然如此,李叔叔就更应该起来说话了,先说那所绑之人是谁,翰林又为何要我去救,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叔侄二人尽可以直说。我如果做不到一些事情,那我就去求徐骁,我就不信在北凉谁能伤了翰林!谁能委屈了李家!”
李功德这才颤颤巍巍仓惶起身,拿袖子擦了擦泪水,伸手指向那许浑,厉声道:“此人姓许名浑,是那金缕织造李息烽的亲信,也是离阳朝廷的密探,前些年携家带口出去踏春,李息烽这老奸巨猾之辈竟然假装与我相逢,故意提及此人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后生,然后今夜这许浑竟然丧心病狂潜入府邸,送了那碧眼儿的亲笔密信,扬言只要我李功德愿意叛逃北凉,以后在朝廷那边的地位,比起严杰溪那混账老儿只高不低,更说赵勾早已安排好李家的退路,李功德怎会如此忘恩负义,当下就将此贼拿下,只是可怜我儿翰林啊,已经被一纸军令调往北莽南朝,如今已经被沿着北方边境线强行向东押送,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由蓟州进入京城,殿下,李功德虽无半点背叛北凉之心意,可既然会被李息烽和许浑这帮阴险歹人盯上,自是李功德这个经略使当得不正,才会被他们以为有机可乘,殿下和大将军不论事后如何处置李功德,李功德绝无半点怨言,只是翰林为人如何,殿下最是一清二楚,他若是到了京城,肯定会被那恼羞成怒的碧眼儿和赵家天子千刀万剐,殿下,一定要救回翰林啊……”
徐凤年吐出一口浊气,笑了笑,“原来是这回事情,李叔叔不要太过担心,来,去书房坐着喝口茶,凤年这就分别传信给徐骁、褚禄山和幽州将领皇甫秤,一定会保证还给李叔叔一个安然无恙的李翰林!”
李功德正要点头谢恩,就猛然瞪大眼睛,那位从来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世子殿下,对许浑这么块照理说指不定可以挖出许多秘密的金疙瘩,直接就一掌推出,五指成钩,直接把许浑半张脸给撕扯了下来,然后似乎仍然嫌弃太过麻烦,一记仙人抚顶,可怜那许浑没有说一个字便立毙当场。满手鲜血的徐凤年漫不经心在袖子上潦草擦拭一番,然后小心翼翼一手扶着经略使大人,一手推门,两人一同跨过门槛,徐凤年停下脚步,身体后仰,对徐偃兵笑道:“麻烦徐叔叔让洪书文赶紧去把三封密信寄出去,最后一封给皇甫秤,就说本世子准他私自调动两千轻骑,出关拦截。对了,再喊下人送壶热茶过来。”
徐偃兵点了点头。
李功德小声说道:“殿下,许浑此人分明不是一般的谍子,先前李功德曾有心套他的话,似乎当初严杰溪逃离北凉,他也曾亲自参与,有了他在手上,就不用担心李息烽和金缕织造局不就范啊。迟些杀似乎更加稳妥。”
徐凤年摇头笑道:“李叔叔小觑这些死士嘴巴严实的程度了,再说在自家地盘的北凉,我才懒得管什么李息烽什么织造局,就算加上那些赵勾密探,只要有个过得去的由头,想杀就随便杀了,我跟他们又不是亲戚,反正都是敌对双方你死我活,不用讲情分。做这种事情,就看谁心狠手辣,游隼鹰士在北凉以外落在赵勾手上,一样是这样的下场,要不然怎么叫死士,死士不是白叫的。”
李功德听着世子殿下格外闲适淡然的措辞,落座时看了眼年轻人那头不合时宜的灰白,没有说话。
徐凤年笑脸安慰道:“李叔叔要是觉得皇甫秤和两千精骑还不够,还可以再多派遣两百游弩手和一千骑。”
李功德赶紧附和道:“好的好的。唉,这档子乌烟瘴气的事情,真是让殿下为难了。”
徐凤年摆了摆手,徐偃兵亲自送来茶水,徐凤年就又跟他说了增添人马紧急出关的命令。
徐凤年冷笑道:“好一个李息烽,真是不鸣则已一名惊人,在北凉当缩头乌龟十几年,要做就专做大买卖,挖徐家的墙脚挖上瘾了,送给赵家主子一个亲家还不知道满足,如今竟然连李叔叔也不肯放过,等过了今晚,我就去会一会这个金缕织造,到时候他可就没有许浑这般好命了。”
李功德唉声叹气,望向徐凤年,诚心诚意说道:“殿下,如此一来,虽非李功德自己作孽,却也自认是身败名裂,已经无颜也无心为官了,还望殿下让李功德告老还乡,去黄楠郡当个田舍翁。其实在殿下来陵州的时候,李功德就已经有这个心思,大江后浪推前浪,北凉人心所向,已经有了士子成林的气象,李功德自知才学浅陋,口碑更是奇差无比,不说正二品的经略使,便是当时兼着的陵州刺史一职,也难以服众。一开始殿下担任陵州将军,李功德就想着退仕之前,好歹给殿下打打下手一两年时间,也算圆了在北凉两朝为官的一桩心愿,是公心,也确实藏有私心,不曾想殿下才住进将军府邸,李功德眼皮子底下的陵州官场竟然就马上混乱不堪,那时候李功德就知道自己终归老了,本事太小,资历也浅,与其死皮赖脸被人骂走,还不如今天就恳请殿下开恩,放李功德回乡颐养天年。”
徐凤年轻轻低头吹拂着茶水雾气,笑而不语。
书房灯火昏黄,李功德双手捧住茶杯取暖,雾气蒸腾,一老一小的脸色表情都显得模糊不清。
李功德字斟句酌,缓缓说道:“殿下,李功德辞官退隐,并非一味避嫌,确实是自知难当大任,当这个北凉道首任经略使大人,也就是赶鸭子上架,要说李功德那世人皆知的官瘾,也差不多过瘾了,如今北凉格局扩展,气象崭新,李功德读书不多,比起王熙桦这些读书人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前几日亲眼看着负真在一扇扇门上新桃换旧符,就琢磨出一个以前没想明白的道理,旧春联写得再好,可一年下来风吹日晒,老旧不堪,不说其它,光是瞧着就不够喜庆,远不如新联子赏心悦目,况且当下北凉朝气蓬勃,人才鼎盛,殿下有心整治官场,官场学问说到底,无非就是挪位置三字精髓,因此只要李功德一走,不好说整座北凉官场都可以人人官升一级,最不济殿下相中的饱学之士,都可以顺势往上挪一挪,这就当李功德最后为北凉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徐凤年打断道:“先不说这个,李叔叔还年轻,现在说什么致仕退隐,悠游林下,为时尚早。”
李功德欲言又止。
徐凤年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促狭道:“我猜啊,张巨鹿跟朝廷少说也要给李叔叔一部尚书和一个大学士头衔,否则就太小家子气了。”
李功德笑道:“李功德不曾拆开密信,所以不知内容。”
然后经略使大人将怀中密信放在桌上。徐凤年随意瞥了一眼,听到李功德今晚第一次笑声爽朗,“要李功德来说的话,跟经略使品秩相同的一部尚书,加上一个变不出银子来的殿阁大学士,都瞧不上眼,怎么都得让坦坦翁桓温的位置让给李功德还差不多,当然首辅大人要是乐意让贤,李功德也不介意笑纳,真是如此的话,容李功德反悔一次,殿下可别莫要拦着李功德啊,明儿就赶马上任去喽。”
徐凤年喝了口茶,哈哈笑道:“赵家天子要是有这份魄力,嘿,我还真不拦着李叔叔了,咱们北凉培养出来的官员,结果当上了朝廷首辅,传出去也好听,以后还不得无数士子涌入北凉当官?因为北凉是一块龙兴福地啊,本世子乐得他们一个个在北凉打拼二三十年,积攒够了苦劳功劳,然后跑去让朝廷客客气气收下养老,舒舒服服享受十来年的高官厚禄,死后个个被皇帝赐下美谥,多好的事情,北凉徐家得利,朝廷赵家得名,皆大欢喜嘛。”
李功德会心一笑。
徐凤年收敛笑意,说道:“李叔叔,你仍旧安心做你的经略使,还有翰林,我保证帮你毫发无损送回陵州。”
李功德还想说话,徐凤年合上杯盖,搁在桌上,一脸不容拒绝的神,说道:“李叔叔,就这么说定了,什么事情都等翰林回来再说!”
李功德只得站起身告辞,默默离开书房。
徐凤年送到书房门口,坐回椅子闭上眼睛。
这桩一旦传出去足以震动朝野的秘事,是他一手策划全局,徐渭熊和梧桐院负责推敲每一个细节。金缕织造李息烽跟北凉做了一笔生意,他的子孙作为人质都留在京城,他想要既能够活着离开北凉,又要让朝廷或者准确说是皇帝不起疑心,就务必要拿出一个滴水不漏的万全方案,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许浑是尽心尽责的赵勾大密探是真,李息烽跟朝廷要来的张巨鹿两封亲笔书信也是真,李翰林被调遣到北莽南朝还是真。真真假假,错综复杂,期间利益盘根交错,各自的大小动作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尤其是北凉这边一步都不能有差池,离阳亏得起,北凉输不起,赢了,金缕织造由朝廷机构变成北凉私产,大量潜伏北凉以及北凉四周的谍子都要被顺藤摸瓜,甚至许多边境上渗入军旅的离阳奸细,也要被连根拔起。如此一来,北凉泥塘淤泥,就能清扫干净些。徐凤年当这个陵州将军,一开始就志不在陵州一州军务,而是要让北凉官场彻底没有后顾之忧,才能让那些士子安心扎根。如果李功德抵住了诱惑,那么徐凤年从前就对自己说过,会让这位李叔叔过足官瘾,万一没有,成了最坏的局面,即使有严家叛变在先,徐凤年一样也不曾要让李家覆灭的打算,只会名义上让李功德借故身体不适辞官返乡,安安心心当个黄楠郡的富家翁,如经略使大人今夜自己所讲,他这一退,北凉官场就尽最大限度按照世子殿下意愿,动起来。许浑做什么,都是李息烽的意愿,而李息烽对许浑的指点,又都是徐凤年的暗中属意。至于游弩手标长李翰林,暗中早就有一大批北凉最为精锐的鹰士盯梢跟随,更有王府六位小宗师扈从夹杂其中,那些在关外负责接引的赵勾死士注定是死路一条。只是徐凤年知道,如此一来,当年四个一起长大一起逛青楼一起背黑锅的狐朋狗友,四个兄弟,一个不剩了。
经略使大人带着那名心腹扈从慢悠悠走出将军府邸。
李功德转头望了眼夜幕中略显阴森的官邸,笑问道:“你说世子殿下是怎么样一个人?”
小宗师犹豫了一下,说道:“高手。”
李功德呵呵一笑,也不勉强这位为人谨慎的江湖高人,自言自语道:“虽说无毒不丈夫,可有情未必不豪杰啊。”
扈从不敢多嘴。
李功德走到自家府门前,才要踏上台阶,突然缩回脚,笑道:“咱们走一走好不容易清清净净的杏子街。”
李功德走到空旷寂寥的街道上,没来由感慨道:“众生皆苦,就看如何苦中作乐了。他人看你万般可怜,可自己苦也不自知是苦,那才算真本事。”
“我啊,跟大将军一样,都老了。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子孙。”
书房。
徐凤年伸手握住茶杯。
白瓷杯子砰然碎裂。
半杯茶水溅了一身。
既定为正月初三到陵州将军府邸,正月初四才到。
在廊道故意提及三封密信。
徐凤年一次又一次给了李家机会。
此时桌上仍然只放了孤零零的一封密信。
下这盘棋,占据地利人和的北凉怎么都不会亏,只有赢多赢少之分。
但对他徐凤年来说,怎么都是输。
是他自找的孤家寡人!
徐北枳说得真好。
第一百二十三章 退路
因为朝廷册立太子,以及分封诸王,皇帝亲自下旨天下大赦,并且改年号为祥符。在这个爆竹声声迎新春的祥符初年,大内禁中,仍有庙堂大员当值,一位花甲老人拎酒提袋晃晃悠悠走向那座张庐,路上偶有相逢,不论是天子近侍的起居郎,还是可以穿上鲜艳大红蟒衣的太监貂寺,遇见了这位老人,无一例外都主动停下脚,把那些宫禁规矩的规矩抛掷脑后,纷纷笑脸寒暄几句,若是寻常时分寻常人物,一经发现,少不得被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韩貂寺记在心上,迟早吃不了兜着走,不过如今司礼监换了掌印,嘉庆贺初春,对象又是朝廷上下皇宫内外都喜欢的坦坦翁,就不怕被人当成把柄,哪怕有心人闹到皇帝陛下那边去,皇帝也只会训斥那些人乱嚼舌根。顶替孙希济成为门下省新任掌门人的桓温一路招呼贺喜,来到了张庐,远远瞧见户部尚书王雄贵站在屋檐下搓手呵气,这位寒门出身的江南读书人,在满眼望去白发苍苍的朝廷上算是极为年轻青壮,他跟许多当今庙堂栋梁一同在在永徽年间凭借科举,鲤鱼跳过龙门,而且那年会试,进士及第之人,三甲中又以一甲三名的王雄贵最为年少,主持天下科举的座师正是首辅张巨鹿,阅卷的房师更恰巧是当时担任国子监左祭酒的桓温,凭借满腹经国济世之才,一路平步青云累官至户部尚书王雄贵,无疑是张党一系,哪怕当上了一部尚书,这些年对张巨鹿跟桓温始终执弟子礼,这会儿不等桓温靠近张庐,就赶忙跑下阶梯,帮桓温接过酒壶和布囊,桓温打趣道:“福鼎啊,怎么那碧眼儿又让你吃闭门羹了?这老家伙也是,昨天你去拜年给你吃了一回,今天又来,分明心里挺紧着你这个得意门生,可就是抹不开面子。没事没事,等会儿就说这壶酒和盐水花生都是你捎来的,我就不信碧眼儿不眼馋,他要能扛着嘴馋,光看咱俩享福,我也算帮你出口恶气了,是不是?”
名雄贵字福鼎的王尚书苦笑道:“晚生哪敢跟首辅大人置气啊,桓师就不要取笑福鼎了。再说晚生管教无方,让那不成器的犬子惹下祸事,全京城都在看笑话,晚生实在是愧对首辅大人跟桓师的期许。”
桓温笑了笑,这位坦坦翁与那些城府似海难免给人性子阴沉嫌疑的庙堂砥柱不太一样,老人笑起来的时候从不会是皮笑肉不笑,更不让人感到笑里藏刀,而是让人真心觉得桓大人真的遇上了喜事。历年来一些落难的阁老重臣,都喜欢跑去跟桓温叙旧,带上几壶好酒,桓府这老头儿能不能帮忙是另外一回事,总之能让人觉得天大难事经他一说后,似乎总归是还能有些余地。桓左仆射有两不做,锦上添花不做,落井下石不做。有桓温领着走入张庐,王雄贵也就有胆子进门。桓温在门口停下脚步,王雄贵一只脚都已经踏入,只得乖乖收回,听到老人轻声说道:“你那幼子叫远燃吧,连我这种足不出户的老头子都听说过他的大名,称不上做了一箩筐坏事,不过半箩筐还是有的。去年秋,在九九馆跟北凉世子起了纷争,被他那群帮闲一吹给吹上了天,说成了京师纨绔班头人物,说就他敢跟那世子顶着干,这原本没有什么,我也好,碧眼儿也罢,年轻时候也是气盛得一塌糊涂,谁没点虚荣心。只是你那孩子如今胆子也太肥了,竟然跑去欺负吏部赵右龄的闺女,这闺女还是跟殷茂春独子订下亲事的,这还不止,刑部韩林的儿子出来说句公道话,就给你那儿子打了一顿,还骂他老爹不过是刑部一个应声虫侍郎,福鼎啊,你扳指头算一算,永徽四年中,其实也就你们几人一同出人头地,大致关系都不错,被他这么一闹,你跟同时做官的殷赵韩三人以后怎么相见?你我都知道,明年科举就轮到殷茂春主持,殷茂春做官的道行高低,你我心知肚明,当朝储相之首,不是白叫的。今年京考完毕,马上就是地方官员考核这桩大事,赵右龄肯定是主事人,你那座师怎能不被你气得七窍生烟,换成我坐在他碧眼儿那个位置上,也是差不多的火气。”
王雄贵一跺脚,叹息一声,低声说道:“桓师,你有所不知,犬子王远燃是被人构陷,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行事孟浪……”
以好脾气著称于世的桓温竟然也一脸怒气,压抑声音骂道:“蠢货,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儿子要是个好东西,能有机会被人陷害?家门不幸,最大不幸就在于子孙不惜福!都闯下泼天大祸了,你这当爹的还想着如何给王远燃擦屁股,而不是亡羊补牢,你王雄贵不是蠢是什么?!”
王雄贵嚅嚅喏喏,根本不敢反驳。外人确实很难想象一位正二品尚书也能被人训得如此凄惨。桓温犹不解气,夺过酒壶布囊,直截了当撂下一顿重言重语:“本以为你想明白了才来,没想到还是这般混账,连一个儿子都管不好,还管什么户部?!我桓温老儿一直对你青眼相加,好,那你干脆别当什么户部尚书了,来门下省给我打下手,一样是二品官,如何?!省得你那儿子仗着你这个爹,把尾巴翘到天上,露出那难看至极的光腚!”
王雄贵吓得脸色苍白。朝野皆知首辅张巨鹿执掌的张党,其实一脉相承,只是如此换上了张字大旗而已,其实可以往上一直推溯到张巨鹿桓温两人恩师即老首辅的恩师,下一任由谁接过张巨鹿的担子,王雄贵无疑呼声最高,张党内外皆是如此。说句明白话,哪怕皇帝不满王雄贵这位户部尚书,贬官降品,甚至贬至地方,只要张桓两老仍在,甚至不论是在朝在野,都具有莫大的威望,他王雄贵就根本不怕没有机会重回中枢,但若是张桓二人觉得王雄贵不堪重任,不足以支撑起他们这一脉,那王雄贵这辈子仕途就算彻底到头了。
桓温冷哼一声。
王雄贵黯然不语,仔细思量过后,苦涩道:“桓师,晚生知错了,也不进屋让首辅大人烦心。趁着地上还有积雪,现在回去就让王远燃去赵右龄府门前跪着,我也会亲自登门跟赵右龄致歉。”
桓温点了点头,笑道:“福鼎啊,你这油滑子,什么狗屁的地面积雪,人家赵右龄家门口人山人海,干净得很,你倒是给我找出一捧雪来?行了行了,你知错就行。这么一闹也好,让你那儿子狠狠长点记性。我知道你多半心疼,王远燃不笨,哪怕你这个当爹的板着脸,多半还是能瞧出你眼里头的宠溺,加上你那媳妇更是耳根子软,经不起幼子事后的哭爹喊娘,这次让他丢了一层皮,迟早会偷偷给他更多补偿。对此,我放心不过,你替我传句话给王远燃,以后他再敢瞎胡闹,我就跟姚白峰说句话,把他丢到国子监去关上个三五年。”
被坦坦翁亲自插手帮忙处理家务事的户部尚书,眼眶湿润,嘴唇颤抖道:“桓师之恩,晚生无以为报。”
桓温摇头叹气道:“我对你这些小恩小惠不算什么,里头那位,对你才是真的器重。福鼎,你切不可让他失望啊。”
王雄贵重重点头,桓温重新把酒壶布囊交给他,“我这趟入宫,就是冲着你来的,有始有终。走,一起进去见见咱们首辅大人。”
进了张庐,紫髯碧眼的张巨鹿依旧对户部尚书不假颜色,不过好歹勉强收下了酒和花生米,那些个埋首书案处理事务的张庐文臣们,都悄悄抬起头,对尚书大人报以会心微笑。王雄贵没有多待,很快就告辞匆匆离去。张巨鹿和桓温来到专门用以接待外人的屋子,桓温对张庐再是熟门熟路不过,自己就搬来器具悠哉游哉煮酒起来,自顾自说道:“朝廷都说你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咱们老哥俩配合得天衣无缝,以前不觉得,如今只能捏鼻子承认喽。你说福鼎这么一个有抱负有能力有智慧的官员,也已经做到了一部尚书的高位,户部上下条理分明,为何偏偏就管不好自家一栋宅子。”
张巨鹿平淡道:“这有何奇怪,大多人当官本就是为子孙谋福,再者你别看王远燃突然就成了京师里的过街老鼠,其实在家里父辈面前乖巧伶俐得很,官家子弟大多如此,不是笨,而是太聪明,官场谀上欺下的那套东西,早就耳濡目染,烂熟于心。我敢肯定王雄贵也是头一回知道他的幼子如此糊涂。这也是为什么每年都有大把官吏没栽在政敌手上,反而栽在自己子孙手上。父子同朝上殿其实不稀奇,能三代同朝才难,哪怕三人的官都不大,品秩不高,可不管是好官坏官,起码都是真正聪明的官。”
鼻子被冻成酒糟鼻子的桓温闻着酒香,笑问道:“那你说说看北凉能有几代?”
张巨鹿平静道:“这个问题,你得去问神神叨叨的黄三甲,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当下事务当下了,比什么都强。至于到底能看多远,到底还是要看你能走多远才作准。”
桓温哈哈大笑。
张巨鹿伸出手。
桓温惊讶道:“讨酒喝?碧眼儿,你要弄一房侍妾了?恭喜恭喜。”
张巨鹿没好气瞥了一眼,自己去倒了一碗热酒,喝了口,笑着说道:“我回过味了。”
桓温点了点头道:“我也是,两封信一寄出去,就有些后悔。嘿,看来你我都着了道啊,那小子,后生可畏。假借你我之手,开始着手整治北凉了。不过我现在很好奇,金缕织造李息烽到底是一样被蒙骗了,还是已经跟北凉沆瀣一气?”
张巨鹿反问道:“有区别?”
满朝文武也就只有他坦坦翁能跟得上张首辅的想法了,点头道:“也对,李息烽终究是有过大功的,何况还让严杰溪欠着一份天大人情,咱们还是需要让他体体面面回京,不过要依你前二十年收拾蓟州韩家的刚烈性子,李息烽可没这福气。”
张巨鹿笑道:“今年给孙子压岁钱,才记起自己已是五十好几的老头子,也该是有这份心性的时候了。”
桓温呦了一声,打趣道:“咋的,终于想着开始谋取退路了?”
张巨鹿摇头,眼神坚毅,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留。”
桓温轻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你碧眼儿绝后的。”
张巨鹿摇晃着酒碗,自嘲道:“难啊。”
桓温突然一本正经说道:“你不是还有个闺女没嫁人嘛,以后北凉还缺个正妃,你觉得这主意咋样?”
张巨鹿气笑道:“滚你的蛋!”
远处诸位张庐重臣都清晰无比地听到首辅大人这句脏话,面面相觑。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为北凉披甲,因世子卸甲
陵州官场本以为在陵州吃瘪的世子殿下这趟回王府过年,回来后十有**已经跟大将军要了一柄尚方宝剑,要在陵州大开杀戒了,不曾想州城依旧云淡风轻,这就让人犯嘀咕了,难不成经略使大人真的如此深受器重,强大到让大将军都不得不另眼相看,给出一个不同于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截然不同的结局?许多削尖脑袋都想挤进陵州将军府邸的墙头草,仔细掂量了一下,都觉着还是先去李府登门拜年才妥当。加上将军府大管家孙福禄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传出话来,说近期府上不迎访客,也就少有官员去那儿自找无趣。可是在正月初六晌午,当黄楠郡太守宋岩举家迁入州城,不是借住于恩师李功德的经略使府邸,而是住进了将军府,就又开始让很多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宋岩搬入官邸之时,世子殿下没有露面,因为他拉上徐北枳在城西喝酒,马夫由徐偃兵换成了既是同门又同是陵州副将的韩崂山,除了这对柿子橘子,还有摘去扫雪狐裘换上一身素朴衣裳的裴南苇,那顶宽松貂帽倒是留着,再就是王绿亭和同乡至交孙寅都在场,还有一个刚好跑来混脸熟的王云舒,五个年纪相仿的公子哥,除了孙寅貌不惊人,面容古板,其余风流倜傥的四位凑在一堆,相当惹眼,好在喝酒的地儿处于州城的市井底层,才没有被人眼尖认出,喝酒的时候,王云舒跟王绿亭都是黄楠四王的人物,知根知底,而且两人当年更是陵州四霸之一,故而说起话来不显生分,只有那个暂时在紫金王氏当寒酸塾师的孙寅,格格不入,一直沉默寡言,哪怕徐北枳几次主动找话,孙寅只能算是应对得体,却始终没能顺势拿住话题延伸开去,似乎此人天生就不适宜成为一张桌子上的瞩目人物,徐凤年心中自然要拿孙寅跟身世相当的陈锡亮对比,有些失望,陈锡亮不论是在自己面前还是在徐骁身前,从无半点怯场畏缩。徐凤年现在急需能够拿来就用的士子书生,像徐北枳这样,随手丢到一个郡县就可以自己风生水起,完全不用他多操心,若非如此,徐凤年也不是神仙,如何顾得过来?察言观色功夫不差的王绿亭几次在桌下偷踩孙寅的脚,死心眼的孙寅照旧不开窍。
桌上的一大锅炖狗肉香气弥漫,绿蚁酒也喝了十多斤,差不多就该付账走人,王绿亭心中哀叹,这位紫金王氏的家主深知第一面的观感如何,无比重要,世上那么多所谓的怀才不遇,实则大半都是不知找准机会毛遂自荐的笨蛋,男子怀才,又不是女子怀孕一眼便知,怪不得别人不识货。可问题在于王绿亭比谁都确定孙寅不是那读死书的迂腐书生,这才叫人扼腕痛惜。他王绿亭虽说是世子殿下身前新近的红人,可他总不能傻乎乎跟世子殿下说孙寅才学如何了不得,是你世子殿下认不出千里马,不是那伯乐。王绿亭要是真如莽撞言行,也就坐不稳那紫金王氏家主的座椅了,椅子上可是一样沾染不少族人鲜血的。别看王绿亭这会儿儒雅翩翩,一手引诱匪寇见财起意,一手重金请动官府剿匪,毫不含糊,把吃里扒外的族叔一家四十余口给杀了将近一半,只余下一些不成气候的老幼妇孺,十八名游寇更是一个活口都没留,全族上下,至今个个噤若寒蝉。两拨人分道扬镳,王绿亭带着孙寅离去,王云舒牵马同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就嘴上说自己在州城不缺酒肉朋友,得去勾栏厮混,纵马而走。自打王绿亭当家作主,原先私交不错的两位公子哥也就渐行渐远。
道路另一端,徐凤年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咬在嘴里,徐北枳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说道:“真不打算重用有望成为北凉第二个姚白峰的孙寅?”
忙着对付糖葫芦的徐凤年含糊不清说道:“就算我要用他,也很头疼把他摆在什么官位上,就他那性子,甭管是否学富五车,到了地方郡县,如果我一旦撒手不管,这家伙还不得给老油条们收拾得抑郁而终。要是一定要我拿出一顶很大的官帽给他戴上,说实话,我确实不太舍得,因为送给谁,都比送给他孙寅管用,最不济比他孙寅更能立竿见影。只是任由他被姚白峰拐去京城国子监,也不妥,朝廷那边有的是得天独厚的环境和良匠,去细致打磨这块璞玉,以后万一孙寅成了庙堂权臣,北凉又多出一个张巨鹿为敌,我得悔青肠子。可把他一辈子软禁在北凉,于情于理,都不厚道。能被姚白峰说成连中三元的读书人,结果落在我手里就是暴殄天物的命,传出去不好听。”
徐北枳笑道:“你是觉得孙寅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徐凤年点了点头。
不料徐北枳摇头道:“未必。”
徐凤年把半串糖葫芦递给安安静静的裴南苇,出人意料,她竟是坦坦然然接过手去,咬下一颗含在嘴里。徐凤年当下没有打情骂俏的心思,继续跟徐北枳说道:“能者多劳,要不你帮我试探试探孙寅,我实在无暇顾及了,马上就要离开陵州,跟徐骁一起参加边关练兵校武。”
徐北枳断然说道:“他交给我的话,哪怕我当上陵州刺史,你一样别指望孙寅会对你掏心窝了,只要是个读书人,谁没有点傲气,孙寅尤为明显。”
徐凤年皱眉道:“横竖不是个事,你要我怎么办?”
徐北枳轻声道:“有个最省事的法子,你听不听?”
徐凤年白眼道:“别废话。”
徐北枳平淡道:“不能用就杀掉,杀得隐蔽点,失足溺水也好,慢慢毒杀也罢,反正这个你熟稔。王绿亭野心勃勃,正好让他当金缕织造之前,知晓什么叫恩威并施。”
裴南苇转头看了眼这名北莽余孽,打定主意要跟此人敬而远之。
徐凤年刚要说话,就远远望见街上一支骑队跋扈驰骋,顿时惹得整条街鸡飞狗跳,好在百姓好像早已习以为常,妇人抱住孩子撒腿狂奔,小贩挑担健步如飞,几个街中央的汉子直接就飞扑躲闪,一个个熟能生巧,这无疑助长了那帮当街纵马的纨绔子弟嚣张气焰,挥鞭不止,公子哥们大多披裘戴裘挂刀佩剑,竟然还有位年轻女子,眼神炙热,一身戾气不输结伴纨绔,胯下一匹骏马,是很出彩的品种,黄龙骠,比千金难买的西域汗血马也差得不多,马队中属她和为首一骑白蹄乌的坐骑最是昂贵醒目。徐凤年冷眼旁观,脸色平静,那匹白蹄乌仅是斜瞥了一眼街旁的徐凤年,就一弛而过,原本双方就此擦肩而过,不曾想黄龙骠的年轻女主人眼睛毒辣,起先不过是瞧上眼了两名玉树临风俊哥儿的容貌,然后顺带着撞见了他们身边女子恰好抬头后展露的姿容,她一鞭子就灵巧抽过去,打掉了那绝美女子的貂帽,这还不止,停下马,调转马头,马蹄重重踏在街面上,相距十步左右,抖着那根细软的缠金马鞭,居高临下,不怀好意望向那一女二男,啧啧道:“怪了,还能在这里碰上这么个水灵妇人。高德润,快来快来,保准你一年内都不用去窑子砸银子!抢了她回府,估计以后你那两条蚊子腿都没气力走出门喝酒了。”
徐凤年弯腰把貂帽从地上捡起,递给裴南苇,结果被她怒目相向。裴南苇毕竟是曾经的靖安王妃,恼怒那年轻女子的无知无礼是不假,但还不至于跟那人一般见识,只是姓徐的明显可以挡下那鞭子,仍然眼睁睁看着自己受辱,这才让裴南苇火冒三丈。徐凤年见她不收貂帽,就笑着戴在自己头上。年轻女子停下马,马队很快就都马头掉转,悉数返回,被骄横女子喊作高德润的公子哥,眼前一亮,惊为天人,根本就不多说什么,翻身下马,一溜烟冲向裴南苇,就要扛起丢到马背上打道回府。徐凤年摆了摆手,示意暗中尾随的韩崂山不要露面,然后向前踏出一步,看似软绵绵轻轻一脚踹出,姓高的纨绔别看细胳膊细腿,风一吹就倒,其实在陵州纨绔这个行当里头算是拿得出手的高手,他阴笑一声,脚尖一点,一个漂亮花哨的鹞子翻身,扑向那个出腿就知道是个绣花枕头的家伙。
逗他玩的徐凤年嘴角翘起,猛然一大步踏出,高大公子才听到同伴要他小心的呼喊,就给一掌推在胸口,整个人就直接从街这边被砸到那一边,不幸狠狠撞在两间铺子之间的硬实墙壁上,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那罪魁祸首的女子脸色阴沉,双手扯住马鞭,使劲绷直,眼神狠毒。
提醒那位高大公子要小心的公子哥眯起眼,摸了摸胯下骏马白蹄乌的鬃毛,沉声道:“当街无故行凶,目无法纪,你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吗?”
徐凤年双手扯了扯貂帽边沿,身形一闪而逝,一掌拍在白蹄乌头颅上,价值足足三百两白银的骏马甚至来不及哀嚎,当场暴毙,马蹄弯曲瘫软在地,吓得那公子哥匆忙跃起,往后撤退几丈远,连试探对手深浅的**都欠奉。
徐北枳叹了口气。
这会儿别说是你们这帮半吊子衙内,恐怕就是不可一世的燕文鸾出现,也得被正巧满腹愤懑无处发泄的世子殿下说打就打了。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压抑下翻涌杀机,面无表情说道:“滚!”
那骑乘黄龙骠的权贵女子怒极反笑,“行啊,确实有些三脚猫功夫,本小姐头回听说陵州还有如此有骨气的江湖人士,长见识了!”
心爱坐骑横死街头的公子哥丢了个眼色给一名同伴,那一骑疾驰而去。
徐凤年剐了眼马背上的女子,然后跟徐北枳继续前行。
徐北枳笑问道:“好受点了?”
徐凤年无奈道:“什么跟什么啊。”
徐北枳不再在他伤口上撒野,转头看到那些剑拔弩张的权贵子弟都收起了刀剑,放慢马速,跟在后头不肯离去,满脸都是准备看天大笑话的狠戾玩味。徐北枳轻轻摇了摇头。
一队衣甲鲜亮的巡城士卒,在那名报信骑士的带领下快跑而来,气势凌人。
徐北枳冷笑,这帮纨绔倒也不傻,知道对付那些武艺不俗的江湖高手,借官府的刀杀人才有效,而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省心省力省银子,何乐不为。徐北枳看见白蹄乌的主人跟同伴同骑一马,显然还不满意这阵仗,招了招手,跟身边一人窃窃私语,后者又纵马离去。徐北枳笑了笑,看来是要铁了心斩草除根,再吆喝一些人马过来围剿,以防他们三人“狗急跳墙”后凭借身手逃离。应该是一拨心狠手辣的将种子弟,能够搬动大批地方上的巡防士卒,说不定这座州城的巡防戊守大权就掌握在某一位父辈手中。陵州作为边境将领含饴弄孙的养老好地方,杂号将军多,勋品都尉多,兵痞子更多,当初经略使大人“无力”弹压陵州胥吏之乱,一部分原因固然是李大人本身不作为,更重要是经略使大人是北凉难得的纯正文官,对于那些手握实权的陵州校尉,就是真心想要管教约束,也一样得耗费大量精力和人情。北凉文武失衡的格局,由来已久,士子赴凉,内外相争,无形中又加剧了北凉的复杂局势。
率先赶来的那队士卒一个个跃跃欲试,手握刀柄,只等伍长大人一声令下,就如先前董校尉家的千金所说,在陵州还真很少碰到敢惹是生非的江湖好汉,更别说是在戒备森严的州城里。黄楠郡有一位武学宗师坐镇的莲塘顷刻间灰飞烟灭,这个骇人消息已经趁着正月里的拜年传遍陵州,更是让那些陵州大小帮派战战兢兢,今年孝敬官老爷们的银两,不约而同都添了好几成。伍长狞笑着抽刀,就要擒拿下这三人去跟周大人以及“董越骑”请功,才过完年,真他娘是个开门红了。
街上热闹非凡,王绿亭跟孙寅跟在人流中,看到这一幕,王绿亭有些哭笑不得,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拦下那帮眼珠子长在屁股上的家伙,孙寅摇头道:“再看看。”
王绿亭轻声道:“刚才我跟你说了,殿下不是那种喜欢小打小闹的人,而且这趟殿下之所以出门,是要见你一面,惹上这种麻烦事,我过意不去。”
孙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平静道:“孙寅十四岁时就已经读完该读之书,之后你总问我在做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自古便有密不外传的帝王术,用以治驭群臣。可我这儿有撰写半部的《长短正反经》,可以揣摩、针对、继而制衡帝王术。姚大家去京城之后,不是我不想去那天子脚下,而是去不得,一去就是个死,孙寅怕死得很。世子殿下的韬光养晦,我如何看不出?既然他能让你们黄楠郡四王由貌合神离变作彻底决裂,更是证明殿下如我那一晚与你夜话所讲,选择了那中策治理陵州。但是孙寅所求,哪怕是一个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仍旧给不起。孙寅与其违心贱卖所学,不如不卖!”
王绿亭遗憾道:“你就不能学着委曲求全?”
孙寅讥笑道:“那与经略使李功德有何异?”
王绿亭赶紧闭嘴,老老实实作壁上观远处那风波,生怕身边这家伙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辞。
北凉贫苦,也许是由于破罐子破摔的破罐子都没有几只,光脚的历来不怕穿鞋的,自古民风彪悍,对于械斗,那是司空见惯,也就是徐骁到来之后,才有所收敛,可骨子里流淌着的好斗血液,始终没有淡去。此时出现难得一见的民与官斗,很多汉子都在喝彩瞎起哄,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当一个穿着普通的男子走出后,别说什么雷声大雨点小,根本就是雨点都没了。那蛮横无比的董家千金愣是被鬼附身似的,慌慌张张下马,走到那男子身前,远处旁人也听不到说了些什么,只看到那男子神情冰冷,越骑校尉的千金竟然也不恼羞成怒,依旧局促不安站着,外人不知这边状况,董家大小姐的那帮狐朋狗友,一个个吓破了胆,纷纷滚落下马,如履薄冰。那伍长更是迅速收到归鞘,带着手下士卒哗啦啦跪了一大片。原来陵州第二大实权校尉“董越骑”的女儿董贞,认出了这位男子是姓韩的陵州副将,在韩副将年前巡视军营时,董贞恰好在附近逛荡,远远看上一眼,只觉得这大叔气势凌人,便是她心目中在陵州只手遮天的的爹也远远比不上,只能从旁陪衬着。事后她听父亲小心翼翼说起过,韩副将随同世子殿下一起进入陵州,那个从未在将军府邸以外露面的世子殿下不用理睬,只要别跟他硬碰硬,殿下迟早就要自己夹着尾巴离开陵州,可这韩副将却万万招惹不得,此人不但是枪仙王绣的师弟,武功盖世,更是大将军的贴身扈从,以后还要在陵州长久为官,这会儿陵州官场已经有“宁惹经略使不惹韩副将”的说法。董贞怎敢在这个堪称无敌的传奇男子面前耀武扬威,不过在她看来,折腾出这么大动静,理在她这边,再者她不觉得韩将军会跟她一个晚辈女子斤斤计较什么。
只是当董贞看到那貂帽年轻人走到韩将军身边,低声说了什么,而韩将军竟然只有点头的份,董贞顿时吓得肝胆欲裂。
偌大一座陵州城,谁能如此对待韩崂山?
那人的身份哪里用猜想?董贞第一个惊醒,重重双膝跪地,其余纨绔子弟见状,也是吓得屁滚尿流,扑通扑通陆续跪下,大气都不敢喘半下。
韩崂山语气生硬道:“都跪着,请人去让你们家里官最大的,来领人,给你们五炷香功夫,没人来,韩某人就直接拧下你们的脑袋!”
董贞欲哭无泪,他们都得老老实实跪着,让谁去请人?
那貂帽年轻人轻声笑道:“让这帮兢兢业业给陵州老百姓做事的军爷们去传话好了。各位军爷,赶紧的,骑上他们的骏马,这样的机会不多的,一匹马就比你们全部家当值钱了。到时候这帮人随便死了一个,你们身上的皮就得被人迁怒扒下来,不光是身上甲胄,皮肉也得少一层。”
那名伍长壮着胆子起身,有他带头,麾下士卒也犹豫着站起,徐凤年对伍长说道:“我数过了,刚好多了你一个,你留下,其他人去报信。对了,跟他们长辈说一声,当过武官的,都要一一披甲而来。”
董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垂首时眼神惊惧又怨毒,这都快小半炷香没了。远处,越来越拥挤的街上众人只瞧见那个应该来头很大的貂帽年轻人,摘下了巡城伍长的腰间佩刀,然后安静蹲着,横刀在膝。
这让看客们大失所望,前些年见惯了听多了四位陵州恶少的跋扈行径,按照常理,天下乌鸦一般黑,比拼靠山比拼家世最终胜出的膏粱子弟,不是应该往死里拾掇那些输了的可怜家伙吗?否则和和气气的,也配当个陵州纨绔?王绿亭好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要杀鸡儆猴,让这些人所在家族里的陵州官员服软低头?可照目前情形看,不像是要真的杀人啊。如果真要等到那些官员到场才杀,那也只能杀个口服,很难心服。”
孙寅缓缓说道:“下策乱杀一通,杀纨绔杀官员,在陵州百姓眼里立威,到头来惹得陵州武官文臣和衙门胥吏更加同仇敌忾,眼下的燃眉之急,算是烧光了眉毛。中策一个不杀,权当卖一个人情给这些家族,起码能让他们以后吃相不会太难看,双方暂时相安无事,但对于陵州大势,仍然于事无补,幽凉两州的边关将士,还会轻看了世子殿下。上策,当下局势,几乎没有上策可言。”
王绿亭笑道:“几乎?”
孙寅平静道:“有是有,可我不觉得世子殿下办得到。”
王绿亭追问道:“说说看。”
孙寅难得笑道:“要是稀里糊涂收场,然后你请我喝顿好酒,我喝高了,就说给你听。反正在北凉,我孙寅这辈子注定高不成低不就,既然活不痛快,就只能喝痛快了。”
四炷香后,一匹匹骏马狂奔而来,所幸绝大多是武将出身,马术精湛,仅有一位不曾上过沙场的文官,也有急智,让扈从驾马,同乘一骑,他本人顾不得气度风范,死死抱住扈从的腰,狼狈不堪。
越骑校尉董鸿丘离得最远,但还是跟那文官一起到达,前头到场的四位武官,一位陵州兵曹从事,一名杂号将军,两位实权都尉,都已经跟各自子孙跪在地上。那个撞墙昏厥过去的纨绔也给拖来。
主掌一州文书案卷的治中周大人,也脚底抹油,身形竟然是快过了董越骑,干净利落扑倒在地,哭腔道:“卑职周建树参见世子殿下!孽子惊扰了世子殿下,卑职罪该万死啊!”
要知道这位陵州治中周大人,正是那天得以进入将军官邸的一小撮人里的一员,在书房得到了世子殿下的暗示允诺,不说升官发财,起码不管陵州如何跌宕起伏,他周建树好歹稳稳保住了屁股底下陵州文官第三把交椅的治中一职。那骑乘白蹄乌的周大公子,正是他周大人嘴上的孽子。
连咱们背靠燕文鸾燕统领这座巍峨大山的周治中都乖乖跪了,那些兵曹从事和将军都尉也都心里舒服几分。
唯独董越骑仅是站立着抱拳沉声道:“末将董鸿丘参见世子殿下。”
他站着,但是世子殿下还蹲着。
周治中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又低头了几分,只是嘴角悄悄翘起。
整座陵州官场都知道董鸿丘是钟老将军的心腹爱将,而且董鸿丘因为年少投军,也是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功勋武官,否则也当不上威风八面的陵州越骑校尉,这类地位显赫的肥缺,不知道有多少从边境上退下来的武将眼巴巴盯着,没有点真本事,就侥幸算当上了,也会被踢下来。
说实话,哪怕是那些看不惯董贞周建树之流纨绔的寻常百姓,心底也觉得董越骑不跪见那手无寸功的世子殿下,是应当的。
那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凉刀,缓缓起身,没有董鸿丘预料中的勃然大怒,甚至没有要拿北凉世子或者是陵州将军两个身份来强迫他下跪的迹象。
毕恭毕敬站在世子殿下身后的韩崂山才要前踏一步,就被徐凤年摆了摆手。
徐凤年拄刀而立,双手轻轻叠放在刀柄上,微笑道:“诸位大人放心,本世子没遭什么罪,倒不是说你们的儿子孙子不想造孽,只是他们没这份本事而已。他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子也好,还是只知道躺在你们功绩簿上享福的蛀虫也罢,跟本世子都没太大关系。本世子在北凉不讲理了小二十年,的确是很多事情都不讲理,在这方面跟你们子孙是一路货色而已,不过今日借着这个机会,还是要跟你们讲一讲恰好本世子懂的一个小道理。”
董越骑冷笑道:“哦?既然世子殿下有这个闲情逸致,末将愿闻其详!”
徐凤年笑道:“其实也不用本世子怎么讲,来人,除了治中大人,帮其余这些大人脱去身上甲胄。”
跪在地上的武官个个猛地抬起头,愕然之后就是遮掩不住的愤怒。其中那名年过五十的兵曹从事更是黑着脸站起身,老子为了你们徐家拼死拼活,才有今天的风光,如今这些家底都是老子应得的,可杀不可辱。我那孙儿虽然有以下犯上之嫌,可毕竟不曾伤你分毫,即便你仗着是大将军的嫡长子,是咱们北凉的世子殿下,我孙儿命不好,生下来就输给了你这位想要当官就立马能当上陵州将军的年轻人,你徐凤年要打他一顿,老子认了,只是想要羞辱老子,没门!老子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真不信你敢把街上这些人都给杀了!若真是如此,就当老子当年瞎了狗眼才给你们徐家卖命!
杂号将军跟两位都尉对视过后,也都咬牙站起身。
那群在远处只能约莫看个大概的百姓,已经有人开始大声叫好,有嚷嚷说咱们陵州爷们就是好样的,也有交头接耳说着这些官老爷为官不咋地,可脾气对胃口。
裴南苇望着那个背影。
没来由记起了当年在襄樊城外芦苇荡,那一幕被她亲眼所见的惊心动魄情形。
本该幸灾乐祸的她,有些意态阑珊。
徐凤年没有动刀,仅是微微歪了歪头。
早已杀机沉重的韩崂山一掠而出,把极有骨气的董越骑踢得身躯前扑,又被韩崂山一肘敲在后背上,董鸿丘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身躯硬生生轰砸在街面上,尘土飞扬。
平日里在陵州连经略使大人也使唤不动的董越骑,就这么趴在地上,竭力挣扎着要起身,被已经刻意收敛劲道的韩崂山又是一脚踩在后背上,彻底成了一条灰头土脸的死狗。
看得所有百姓悚然。
治中周建树喉咙一动,咽了口唾沫。
董贞和周建树这伙人都被震慑得面无人色。
就连那个许久不曾听闻沙场号角久不见沙场狼烟的陵州年迈兵曹从事,也开始胆颤。
徐凤年提起北凉刀,指向那名双腿打颤的伍长,“去,脱光董大人的上身衣物。脱光了一个接着下一个。”
徐凤年阴森森加了一句:“本世子很少讲理,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董越骑发出一声悲壮嘶吼,不被韩崂山阻拦后,踉跄起身,“我越骑校尉董鸿丘,今日自己脱甲!从今往后,老子再不是北凉武卒!”
兵曹从事也红着眼睛,嗓子沙哑,桀桀笑道:“去你娘的,当个卵的陵州官,黄钟也自己卸甲!”
于是除了文官周建树,大冬天都光了膀子。
既滑稽又可悲。
当年为了大将军徐骁披甲死战,如今因为这个世子殿下愤而卸甲!
百姓们不知谁带的头,越来越群情激愤,如果不是有寻常甲士按刀截住去路,恐怕他们就要一窝蜂冲上去。
那个挨千刀的世子殿下竟然就那么冷漠站着纹丝不动!
夹杂在汹涌人群中的王绿亭嘴唇发抖,转头问道:“孙寅,这可如何是好?”
孙寅眯起眼,目不转睛望向那个同龄人,不说话。
董贞丢了马鞭,站在父亲身边,她捂住嘴,泪流满面。治中大人也被他的孽子强行搀扶起身。
徐凤年眼神冰冷,平静说道:“董鸿丘,现任陵州四品越骑校尉,二十六年前投身徐骁军中,跟随褚禄山千骑开蜀,头一个登上春山关城头,仅此一战,身负四刀。”
“黄钟,现任陵州正四品兵曹从事,襄樊城攻守战,身为登先营死士,六次蚁附城墙登先,六次负伤,直至重伤无力再战,八百登先营死士,经过十二次填补,战后只活下十九人。”
“洪原,与亲生兄弟洪河洪山,皆是凉州第一批游弩手,一起割下北莽斥候头颅二十一颗,兄弟相继战死,洪原身受重创,右手至今握不住一只茶杯,不得不退出边境,被徐骁亲自赐下杂号威远将军,许诺长子及冠便可为官。”
其余两名靠着父辈功荫或是银子铺路成为都尉的家伙,世子殿下都没有正眼看上哪怕一眼。
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凉刀,转身离去。
只留下一句话。
“站在这三人身边的,去数一数你们祖辈父辈身上的伤疤。”
第一百二十五章 火上浇油和雪上加霜
别看陵州城西这边远不如城北富裕,不过卧虎藏龙,官衙胥吏大多居于此地,风波内幕很快就传遍大小酒肆。王绿亭和孙寅挑了一家专卖剑南烧春的酒楼,坐在二楼临栏位置,又叫了一份名动北凉的驼峰炙,楼下言语喧沸,都离不开方才文泉街上的闹剧,起先都是怒骂那世子殿下的无良行径,往死里羞辱了董越骑黄兵曹以及一门忠烈的威远将军洪原,不但仗着陵州将军身份逼迫众人下跪,还要他们袒露上半身,让三人气得不惜自己卸甲,以此表明心迹,决意脱离北凉,再不给徐家卖命做事。然后一些耳目灵光的胥吏加入其中,才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原来是董周几家的千金公子当街纵马,跟世子殿下寻衅在先,还要调动甲士“围剿”了这位陵州将军,这让一边倒痛骂徐凤年不是个东西的局外人,都有些收敛,仍是嘀咕不过是狗咬狗一地毛,都不是啥好玩意。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知晓内情的胥吏披露真相,不断有小道消息涌入陵州各座府邸和酒楼,这才水落石出,于是民风雄烈的陵州破天荒开始默然。那些个最先骂世子殿下最凶的一伙人,都有些心虚的愕然。
王绿亭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如释重负,放下筷子,看到卓对面的孙寅仍是无动于衷,夹了一筷子香味流溢的驼峰肉,放入嘴中。王绿亭笑问道:“这就是你的上策?我当时不知殿下说了什么,没有抽刀没有杀人,竟然就能让董越骑面对殿下背影,主动跪下,还以为是搬出北凉王和全族生死来压他董越骑低头。两个身经百战的老家伙,更是一个抱甲痛哭,一个当街就开始痛打孙子,有趣有趣。”
孙寅摇头道:“我有上策不假,不过殿下给出了上上策。如此一来,董鸿丘几人心服不说,不说什么天真的纳头便拜,最不济能让这几位继续感激涕零于徐家第二代不忘他们的功勋,这比任何口头承诺都来得让性子耿直的武官更心安,他们所处的各自圈子,也就能暂时安分守己,感恩之下,愿意知趣为世子殿下后退一步。但更重要的是让紧密抱团的陵州武官出现了一条裂缝,亲身陷阵上过沙场的在职武官,与那些凭借父辈功荫为官的将种子弟,难免要在心底开始相互打量,再无法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至于最熟稔见风转舵的胥吏衙皂,看到上边都貌合神离,自然而然就老实做事,谁也不傻,陵州将军连钟洪武大将军撑腰的董越骑都能收拾得服服帖帖,收拾他们这帮不入流品的虾兵蟹将,还不是信手拈来?世子殿下越是手提尚方宝剑,越是高高提起却不落在人身上,越是能让人心生忌惮,现在殿下仍是没有借用北凉王的威严,拿那尚方宝剑砍在董越骑黄兵曹身上,而是念着旧情,动之以理。可世子殿下这般连钟洪武都敢动的狠人,以前没人夸他城府,去也晓得陵州将军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善茬。大家都猜想陵州迟早要来一场杀鸡儆猴的血腥祸事,肯定是要见血的,层层下推,深居简出的经略使大人没动,从头到尾都跪着的陵州治中周建树没有动,如今连董越骑身后的骄横校尉都没动,绿亭,那你说接下来是谁?”
王绿亭会心微笑道:“就只能是搅合得陵州官场没过好年的那帮胥吏了。虽然你我知道殿下不至于跟他们横眉瞪眼,可他们不知道,他们只会觉得落在头上的刀子,偏偏要落不落的,最让人生不如死。”
孙寅点了点头,神情落寞。
王绿亭小声问道:“殿下有这等心智手腕,你仍是不愿出来为官?”
孙寅反问道:“当什么官?掌政一方的县令?陵州七郡的太守佐臣?还是刺史府的幕僚?”
不等王绿亭劝说什么,孙寅冷笑道:“我都当不好的。人贵自知,自知才能知人。我孙寅眼高手低,做了县令,无依无靠,又不愿把心思花在与那些地方豪横和胥吏家族打交道上,他们要收拾我,轻而易举。即便殿下给我做靠山,这些刁顽之辈有的是软刀子割肉的隐蔽法子,让我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身边无人可用,政策无法下达,最终让我所在辖境经济凋敝,民不聊生,别说什么离任升迁时的万民伞,恐怕要天天被县内百姓戳脊梁骨谩骂。难道我孙寅去当一个县令,还要让世子殿下附送一大批精干胥吏不成?至于辅佐太守和伺候刺史两事,孙寅的本领,也好不到哪里去。殿下兴许会是一位念情的明主,值得你王绿亭投效,值得董越骑之流对其印象改观,值得边境三十万铁骑为之效死,可对孙寅来说,没用。”
王绿亭有些黯然,这就像男女情事,有个女子分明很好,可就是偏偏不喜欢。
两人离开热闹不减的酒楼,比起以往的陵州城,显然多了许多高冠博带操着外地口音的风雅士子,王绿亭心情沉重,走入一条僻静巷弄,孙寅不喜豪奢做派,王绿亭就给他找了栋藏在这条巷子里的洁净宅子,有几分醺醉的孙寅自嘲道:“孙寅所学长短术所写正反经,自认不落窠臼,超出古人。可惜就是那在典籍上被人讥讽的屠龙技,在北凉确是一无是处。绿亭,你不用劝我了,推脱殿下的招徕,在紫金王氏做个塾师,也还能让殿下因亏欠,对你刮目相看几分,就当孙寅这些年托庇紫金的还恩了。”
王绿亭一咬牙,说道:“孙寅,你的才学怎可一辈子当个塾师,青史之上,少了王绿亭是理所当然,少了你孙寅却万万不行!等我做上了金缕织造,拼死也要送你去……”
不等王绿亭说完,孙寅怒道:“住口!”
这一片民居,巷弄横竖交错,不过入夜时分,冷清寂寥。拐角阴暗处的一声咳嗽就显得格外刺耳。王绿亭如遭雷击,面无血色。孙寅叹息一声,他们停下脚步,看到一个貂皮毡帽的年轻公子哥走出阴影,对两人笑脸相迎。
王绿亭缓缓跪下,闭嘴不言。
才得富贵就又倾覆,真是世事难料啊。
徐凤年笑道:“要是你王绿亭没有这份情义心思,只知官场钻营,也就是下一个严杰溪晋兰亭,本世子还真不放心把你放在金缕织造局如此重要的位置上,起来吧。”
孙寅把王绿亭搀扶起身,淡然道:“孙寅,殿下说的是真心话,以后放心做你的金缕织造,别觉得愧疚我,事已至此,孙寅也说句心里话,我的性命在见过殿下之后,其实已经被丢在刀俎之上,未必能保得住,不出意外,十有**就要死得悄无声息,唯有孙寅一死,对你王绿亭,对北凉对朝廷,都有了交待。当时你绑我来陵州,问我为何像慷慨赴死一般,根源就是如此。”
徐凤年望向孙寅,“我能让一身屠龙技得以有机会施展,但不敢保证是十年二十年,还是到最后都没有办法成事,不过对你孙寅而言,可好歹总算是有一线机会,你要不要跟我做笔大买卖?”
不像那如丧考妣的王绿亭,孙寅始终坦然处之,笑道:“如果是今天之前,孙寅打死不信,不过此时此地,愿意洗耳恭听殿下见解,如果孙寅觉得有赚头,这比生意就做了。反正孙寅就一条命,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怎么亏也亏不到哪里去。”
单独出现的徐凤年转身就走,孙寅慢慢跟上,手脚发软的王绿亭只能靠着墙,大口喘气。
站在原地的王绿亭本以为孙寅生死未卜,最好的情景也不过是留下一条性命回来,没有料到孙寅才过了一炷香功夫就笑着返身,双目炯炯,神采奕奕。
孙寅握住紫金王氏年轻家主的手,笑道:“绿亭,这是此生你我最后一见了。”
王绿亭怆然道:“殿下仍是要你死?”
孙寅摇头笑道:“下策。”
王绿亭松了口气,“莫不是要你做他心腹幕僚?以后为殿下出谋划策?”
孙寅仍是摇头,“中策。”
已经尝到言多必失大苦头的王绿亭脸色阴晴不定,知晓他所想的孙寅还是笑道:“仍是上策而已。殿下又一次让孙寅有了一次意外之喜。绿亭,你别多想了,你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的,若非如此,如何骗得过张巨鹿这些洞烛幽微的老狐狸。”
王绿亭使劲握住孙寅,笑道:“我才不去庸人自扰,你过得好就行。那王绿亭就在北凉静等你去京城那边连中三元了,到时候天下谁人不识君!”
孙寅低声道:“我先前隔岸观火,闲来无事,在脑子里有一份针对北凉局势的长短六策,走,回住处,孙寅这就给你写出来,有了这份东西,你做个金缕织造就名正言顺了,之后还有些有关朝局走势的粗略腹稿,一并写出给你,到时候你稍加雕琢润饰,以后未必不能做到陵州刺史这一步。我明日就要回到黄楠郡,你得留在州城,今夜你我二人彻夜长谈,如何?”
王绿亭笑道:“我习惯了与小娘子同床共枕,我要是睡过去,小心我对你动手动脚。”
孙寅哈哈大笑。
王绿亭从未见过孙寅如此舒心大笑。
另一座小巷,徐凤年跟徐北枳并肩而行,身后跟着裴南苇。
徐北枳缓缓说道:“按照两人身边谍子传来的消息,孙寅所学,是罕见的屠龙术而非乘龙术,我爷爷先前有过这类想法,零零散散跟我说过,只是不敢付之书梓。你真舍得他去京城当一枚说不定一辈子都用不上的棋子?”
徐凤年笑道:“离阳朝廷自英华殿大学士唐屠苏起,传至老首辅刘仰厚,再至当今首辅张巨鹿,不管治理朝政的手段如何更改,不管是刘党还是张党,藏在深处的根骨意旨,其实一脉相承,薪火相传,像那当年蓟州韩家跟内阁第一人的刘仰厚,恩怨纠缠,老首辅没能拿下韩家,衣钵传到张巨鹿手上之后,一有机会,就跟皇帝借刀杀人,株连九族了韩家。庙堂党争,最重传承,跟世族门阀是差不多的德性。如今的户部尚书王雄贵,明面上是碧眼儿的头号门生,可我师父说过,王雄贵格局不大,远逊张巨鹿,皇帝和元本溪估计乐意让王雄贵接手张党,却绝不会让他当上首辅,张巨鹿和桓温也看得清楚这一点,以张巨鹿的个性,不怕死后被秋后算账,就算满门抄斩,也不会心软,帝王心术的卸磨杀驴,用起来肆无忌惮,哪一朝哪一代没有一两头肥驴被宰?张巨鹿怕就怕他的执政策略,到时候被朝廷更弦改辙。当初师父放任晋兰亭去京城,就是知晓此人不堪大任,未尝没有阴一把张巨鹿的心思,不过如今姚白峰在国子监公然训斥晋三郎,我估计张巨鹿也有些警惕了,说不定已经着手准备换一人,来辅佐未来要掌舵张党的王雄贵。孙寅这一去,正好。当然,孙寅的用处,远不是如此简单。当务之急,眼下北凉要做的,就是让孙寅去京城去得十分辛酸坎坷,这桩天大秘事,我打算绕过梧桐院,让褚禄山亲手来全权处置。”
徐北枳笑道:“怕梧桐院经验不足,还是说怕二郡主太过劳心劳力?或者是去年打了一棍子褚禄山的游隼,新年就打赏一颗枣子吃了?”
徐北枳突然看到徐凤年神情冷漠,徐北枳何等心思灵犀,心中一惊,不再玩笑。
徐北枳心中哀叹。
好不容易处心积虑给朝廷来了手火上浇油,北凉自家也没逃过一场雪上加霜啊。
徐凤年突然自嘲笑道:“当个世子殿下和陵州将军就这么累了,你说去当家天下的皇帝,得是何等做牛做马?”
徐北枳笑道:“一个会识人用人的皇帝,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劳苦。”
徐凤年转动指间的那枚铜钱,一笑置之。
韩崂山快不行来,轻声禀报道:“殿下,得到消息,一对不知底细的主仆,由陵州寒食郡入境,扬言要会一会拎得第五貉头颅回凉州的殿下,寒食郡出动了两拨四百余官兵甲士,都没能拦下。殿下,这是那对主仆的图象。”
徐凤年一头雾水,接过两幅画有相貌的纸张,纸上写有详细言行,看完之后递给徐北枳,笑道:“这哥们牛气,大冬天的拎着一把桃花美人折扇,说是要绘尽胭脂正副两评上的二十位女子,真是怎么风流怎么来。橘子你瞧瞧,长相也是那种很能让女侠动春心的俊逸,比你还强上几分,你嫉妒不嫉妒?”
徐北枳疑惑道:“江湖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人物?什么境界?”
徐凤年随口说道:“敢这么大摇大摆来北凉逛荡,而且矛头直指我徐凤年,没有一品境界不是找死是什么,他既然提及了第五貉,口气顶天大,那估摸着该是指玄境界了。”
韩崂山轻声询问:“殿下,徐偃兵不在陵州,我若是离开州城去拦截此人?”
徐凤年冷笑道:“不用你去,就看看他有没有本事来州城,来了,再看看他有没有本事活着离开。”
第一百二十六章 水落石出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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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徐北枳裴南苇一同坐入停在巷外的马车,徐凤年摘下貂帽拿捏在手上,愉快笑道:“树大招风,你远风波,扛不住那风雨自来。不过还真没想到,以前他们来北凉惹是生非,都是冲着徐骁来的,如今竟然有人愿意挑我来当垫脚石,看来几趟江湖没白走啊。这位摇扇子画美人的风流子,道行高低不好说,眼光真心不差。”
裴南苇偷瞥了一眼这位可劲儿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世子殿下,结果一下子捕捉到,徐凤年把貂帽还给她,打趣道:“胭脂正副两评,北凉如今有四人,你这个已经殉情老靖安王的裴王妃是其中一个,要是被他画上桃花扇面,公之于众,惹得朝野震动,本世子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哥们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如果徐偃兵韩崂山任何一人可以脱身,就没他什么事情了,直接揍成猪头丢出北凉”
徐北枳轻声道:“可以趁机让陵州军政两座官场都动起来。”
徐凤年自是一点就破,略作思量后点头道:“有道理,咱们跟那对主仆来一场猫鼠捕杀,陵州掌权校尉都尉都参与其中,加上官府兵房行房,还有游隼鹰士负责盯梢监视,共同编织出一张大网。这家伙不是想着出名吗,我就遂了他心愿,白白送给他一个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给他机会,就看他有无本事接下烫手山芋了。有没有指玄境,一试便知。而且陵州武官的治军水准,他们手里头的刀锋是锐是钝,差不多也可以被这块送上门的磨刀石给大致磨出来。橘子,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不舍得杀他太快了。”
一直当哑巴的裴南苇终于首次出声,柔声笑道:“殿下真是生得一副好心肠,对治下百姓如此,对擅权武官是如此,连无亲无故的外地人也不例外。”
徐北枳开始闭目养神。
对于这个被徐柿子专门用来恶心年轻靖安王赵珣的花瓶女子,他没有半点好感。
徐凤年没有理睬言语挖苦的裴南苇,仍是不让徐北枳偷懒,说道:“你担任陵州刺史之后,文官这边别驾宋岩已经驯服,有金缕织造王绿亭在内的黄楠三个家族攀附于你,武将有韩崂山担任陵州副将,汪植跟你更是老相识,还有焦武夷出任陵州第三把手校尉,嗯,再加上一个跟你一样从北莽投奔北凉的年轻人,他会跟焦武夷一起给你的刺史府邸当左右门神,差不多算是搭好了架子。董越骑黄兵曹这帮从边境上退下来的功勋武人,暂时肯定会收敛几分气焰,也不奢望他们幡然醒悟就要对我做出死忠投靠的壮举,毕竟他们一手造成的陵州积弊,已经容不得他们意气用事,再说了,他们那帮没挨过刀子吃过苦头的子孙后代,夹起尾巴做人,做不了几天,迟早会旧态复萌,做长辈的,有几个能狠下心往死里跟后辈讲道理。所以这帮秉性难移的纨绔子弟,指不定相比从前的井水不犯河水,更加怨恨我这个把他们架到火堆上的可恶世子殿下。届时走了我这个陵州将军,就得由你来背黑锅。”
徐北枳平静说道:“就凭他们?”
徐凤年小声笑道:“反正陵州几百顶官帽子都交给你了,陵州事务我以后半点不管,只是我不拦着你杀人,当然,估计要拦也拦不住,但是你能少杀点还是少杀。”
裴南苇想起了先前此人说要慢杀孙寅的酷烈阴毒,一点不怀疑新任陵州刺史会杀人不眨眼,而且肯定是杀人不见血不沾手的那种,这样的读书人,在青州在襄樊城,很少见,似乎直到她离开后,才出现一个。
到了杏子街,即使有貂帽遮耳的裴南苇都察觉到了外头的异样,不是太过喧闹,杏子街除了深更半夜,正月里就没有不吵的时候,此时车帘外有着反常的安静。她掀起帘子一角,看到陵州将军府邸外车水马龙,文官武将都一个个穿着鲜亮公服甲胄,兴师动众得一塌糊涂,眼观鼻鼻关心,连相熟之间的窃窃私语都极少,仿佛是害怕被世子殿下误以为朋党货色。徐凤年走下马车,那班北凉徐家的四十余臣子,竟是自动文武分列左右,隐约是一个小朝廷的森严气象,徐凤年看见了陵州治中周建树大人,一个没什么名士风骨的文人,在文泉街,他的官职最高,可唯独他跪到最后。没有看到钟洪武一系的越骑校尉董鸿丘和兵曹从事黄钟,却看到了没有明确派系靠山的洪原,此人右手已经握不稳轻巧物件,故而那柄北凉刀常年悬在左腰。还有一些生疏面孔,不过看官服武袍,品秩都不低。上一次周建树等人进府,都得到了去殿下书房耳提面命的殊荣待遇,这一次殿下只是说要设宴犒劳陵州诸位,没那份运气了,无形中自觉比别的官员高人一等的周建树,跟着跨过门槛,差点偷笑得合不拢嘴。
将军府邸大堂,从未如此灯火辉煌,光是稚童手臂粗壮的红烛就点燃了二十来根,宴席上不过是些粗茶淡饭绿蚁酒,年纪轻轻的陵州将军高坐主位,独自坐北望南。名义上仍是龙晴郡官员的徐北枳,跟今天进入州城的宋岩都坐在左边最靠前的位置,世子殿下的言辞不咸不淡,没什么故作高论,不过酒宴尾声,众人听到殿下喊出宋岩的名字,就知道好戏上场了,顿时正襟危坐,望向那个缓缓起身的黄楠郡太守,大家的眼神都很复杂,这个宋太守,不愧是经略使大人的得意门生,看风向比谁都准,乘龙术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果不其然,世子殿下跟在座各位陵州父母官宣告了宋岩即将担任陵州别驾,一时间道贺言语不断,好似比祝贺之人自己当上别驾还要兴高采烈。宋岩叠手还礼一圈,眯眼笑着坐下,哪怕一些个人往年不对付的陵州官员,也没有遗漏,看来宋别驾暂时还没有要恃宠而骄的迹象。
放下酒杯后的徐凤年手肘抵在紫檀椅子扶手上,相比下方诸位的刻板坐姿,身体微斜,就显得有些轻佻随性。若是以往,底下那些个猴精猴精的官老爷,也就要嘴上殷勤恭维,反正就是浪费些不要银钱的口水,但是心里就会不以为然。不过今天闹剧过后,再没有谁在私底下谩骂周建树这家伙是随风倒的墙头草,反而由衷佩服治中大人当初的远见。当官的之所以越来越圆滑,都是被恩师谆谆教诲过,被政敌坑惨过,被同僚飞黄腾达刺激过,给一点一点辛苦打熬出来的处世智慧。徐凤年不等他们平复心情,就又给陵州官场砸下一颗沉闷春雷,“宋大人荣升陵州别驾是一桩喜事,还有徐北枳将出任陵州刺史,此事本世子已经与经略使大人商量过,李大人并无异议。”
周建树第一个猛然站起身,使劲拍了拍公服双袖,似乎是下跪上瘾了,跪倒在地,脑袋朝向附近的徐北枳,沉声道:“下官参见刺史大人!”
治中大人如此舍得老脸不要地给人带了个好头,那些在陵州跺脚震城的文武要员也就顺势纷纷拜见徐北枳,一些犹自不服气的,告诉自己就当给世子殿下跪下了,绝不是跪拜那个北蛮子身份的外乡年轻人。
一场酒宴尽欢而散,群官起身告退,徐凤年和新任刺史大人都没有动弹,陵州别驾宋岩就不得不负责起这份送客职责。等他绕过那堵恢弘影壁,走回官邸大堂,就看到世子殿下跟刺史大人结伴迎面走来,宋岩快步迎上,徐凤年轻声笑道:“宋别驾恐怕要暂时在这里暂居半旬,你的官邸还需要些时日和人手,去置办物件和打扫干净,换成别人,随便对付一下就行,可宋别驾是本世子请来州城的贵客,半点疏忽不得,还望宋大人担当些。”
宋岩诚惶诚恐道:“殿下多虑了,非是下官自夸,而确是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殿下真的不用在宅子一事上费心,下官又不是那两袖清风的清官,这些年自己也积攒下一份厚实家底,陵州城内即便寸土寸金,也买得起称心的住处,刚好趁机将贪墨银两一口气全花出去,以后本官若是敢在陵州别驾的任上搜刮民脂民膏,烦请殿下派人抄家便是,就当给陵州赋税做了些功劳。”
徐凤年笑道:“跟别人不能这么说,跟你宋岩大可以坦诚相见,别的官员贪污受贿,只要被我逮住,不说一定摘掉官帽子加以刑罚,总归是要他们吃了多少就吐出来多少,不过你宋岩可以法外开恩,只要有功于陵州,收取银子装入私囊,不算什么。本世子不是那种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苛刻之人,这句话今天就撂在这里,以后徐北枳胆敢拿此要挟你,你尽可以找我诉苦。本世子一定给你撑腰。还有,之所以多此一举给你置办宅邸,不是想着收买你的人心,本世子还没那么空闲,你也没那么简单就被我收买,只是不得已而为之,黄楠郡青荣观和莲塘两件祸事,你事后也知晓大概的缘由了,跟我这个陵州将军走得近了,高官厚禄会有,但也隐患不少,所以你记得跟宋小姐提醒一声,以后出城可以,但最好不要太过刻意隐秘,我怕陵州城里的游隼鹰士,万一有所疏漏,就挡不下一些祸事了。当然,大体上,陵州城内很干净了,我只是怕万一,因为很多事情只要有了万一,就什么都没了。”
宋岩叠手作揖,语气沉重而激动,说道:“殿下如此厚爱宋家,下官定当倾尽全力辅佐刺史大人,为殿下排忧解难,为陵州百姓谋福祉!”
徐凤年点了点头,等宋岩抬头后,笑问道:“宋小姐去隔壁那儿跟闺友相聚了?”
宋岩在自己地盘的黄楠郡上,还能跟世子殿下隐隐拿捏几分架子,这会儿已经全无地头蛇气焰,毕恭毕敬答复道:“殿下英明。”
徐凤年一脸无奈,玩笑道:“宋别驾啊宋别驾,你才刚到州城几个时辰,就已经心甘情愿给本世子当奴仆了,有点名士风度行不行?”
宋岩一副天经地义的神态,闲适笑道:“要是哪天刺史大人再度高升,等下官顺利接任,肯定还得再卑躬屈膝一些。”
徐凤年欣慰笑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本世子想要的那个陵州别驾宋岩。”
徐北枳也抱拳说道:“以后有劳宋别驾了。”
宋岩赶忙还礼,“理当如此。”
道别之后,徐凤年跟徐北枳继续在府上闲逛,徐凤年轻声道:“如今陵州官员看待你徐橘子,就跟当初他们看待我这个陵州将军一样,兴许你还要惨点,好歹我是占据北凉正统的世子殿下,你则是个无法信赖的北蛮子,要不是如此,我也不会一口气帮你找来那么多人。柿子橘子,难兄难弟啊。幸好我马上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你要是在陵州举步维艰,我可不管你。”
徐北枳突然说道:“其实你一可以就把孙寅放在陵州刺史的位置上。”
徐凤年摇头道:“不说什么先来后到,光凭你我的交情,也没有让他占据你座位的道理。你要是现在不当这个狗屁倒灶的陵州刺史,幽凉两州更不可能,以后怎么能以最快速度当上北凉道第二任经略使。孙寅如今的前程,对我对他,皆大欢喜。”
徐北枳轻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徐凤年疑惑地嗯了一声。
徐北枳叹气道:“古人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结果你两样都占了。”
徐凤年大大咧咧搂过徐北枳的肩膀,爽朗笑道:“古人还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怕什么?”
徐北枳笑了笑。
徐凤年咦了一声,“橘子,你这可是头回夸我,不行,我得去爆竹庆祝下。”
徐北枳挣脱开徐凤年的搂肩,没好气道:“滚你的。”
世子殿下还真是一溜烟小跑离去。
徐凤年在正月初四晚上见过经略使李功德之后,就再没有去过书房,也不准任何人进入,不说闲杂人等,连每日都要看几眼窗口凤仙花的呼延观音也不能例外。
在徐北枳面前云淡风轻的徐凤年独自走到书房外,脸色凝重,推开房门,那封密信原封不动安静搁在书桌上,徐凤年脸色痛苦狰狞起来,又被他强行抹平,搬了条椅子坐下,跟密信面对面,世子殿下默然无言。他与李息烽约定自己原本正月初三日入城,最终拖到了初四,为的就是想让李功德见过朝廷张巨鹿亲笔手书的密信后,良心发现,在北凉和朝廷摇摆不定中,多一天时间的权衡思量,选择留在北凉。后来徐凤年妇人之仁地说出三封密信,分别送给徐骁褚禄山和皇甫秤,很多余地加上“三封”两字,为的就是让递出一封偷偷私藏一封张首辅密信的李功德,可以悬崖勒马。可这位北凉从未亏待过的李叔叔,仍是没有改变主意,就那样走出了将军府邸大门。至于为何李功德“画蛇添足”说出李翰林被诱往北莽南朝,横生枝节,徐凤年起先有点纳闷不解,但很快边关谍报密信就说明一切,他徐凤年算计朝廷算计赵勾算计张巨鹿桓温,可对方何曾心慈手软,顺水推舟,反过来打了个北凉措手不及,连许多蛰伏南朝的离阳大谍子都浮出水面,其中一人甚至做到了南朝掌兵三千的校尉,只为了成功将李翰林带往京城,如果不是徐偃兵紧急赶赴幽州支援皇甫秤,徐凤年恐怕就真的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徐凤年怔怔望着那封沾染上一些灰尘的密信。
北凉就这般不得人心吗?
徐凤年猛然站起身,椅子瞬间四分五裂,怒道:“你李功德就这么人心不足?!”
听闻动静的韩崂山刚要闯进书房,听到这句质问后又立即停脚。
徐凤年低声阴沉笑道:“谁不想当皇帝,当不成皇帝,谁不想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品大员?若不是你徐凤年自找麻烦,李功德就算要反出北凉,那也得等到徐骁死后,金缕织造李息烽才敢动手。”
徐凤年踏出一步,攥紧那封密信,在他手上褶皱不堪。
蓦然!
徐凤年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
两封密信的封泥有轻重之别,这一封,分明是所谓的真密信,李功德本该交出那封封泥浅淡的密信才对。
徐凤年冲出书房,离开过廊后,朝着经略使官邸一掠而去,直接跃过了树立在两栋大宅子之间的高耸墙头。
在李府花园飘然落地。
跟在空中俯瞰到的两个身影打了个照面,那一双女子吓得不轻。
徐凤年平静问道:“李叔叔在哪里?”
两位女子中的李负真张大嘴巴,没有回过神,倒是年幼习武的宋黄眉一脸憧憬和崇敬,咽了口口水,笑脸相向道:“殿下,我跟李姐姐才跟经略使大人喝过了一壶春神茶,大人说他要去书房看书去了。”
徐凤年笑着点头,蜻蜓点水,一掠而逝。
宋黄眉刹那震惊过后,一个蹦跳,扯住李负真的袖子雀跃道:“看吧看吧,负真姐姐,我就跟你说世子殿下是那满身杀气的绝世高手,肯定杀过很多人,你就是不信!现在总信了吧?!就殿下这份神出鬼没的轻功,没有小宗师境界,根本使不出的!我看啊,外边传说世子殿下亲手宰了提兵山山主第五貉,就是真事!我得趁着没被赶出将军府邸,赶紧跟殿下拜师学艺去,便是给他老人家端茶送水也乐意啊。”
比起宋黄眉的眉飞色舞,李负真垂下眼帘,黯然神伤。
第一百二十七章 怜子如何不丈夫
听到敲门声,正在翻看一本前朝书籍《开元礼》的经略使大人抬起头,轻轻放下书,整了整衣襟,平静说道:“进来。”
那个熟悉身影推门而入,对李功德说道:“陵州将军参见经略使大人。”
李功德神情复杂,这个以曲意谄媚功力炉火纯青著称于世的二品大员起身后,沉声道:“世子殿下来得好,但是比起李功德心中预想,来晚了。之所以这么说,证明两封密信之事,确是殿下秘密策划,北凉需要这样的北凉王,故有‘来得好’一说。来晚了,则是不满殿下的妇人之仁,竟然在李功德仅仅递出一封密信过,既没有立即翻脸不认人,也没有马上拆信,知晓那封密信才是真信,这意味着这几天殿下都在犹豫不决,哪怕误以为李功德已经决心投靠朝廷,仍是不愿痛下杀手,这样的世子殿下,也就是当个陵州将军陵州刺史之类的,还算绰绰有余,慈不掌兵,以后如何去驱使三十万雄甲天下的北凉铁骑?”
徐凤年没有反驳。李功德笑了笑,搬了两条椅子出来,两人对坐,与往常极不相同的经略使大人望着这张愈发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庞,轻声感慨道:“殿下,你可能要问为何李功德会多此一举,既然明明没有投靠朝廷,没有被张巨鹿引诱,为何却要故意藏下一封‘假信’。很简单,殿下此次精心布局,几乎以假乱真,来试探北凉道文官之首的李功德,而李功德也想知道自己留在北凉,是否明智。殿下……”
说到这里,李功德停下言语,不同于先前在书房那次,这回是发自肺腑的老泪纵横,流泪不止,李功德也不去擦拭,缓缓道:“殿下来晚了,说明殿下不是那为了己身功业人人皆可杀的乱世枭雄,李功德心里有遗憾,但更多的还是感激,翰林被我托付给这样一个北凉王,便是哪一天真要他战死沙场,李功德就算咬碎牙齿,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什么无毒不丈夫,李功德为官三十年,就没见过有几人真的丧尽天良,到头来不遭恶报,哪怕死前尊荣,也都祸及子孙,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古而然。殿下手段阴沉,却不失心善醇厚,跟大将军如出一辙,这才是李功德真正想要的那个新凉王。真说起来,殿下可能不信,不是李功德老奸巨猾,一眼看穿了殿下的谋划,而是李功德认定了大将军的儿子,不会亏待李家,不会对不住翰林,这才从没有想过要去朝廷当什么狗屁的一品权臣,我若去了京城,翰林还不得跟我父子决裂,一辈子不认我这个爹?机关算尽,不过是为子孙谋福,儿子都没了,李功德已经五十好几了,当上了权倾朝野的庙堂巨宦,风光不了几年就得进棺材,一个御赐谥号,有卵用!再说了,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做官,能比得上在北凉当经略使舒心?李功德一辈子都在琢磨为官之道,钻研攀附之术,古话都说了姜注定是老的辣,我不至于在这把岁数走出一步大昏招。”
“殿下,你放心,密信之事,李功德一辈子都不会跟翰林说起。这件事情殿下对北凉问心无愧,更不应该跟翰林他为此生出间隙,就当李功德恳请殿下,以免翰林钻牛角尖,殿下,到时候翰林就只能死在边关了啊!如果殿下对李翰林一人问心有愧,李功德也求殿下为了翰林着想,万万不要将此事说出!”
从不曾跪过徐凤年的李功德慢慢下跪,沉声道:“殿下若不答应,李功德这就辞去经略使!”
徐凤年将密信交换经略使大人,平静道:“李叔叔,徐凤年向你许诺一事,若是将来仍有机会在临终告知后代遗言,就会承诺只要有徐家荣华一天,不论之后李家子弟是否忠于徐家,哪怕犯下谋逆大罪,都会保李家一个平安,徐家绝不举刀杀人。”
李功德身体颤抖,低头哽咽道:“老臣先行谢过殿下大恩!”
门口李负真看到父亲跪地一幕,尖声道:“徐凤年!你要做什么?!”
被世子殿下搀扶起身的李功德喝声道:“真儿,不得无礼!”
徐凤年笑道:“李叔叔,要跟你告罪一声,从今日起徐北枳便是陵州刺史了。”
李功德擦了擦脸庞,嘿嘿笑道:“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不值得殿下亲口告知。”
“还有,翰林已经安然返回幽州。”
徐凤年低声说完这句话就告辞离去,跟李负真擦肩而过。心中狂喜的李功德小心翼翼藏起密信,对女儿瞪眼道:“不知轻重!”
李负真愤怒道:“爹,你是北凉道经略使,你跪徐伯伯,你对徐伯伯溜须拍马,女儿何曾废话半句?可他徐凤年不过是个陵州将军,这还没世袭罔替北凉王,就要让你下跪,他凭什么?!口口声声李叔叔,嘴上好听,他何曾真心将你当成长辈对待了?!”
李功德眯眼死死盯着女儿,微笑道:“凭什么?就凭世子殿下在陵州翻云覆雨,就已经让爹这个经略使大人捉襟见肘,手忙脚乱。就凭他敢在北凉军中拿钟洪武这块硬骨头第一个下刀子,而不是捡软柿子捏徒增笑柄!就凭他活到了今天!”
李功德看到女儿委屈得泪流满面,有些心疼,放低嗓音,走近到她跟前,帮她擦拭泪水,被李负真撇头躲过,经略使大人叹息道:“爹何尝不知他以前没把爹真心当长辈,再者爹当初一样没有将他当作世子殿下,不过以后都会不一样。你啊,就别跟爹赌气了。天底下女子做得最蠢事情,就是赌气二字。”
李功德似乎还是觉着说话说重了,轻声笑道:“真儿,今天对李家来说是双福临门,比爹当上经略使还来得高兴,跟爹喝一杯?”
李负真默不作声。
老狐狸李功德漫不经心道:“爹新近知晓了些殿下去北莽的细节,唉,可惜翰林那孩子不在,爹无人可以诉说啊,要不真儿你勉为其难听听爹的絮叨?否则爹一个人喝酒也着实无趣。”
李负真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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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州治中周大人打道回府,走下马车的时候仍是红光满面,周建树那个坐骑白蹄乌被世子殿下一掌拍死的儿子周聪文,生怕老爹在将军府邸惨遭不测,在门口翘首以盼了半个时辰,见到父亲一脸喜气后,吊在嗓子眼的那颗心才算放下,正要开口询问,周建树笑眯眯道:“回府里说话。”
父子二人落座后,挥手驱散几名善于服侍的水灵奴婢,周建树扯了扯官服领口,周聪文匆忙问道:“爹,这趟入府,那人怎么说?咱们周家会不会被记恨?”
周建树皱了皱眉头,不过既然当下只有父子二人秘密私语,也就懒得在世子殿下的称呼上跟儿子上纲上线,慢悠悠说道:“怎么如此沉不住气,爹往日是如何跟你说的,笑脸笑言,静心静气,才能做成大事当上大官。爹不跟你卖关子,文泉街一事,陵州将军府邸那边根本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殿下所谋甚大,没功夫跟这帮不知好歹的军伍莽夫勾心斗角。酒宴上,殿下隆重推出了黄楠郡宋岩和龙晴郡徐北枳两人,分别担任令人乍舌的陵州别驾和陵州刺史,这是好事也是坏事,爹考校你一番,你说说看好坏在哪里?”
对官场倾轧并不陌生的周聪文开始仔细斟酌,沉默许久,说道:“好事在于爹是最早一批走入将军官邸的官员,新任刺史别驾两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想要拿捏爹这个陵州治中,也得掂量掂量殿下的眼色,新官上任三把火,似乎怎么都烧不到爹头上了。坏事是殿下不跟董越骑那帮老匹夫秋后算账,那他们的位置就还暂时牢固,爹在陵州军方里拉拢培植起来的人脉关系,在这场陵州风波里按照爹的授意,大多数都尉一直隐忍着当缩头乌龟,看来是没机会趁势上位了。恐怕回头爹还得跟他们做些弥补,以便安抚他们,少说就是几百两上千两银子,这回过年收礼不少,可原本送出就占了七八成,如此一来,咱们家算是彻底没有收成了。爹当官以来,过年不挣钱,可是头一遭啊。”
周建树捻须微笑道:“不错不错。银子什么的,爹向来不太在乎,只要继续当官,该落入囊中的,怎么都不会少。很多蠢货哪怕家底不薄,可一旦见着白花花银子,就跟饥汉子见着俏娘们一样,吃相太差,无异于舍本逐末,在官场上走不长远。”
周聪文愤愤讥讽道:“那董越骑三人还真是可笑,那人不过是说了一句话,就一个跪一个哭一个打,这帮没读过书的将种,也不嫌丢人现眼。不过总算知晓见风使舵,可就是太过生硬,远不如爹这么没有烟火气啊。”
被儿子拍了一记马屁的周大人愈发笑脸灿烂,嘴角勾起,“这些匹夫仗着积攒下军功就成天鼻孔朝天,别看爹往日里与他们和和气气,其实哪里看得起他们半点,别人不说,就讲那个兵曹从事黄钟,到今儿翻来覆去,也才知道写姓名在内那十来个字,就这老儿能治理好陵州政事?他四个儿子,一堆孙子,就没一个有出息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关键是做坏事也就罢了,还做得那般明目张胆,这不是伸着脖子去求徐家砍脑袋吗?也亏得是殿下还念着旧情,懒得计较,换了别家主子,早给剁掉头颅串成糖葫芦来立威了。”
周聪文冷笑道:“这个陵州将军也太心慈手软了,换成是我,早就在陵州杀鸡儆猴,死他几个将种家族几百号人,反正都是死有余辜的货色,到时候看满城惊惧,谁不服气!还能在愚昧百姓那边弄个好名声。”
周建树朗声大笑,随即收敛笑意,沉声道:“这段时日,你不要出府露面了,殿下马上就要离开陵州,然后你再去跟那帮将种子弟相聚时,记住,只许说殿下的好话,谁若跟你反驳,你就跟他们当场翻脸!”
周聪文犹豫了一下,笑道:“就听爹的,那群跟我称兄道弟的将种子弟,以前还能有些用处,越往后就越是值不了几个钱,迟早都是要跟他们翻脸的。”
周建树一脸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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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府,在文泉街上丢尽颜面的董越骑闭门谢客,董贞就眼睁睁看着她这个在钟大将军面前都能谈笑风生的父亲,意志消沉,穿上了衣衫不再袒胸露背,却始终对着那身越骑校尉的甲胄发呆。董贞几次劝爹吃饭,都不听,饭食只得热了一遍又一遍。
原本还有些倔强不愿认错的董贞,哭着跪在父亲脚下。
董鸿丘重重叹息一声,伸出一只布满老茧伤疤的右手,当年哪怕睡觉,也要双手抱着那柄北凉刀才能睡安稳。董鸿丘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轻声道:“你以为六百老卒恭送世子殿下出北凉入京城,爹是睁眼瞎?是爹不愿承认而已。你以为市井传言世子殿下独身闯荡过北莽,是爹打死都不会信?只是爹不愿意相信而已。不光是陵州,整个北凉跟爹一样的旧将武官,都差不多。可爹今日下跪,仍然不是跪那年轻世子,是跪大将军,跪那些已经战死的北凉袍泽。如果不是今日卸甲,连爹自己都忘了身上有多少箭伤刀疤了。还记得爹以前是怎么跟你说的吗?爹之所以投军,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跟人拼命,不是爹吃饱了撑着,爹的祖上也是当官的,官还不小,你太爷爷是北汉的御史中丞,你爷爷也当过县令,那都是有口皆碑的清官,后来全家都给趁着局势动荡而作乱的匪寇杀光了,他们杀红了眼,见着当官的就杀,根本不管是好官坏官,像是只要杀了当官的他们就是好人。刚投军那会儿,爹也只是觉得投了赏罚分明军律严苛的徐家军,有盼头,多杀些滥杀无辜的匪人,既能报仇,说不定还能重新让董家扬名青史。可能有些事情爹从没有跟你说过,以前是觉得没有必要,女儿家的,连大将军当年都说过子要穷养女要富养,既然你有个当官的老爹,那生下来就好好享福的命,爹也就不跟你唠叨那些言语,今天这场变故,爹才知道自己是错了,爹年少时家规仍在,小时候就知道瞧不起那些仗势凌人的权贵子弟,为什么一眨眼,自己的女儿,就变成了爹不喜欢的人物?你记得在咱家长大的孟雅吧,是你孟伯伯的遗孤,本来订了娃娃亲的,可你死活不愿意,嫌他没有功名没有家世,爹哪怕背信弃义,为了你也认了。当初如果不是你孟伯伯替爹挡下西蜀春山关那背后一刀,恐怕就是换成你寄人篱下二十年了。说这个,不是劝你嫁给孟雅,而是想告诉你,市井出身的孟伯伯在没死那会儿,就跟我常说以后他要是当了大官,一定要当个不欺负百姓的好官,谁敢在他辖境内为非作歹,他见一个杀一个,如果大将军不答应,他都敢骂大将军,嘿,有一次他跟爹这帮老部下吹嘘得正带劲,被巡视军营的大将军逮了个正着,你孟伯伯那时还是个小都尉,差点吓得尿裤子,你猜怎么着,大将军非但没有教训这个口无遮拦心比天高的小都尉,还蹲下来跟咱们一起唠叨家常,说你孟伯伯以后当官了,肯定是好官,大将军还说他不舍得骂。贞儿,你说说看,你爹怎么就变成了只要你孟伯伯活着,肯定是他第一个要杀的王八蛋?”
在陵州骄纵刁蛮惯了的董贞只是哭,好似天塌下来,泣不成声。
董鸿丘走到那具斑驳纵横的老旧甲胄前,眼神落寞,低声道:“贞儿,别哭了。爹带你去那座衣冠冢,你给孟伯伯敬几杯酒,如果爹没有记错,你十一岁以后,就再没有去过了。这些年你瞧不上孟雅,他哪里就瞧得你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与人言一二三
徐凤年回府的时候没有再次翻墙,这让眼巴巴守在墙下原地苦苦守候的宋黄眉大失所望,很晚才从经略使府邸管事得知世子殿下是用脚一步一步走出宅子,宋大小姐惊呼一声,跑出李府。管事看在眼中,就有些嘀咕腹诽,这宋家千金也太冒冒失失了,比起安静贤淑的自家小姐差了十万八千里。管事随即就有些遐想连篇,北凉道都清楚翰林少爷跟世子殿下那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如果大小姐能当上以后的北凉王妃,啧啧,加上老爷已经是经略使大人,那么李家可不就是当之无愧的北凉第一大豪阀了吗?老管事摇了摇头,唉,可惜小姐竟然跟那姓郭德寒门子弟厮混在一起,一朵牡丹花插在牛粪上了喽。
徐凤年躺在凉亭长椅上仰视那座低垂璀璨的星空,对那个鬼鬼祟祟溜进凉亭的姑娘,视而不见。
那姑娘也真是位吃苦耐劳的女壮士,熬得住性子,愣是咬牙挨冻了半个时辰也没出声。
徐凤年坐起身,笑问道:“宋姑娘,找我有事?”
缩在亭柱旁边躲避风寒的宋黄眉吓了一大跳,随后涨红了那张并不太过美艳的脸庞,低头捏着衣角嚅嚅喏喏,再没有当初在黄楠郡太守府邸对他出剑阻拦的女侠风范。
徐凤年也不让她难堪,主动开口问道:“你练剑多少年了?要不要我教你几手容易上手的剑招?”
徐凤年问话过后,哭笑不得,那姑娘就盯着自己发呆,喃喃自语,碎碎念着好像是说世子殿下的那双眼眸子比某人好看些,可她还是只喜欢那家伙。
徐凤年重重咳嗽了一声,宋黄眉一屁股坐在另一边长椅,双手搂住肩膀艰辛御寒,很快恢复原本那直爽性格,嬉笑道:“殿下,我知道你是高手也是好人,我有个意中人,是黄楠郡一个帮派的外门子弟,叫窦阳关,他呀,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佩上北凉刀来娶我,可我爹似乎不太喜欢他,要不殿下发发慈悲,随手送给那个叫窦阳关一把佩刀,我爹保准不再反对!”
徐凤年知道这姑娘肯定还不知道莲塘几乎死绝从陵州江湖除名一事,不过谍报上确实有提及逃掉了一个叫窦阳关的年轻人,是宋岩之女宋黄眉的情人,不光如此,窦阳关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摸清了个底朝天,徐凤年当时就做了批示,让鹰士对这人就此罢手。一个才入莲塘没几天的外门弟子,原本就可杀可不杀,既然跟宋家有这份牵连,就当送给宋太守成为陵州别驾的升官赠礼了。至于那个年轻人在逃过一劫后,是否记恨北凉,是否会立志为师门报仇,徐凤年不在乎,整个离阳江湖,也没有几人能像那个摇折扇的公子哥,有本事有望一路杀到他徐凤年眼前,更多人,都是到死都没有见过世子殿下一面。如果说那人能够脱颖而出,硬是让徐凤年再从谍报上看到他的名字,甚至不介意让他知晓莲塘张册的北莽谍子身份,然后送他去边境上磨砺一番,他既然想摸刀,从军以后,都能让他摸到想吐为止。只是人心难测,天晓得这姓窦的小子到底会选择走哪条路子,至于窦阳关跟宋黄眉能否有情人终成眷属,更不是徐凤年关心的事情,既是不想,也是不可,如今的北凉,也许就数他世子殿下的光阴最为值钱。
徐凤年收回思绪,笑道:“私人不得佩带北凉刀,再说以你爹的眼力,会看不出窦阳关佩刀的真假?”
宋黄眉一副知足常乐的乐天性格,听到世子殿下这么说,只是一脸恍然,哦了一声,也就没有再坚持。其实换成寻常一些稍加市侩的女子,若是有机会跟世子殿下独处,那还不得可劲儿把自己折腾得花枝招展,逮住了世子殿下那就是宁肯错杀不可错放,要不然就是打蛇随棍上,借着女子身份,死缠烂打跟世子殿下讨要些承诺。这恐怕也是徐凤年乐意跟她随口唠叨几句的缘由。宋黄眉没有打扰世子殿下,却也没有离开,坐在长椅上,慵懒靠着廊柱,仰望星空。徐凤年是过来人,知晓这姑娘多半是思念那姓窦的江湖子弟了,就重新躺下,闭目养神,在脑子里仔细盘算陵州的收尾,原本远比幽凉两州更为复杂的陵州官场,在经略使李功德表态以后,相信以徐北枳的能耐,哪怕仍有些掣肘,但总算勉强打开局面,差不多是他离开的时候了,总不能总这么顶着陵州将军的官帽子在这儿鸠占鹊巢,不过真要走的话,还得先收拾掉那个胆敢闯凉的年轻高手。闭上耳朵的徐凤年察觉到宋黄眉起身后,蹑手蹑脚轻轻离去,他轻轻一笑,等她走远,打了个响指,对悄然出现的死士寅说道:“给陵州游隼知会一声,动些手脚,打磨打磨窦阳关,如果此人太硬气,就去掉些棱角,如果已是意志消沉,就让他遇上一位贵人,别让他早早失去了锐气。”
死士寅正要离去,冷不丁听到世子殿下笑问道:“要不我自去会一会那把桃花扇?”
春秋乱世,许多人为了避灾避难,逃遁远方,为了可以落地生根,不惜改名换姓,以至于朝廷订立天下品谱,才知道雨后春笋般多出了许多“氏”含糊不明的新姓,不过像世子殿下身边这位死士这样干脆连名字都没有的,不多。这个仿佛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男人,一如既往没有多嘴一个字。徐凤年摆了摆手,死士寅一闪而逝。始终没有睡意的徐凤年就沿着小径闲逛,一路数着灯笼,在猜测李息烽卸任之后,朝廷那边是否答应王绿亭接任金缕织造一职,因为这个口子一开,淮南王赵英靖安王赵珣还好说,权势彪炳的燕敕王,恃宠而骄的广陵王,恐怕就要都乐意借着北凉的东风,去拔掉织造局这颗肉中刺,想到这里,徐凤年笑道:“什么肉中刺,眼中钉才对。”
走到官邸临湖的北面,讶然发现才当上陵州别驾的宋岩坐在湖边一块石头上,是从春神湖搬运到北凉道的大玩意,离阳上下附庸风雅的名士对春神湖中捞起的巨石青睐有加,再说就算是再平常的石头,重达几千重,搬运数百里几千里,不贵也得贵了。宋岩意态闲适,一脚伸直,一脚屈膝,一口一口灌着号称半斤下肚便能烧穿肠胃肺腑的剑南春烧,等到徐凤年走到巨石上,宋大人才回过神,等他想要起身致礼,世子殿下已经盘膝坐下,他再起身就有些不合适,宋岩大致摸透了身边陵州将军的性格脾气,不去做那场面功夫,晃了晃黄泥酒坛,只是笑道:“殿下,见底了。”
徐凤年笑道:“什么见底,分明还有两大口酒,舍不得就说舍不得。”
宋岩也实诚,哈哈笑道:“还真是舍不得,这坛子酒在地底下埋了七八年光景,当时放了三坛子下去,李大人当上经略使大人后,喝了一坛,这趟来陵州,知道要升官发财了,加上也得离开黄楠郡,就想着把余下两坛子都搬来,忍着肉疼,也要送给殿下一坛,不曾想去后院一看,就剩下手里这坛了,一思量,就知道是那胳膊肘往外拐的闺女偷去送人了,把下官给愁得多了好几根白头发,唉,女大不中留,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殿下,不要怪罪啊。”
徐凤年玩笑道:“情理都给宋大人占去了,本世子还能说什么。”
宋岩感慨道:“殿下这几年不容易啊。”
徐凤年沉默片刻,等宋别驾仰头喝完一大口酒,轻声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去北莽见过北院大王赵淮南,以及去京城面圣,两趟出行,中间有很多波折,不过觉得最委屈的一次,还是第一次狼狈不堪的离家出走,在河州那边遇上一个富家子弟倒提着一柄私买而得的北凉刀,硬是被那厮在脑袋上敲出一个大包,要是当年在北凉,这类货色,早就给我放狗咬死了,也是那会儿才知道有没有徐骁这个爹在身边,真是天壤之别。至于后来也吃过一些亏,不过约莫是被当成过街老鼠习惯了,也就不再难以释怀。如果说什么苦头最苦,最难熬的就是上武当山之前的练刀,当时找了些亡命之徒给我当练刀的桩子,被马贼头一刀划在身上,血肉绽放的那种疼痛,痛得差点就要满地打滚,以至于当时都没胆量低头去看那道伤口,揭开疤茧的时候就对自己说别练刀了,好在当时咬牙坚持了下来,那以后便总是忘不掉,哪怕这几年来有很多次命悬一线,的确是死去活来的遭罪,反而仍是觉得不如那一刀子来得记忆深刻。”
宋岩怔了怔,抬手提起酒坛子,叹气一声,说道:“下官从不怕官场上的阴谋诡计,不过想着谁要是把刀架在脖子上,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出血,十有**也就顾不得什么文人风骨了。手无缚鸡之力,说得就是宋岩这些读书人。”
徐凤年打趣道:“是个男人就都不会手无缚鸡之力,一些青楼女子,缚鸡的本事,更是了得。”
宋岩一口酒喷出来,低头看了看裤裆,笑出眼泪,顾不得浪费了那最后一口剑南春烧。
笑过之后,宋岩转头望着世子殿下,“人生不如意之事七**,苦事。”
徐凤年望向湖水,淡然笑道:“终归还能与人言一二三,幸事。”
宋岩默然。
徐凤年说道:“宋岩,再去埋下三坛酒,七八年后,要是咱俩都活着,你就送我一坛。我还你一个不输经略使的封疆大吏。”
第一百二十九章 怎么杀一品高手
才坐稳陵州将军位置的世子殿下走了,满城哗然。
这让那些品秩比起治中周建树略低的州官们站在将军官邸外头面面相觑,懊恼得不行,这些官老爷可真是满肚子提了猪头找不到庙里菩萨拜的苦水,好在将军官邸里还暂住着一位陵州刺史和别驾,可惜新任刺史徐北枳大白天摆足了架子,发话拒不见客,只有苦哈哈等到黄昏的零散几位官员不肯死心,被府上大管事孙福禄告知可以入府一叙,让这些人一个个打了鸡血般兴奋,都觉着古语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古人诚不欺我。不过手上贺礼只有一份,将军官邸的正主一走,里头的刺史别驾虽说官阶差了足足一品,可一条过江龙一尾地头蛇,实在是都不敢怠慢,好在那年纪轻轻的刺史大人善解人意,跟别驾宋岩一起在大厅门外恭候诸位大人,给足了颜面,贺礼自然仍是送给已经离开州城的世子殿下,那位徐刺史也不愧是殿下的头号心腹,笑言等他有了刺史府邸,届时再跟众位大人讨要见面礼,绝不手软。众人见着气态沉稳神意内敛的徐北枳,都有种吃了一大颗定心丸的感觉,此子只要别借着殿下的威势在陵州大开杀戒,合着规矩做事做官,那么一切好说,如今确是谁都不敢捣乱了,既然大伙儿皆是认命,对世子殿下服软,那他们也就有了台阶下,不用担心当那挨刀剐的出头鸟,可以放心去帮着陵州新主人递去柴禾,把火焰烧得高一些旺一些。他们看到徐刺史跟宋别驾不像是貌合神离,多次言语搭腔,显得颇为默契,更让在座几位心生忌惮,虽说暂时仍不知经略使李功德是怎样一个章程,可只要上头这两位联手一段时日,哪怕是不长久的新婚燕尔,事后仍会不免劳燕双飞,但李大人想要在这个关口兴风作浪,将军官邸这边最不济也有一战之力,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以后陵州局势如何那好歹是以后的事,他们这帮五六七品的官员无非是见招拆招。
一起送走了这拨客人,宋岩抬头看了眼天色,笑道:“刺史大人,看架势,又要下雪了,喝个小酒,一块儿等雪?”
徐北枳摇头微笑道:“才与隔壁那边交割了陵州事务,一团乱麻,府上人手不够,我是闲不住的性子,就不跟宋大人饮酒赏雪了。哪天真能闲下来,哪天一起补上,到时候宋大人就算想逃也逃不掉的。”
宋岩笑着点头,望着徐刺史的孤单背影,心想你徐北枳是要做离阳庙堂上赵右龄那样“宠冠文武”的孤臣吗?
徐凤年离开陵州州城,已经到达青蛇郡内,这趟出行没有秘密行事,而是捎带上了浩浩荡荡六百陵州精锐,陵州实权校尉屈指可数,例如越骑校尉董鸿丘是钟洪武旧部心腹,调动起来并不顺畅,但是偌大一座北凉粮仓,不可能真的让钟洪武之流只手遮天,徐凤年身边的木讷男子,姓黄名小快,他爹死后,破例世袭了原本不像杂号将军与寻常都尉那般可以父死子承的实权校尉,校尉名称也罕见,珍珠校尉,源于春秋战事中黄小快的爹在突袭破城之后,将数千颗头颅用绳索串起,挂满四方城墙,就如同四挂鲜血淋漓的珍珠帘子,以此迎接驰援之敌,示敌死战之心,之后更是守城有功,被徐骁许诺不论将来官至几品,只要是在徐家铁骑麾下当官为将,后代都可世袭功荫,黄小快果然在前年顺利接过了珍珠校尉的军职,只是在陵州始终被排挤孤立得厉害,在几位手握权柄的校尉中最为势弱。徐凤年跟黄小快聊过几句后,就知道他在陵州不吃香是有道理的,委实是太过一根筋,不识变通,便是见了他这位辞去陵州将军仍是世子殿下的人物,依旧一板一眼,几棍子打不出个屁,跟同为功勋之后的汪植相比,天壤之别,不过黄小快不知钻营只懂治军,反倒是让徐凤年对他心生几分由衷的欣赏,在陵州见多了滑不溜湫的腹黑官员,见着他黄小快,就跟尝过了一桌桌油腻山珍海味,突然端来一碗清爽的白粥,自然很对胃口。
六百骑兵在驿道上向东驰骋,期间不断有谍子和斥候回传军情讯息,任是黄小快这样不谙官场攀附的死板校尉,也有些惊奇,原来不光是他手中六百骑兵赶往青蛇郡东风郡的交界处待命,还有几支别郡兵马也闻风而动,似乎是要撒网围剿一对主仆,以数千兵马针对两人,殿下这是不是有些太过兴师动众了?不过黄小快不敢对此置喙,本以为殿下在陵州孤掌难鸣,不曾想一掌翻覆间,整座陵州官场就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口,对混迹官场向来没什么天赋的黄小快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徐凤年身后有光杆子的陵州副将韩崂山,马队中有一辆马车,呼延观音已经被送往清凉山王府,只剩下一位仍是逛荡没过瘾的裴南苇,她时不时掀起帘子,看到不远处纵马前行的那个人,裴南苇眼神晦暗,搁在三年前,北凉世子如此在陵州境内大动干戈,落在官场老狐狸眼中,那就是小孩子过家家,是一场徒惹笑话的幼稚行径,可如今却是没几个还敢持有这份倨傲态度了,大多私下觉着这位未来北凉王,即使仍是比不上那位以后恐怕要离开京师就藩西蜀的陈尚书,却也悬殊得不算太离谱。
徐凤年在一处驿路南北交叉口停下马,很快有一匹极为雄壮的青骓马,这一骑分明是单枪匹马而来,仍是给人马蹄踩地如炸雷的错觉,在黄小快的视野中,只见徐凤年轻夹马腹,缓缓前行。黄小快咋舌,那一手提枪的魁梧汉子,并无身披官服或是甲胄,可见着身份煊赫的世子殿下,也没有下马,那份说不清是武学宗师道不明是疆场大将的气度,让黄小快心折。徐凤年平静道:“徐叔叔辛苦了。”
去幽州边关外杀了一个来回的徐偃兵轻轻一笑,“北莽洪敬岩忍着没有出手,否则还得多耽搁一些时日。”
徐凤年调转马头,跟这位北凉继老剑神李淳罡之后又一位足以夺魁江湖的大宗师,一起并肩策马,忍不住好奇问道:“徐叔叔真要跟那天下前十的洪敬岩过招,胜算有几分?”
徐偃兵犹豫了一下,淡然道:“五年之内,他死我活,毕竟如今我还占着一层境界优势,以后不好说,那人跟南朝董卓一同被誉为北莽的小拓拔,天赋异禀,等他接近陆地神仙境界,大抵就只能同归于尽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董卓的小拓拔是指这死胖子的军事才华,第五貉死后乘势接管柔然铁骑的洪敬岩,在天下第一大魔头白衣洛阳离开北莽之后,已是当之无愧的北莽武道第二人,据说拓拔春隼进入一品境,目中无人,第一个挑衅的就是这位柔然之主,输得很惨,不过愈挫愈勇,有了公之于众的三年之约,扬言他拓拔春隼要三年破一境,每破一境就要跟洪敬岩打上一架,让北莽朝野刮目相看。江湖就是这样残酷,谁都可能沦为下一个风流人物的垫脚石,除了可以跟五百年吕祖一较高下的老怪物王仙芝,哪有真的什么举世无敌。江湖的美妙恰恰就在于这种残酷无情,只是想要一举成名,练剑的相对苦闷一些,不说李淳罡邓太阿太神仙人物杳无音信,可仍有许多剑道宗师俯瞰着天下剑林,练刀的略好,就只有顾剑棠这么一道绕不过去的门槛,不打赢他们,很难自称剑术刀法天下第一。
风尘仆仆的徐偃兵融入骑队,小声问道:“殿下可曾查探清楚那对入凉主仆的底细跟脚?”
徐凤年摇头笑道:“是横空出世的角色,以前都不曾听说过半点蛛丝马迹,不光是咱们北凉谍报不知所措,兴许离阳赵勾也得落个失察的罪名。其实这些年离阳江湖,本不该如此寂寞,只是很多有望登一品的小宗师都给韩貂寺暗中宰杀,一些个追求逍遥的散仙人物,即便入了一品,与世无争,依旧没有能够逃过韩生宣的血腥猫爪,基本上人猫每次奉皇命秘密出京,都得带回一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我实在想不通谁能逃过朝廷和赵勾的眼线,突然就以一品高手的身份浮出水面,不说那些风雨飘摇的二流江湖门派,便是龙虎山和吴家剑冢这几家,也不是有人说一品就一品的,跻身二品小宗师就已经殊为不易,更别提凤毛麟角的一品高手,太讲规矩的,成为不了此列顶尖人物,不讲规矩的,都成了韩貂寺的手下亡魂,天晓得那厮是何方神圣,也真是不惜命,才一出世,就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找本世子的麻烦,看来是觉得我这世子是软柿子好拿捏啊。”
徐偃兵问道:“需要我会一会那人?”
徐凤年还是摇头,“不急,如果陵州铁骑都是不堪一击的绣花枕头,再让徐叔叔收拾残局。”
徐偃兵皱眉道:“既然是一品高手,就算是最低的金刚境界,那么哪怕做不出一口气杀光七八百骑兵的壮举,想逃出生天总是不难的。除非那人落在易于骑兵冲锋的辽阔平原上,被多支战阵厚实的骑军围住,而且还得是不让其有片刻歇息的机会,否则很难掉。当年西蜀剑皇镇守国门,那是心怀必死之心的无奈之举,才被我北凉铁骑碾压致死。此人假使有指玄境界,辅以一两种练气士精通的天象感悟,无疑会更加难以捕获。北凉军当年马踏江湖,对付江湖宗派,死得都是些不愿舍弃根基去背井离乡的江湖人,针对那些本事不弱的漏网之鱼,也只能拿江湖出身的鹰犬去追捕围杀,用大将军的话说那就是以江湖杀江湖。殿下这般调兵遣将,是想在陵州练兵?”
徐凤年点头道:“既然是一场猫抓老鼠的嬉戏,老鼠太肥猫太弱,也没关系,反正被驱赶着出力的猫崽子多,在头顶游曳盯梢的鹰隼也多,那只老鼠总有打盹懈怠的时候,本世子就是要关起门来慢慢耗死他,先是层层阻截,先让他无法快速游荡推进,如果他想痛下杀手,一次次杀光殆尽再撤,那就得有陷入大规模甲士围杀境地的觉悟。陵州出动军伍里的大量斥候,配合老游隼和新鹰士,无非就是拦一拦这只一品身手的老鼠,如果连这都做不好,死了也就死了。他们身后站着的都尉校尉,还要被本世子迁怒斥责。这次练兵,不管那对主仆是否杀人如麻,肯定都要死人。陵州官场没杀人,本世子也憋了口怨气,省得幽凉两州的将士误以为本世子只会动嘴皮子不动刀。”
徐偃兵笑道:“殿下,我身上这个陵州副将,还是早些拿走,光是听到殿下这般九曲十八弯的官场门道,徐偃兵就头疼。”
徐凤年一笑置之,笑问道:“徐叔叔,给讲一讲一品四境?”
徐偃兵笑了笑,“光讲没用,殿下要是吃得住打才行。”
徐凤年眼睛一亮,“那就不骑马,跟徐叔叔跑着去青蛇郡东风郡接壤处了?”
徐偃兵不置可否,手中普通长枪一扫而过,仓促应对的徐凤年双手在枪身上一拍,结果被当场砸落下马,身形飘落在十几丈外,徐偃兵高高跃起,同时抬臂一枪,一枪丢掷而出,气焰雄浑,好似割裂天地。
但这名武夫身形竟是比那一枪更快到达狼狈的殿下身前,一脚踏在殿下格挡左臂上,殿下再度倒滑出去,恰好被那根划出一道弧线的长枪枪尖所指,腰间那柄北凉刀铿锵出鞘,堪堪挡下这一枪之威,就被握住枪柄的徐偃兵一个抖腕,枪花绽放,徐凤年凄惨得只能一退再退,可谓险象环生。
黄小快被这一幕惊吓得脸色苍白,以为这厮是刺客,正要调动兵马解救世子殿下,坐在马背上稳如泰山的韩崂山平静道:“无妨,下令继续前行。”
第一百三十章 扛刀入北凉
六百骑都穿过了大半个青蛇郡,珍珠校尉黄小快仍是没有见着世子殿下的身影,有点沉不住气,若是殿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一个小小陵州校尉,提头去见大将军也赔不起这大罪啊。不过有陵州副将韩崂山好言安慰,黄小快只能压下满腔烦闷,毕竟韩将军还有个大将军十几年贴身扈从的殊荣身份,对清凉山王府大小事务知根知底,这才让黄小快宽心几分。北凉不缺董越骑这样坐享荣华富贵多年而迷失本性的将领武夫,但像黄小快如此感恩戴德恪守本分的老实人,也一样不少。春秋战事落幕不过一代人的光景,北凉这栋大宅子,有北边的北莽蛮子院墙外虎视眈眈,勉强还算是户枢不蠹,许多人还记得住自己或者是父辈身上那股子战火硝烟的血腥气味。
一摊酒肆,外边风雪如诉,鹅毛大雪簌簌落,年纪差了一辈的两名男子相对而坐,要了两壶极难入口却很能暖胃的烧刀子烈酒,各自慢饮,酒肆内酒客寥寥,桌上搁了一杆无缨长枪,让酒肆掌柜漫天要价的心思也浅了几分,能在北凉道上堂而皇之携带兵器的江湖好汉,都不简单。掌柜捂着手,不禁多看了几眼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公子哥,看着不像是穷苦人家,怎的在酷寒时分这般寒碜装束出门,就不怕冻死街头吗?这直娘贼的撒泼老天爷,那可是每年冬春交际都有熬不过去的可怜人。
这一路被拾掇得凄惨无比的徐凤年喝了口烈酒,通体舒泰。对面徐偃兵缓缓说道:“百川入海,万流归宗。练剑练刀练枪,到头来也就是锻铸那一股形神意气,不过这类措辞说好听点那叫提纲挈领,说难听也都是些空洞的大道理,可是不说又不行。徐偃兵当年离开师门闯荡江湖,正值师兄王绣与春秋剑甲的李淳罡在江湖上高峰对峙,听了许多赞誉,其中有一句是独占春秋三甲的黄龙山所说,‘可笑世人见识短,不知其中剑气长’,是讲述那李淳罡剑意充沛举世无匹,一剑出鞘就是气冲斗牛的恢弘气象。起先听着只当是有些文采的溢美之词,后来真当自己由金刚步入指玄,才知晓此言并非无的放矢,招数不论是繁琐至极还是返朴归真,都要在神意二字前退避三舍才行,而天下神意种类细分下来,不计其数,如你我脚下的驿路,有许多条,其中又以剑意一路最为引人注目,因为走在这条路上的剑士,实在太多,成就了群峰迭起的景象,犹如一条绵延不绝的龙脉。武人养意一事,就像官场上的养气功夫,实则如出一辙,先前徐偃兵跟殿下提及剑意二字,并非要简简单单让殿下弃刀练剑,而是有老剑神两袖青蛇和剑冢养育飞剑的雄厚底子在,境界跌了,跌得不过是那内力,不妨碍意气高楼平地起,尤其是殿下在桃腮楼斫琴有悟,人猫韩生宣能够以指玄杀天象,便是他的指玄感悟,数遍天下高手,仅次于邓太阿一人而已,这才让他号称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我辈武夫生死之战,不是名士清谈争辩,咱们只会怎么不择手段怎么来。为殿下所杀的西蜀草堂主人,就是例子,纸上谈兵起来,恐怕能算陆地神仙了,可在真正血水里锤炼过的拔尖武夫面前,不值一提,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稀烂。都说寒门不出贵子,温柔乡也出不了一流高手,这些人行走江湖,哪怕起点很高,花哨得很,不懂也不屑那些不合章法的野路子,对上同境高手,只有被羞辱的命。若非如此,生下来就有名师和秘籍的他们得天独厚,怎就走不到江湖鳌头?殿下让徐偃兵倍感欣慰,就在于那趟北莽之行,把自己放在必死之地上,慢慢打熬境界,走得跌跌撞撞,可一旦到手,那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不像许多江湖世家名声鹊起的晚辈后生,手里秘籍无数,可曾有一本半本是他们自己撰写出来的心血?一辈子亦步亦趋,步人后尘,如何成才?我徐偃兵当初离开师门,一来是外姓子弟,不愿跟师兄王绣争什么,二则也是不愿自己坐井观天,想亲眼见一见外边江湖的风土人情,亲眼见一见出世入世的各路神仙,这些年跟师兄韩崂山喝酒聊天,他也说入江湖晚了,才会滞留指玄境界多年,兴许这辈子都无法跻身天象,当年师父四名嫡传弟子,天资最高的不是我,也不是王绣,而是一个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的吴金陵,他九岁入品,十二岁就已入二品,十七岁入金刚,天纵奇材,几乎比肩当时破境之快堪称天下第一的李淳罡,可至此之后,跟王绣争夺师门掌门,经历了一场生死战,惨败告终,就失去了满身意气,跌境不止,终日酗酒,就在这个天气里,醉死在街上。”
徐凤年笑道:“挺可惜的,否则咱们北凉就多出一位登顶巅峰的大宗师了。”
很少多愁善感的徐偃兵感叹道:“江湖江湖,每次石子投下,起了湖水涟漪也好,激起江水巨浪也罢,肯定都会有人淹死在里头,指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吴金陵若是像那龙虎山天师府的赵凝神,如今比我徐偃兵的境界只高不低。”
徐凤年摇头道:“有些人旁观江湖还好,可是天生不适合在江湖上混,这就如同朝堂上的那些状元郎,其实没几个能混到二品大员,没几年就被风流打散,远不如那些普通的进士及第。”
徐偃兵点头道:“不信命不行,尤其是侥幸入了天象境界后,才知道虚无缥缈的气数之说,绝非先辈用作唬人的荒诞言辞。”
徐凤年一口饮尽碗中烧酒,放低声音说道:“先前斫琴有悟,思来想去,也就是是悟了来去两字。”
徐偃兵兴致浓郁,放下酒碗笑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徐凤年双手插袖,望向窗外风雪凌厉,眼神飘忽,悠悠然说道:“我曾偶然与王仙芝一战,谈不上如何酣畅淋漓,王老怪到最后关头撑死也就是七八分气力,这之后我独处荒野,也不知是出窍神游还是走火入魔,反正先是陆续在脑海中退散了山川河岳诸多天下事物,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好似天下尽握手中,却能够随意弃如敝履,比起人间帝王还要来得指点江山。然后身无一件外物,百无聊赖,又将那些退散之物一件一件取回,只是这一散一取之间,对我而言,一开始就只是个看客,并无抓住什么。直到桃腮楼帮人斫琴,记起斫琴所求的不平而鸣,加上当时所见宋念卿第十四剑,隐约感知到这地仙一剑归根结底,是在为谁鸣不平,而我当年做了许多一掷千金败家底的荒唐事,如今也不过是一件一件捡取回来,但我要鸣不平事,却不是为此,而是当时神游万里多地,收敛思绪前的最后一处,是置身九天云霄之上,恍惚之间,像是看到蛟龙翻腾,行云布雨,更有许多位仙人正襟危坐,位列仙班各处,不论云卷云舒,他们始终手持鱼竿,无线无钩,却高高坐于众生头顶,一次次甩起鱼竿,钓起了天下丝丝缕缕的气运,尤其是北凉之上,提竿次数尤为频繁,而那引吭高歌的仙人背影,我分明熟悉,却偏偏记不起是谁。我有不平不得鸣,如何是好?所以我很想知道,若咱们头上,真有人上人,有没有法子去试一试斩龙杀仙人,才算解气!”
哪怕是境界修为深不可测的徐偃兵,听到这种口气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疯癫言语”,也有些瞠目结舌。
徐凤年猛然起身,望向东方,“悬停在东海武帝城外的春秋一剑,终于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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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郡以东是折桂郡,一位风度翩翩的黑裘公子哥骑马缓行,一柄白鞘长刀横在肩上,双手懒洋洋搭在剑身上,随着马背起伏不定,腰间玉带插了一把折扇,意态闲适。身边有一名扈从没有骑马,身形矫健,跟在一人一马后头撒脚狂奔。
俊逸公子哥骤然停马,回首望向遥远东方,那健壮扈从小心翼翼询问道:“公子,那北凉世子终于按捺不住了?”
公子哥如女子纤细白皙的十指轻轻敲打刀鞘,好似温柔安抚鞘中名刀,笑容迷人,啧啧道:“还没呢,不过隋斜谷那人那剑可算都吃饱了,准备跟王仙芝一剑决胜负。”
扈从咧嘴笑道:“公子,若那世子殿下果真宰了提兵山山主第五貉,可就不是善茬了,公子得小心些。”
公子哥白眼竟似女子媚眼流转,“掌嘴!”
好心提醒的扈从立马噤若寒蝉,一耳光狠狠拍在脸颊上,当场就把嘴角拍出猩红血迹来。
这才心满意足的公子哥继续策马前行,自言自语道:“世人都说武当上任掌教洪洗象是斩魔台齐玄帧的转世,我呢,跟那些被齐大真人所斩的叔叔伯伯姨婶们,勉强都算是亲戚,即便他们辈分跟我相当,可年纪摆在那里。洪洗象不知为何自行兵解,既然那姓徐的跟武当山有一份大渊源,我不找他的麻烦找谁的麻烦,等本公子收拾了徐凤年,在北凉呆上一两年,差不多就可以遥领执掌逐鹿山了。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娘们骑在头上,这滋味不好受。本公子从没有女上男下的癖好,先让她跟徽山轩辕青锋斗出个结果再说,实在不行,我亲自去一趟逐鹿山清理门户也未尝不可,虽说单对单,仍然不是那婆娘的对手,可带上数千铁骑,捎带百位大内高手,便是那王仙芝,也能寻一寻他的晦气了。这魔教啊,迟早是本公子名正言顺的囊中物。”
扈从嘿嘿笑道:“公子便是坐龙椅也能坐得稳当!”
公子哥双手松开刀鞘,刀鞘旋出一个大圆,以他这一人一骑为圆心,十丈之内雪花都给碾碎得稀稀拉拉。
扈从耳中清晰听到马上公子哥讥笑一句,“乐章,你好歹也是位金刚境的高手,还从人猫手底下逃过一劫,有点风骨好不好。带你这样的蹩脚货色出门,很丢人的。”
那扈从满脸谗媚笑道:“在公子身边,跑腿打杂就是天大的荣幸了。”
公子哥撇嘴一笑,“看来我从顾剑棠那儿学来八成熟的方寸雷,就把你的脊梁骨都打折了。”
扈从使劲点头称是。
公子哥仰头望着漫天风雪,一脸无奈,“江湖无趣。”
《剑一:敬你,小年。我那还在江湖的兄弟。》
(突然想写一写那些已不在江湖的人。就像徐骁注定不会是什么一品高手,这一章出现的短暂主角,也注定不会成为什么陆地剑仙了。)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有丁点儿热闹,就有了过年的氛围,正月里的黄昏,再小气吝啬的门户也在门外挂起了喜庆灯笼,闹市喧沸,有人踢瓶踢缸,有人胸口碎大石,有人装神鬼吐烟火,还有人耍那上竿跳索的把戏,每翻一个筋斗,就能赢来底下无数喝彩,一些个稚童更是伸长脖子痴痴望着。
一名穿了件崭新灰鼠皮衣的年轻男子走到了集市上,脚步瘸拐,一手捧肩遮风御寒,一手颓然垂出袖管,他抬头眯眼看着头顶绳索上杂耍的江湖人,缓缓低头,看见底下那些孩子的脸庞,其中几个都使劲攥紧父亲给他们削的竹剑木剑,年轻人嘴角翘了翘,自己小时候何尝不是这般觉着那就是踏雪无痕的厉害轻功了?还记得小时候端着碗瞎跑,撞见一位大锤砸在肚皮青石板上都不皱眉头的英雄,给本地无赖追着揍,被抢走银钱不说,临了还被吐口水在身上,那时自己还会愤愤不平,也会疑惑不解,怎的这样的武林高手,也不还手?然后五六年前,他经不住嫂子的冷眼街坊的挖苦,就这么带了柄自己削出的木剑,去了那座他以为是江湖的江湖,逛了一圈,什么都没能带回来,身上唯一值钱的这件皮衣,还是用跟人借来的碎银买来,更让他无奈并且认命的是,多半是还不上这份钱了。没吃过猪肉,总还算看过猪跑,落魄不堪的年轻人也就没心思去看集市上那些杂耍把戏,踉跄挤出人群,几个成群结伴的小娘不好意思往人堆里凑,也是怕被多年单身的无赖汉子揩油,都瞧见了这个断了腿的寒酸男子,都赶忙皱着眉头避开,他嚅嚅喏喏着什么,她们听不真切,猜测多半是些嘴上占便宜的浑俗言语,有个脸上可劲儿抹了好些脂粉的泼辣女子,叉腰对这没出息的浪荡子重重呸了一声,说了句再管不住狗眼就打断你另外一条狗腿。
年纪不大的男子似乎也不敢顶嘴,就这么走了,走了几十步,就停下来,不知道是疲累了要歇息,还是打算壮起胆回去还嘴几句,可始终没有转过身,有个xìng子婉约些的心善小娘,恰好看到他弯着腰,背对她们,她就生出些于心不忍的怜悯,觉着身边的女伴说话似乎说太重了,泼辣女子正好给绳索上翻跟斗的伶俐家伙鼓完掌,回头看见身边同龄女子望向那瘸子,雪上加霜地嗤笑了一句,方才那家伙就算爬上了绳索,也就只能金鸡**喽。除了婉约小娘,其余女子都哄然大笑,不知为何,约莫是那年轻人听见了这儿拿他取笑,直了直腰,回头咧嘴一笑,暮sè中,牙齿显得尤为洁白。泼辣女子将他的笑脸当成挑衅,踏出几步,佯怒说死瘸子赶紧滚,看姑nǎinǎi不打得你满地找牙!那家伙赶忙转过身去,小跑逃遁,肩膀一高一低,看得她们捂嘴娇笑不止。唯有那位从到头尾没有跟着起哄的小娘,轻轻撇过头。
年轻人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夜路,才走到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村子,村头有几棵村里老人说是挽留风水的柏树,哪家哪户若是死了猫,就得来这里挂上。有繁密藤蔓攀附其上,每年入秋便会结下满满的一种叫乌鸦脾的果实,孩子们割完了稻谷抓过了溪里鱼田里蛙,就要来这儿摘果子解馋,年长力气大些的村童,总能多采摘一些。年轻人看着不过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蹲在一株柏树下,不敢再向前走出一步了。村子里有依稀亮着的昏黄灯火,他蹲靠着柏树,小时候顽劣,家里爹娘走得早,哥哥忙于田地劳作,无人管束,他经常爬上柏树,坐在枝头上往远处看,在他小时候那会儿,村子里的长辈就都骂他不是个好种,迟早要出去被人打断腿回来,自家里那个哥哥也常笑话他说自己小时候来了个老乞丐,差点就给他拐卖了去,说这玩笑话的时候,总是笑得格外灿烂,以往听这个笑话听起老茧子的他,总会发火,还会不耐烦顶嘴几句,哥哥总会歉意地想要揉揉他的脑袋,自己长大后,也从不让他得逞。自从大嫂进了家门后,xìng子淳朴本就不多笑的哥哥,越来越不会笑了。他脑袋往后敲了一下树皮冰冷的柏树,伸出左手揉了揉脸颊,揉着揉着,呜咽声就从指缝间透出。以前年少不懂事,可再惫懒,也熬不过嫂子递过饭碗时故意的碎碎念叨,多少还能下田地给哥哥搭把手,可如今想帮忙,又能勤快到哪里?
他站起身,耸起右边肩头,擦了擦脸,不管怎么样,得跟哥哥说一声自己还活着,再跟嫂子说声那些年对不住她了。然后就去镇上讨个端茶递水的活计,手脚废了大半,可好歹还有张见人就笑的笑脸,当个只要残羹冷炙填饱肚子不要一颗铜钱的店小二,跟掌柜的死皮赖脸求一求,一家不行换一家,多半还是能求来的,实在不行,哪家有痴傻貌丑的闺女嫁不出去,他上门入赘也无所谓了。他走进村子,脚下青石板还是那些青石板,建在村里石板路旁边的一座座茅厕,还是那个老样子,冬天仍是不如夏rì那般熏臭,记得少年时,就喜欢躲在暗处,逮着同龄脸皮子薄的姑娘偷偷摸摸提裙走入茅厕,然后往里丢石子,听着她们的尖叫声和漫骂声,以及她们家里长辈抄起烧火竹筒冲出来打人,大伙儿都是村妇愚夫,也骂不出什么文绉绉的东西,翻来覆去反正就是那么几句,他当时玩心重,脸皮得跟茅厕里的臭硬砖头差不多,哪里会在意这些。
他敲响一扇门。
从里头传来一阵粗厚嗓音:“谁啊?”
他低低说了声:“我。”
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但是很快就有一个相貌粗粝的汉子匆忙打开门,没穿鞋,随手披了件外衣,见着站在门口的他,顿时就嘴唇颤抖,这么一个赤脚上山砍柴脚底被划出入骨血槽也没见喊一声疼的汉子,就这么一把抱住门外的年轻人,沙哑哭起来,如何也止不住哭声,似乎怕怀里的年轻人转身就走,扭过头,不管在村人那边如何直不起腰杆子,但在自家崽子面前最是要脸面的汉子,也顾不得在床上酣睡的孩子是否听见他的哭腔,大声喊道:“艳梅,弟弟回来了,我弟弟回家了!”
有个妇人也慌张穿好衣裳,快步跑出,见到这个曾经被她骂过许多次数的不争气小叔子,到底是一家人,也是没能管住泪水,重复呢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桌子还是那张八仙桌,哥哥结婚时置办的,崭新鲜亮,哥哥总喜欢摸着桌沿傻笑,年复一年,愈发陈旧,如今更是红漆磨损殆尽。嫂子去灶房生火,热了一桌饭菜,都是年夜饭余下的,所以碗碟里都没盛满,小半小半的,嫂子坐下后,看着埋头吃饭的小叔子,夹菜时也不抬头,而身边男人像是被雷劈了似的,纹丝不动,她这才看到小叔子是用左手拿筷子,右手都没有去碰碗,敛了敛眼皮,顺着视线,看到了小叔子右边那只下垂的手臂,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没能按照当年离家时信誓旦旦的约定风风光光返乡,年轻人抬起头,轻声道:“嫂子,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放心,我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便是出去讨饭,也不会拖累哥哥嫂子的。”
汉子红着眼睛怒道:“说什么混账话!一家人,添个碗,多双筷子咋的了?!”
嫂子也抬臂擦了擦眼泪,抽泣道:“都怪嫂子,是嫂子没良心,那时候狠心赶你走,你哥这些年不知道骂了嫂子多少回,嫂子知道错了。”
当年挎了柄木剑就要去闯荡江湖的瘸子,好像连那把木剑都给丢了,兴许是吃过了苦头,再不像当年那么任xìng,摇头道:“嫂子也是为我好,骂几句有什么错,不是想着一家人都好,嫂子骂我做什么,是我混账,以后不会了。哥,嫂子,知道在家里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今夜住过了,明早就去镇上那边,做个伙计短工什么的,先安顿下来,不让自己饿死,以后攒下了钱,我也花不上,再给家里拿过来,添置些小物件也好,这么多年,嫂子连脂粉是什么都不知道,是咱们家对不起嫂子。哥,你也别劝我,真当我是你弟弟,就让我去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份事做,只要有手有脚,万万没有饿死的道理。做什么都行,只要能养活自己,就不丢人。”
“嫂子,我哥就是嘴笨,不过是个好人,你们好好过rì子,比什么都强。”
“还是嫂子做的饭菜香,我可要多吃几碗饭,嫂子这往死里骂,嘿,以后就没机会骂我游手好闲啦。”
“哥,今年收成咋样?”
“我那侄儿在村塾学得如何了?方才见门外chūn联写得秀秀气气,应该是不错的了。我可得赶紧攒钱,以后侄子考上秀才,做叔叔的,得包个大红包给他才行。”
第二rì,去坟上回来后,年轻人如何都不愿让大哥送他去镇上,大哥说他在镇上有些熟识的铺子掌柜,好求人办事,可年轻人只是摇头,其实在镇上那边本就没什么香火情的汉子只得作罢,但仍是远远跟着送出村子十几里路,看到弟弟在远处转身摆手,他才停下脚步,蹲在路边,汉子脑袋埋在膝盖间,怨恨自己没本事,对不住死去的爹娘,没能照顾好弟弟。被拍了拍肩膀,抬头看到弟弟不知什么时候返身,咧嘴笑着说,回头总有一天,他要自己开家酒肆,让哥哥喝够好酒。
隔了几天,小镇上一栋小酒楼多了位瘸了腿还能腿脚利索的店小二,逢人便笑,有酒客笑话他的瘸腿,他笑得更多,有人嫌弃他碍眼,他也低头哈腰使劲赔罪,还别说,这小子模样寒碜,可满嘴抹油,很讨喜。虽说没给酒楼多招徕几桩生意,可好歹没有减了买卖,这让掌柜的松了口气,看着那肩上搭了条布巾的店小二,也顺眼几分,这小子还真是犟,为了能在酒楼干活,愣是在自己家门口站了一宿,怎么骂也骂不走,如果不是怕这王八蛋冻死在外头,正月里惹来晦气,起先真想拿扫帚抽走,后来一寻思,反正不要酒楼出一颗铜钱,有剩菜剩饭就能对付过去,恰好正月里生意好,又舍不得多雇人,就马马虎虎答应那可怜后生来酒楼打杂,试了几天,掌柜的还算满意,久而久之,用着十分顺手,也就没了让他卷铺盖滚蛋的打算,遇上不讲理的泼皮无赖,喝酒不付钱还耍酒疯,这小子就派上用场了,推出去给那帮地痞拳打脚踢一顿,往往就能万事大吉,有几次打得惨了,饶是店掌柜也过意不去,要塞给他些零散铜钱,小伙子也打死不要,说掌柜的收留他就知足,说了不要铜钱就不要。掌柜再市侩,再铁石心肠,也难免心有戚戚,就让掌勺师傅给他做了几样带油水的菜,让他酒客不多时去桌位上坐着吃,就看到这个肯定遭过大灾大难的后生,也从不顺杆子上桌,只是老老实实坐在酒楼里头的门槛上,几只菜碟饭碗都小心搁在腿上,一筷子一筷子,吃得很慢。
镇上来来往往,随着风言风语,掌柜的知晓了这后生是几十里外一个村子的,早前几年也是个没出息的混子,去外头厮混了几年,回来的时候就是这般凄凉田地了。同村的青壮总喜欢来这边喝口小酒,使这位唤姓温的店小二跑腿,说些怎么没练成天下第一剑客啊的刻薄言语,后生也不还嘴,只是说些奉承话,主动跟人称兄道弟,低头哈腰赔不是,笑着让诸位多照应照应他大哥家。镇上有个在外地一座据说顶天大帮派中当弟子的剑客,故意摘下佩剑,逼着温小二用那只废了的右手去拿起那把沉重铁剑,说只要拿得起,这柄剑就归他姓温的了。一开始温小二不肯拿,被那货真价实混江湖门派的高手一脚就踹飞出去,撞翻了好几张桌子,让掌柜得心疼得发紧,被教训了两次,大概是也知道事不过三,后来这店小二学聪明了,踮起脚尖和肩头,有手颤抖着要去提剑,仍是被那在镇上趾高气昂的剑客一脚踢在肚子上,骂骂咧咧,说凭你也配提剑?!这之后佩剑好汉就再没有跟这个姓温的一般见识。掌柜的躲在旁边,也只能唉声叹气,不过往常被打还能挤出笑脸送客的伙计,那一次却好像没有什么笑脸,失魂落魄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大概是疼的。
这伙计心气不高,甚至说低到了泥地里,但心眼活络,不知怎么请了途径本镇的一位外地说书老先生,在酒楼评书说那道听途说而来的稀奇古怪江湖事,掌柜的一开始没舍得花钱,后来经不住得了温小二绰号的后生怂恿,加上那说书先生也讲了可以在酒楼里头白说三场,不曾想如此一来,酒楼生意红火了太多,可惜庙小留不住大菩萨,几家大酒楼见说书有奇效,重金挖了墙角去,后来老先生时不时找了温小二几次,还请他喝酒,掌柜的竖起耳朵旁听,这才逐渐回过味,原来说书先生那些神神叨叨的故事,都是从自家伙计嘴里刨过去的,这之后,掌柜的暗自高看了几眼那后生,心想大概真是出门在外混过几年底层江湖的,练剑没练出什么名堂,好歹听过了些奇人异事,可就是代价太大了些,好好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汉子,断手断脚,只能在酒楼当个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大哥几次来镇上,后生都笑脸灿烂,只说是吃好喝好住好。
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掌柜的大发慈悲,打赏了他一小壶烧酒,雪路难行,没了酒客,掌柜看到温小二就那么孤伶伶坐在酒楼门口,提起酒,重重说了句,“小年,敬你。兄弟我混得挺好,你也要好好的!”
掌柜忍不住笑了笑,呦,还有兄弟?
是叫什么“小年”来着?
该是像你温华温小二这般,一辈子混不出头的小人物?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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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上乘剑术
黄小快的六百骑都要进入东风郡,仍是没能见着世子殿下的身影,哪怕陵州副将韩崂山仍是老神在在的镇定模样,这位珍珠校尉也在马队停歇洗刷马鼻的空隙,偷偷让一名心腹斥候返回陵州州城禀报军情,黄小快不知董越骑在内其他几名校尉是否如此,反正他在城内有一只老甲鱼与他常年保持秘密联系,每年都能“巧遇”撞上几面。 http: 在暗处远望的韩崂山收回视线,瞧见那jīng锐斥候突骑远去,心中对黄小快多了几分欣赏。韩崂山的武道修为远逊名声不显的同门师弟徐偃兵,不过韩崂山自认无望登顶江湖,就将更多志向放在了边疆沙场上,这些年在大将军身边耳濡目染,对北凉格局也有了几分独到见解,天时地利人和,北凉地利一项,一直广受诟病,但是在韩崂山看来,北凉地狭贫瘠,民生不振,但这种弊端,未尝不是一种幸事,市井乡野有个“穷出力气”的说法,北凉四面树敌,无形中也造就了北凉百姓的勇烈民风,相对富饶江南,生长在穷山恶水的北凉人,真可谓人人彪悍不畏死,若非如此,北凉边境上哪来的丰富兵源?再骁勇善战的士卒,丢到了衣食无忧不见硝烟的安稳地方,消磨意气军心十几二十年,也就称不上什么悍卒了,这也是广陵王赵毅不如燕敕王赵炳的重要原因,广陵道位于朝廷版图的腋下之地,燕敕道却是如同那朝廷的右足,得天天行走,跟南疆蛮夷打交道,一个人的脚底板自然要比腋下肌肤要来得皮糙肉厚。韩崂山知晓自己只需等到殿下离开陵州,就要上位成为北凉道幽凉陵三州之一的实权将军,离阳王朝正三品的品秩,与刺史徐北枳分掌军政大权,况且他这个将军暂时只像是打理北凉后院的人物,可等到那个欺师灭祖的师侄陈芝豹离京就藩西蜀道,就是一场不亚于边境血腥杀伐的同室cāo戈,对于叛出师门的陈芝豹,身为师叔的韩崂山谈不上如何记恨,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师兄王绣死得也不是像外界设想那般憋屈冤枉,韩崂山想到这里,哑然失笑,若是加上当年那个不幸夭折在金刚境的小师弟吴金陵,他们这一门,接连出了枪仙王绣、相较大师兄犹有过之的徐偃兵、他韩崂山指玄境、吴金陵和新儒圣陈芝豹,以后说不定还有个接过手刹那枪的青鸟也要跻身一品,短短两代人两个辈分,就涌出了六名一品高手,这可比什么父子两状元一家三榜眼什么的阵仗,还来得声势浩大了,离阳加上北莽,也就吴家剑冢与棋剑乐府能够并肩屹立江湖。韩崂山想着是不是去请殿下拉出王家这杆武术大旗,指不定能吸引许多江湖高手进入北凉投身王家,以后北凉军旅未尝不能出现一个校尉都尉满地走的王家枪“王党”。
六百骑在东风郡略作停脚,兵马不入城,原地驻扎休憩整顿,黄小快仅是让十几jīng骑护驾那辆马车,找了家上等酒楼以便让那位女子更加舒心些,黄小快不在官场上蝇营狗苟,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与那些对不起身上北凉甲胄的同僚为伍而已,既然这名女子跟殿下关系深厚,而他们又不急于赶路,乐得顺水推舟。只是好事多磨,当黄小快在风雪弥漫的城门口见到马车身影,后头除了他麾下身着便装的珍珠骑兵,不知怎么勾搭来了一大群当地骑士,逃不过鲜衣怒马纨绔公子见sè起意的庸俗路数,还有一大帮江湖门派子弟蜂拥而至,黄小快在马背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这帮兔崽子竟敢劫胡劫到殿下头上了?那几名熬鹰斗犬的膏粱子弟也有眼力劲儿,猛然见到这辆马车驶向佩刀披甲的黄小快这边,立即勒马,赶忙吩咐身边帮凶不要胡乱造次,只是有几骑纵马狂奔,忙着给城里那几位公子抢娘子找乐子,一时间来不及停下马蹄,等到那驾装饰简朴的马车跟黄小快等将卒相距不过二十步路程,才察觉到情况不妙,正要调转马头,高坐马背上的黄小快眼神yīn戾,摆了摆脑袋,身边一名膂力在珍珠骑军中出类拔萃的弓箭手面无表情,从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挽弓激shè,砰一声,羽箭破空而去,透颅而出,钉入雪地,驿路旁一堆惨白积雪,瞬间被这股鲜血泼出一堆鲜红。其余两骑江湖子弟恨不得坐骑没能多出一双马蹄,仍是被一一shè死,无一例外都是给一箭穿透头颅,当场死绝。
在北凉辖境,谁敢跟实打实军功傍身的将种比试豪横跋扈?
黄小快面无表情夹了夹马腹,胯下那匹枣红骏马小踏前行,摘下腰间北凉刀,用刀鞘指了指为首一名披裘的公子哥,那厮脸sèyīn晴不定,终于鼓起勇气缓缓策马出列,正要自报家门,把他爹的杂号将军说出来,以免被这名身披校尉甲胄的外地武将给大水冲倒龙王庙。
黄小快已经不冷不热说道:“陵州将军已经传令陵州六郡上下,不许五骑以上结伴当街快马,违者,初犯押入刑房鞭笞五十,再犯不论家世,父辈连坐,三犯就地处决!”
那公子哥心中不以为然,不过眼下三人命丧当场,又看到这名校尉身后兵强马壮,陆续有骑兵,不像是一般行伍,只能乖乖嘴上赔笑道:“这位将军,小子顾润德今儿是初犯,这就主动去衙门投案自首,还望将军息怒。”
黄小快停顿了一下,问道:“你叫顾润德?东风郡洗武将军顾云石是你何人?”
公子哥心中一喜,忙不迭说道:“正是小子家父,不知将军是?”
黄小快yīn森森笑了笑,收起北凉刀放回腰间悬挂妥当,抬起手臂挥了挥。公子哥愕然之间,就又有一箭于风雪中激荡掠至,正当他自以为无缘无故横死在家门口时,眼前一花,浑身颤抖,艰难咽了咽口水,瞧见那心狠手辣的外乡校尉身边站着一个陌生年轻人,手里握着那根原本应该索命的羽箭。珍珠校尉黄小快迅速下马,不光是他,所有珍珠骑兵都同一时间下马站立,站姿如一杆杆插于雪地的标枪,毕恭毕敬,眼神炽热。黄小快没有喊出身边世子殿下的身份,只是见到那只呆头鹅竟然胆肥到坐在马上没动静,就要怒而拔刀亲自杀人,破败衣衫远院不如顾润德华美昂贵的年轻公子摇摇头,把羽箭往后高高一抛,恰好丢给那名神箭手,对终于回过神滚落下马跪拜在地的顾家大公子温言笑道:“听说过你顾润德,以前跟一群雁州来的外地纨绔起过争执,把他们收拾得挺惨,事后放话说不管是谁,敢到咱们北凉撒野,你见一个就往死里教训一个。可怜你爹为此跟一位雁州将军私下赔了好些银子,顾大公子,不知你这两年还有没有这份骨气了?”
顾润德抬起头,脑子急转,一边在肚子里猜测这人身份,一边给自己打圆场找台阶说道:“有的有的,这都是跟咱们世子殿下有样学样,殿下说过同样是当纨绔子弟,敢把矛头对向外地的爷们,才能说是在纨绔这个竞争激烈的行当,当出了宗师境界。这回是顾润德莽撞,打肿脸充胖子,想着给那位雍容夫人护驾一程,万万不是想做那抢人的恶劣勾当,只求着能让马车里的夫人安然离开。”
顾润德一直在察言观sè,当他看到那人笑着点头,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放下,听到那同龄人嗓音醇厚微笑道:“今天就算了,回城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吱一声,城中策马,只准等同于常人奔跑,五骑以上当街扰乱百姓,不说什么撞人,只要一经发现,就按照新颁下的规矩惩治,若有衙门胆敢包庇,一律剥掉官身,流放边境卫所,以前可以银子通神,以后不管用了。对了,顾润德,记得跟你爹顾云石说一声,我以前小时候经常偷他的酒囊,这位洗武将军若是还记仇,去凉州跟我讨要便是。至于你顾润德,如果有心不当祸害乡里的小纨绔,就投军好了,我给你跟身边这位珍珠校尉求个情,算是帮你开个后门。”
顾公子啪一声,重重磕头在驿路地面上,“参见世子殿下!顾润德谢殿下洪恩!”
顾润德可是知道他这个爹,这辈子最大的荣光,那就是给北凉王当近侍都尉那会儿,跟年幼的世子殿下有过这段香火情,这些年东风郡谁不知道洗武将军成天把这桩小事挂嘴上,有意无意把这个当一面天大免死金牌?否则以顾云石因伤早早退出北凉军的浅薄底蕴,哪里能让郡守大人刮目相看,次次私人酒宴不但一次不落下主动递贴邀请,还乐意把他老爹一个早已过气的杂号将军奉为座上宾?顾润德始终跪地不起,直到那位不像什么陵州将军更不像世子殿下的年轻人骑上一匹马,率领那支骑军快速消失在视野,这才满怀后怕地缓缓起身,顾润德擦了擦额头冷汗,因祸得福了,犹豫了一下,跟城内头等帮派的哥们说了要拿出八百两银子厚葬三人,那家伙其实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惹上了那个渐渐在北凉道上立起滔天威势的世子殿下,别说什么抚恤银子,不被满门抄斩就万幸,这会儿哪里还敢伸手要那狗屁银子,八百两是一笔巨额钱财不假,可那也得有命花不是?一向吝啬的顾润德越是坚持要给银子,这位混江湖的兄弟就越是胆战心惊,误以为顾公子这是要耍弃卒保车的官场手腕,顾润德难得大方一次,见那哥们一副死了爹娘的晦气表情,也就作罢,拍了拍肩膀,皮笑肉不笑道:“刘哥,兄弟我这回得了殿下的青眼,以后就是披甲佩刀的北凉武人了,虽说多半不在东风郡厮混,不过你们黑水帮那些来钱的脏活,兄弟总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别误了我的前程啊。”
刘庭欣腹诽这将种子弟的翻脸无情,干笑着说道:“兄弟知晓轻重,哪能耽搁顾老弟的锦绣前程,这就去跟帮主说清楚,别的不说,先将贩卖人口的活计停了。”
顾润德凑近了笑道:“从北凉外倒卖人口回来咱们陵州,还是大有可为的嘛,以后若是有机会,老弟我还会帮你们黑水帮在殿下那边美言几句。以往我爹顶多不管不问,心底是厌恶你们这帮江湖人的,以后嘛,肯定能照应你们黑水帮一二,你也晓得,我爹在郡守大人那边也是能说上话的。”
刘庭欣马上开窍,欣喜若狂,抱拳沉声道:“这条财路,老哥拼死也要跟帮主求来一份四六开!”
顾润德眯起眼,低声笑问道:“谁四谁六?”
刘庭欣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一个大嘴巴,恼恨自己没有说是五五开,竭力掩饰自己的肉疼表情,低头哈腰笑道:“自然是顾老弟六,黑水帮四。”
顾润德哈哈大笑,返身骑上马,望向还要收拾残局的刘庭欣,指了指自己,然后伸出四根手指头,手势示意自己只要四六的那个四。然后掉转马头,再不敢快马扬鞭,只是缓缓回城。
松了口气的刘庭欣悄悄骂了句娘,感慨道:“咋这当官的,一个比一个会做买卖?躺着占了便宜还能让人念他们的好,都是打在娘胎起就开始琢磨这生意经了不成?”
刘庭欣最后望向驿路尽头,心想咱们的世子殿下的确是好身手啊,莫不是当真宰掉了北莽提兵山的第五貉?嘿,可得回去跟帮派兄弟们说道说道,老子也是近距离亲眼见过世子殿下容貌风采的,嗯,就跟他们说自己当时离了殿下不过十步,不,五步!
徐凤年跟徐偃兵韩崂山黄小快三人一起在驿路上纵马,他当然不会费心思量顾润德跟刘庭欣各自的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师父李义山早就说过一个人位居高位,所作所为不过是聚势二字,规矩正统民心这些东西都涵盖其中,千百溪流汇聚才能成就一条势不可挡的大江,那些个根深蒂固的派系势力,原先铁桶一只的陵州官场也好,钟洪武一脉也好,还有边境上的燕文鸾也罢,就像是一座座离这条江水甚远的大小湖泊,徐凤年要做的就是在尽量不让北凉元气大伤的前提下,开凿出一条河道,尽数引入大江,拧成一股绳,至于这条江河能否势如破竹,一鼓作气冲泻到海,荡涤天下,终归是事在人为。北凉地势居高临下,若非有北莽牵制,本就是狮子搏兔坐北望南的绝佳攻势。
有折桂郡谍子传递来一封密报,那折扇公子大摇大摆到了郡内,一点都不怕被官府围剿的架势,先前因为生怕打草惊蛇,没有如何阻拦那对主仆,几支到达既定位置的骑军,以及跃跃yù试的官衙兵丁,都已就位,只等世子殿下一声令下,就可以收网。
徐凤年坐回车厢,在猜测这名江湖后起之秀除了一身武功,到底还有什么凭仗,可以跟整个北凉道叫板。
百无聊赖的裴南苇掀起帘子,任由风雪拂面,懒洋洋说道:“我要是那人,身上肯定兜着离阳朝廷的一层外皮,你们北凉跟朝廷虽说已经把脸面上的和气撕去得十之**,但别忘了金缕织造局的主官,终归还是离阳如今仍然可以直接派遣的官员,到时候你就算兴师动众调兵遣将,围住了那人,他到头来一拿出这身份,你杀还是不杀?杀?北凉等同造反,难不成打算跟西楚复国遥相呼应?不杀,你这位世子殿下的颜面,就算彻底没了。怎么看,你徐凤年都是输的。”
徐凤年眉头紧皱,然后舒展,转头瞥了眼云淡风轻的胭脂评上绝美女子,点头说道:“还真有可能是这么一回事。这趟总算没白白带你出来散心。”
裴南苇放下帘子,跟他对视,语气冷漠道:“你敢跟他打上一场?”
悉悉索索换上一身洁净衣衫的徐凤年笑道:“别激将法,我死了,对你没好处。”
裴南苇冷笑着反问道:“你确定?”
徐凤年换好衣衫后,摘出盘发的一根乌木簪子,伸出手指随意梳理了一通,正要重新系发,裴南苇竟然挪坐在他身边,一手托发,一手握发。
徐凤年愣了一下,打趣道:“难得,你还会伺候人。”
裴南苇平静道:“真像入秋的芦苇,灰白灰白的。”
徐凤年在她细细挽起头发时,肩头被一团丰腴压着,说道:“真像入秋的柿子,沉甸甸的。”
裴南苇停下手上动作,见他除了嘴上不太老实,但从头到尾正襟危坐,比正人君子还来得道貌岸然,她便只是不动声sè往后缩了缩身躯,继续帮他伺弄头发。
徐凤年闭着眼睛说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爬上我的床榻。”
她嗯了一声,“等我哪天人老珠黄了,说不定就会这么恶心你。”
徐凤年一笑置之。
等她系好头发别好乌木簪子,在她没醒悟之前就躺下,枕在她盘膝而坐的交错双腿上,微酣睡去。
这一路给徐偃兵拾掇得惨绝人寰,实在是疲乏得厉害。
裴南苇低头凝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大概是在犹豫吐他一脸口水是打下一耳光,神情复杂。
徐凤年是真的熟睡过去,侧了侧身,面朝向她。
裴南苇伸出手,悄悄抚在他鬓角,莫名其妙,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栗。
这个男人,好像是以后北凉三十万铁骑的共主啊。
仿佛就这样在她手心了。
裴南苇沉醉于这样的异样感觉。
她悄悄伸出手指,轻柔抹过他的眉心。
徐凤年猛然睁开眼睛,见她垂首,眼神并不躲闪,徐凤年又缓缓闭上眼睛。
裴南苇弯下身,一手拦住她那对鼓胀熟透的“柿子”,不去触及他的脸颊,一边如同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在他耳边说道:“你真能忍得住?”
徐凤年默不作声。
恼羞成怒的女子一把推开这有贼心有贼胆却偏偏假装清高的登徒子。
徐凤年没了舒服枕头,随遇而安地重新躺好。
裴南苇突然像是发现了天大秘密,愉悦笑道:“你那儿是不是废了?”
徐凤年没好气瞪了她一眼,见她越发幸灾乐祸,一把将她拉在身上。
然后这位靖安王王妃很快就知道自己大失所望了,满脸涨红,挣扎着“翻身下马”,缩在车厢角落,躲得远远的。
徐凤年嘴角翘起,洋洋得意说道:“我这门剑术十分了得吧?这就叫做下流剑术很上乘。”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过河
(上一章有五千多字,所以这一章略晚了。)
一男一女大体上相安无事,穿过东风郡,临近折桂郡,徐凤年跟裴南苇两骑并行于一条幽深栈道,再往东行百里路程,就是被誉为束禁东西的天险潼门关,有潼门关固则北凉固的说法,是折桂郡境内当之无愧的首要关隘,有重兵把守,手握jīng兵六千的潼门校尉辛饮马,无疑是北凉王极为看重的心腹将领,这次徐凤年调动陵州各地兵马离开驻地,潼门关则是一兵一卒都没有去动,足以显示潼门关在陵州的超然地位。徐凤年没有让黄小快的六百骑跟随,而是先行绕道前往潼门关休整,只带着裴南苇跟徐偃兵驰骋在这条只准军马踩踏的秘密栈道上,以往还有些官府衙内和将种子弟来这里比拼良驹的马力,如今一纸令下,都不想在陵州将军离开之前撞到矛尖上去自寻晦气,裴南苇之所以要走下马车透口气,缘于她出身书香门第,听说过前朝那位诗家天子凭借一首潼门吊古,在历朝历代边塞诗中一举夺魁,这才有了折桂郡的由来,前方山壁上据说还留有剑侠崖刻,她就有些心神向往。
徐凤年双手不扯缰绳,闭目凝神,任由战马撒腿前奔,裴南苇马术平平,不过胜在不怕坠马受伤,摘了帷帽,披了件紫貂大裘,骑乘一匹神俊黑马,她这一幕在白雪皑皑中,不知该说是像只轻灵蝴蝶,还是像一朵随风雪飘摇的牡丹。等裴南苇停马仰头见过了石崖上的模糊石刻,似乎也就那么一回事,有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索然无味,尤其是当徐凤年跟她提及这条栈道,光是前朝两百多年国祚里,就在这儿附近前前后后交待了两万多具尸体,这让裴南苇毛骨悚然,再无半点闲情雅致。
天sè近黄昏,头顶便是不愿停歇的鹅毛大雪,栈道死寂yīn深,她显然有些惧怕,只得没话找话,放缓马速,跟身边男子问起了北凉谍子手眼通天,却为何探究不出那对主仆的底细。徐凤年伸出手,积攒下满满一手掌的雪花,握出一颗小巧的滚圆雪球,漫不经心说道:“好的谍子,比那些骁勇善战的校尉都尉还要稀罕值钱,既要保证能熬住年复一年的寂寞,扛过一次次yīn谋诡计,关键是需要始终忠心耿耿,还要能够独当一面,筛选出各种消息,最后再拿xìng命去传递回来,所以没有五六年时间打磨,出不来一个可以放心任用的合格谍子,一些个老谍子,要么说消失就消失,要么直接背叛了敌方阵营,谍报难就难在谍子做事已经不易,更要考究一个人的韧xìng,不是谁都乐意干这行的。以前在褚禄山手上,在北凉以外的谍子死士,离阳三十几个州,整整二十多年,也不过培植出四百余人,何况其中一半都需要放长线钓大鱼,分摊到三十余州两百多个郡,每个郡能有几个?而且去年为了那些士子顺利赴凉,又损失了许多潜藏多年的珍贵谍子。再说了,咱们北凉费尽心思铲除离阳北莽双方的谍子,赵勾和蛛网也没一rì歇着,敌我三方,每年都要死很多人的,也亏得是褚禄山执掌谍报,换成任何一个人,北凉早就成了睁眼瞎。光有那说出去很吓人的三十万铁骑,打不赢大仗的,那场南朝战事,北凉铁骑一路突进,很大一部分军功,都得记在北凉谍子头上。我上次去黄楠郡只顾着杀人泄恨,宰了几个双面谍子,事后我姐骂我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败家子,确实不冤枉。”
徐凤年轻轻向远方丢出那颗雪球,轻声说道:“这个天下,实在太大了,要找出一个人,不容易。”
裴南苇瞥了一眼他,看不清世子殿下的表情,只觉得依稀有些不常见的落寞。
风雪呼啸,离那潼门关还有几十里路程,搁在平时不显路长,这会儿栈道积雪厚实,马蹄深陷,裴南苇即便披有温暖貂裘,也开始觉得遭罪不轻,而且她的马术在行家看来实在蹩脚,徐凤年看了眼天sè,有越下越大的迹象,三骑又是逆风而行,可裴南苇执意要独力风雪夜行,徐凤年冷眼旁观,当她的坐骑冷不丁一个马蹄打滑,双手已经冻冷麻木,无力攥紧缰绳,就那么坠落在栈道上,打了一个滚,好在积雪绵软,谈不上受伤。徐凤年勒马返身,伸出一只手,她倒是硬气,站起来后转过身,伸手入了貂裘领口,借着体温捂热双手,咬牙上马,继续纵马前行。徐凤年也懒得出言讥讽,策马加速前奔,挡在她那一骑前头遮挡刺骨寒风,等他们终于见到潼门关的巍峨墙头和飘忽灯火,凭着一口怨气坚持到底的裴南苇终于昏厥落马,徐凤年这才抱她上马,快马入城。
潼门校尉韦杀青亲自随驾领路,把世子殿下领进了那栋没有半点豪奢气焰的朴实官邸,当裴南苇头疼yù裂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温暖如chūn的屋子,除了被雪水浸透的裘子已经被脱掉,衣衫完好,像是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儿的靖安王妃这才略微还魂几分,转头看到屋子里架起了一盆火炉,那个背对床榻的男子正在煮酒,酒香悠悠弥漫,饥肠辘辘的裴南苇养了养气力,穿上一双崭新暖和的靴子,坐在他身侧,伸手取暖,徐凤年伸手指了指摆在凳子上的红木雕花食盒,示意她自己丰衣足食,不过很厚道地帮她倒了一杯滚烫醇米酒,裴南苇揭开食盒盖子,也不讲究什么风仪,埋头狼吞虎咽,喝过了那杯酒,又要了两杯,很快就有浓郁倦意泛起,兴许是放心不过他,忍着眼皮子打架,也不去床上睡觉。其实两人心知肚明,他们在打一个赌,在赌谁率先缴械投降,在这之前,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都不用她去故意摆出什么贞洁烈女的姿态。裴南苇撑起眼皮子,斜眼望向他,他的脸庞被炭火映照得神采奕奕,他脱去了外衣,露出那件连裴南苇这种外行都瞧出价值连城的幽绿sè软甲,她咬了咬嘴唇,让自己清醒几分,嗓音沙哑问道:“你为何要练刀?”
徐凤年略微失神,随即摇了摇头,语气平淡说道:“跟你说是好玩,说我曾经一心想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好汉,你肯定不信。如果说是保命,你又要说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故作无病呻吟。”
裴南苇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像先前那般一口豪迈饮尽,而是拿温热酒杯贴在脸颊上,笑道:“你练刀的初衷,我更相信前者。”
她好不容易有了闲聊的兴致,徐凤年反倒是意态萧索,淡然道:“明早还要赶路,你睡你的。放心,我坐够了就会出门。”
裴南苇皱了皱极有天然媚意的好看眉头,还是去床榻躺下,双手捏住被角,许久没有听到动静,侧过身,望向屋内那个背影。
没过多久,他就拿铁钳拨弄了些灰盖在炭火上,让炉内木炭烧得慢些,然后起身轻轻离开屋子。
徐凤年来到潼门关墙头,徐偃兵和韦杀青都遥遥站在远处,很识趣地不去打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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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连绵下了一夜,晨曦时分,青山白头。
一骑一仆从一路畅通无阻闯入了折桂郡,自从先前初入北凉边境,震慑住了几队蝼蚁般的官府兵马,之后他们就如入无人之境,那名拥有金刚境实力的扈从忍不住问道:“公子,这北凉世子难不成吓得躲起来了?想着高挂免战牌,就真能万事大吉?”
拿折扇轻轻拍打手心的俊逸公子欣赏着沿路雪景,讥讽道:“乐章啊乐章,你真是用屁股想事的货,当年韩貂寺不杀你,是不是嫌脏了手?”
健壮扈从嘿嘿低声一笑,丝毫不敢还嘴。
公子哥一开一拢手中那把桃花美人折扇,微笑道:“那位世子殿下还不至于胆小到避其锋芒,不过本公子还真没将他放在眼里,还是更想领教领教白熊袁左宗的左手刀,世人只知道袁白熊是天下马战第一,可不知道他曾经跟顾剑棠切磋过刀法,那之后便换了左手练刀,想着哪天跟咱们顾大将军讨回场子。不过本公子想要见到那骑军统帅的袁白熊,也不容易,陵州境内的那几支北凉铁骑再不济事,还是不能小觑,就看那徐凤年到底能摆出多大的迎客阵仗了。乐章,如果仅是几百骑的小打小闹,就由你摆平,记住一点,断胳膊断腿无妨,杀人就免了。”
金刚境仆役扭了扭脖子,如一串黄豆爆裂般咯吱作响,点头yīn笑道:“如果那世子殿下小家子气,拿三四百骑来随便糊弄公子的话,阵型再厚实,也经不起我几个来回冲杀。”
公子哥并没有腰间“佩”刀,而是用一根朱红长绳系住那柄名刀,绳子另一端系在手腕上,就那么挂在马腹一侧,摇摇晃晃。
乐章瞥了眼那柄刀,眼神有些忌惮。
这玩意儿那可是跟天下第一符刀南华半斤八两的同等重器。
名字也不知是哪位前辈取的,半点都不上心,只是被简简单单称作“过河”。
他乐章好歹是魔教鼎鼎大名的大人物,甲子之前,几尊天魔去斩魔台挑衅那位龙虎山大真人齐玄帧,结果非但没能平分天下,反而都给宰杀殆尽,逐鹿山从此一蹶不振,江河rì下,二十年前他乐章作为魔教外山弟子,勉强算是第一流高手,尤其是跻身一品境界后,有些轻飘飘,拒绝了逐鹿山硕果仅存的一位年迈公侯的招徕,没有入山封侯,而是带着一伙手下擅自揭竿而起,自称魔教首领,在武林中掀起一场不小的腥风血雨,尚未建功立业称霸江湖,就被一身鲜红蟒袍的大太监堵下,这只人猫单独而来,除了他,所有人都被剥皮抽筋,如果不是韩貂寺留他一命用作打探逐鹿山秘址,也早就难逃一死,只是逐鹿山之后再没有要他入山,乐章这些年如同过街老鼠,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猫当成废物做掉,等到去年京城传来韩貂寺逝世的消息,他才喜极而泣,正想着是不是重出江湖东山再起,结果给身前这名自称来自逐鹿山的年轻公子哥打得认不清爹娘,甚至连顾大将军的方寸雷都能使出,一些吴家剑冢和东越剑池在内的诸多不传秘术,更是层出不穷,而他自己的几招压箱本领,只被那年轻人瞧了一次,就能够随手拿去化为己用,他乐章就算是一品高手又如何,怎能不惊骇?
乐章不得不服气,天底下果真是有百年难遇的武学天才的。以前是王仙芝李淳罡这些江湖前辈,以后多半就该轮到这位“过河”刀的年轻主人了。
那公子哥抬头看见一头游隼掠过,扬起一个迷人笑脸,自言自语道:“来得有些慢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豆腐北凉
不断有游隼在主仆的头顶飞掠,乐章只是一介莽夫,并不熟悉行军布阵,不太清楚这七八只军隼游曳盘旋意味着什么,只是清晰感受到一种黑云压城的冷冽气息。乐章蹲下身,一只手按在驿路地面上,本想跟折扇公子禀报敌情,有两百骑奔袭而来,不过乐章很快想起那公子哥境界比他高出一大筹,指玄又有卜卦玄妙,他也就懒得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乐章捏起一颗雪球,掂量了掂量,想着是否砸死一只碍眼的游隼,眼角余光瞥见一骑斥候尤为胆大,其他四面八方十几骑探子都遥遥停马不前,就数这名斥候不知死活,试图近观查探,乐章狞笑着站起身,抡开臂膀,惦念着不不擅士卒的吩咐,雪球激射而去,拍砸在战马头颅上,骤然炸起一团猩红血雾,战马瞬间倒毙,那名斥候滚落在地,非但没有仓惶逃窜,反而迅速摘下短弩,面朝那杀马之人奔出十几步后,终于记起军令,恨恨然转身撤退,路径心爱战马阵亡处,年轻斥候红了眼睛,摘下马脖所系的楠木马牌,揣入怀中,飞奔而走。
折扇公子没有理睬乐章的小打小闹,视线顺着山脊,望向远处一座不算高耸的山峰,按照他原本的设想,在折桂郡会遇上一支驻扎折桂郡的骑军拦截,少则三四百,多则无非六七百,让乐章热热手,捏破这支北凉骑军的胆子,穿透阵型之后,凭借远胜奔马的速度,直插潼门雄关,然后在那里他会亲自跟潼门精锐铁骑来上一场酣战,不论输赢,也可一举成名,名动天下。不到万不得已,他才懒得亮出身上那张保命符,当然他还没有自负到以为能够一人力压潼门关六千骑的地步,多半不过是且战且退,不可缠斗,真要死扛不退,他也就是西蜀剑皇的下场。吴家九剑破万骑,以及前些年李淳罡在广陵江上,一人一剑斩杀两千六百甲,结局可都好不到哪里去。
在这位单骑犯境的公子哥抬头望向山峰时,也有人正在举目远眺。徐凤年身边除了裴南苇,徐偃兵和韩崂山两位陵州副将,还有赶来凑热闹的潼门关两位校尉韦杀青和辛饮马,以及珍珠校尉黄小快,韦辛两将跟黄小快不同,这趟出关没有挟带一兵一卒,珍珠六百轻骑都在山脚待命,乐章察觉到的两百骑是折桂郡冻野校尉马金钗的人马,这次徐凤年以陵州将军身份颁令,让东风折桂在内数郡兵马离开各自老窝,至于几座郡衙幸兵两房的倾巢出动,则是名义上出自新任陵州刺史徐北枳的手笔。以山峰为中心,方圆三十里的大小驿路,都已严密封道,商贾都需绕道而行。近百名斥候散落各地,不论横竖,皆是力求每隔三里一斥候。马金钗的冻野骑军,一分为三,渐次结阵,两百骑打头,用作刺探虚实。此外还有带来四百兵马的东风郡北国校尉任春云,在西南方位原地待命,风裘校尉朱伯瑜亲率五百骑在西北方向虎视眈眈,大小官府兵房刑房的人马,穿插于西北之间的其中缝隙。
北凉校尉一衔十分絮乱,掌兵名额也相差悬殊,像潼门关韦杀青辛饮马就各领三千人,品秩却仍是要比同为四品的珍珠校尉黄小快低了一阶,冻野校尉马金钗北国校尉任春云和风裘校尉朱伯瑜,跟韦辛二人同阶同品,只是麾下士卒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潼门关一名校尉。北凉武官势壮,压制得文官抬不起头,但自身也是派系繁多山头林立,除了由来已久的边境地方之争,地方上又有关隘郡县之争,郡县里又有实缺勋官之争,错综复杂。身陷其中,如同坠入一张蛛网,稍有动作,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来震荡反弹,当初徐凤年着手整肃陵州官场,之所以不被看好,根源就在于此。
韩崂山提了一杆被命名为“小蛮肩”的枣木长矛,轻声笑道:“此人肯定没有想到殿下有如此魄力,直接调动了四名校尉将近三千骑,要在折桂郡内就让他折戟沉沙,根本不给他去潼门关的机会,更别提进入陵州州城窃取名声。”
徐凤年笑道:“他要是能用江湖人的手段,在万军丛中取了上将首级,你说朝廷会不会赏赐他一个大将军当当?”
潼门关韦杀青嗤笑道:“就凭这小子的能耐,都上不了山。听说这家伙长得细皮嫩肉,有一副俊俏女子般的好皮囊,辛兄,你口味杂,等殿下五花大绑了那人,你不妨跟殿下求个情,抱回潼门关当个偏房。”
相貌偏阴柔的潼门关校尉辛饮马,被老韦一通荤素不忌的嘲笑,也不反驳,低声道:“卑职倒是有这个念头,不过哪敢自作主张坏了殿下的谋划。老韦,既然你勾起了饮马的心思,要不你把那水水灵灵的小儿子送我,咱俩结成亲家算了,以后我喊你老丈人便是,低了一辈分也无妨。”
被将了一军的韦杀青气得一脚踢在辛校尉马腹上,骂骂咧咧。他跟辛饮马出自北凉军不同山头,韦杀青是根正苗红的大将军亲军近臣,辛饮马则辗转各军,在钟洪武陈芝豹等旧北凉巨头麾下都担任过军职,后来又跟步军统领燕文鸾有了牵连,如今辛饮马勉强算是半个燕系成员,不过他跟韦杀青这些年在潼门关相处得不错,在关内自然也是勾心斗角,委实是要养活各自旗下嗷嗷待哺要官要银要军械的三千子弟兵,容不得他们高风亮节,可是对外始终保持一致。辛校尉喜好男风众所周知,他对于积攒钱财家底一事反而看得很淡,旧部都尉如果孝敬辛饮马,都是花费重金从江南购置调教娴熟的唇红齿白小相公送往辛府,这比什么都管用。好在北凉王从不是那刻薄寡恩的主子,对于这些于北凉军政无伤大雅的污垢,从不拎上台面计较。辛饮马瞥了眼那名已经卸任陵州将军的年轻人,听到他跟韦杀青的言语之后,置若罔闻,笑脸依旧,望向山下驿道,缓缓吐出“开场了”三字。
辛饮马聚精会神,直起腰远眺而去,马金钗的那两百骑已经冲杀向主仆二人,辛饮马对冻野校尉马金钗的部卒一直看不上眼,在他看来,这些将种子弟兵的三条腿都是软的,据说这次绕后拦截退路,本该是风裘校尉朱伯瑜的军务,马金钗死皮赖脸跟殿下求来军功在即的“美差”,而且不顾既定军令,跟主仆保持距离依次推进,而是擅自发起冲锋,显然是认定那对作乱的江湖草莽好欺负,只要擒拿下两人,事后也就不怕殿下责罚,至于抢了珍珠骑军的头功,是否会交恶在陵州被孤立起来的黄小快,跟燕大统领亲戚有一段姻亲关系的马金钗哪里会在意。
公子摇扇,闭目养神,耳中传来身后稀拉零碎的马蹄声响,哪有什么传闻北凉百骑便震雷的气势,他在蓟州以东的边境,已经领教过顾剑棠大将军的治军手腕,曾被顾家六百骑在辽阔平原上长途追杀,那才是真的金戈铁马,假若北凉都是身后两百骑的骑战水准,那北凉铁骑甲天下就真是个天大笑话了,这样的两千骑,都能被那顾家六百骑一冲而散。无需主子眼神示意,乐章转身面对那两百只绣花枕头,深呼吸一口,脚尖厮磨了一下驿路冷硬如铁的冻土,瞬间踩出一个坑,身形飘掠而出,短弩洒下一拨不痛不痒的黑雨,落在内行眼中,就有些滑稽可笑,看着气势汹汹,实则离乐章还有六七丈射程,给两百骑垫底的马金钗倒是不觉得有何不妥,身边有十几骑衣甲鲜亮护驾,其中竟是有位眉目妩媚的娇小扈从,身披一件华美轻甲,分明是位身段婀娜的女子,敢情咱们马校尉除了要抢功劳,还要在宠溺美娇娘面前显摆一下他的治军有方。不过很快马金钗就心知不妙,短弩第一波攒射不曾建功,这不打紧,弩机携带轻便不说,而且远比挽弓来得发射急促迅捷,只是马金钗脸色剧变,只见两百骑光顾着倾力冲锋,那江湖汉子奔速远胜战马驰骋,第二波短弩当头泼墨而下,倒也称不上落空,只是那汉子都不屑伸手去遮挡弩箭,任由敲打在身,如芦苇杆子拍铁石,折断的折断,滑落的滑落,不给骑卒继续“嬉戏”的机会,已经跟为首三骑打了照面,那三骑吓了一大跳,直接就丢弃了弩机,仓促提枪,乐章如豺狼入羊群,闯入驰骋两骑的宽裕空隙,高高跳起,身形横平,一拳砸马,一脚踢马,左侧最靠外的一骑也被殃及池鱼,两匹战马叠着往驿道外横摔出去,右侧战马更是被汉子一拳砸出五六丈外,轰然砸地,雪屑如柳絮,肆意飞扬。
随后并排三骑显然胆寒至极,就想要避开此人势不可挡的锋芒,却来不及躲闪,其中一骑马术还算精湛,无奈之下,浮起一股暴戾性子,直接策马直至撞向这江湖莽夫,马校尉早已发话,谁能斩杀一寇,赏银六百两,官升三级!乐章轻轻一跳,抬起一肘向下砸在马头上,一匹急速前奔的高头大马竟是被一肘砸趴下,身体前扑的骑卒手中一枪也顺势刺在悍勇无匹的乐章胸口,只是不等他惊喜,就发现握枪的虎口传来一阵刺骨疼痛,长枪脱手,乐章一手拿过长枪,一手扯住这名骑卒的领口,抓小鸡一般高高抛出,然后左手抖腕抬枪,身形倒退而走,追上先前侥幸擦肩而过的两骑,然后将那杆长枪横放,挡住去路,两骑战马撞在枪身上,竟是尺寸都不得前行,后边几排骑卒马拥马,枪挤枪,先前的冲锋阵势瞬间七零八落。
乐章双手内力灌注长枪,大笑着往前踏步推移,前方十几骑簇拥在一起,人仰马翻。乐章不顾这些孱弱蝼蚁,双手横枪变作单手握枪,有伶俐机巧的几名骑卒在马背上一枪掷出,其中一根长枪刺向乐章脑门,在摇扇公子面前温驯如家养猫狗的汉子脑袋向前一撞,直接将长枪撞得寸寸碎裂,手中夺来一枪向上斜扫而出,扫那名骑卒腰间,身躯弯曲着横向飞荡出去,在雪地上滚出一个略显“俏皮”的大雪球。乐章一跃向前,也不管什么枪法矛术,只把手中长枪当棍子使唤,一棍子挥下,将一匹战马从背脊划拉到马脚,分尸两半,骑卒坐在倒地的半只战马尸体上,目光呆滞。
马金钗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不去看花容失色的宠妾,自言自语道:“贼子生猛,咱们可以徐徐退之,再杀他一个回马枪!”
然后冻野校尉马金钗便掉转马头,一溜烟跑路了。
山顶这边,徐凤年转头对韦杀青和辛饮马微笑道:“看来咱们马校尉迎来了一个新年开门红啊。”
然后望向一脸冷笑的珍珠校尉,语气平淡道:“黄小快,马金钗哪里是想跟你争抢军功,显然是用心良苦,示敌以弱,想要诱敌深入嘛。”
黄小快嘴角翘起,轻声道:“马校尉的人情,黄小快心领了。殿下?”
徐凤年点了点头。
黄小快独自一骑往山下奔去。
山脚三百骑按兵不动,其余三百骑自成左右中三军,冲向那慢摇桃花扇的公子哥。
乐章回首一望,讥笑着呦了一声,不去追击那帮溃败的冻野骑军,当初朝他展开冲锋的时候跟饥汉子见着了娘们一般急不可耐,这会儿还没等他热手,就哭爹喊娘回家了。乐章丢了手中那根红缨浸透战马鲜血的长枪,打算去领教领教北凉陵州下一支骑军的能耐。
在这位金刚境高手看来,什么狗屁北凉铁骑,都他娘的是豆腐做的啊。
乐章呸一声吐了口浓痰在地上。
就这样的虾兵蟹将,他乐章都能当个北凉王耍耍。
山顶上,一直冷眼旁观的徐凤年双手插袖,袖内双指捻动,好似在抽丝剥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