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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半渡     残明txt下载     残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不是一支团结的部队

    当天晚上,楚王一行在恭义营的“保护”下,住进了崇阳县衙的寅宾馆,他手下的四百多名矿徒也被接进了恭义营。

    在迎接楚王的路上,汪克凡向许秉中赔罪,讲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许秉中虽然有些失望,却并不怪他。

    眼下的局面危如累卵,人心惶惶,动摇分子越来越多,如果不采用非常手段加以震慑,百姓官吏必然会跑个jīng光,把崇阳变成一座空城,守无可守。

    令他失望的是,王洲手里没有军队,只带着几百名矿徒,但汪克凡的表现却更加奇怪,对那些矿徒似乎非常看重,对楚王却并不在乎,甚至有些无礼犯驾……

    楚王朱华壁生于隆庆五年,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逃亡路上担惊受怕,一进崇阳就病倒在床,不能视事,任由许秉中、汪克凡摆布。汪克凡命人小心看护,以王爷病体欠佳为由,严禁各sè人等接近楚王,并把太监王洲扣在恭义营,不许与楚王见面。

    第二天一早,汪克凡命滕双林返回通城,以恭义营的名义招募士卒,编练青壮,整军备战。

    “兵在jīng不在多,先招一哨兵二百人好好cāo练,守城要是人手不够,就让卜作文收些青壮,等这一哨兵打磨成型了,再慢慢扩编。”汪克凡再三叮嘱,以免滕双林贪多嚼不烂,降低了部队的素质。

    “云台放心,这里面的分寸我明白,滕某人刚刚加入恭义营,只是个小小的把总,怎能比其他千总的兵还多?”滕双林还是笑眯眯的,一副老于世故的油滑模样。

    “那倒未必。”汪克凡一笑:“咱们恭义营不讲论资排辈,只要能打胜仗,就可以升官,可以继续扩充部下,要是打了败仗,哨官也可以降成队官,千总可以降成把总……”

    他话音未落,吕仁青忍不住跳了出来。

    “吕山不才,不带兵马也能守住通城!”吕仁青两只眼睛亮亮的,挑衅地盯着滕双林:“双林兄若是不信,敢跟小弟换换么?你留在崇阳,我去通城,不带一兵一卒,也可保通城固若金汤!”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挑衅,滕双林终于收起了笑容。

    “信,我不但相信,而且也能做到。”

    他突然一扫轻浮嬉笑之态,两只眸子如深潭,如点漆,目光炯炯直看着吕仁青:“我还可以断定,眼下形势虽然危急,但只要小心戒备,崇阳、通城都可凭岸观cháo,有惊无险!”

    “你,你怎么知道?!”吕仁青大吃一惊。

    崇阳必定有惊无险,这正是他想说的,不料却被吕仁青抢了台词。昨天晚上他一夜没睡,反复思考眼下的形势,才得出这个结论,自信可以一鸣惊人,力压滕双林,甚至会因此得到汪克凡提拔重用,不料被滕双林一口叫破,让他措手不及。

    汪克凡微微一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二人相争。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带兵打仗的武将就该有股互不服气的劲头,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拼死相救,平时却不能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

    兵为将有,节节相制,是汪克凡这支部队的最大特点,每个将领手下的部队都是完全dú lì的,比如谭啸、周国栋的人马,甚至连汪克凡都无法越级指挥。这种建军方式最大程度地保证了部队的凝聚力,但也必然会造成本位主义。

    团结,从来不是这支部队的特点,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汪克凡也根本没有这个打算。除非他能够对这些明朝人洗脑,支部设在连上,用后世的思想理论建设一支党军……但是,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想要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必须先改变整个世界,才能颠覆他的价值观念,两者比较起来,后者的难度还相对小一些。

    竞争,才是汪克凡需要的。明末不是三国时代,没有名将高人等着汪克凡三顾茅庐,所有的将领都要自己培养,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实战中进行筛选,能打胜仗的部队就扩编,打败仗的就缩编,屡战屡败的就解散。

    总共就这么多军饷,谁能打胜仗谁就拿走,胜仗打的多了,自然就是jīng锐部队。

    淘汰,除了自己的直属部队之外,任何一支部队都可以被淘汰。汪克凡早晚会脱离恭义营,部队也会不断发展壮大,在这个过程中,只有优胜劣汰,吐故纳新,才能保证部队的战斗力,才能避免有限的资源被浪费。

    在汪克凡平时的一举一动中,这种指导思想已经有所体现,刚才短短一段话,正好戳中吕仁青的兴奋点,立刻抓住机会跳出来,向滕双林发出挑战。

    对于这种光明正大的挑战,汪克凡不以为杵,反而有纵容的意思。

    滕双林一来就当了把总,吕仁青羡慕妒忌恨是可以理解的,但他昨天冷嘲热讽,挑拨是非,手段落了下乘,汪克凡才会敲打他。难得的是,只过了一个晚上,他就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今天这种做法就堂堂正正。

    看来是用心考虑过了。如果换做一般人,挨了上司训斥总要有两天自怨自艾,患得患失,吕仁青虽然经常犯错,但都能很快改正和弥补,悟xìng不低。

    这个人,到底该怎么用呢?汪克凡有些犹豫……

    此时此刻,滕双林正在侃侃而谈。

    “李闯和满清虽然兵多,一举一动却有迹可循,他们到底会不会攻打崇阳、通城,只要仔细推敲一番就会明白。”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过纸笔,画了一幅简单的地图,用一条弯弯曲曲的横线代表长江,又点了几个墨点,标出南京、陕西、湖广和江西等地:“李闯退出陕西之后,襄阳四府是他们最后一块地盘,白旺在此经营了两三年,根基牢固,城坚粮足,李闯若是据城坚守,未必不能和阿济格一战……”

    说着话,他在地图上画了一条进军线路,代表李自成的大顺军。

    “但是李闯所部一向流窜不定,又畏惧满清八旗劲旅,竟然放弃襄阳,进占武昌,搜集船只粮秣,东窜黄州、九江。推测其意图,无非是看上了江南富庶,急于去攻打南京,在那里重整旗鼓,再加上阿济格在后面苦苦追赶,他又怎会来sāo扰崇阳?”

    他又在地图上画了一条进军路线,代表阿济格的清军。

    “阿济格南下湖广,就是为了追剿李闯,李闯一路向东,他也必然尾追而去,不会绕路拐来崇阳!总而言之,他们没有分出胜负之前,崇阳、通城都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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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玻璃心的新哨官

    随着滕双林的侃侃而谈,吕仁青的神色越来越惊讶,越来越沮丧,他苦思一晚才得出的重要结论,竟然被滕双林随口道破,而且考虑的更加全面,更加细致。

    这个滕双林,明明是个狂狷轻浮的落魄秀才,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

    汪克凡的眉毛也挑了起来,对滕双林刮目相看。他对李自成、阿济格行军动向做出的推断,几乎和真实的历史一模一样,如此出色的表现,甚至超过了汪克凡的预期。

    吕仁青也不错,看他一脸吃瘪的样子,明显和滕双林的想法撞车了,也就是说,他也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这就很不简单了,滕双林和吕仁青都是文人秀才出身,没有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也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却能从有限的情报中找到正确的方向,更多的是一种天分,一种对战场形势与生俱来的敏感,如果在实战中加以培养,都有可能成为优秀的将领。

    之所以重用滕双林,最初是看上了他的家世和背景,通城是个人口密集的富庶大县,滕双林出身当地大户,本人又有秀才功名在身,方便征募兵源,筹措粮饷,很容易就能拉起一支队伍,填补通城防御的空当。

    几次接触下来,汪克凡才发现此人外圆内方,暗藏锋芒,是个难得的人才,这才向堵胤锡大力引荐,直接为他讨了个把总,以便再扩编一哨新军。

    “仁青,可服气了么?双林兄喜欢玩笑戏虐,其实却大智若愚,如江上青峰,平日里云遮雾罩,偶尔却乍现峥嵘,前几日初次见面,我也差点着了他的道……”

    汪克凡刚说到一半,滕双林连连摆手,笑着打断了他。

    “腾某才疏学浅,只是以狭促藏拙罢了,云台老成持重,又有济世之才,我远不如你!”滕双林顿了一下,笑道:“我这番推演有什么疏漏,一定逃不过云台的法眼,不如给大家批讲一下,让腾某也长长见识。”

    滕双林的意思,是要把汪克凡推在前面,做个总结发言,他今天已经出够了风头,不能把顶头上司也盖了下去。

    汪克凡微微一笑,凭着对历史的熟悉,他只要随便说了几句,就够别人思考一天的。

    “李闯想要跳到江南,却未必能成功,左良玉的数十万人马在前面挡路,后面有阿济格穷追不舍,在我看来,他在九江府一带会打一个大败仗。我们要提防的,就是李闯溃败之后,和阿济格再入湖广……”

    九江府,位于黄州府以东,江西境内,是长江中游的一座重镇,见汪克凡斩钉截铁,断定李自成难过九江府,滕双林和吕仁青都有些惊讶。

    思索半晌,滕双林才叹道:“罢了,若果真如此,非我湖广之福,却是朝廷之幸……”

    李自成和阿济格掉头再回到湖广,就不能去打南京,对弘光朝廷反而是件好事,不料,汪克凡却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就算李闯和阿济格回到湖广,南京恐怕也守不住。”

    这话犹如石破天惊,滕双林和吕仁青的脸色都是一变,南京如果失守,意味着南明弘光朝廷又要亡国了!

    仔细想想,这种可能又真的存在,李自成和阿济格先不考虑,多铎率领的东路清军正在向南京逼近,左良玉也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沿长江向南京进军,强敌压境的危急时刻,明军自己却在内杠,怎么看都是亡国之象……

    ……

    滕双林离开崇阳之后,汪克凡督促城中军民加紧备战,在西门和北门外又分别修筑了两座土台月城,打造夜叉擂、狼牙拍等大型守城器械,继续征收粮草,屯集擂木砖石,兽皮铁钟等等守城用得上的东西。

    汪克凡熟知南明历史,比滕双林他们更加清楚,李自成的目标是南京,阿济格的目标则是李自成,他们的主力都不会在崇阳纠缠,但是在今后的几个月中,李自成和阿济格,包括左良玉的部队,各方将展开一场生死大战,从黄州府到九江府都会打成一锅粥,崇阳并不是绝对的安全。

    这种大规模,长时间的大型会战,战场外沿会不断扩大,崇阳离得太近,难免有几支部队会窜到这里,一千多兵力守在这个小县城,二百里外就是数十万大军决战的战场,怎么看都像是火中取栗,太过冒险。

    但是,汪克凡必须要冒这个险。

    他在崇阳经营了大半年,好容易才站稳脚跟,有了一块自己的地盘,有了稳定的粮饷兵源,如果现在放弃崇阳,一切努力都化为泡影,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机会总是和风险并存,见到危险就躲得远远地,固然安全,但也别想得到什么,留在崇阳,却可能获得更大的利益,甚至撬动历史发展的轨迹……

    楚王卧床休息了几天,病情有所好转,他能够下地之后,立刻把汪克凡和许秉中找去,提出要离开崇阳。

    许秉中有些不愿意,作为大明的一字王爷(明朝还有两个字的王爷,比一字王的档次明显差很多),楚王还是很有号召力的,如果把他留在崇阳,可以收拢逃散的军民帮助守城,岳州府的官兵也不能坐视不管。

    汪克凡却与他意见相左,崇阳只是一座小县城,城中能容纳的军民有限,太多的败兵百姓帮不上什么忙,更重要的是,楚王的号召力是一柄双刃剑,岳州府的官兵未必会拼死相救,树大招风,倒可能把满清的主力引过来。

    一番解释之下,许秉中如梦初醒,立刻同意了他的意见。汪克凡派了一队士卒,把楚王送往常德府堵胤锡处,只是强行留下了太监王洲,还有那四百多名矿徒。楚王急于脱身,并不在乎一个阉人家奴的生死,连王洲的面都没见,就匆匆逃离了崇阳。

    汪克凡带着吕仁青,来到了软禁王洲的小屋,王洲一见是他,又怕又怒,惊慌不定。

    “你,你来干什么?还不放我出去,我要面见楚王陛下!”

    “王公公不要生气嘛,以后咱们同营为将,就和兄弟姊妹一般亲近……”汪克凡刚刚说到一半,王洲立刻叫了起来。

    “谁和你是姊妹?谁和你是姊妹!咱家虽然身有残疾,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还有,同营为将是什么意思?”

    汪克凡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真是敏感的玻璃心,一不留神就伤害了他,以后得注意点。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嗯,奉楚王口谕,命王洲担任恭义营第十八哨哨官,受守备汪克凡节制,协助守卫崇阳……”

    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王洲木呆呆愣住了,好半天才一屁股坐到床上,嘴里喃喃自语:“王爷这是不要我了,不要我了,这是让我去送死呀!”

    “王公公这话就不中听了,难道我等将士守卫崇阳,都是送死不成?”汪克凡和颜悦色地劝道:“汪某也是惜命之人,不会带着大家送死,无论如何,都会保王公公平安无事……,嗯,介绍一下,吕仁青你是见过的,他是你的副哨官,以后多亲近亲近……”

    ……

    跟着汪克凡出了小屋,吕仁青仍是满脸涨红,兴奋异常。

    他加入恭义营以来,一直担任书记官等文职,不受重用,今天突然做了副哨,哨官王洲还是个傀儡,简直是一步登天的感觉。

    “仁青,你是不是一直有怨气,怪我不让你领兵?”汪克凡突然发问。

    “吕山不敢。”吕仁青忙说道:“我只是志在疆场,不愿每日埋首案牍,天天跟文字账目打交道。”

    “你和滕双林家世不同,就算给你个哨官,你能招来兵么?招来的兵肯听你的命令,卖命杀敌么?……”

    兵为将有,节节相制,在汪克凡的部队里,基层军官都是哨官的心腹之人。吕山是个穷秀才,家里没有依附的佃户,在乡里也没有号召力,就没有可以担任基层军官的班底,如果胡乱招些散兵游勇,战斗力得不到保证,指挥上也会失去控制。

    “这些矿徒都是难得的兵源,从里面选上二百人编成一哨,给你两个月的时间,把他们练成一支可战之兵。”汪克凡嘱咐道:“练兵的法子你都见过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向汪晟他们几个请教……还有,王洲要看紧点,一定不能让他跑了,当个幌子稳定军心。”

    “吕山惭愧,不懂云台兄的一片爱护之情。”吕仁青深施一礼,赔罪表态:“末将必定奋勇杀敌,纵然肝脑涂地,也誓死不悔!”

    汪克凡点了点头。

    “嗯,那个会用火药的捻子,就放在你身边当个亲兵吧。这个人将来有用,把他给我看好了。”他加重语气说道:“哪怕全军覆没,只要你没死,就得保证他还活着!”

第七章 向崇阳进兵

    逃难的百姓越来越多,到最高峰的时候,每天都有上千人经过崇阳,除了继续挑选工匠之外,汪克凡又从敦厚的农民中挑了数百青壮,交给孟宝帮助守城。

    诡异的是,一场早春的小雨后,逃难的人流突然断了,从最高峰的每天上千人,迅速降到几十人,几个人,到最后,连着三天一个人影都没见到。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大军过境的迹象,该跑的百姓已经跑了,剩下的想跑也跑不了,所以一个人都没有……

    从蒲圻到崇阳的官道上,一支大顺军正在急匆匆地赶路,将旗上一个斗大的“袁”字,旗下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脸上线条分明,眉头紧锁。

    袁宗第,李自成麾下大将,大顺朝绵候,右营制将军。

    右营是大顺军的五大主力之一,袁宗第最多时有二十几万人马,刘体纯、刘体统两兄弟,以及郝摇旗、王进才等人都是他部下的将佐,不过,此时他身边只有数千士卒,和大部队已经失去了联系。

    满清入关以后,大顺军连战连败,损失惨重,袁宗第的右营驻扎在河南一带,没有参加北京之战,相对还比较完整。但是武昌府一场大败,袁宗第担任后卫,阻拦阿济格的追兵,连番苦战之下,好容易跳出清军的包围圈,部队却被彻底打散了,和李自成也失去了联系。

    武昌府的船只都被左良玉带走,大顺军从荆州等地又调集了一批船,武昌失守的太快,这些船又落到清军的手里,李自成离开武昌之后,只好从陆路前往江西,现在到了哪里,袁宗第也不知道。

    袁宗第对此非常担心,大顺军全靠两条腿行军,清军却可以乘船追赶,如果李自成不离开长江沿线,肯定无法摆脱阿济格的追兵。但是,离开长江沿线就等于放弃了便捷的水路,难以跳出清军的重兵合围,河南、江西、湖广……除了清军就是明军,无论南下北上,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反而更加危险。

    要解开这个死局,只有尽快攻占九江府,在当地征集船只,前往长江下游明军兵力薄弱的地区。这是李自成离开武昌府时就定下的方案,袁宗第突围之后,也立刻绕路赶往九江府。

    他不得不绕路,长江沿岸到处都是清军,袁宗第避开他们,打算走崇阳、通山一线进入江西。

    这条路相对安全一些,但一路上翻山越岭,人烟稀少,袁宗第的部队好容易才突围,携带的粮食不多,进入通山山区之前必须要进行补充。

    无奈的是,一路走来,路过的村庄十室九空,百姓们都逃了个精光,他有心离开大路,找几个富庶的村寨打粮,清军将领博尔辉的追兵却紧紧跟在后面,让他腾不出手。袁宗第无奈之下,干脆急行军直奔崇阳,准备到那里暂作休整。

    袁宗第以为,崇阳的明军应该早就跑掉了,只希望城里还有些百姓,还有些丢不下家产没有逃走的缙绅大户,可以征集足够的粮食,但是,斥候带回来的情报却出乎他的意料。

    崇阳,竟然还有一支明军驻守。

    ……

    从咸宁到蒲圻的官道上,一支清军正在急匆匆地赶路,追赶袁宗第的农民军。

    领兵的清军将领是个三十多岁的满族汉子,身材粗壮,头大脸阔,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剽悍的气息,身后一面三角型的白色织金龙旗,表明他特殊的身份。

    博尔辉,阿济格麾下大将,正白旗二等甲喇章京,署巴牙喇纛章京。

    章京是满语,从汉语的“将军”二字演变而来,甲喇也是满语,后金实行八旗制度,三百人为一牛录,五牛录为一甲喇。二等甲喇章京,类似于明军中的参将,而巴牙喇纛章京,则是大名鼎鼎的白甲兵指挥官(白甲兵就是巴牙喇兵,满清最精锐的部队),那面三角型的织金龙旗,是巴牙喇营独有的军旗。

    但是,博尔辉只是“署”巴牙喇纛章京,换句话说,他只是正白旗白甲兵的代理营官,更多的是一种荣誉,实际上没有那么大的兵权。

    从后金时期到迁都北京,满清的政治军事制度不断进行调整。皇太极当政时期,将八旗兵的主力红甲改为披甲,部分精锐并入白甲兵,同时,八旗白甲兵分编为八个巴牙喇营,各设巴牙喇纛章京统领,巴牙喇纛章京直接听命于皇太极,不受各贝勒的管辖,皇太极通过这种手段,掌握了各旗所有的精兵。

    满清入关之后,一直保留着巴牙喇营这个编制,多尔衮是正白旗旗主,正白旗巴牙喇营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博尔辉能担任这支王牌部队的指挥官,代表着他深得多尔衮信任,八旗之中,不知有多少武将妒忌得两眼发红,在暗中冷嘲热讽,指指点点。

    博尔辉对这些风言风语不屑一顾,他能有今天这个地位,都是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拿命挣来的前程。

    他是正统的白甲兵出身,从最低层的披甲干起,作战悍不畏死,天聪三年当上巴牙喇壮达(队长),阵斩赵率教的副将,提拔为三等甲喇章京,十几年来积累战功,先后授予、提拔、担任世职牛录章京、刑部理事官、世职二等甲喇章京,署巴牙喇纛章京……

    在战场上打滚厮杀了这么多年,博尔辉已经变成了一个冷酷的职业军人,在他身上,保留着更多后金时期的野蛮气质,并不喜欢如今大清朝廷的各种变化。

    比如这个巴牙喇纛章京,他当初就坚决推辞不干,最后还是多尔衮亲自责问,才勉强接受了这个职务。

    在博尔辉年轻的时候,能够加入巴牙喇营,成为一名白甲兵,是每一个八旗子弟最高的荣誉,但这几年巴牙喇营不断扩编,人数比原来多了一倍。满清人口有限,征兵的标准只能跟着降低,白甲兵新兵的素质越来越差,和早年的红甲已经没多大区别。

    这样的白甲兵,是对巴牙喇兵这个称号的侮辱,更令博尔辉难以接受的是,如今的白甲兵渐渐沦为王公贝勒的护军,成年不上战场,却和那些“二等虾”、“三等虾”混在一起。(满清侍卫,别称“虾”)

    在博尔辉看来,那些王公贝勒身边有侍卫就足够了,巴牙喇营的主力也不用总留在北京城,应该把白甲兵都派到战场上来,像他们的先辈一样,砍下上百敌人的首级,才能无愧于巴牙喇兵这个称号。

    但是,多尔衮却对他的牢骚毫不理会,强逼他担任正白旗的巴牙喇纛章京,直到他的父亲指点迷津,博尔辉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这里面牵扯到主子之间的矛盾,白甲兵直属于顺治皇帝,实际却控制在多尔衮手中,巴牙喇营招收的八旗青壮越多,各个贝勒亲王掌握的精兵就越少……,简单一句话,如今的八旗已经不是老罕王(努*尔哈赤)时期的八旗,王公贝勒的兵权太大,无论皇太极还是多尔衮,谁当主子都不放心。

    至于数千巴牙喇精兵始终留在北京,就更加意味深长,北京虽然已经是安全的大后方,但多尔衮防的不是外人,防的就是大贝勒豪格,和辅政叔王济尔哈朗……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太多,让博尔辉悚然而惊,他当天就收拾行装,赶往阿济格军中效力。作为一员武将,没必要操心主子之间的家事,服从命令,专心打仗才是正理。

    跟随阿济格一路杀进湖广,武昌之战中,博尔辉和袁宗第打了一场恶仗,以数千人马击溃对方一万多人,这其中,跟在他身边的五十名白甲兵起了关键作用。

    正白旗的白甲兵一共只有几百人,大部分留在北京多尔衮身边,阿济格那里又留下一批,博尔辉身为巴牙喇纛章京,手边却只有五十名白甲兵。但是,这五十名白甲兵却组成了一个锋利的箭头,带着数百名披甲反复冲杀,摧枯拉朽,冲垮了袁宗第的阵型。

    不过那袁宗第也是善战之将,在全军崩溃之前,带着大部分精锐及时撤出了战斗,一路向东南方向逃窜,博尔辉死死咬在后面,从武昌府一直追到了蒲圻。

    根据斥候报来的消息,袁宗第没有在蒲圻停留,而是向崇阳方向加速行军,有渡过隽水河,窜入江西的迹象。博尔辉当即下令,全军轻装向崇阳前进,一定要在袁宗第进入山区之前截住他。

    ……

    从蕲州到通山的山路上,一支大顺军正在急匆匆地赶路,将旗上斗大的一个“郝”字,旗下是个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外表粗豪,相貌忠厚,但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又透出几分狡黠和精明。

    郝摇旗,大顺军右营裨将,袁宗第的部下。

    作为陕西起事的老兄弟,郝摇旗追随李自成多年,但始终不得重用,别人早就封侯封伯,他还是个裨将,离着袁宗第差了好几级,不过此时此刻,他手下的人马远远超过了袁宗第,足有两万多人。

    这件事也是巧了,武昌大战的时候,郝摇旗负责押运粮草,大顺军被阿济格击溃之后,长江两岸到处都是断粮的败兵,郝摇旗手里却有几百石粮食,趁机大量收编败兵,部队轻松扩充到两万多人。

    这个时候,郝摇旗按道理应该到九江去,和李自成的主力汇合,但是清军已经追了上来,如果继续沿着长江向东走,免不了接连恶战,甚至被清军咬住无法脱身。于是,他也选择了绕路前进,但是走到一半的时候,郝摇旗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震惊之余,生出了别的心思。

    牛金星,大顺朝的丞相,向清军投降了。

    让郝摇旗意外的是,牛金星并不是一般的被俘投降,而是私自脱离大顺军,带着家人老小一起,主动找到清军献降,以求荣华富贵。

    树未倒,猢狲已散。

    牛金星作为大顺朝的文官第一人,起码的眼光还是有几分的,他在这个时候主动向清军投降,说明闯王大势已去。(郝摇旗是老资格,李自成虽然已经称帝,还是习惯称他为闯王)

    郝摇旗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将来。大顺军看来是不行了,闯王必败无疑,现在去九江等于自投罗网,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卖命,已经对得起闯王,没必要再去送死。

    他也不想投降满清。满清一直是大顺军的死敌,不仅入关夺了北京,摘了大顺军的桃子,还一直赶尽杀绝,害了无数老兄弟的性命。郝摇旗虽然爱打小算盘,但也是念旧之人,不愿向仇人屈膝下跪……

    在郝摇旗的潜意识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只是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在这个年代里,异族之间一向不把对方当人看,汉人视满人为野兽,满人视汉人如猪狗,郝摇旗没有什么现代意识的爱国情操,但对鞑子充满了厌恶和憎恨,就像讨厌老鼠臭虫一样,不到危及性命的时候,绝没有向他们投降的念头。

    实在不行,哪怕向官军投降,也比满清鞑子好得多,更何况天大地大,只要手里有兵有实力,什么地方去不得?

    他在地图上看了半天,决定转向蒲圻、崇阳一带,闯王去了江西,清兵也跟着向江西追去,湖广反而变得非常空虚,郝摇旗打算占领一两个县城,休整部队,收容溃兵,静观形势发展。

    如果闯王能挺过这一关,他再去投奔不迟,有这两万多人马做本钱,李自成绝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反而会提拔重用,不封侯封伯,最少也能给个果毅将军什么的。

    如果闯王真的垮掉了,大不了去投靠何腾蛟。

    主意拿定,他传令全军,走小路避开清军,向蒲圻、崇阳进兵。

第八章 山水有相逢

    chūn季多雨,沥沥拉拉的牛毛丝下个不停,连着几天都见不到rì头,晌午时分,一队穿着蓑衣斗笠的大顺军出现在崇阳北门外。

    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不用袁宗第下令,就在将佐的指挥下列好防御阵型,然后坐下默默休息,吃些干粮恢复体力,随时准备对崇阳县城发起进攻。

    奇怪的是,崇阳城墙上竟然也鸦雀无声,没有金鼓号角,没有人声嘶喊,只有城墙上的一动不动的红旗,和隐约可见的一排排士卒,表明这里有驻守的明军。

    袁宗第轻轻一皱眉头,催动坐骑向前走去,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明军实在太安静了,说明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严阵以待正等着他。

    二三十名亲兵跟在后面,来到离城三箭之地,袁宗第拨转马头,从东门到西门,横着连看了三面城墙,仔细打量这座小小的县城,然后又转回北门,催马朝城门方向走去。

    亲兵们连忙追上来劝阻,再向城墙靠近就危险了,三箭之地以内,普通的弓箭虽然shè不到,但城中万一有善shè之人,用强弓硬弩突发冷箭,也能伤了袁宗第。

    “我想近些看看。”袁宗第摆了摆手,坚持向前走去,眼睛始终没离开那两座城门外的月城。他一向寡言少语,不爱说话,但话一出口就很难改变主意,亲兵们没有办法,只好摘下盾牌举在手中,把袁宗第护在中间。

    袁宗第越走越近,仔细打量明军的城防,甚至绕到月城侧面看了半晌,亲兵们都非常紧张,这里离城门太近,就算明军没有能shè到袁宗第的强弓,也可能派一支骑兵,从城门里突然杀出来。

    袁宗第看完月城,又看城墙上的明军,目光无意中和城楼上的明将对上了,两人默默对视片刻,袁宗第突然开口高叫。

    “城上明将是谁,能留个姓名么?”

    “恭义营守备,汪克凡。”城楼上传来那明将的声音。

    袁宗第点点头,转身打马回到自家军前:“走吧,崇阳不打了,找个渡口过隽水河。”

    随着他一声令下,大顺军起身开拔,后队变前锋,中军辎重随行,袁宗第亲自殿后,一直等到老营走远,看不见影子,才带着后卫部队准备离开。

    正在这个时候,崇阳城门突然开了。

    袁宗第连忙下令列阵,准备迎战。大顺军绕城而走,不敢攻打崇阳,气势上先输了一筹,明军这个时候出城追杀,在时机把握上虽然有些急躁,对大顺军的威胁却一点不小。

    出乎意料的是,城门里出来的竟然不是明军,而是一群推着鸡公车的长夫青壮。他们来到城前五六百步的地方,把车子一歪,倒下一堆鼓鼓囊囊的麻包,又推着鸡公车飞快地跑回去了。

    “袁将军远来是客,汪守备赠粮五十石,请笑纳……”那些青壮临走时喊了一句,让袁宗第更加摸不着头脑。

    他带着亲兵上前查看,麻包里竟然真的是粮食,大致估算一下,差不多就是五十石的样子。

    五十石粮食不算多,只是数千大顺军三rì之粮,折算成银子还不到一百两,但对正好缺粮的袁宗第来说,不亚于雪中送炭。

    催马来到城下,袁宗第向城楼上一抱拳:“无功不受禄,汪守备为何赠我军粮?”

    “尽快过境,不要伤我崇阳百姓。”城楼上汪克凡也遥遥抱拳。

    袁宗第一愣,然后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大顺军带着粮食走远了,许秉中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长嘘一口气,对汪克凡问道:“这些流寇贼xìng难改,贤侄赠他军粮,会不会养虎为患?”

    “山水有相逢,结个善缘罢了。”汪克凡淡淡应了一句,没有多做解释,岔开话头对众将佐说道:“袁宗第急于脱身,见我军严阵以待,自然不会攻城,但鞑子的追兵就在后面,有可能顺手打咱们一下,一定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众将齐声称喏,汪克凡又问道:“北门两座月城直迎鞑子兵锋,需要敢死之士守卫,谁敢去?”

    那两座月城都在城墙外面,如果清军大举攻城,很可能陷入重围,无法撤退,比城里危险得多,众将互相看了一眼,周国栋和汪晟率先站了出来,请命守卫月城。

    汪克凡却摇了摇头:“月城只要一队兵把守,你们都是哨官,不能去。”

    月城,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城池,而是一个人工修筑的实心土石高台,后侧有登城的台阶,顶部有女墙作为掩体,当做拱卫城门的要塞。崇阳这几座月城的规模都不大,最多只能容纳一队恭义营的士兵,也就是四十多人。

    守卫月城,需要一名队官。

    “俺去!”史阿大站了出来。

    他是个粗线条的憨直脾气,危险什么的,从来没有考虑太多,每次打仗都冲在前头,次次受伤挂彩。不就是守个月城嘛,既然四少爷开口了,他立刻就站了出来,要不然没人答话,四少爷多没面子……

    ……

    小雨连着两天没停,博尔辉的清军到了崇阳。

    号角呜咽,旗号挥舞,清军在城前列阵。绿营在左,八旗在右,博尔辉率巴牙喇营居中,步弓手shè住阵脚,马弓手游弋四周,藤牌兵、刀斧兵、长枪兵层层排列,阵后还有一队汉军八旗用骡马拖出了两门火炮。

    崇阳城头还是一片安静。

    博尔辉抽了抽鼻子,催动胯下的铁骊马向前走去,五十名白甲兵紧紧跟上,护着他绕着崇阳城墙查看。

    仔仔细细转了一圈,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博尔辉终于回到北门,叫过绿营的汉将马进忠。

    马进忠,出身于陕北农民起义军,绰号“混十万”,崇祯十四年投降左良玉,手下有一万多人马,李自成进入湖广之后,马进忠奉命阻击,一场大败损失惨重,还没有跟上左良玉的大部队,最后干脆向清军投降。

    “城里的明将是谁,你知道吗?”

    博尔辉的语气很傲慢,他不喜欢汉人,尤其不喜欢投降的汉人军将,比如眼前这个马进忠。这种人身为武将,却都是软骨头,为了活命就向敌人投降,甚至还不如一只小小的麻雀。(麻雀xìng烈,被人抓住后往往不吃不喝,一般养不活。)

    从军以来,博尔辉从没打过败仗,但他曾经设想过,假如有一天自己落入重围,走投无路,那么宁可战死疆场,也不会投降……当然,这只是假设,博尔辉百分之百地坚信,这种事情永远也不会真的发生。

    “回章京大人的话,他是何腾蛟的手下,名叫汪克凡,好像是个守备。”马进忠和金声桓交情不错,也知道汪克凡的名字。

    “你去喊话,让他投降,许他个三等甲喇章京。”不喜欢是不喜欢,博尔辉并不排斥招降汉人,用他们代替满人打仗流血,看过崇阳城防之后,他断定这个汪克凡值得招揽。

    “遵命!”

    马进忠弓身退下,身子弯成一个大虾米,腚比头高,后脑勺上都带着恭敬之sè,心里却暗暗骂了一句:“贼你妈,早晚落在爷爷手里,一刀割了你怂锤子……”

    诈降!

    马进忠是诈降,他没有跟上左良玉的大部队,只好向清军投降,但一直抱着反正的打算,只是这些天忙于追击袁宗第,始终和博尔辉的大军在一起,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这些天接触下来,马进忠对清军的战斗力更加了解,按照他的估计,如果和博尔辉作战,对方只要动用那五十名白甲兵,就能把自己最jīng锐的五百亲兵杀得落花流水。

    鞑子兵太凶,真的能以一当十!

    因此他越发谨慎,对博尔辉格外的恭敬,平常也表现得忠勉努力,俨然是一条听话的猎犬,希望得到他的信任。早晚都有机会的,等到能够单独行动的那一天,撒丫子走人就是,管他博尔灰博尔白……

    令他奇怪的是,博尔辉平常傲气十足,眼高于顶,却对汪克凡如此看重,竟然许了他一个三等甲喇章京。三等甲喇章京,类似明军中的游击将军,比守备高了两级。

    满清招降汉人的文武官员,一般都是平级待遇,原来是知府,投降后还当知府,原来是参将,投降后也当参将。

    当然也有个别例外,比如牛金星是大顺朝的丞相(他的正式官衔是大顺左平章国事),投降后应该给个大学士,但他在汉人士绅中的名声太差,大学士这个职务又太高,所以干脆挂起来什么官都没给,但是作为补偿,给他的儿子牛佺升了一级,从大顺朝的襄阳府尹,提拔为满清的黄州知府。

    一个丞相才换了一级,却给汪克凡连升两级,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马进忠催马上前,仔细打量着崇阳城防。;

第九章 宁为南鬼,不为北王

    城外的地形对守军有利,这是马进忠第一个印象。

    脚下是一片开阔地,城墙前面的民居都被拆除,树木砍伐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收割过的稻田,小雨一下,稻田里到处都是烂泥,踏上去湿滑粘脚,无法快速奔跑。

    这种地形非常讨厌,如果担土背石铺设前进的道路,进攻方向就只能局限于几个点,守军可以从容应对,如果大面积修整道路,几千人一起动手,最少也要半天时间。

    半天估计不够,起码得一整天,马进忠又摇了摇头。远离城墙的地方好说,到了城墙附近就会遭到弓箭石砲的攻击,守军如果敢于出城sāo扰,一天时间都未必够,还会增加伤亡。

    “城上可是恭义营的汪将军?”

    离城墙越来越近,他两手在嘴边捧个喇叭,大声喊了一嗓子,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只是个喊话的使者。

    “不错,你是何人?”城上远远传来一个声音。

    “本将马进忠,曾在左帅麾下效力,乃汪将军故人……”马进忠一边答话,一边打量眼前的崇阳县城。

    城防做的很扎实,这是马进忠的第二个印象。

    虽然只是个小县城,该有的却几乎都有,城墙前有护城河,护城河外又有一道外壕,中间遍布梅花桩和鹿角,城墙上可以看到夜叉擂、狼牙拍、石砲等守城器械,城门前还有两座月城。

    这条外壕半人多深,大约一丈来宽,进攻的士兵无法一跃而过,只能跳下去再爬上来,冲锋的速度会大大延缓。更麻烦的是,半截船一类较为笨重的攻城器械无法通过,必须先把外壕用土填平,做出几条通道。

    填平这条外壕需要多少成本?如果没有合用的器械,最少要半天时间,上百伤亡吧。

    “既然是左帅麾下,为何打着清军旗号?”城上传来那明将的声音。

    “这个,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马进忠心里暗暗腹诽,老子也不想批着这身鞑子皮,这不是没办法吗!

    外壕内是密密麻麻的鹿角和梅花桩,离的近了看得清楚,鹿角中间还撒有大量的铁蒺蔾,这玩意全是坚硬的尖刺,很容易刺穿鞋底,伤到脚板和马蹄。

    清除这些鹿角蒺蔾和梅花桩需要多长成本?再算两天吧,伤亡最少得两百……

    马进忠打了半辈子仗,大眼一扫就估算个差不离,如果攻城的话,大概需要三四天时间,付出三百人以上的伤亡,才能攻到护城河边。

    然后,就是更加惨烈的战斗。

    “汪将军,八旗劲旅天下无敌,你这崇阳弹丸之地,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马进忠的嗓门越扯越高,唯恐阵后的博尔辉听不见,心里却在暗骂自己大放狗屁。

    这条护城河修得很用心,河道笔直整齐,河沿的土坡都经过jīng心地平整,一看就花了不少力气,对于一座小县城来说,甚至显得有些奢侈。马进忠不用查看就能确定,河底肯定插满了尖利的竹签和鹿角枪,无论人马,掉进去都会被扎出一身血窟窿。

    这条护城河必须填上,河对岸还有梅花桩和鹿角,如果对方有鸟铳甚至火炮的话,进入火器的shè程后,伤亡还会成倍的增加。

    攻到城墙下需要三天?五天?伤亡五百人?一千人?这个数字不好估计,但是马进忠可以肯定,如果守军拼死抵抗的话,绝对是攻城方的一场噩梦。

    只是一座小县城而已,地理位置也并不重要,马进忠实在搞不懂,明军为什么花这么大的力气守城,简直像个刺猬一样无从下口。

    “只要你献城请降,大清兵保证秋毫无犯,不伤城中一人xìng命,若敢不降,城破之后鸡犬不留……”马进忠一边尽职尽责地大声喊着,一边心里暗自嘀咕,人家分明摆出了一副死守的架势,吓唬两句就会投降的话,简直成笑话了。

    要想攻破崇阳,必须找到明军的破绽,比如哪里的城墙比较破旧低矮,但是,马进忠来回看了看,崇阳城墙似乎经过了修缮加固,没有明显的薄弱环节。

    小县城的城墙都没有瓮城,城门相对单薄,但是,守军却修筑了两座月城,拱卫在城门之前。

    这两座月城大约两丈多高,比崇阳城墙明显低了一大截,哪怕清军攻上月城,也无法对城墙上的明军构成威胁,月城的后侧光秃秃的,没有女墙掩体,在对方弓箭火铳的攻击下,肯定也守不住。

    清军轻装急进,只带了两门三百斤的火炮,这两座月城修筑的如此坚固,挨上一两发炮弹跟挠痒痒似的,除非调来三千八百斤的神威大将军炮,才有可能破坏这两座月城。

    “汪将军,博尔辉大人说了,只要你愿意出降,就可升任三等甲喇章京……”马进忠不敢再恐吓汪克凡,免得激怒对方有生命危险,他直接把博尔辉的条件抛了出来,打算尽快完成任务离开。

    “三等甲喇章京,官很大么?”城头上汪克凡突然发问。

    “是啊,是啊,和游击将军差不多了……”听他语气中没有恶意,马进忠催马向前又走了几步,城墙上明军的面貌渐渐清晰。

    军容军纪都不错,这是马进忠的又一个印象。

    这些明军的盔甲武器都非常整齐,虽然是yīn天,却仍然泛着金铁寒光。更难得的是,这支明军队形整齐,在城墙上站成齐刷刷的一排,数百人鸦雀无声,除了自己的坐骑马蹄得得,城墙上下落针可闻。

    这种军纪严明的部队,遭到清军的猛攻也不会轻易崩溃。城外的防御就做得如此细致,不难想象,城里肯定也有布置,街垒壕沟,刀车拒马什么的。

    不好对付。

    就算攻到城墙下,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想要攻上城墙,攻破城门,需要多大的伤亡和时间?两千人?三千人?十天?二十天?哪怕费尽力气攻破一段城墙,守军也会在第二道防线坚持抵抗。

    马进忠心里已经做出了判断,除非博尔辉脑子进水,腚沟长虫,否则绝不会攻打崇阳。

    城墙上,汪克凡突然打断了他。

    “回去告诉博尔辉,汪克凡宁为南鬼,不为北王!”

    马进忠一愣,好半天都没说话,突然把左手悄悄伸到胸前,挡着让背后的清兵看不见,然后翘起了大拇指!

    “既然汪将军不愿降,马某去了……”

    他拨转马头,回归本阵,身后数百名恭义营的将士齐声怒吼。

    “宁为南鬼,不为北王!”

    ……

    “那个,您都听见了……”马进忠一脸尴尬惭愧,低头向博尔辉请罪。

    博尔辉哼了一声,突然两腿一夹马肚子,胯下铁骊马扑啦啦向崇阳城墙奔去,五十名白甲兵紧紧跟在后面,泥浆四溅,蹄声如雷。

    距离城墙两箭之地,博尔辉跳下战马,从撒袋(装弓箭的,包括弓囊和箭囊两部分)中抽出强弓铁矢,站定身形,两膀用力,猛然向后跨出一步,身子同时向下用力蹲坐,生生撑开了这口三石硬弓。

    (拉开超级强弓必须要向下向后蹲坐,把腰腹的力量和体重都用上,只凭两只胳膊的力气是拉不开的。)

    弓开似满月,箭去似流星,博尔辉举重若轻,一气呵成,只听笃的一声,这一箭正中城楼上的门匾,“崇阳”两字的中间。

    “我必重来,屠尽此城!”

    门匾摇摇晃晃,博尔辉的声音回荡在城上城下,明军见他如此悍勇,都是勃然变sè。

    “不服气的话,现在就打!”汪克凡突然微微一笑,指着博尔辉说道:“你要是再敢来的话,我拔了你的白甲兵龙旗!”

    “现在就打!”月城上史阿大跟着大叫起来,他早看着这个鞑子官不顺眼,只是离得太远,弓箭鸟铳伤不到他。

    “现在就打!”城头的明军一起放声大叫,士气重新振奋。

    “嗯……”博尔辉满面怒sè,恨不得立刻下令攻城,巴牙喇营的织金龙旗代表了白甲兵的骄傲,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他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捍卫龙旗的荣誉。

    但是,他刚才已经查看过,小小的崇阳经营的像一颗铁核桃,想要砸开砸烂需要jīng心准备,还要付出大量的时间,付出大量八旗子弟的鲜血。

    统兵为将,就不能意气用事。

    八旗劲旅最擅长的是野战,碰上这种固守坚城的,真没什么好办法,想当年皇太极围攻锦州,逼得城里的祖大寿吃人肉,也只是长期围困,没能直接攻破城池。

    更何况,他还担负着追击袁宗第的任务,要尽快赶去九江,参加对李自成的决战,崇阳偏离岳州府太远,战略位置并不重要,打下它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走!”

    再留下去就是自取其辱,博尔辉拨转马头,带着白甲兵一阵风般地走了,在他们身后,远远仍传来明军“现在就打”的喊声……

    “云台,你刚才不怕么?不怕激怒了那鞑子将军,真的攻城怎么办?”再三派斥候查看,确定清军已经走远,许秉中仍是心有余悸。

    “多少有点怕,如果他们真的不顾一切地攻城,结果如何很难说。”

    崇阳不大,城墙也不高,汪克凡不知道恭义营能坚持多长时间,也许几天,也许十几天,也许一个月……,但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博尔辉手里,汪克凡没有退敌的良策。

    “那你还……?”许秉中更加后怕。

    “今天和鞑子头回见面,士气上决不能弱了,否则士卒们怕了鞑子,以后的仗就没法打了。”汪克凡的心情也很不平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从今以后,清军就是恭义营最大的敌人!

    ;

第十章 枭雄末路

    大顺军和清军一前一后经过崇阳,相继向通山方向去了,但是他们留下的震撼,却深深刻在了恭义营将士的心中。

    袁宗第的部队刚刚打了败仗,处境非常狼狈,但仍然保持着严整的军纪,在崇阳城下一停一走之间,无不干净利落,进退有据。毫无疑问,这支部队都是百战余生的jīng锐老兵,也是袁宗第最后的老底子,素质优秀,意志顽强。

    而清军的表现就只能用惊艳来形容,无论大家如何憎恶鞑子,都不得不承认八旗劲旅的确是天下第一jīng兵。行军列阵先不说,最可怕的是,鞑子兵的身上都带着一股百战百胜的锐气,那五十名白甲兵在城下呼啸往来,生龙活虎,仿佛是五十头危险无比的猛兽,根本没把城墙上数百名明军看在眼里。

    汪晟等人私下议论,也认为恭义营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些鞑子兵自幼就在马背上长大,从小被当做战士训练,大顺军的将士也都是尸山血海滚过来的,恭义营这些刚刚放下锄头的农民,无论训练多么刻苦,还是明显比他们差了一大截。

    除此之外,恭义营还有一块天生的短板,因为水土和饮食习惯的不同,北方人的体型要比南方人强壮一些,哪怕那些从小骑马的鞑子兵都是罗圈腿,看上去还是比恭义营的士兵高大。

    身大力不亏,这个年代的战争以肉搏战为主,个子比对方低了半头,还没交手先输了一半。

    这些都是无法回避的客观困难,与其刻意掩饰,不如掰开揉碎,趁早统一思想,汪克凡把所有问题都拿到桌面上,在恭义营内部展开了一场大讨论,大练兵……

    除此之外,汪克凡还和许秉中一起,联络崇阳境内的各个乡里,以战时军管的名义,实行坚壁清野,联甲自保。

    对于乡里民间的缙绅豪强来说,他们的财产大都是田地房屋,搬不动,带不走,没法像普通的百姓一样拍拍屁股就去逃难。所以,他们都不惜血本加强自保的力量,征募团练,修筑村寨,不求能抵御大军的进攻,起码能防住小股的流寇溃兵。

    兵荒马乱的年头,只要是稍大点的村寨,每天都有好几股人马来借粮,打的旗号一个比一个来头大,李自成、左良玉、何腾蛟……甚至鞑子元帅阿济格,都在派人满世界的借粮,其中有些自称郝摇旗手下的,听上去不过是个无名之辈,被缙绅豪强们直接轰了出去。

    郝摇旗前些rì子到了蒲圻,蒲圻位于崇阳以北,离武昌府更近,军民官吏早就逃了个jīng光,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那里,然后派人四下打粮。

    但是打粮这种事情也需要成本,如果对方早有准备,拼死抵抗的话,打破一个寨子要伤亡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兄弟,最后却搞不到多少粮食,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借粮,只要对方识相,就不用撕破脸拼命。

    打粮队起初在蒲圻周围活动,虽然可以借粮的寨子少了点,总的来说还算顺利,谁知进入崇阳之后,却接连碰了几个硬钉子,一斗粮食都没借到。郝摇旗一打听,原来崇阳县城里还有一支明军,在背后给那些村寨撑腰……

    崇阳县衙后堂,汪克凡正在和许秉中议事,陆传应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堂尊,云台,有麻烦了!郝摇旗派人来借粮,口口声声要五百石……”

    “这么多!”许秉中一惊,自从郝摇旗的部队进占蒲圻,他就一直非常担心,果不其然,人家现在找上门来了。

    “那使者看样子也是个贼寇,傲慢无礼,满口恐吓之词,如何应付还请堂尊示下。”陆传应说道:“依卑职看来,不如给他凑上二三百石米粮,打发走买个平安……”

    “这个……”许秉中觉得有些不妥,犹豫一下,转头向汪克凡说道:“贤侄,这件事还得你来拿个主意。”

    崇阳县城中存粮虽多,却大都是汪克凡自掏腰包买来的,存放在恭义营中,没有他的许可,谁也别想动用,不过上回袁宗第过境,汪克凡竟然送了他五十石粮食,想来这次也会答应。

    “没有,一石也不给。”汪克凡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一石也不给?”许秉中一愣,又劝道:“若是二百石太多,那就一百石,啊,哪怕五十石也行,多少应付一下这伙贼寇。”

    斥候早就打探明白,郝摇旗到了蒲圻后不断收容溃兵,手下的人马最少也有两万七八,如果一点粮食都不给,万一激怒他来攻打崇阳,就是因小失大了。

    汪克凡摇了摇头:“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今天给了他五十石,明天他会再来要一百石,哪怕你一次给上五百石,他下次就会要一千石……”

    上次袁宗第过境而走,左右都是一锤子买卖,给他些粮食无所谓,郝摇旗却守在崇阳旁边,什么时候想要借粮,派个使者坐着船就来了。他手下将近三万人马,那就是三万张嘴,三万个能吃能拉的大肚汉,崇阳的存粮虽多,也供不起这样一支大军。

    早晚那一天,郝摇旗还是会翻脸,崇阳把他养得兵强马壮,自己却断了粮草,不用再打,直接投降算了。

    在他的解释下,许秉中终于放弃了借粮的打算。

    “把那使者打发走吧,千万别把话说死,能拖一天算一天……”

    虽然明知不可能,许秉中还是存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郝摇旗出点什么意外,不来进攻崇阳。

    ……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郝摇旗的兵很快就来了。

    大顺军离城十里下寨。

    这是一个非常谨慎的选择,对于立足未稳的进攻方来说,有这么长的距离作为缓冲,可以从容应对城中守军的袭扰。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大顺军没有围困崇阳的打算,郝摇旗带来了一万五千人马,不可能在这么大的半径上形成完整的包围圈。如果他想彻底歼灭恭义营的话,就该离城墙更近些,把包围圈再缩小一些。

    他打算把汪克凡逼走!

    攻打这座县城,和攻打那些村寨一样,都要考虑成本和收益,如果守军拼死抵抗,伤亡太多就不划算了,最好的结果就是把明军逼出崇阳。根据斥候打探的情报,崇阳城中粮草充足,如果能顺利拿下来的话,短时间内再不用为粮食发愁。

    当然,这需要先把城中的守军打疼,打得他们不得不跑。

    郝摇旗查看崇阳城防之后,也意识到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他没有急于攻城,而是修筑营寨,打造器械,耐心进行着各种准备。

    城上城下,明军和顺军遥遥对峙,十来天都互不相扰,但所有人都知道,大战已经一触即发……

    ……

    与此同时,大顺军和清军正在向九江节节逼近,左良玉为避锋芒,准备率部继续东进,临行前却发现何腾蛟不见了,询问手下军将,才知道他乘人不备跳了长江,生死不知。

    左良玉顾不上追查何腾蛟的下落,点起兵马离开九江,不料当天夜里突发急病,咳血三升而死。

    他死后,众将推举左梦庚为主,继续沿长江东进,弘光朝廷急忙抽调江南四镇主力拦截,与左部连番激战,左梦庚军心不稳,被击败……

    南明弘光朝廷成立之初,朝野上下都以为可以仿效南宋,划江而治,最少也能支撑个百八十年,但事实上,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灭亡了。

    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但左良玉“清君侧”是一个重要的军事诱因,此时多铎的大军已经进入江苏北部,兵锋直指南京,史可法困守扬州孤城,手中缺兵少将,南明江南四镇主力却被抽掉一空,和左梦庚你死我活的打内战,致使江北防线门户大开,多铎攻破扬州,长驱直入……

    江西方面,阿济格乘船顺流而下,终于在九江以西四十里追上了李自成,雷霆一击,击溃了大顺军将近十万人马。

    李自成戎马半生,起落浮沉,九江之战是他最后一次惨败,几乎输光了家底,大顺军的老营被清军攻破,大将刘宗敏,军师宋献策,以及大批随军家属被俘。

    刘宗敏和李自成的两位叔叔直接被杀,宋献策却不愧江湖神棍出身,玩了几手小小的法术,就把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满洲土包子唬得一愣一愣,被当做异士能人,受到礼遇款待。

    李自成本人率残部突围,好容易摆脱清军的追杀,走小路向通山一带撤退,意图翻过九宫山重入湖广,与蒲圻一带的郝摇旗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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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木驴车和鱼梁道

    围三阙一,郝摇旗在崇阳东、西、北三个城门外扎下了三座大寨,单单空出了南门,给明军留出了一条逃往通城的道路。

    这就是兵力占优的好处了,郝摇旗一万五千人马,可以在每座大寨摆上五千人,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这三个方向无所谓哪个是主攻,哪个是佯攻,可以根据战场形势随时转换,使守军顾此失彼。

    但是郝摇旗还是有所侧重,把主攻的方向摆在北门。崇阳和大多数的城市一样,县城的形状也是东西向的长方形,从北门突破有利**速展开部队,将守军分割成两半,还有利于尽快抢占粮仓,以免守军逃跑以前放火焚烧。

    很平常的一个早上,清晨的薄雾中突然冒出一排排木驴车,崇阳攻防战毫无征兆地开始了。

    一声炮响,鼓号大作,大顺军从营寨里鱼贯而出,在城墙前一千步的位置列阵,正对城门封住了道路。藤牌兵在前,长枪兵居中,弓箭手在后,阵前摆设拒马枪,以防明军冲阵。

    他们的任务是掩护攻城部队,防止守军出城袭扰,今天真正唱主角的,是那些木驴车。

    木驴车,其实就是改装的鸡公车,由一名士兵推动前进,前方用坚韧的毛竹做成护板,上面敷着厚厚的湿泥,可以抵御箭矢鸟铳和火箭的攻击,车上满载着装满泥土的麻包,用来填平护城河和外壕。

    随着郝摇旗一声令下,二百多辆木驴车一起向前推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噪音。

    “散开些,再散开些!一排二十辆木驴,其他人在后面跟着,小心石砲……”

    有军将骑着马来回指挥,带着一队骑兵跟在木驴车的旁边,他们的任务是保护行动迟缓的攻城器械,并为护板后面推车的士兵指路。

    离城墙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渐渐接近了外壕,城上的石砲开始shè击,接二连三的石弹呼啸而来,紧接着,木驴车进入了弓箭的shè程,只听护板上笃笃连响,不断被箭矢命中。

    石砲,其实就是投石车,这玩意威力不小,但结构复杂,cāo作不易,基本上没什么准头,能不能打中目标全看运气。大顺军的木驴车之间很松散,城上的石砲接连不停,却始终没能命中木驴车。

    终于,有一辆木驴车被跳起来的石弹蹭了一下,西瓜大的石弹带着巨大的动能,虽然被坚韧的毛竹护板弹开,木驴车却猛地一歪,露出了护板后面的士兵,“噗,噗……”几支羽箭shè来,那名大顺军的士兵中箭倒在了地上。

    没了“驾驶员”,木驴车轰然倒地,摔得七扭八歪不能用了,后面跟上的木驴车默默绕开它,继续向外壕逼近。

    第一辆,第二辆,第三辆……,越来越多的木驴车把麻包扔进了外壕,这个过程难免要露出手脚,最为危险,城上的羽箭更加密集,不时有大顺军的士兵中箭受伤,几辆木驴车倒在了地上,但绝大多数都安然无恙,又拉着车子慢慢退了回来。

    郝摇旗在阵前观战,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jīng心准备的攻城器械终于显出了效果,扔下了一千多只麻包,只损失了六辆木驴车,这个数字完全可以接受,如果用人背着麻包往上冲,伤亡会多上十倍,二十倍……

    按照这个速度,再来几趟就能填平大半外壕,造出几条宽敞的通路,为明天的进攻扫平障碍。

    “让弟兄们歇歇再上,慢一点无所谓,尽量小心些,别他娘的白白送死……”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郝摇旗并不心疼那点伤亡的士兵,却心疼那些损坏的木驴车,为了打赢这一仗,他把蒲圻周遭的鸡公车几乎搜罗一空,损失一辆就少一辆。攻破外壕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鹿角阵、梅花桩、护城河……甚至崇阳城墙,都要靠木驴车冲锋陷阵,必须省着点用。

    整整一天,大顺军向崇阳东门、西门、北门同时发起进攻,顺利填平了大部分外壕,伤亡不大。城上的明军却似乎束手无策,除了用石砲和弓箭进行反击外,没有其他的动作。

    第二天,郝摇旗加强了对北门的进攻力度。

    木驴车的数量增加到三百辆,一起发起进攻,在它们中间,又出现了几辆笨重硕大的桥车,车上有竹排木板做成的飞桥,可以搭在壕沟上面形成通道。

    “哐,哐……”笨重的竹排飞桥落了下来,搭在外壕的对岸,加上已经被填平的大部分外壕,这道障碍被彻底扫清了。

    外壕后面,是密密麻麻的鹿角阵和梅花桩,鹿角阵的作用类似于铁丝网,梅花桩都用短粗的木桩制成,露出地面二尺来高,用来拦阻各种攻城器械,如果派藤牌手上去用刀斧慢慢砍,在城墙上各种武器的打击下,肯定伤亡惨重。

    但是,大顺军却早有应对之策。

    木驴车冲了上来,把装满泥土的麻包直接倒在鹿角和梅花桩上面,根本不去清理这些障碍,而是要在上面铺出一条通道!

    离城墙的距离更近了,木驴车也变得更为密集,城上的石砲弓箭比昨天更为猛烈,大顺军的伤亡不断增加。

    但是这种情况早在他们的意料之内,大顺军并没有惊慌退却,而是沉着地继续向前,一辆木驴车被击毁,更多的木驴车跟了上来,几条麻包铺就的道路缓缓向护城河推进着。

    大顺军的弓箭手也来支援,在外壕附近站成稀疏的队列,一边向城墙上回shè,一边躲闪着石砲shè来的石弹,一队藤牌手跟在木驴车的后面,有“驾驶员”中箭受伤就立刻接替。

    飞石,箭矢,伤亡,惨叫,往来穿梭的木驴车,扔下一只又一只麻包,不断向前推进的通道……,一个白天又过去了。

    到了晚上,郝摇旗调上来几支生力军,把白天的部队换了下去,人休息,木驴车不休息,继续挑灯夜战。一直战到三更天,郝摇旗终于传令暂作休整,这些木驴车都是赶工改装出来的,既要运送大量的麻包土石,还装有沉重的护板,一天下来损坏了不少,需要进行修理。

    不过,他在城墙前摆了一支jīng锐的部队,看守着好不容易铺成的通道,这点辛苦是必须的,否则明军趁夜出城搞破坏,就能把大顺军辛苦一天的成果全部毁掉。

    夜sè中火把点点,城上城下都弥散着苦战之余的疲惫,汪克凡刚刚摘下头盔,吕仁青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云台兄,这仗不好打呀!”吕仁青神sè焦虑,一指远处正在退去的木驴车:“郝摇旗搞来这么多乌龟壳,我看不怀好意!”

    “什么意思?”汪克凡反问。

    “只为了填平外壕和护城河,一两百木驴就够了,我刚才算了一下,三个城门加起来足有五六百辆,郝摇旗打造这么多木驴,看样子是想搭鱼梁道!”吕仁青一脸郑重之sè,提醒着汪克凡。

    鱼梁道,就是用麻包土石垒起一条上城的通道,崇阳城墙不过三丈来高,郝摇旗先慢慢扫清外围障碍,慢慢铺就一条高出地面的通道,等到填平护城河后,几百辆木驴车一起涌上来,一起扔下麻包土石,足够把鱼梁道垒到崇阳城头。

    崇阳城防最大的弱点,就是城墙低矮,郝摇旗能想出这个办法,明显动了一番脑筋,也正中恭义营的软肋。

    如果失去城墙的保护,恭义营一千多人马,两千多青壮,绝不是一万多大顺军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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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暗藏的杀手锏

    崇阳城中兵马不多,吕仁青手下的矿徒虽然刚刚成军,这两天也投入了战斗。在守城的过程中,吕仁青发现大顺军有搭建鱼梁道的企图,急忙找来提醒汪克凡。

    汪克凡赞许地点了点头,夸奖道:“仁青说的不错,郝摇旗准备了十来天,憋的就是这个主意……”

    鱼梁道,是郝摇旗精心准备的破城之法,如何破解,关系到能否守住崇阳,其中关键所在,就是要打掉那些木驴车。

    郝摇旗精心准备了这么久,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把数百辆鸡公车改装成木驴车,如果将其摧毁,短时间内很难再搞出一批,鱼梁道战术自然破产,崇阳也就守住了一半。

    但是,木驴车像是这个年代的装甲车,不好对付。

    它的前面有坚韧的毛竹护板,弓箭鸟铳打不穿,护板上敷有湿泥,不怕火箭的攻击,车子的个头不大,石砲很难直接命中……,除非有精确度更高,杀伤力更强的火炮,才能对其造成威胁。

    当然,木驴车并不是没有弱点,这玩意儿行动缓慢,本身没有任何战斗力,只要能杀到近前短兵相接,就能轻易消灭它们,但是,郝摇旗对此早有准备,派了一支人马始终堵在城门前,就是为了防止恭义营出城袭扰。

    以恭义营长枪阵的野战能力,对上水匪固然所向披靡,对上久经战阵,兵种齐全的大顺军胜面就不大了。

    随着汪克凡的分析,战局的脉络渐渐清晰,吕仁青略一犹豫,迈上一步,昂然请命。

    “待贼寇迫近城墙,我愿率部缒城而下,毁去木驴!”

    吕仁青的办法很直接,等到大顺军过了护城河,他率领敢死队用绳筐吊下城墙,破坏那些木驴车。

    这里面的危险不言而喻,下城容易上城难,大顺军肯定会拼命保护他们的攻城器械,一旦落入重围就回不来了。吕仁青刚刚当上副哨官,正是要拼命,要立功,要证明给大家看的时候,因此毫不畏惧,迎难而上。

    “这是拼命的法子,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这么办。”汪克凡微微一笑:“不过,我还藏有一招杀手锏,出其不意用出来,也许能破了他们的木驴。”

    “噢?云台兄有什么好办法?”吕仁青一喜,他前些天忙于操练矿徒,对城防上的细节不太清楚。

    “这是孟百户出的妙计,我可不敢居功……”

    汪克凡从军以来,一直在恶补冷兵器战争知识,崇阳使用的各种守城战术,一半来自于兵书,一半来自于孟宝等人的建议。

    孟宝祖上军户出身,也算是个将门子弟,不敢说家学渊源,传子不传女的看家本领还是有几招的,在他的帮助下,崇阳才建起了这么复杂的防御工事,虽然稍嫌重复繁琐,但的确给郝摇旗制造了很多麻烦。

    崇阳城墙低矮的弱点非常明显,汪克凡对此早有考虑,和孟宝等人反复商议后,针对敌人可能采用的各种进攻手段,准备了好几套应对方案。

    对付鱼梁道,汪克凡还藏着一招后手。

    “这一招用早了不行,用晚了也不行,必须看准时机才能出手……”

    这么长的城墙,郝摇旗可以选择任何一点进行突破,到底会在哪里搭建鱼梁道,还是一个未知数。如果太早暴露机关,不能摧毁足够多的木驴车,就只能像吕仁青说的那样,缒城而下去拼命了。

    在明天的战斗中,大顺军将填平护城河,向城墙发起进攻,主攻方向就会暴露,汪克凡隐忍几天,等的就是这一刻……

    第二天一早,大顺军果然向崇阳发起了猛攻。

    仍然是一样的战术,只是木驴车变得更多了,在郝摇旗的命令下,东门和西门的攻势已经停止,全力进攻北门。

    麻包铺就的道路起伏不平,也高出了护城河对岸一大截,大顺军的桥车用不上了,完全靠木驴车填埋护城河。

    到了护城河边,终于进入了恭义营鸟铳的射程,明军的火力加强了不少,木驴车冒着铅子箭矢倾倒麻包,彼此间的密度越来越大,城上石砲的命中率明显提高。不断有木驴车被击中,被摧毁,不断有大顺军的士兵中箭受伤,掉进护城河,但是护城河里的麻包也越来越多,终于渐渐冒出水面。

    进攻的间隙,大顺军的骑兵统领策马回阵,向郝摇旗报告战况。

    “启禀将军,我军在护城河上筑起两条通道,稍加修整就可通过马匹木驴,不过损失了四十二辆木驴车……”

    “没关系,所有木驴都给老子冲上去,今天一定要攻上城墙!”郝摇旗前两天精打细算,此刻却如同牌九抓到至尊宝,毫不犹豫就推上了所有筹码。

    从阵前取土的稻田,到城墙下的护城河,五百多辆木驴车排成了两条线,像传送带一样运送着麻包。终于,第一辆木驴车推过了护城河,大顺军阵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欢呼。

    “唰,唰唰!”

    城上突然飞下几条绳索,绳索顶端都挂着挠钩,啪嗒一声撞在木驴车的护板上,立刻死死咬住了毛竹之间的缝隙。城上的明军一起使劲拉动绳索,把这辆木驴车拽得歪歪斜斜,露出了挡板后面的大顺军。

    飞蝗如雨,枪声大作,第一个冲过护城河的大顺军士兵英勇阵亡。

    更多的木驴车冲过护城河,更多的飞索挠钩甩了下来,拉倒拽翻了一辆又一辆木驴车,城上城下的弓箭手疯狂对射,鸟铳的射击声响成一片,烟雾弥漫。

    在大顺军弓箭手的掩护下,城上的明军都失去了准头,把飞索一把扔出去后,赶紧藏在女墙后面,不管挠钩抓到了什么,都一起用力拼命拉拽。

    “啊!啊!救命!”

    一名大顺军的士兵被挠钩抓住了盔甲,生生被拽到了半空中,吓得啊啊大叫,城上的明军立刻盯上了这个活靶子,弓箭火铳一起招呼,转眼就把他射成了血葫芦。

    见明军的飞索挠钩如此难缠,顺军领兵的将佐一声令下,冲上来两百名藤牌手,藤牌手一手举盾护住自己,一手挥动单刀,砍断抓住木驴车的飞索挠钩。

    木驴车一拥而上,不顾城头石砲的轰击,拼命向前冲,两条麻包铺就的鱼梁道渐渐抬高,渐渐露出雏形。眼看离城墙越来越近,鱼梁道前进的步伐似乎不可阻挡,城墙上突然呜呜作响,飞下来几根巨大的擂木!

    夜叉擂!

    夜叉擂用巨木制成,又长又粗,分量十足,表面全是四五寸长的铁钉,身披重甲的战兵被撞一下也会飞出老远,当场毙命,擂木顶端系着铁索,与城头的绞车相连,可以多次重复使用。

    “嘁哩喀喳”,几辆木驴车被夜叉擂撞到,像粗制滥造的玩具般四分五裂,三四根擂木一次攻击,就扫平了一大片木驴车。

    “冲上去,都冲上去!给老子拼了!”胜败在此一举,郝摇旗毫不心疼,催促着木驴车继续往上冲,这点损失都在他的预料之内,没什么大不了的。

    城墙上的明军奋力转动绞车,将擂木缓缓向城上吊去,准备再次使用,但是这东西沉重异常,几十名青壮一起推动转盘,擂木上升的速度还是非常缓慢。

    趁着这个空当,大顺军的木驴车密密麻麻冲了上来,城头上石砲拼命射击,飞索挠钩漫天飞舞,火铳弓箭像飞蝗雨点般射下来,摧毁了一辆又一辆木驴车,但是,更多的木驴车成功地冲到了前面,不断扔下大量的麻包土石,鱼梁道一点一点地抬高,一点一点向城墙逼近,越来越近!

    郝摇旗来到了外壕前,一边观战一边估算着,没有问题,虽然木驴车的损失迅速增加,但是按照这个速度,足够把鱼梁道搭上崇阳城头。

    在他身后,是两千名精锐的披甲战兵,只等鱼梁道搭成,就会第一时间冲上城头,将守军一举击溃。

    胜利在望!

    正在这个时候,崇阳城上突然甩下了几道绳索,绳索上吊着巨大的竹筐,忽忽悠悠滑下城墙,转眼间竹筐落地,里面跳出来十几名明军,迎着鱼梁道冲了过去!

    郝摇旗不由得一愣。

    明军在最后关头缒城而下,意图短兵相接摧毁木驴车,早在他的意料之内。大顺军数百名藤牌手和弓箭手,还有一百多名骑兵保护着木驴车,哪怕明军派二百人下城,也足以将他们消灭。

    两百人,应该是守军的极限了,鱼梁道就这么大点地方,再多的人也施展不开,而且会干扰城上的擂木石砲……郝摇旗却没想到,明军只下来十几个人。

    十几个人,这不是送死么?而且他们没有“跳荡”冲上鱼梁道,而是直接下到城墙底部,朝着不断落下的麻包土石冲了过去。

    他们要干什么?

    郝摇旗心中突然一惊,急忙催马上前,向着鱼梁道上密密麻麻的木驴车放声大喊。

    “回来!都回来!快撤下来……”

    他话音未落,眼前突然腾起了一片巨大的烟尘。

    像发生地震一样,鱼梁道突然向中间一凹,稍稍停顿了片刻,然后轰的一声塌了半截,后面的半截鱼梁失去了平衡,来回扭动两下,终于稀里哗啦地裂成了几块,也彻底垮掉了。

    鱼梁道上挤满了木驴车,如雪崩般被甩了出去,互相碰撞摔到地上,沉重的护板和无数麻包从天而降,此刻都成了最可怕的杀手,大顺军士兵的惨叫声中,几百辆木驴车变成了一堆堆劈柴。

    城墙下面尘土弥漫,谭啸等十几个明军都像土人一样,手里还拖着机关木栓,却顾不得上城,正在兴奋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贼你妈!”郝摇旗全明白了。

    明军暗藏的杀手锏:陷军坑。

第十三章 郝摇旗为什么撤兵

    陷军坑,就是大型的陷阱,挖好之后盖上木板,表面用泥土草木伪装,走上去和平地一模一样,但是一旦发动机关,就会拉倒木板下的立柱,使敌人掉进陷阱。

    汪克凡在城墙前挖了一排又深又大的陷军坑,专门对付各种攻城器械,当郝摇旗孤注一掷,集中大量木驴车抢修鱼梁道的时候,派出敢死队下城扳动机关,一举将其摧毁。

    郝摇旗的木驴车损失大半,残存的只有一百多辆,不够再搭一条鱼梁道,崇阳暂时安全了。

    第二天一早,明军的哨兵发现大顺军好像撤走了,汪克凡立刻派出斥候查看,只见到几座废弃的空营,郝摇旗和大顺军的主力都不知去向……

    ……

    崇阳西门外的大道上,几名明军斥候骑着马缓缓而行,一边查看着周围,一边交流着骑马的心得。

    “南人乘舟,北人骑马。”

    满清八旗子弟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但在江南地区,马是一种代表身份的奢侈品,一般人家买不起更养不起,除了专业的马夫和富家子弟,普通农民一辈子也不会骑马。虽然如此,汪克凡还是组建了一支小小的骑兵部队,当做将来的种子,同时充任军中斥候,负责侦查敌情传递情报等等。

    马术不精,难免会出现意外,一名斥候突然惊了马!

    他的坐骑失去控制,撒开四蹄沿着大道向前飞奔,转眼就进了山口,把其他斥候远远甩在后面。

    “三秀,三秀,抱紧马脖子,别掉下来了……”

    后面的斥候边追边喊,三秀不敢和那发狂的畜牲较劲,只死死抱住马脖子,任凭它一路狂奔,两旁的树木刷刷向后倒退着,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当一人一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顺着山道跑出了十几里。

    三秀勒马回头,向崇阳方向慢慢走去,路过一片密林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脸上露出警觉的神色。

    自从一年前在横石里投军,三秀参加了恭义营的每一场战斗,虽然算不上百战余生的老兵,但在战场上已经有几分敏锐的感觉。表面看上去,这片林子安安静静,和其他的树林没什么两样,三秀却隐隐感到里面藏着巨大的危险,情形有些不对!

    他跳下坐骑,把马拴在一颗小树上,拔出单刀护在胸前,迈步向林子里走去……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同伴们追了上来。

    “三秀,快跟我们回去,出大事了!”

    “怎么了?”三秀停下脚步。

    “郝摇旗那厮打不下崇阳,竟然窜到通城去了,快走吧……”斥候们拉着三秀上马而去,转过山岭不见了。

    密林里,郝摇旗长出了一口大气,放下了手中紧握的钢刀。那个斥候如果真的进了林子,杀掉他很简单,但是明军就会有所察觉,就会继续派人来查看,林子里藏着的大顺军就会暴露……

    ……

    明军斥候四下打探,发现大顺军已经分兵行动,兵力较多的一股撤回蒲圻,另一股却朝着通城去了。奇怪的是,这两股人马都打着郝摇旗的旗号,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郝摇旗到底去了哪里,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无论明军还是大顺军,主将身边的亲兵都是最有战斗力的部队,他们装备好待遇高,打起仗来以一当十,是全军中的精华。换句话说,郝摇旗在哪里,大顺军的主力就在哪里,如果判断错误贸然出击,实力较弱的恭义营将会遭到灭顶之灾。

    去不去救援通城,这个问题同样令人头疼。

    通城只有滕双林刚刚招募的二百新兵,城池又遭到过水匪的破坏,哪怕郝摇旗没有亲自出马,也很难挡住大顺军的进攻。友军有难,理应拼死相救,但是能不能及时赶到通城,赶到之后能不能守住通城,能不能同时确保崇阳的安全,都要划上一个问号。

    恭义营众将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周国栋和谭啸主张救援通城,汪晟却觉得其中风险太大……但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崇阳文武事关自身安全,纷纷表态支持汪晟,争到最后,连士绅商贾都掺和进来了。

    听说大顺军进攻通城,苏汉章和于三郎都着了慌,“金不换”和“通江商行”在通城开有分号,除了钱财产业之外,还有家人属下在那里照看,这下都有生命危险,两人因此来到恭义营,请汪克凡务必发兵相救。

    汪克凡却婉言拒绝了他们。

    苏汉章和于三郎不敢多说什么,但明显非常失望,汪克凡好言安抚一番,又亲自把他们二人送出大门,转身回到中军厅,周国栋等人立刻迎了上来。

    “云台,真的见死不救,不管通城了吗?”周国栋的语气很冲,毫不顾忌汪克凡是他的顶头上司:“你不是早就说过:‘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拼死相救。’怎么事到临头却是另一套呢?”

    汪克凡伸手在太阳穴上点了点,对他笑着说道:“打仗得多用用脑子,把你自己想成郝摇旗,他为什么要从崇阳撤兵?”

    “这个……,久攻不下嘛,自然就撤兵了,看通城比较好打,就去欺负滕双林了。”

    汪克凡摇了摇头:“郝摇旗一万五千人马,兵力是我军的十倍,就算要去打通城,也可以分出一支人马继续攻打崇阳,没必要撤回蒲圻……”

    众将都是一楞,仔细想来,郝摇旗的行为是有些古怪,他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哪怕要去攻打通城,也完全可以留下一支人马,既能牵制恭义营,又可以保持对崇阳的威胁。

    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大顺军一夜之间悄悄撤走,随后却又大张旗鼓向通城进兵,仿佛唯恐明军不知道他们的行踪。

    吕仁青左右看了看,见众将都是疑惑不解的样子,压下心中的得意之情,躬身行礼答道:“依末将之见,郝摇旗之所以撤兵,就是为了引诱我军救援通城!”

    他的眼光比周国栋等人都要高明,早就看出了其中的关窍,大顺军如果没有撤兵,崇阳的危险没有解除,恭义营就不会去救援通城。

    “不错。”汪克凡点头说道:“郝摇旗故意示我以弱,就是为了声东击西,真正的意图还在崇阳!我可以肯定,郝摇旗既不在通城也不在蒲圻,而是暗中埋伏在崇阳附近,正等着恭义营自投罗网……”

    崇阳船只不多,隽水河水路也在大顺军的控制之下,恭义营去救通城,要么走羊楼洞大路,要么走龙窖山小路,郝摇旗可以在半路上从容设伏,将恭义营一举消灭,也可以趁着崇阳兵力空虚,突然杀个回马枪夺下城池。

    众将都是默默点头,好像变戏法一样,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就没什么神秘,大家很快都想明白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真的就不管通城,让滕双林自生自灭么?”周国栋还是有些不甘心。

    汪克凡沉默片刻,淡淡说道:“差不多吧。郝摇旗对通城只是佯攻,虽然兵力占优,轻骑急进没有多大威胁,滕双林要是应付不了,就不配当我恭义营的哨官!”

    作为明末历史发烧友,汪克凡非常清楚,只要滕双林能再坚持几天,局势很快就会有转机。

    ……

    郝摇旗强攻崇阳,鱼梁道却被汪克凡意外破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连夜撤离崇阳,分兵依计行事。

    他派了一支骑兵打着自己的旗号,大张旗鼓地奔袭通城,又命辎重辅兵等等撤回蒲圻,也打着自己的旗号作为疑兵。二选一,其实两个都不是正确答案,郝摇旗相信,明军肯定会被这个障眼法搞糊涂。

    他本人一直留在崇阳,而且挑选了五千名精锐士卒,在羊楼洞大路和龙窖山小路分别设下埋伏。通城的明军兵力薄弱,汪克凡肯定去救,郝摇旗布好了口袋,耐心等他上钩。

    意外的是,在林子里猫了好几天,崇阳城中的明军却一直没有动静,反倒搞得自己苦不堪言。为了避免被明军的斥候发现,大顺军不敢生火做饭,天天啃干粮睡野地,将士们都快坚持不住了。

    郝摇旗有心撤去埋伏,却又存着侥幸的心思,总想再等一天看看,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蒲圻突然送来一名袁宗第的信使。

    那信使披麻戴孝,一见郝摇旗就哭着跪倒:“将军,陛下驾崩了!”

    “什么?”郝摇旗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一把揪住那信使的脖领子,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陛下怎么了?!”

    他口中的陛下,就是大顺朝的永昌皇帝李自成。

    李自成九江突围之后,率残部翻越九宫山,中途带着少量亲兵查看地形,突然遭到当地团练袭击,一代枭雄死于非命。

    骤然听说李自成的死讯,郝摇旗惊疑不定,伤心悲痛倒还罢了,关键是少了这棵遮风挡雨的大树,以后的日子就不好混了。

    李自成只要没死,清军和明军都会把他当成最重要的敌人,调集重兵围追堵截,郝摇旗在蒲圻随便怎么折腾,阿济格也不会多看他一眼。李自成死后,清军如果回师武昌,抬抬手就能把蒲圻扫平。

    “绵候(袁宗第)命我转告将军,务必尽快前往江西……”

    那信使讲完李自成遇难的经过,又介绍了大顺军残部的现状,九江惨败之后,突围的各路人马慢慢聚拢起来,田见秀、刘芳亮、

    袁宗第、张鼐……包括李自成的皇后高氏,现在都在江西湖南交界之处。

    郝摇旗突然直起了身子,眼珠转来转去。

    江西一带到处是大顺军的溃兵,现在群龙无首的时候,很容易就能收编他们,大大扩充自己的实力。况且国不可一日无君,李自成既然驾崩,大顺朝就得再立一个皇帝,自己虽然只是一员裨将,手中却有两万多人马,如果能立下迎驾太后,拥立新帝的大功……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送到了眼前,何必躲在山沟里和汪克凡较劲?

第十四章 一石换一石

    郝摇旗派人分头传令,收拢各部返回蒲圻,准备前往江西。

    崇阳这一战他结结实实吃了个败仗,好在元气未伤,只折损了六七百士卒,手下还有将近三万人马。这样一支大军长途转进数百里,开拔之前要进行许多准备工作,在蒲圻又耽搁了两天。

    突然有斥候来报,从九江、黄州方向来了一支清军,最少有六七千人的兵力。清军的战斗力太强,郝摇旗急着赶往江西,兵力虽然占优也不敢和他们纠缠,率部匆匆离开了蒲圻。

    大顺军走后没几天,这支“清军”进入了蒲圻……

    江南五月,风和日丽,崇阳北门外还能看到大战后的痕迹,一群群青壮正在忙碌不停,清理护城河,重新挖掘陷军坑,修缮损毁的各种城防设施,拆除大顺军留下的废弃营寨。

    北门五里外的官道上,汪克凡和许秉中并肩站在路旁,两人不时谈笑几句,在他们身后,是几名恭义营将领和崇阳官员,还有两百名全副武装的恭义营士兵。

    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官道上闪出了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红旗下是一支小小的骑兵队,策马疾驰转眼就到了跟前,为首那军将一身大明武官服色,鬓角额头却光溜溜的,正是刚刚反正归明的马进忠!

    离着众人还有十几步,马进忠滚鞍下马,把缰绳甩给身后的亲兵,大踏步来到汪克凡面前,满面带笑,抱拳行礼。

    “云台老弟,本将今日不请自来,向你讨杯酒喝行不行?”他又向许秉中打了个躬:“许大令敢守在崇阳不走,也是个硬骨头的好文官,请受老马一拜!”

    许秉中连忙扶住了他:“马将军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才是我大明栋梁……”

    “嗨,许大令不用给老马的脸上贴金,我既没卧薪,也没尝胆,剃了个头就把鞑子哄得团团转。”马进忠说着话一摆手,和亲兵们一起摘下头盔,露出了十多个寸草不生的大光头。

    满清入关之后,曾在京畿地区推行剃发令,但是遭到了汉人的强烈抵制,甚至连北京投降的官员都不愿剃发,当时满清在关内立足未稳,多尔衮被迫宣布暂缓推行剃发令。

    但随着清军不断取得胜利,多尔衮眼看天下将定,又决定重新推行剃发令,他吸取经验教训,首先对官场和军队下手,凡是投降的汉人官员和军队士卒,都要剃发“以见归顺之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条命令送到江西前线后,投降的绿营官兵多少都有点抵制,拖拖拉拉的不愿执行,马进忠却第一个站了出来,和全体部下剃成了清一色的“金钱鼠尾”,对满清的“忠诚”日月可鉴。

    阿济格对他大加赞赏,当场提拔重用,并让他负责押运南征大军的大炮火药,马进忠所部独立行动之后,把清军的大炮都扔进了长江,径自返回湖广。

    反正之后,马进忠所部剃掉了金钱鼠尾小辫子,全军上下清一色的和尚头,他们为了迷惑清军,沿路上一直打着绿营的旗号,无意之中却把郝摇旗吓走了。

    “头发剃了还能再长出来,马将军心向大明,就是忠良之将。”汪克凡笑道:“我营中谭啸谭千总也是好酒之人,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

    众人一起进城,县衙里早就摆下酒宴,酒席上说起崇阳这一战,马进忠对汪克凡赞不绝口。

    “我跟郝摇旗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那货打仗还是有两下子的,没想到在云台老弟这里吃个大亏……”

    马进忠也出身于陕北农民军,对大顺军知根知底,众人又向他打听江西的局势,才知道阿济格正在到处搜寻李自成的下落,并率领大军沿长江追击左梦庚。

    马进忠把酒杯重重一墩,叹道:“哎,谁能想到?左帅好端端的就这么没了,左梦庚这小子不成事,正和鞑子商量投降呢!”

    许秉中等人都是一惊,左良玉突然暴毙之后,麾下众将奉其子左梦庚为主,如果这数十万大军都投降满清,实力此消彼长,以后的仗更没法打了。

    汪克凡却默然无语,左梦庚降清只是第一步,很快江南四镇也会投降三个半,弘光朝廷上百万军队,一大半都变成了满清的绿营,其中李成栋、徐勇、金声桓、李国英、田雄等部的战斗力都很强,后来为满清冲锋陷阵,起的作用不亚于八旗兵,而李成栋、金声桓反正归明之后,满清也把他们当做强敌,不但重视,甚至还很害怕,立刻全线收缩采取守势,然后调集重兵加以剿杀。

    说起李自成的下落,众人也是议论纷纷,有传言说他死在了通山县的九宫山,大家却都不太相信。

    “九宫山穷乡僻壤的,既没官兵又没鞑子,李闯一辈子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谁能害得了他的性命?”马进忠虽然投降朝廷当了官军,对李自成还是很佩服,对大顺军也比较同情。

    “这个不好说。”汪克凡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大风大浪闯过去了,小河沟里却翻了船,这种事情多了去了。”

    “说的也是。”马进忠有求于人,不和汪克凡抬杠,笑嘻嘻地说道:“云台老弟,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有件事要请你帮个忙,无论如何都得给老马一个面子!”

    汪克凡微微一笑:“是要借粮么?”

    “嗯……,不错。”马进忠顺坡下驴:“我从江西一路回来,军中眼看就要断粮,想从云台老弟这里支个三五百石粮食,将来一定加倍奉还!”

    许秉中等人都是一愣,没想到马进忠竟然也要借粮,一开口还就是几百石,上次郝摇旗提出同样的条件,汪克凡不惜和他大战一场,这次又会怎么回答呢?

    “眼下正是春荒,马将军部下几千人马,三百石粮食少了点,这样吧,我给你凑五百石。”

    “好兄弟,够仗义!”马进忠喜出望外:“以后云台老弟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一声,只要老马还能跑得动,一定来给兄弟帮忙!”

    “大家都是友军,理应互相帮忙。”在许秉中等人惊讶的目光下,汪克凡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我这里也缺些东西,正好和马将军换一换。”

    许秉中等人恍然大悟,汪克凡一贯都是这样,嘴上说得好好的,后面却跟着一大堆条件。

    马进忠却对此领教不深,还在大包大揽地拍着胸脯:“哎——,说什么换不换的,咱们兄弟之间一切好说,我带来的这点子家当,云台老弟看上什么了,只管开口!”

    他这次来带着十名亲兵,最多给汪克凡十匹战马,换上五百石粮食有赚无赔。

    汪克凡的条件却出乎意料:“听说马将军那里有一批火药,咱们一石换一石,也给我五百石吧,嗯,再送我两门千子雷炮当添头,其他就不要什么了。”

    “……”

    一直口若悬河的马进忠突然变成了哑巴,黑着脸不说话,汪克凡却像没事人一样,不停地劝酒劝菜。

    马进忠负责押运清军的大炮火药,溜走时把沉重的大炮都扔进了长江,却留下了几百石火药和小型的火炮,一路辛辛苦苦带回了湖广。这都是值钱的军需物资,而且捧着银子也买不到,汪克凡一石换一石,分明是在敲竹杠!

    “嗯……”马进忠沉默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既然云台老弟开口了,老马也没什么舍不得,五百石火药,两门千子雷炮,我明天就让人送过来……”

    明知是坑也得往里跳!

    他从江西慌慌张张跑回来,部队其实已经断粮了,这两天在蒲圻打粮也很不顺利,军中不可一日无粮,如果再搞不到足够的粮食,部队就有哗变的可能。

    马进忠身为武将,胜仗打过不少,败仗打得更多,被人杀的片甲不留也不是一次两次,为了救急吃个哑巴亏,还不至于恼羞成怒,翻脸用强。况且崇阳城防他早就看过,根本就是一个铁核桃,郝摇旗不信邪,一口咬上去崩掉了大牙,马进忠宁愿用火药换粮食,也不想打这场攻坚战。

    “好,果然是个爽快人!五百石粮食,我明天就交给马将军。”汪克凡一副童叟无欺的诚信模样,端起酒杯和马进忠碰了一下,又问道:“左帅已经不在了,马将军将来有何打算?”

    “听说何军门在长沙府,我准备去那里看看。”

    何腾蛟从左良玉军中脱身之后,辗转回到长沙,在那里重新开府设衙,挂起了湖广总督的招牌,马进忠原来是左良玉的属下,反正之后没了上司,军饷粮草也没了着落,打算去投奔何腾蛟。

    汪克凡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马进忠出身农民军,先投降官军,又投降清军,紧接着又反正归明……何腾蛟气量狭窄,肯定容不下这种反复无常之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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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扩军练兵和收徒

    戈戈不休,生民何罪。

    每一场大战背后都是无数个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的故事,随着江西会战愈演愈烈,崇阳又开始出现难民了。

    他们大都来自九江府、南昌府一带,整个江西、南京到处都在打仗,反倒是湖广相对安全一点。(明朝的南京往往指的是整个南直隶地区,不仅仅是现在的南京市,而是江苏、安徽和上海两省一市,地盘很大。)

    在这些难民中,汪克凡意外地见到了一个熟人——权习,锦衣卫千户。

    权习奉旨拘拿黄澍,黄澍有左良玉庇护,始终不能得手,权习却是个百折不挠的性子,就留在武昌府和黄澍飙上了,不抓到他誓不罢休。他有圣旨在身,又有何腾蛟回护,黄澍虽然对他恨得牙痒痒,但也只能惹不起躲得起,一直躲在左良玉军中。

    等到左良玉“清君侧”率军东进,黄澍也跟着去了九江,权习知道后匆匆追去,却碰上了阿济格和李自成一场大战,几名部下都死于乱兵之中,他自己也受了重伤,被几名好心的难民带到了崇阳。

    当初精明强干的一条汉子,此刻却一脸憔悴的病容,手里还拄着个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汪克凡给了那些难民几两银子,带着权习回到恭义营,去医馆找花晓月医治。

    恭义营的军营旁边是一大块空地,几百名辅兵正在那里挖沟筑墙,挥汗如雨,在他们身后挂着一块横幅,横幅下面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两大桶绿豆汤。

    “镐头加铁锨,鞑子的骑兵干瞪眼!”

    权习看着横幅上的这行大字,一脸的莫名其妙:“他们在干什么?”

    “练兵。”汪克凡回答的很简洁。

    “练兵?哪有拿着铁锨练兵的?”权习更加疑惑,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练兵的,既不练行军布阵,也不练攻守厮杀,只拼命地挖沟挑土,难道就能打胜仗?

    “我部下的士卒都是庄户人,铁锨镐头用得更顺手一点。”汪克凡微微一笑,没有多做解释。

    南人乘舟,北人骑马,江南自古就没有强悍的骑兵,比如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部队,就以水师最为精锐。因为南方各省不产马,没有条件组建大规模的骑兵部队,要对付号称骑射无双的八旗兵,只能另想办法。

    八旗兵之所以能够横扫北中国,不仅仅靠的是骑射技艺,更重要的是八旗的组织特点。“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作战时绝无粮饷军器之运转,军卒皆能自备而行。”这是八旗劲旅行军作战骁勇神速的重要原因。

    换句话说,满清骑兵最大的优势就是机动性强。

    所谓骑射无双,就是指骑马和射箭,其他的功夫却未必见长,满清骑兵并不是适合冲阵的重骑兵,更像是一支骑着马的步兵。他们身穿绵甲,手持弓箭,骑着马在北方大平原上任意奔弛,和明军交战的时候如果胜了,明军跑不了,如果败了转身就撤,明军又追不上,打起仗来自然进退自如,有胜无败。

    但是因为地理条件的限制,骑兵在江南的威力并不大。

    和北方的大平原完全不同,江南地区多山多水,长江流域水网纵横,水师的重要性要远远高于骑兵。骑兵到了江南,不出百里就会碰到大江大河,都需要乘船转运,上岸之后到处都是丘陵密林,只能沿着官道大路行军,不但机动速度大为下降,而且失去了最重要的灵活性。

    昂贵的骑兵失去了灵活性,廉价的步兵就有了机会,镐头加铁锨的土木作业,会成为捆住八旗兵的最后一道绳索!

    “轰隆……”

    军营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冒起了一股巨大的烟尘,脚下的地面跟着猛抖了两下,权习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事的,这是在试炸火药,多听几次就习惯了。”汪克凡安慰一句,快步走了过去,和烟尘中钻出来的捻子正好打个照面。

    “效果怎么样?”汪克凡问。

    “比上次好得多……”捻子匆匆答了一句,又钻进烟尘看不清身影了。

    汪克凡最清楚热兵器的威力,他从马进忠那里搞来了大量的火药后,就在研究如何将其应用到实战中。不过这个年代都是黑火药,虽然已有颗粒化处理,爆炸的威力还是不足,几次试验下来效果都差强人意。

    但他非常清楚,这更多是一个物理学的问题,还需要简单的化学知识。如何尽量提高单位压强,如果尽量保证火药的充分燃烧,如何放置火药,对爆炸目标的角度和距离……,都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

    这需要做大量的试验测试,捻子是最合适的试验员。

    权习跟着汪克凡上前查看,但除了呛人的烟雾之外,就只有一堆堆的碎石泥土,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大坑小洞。他如同看西洋景般摸不着头脑,汪克凡却很满意的样子,和捻子比比划划探讨了变天,嘴里说的都是压力、空气什么的怪词,然后又勉励夸奖了几句,嘱咐他注意安全等等,才和权习离开进了军营。

    营门之内人声鼎沸,更加热闹,校场上也有将士们在操练。长枪兵练习枪阵,弓箭手练习射箭,火铳兵练习射击,旁边还有几百名新兵正在操练队列,向左向右转来转去,有模有样的已经很熟练了。

    “云台,这都是你的兵么?”权习非常惊讶。

    明军中没有不吃空饷的,汪克凡不过是个守备,部下有几百人就了不得了,但权习前前后后看到的足有两千人,和一般参将的兵力都差不多了。

    “最近收了些新兵,看着人多些。”汪克凡起家的部队只有八百多人,但先后增招辅兵,收编矿徒,打败郝摇旗后又招募了一批新兵,再算上通城滕双林的一哨人马,手下已经有两千五百来人。

    这批新兵大多是逃难的青壮,被汪克凡打散分配到各哨之中,新兵从辅兵干起,原来的辅兵变成战兵,四哨人马变成八哨,提拔了史阿大等一批基层军官,汪晟、谭啸和周国栋等人也当上了真正的千总。

    以老带新,加强训练,这批新兵很快就能融入到部队中。

    “你不是个守备么,这么多兵饷从哪里来?”权习更加疑惑,养兵如养子,吃喝拉撒全得管,两千多人一个月的开销,怎么也得四五千两银子。汪克凡既然是个守备,部队每个月两千多的军饷到顶了,剩下的一半怎么解决?

    “啊,军中有些缴获,还能撑些日子,另外本县父老深明大义,每个月都会捐输军饷……”汪克凡守在通城前线,这两个月长沙方面倒不曾亏欠他的粮饷,但还是按照八百多人的编制核发,剩下的缺口都靠功果银弥补。

    汪克凡的功果银制度已经成为常例,崇阳和通城两县所有的牙行商贾,缙绅豪强,每个月都要捐纳数目不等的功果银,审案局除了办案之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催捐功果银。

    随着大顺军和清军相继进入湖广,尤其是武昌府落入清军之手后,汪克凡提高了功果银的征收力度,在兵灾战乱的巨大威胁下,牙行商贾和缙绅豪强都表现得非常配合,基本能按时足额交出这笔钱,没有太多的对抗和怨言。

    原因很简单,恭义营守在崇阳,先打败了水匪宋江,又打败了贼寇大将郝摇旗,保护了大家的生命财产安全,对得起这份功果银。

    功果银?审案局?权习听着非常新鲜,再三询问其中的细节,汪克凡不厌其烦,仔细对他解说。

    说着话来到了后院的医馆,见到了女扮男装的花晓月花医官,花晓月检查了权习的伤势后,立刻安排他住下静养:“你这伤耽误了,最少两个月不能下地,要不然以后就是个跛子!”

    “那怎么行?我还要回应天府(南京)呢!”权习立刻就急了。

    他几名部下都死了,也没了黄澍的线索消息,再想抓住他难于登天,况且清军已经到了南京城下,权习就想赶回去护卫皇上,守城杀敌。

    “你这样子怎么走,急着去送死吗?”花晓月拿着个小棍,在他的伤腿上突然敲了一记,权习猝不及防,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伤筋动骨一百天,恢复起来非常慢,伤好之前别说上阵杀敌,千里迢迢赶回南京都不可能。

    ……

    把权习安置好后,汪克凡打个招呼出门要走,花晓月却追了上来。

    “汪将军,小女子有一事禀告,请随我来。”

    到了一间没人的屋子里,花晓月一进门,就把汪克凡按在中间坐下,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倒磕了三个响头,一双妙目中泪如泉涌,痛哭失声。

    “汪将军果然法力高强,真的除掉了左良玉那恶贼……小女子粉身碎骨,无以为报,愿终生追随侍奉左右,请汪将军收我为徒!”

第十六章 来了一只虎

    “这个,你先起来吧。”男女有别,汪克凡不便扶她,起身避开不受花晓月的大礼:“其实我不会什么法术,左良玉寿数到了,碰巧了而已……”

    左良玉已死,花晓月有什么深仇大恨都揭了过去,没必要再骗她,汪克凡也不想继续装神弄鬼。不过这件事很难解释,穿越是他最大的秘密,决不能告诉第二个人。

    果然,花晓月根本不信他的话,跪在地上就是不起来。

    “汪将军何必掩饰!左良玉那恶贼正当盛年,若不是将军施法,怎么会一命呜呼?若真是凑巧,将军当初又怎会未卜先知,一口就定下了左贼的死期!”

    “嗯,这里头的原因……不方便告诉你,但我的确一点法术都不会,不能收你做徒弟!”

    他这个回答听起来更加牵强,花晓月立刻露出一副你骗谁呢的神情,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向上一挑,却是一副轻怨薄嗔,似恼非恼的女儿态。

    她沉迷神仙道法多年,深信世间自有得道高人,潜德隐行在红尘俗世中,汪克凡如此推脱掩饰,正是深藏不露的高人风范。

    “汪将军说不会法术,那就是不会了。但我还是要拜汪将军为师,不为修炼得道,只为侍奉将军左右。”她跪在那里梗着脖子,毅然决然地说道:“若汪将军不答应,小女子今日就不起来了!”

    碰上赖皮了!

    汪克凡不愿和一个小女人纠缠,无奈地摆摆手:“那好吧,你愿意拜师就拜师,不过我先告诉你,我不会教给你任何东西……”

    “多谢师父!”花晓月立刻重重磕下头去,敲钉转角,不给汪克凡任何反悔的机会。

    “起来吧,以后你还当你的医官,一切和从前一样,也不许再叫我师父!”汪克凡实在受不了这个称呼,加重语气吓唬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听见师父这两个字,立刻把你逐出师门!”

    “明白,小女子还做我的医官,一切和从前一样。”花晓月一点就透,喜滋滋地站了起来,还给汪克凡找了个理由:“汪将军是有官身的,又是孔圣人的弟子,修炼法术总是不方便,小女子明白其中的利害,绝不会给将军添麻烦!”

    汪克凡点了点头,这就无所谓了,只是像开玩笑一样收了个挂名徒弟,时间一长都不会当回事……不过这个丫头古灵精怪,是个不安生的性子,借这个机会正好敲打敲打。

    “我问你,军营里都有谁知道你是女人?”

    “那可不少,丑脸黑鱼,史阿大大哥,京良兄弟……,还有和他们一起的老兵,总得有一二十人吧。”花晓月掰着指头正数着,突然停下问道:“我弟弟算不算?”

    汪克凡没有理她的贫嘴玩笑,板着脸说道:“以后在人前人后都注意点,把假胡子带好了,不要让那些新兵知道你是女人。军营里女人不方便,你以后就老老实实呆在医馆,其他地方哪都不许去……”

    按照这个时代的忌讳,女人属阴,军中有女人会打败仗。汪克凡虽然不信这种无稽之谈,但也不想和一群十七世纪的明朝人探讨男女平等的问题,干脆让花晓月继续男扮女装,反正她是此中高手,一般人都看不出来。

    除此之外,汪克凡还对花晓月有点担心。恭义营的士兵都是些淳朴农民,很容易受到封建迷信的蛊惑,上次城隍斋醮仪式上花晓月的表现太过惊艳,如果任由她在军营里厮混,说不定又会搞出来什么幺蛾子。

    花晓月诺诺连声,汪克凡板着脸批讲,最后突然又问道:“黑鱼是不是喜欢你?”

    “汪将军……,你说什么呢?这我怎么会知道?”花晓月难得的脸一红。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男人管管你,碰上合适的就嫁了吧。”

    汪克凡甩下这句话扬长而去,走出医馆之后,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还怕治不了你?既然哭着喊着拜师,自己就算花晓月的长辈了,关心一下她的个人问题不算恶趣味吧。这丫头已经二十岁了,在流行早婚的明朝是标准的“大龄”剩女,剩女嘛,只要一提结婚二字,百分之百命中她的死穴。

    医馆中,被命中死穴的花晓月木呆呆的一动不动,脸上的神色却不时变来变去,又羞又恼又有些纠结。

    ……

    金不换和通江商行的商队从广州回来了。

    他们带回来了一百五十支新式的西洋火绳枪,经过试射检测,比恭义营现有的鸟铳射程远了二十步。二十步,这个距离听上去并不远,对冲锋的骑兵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在据守城池营寨的时候配合各种路障使用,就足够火铳兵多开一枪了。

    除了武器弹药之外,他们还按照汪克凡的要求,购买了一批制作火器的西洋工具器械,只要准备好原料,就能自行生产弹药铅子,以及容易损坏的常见配件,这些东西都是消耗品,不可能长期从千里之外的广东采购。

    几天后,滕双林带着一哨新兵来到了崇阳,他是来换防的,汪晟将接替他驻守通城。这是汪克凡特意的安排,恭义营虽然兵为将有,但并不是放任不管,滕双林和他的部下都是通城本地人,如果长期驻守通城,时间长了就真成了坐地虎,难以控制了。

    滕双林手下除了二百多名战兵外,又新招募了一百名辅兵,这支人马虽然刚刚成军不到一个月,却和精锐的大顺军打了一场恶仗,已经有了几分老兵的气质。

    “那郝摇旗只是佯攻通城罢了,本将谈笑间破贼退敌,几乎未费吹灰之力……”说起通城之战,滕双林嘻嘻哈哈的语气很轻松,但是面颊和手臂上的两处伤疤,充分说明了当时局面的凶险。

    “佯攻也是攻,双林兄以二百新兵守住通城,这一仗打得漂亮,小弟佩服之至!”吕仁青当上了副哨官,对滕双林不再排斥,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既然他态度诚恳,真心称赞,滕双林也不再开玩笑,摆摆手感慨道:“李闯所部确实勇悍,虽然只是数百名贼寇轻骑突进,也差点破了通城,我依托城池坚守,才勉强支撑了三五天……不过没什么,给我几个月的时间好好练兵,下次再碰上郝摇旗,一定让他讨不了好去……”

    李自成所部十几年来纵横天下,所向无敌,除了八旗劲旅之外算是最精锐的强军了,恭义营能够战而胜之,上上下下的自信都增强了不少。

    “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汪克凡摇摇头:“李闯残部又进了湖广,东西两路将近三十万大军。”

    “三十万?没搞错吧?”滕双林一惊,明显不信的样子。

    李自成死后,残部再次窜入湖广很正常,但他手下一共只有二十几万部队,经过武昌、九江几次惨败,所有残部收拢在一起,最多也就是十来万人,哪来的三十万大军?

    “‘一只虎’李过进了湖广。”汪克凡的回答解开了他的疑问。

    李过,李自成的侄子,大顺朝毫候,制将军,绰号一只虎。

    清军进攻陕西的时候,李自成与多铎在潼关激战,李过和高一功在陕北抵御阿济格,李自成撤出陕西之后,李过和高一功没有跟上大部队,只好绕道突围,经汉中入四川,沿长江顺流而下追赶李自成。

    这个弯子绕的比较大,中间还和大顺军的叛将贺珍打了一仗,李过、高一功到达荆州附近的时候,九江惨败已经发生,李自成也身死九宫山。

    也就是说,大顺军此时分成了东西两路,东路有袁宗第、田见秀、郝摇旗等人,损兵折将之余,还有十来万人,西路李过和高一功的部队却比较完整,兵力超过了东路军,有十几万人马。

    现在的湖广形势就像一块拼图,北部控制在清军手中,南部控制在明军手中,大顺军一左一右,盘踞在东部和西部,而崇阳和通城,就位于这四股势力中间的真空地带,以两千多人马周旋于数十万大军之中,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明军是友军,帮不上忙也基本无害,阿济格的主力还在江西和左梦庚纠缠,清军在湖广的兵力薄弱,暂时也不用担心,但将近三十万的大顺军,却对恭义营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第十七章 百里侯牵马坠蹬

    压力就是动力,在大顺三十万大军的威胁下,恭义营上下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练兵的热情再次爆发,从哨官到普通的辅兵,每天都自觉在校场上摸爬滚打,毫无怨言,通过汪克凡的观察,其训练强度甚至比后世的乙种军也差不多少了。

    就连孟宝也坐不住了,主动带着手下的青壮和恭义营一起训练,恭义营的练兵法子虽然怪,却能一次又一次的打胜仗,他早已经心服口服。这些青壮们都是本乡本土的本地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和家人,在训练中也非常刻苦。

    听说李闯贼寇还要卷土重来,县里的缙绅商贾都惊慌失措,农民起义军是他们天生的敌人,如果崇阳被大顺军占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于是纷纷慷慨解囊,除了交纳功果银之外,还额外为恭义营募集了一千多两银子的军饷。

    有钱有兵有粮,一切都在顺利向前推动着,汪克凡自己却碰上了点小麻烦……

    初夏的日头已经很毒,把地皮儿烤得直冒烟,街上空荡荡的,一个行人也没有。

    吱呀一声,恭义营的后门推开了一条缝,京良闪身而出,他向周围警惕地看了看,又四下里检查一番,然后折回门口,向里招了招手。

    “外面没人,可以出来了。”

    哨兵上来帮忙,把大门向左右推开,汪克凡牵着坐骑走了出来。

    街口突然人影一闪,汪克凡立刻停下脚步。

    没事,只是一个挑担的货郎,正好从这里路过。

    “走吧,先去修械所,然后……”

    汪克凡牵着马走下台阶,把缰绳递向京良,树丛后却突然窜出一个人,劈手把缰绳抢了过去。

    “我来,我来,让我来!”

    这人身穿七品官服,正是通城县令卜作文。他笑嘻嘻地向京良摆了摆手,得意地说道:“良哥没想到吧,我刚才绕着大树转了个圈子,你没看见……”

    “卜县君,你堂堂七品百里侯,怎么玩起躲猫猫来了?”汪克凡又好气又好笑。

    “嗨——,莫提什么七品八品的,卜某人眼看就是丧家之犬,无处可躲喽!”卜作文抱怨了两句,又堆起笑脸,央告道:“云台,你今天得给我个准信,什么时候增兵救援通城……”

    卜作文是来搬救兵的。

    大顺军残部袁宗第、郝摇旗等进入湖广东部之后,盘踞在长沙以北的平江一带,十来万人马距离通城不过二百多里,抬抬手就能把通城灭了。卜作文心惊肉跳之余,有心再来一次弃城而逃,却又舍不得头上的乌纱帽,他最近正在运作调往湖南后方安全的州县,眼看着各种关节都已打通,这个时候跑路实在不划算。

    毕竟大顺军是否攻打通城还在两可之间,还有侥幸过关的可能,但是最近几天,大顺军的斥候探马不断在通城一带出没,隐隐有犯境之意,卜作文再也不敢留在那里,干脆跑到崇阳,天天缠着汪克凡派兵增援。

    “通城有汪晟驻守,不用再增兵。”汪克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通城遭到水匪的破坏,城防远不及崇阳坚固,如果大顺军真的来攻,哪怕把恭义营这两千多人都填进去,也是必败的结果。

    “嗬,你既然被我逮住,怎么又耍赖呢?”卜作文转悠着手里的马缰,全然不顾官威体面,活脱脱一副光棍形象:“我不管,今天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总得给我个交待!”

    到底是谁在耍赖?文武不相制,卜作文的身份在那里搁着,这样贴身紧逼上来,还真拿他没办法。

    “卜县君自便,修械所不远,我走着去就是了。”汪克凡转身就走。

    “云台莫急,卜某人给你牵马坠蹬!”卜作文牵着马在后面急追,那马不听他使唤,连连甩头尥蹄,京良赶紧上去帮忙,汪克凡回头看了一眼,自顾拐过街角,来到一座小院门前。

    这里是恭义营的军械修理所,小院青砖灰瓦,半新不旧,门口打扫得非常干净,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原料物件,还支着一个火光熊熊的铁匠炉子,一靠近就热浪逼人。几名工匠正在干活,见汪克凡来了也习以为常,只向他点头行礼,不过当卜作文跟进来之后,他们却被吓了一跳,慌忙跪下就要磕头。

    这位大老爷身穿官服绶佩,正是一副县令的打扮,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就是一辈子见到最大的官,难怪他们害怕。

    “都起来,继续干活!”汪克凡制止了工匠:“我以前说过,工作第一,不要搞这些虚礼。”

    工匠们犹豫着站了起来,又偷偷看了一眼卜作文。还好,这位县太爷虽然面貌可憎,脸上的笑容却非常灿烂,看样子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来串门的,各位请忙,不必拘礼……哎呦!”

    那匹马猛一甩头,差点把卜作文拉了个跟头。他平常很少骑马,对付牲口没什么经验,却不愿把缰绳交给京良,两人一马乱作一团。堂堂县太爷如此狼狈,反而让工匠们觉得亲切了不少,要不是有汪克凡的命令在,他们就要上去帮忙了。

    “是个好官。”工匠们觉得卜作文平易近人,倒是自家的汪将军有些不近人情。

    卜作文制服不了那匹马,最后还是把缰绳交给了京良,失去了要挟汪克凡的“法宝”,他立刻觉得很不安全,亦步亦趋地跟在汪克凡身后,就像一位尽职尽责的跟班。

    汪克凡懒得理他,叫管事的博士陪着,在修械所里巡视。(古代博士和现代的含义不同,比如水浒传里有茶博士)

    修械所刚刚创立,各方面条件都比较简陋,不过随着人员和资金的不断注入,很快就会超过军械修理的定义范围,变成一个拥有独立生产能力的小型兵工厂。汪克凡要自立门户,就得摆脱武器装备对朝廷的依赖,军械修理所,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招牌。

    “启禀汪千总,火铳用的铅子弹丸并不难造,但要做到光滑圆润,大小一致却不容易。”那博士对汪克凡说着话,却不时偷眼看看卜作文:“这是个耗工耗时的功夫活,若只是为了好看的话,没必要花这么大的力气。”

    “这可不是为了好看。铅子光滑圆润,就能射得更远,威力就更大;铅子的大小重量一致,火铳打得就越准,装弹换药也更快……”

    汪克凡正说着话,卜作文却颠颠地搬过来一张凳子,夸张地拍拍上面的灰尘,举到汪克凡面前。

    “汪将军,请坐,卜某人侍立左右。”卜作文笑得很得意,一副“敢不理我,看你怎么办”的表情。

    大明文贵武贱,卜作文如此屈尊折节,汪克凡若是太过失礼,传出去难逃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声,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回礼赔罪,甚至请卜作文上座,低头之后就不好再绷着了。

    这凳子上面带着刺,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他却随手接了过来,递给了那个博士。

    “不敢当,小人再去搬……,不,不,两位老爷在此,哪,哪,哪有小人的座位!”那博士看出气氛不对,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哎——,这修械所就是你的地盘,哪有主人站着,客人坐着的道理?”汪克凡笑着又扯过两张凳子,分给卜作文一张,自己先坐了下来:“卜县君,今天你也挺累的,大家一起坐嘛。”

    卜作文刁钻诡异的一击被轻易化解,气势上立刻弱了,只好不情不愿地坐下来,那博士被汪克凡拉着,也怯怯地坐了凳子一角。

    汪克凡和他说了一会修械所的公事,转身对卜作文微微一笑。

    “卜县君莫生气嘛,通城虽然危险,却必有化解之策,再耐心等几天,这个机会快来了。”

    “噢?当真?!”卜作文楞了一下,兴奋地一下站了起来。

    “当真。”

    “你怎么不早说,害我担心……什么时候出兵?我愿为云台带路,一起死守通城。”有恭义营撑腰,卜作文打算回通城赌上一回,也许能捞到一份意外的功劳。

    “我不会去死守通城的。”

    汪克凡摇了摇头:“李闯余部兵多将勇,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第十八章 又来了一只羊

    当天晚上,汪克凡连吓带哄,把卜作文撵回了通城。

    卜作文虽然贪生怕死,人品有亏,但终归是一县父母官,除了帮助汪晟处理政务之外,还能当个幌子稳定军心民心。

    临走汪克凡又特意嘱咐他,一定要抓紧时间修缮城防,以防万一大顺军来攻。卜作文的回答非常干脆,就两个字:没钱。

    明代的田赋都要上交,虽然弘光朝廷眼看就要完蛋,何腾蛟的总督衙门却在正常运行,通城收缴的田赋都解往了长沙府。

    按照一般的规矩,县衙的经费主要来自于商贾牙行的商税,但是通城本地的商行店铺大多已经倒闭,只有“金不换”和通江商行两家独大,垄断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商业活动,却从来不给卜作文上贡。卜作文有心办几件案子搞些灰色收入,司法权却控制在审案局手里,被迫的两袖清风,当了一回清的不能再清的清官。

    提起这些,卜县君忍不住牢骚满腹,他这些日子四处钻营想调到湖南,已经拉下了不少亏空,哪还有银子修缮崇阳城防。

    “没钱?好办,开个钞关吧。”汪克凡给他出了个主意。

    钞关,是明代征税的关卡,一般都设在水陆交通的咽喉位置,类似于后世的收费站。

    通城位于隽水河上游,通过水路连接崇阳、蒲圻、临湘和岳州,还可以直接进入长江,是附近州县各种货物的集散地,虽然武昌府和荆州府都落入了清军手中,但是隽水河上还是有船只往来,在那里设个钞关,过关船只一律收费,是有赚无赔的没本生意。

    但是和后世的收费站一样,钞关也不是谁都能开的,私自开设钞关会带来很多麻烦,汪克凡因此才把卜作文推到了前面。

    卜作文却是个打仗胆小,贪污胆大的主儿,想到钞关有利可图,哪还顾忌其他的事情,当下兴冲冲地和汪克凡议定,以通城县衙的名义开设隽水河钞关,由汪晟的恭义营负责管理,收来的关税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他如获至宝地走了,汪克凡把他送到大门外,却碰到许秉中急匆匆地找了过来,表情异常严肃,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

    弘光元年夏初(1645年),多铎率清军逼近南京,弘光帝朱由崧和首辅马士英仓皇出逃,东林党魁钱谦益等人献城投降。不久,朱由菘被叛将田雄献给清军,弘光朝廷正式灭亡。

    对于大多数的明朝人来说,国家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一辈子没进过城的农民很多,无论是朱家天子坐在金銮殿上,还是满清鞑子当皇帝,都一样的纳粮交租,清军打来的时候,大多没有拼命抵抗的心思,而是选择投降归顺。

    多尔衮等满清权贵为此欣喜若狂,以为天下自此而定,骄横不可一世,悍然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开始推行一系列残酷的民族压迫政策,剃发令,逃人法,圈地和投充……

    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县。

    江阴毗邻长江南岸,清军过境的时候已经投降归顺,满清任命的县令刚刚到任,就叫来县中的书吏誊写剃发令的布告。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那书吏写到布告中这句话,愤然将笔往地上一扔。

    “就死也罢!”

    江阴百姓揭竿而起,举旗抗清,在数万清军的围攻下死守县城八十多天,后遭到清军屠城,全城百姓只剩下“大小五十三人”,揭开了南明时期全民抗清的序幕。

    清军攻破南京的时候,要对付的只是烂到根子里的南明政权,但随着弘光朝廷的覆灭,随着剃发令的推行,异族侵略的矛盾迅速激化,大江南北,乃至黄河两岸一夜之间义旗遍布,江阴抗清,嘉定三屠,太湖起义……悲壮而雄烈的全民抗清斗争才真正开始!

    弘光帝被俘,南明的抵抗力量又推举潞王朱常淓监国,不久潞王在杭州降清,又拥立唐王朱聿键在福建称帝,始终保持着明朝统继的延续。

    为了扑灭这股抗清**,也为了消灭南明残存的抵抗力量,彻底占领富庶的江浙地区,满清的主力都集中在长江下游,一时顾不上湖广。

    六月上旬,左梦庚率数十万大军向阿济格投降,湖广巡按御史黄澍以及金声桓、李国英、徐勇等大将一起投降。与此同时,阿济格收到了李自成的死讯,一下子解决了两个心腹大患,自以为大功告成。

    阿济格在外征战半年多,部队急需休整,八旗兵又不适应南方炎热的夏季,很多人感染时疫病倒,他就派博尔辉等部支援南京的多铎,自领大军回北京避暑。

    临行之前,他委任佟养和为湖广总督,驻节武昌府。

    佟家是满清汉军旗大姓,康雍年间最为风光,在清史中有“佟半朝”之称,家族中比较有名的人物有佟图赖、佟国纲、鄂伦岱、隆科多等等。佟家不仅出大官,还出了好几个皇后嫔妃和驸马,最有名的就是佟图赖的女儿,康熙的生母佟佳氏。

    佟养和是佟图赖的六叔,算起来是康熙的叔祖姥爷,在有些史料中,又把他称作佟岱、佟代和屯岱,其实都是一个人。

    在真实的历史中,佟养和在顺治十一年担任浙江福建总督,被郑成功打了一个大败仗,把他一家老小杀了个干干净净,佟养和因此绝后,所以在清史中的名气不大,但实际上,此人还是颇有几分才干的。

    佟养和到湖广上任的时候,带着几千清军驻守省城武昌府,其他各地都由投降的伪军把守,战线过长,兵力薄弱,因此全线采取守势,并派出使者四处招降大顺军残部和明军叛徒,力求稳定和扩大自己的地盘。

    唯一对他不利的,是清廷严厉推行的剃发令,招降中多次出现反复,并引起了汉人激烈的反抗……

    ……

    这天晚上,一支蒲圻来的义兵进入了崇阳。

    蒲圻位于崇阳和武昌府之间,马进忠走后成了三不管的真空地带,在佟养和的招安下归顺了清廷,但是随着剃发令一下,当地的百姓纷纷反抗,遭到了清军残酷的剿杀,百姓组成的义兵战败之后,被迫退到了崇阳。

    这支义兵大约三百多人,都来自蒲圻东部的山区,他们的村寨远离大路官道,几次战乱都幸免于难,但随着满清在当地建立政权,终于也被卷入了战火中。

    穷乡僻壤没什么大户人家,领头的首领是个名叫苏伯鸣的老童生,虽然年近半百也没中个秀才,但当了几十年开蒙的塾师,在当地村寨中颇有威望。

    苏伯鸣脸颊瘦削,须发花白,身材又瘦又高,微微有些佝偻,一开口乡音极重,说话的语速又快,很难让人听懂。见到他之后,汪克凡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小学校长,也是这种古板严厉的模样。

    “汪将军,学生一不要饷,二不要粮,只向你讨要三百副刀枪,自会率子弟杀回蒲圻,和那些假鞑子拼个你死我活!”

    驻守蒲圻的清兵是徐勇的手下,徐勇投降满清之后,被阿济格任命为黄州总兵,在湖广绿营中兵力最多,战斗力最强,他的部下都已经剃头,才会被苏伯鸣称作假鞑子。

    “刀枪可以给你,但不能白白去送命。”汪克凡劝道:“如果苏老丈信得过本将,先留在崇阳好好操练一下人马,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帮你们打败鞑子,夺回村寨家乡……”

    好言安抚之下,情绪激动的苏伯鸣渐渐平静,带着义兵们休息去了。汪克凡找来孟宝,把这支义兵交给他管理,跟着青壮们一起操练,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湖广现在的形势很复杂,刚来了一只虎(李过),又来了一只羊(佟养和),清军虽然暂时采取守势,却只是大战之后的休整期,等到江浙一带的形势稳定之后,必然会重新展开攻势,对湖广发起真正的进攻。

    这种大规模的战役需要充分的动员和准备,中间这几个月的缓冲时间,对于明军和恭义营来说非常关键,相比之下,蒲圻一城一地的得失并不重要。

    满清鞑子肯定要打,但现在不是时候,首先得解决大顺军的威胁,如何处理和他们的关系,必须慎而又慎……

    京良突然从外面进来,向汪克凡报告:“启禀汪守备,隆茂昌的胡大官求见。”

    他来干什么?汪克凡点点头:“叫他进来吧。”

    时间不长,胡大官跟着京良进来,一进门就跪下叩拜行礼,说话举止都规规矩矩的,再没了往日的张狂气焰。

    “草民奉家主人之命,拜见汪将军,请将军明日过府一叙!”

    汪克凡微微一愣:“你家主人是谁?”

    胡大官却没有答话,又磕个头,呈上一份宛红描金拜帖,京良上前接了过来。

    这拜帖甚是精美考究,打开一看,里面一笔丰肌劲骨的好字,对汪克凡的文功武略恭维了一番,词句中文采斐然,底下的落款却出人意料。

    “老刀把子顿首”。

第十九章 江湖势力就是干脏活的

    老刀把子,是湖广一带赫赫有名的大盐枭,只是大家都没见过他的真人。

    此人不但是个盐枭,而且是个色鬼,当初汪克凡第一次到崇阳,就在县衙见过捉拿他的布告,后来也一直没有结果,不料今天突然又冒了出来,还变成了胡大官的后台老板,堂而皇之地给自己送来了拜帖。

    到底是何方妖孽,亲眼看过才知道。

    第二天傍晚,汪克凡按照拜帖上的地址,来到了县城西南角一条僻静的胡同,汪晟和本地的里长正等在胡同口,还带着十几名审案局的皂隶,一队恭义营的士兵。

    “这家宅子的主人是个闲散员外,早年在外地经商,和隆茂昌的胡大官经常来往,家里青壮男丁十一名,连上女眷仆役一共二十七名人口,最近还来了一伙亲戚,男男女女七八个人。”汪晟效率很高,短短一天,就查清了这家人的底细。

    汪克凡点了点头,这就对上了,这个闲散员外肯定是老刀把子一伙的,那伙亲戚应该就是老刀把子本人和他的随从伴当。

    “三哥在外面守着,我进去看看。”

    对方不过二三十人,其中还有一半是女眷,汪克凡带着自己的亲兵队,又有汪晟在外边接应,肯定万无一失。

    这个年代没有手枪可用,民间苦练武艺的人很多,有些身手也的确不错,但在身披铠甲,训练有素的军队面前,所谓的大侠剑客都完全不是对手……

    听说汪克凡到了,老刀把子大开中门,带着胡大官等人出来迎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一脸精明彪悍之色,穿着打扮却像个富家翁,笑呵呵地满面春风。

    “汪将军大驾光临,快快请进!”

    进了宅子之后,里面的布置陈设颇为考究,院子里有池塘假山,堂屋中有蜀扇地毡,一架倭金包边的锦石屏风摆在琉璃灯下,花梨木的桌子上放着精致的饶窑茶具,一名绝色美姬侍立在旁。

    老刀把子一指那美姬,笑道:“篆姬煮的一手好茶,请汪将军品鉴……哎呦,何必搞这么大阵仗,汪将军还怕了我不成?”

    汪克凡的亲兵队跟了进来,一什守在堂屋,其他人径自穿堂过屋,前后左右地仔细搜查,气氛之尴尬突兀,就像豪华会所里突然冲进了一群警察,那美姬想要拦阻,黑鱼只斜着眼一瞪,立刻把她吓了回去。

    “这是何必呢?崇阳城里上千官军,谁还敢对汪将军不利?”老刀把子撇着嘴,不忿地说道:“本以为汪将军独抗数万贼寇,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值得一交的朋友……没想到啊没想到,胆子竟然这么小!”

    唰的一声,一封描金拜帖甩在了桌子上。

    “本将身负守卫崇阳之重任,十余万百姓系于汪某一身,怎会与宵小之徒争勇斗狠?”汪克凡冷冷说道:“我是官,你是贼,官贼不论交情,我今天就是来查你的,这帖子原物奉还!”

    他话音刚落,京良、黑鱼、花小弟……亲兵们纷纷举起刀枪,围住了老刀把子一伙人。

    老刀把子却哈哈大笑,毫不畏惧。

    如果汪克凡真想抓他,只要派来一队士兵就行了,何必这么大费周折,既然对方亲自上门,今天的事情就有商量……况且他背后有极硬的靠山,哪怕真被汪克凡抓了,也有脱身之计。

    “好,好!朝廷中的重臣大佬我见得多了,却没一个比得上汪将军的气度,若是满朝文武都有这般见识,大明江山也不会乱成这样!”他表面上称赞汪克凡,其实却在点醒对方,他背景深厚,不是普通的江湖人物。

    汪克凡摆摆手,命亲兵们退后几步。

    “你真名叫什么?”

    “鄙人姓李,广州府人氏,在家中兄弟排行老四,自幼被称作李四……”

    李四,明显也不是真名,不过他自称是广州人,如果是真的话,总能查到他的底细。

    “我不管你是‘李四’还是‘老刀把子’,到了我的地头就得守我的规矩,安生过路走人我不管你,要敢作奸犯科的话,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你到崇阳干什么来了?是不是想做什么案子?给我老实点!

    “汪将军看来是误会了,鄙人虽然贩几斤盐巴混饭吃,却从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采花淫贼,劫掠妇女,还不算伤天害理么?”汪克凡脸上露出怒色。

    “这其中另有原因,以后有机会解释清楚。”李四却很镇定,看了篆姬一眼,接着说道:“我这次到崇阳来,就是想和汪将军赔个情,把以前的事情做个了断……胡掌柜,还不向汪将军磕头请罪!”

    胡大官连忙应声跪下,以头杵地,咚咚作响,口中不停说着小人该死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将军虎威饶了我的狗命等等。

    “实不相瞒,我李四就是个干脏活的,无论贩私盐还是隆茂昌,其实都是朝中老爷们的买卖,胡掌柜也算我的手下,既然得罪了汪将军,愿杀愿剐任凭处置!”

    李四顿了顿,加重语气说道:“还请汪将军尽早归还那两船盐,让我在老爷们面前有个交待……”

    “两船盐?什么意思?”汪克凡莫名其妙。

    “嗯?你怎么还不知道?”李四也非常意外:“三天前通城钞关扣了我一千担盐,这么大的案子没报给你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汪克凡心如电转,立刻猜到了事情的大概真相。

    卜作文回到通城之后,联合汪晟在隽水河上开设钞关,检查过往船只货物,征收过路税款,李四运送私盐的两艘船正好撞到枪口上,被通城钞关扣了下来。

    两艘船一千担,就是整整十万斤盐,足够数万人吃用半年,按照市价值几万两银子,当然,市价是卖给老百姓的价格,私盐贩子进出的价格都要低得多,但最少也值个六七千两银子。

    至于为什么迟迟没有报告,肯定是卜作文在其中捣鬼。

    警察抓贼没有问题,把赃款赃物装进自己的腰包就不行了。按照正常的程序,查扣的私盐应该上缴,卜作文纵然欺上瞒下,也不可能私吞这整整一千担私盐,但是他可以趁机敲诈勒索,然后睁一眼闭一眼让私盐贩子过去,来个闷声大发财。

    人才!说起贪污受贿的法子,卜作文确实手段高强,汪克凡决定向他学习。

    一千担私盐不是个小数字,如果硬扣下来,李四背后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闹到最后无非是鱼死网破,大家都不落好。

    “这两船盐可以还给你们,但我有两个条件……”

    事态的发展峰回路转,大家坐下慢慢商量,黑鱼等亲兵收起刀枪,那个篆姬也上来煮水泡茶,招待贵客。

    汪克凡看了她一眼,心中暗自嘀咕,这李四果然是个色鬼,身边的侍女好漂亮!

    这篆姬二十七八的年龄,正是女人味最浓的时候,好像一朵正在盛开绽放的鲜花,毫不顾忌地散发着自己的魅力。

    和傅诗华、花晓月比起来,这篆姬身上多了三分风尘气,但也多了三分知性,三分妩媚,三分诱惑,还有一分若有若无的沧桑感觉,让男人忍不住就想把她搂在怀中,用心呵护。

    不过对汪克凡来说,旧时空媒体里这种美女太多了,反倒天生免疫,大大方方接过她手中的茶盏,就转过脸和李四说正事去了。

    “两船一千担盐,岳州府可吃不下,你们都要卖到哪里去?”顺着隽水河往下走,出了岳州府就是清军的地盘。

    “不瞒汪将军说,这些盐大都卖到湖北,鞑子也是人,也要吃饭拉……”李四无意中差点爆了粗口,立刻又向篆姬看了一眼,见她没什么异样,才笑着说道:“我做私盐买卖十多年了,在湖北有很多老客,他们虽然投降了鞑子,还要从我这里贩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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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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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明介绍:
公元1644年,崇祯帝自缢殉国,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南明朝廷苟延残喘,万里江山即将沦落在满清的铁蹄之下! 文明总是一再被野蛮征服,投笔从戎的穿越者,能否改变这历史的宿命? 他的面前是最凶恶的敌人,身后是最无能的同伴,他必须同时与这两者搏斗。残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残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残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