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乡里缙绅手遮天
吕仁青听说何腾蛟亲口点将,要提拔重用他,不由得喜出望外。
能够得到湖广总督的垂青,就等于踏上了仕途的康庄大道,策马扬鞭,任尔驰骋,汪克凡能够做到的事情,他自信也能做到,日后的成就未必会输与他人。
有意无意的,他疏远了汪克凡,到牛忠孝那里报到之后,就一直呆在东湖军营,汪克凡离开武昌府的时候,也没有来送行。
汪克凡顺其自然。
平心而论,吕仁青的选择也是人之常情,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一颗棋子,离开了手握兵权的汪克凡,总督大人很快就会对他失去兴趣。没必要在这种人事内耗上浪费精力,一切让将来的事实说话。
京良却愤愤不平,上船后还在发牢骚,恨透了这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最后惹来汪克凡的一顿训斥,才不敢再说什么。
船到崇阳,一行人弃舟登岸,来寻县令许秉中,传达何腾蛟的命令。崇阳是攻打临湘的必经之路,近万大军从这里集结出发,需要大量的民夫和粮草物资,都要由许秉中安排准备。
码头上人来人往,一名小厮看到他们,眼睛一亮,撒腿跑着去了。汪克凡等人进了东门,快到通江商行的时候,就见于三郎跟着那小厮,满面春风地迎了过来。
见到汪克凡升了五品武官,于三郎异常兴奋,恭贺之词不绝于口。自从搭上了恭义营的关系,通江商行咸鱼翻身,生意一天比一天兴旺,于三郎也变成了于三官人,饮水思源,早把汪克凡当做依仗的靠山,命中的贵人,见他升官由衷的高兴。
“我已摆下酒宴,为汪将军洗尘,这次一定要给三郎个面子……”
“心领了,但我还有公务在身,改日再来叨扰。”
汪克凡婉言谢绝,于三郎见他要走,显得有些着急,吞吞吐吐拦住了他。
“哦……,汪将军刚刚回来,本不该现在提的,但小人有一件为难事,还要请将军做主……”
“三郎有话直说,无论有什么麻烦,我都不会袖手旁观的。”通江商行是汪克凡一手扶植起来的,日后还有大用,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管。
“启禀将军,小人有个本家婶婶叫做于婆,一辈子老实本分,临老却吃了官司……”
于三郎仔细解说,原来他有个本族亲戚,住在崇阳县白霓镇,一家四口开个杂货铺子为生,不料和本镇的缙绅大户起了冲突,家中男子被害了性命,铺子也被夺去,剩下老母妻儿几次到县里告状,却被许秉中关进了大牢。
“汪将军,请您向许老爷求个情,先把人放出来,他们有老有小的受不起这个罪,别把性命折在大牢里了。”
“三郎,你这番话疑点甚多,经不起推敲,孤儿寡母的若是没有过错,许大令为何要抓她们?”
“说来都怪妇人无知,我那本家婶婶性子烈,说县里断案不公,在公堂上撞柱寻死,大闹一场冲撞了许老爷,这才被抓进大牢。”于三郎压低声音说道:“还请汪将军可怜他们娘几个,好歹搭救这一次,以后我自会照看,不让她们再去惹事。”
“好吧,这件事我知道了。你放心,无论是非曲直,最少能保住她们的性命。”
于婆老年丧子,行为过激也是有的,许秉中因此就把她们关进大牢,明显不合常理,其中肯定另有隐情。不过在搞清事情的原委之前,汪克凡不愿轻易做出太多的承诺……
来到县衙,许秉中降阶相迎,两人谈笑风生,携手入花厅落座。
汪克凡拿出巡抚衙门的牒文,许秉中接过去打开封缄匣盒,仔细查验行移印章,确认无误后才细看文书内容,不等看完却变了脸色,一叠声地叫起苦来。
“这,这,不过是一群水寇,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近万大军所需的粮秣,让许某一时之间如何筹措!”
汪克凡接过牒文看了一遍,劝道:“这文书上说得明白,大军所需的粮秣从各地调集,只以崇阳为集结之地。崇阳的担子是重些,但也没到束手无策的地步。”
“唉……,云台所有不知,只出些米粮倒还罢了,我最怕的就是大军在崇阳集结,官兵从县里过这一遭,不知道会祸害成什么样子……”
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水匪过境劫掠财物,匆忙间总会有些疏漏,官军却是明火执仗地仔细搜刮,民夫、妇女、财物、牲畜……,见什么抢什么,所过之处烧杀劫掠,寸草不留。
“老师不必担忧,这次来的都是湖广的兵马,何军门的督标营和恭义营,本乡本土的不会太过火。再说了,我的部下就出自恭义营,军纪如何,许大令还不知道么?”
“唉,但愿如此吧!”许秉中摇了摇头,叹道:“你手下士卒都是崇阳子弟,当然不会胡作非为,那上万大军良莠不齐,怕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晚生投身军旅,就是为了护卫桑梓,保我一方百姓平安,若是有人做得太过分的话,晚生绝不会袖手旁观!”
汪克凡并不担心,无论督标营和恭义营,都和左良玉的部队不同,他们已经被何腾蛟训练成了一群绵羊,最多有些兵痞作威作福,想学恶狼喝血吃肉,还真没那个牙口。
“有云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能忍的我自然会忍,若是闹出什么乱子,我到领兵大帅面前替云台打官司去!”
疑虑既去,两人心无旁骛,商量为大军准备营地粮秣的细节。
粮食的问题好解决。
县里刚刚收过秋粮,只需按照命令调拨一批,完成任务就行。许秉中唯一担心的,就是官兵不能及时取胜,打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再反复让崇阳出钱出粮,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
营地的问题比较麻烦。
按照朝廷多年来的惯例,除了主帅和少量亲兵可以进城之外,大军得在城外扎营,但要由崇阳提供必要的工具和砖石木料,以及搭建营地,搬运粮草的民夫。
这需要一笔巨款,许秉中却拿不出来,说着说着就发起了牢骚,把县里的牙行商贾都骂了一遍,痛斥他们不肯为县中分忧,商税银钱少交了好多。汪克凡在这件事上不便插话,面无表情默默地听着。
许秉中这才感觉不妥,话锋一转,骂到了缙绅士族身上。
“那些牙行商贾倒还罢了,可叹我县中士绅也不顾斯文礼义,一个个都变成了逐利之徒,有些乡里大族更是枉法乱纪,为富不仁,惹出来的案子让人着实头疼……”
汪克凡插口道:“说到这里,学生正要向老师求情,不知白霓镇于婆一家的案子,其中可有通融的余地?”
许秉中一愣:“你从哪里听来的,此事已经传到武昌府了吗?”
“老师误会了,学生也是今天刚刚听到些风闻,受人情所累,为于婆一家求情而已。当然,若是于婆真的犯了事,老师秉公而断,学生绝无二话。”
“唉,若真是秉公而断就罢了!”许秉中长叹一声,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这件案子,本县确是判的不公,那于婆是冤枉的……”
于婆一家经营杂货铺子为生,这铺子位于白霓镇的繁华地段,生意兴旺,白霓镇大户蒙家看上了这家铺子,使出手段强取豪夺,还给于婆的儿子扣上一顶通匪的帽子,用私刑取了他的性命。
这件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白霓镇位于崇阳西北,隽水河以东,宋江水匪根本没有到过那里,所谓通匪云云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于婆的儿子不愿把铺子卖给蒙家,就被强安个罪名草菅人命罢了。
说起来,这还是当初宋江犯境时种下的因果,崇阳为了抵御水匪,实行坚壁清野的政策,给了乡绅豪门“相机决断,肃靖地方”的权力,凡是通匪的乱民可由乡里自行处死,不必交县衙审理。
于婆的儿子死了之后,家里的铺子也因“贩卖私盐”被蒙家强占,于婆祖孙三人到崇阳县城来告状,许秉中接下案子后,犹豫再三,判蒙家按市价赎买那间铺子,再赔偿于婆一家十两烧埋银子。
这无疑是偏向蒙家,但许秉中也有苦衷。明朝官府一向权不下乡,乡里的士绅大族势力很大,动用私刑的现象比比皆是,县令也管不了那么多。况且他当初有言在先,乡里可以处置通匪的乱民,不可能为于婆一家翻案。
花点钱安抚一下,再吓唬一场,把这件事压下去就算了。
不料,于婆却颇有胆色,拿钱收买不了,吓也吓不住,咬着要蒙家还铺抵命,不死不休!
第四十六章 无德匹夫难教化
“在这件案子上,我确实藏有私心。”
许秉中叹道:“白霓镇蒙家财雄势大,而且世代官宦,不亚于你们汪家。蒙家老太爷在万历年间做到湖广布政使参议,官场上遍布门生故旧,我每逢年节还要呈帖问礼,实在得罪不起。”
“既然如此,为何还把于婆一家关进大牢?”汪克凡问道。
“唉,那也是将错就错,没办法的事情。”许秉中赧然道:“于婆大闹公堂,撞柱寻死不成,还要带着一家三口在县衙门前上吊,只好先把他们关在牢里,去去火气……,不过你放心,我已命人照看他们,在牢里不会吃委屈。”
事情的原委已经很清楚,于婆一家是无辜的,只是又一个仗势欺人,官官相护的老套故事罢了,不过许秉中确有不得已的苦衷,行事也还守着底线。
如果换成一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十有**会把于婆一家交给蒙家处理,既落了人情,又无声无息地摆平了这个大麻烦。
汪克凡提出要人,许秉中略一犹豫就答应了,对他来说,于婆一家三口就像烫手的山芋,总关在大牢里也不是个办法。
“好吧,人你带走,我再给他们二十两银子,以后做个小生意,不要再到处告状了。”许秉中也怕了于婆这一家老小,要是他们真的在县衙门前上了吊,必然会激起民愤,他甚至得辞官谢罪,卷铺盖回家。
“多谢老师厚赠。不过,要是再碰上这种事情,老师都要用银子摆平么?”
“这个,走一步算一步吧,人在官场,多半都是身不由已……”
汪克凡回到通江商行,把于婆一家交给于三郎,对方千恩万谢之余,吩咐他们好生看护,以免走漏风声,引来蒙家杀人灭口。
“三郎,蒙家可有个蒙正发么?现在应该是个举人,要么就是个秀才。”
“有的,蒙家二少爷么,是个秀才,不过那人只好读书,不太理会平常的俗务……”
应该就是他!
蒙正发,南明永历楚党的五虎之一,号称虎爪,也是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的人物,记得他就是崇阳人氏,没想到真的碰上了。
……
五天后,章旷率大军来到了崇阳。
督标营、恭义营近万大军,还有临时征集的数千民夫,都乘船从水路而来,再加上随军的粮草辎重,用了大大小小两百来艘水师的舰船。
这么多船一起登陆,已经超过了崇阳码头的吞吐能力,花了一整天还没有登陆完毕,士兵们拖拖拉拉的,要么丢三落四忘拿东西,要么找不到领头的将官,一群一群,把狭小的码头堵得水泄不通。
场面越来越混乱,哪怕只装载着二三十人的一条小船,登岸也得小半个时辰,后面却已被其他船只堵死,无法腾出靠岸的泊位。整个码头就像一个热闹而混乱的集市,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大家都找不到主帅章旷。
章旷已经先走了。
他的帅舟最先靠岸,登岸的时候还算顺利,但眼看着后面就乱了套。这些武弁匹夫不知恭义礼让,为了先后快慢互相谩骂,彼此顶牛,谁都不让谁先过,要不是有上官在场,没准还敢拔出刀子火并。
要是在从前目睹此等乱象,章旷必定会拍案而起,痛斥领兵的将领治军不严,徒耗国家钱粮,部队的军纪却如此散漫等等。
但是,这回他自己就是大帅,面对这混乱的场面,再没了往日的慷慨激昂,反而生出了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章旷有心砍上几个小兵的脑袋立威,但这些丘八一个比一个刁滑懈怠,只要有军将上前责问,立刻一轰而散,像泥鳅一样抓不住。况且场面如此混乱,就算杀两个人也于事无补,还会落下一个苛刻残酷的名声。
“这些丘八烂泥扶不上墙,随他们去吧。”
章旷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他隐隐已经意识到,带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明朝的文官和武将,从来都是两种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章旷从骨子里看不起那些武将,像牛忠孝、左良玉之流,在他眼里都是不知礼义的粗鄙武夫,那些身份卑贱的士兵,更和蠢豖呆鹅没什么两样。
他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章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兵者凶器也,勇者逆德也,不得巳而用之。”章旷自嘲地一笑,对前来迎接的许秉中说道:“让许县君见笑了,本帅今日才知周亚夫之能,能将士卒操练的令行禁止,真不愧是千古名将!”
汉朝名将周亚夫军纪严明,他在细柳营屯兵,皇帝来了也不许进门,是史书中非常有名的典故,章旷拿他和自己相比,找了个很有面子的台阶。
“呵呵,章观察过谦了。”许秉中不愿曲意迎合上官,只干笑两声,干巴巴地说道:“观察一路辛苦,请入县城寅宾馆休息,我已备下薄酒,为观察洗尘。”观察,是对道员的尊称,比许秉中这个七品县令高了好几级。
见他不肯凑趣,章旷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刚才那番话固然是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但也是为了拉近和许秉中的距离,只要对方顺着话头骂上那些武夫几句,大家盟弟年兄的一论交情,自然就成了共同进退的同盟军。
气氛正有些尴尬,旁边却有人及时插话。
“章翁说的果然不错,武弁士卒要上阵厮杀,争勇斗狠是免不了的,无德匹夫难以教化,毋庸与他们计较。依卑职看来,章公之兵登岸虽忙碌些,却忙而不乱,已是难得的强军,必能一举扫荡水匪,还我太平……”
用某翁来称呼四品道员,类似于称呼一个把总为大帅,已经不是简单的拔高敬称,而是近乎谄媚的行为了,这人为了拍章旷的马屁,瞪着眼睛说瞎话,也需要极厚的脸皮。大家一起侧目看去,此人穿着一身七品文官官服,正是通城县令卜作文。
通城失陷于水匪,卜作文临阵脱逃,难咎其责,这些日子一直躲在崇阳,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冒险到章旷军中碰碰运气,希望能帮着收复失地,将功赎罪。
章旷的脸色转好,和蔼地笑着说道:“章翁就不要叫了,本帅别号峨山,不知卜县君台甫别号如何称呼?座师又是哪位……”
两人攀谈下来,在科举上虽然扯不上交情,但都参加过湖广本地的一家文人社团,于是就社兄社弟的叫了起来,和许秉中之间已经分了亲疏。
许秉中并不介意,又再次请章旷进城用餐,章旷却严肃地摆了摆手。
“军井未掘,将不言渴,军灶未开,将不言饿!上万将士今晚还不知在何处扎营,本帅怎能先去用饭?”
“请观察放心,汪守备已在城西筑好军营,大军可以直接入营歇息。”许秉中答道。
“嗯?哪个汪守备?”章旷两眼一翻,莫名其妙的样子。
“恭义营守备汪克凡,参见章帅。”汪克凡上前两步,躬身行礼。
他并不知道,章旷早在武昌府总督衙门就认识了他,而且对他的印象很坏,认定他是个大忠似奸的狡诈之徒,比那些粗鄙的武弁还要不堪。
“噢……,好吧,去军营看看。”章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过脸不再理会汪克凡。
众人离开码头,来到了西门外。
西门外的空地上,几座军营错落相连,每一座都是土墙高耸,壕沟深阔,一看就是易守难攻的坚固要塞,营寨中建有整齐的营棚,连伙房茅厕都划好了,只要搭起帐篷就能入住。
这几座军营是汪克凡送给许秉中的人情,部队也正好进行一次土木作业的演习。
“还行,将士们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章旷站在寨墙上举目四顾,不由得意气风发:“大军在此休整几日,待粮秣长夫齐备之后,直捣通城匪巢!”
第四十七章 强攻坚城不可取
第二天上午,崇阳大军主帅营廨,中军厅。
今天是大军集结以来的第一次点将军议,数十名军将按品阶垂手而立,一个个神情木然,正在听章旷训话。
章旷引经据典,长篇大论,训话的时间长了,有的人耐不住性子,开始偷偷地左顾右盼,不时向汪克凡瞟上两眼。
这两三个月来,汪克凡一直在崇阳剿匪,不要说督标营,恭义营也有许多新人不认识他,但都听说过他大败宋江,以少胜多的骄人战绩。
对于武将来说,打胜仗是证明自己实力,赢得尊重的最佳方式,很多新人对汪克凡充满了好奇,有亲近结纳的意思,而那些将门子弟的军官还是和他不对付,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秀才确有几分本事,不可小瞧。
汪克凡也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些同僚,对他们做出一个直观的粗略判断。令人失望的是,大多数将佐的身上都带着一股兵痞气,站的时间稍长,有的人就开始抖手晃腿,风纪散漫,连军人的基本气质都不具备。
陡然间一道犀利的目光射了过来,汪克凡立刻感到如芒在背。
他抬头看向目光的来处,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马上消失了,却见章旷身后一名文士肃然侍立,鼻观口,口观心,目不斜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蒙正发!
章旷与蒙家本是世交,很早就结识了蒙正发,并极为赏识。他这次升任湖广监军道,领着大军到了崇阳,立刻把蒙正发请来担任自己的幕僚,任命为军中的随军参议。
蒙正发正苦于科举无门,对章旷的邀请欣然接受。不过他有言在先,只是临时担任这个随军参议,日后还是要下科场,入士林,一定要保持在文官队伍里,决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弃文就武,为了功名利禄,连读书人的气节脸面都不要了。
投笔从戎是对整个士林的背叛,汪克凡无意之中已经得罪了很多人,无论章旷还是蒙正发,都从骨子里对他充满了敌意。
“我等为官,理应上报君恩,下安黎庶,宋江匪寇一日不除,本帅一日绝不收兵……”章旷的训话终于渐近尾声:“大军两天后出发,直捣通城匪巢,务必将宋江这伙水寇一举歼灭,诸位要是没有其他异议,就回去各自准备吧。”
这本来只是句场面话,章旷身为统兵大帅,既然宣布了作战计划,大家照着执行就是了,有什么异议,也不会在这个场合当众提出。
但是,汪克凡却突然越众而出。
“启禀章帅,末将以为此战的安排不妥。”
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他朗声说道:“通城城墙坚固,而且背倚幕阜山,北临隽水河,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我军若大举进攻,宋江必定依托城池坚守,急切难以攻下……”
这个年代没有火炮、炸药包等攻城利器,攻城战的难度非常大,哪怕进攻方的兵力占有绝对优势,也可能几个月还难以攻破一座城池。以章旷手下部队的素质,进攻受挫失去锐气之后,未必是那些亡命水匪的对手,十有**会打个大败仗。
满清即将南下湖广,督标营和恭义营近万人马,装备精良,粮饷充足,战斗力虽差,也不能眼看着折在水匪手里,汪克凡直言不讳,想尽量挽救这支部队。
这么做当然会得罪章旷,但他不能装聋作哑。
章旷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蒙正发看了他一眼,对汪克凡喝道:“放肆!你不过是个偏裨将佐,竟敢指摘大军方略,可知罪么……”
汪克凡不容他发飙,立刻硬邦邦地顶了回去:“我大明纵天子也不绝言路,我只是参与军议,何罪之有?况且章帅有言在先,末将既有异议,当然要如实讲明。”
“嗯……”章旷脸上怒色更重,瞪视汪克凡半晌,才咬着后槽牙说道:“好吧,本帅倒要听听,你有什么破敌妙计!”
“所谓上兵伐谋,攻城为下,若是急于攻打通城,水匪可以据城坚守,以逸待劳,对我军不利。”汪克凡坦然说道:“所以,我军应该先打羊楼洞,截断临湘和通城之间的通路,把宋江从通城引出来,在城外击败他……”
羊楼洞位于崇阳以西六十里,是连接临湘和通城之间的咽喉要冲,既没有坚固的城寨,地形也不利于防守,只由杜龙王一支残兵把守,比通城好打得多。
“呵呵,可笑之极。”章旷一撇嘴:“先打羊楼洞,宋江就会来救么?他缩在通城不出来,又该怎么办?”
“临湘紧挨着洞庭湖,是宋江这伙水匪的老巢,我军攻打羊楼洞,切断他们的回家的退路,宋江只好出兵来救。”汪克凡耐心解释:“当然,若宋江真的不敢来,我们就先打临湘,断其归路,破其巢穴,把通城变成一座孤城,不战而胜……”
“不用多说了!”章旷懒得再听下去,打断了汪克凡:“我以大军雷霆一击,轻易就能破了通城,何必绕去羊楼洞?大军明日就要出发,再多言就是乱我军心,退下吧。”
崇阳和通城之间有隽水河水路相通,大军粮草运送方便,走羊楼洞却是陆路,要多花好几天时间。
“强攻通城是以短击长的下策,还请章帅收回成命!”汪克凡仍不放弃,坚持做最后的努力。
“你好大胆!”章旷终于按捺不住,转身怒冲冲喝道:“牛协台,你麾下将佐如此骄横,该如何处置?”
牛忠孝作为恭义营的坐营官,如果附和章旷,当场就可将汪克凡治罪,但是,他又怎会为难自己的爱将。
“章观察请息怒,汪守备年轻,不懂军中规矩,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牛忠孝恭恭敬敬行个礼,赔笑说道:“末将以为,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不如分一支兵马去打羊楼洞,一来可以拦阻临湘水匪,以防他们救援通城,二来堵住宋江退路,免得他逃回老巢……”
这是老成持重的做法,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恭义营众将纷纷附和。以明军一万人的兵力,完全有能力分出一支偏师,攻占交通咽喉羊楼洞,把临湘和通城之间的联系一刀斩断,然后各个击破。
如此一来,既采纳了汪克凡的建议,也给章旷找了个台阶下,章旷黑着脸拗了半天,在牛忠孝等人的再三劝说之下,终于勉强答应分兵。
但是,他对汪克凡却更加恼恨。
“汪守备,既然你一再坚持,就命你率部攻占羊楼洞。”章旷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紧紧盯着汪克凡:“若是宋江逃往羊楼洞,务必要将他生擒,否则的话,莫怪本帅军法无情!”
第四十八章 魑魅魍魉尽嚣张
八卦新闻总是传的最快,汪克凡顶撞章旷,惹得大帅发了脾气,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开了。
以讹传讹,添油加醋之下,传言很快偏离了事实真相。据说章帅震怒之下,请出尚方宝剑要斩了汪克凡,众将苦苦求情才饶了他一条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是狠狠打了他一百军棍,十条性命已经去了七条,人眼看着就不成了……
听到这些传闻之后,崇阳县里很多人都坐不住了,牙行商贾心疼功果银,有些士绅也看不惯汪克凡的所作所为,他们纷纷上门,向章旷喊冤告状,揭发汪克凡的种种“罪行”。
听说汪克凡强纳军饷,擅自杀俘,还私自招募了几百名辅兵,章旷不由得勃然大怒,立刻把牛忠孝叫了过去,逼他低头,要严惩汪克凡。
牛忠孝全程陪着笑脸,态度上非常恭敬,但就是不松口,还反复为汪克凡辩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谓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所谓大战在即不宜处置领兵的将领,以免动摇军心云云……
他是恭义营的坐营官,又是牛忠孝的心腹爱将,章旷虽然身为统兵大帅,也不能真的和他翻脸,考虑到战前正是用人之际,终于把这件事暂时压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在附近州县征集的数千青壮陆续赶到,章旷做好准备之后,率领大军乘船出发,从隽水河水路进兵通城。
汪克凡要等到第二天出发,他去码头送行,在章旷阴冷的目光下,和牛忠孝没说上几句话,回营的路上,遇到了于三郎和苏汉章。
因为和汪克凡走得太近,于三郎、苏汉章和其他的牙行商贾已经结成了死对头,这几天县里谣言四起,通江商行和“金不换”处处受人排挤,日子很不好过。
“小人有一件事禀告……,隆茂昌把牌子摘了,汪将军可知道么?”于三郎急迫地问道。
“你说什么?”汪克凡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凌厉的锋芒。
于三郎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心中一慌,竟然答不上话来。
苏汉章接过话头,紧皱着眉头说道:“胡大官把‘为富不仁’的牌子摘了,还放出话来,说汪将军就要丢官获罪,鼓动那些牙行一起讨要功果银……”
隆茂昌摘牌的事情虽小,背后却有章旷的影子,非常棘手。
这里面试探的味道很浓,如果不能及时作出反击,那些犹豫观望的牙行商贾就会倒向隆茂昌,把事情越闹越大。但是,汪克凡如果反击的话,章旷就会给隆茂昌撑腰,官大一级压死人,还是拿隆茂昌没有办法。
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汪克凡要是过不了这一关,苏汉章和于三郎也别想在崇阳混下去了。
他们两个忧心忡忡,汪克凡却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
“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下来,打发了他们两个:“你们回去吧,继续开门做生意,该怎样还怎样。”
对汪克凡来说,这件事很简单,既然隆茂昌破坏了游戏规则,就必须受到惩罚,不能惯这个毛病。
只是如何处理,处理的时机如何选择,还需要斟酌一下……
……
回到军营,却有一个意外的客人在等着他。
吕仁青,现任恭义营提调官。
他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吃了京良等人无数白眼,连茶水都没给一杯,见到汪克凡之后,神色还有些尴尬。
“云台兄,牛协台有话带给您。章帅已上疏总督衙门,列举云台兄的罪状,看样子是下了决心,只等剿灭宋江之后就会对你下手,要是何军门发下话来,牛协台也顶不住……”
章旷身为四品监军道,初掌兵权,正是要立威的时候,本想拿汪克凡开刀,牛忠孝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几次让他碰了软钉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演变成文官和武官的兵权之争,章旷岂肯善罢甘休,他虽然暂时隐忍不发,暗中却在布局设计,只等剿灭宋江之后突然发作,处置汪克凡,打压牛忠孝,彻底掌控恭义营的兵权。
牛忠孝老粗一个,搞起这种政治斗争来,完全不是章旷的对手,只能见招拆招,被动应付。听说章旷到何腾蛟那里告状,就赶紧给汪克凡通风报信,让他早作准备。
“章帅量窄,狠狠告了云台兄一状,牛协台再三嘱咐,一定要小心应对,想好该如何自辩。”吕仁青说道:“还有,羊楼洞这一战事关重大,如果云台兄能立下战功,哪怕何军门怪罪下来,也能将功折罪。”
“自辩是一定的,但只靠自辩可不成……,等打完这一仗再说吧。”汪克凡并不在意。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孱弱秀才,手里掌握着一支强悍的军队,只是这支军队行事低调,很少露出獠牙,实力还不为外人所知。这支军队,是汪克凡一手打造出来的,基层军官大半出身于他家中的佃户,又有同乡、地域、血缘关系作为纽带,忠诚而可靠,哪怕真的和章旷翻脸,也没什么可怕的。
当然,就算真和章旷翻脸,汪克凡也不会脱离明军系统,满清太过强大,穿越者如果在南明内部再搞分裂,只会死得更快。
猪队友也是队友,哪怕是一只热衷于内斗的猪,只要他还愿意留在队伍里,就不能把他推到敌人那边。
“云台兄,要我帮忙做些什么吗?”吕仁青突然问道。
“谢了,我自己能处理。”汪克凡很客气,却明显把他当成了外人。
“那个,我,我……”吕仁青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我想回来追随云台兄,行么?”
汪克凡一愣,盯着他眼睛问道:“为什么?”
“云台兄,这件事是我做的差了,现在后悔得很……”吕仁青满面羞愧。
几天前他接到调令,兴冲冲地去牛忠孝那里报到,被任命为恭义营的一名提调官,本想尽心竭力干出一番成绩,不料短短几天下来,就碰了个鼻青脸肿。
提调官负军中的后勤供给,每天过手大笔的钱粮物资,上上下下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利益链条,岂容一个外人插足?吕仁青的顶头上司是一名副营官,和其他几名提调官联合起来,软硬兼施,处处刁难,打压排挤吕仁青。
这本来也没什么,吕仁青还不会被这点困难吓倒,但正好讨伐宋江的战事爆发,恭义营调动出征的过程中,组织混乱,贪污横行,积累的各种弊端全都暴露出来了。没想到明军如此腐朽不堪,吕仁青从震惊到愤怒,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明军已经烂到根里了,军队里除了贪生怕死的官兵之外,就是触目惊心的贪污**,呆在这样一支部队中,要么同流合污,要么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别想有什么作为。
与此相反,汪克凡的部队却充满了朝气,吕仁青的职位虽然不高,将来的前途却更加光明,反复考虑之下,他终于决定及时回头,再次投奔汪克凡。
“我当时脑袋发热,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要是云台兄肯原谅我,吕山一生不敢相负!”
这是明确的表明态度了。对士大夫来说,除了效忠皇帝之外,在官场上也有一个站队问题,所谓择主如择妻,在政治斗争中,选择阵营之后不能轻易背叛,否则会遭到整个官场的唾弃。
“仁青言重了,营中正是用人之际,你愿意回来帮我,当然双手欢迎!”汪克凡志向远大,一切朝前看,过去的那点小小不快并不放在心上。
想要成就大事,就得拿出点胸襟气魄,就算是黄澍、章旷之流,假如他们肯合作的话,汪克凡也不会拒绝,又怎会容不下一个吕仁青。
当然,他这番话还是留有分寸,说的好不如做的好,吕仁青经过这次反复之后,属于有“污点”的人,想要得到大家的信任,还要看以后的表现。
“那好,等打完这一仗,我就向牛协台辞官!”吕仁青非常高兴。
“不用,回头我向牛协台要人,在恭义营内部把这件事办了,不要得罪何军门。”汪克凡的这个安排更加稳妥,为吕仁青考虑得很周到,让他越发感动。
“仁青,这段时间你查一查隆茂昌,武昌府京员外有他们的罪证,派人去取来。”汪克凡直接布置任务:“还有,白霓镇的蒙家也要查,不光是于婆一家的案子,只要是枉法乱纪的行径,都要尽量弄个清楚。”
“云台兄,隆茂昌也就罢了,何必再去招惹白霓镇蒙家?”
“怎么,你对蒙家很熟悉么?”
“家慈就是白霓镇人氏,我在那里住过两年。”吕仁青答道:“蒙家在官场上根基牢稳,暗中还和绿林大盗勾结,黑白两道上都呼风唤雨,云台兄何必树此强敌?”
“道不同,不相与谋,我在崇阳立足,早晚会和这种缙绅豪门起冲突,现在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这番话里暗含异志,吕仁青不由得眼睛一亮。
“明白,卑职必会竭尽全力,查他个水落石出!”
第四十九章 演义评话莫轻信
羊楼洞,杜龙王军营。
噼里啪啦一通军棍,斥候头目的两股被打得皮开肉绽。
这两三个月以来,杜龙王的脾气一直很暴躁,动辄打骂手下的士卒,大小头目都不敢劝,也没什么好劝的。
宋江打破通城之后,钱粮人口所得无数,招兵买马,好生兴旺,十七家水匪有一个算一个,都跟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说不出的逍遥快活。只有杜龙王这一支人马守在石门和羊楼洞,费尽力气打破了两座村寨,也没捞到多少油水,天天过得苦哈哈的,大家都憋了一肚子气。
当初崇阳城下一战,杜龙王已被汪克凡杀破了胆子,前几天收到消息,朝廷又调集了上万大军围剿水匪,他差点吓得直接逃回临湘。
庆幸的是,朝廷大军没来羊楼洞,而从水路去了通城,杜龙王暂时松了一口气。但是,从前天晚上到现在,派去崇阳的探子一个都没回来,又让他嗅到了一丝隐隐的危险。
崇阳那边肯定有什么动作,朝廷大军虽然走了,老冤家汪克凡可还在那里。
日子过得这么苦,杜龙王却一直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为了收拢败兵,重聚人马。崇阳方面陆续释放了好几批俘虏,再加上其他的散兵游勇,他的部下已经恢复到两千来人。但是,这么多人都空着手顶着一个脑袋,连刀枪武器都没有配齐,如果汪克凡真的来攻,那可万万抵敌不住,只能向宋江求援。
“传令,再多派些斥候探马,给老子盯着崇阳方面的动静,发现官军立马来报!”
……
冬意料峭,枯黄的山岭连绵不绝,一条古道蜿蜒穿过山谷,在树丛的掩盖下时断时续,只在拐角高处露出几段路面。
这条古道是崇阳到羊楼洞的唯一通路,道路两旁是一片片幽深的树林,林子里寂静得有些沁人,就像有猛兽正在捕猎,随时可能出现危险。
“逢林莫入”,山谷树林中有各种猛兽,但最危险的还是人,树林中适合隐蔽埋伏,突然暴起杀出……
“当啷,当啷……”远远飘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打破了山谷中的寂静。
拜山铃!
拜山铃,是走山路的马帮客商带的铃铛,一路走一路响。有道上的朋友听见了,就知道这伙客人和绿林中有交情,手头紧的想借点买路钱,三贯五两的都好商量,真要是撕破脸动手,大家也会按照绿林规矩办事。
如今人心不古,再没有那种傻乎乎先跳出来,大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傻瓜,劫道的一个比一个心黑手辣,打闷棍,放冷箭,下陷阱,无所不用其极,要是不挂这拜山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随着铃声,一群青壮汉子拐过山坡,向树林走了过来。
他们大约三四十人,一个个衣衫破旧,不像做生意的客商。走了这么长的山路,这些汉子的额头上都冒出汗珠,互相也不说话,只是机械地向前迈步。
突然,树林中一声唿哨,冲出来五六个人,向这群汉子扑了过去!
这几人手里都拎着明晃晃的刀子,看样子就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脸上竟然都带着亲切的笑容。
“郝老四,你他娘的还没死呢!”
“家贵,你也被放回来啦?回来就好,前两天大哥还念叨你呢。”
“张大头,老子差点一箭射死你,幸好你这大头还算好使,没忘了挂个拜山铃……”
原来都是熟人,大家都是杜龙王手下的水匪,树林里这五六个人是羊楼洞的斥候,那三四十人是刚刚放回来的俘虏。
“郝老四,老子又不欠你的钱,绷着一张苦瓜脸做什么?”一名斥候边笑边骂,亲亲热热,伸手去搭郝老四的肩膀,郝老四的脸色却更加难看,向旁边一躲,闪出他身后的一名高壮汉子。
“嗨,老兄,林子里还有别的兄弟吗?”高壮汉子问道。
“没有了……”那斥候随口答话,心里却有点疑惑,这高壮汉子气度不凡,怎么眼生的很,以前好像从没见过。
话音还没落地,高壮汉子突然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刺入他的胸口!
“动手!”
谭啸一刀刺死水匪斥候,恭义营的士兵也纷纷亮出兵刃,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其他几名斥候,只留下一个问口供。
两里之外,还有一伙水匪的探子。
把尸体拖进树林藏好,谭啸等人押着几名水匪俘虏当幌子,又向前走去……
……
正午时分,汪克凡率领部队来到了这里。
八百名战兵加三百多名辅兵,孟宝带着两百名青壮跟在后面,总数将近一千五百人,在古道上排成长长的队伍。行军队列之间相距数百米,前面是探马斥候,中间是三哨战兵,后面是搬运辎重粮草的辅兵青壮,由另一哨战兵保护。
看到谭啸等人留下的暗号,汪克凡传令停止前进,登上高处查看一番,选择了一块空旷的地方当做营地,命京良吹响了宿营号,两哨战兵列阵警戒,其他士兵和青壮开始修筑壁垒,当道扎营。
近千人一起动手,用绳子在地上标出营地的边界,顺着边界挖掘壕沟,大家都是刨土的农民出身,“金不换”的精铁铲子也非常好使,这壕沟便挖得飞快,越来越深,挖出的泥土堆在壕沟内侧,渐渐垒起一道环形的土墙。
“云台,这挖沟筑墙的,在做什么?”问话的是卜作文。
他在章旷那里捞了个参赞军务的差事,被打发到汪克凡这里担任监军。这本来有监视掣肘的意思,但卜作文是个老油条,谁都不愿得罪,从崇阳出兵后从来不端架子,有什么不懂的就虚心求教,对汪克凡等人非常客气。
“筑营,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汪克凡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此时正当午时,打尖用饭后正好行军,为何早早筑营?”
“行军不是赶路,今天已经走了三十里,该休息了。”
该休息了?卜作文更加莫名其妙,恭义营的士兵和长夫们一个个干劲十足,正在热火朝天地挖沟筑墙,哪有半点疲惫的样子。
“古人云‘兵贵神速’,卜某人以为,我军该直捣羊楼洞,打杜龙王一个措手不及,如此逡巡不前,恐怕会贻误战机……”
“卜县君平日里爱看《三国演义》么?”汪克凡突然笑了。
“哦,看过,颇为精彩。”卜作文的思路有点跟不上了。
“所谓百里奔袭,锦囊妙计,都是演义评话里的故事,看看一笑而已,不能当真的。”汪克凡不多解释,传令军中斯养埋锅造饭,士兵们暂作休息。
百里奔袭是取败之道,兵家大忌。
春秋战国时期就有退避三舍的典故,古人以三十里为一舍,定为一天行军的距离,其中自有道理。古代的道路交通条件简陋,士兵们背负沉重的铠甲武器,长时间行军后疲惫不堪,休息的时候就会散漫松懈,一旦发生紧急情况,无法保证满格的战斗力,甚至可能不战自败。
按照汪克凡制定的条例,恭义营一天行军以三十里为宜,绝不超过四十里,行军的速度不能过快,扎营休息的时候也不能懈怠。
部队在黎明时用饭出发,加上中途打尖的时间,用五个小时行军三十里,完成一天的行程,吃饭之后,再用四个小时修筑营垒,天黑前正好休息。如此一来,士兵的精神体力都能得到保证,随时可以迎敌作战,晚间宿营也不怕敌人的夜袭。
第五十章 结营寨和打呆仗
用过午饭之后,士兵和长夫接着筑营。
营垒外挖出了两条壕沟,外壕宽六尺,深八尺,内壕宽三尺,深四尺。壕沟两丈内筑起土墙,高八尺,厚一丈,用的都是壕沟里挖出的泥土,有多余的运到远处倒掉。
土墙上建有女墙,高四尺,厚六尺,可以当做士兵的掩体,营寨前后各有一道营门,壕沟上留有道路通行。
用了大约两个多小时,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一座坚固的营寨已经初具雏形,剩下的只是内部细节和附属设施。
长夫们休息了一会,接着干活,在营垒中搭建营棚。营棚按哨、队、什分组,每什一棚,棚内设伙房和厕所,棚外搭建帐篷,住一什十二人。
医馆、亲兵队、以及汪克凡的帐篷设在营寨中央,旁边挖有地窖,存储粮食、药品和火药等等,还有两大箱铜钱和散碎银子,一律用堇菜覆盖防潮,留透气孔通风。
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微微偏西,将近傍晚。
外出的斥候纷纷回营,直到日头在山后变成桔红色,谭啸等人才回来。他们这一天化妆袭击,消灭了五六股水匪的哨探,前方十里之内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汪克凡传下当晚的口令,关闭营门,禁止士卒随意出入,有违令者,立斩无赦。
暮色之中,恭义营的营寨旗帜飘扬,壁垒森严,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一座城池,又仿佛已经在这里伫立了经年累月。
军号响起,斯养开始做晚饭,营寨中升起一道道炊烟。寨墙之上,汪克凡带着几名哨官沿着营地周围巡视,孟宝和卜作文跟在后面。
今天是恭义营第一次野外扎营,对军官也是一次难得的实战锻炼,大家一路走来,互相交流,寻找可以改进的细节缺漏,都感到收获良多。
汪晟手扶女墙,环顾肃穆的军营,心中升起一股豪迈之情。
“UU小说取功名,马上安社稷,大丈夫如此方不虚此生!”他感慨道:“我刚刚加入恭义营的时候,觉得带兵打仗非常神秘,总担心自己干不了,几个月下来才渐渐入门!”
“噢?你也有这种感觉呀,快说来听听!”周国栋也是书生领兵,经历和汪晟有些类似,提起加入恭义营的体会,两人如遇知己。
“以前看《武经七书》的时候,总觉有些玄虚,摸不到要领。直到恭义营成军之后,统兵作战的细微之处都有相关的细致条例,许多疑问才豁然开朗。”汪晟口中的《武经七书》,指的是《孙子兵法》等七部著名兵书。
这番话立刻引起一片共鸣,连孟宝都连连点头,《武经七书》是朝廷规定的军事教科书,凡是武将都反复看过,但是自《孙子兵法》以下,这几本书都太过务虚,实践中总感觉用不上。
汪克凡想到的更多,现代军事理论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兼收并蓄,不断完善,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战争理论体系,如何把现代的军事思想和冷兵器战争相结合,对他仍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是一个必须完成的课题。
待众人渐渐静了下来,他才开口。
“就眼下来说,《武经七书》对大家并不合适,可以先看戚帅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更实用一些。”戚帅,就是本朝名将戚继光。
“《孙子兵法》被视为兵家第一奇书,云台为何颇有微词?”卜作文忍不住插话:“孙子曰: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这座营寨虽然修得坚固异常,明早离开之后却要废弃,水匪今晚若是不来,既不是白白耗费工夫,给了杜龙王喘息的机会。”
在卜作文看来,水匪今天晚上肯定不会来夜袭,花了这么大力气修建营寨,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卜县君误会了,《孙子兵法》博大精深,非三军之帅却不可读,常人若只学些皮毛,一知半解,反而有害。”
《孙子兵法》侧重纲领战略,如果眼界和水平不够,就只能看到“用兵之妙,存乎一心”的诡道,却忽视了书中综合制胜的智慧。
古往今来,真正读懂这本书的有几个人?也许要等到三百年后,那位毛姓伟人才是孙武千年后的知音。
“我等皆是书生带兵,不敢自居将帅之才,只有未思胜,先思败。”汪克凡借着机会,对众人训诫道:“世上没有常胜之兵,却有善败之将,所仗的就是治军严谨,不留破绽,让敌人无机可乘,虽败不乱,败中取胜。”
“末将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违犯军纪条例!”汪晟等人一起肃然回应。
汪克凡笑着点了点头,又对卜作文说道:“我其实和你想的一样,水匪今晚应该不会来,这座营寨也用不上,但是我要请教卜县君了,两军交战,究竟以何定胜负?”
“这个,两军相遇勇者胜……,嗯,还和粮饷士气有关,甲坚兵利也很重要……”卜作文有点乱,抓不住重点。
“你说的都不错,但还不是关键。两军交战,和两个人打架是一样的,力气大的自然获胜。恭义营若是长途奔袭羊楼洞,在路上力气都用光了,见到水匪的时候拉不开弓,举不起枪,岂不是自寻死路?”
汪克凡玩了一个偷换概念的小把戏,通俗易懂的把道理讲明白了。在冷兵器肉搏战中,士兵的体力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之一,步兵一天行军三十里到四十里已是极限。
“水匪今日不来,松懈一些没关系,明日还不来,再松懈一些也没关系,时间长了,将士们自然顽劣懈怠,总有还债的那一天!”
汪克凡声音提高,与其说是在对卜作文解释,不如说是在敲打几位哨官:“战场上容不得半点侥幸,哪怕只过一夜,也必须扎下坚固的营寨,确保毫无纰漏,如果做不到这一条,这兵也不用带了,立刻解散回家!”
古代没有红外夜视仪,没有无线电通信,也无法鸣枪示警,坚固的营寨才是夜晚唯一的安全保证。
“喏!”
汪晟等人一起施礼称喏,连孟宝都下意识地拱手答应,仿佛在聆听长官的教诲。
“既然提到《孙子兵法》,我就多说一句。孙子曰:兵者,诡道也,以正合,以奇胜。我劝诸君忘掉这句话,只记得‘以正合’三个字。”
汪克凡放缓语气说道:“武侯尚且不用魏延之计,我等无管仲、乐毅之才,怎敢奢望以奇取胜?偏好弄险,早晚会自食其果,一败涂地……,当然,若是敌强我弱,不得不战的时候,也只能用计冒险一搏,‘正奇相辅’就是这个道理。”
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蜀汉北伐的时候魏延建议奇袭长安,诸葛亮没有采纳,连这位赫赫有名的军事天才都如此谨慎,你们都是刚刚带兵打仗的书生,就不要搞什么阴谋诡计了。
军事冒险可能获得暂时的胜利,却像鸦片上瘾会越陷越深,直到最后一场惨败,再没有翻身的机会,这种例子古今中外比比皆是。
不过,汪克凡本人并不排斥使用计谋。能打仗,打巧仗,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本来就是我军的优良传统,他只是担心汪晟等人好高骛远,误入歧途,还没学会走,就想跑。
“望诸君不求奇功,但求稳着,牢记结硬寨,打呆仗,才是常胜不败之道!”
没有太多的花招战术,打赢该打赢的仗,这就是汪克凡对几名哨官的要求。
……
用过晚饭之后,军营里早早熄灯灭烛,汪克凡和几名哨官商议军情,也把帐篷掩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也不漏。没有军号,没有打更,更不许大声喧哗,营寨内寂静无声,悄悄隐藏在黑夜中。
半夜时分,几名水匪斥候摸到了恭义营的营寨前,但是黑乎乎的不知虚实,凑到跟前也看不清什么,寨墙上的守卫听到动静,一排羽箭射过来,反倒伤了两名水匪。
第二天早上五更天,士兵们随着军号全体起床,洗漱用餐,拔营起寨,继续向羊楼洞进发……
第五十一章 以主待客占先机
章旷率大军抵达通城之后,立刻安营扎寨,把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兵法上虽有围三阙一的古训,但章旷自认为实力远远超过水匪,大军一击之下,通城就会化为齑粉,何必多生枝节,再搞得那么复杂。让他生气的是,宋江见到朝廷大军来了,竟然不自缚出降,请罪伏诛,反而紧闭城门,摆开了一副坚守的架势。
他当即下令开始攻城,来不及打造各种攻城器械,也没有时间堆砌高台土山,明军就直接抬着简易的云梯,蚁附强攻。但是,水匪的抵抗非常顽强,连续三次进攻都被打退,连城头都没摸上去,反而伤亡了数百名士卒。
明军的士气受到重挫,将佐们一齐闹了起来,拒绝进行这种愚蠢的自杀式进攻,章旷无奈之下只好改变战术,暂缓攻城,先打造巢车、半截船等攻城器械。
这些器械都比较复杂,需要的数量也多,没个十来天造不出来,水匪缩在城中不出来,明军没什么事干,上上下下都有些懈怠。章旷为此大发雷霆,抓住一名不开眼的把总狠狠打了一顿军棍,然后大力整顿军纪。
在章旷的严厉督查下,明军的军纪为之一肃,军营里白天三岗五哨,仔细盘查,晚上则彻夜打梆子烧火堆,精心守备……
夜色沉沉,明军营中到处都点着熊熊的火堆,亮如白昼,通城的城楼上却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如果有人凑近了仔细看,就会发现城门的门轴上被泼满了菜油,已经完全浸透了。
“吱呀”一声轻响,浸油的城门悄悄打开了一道缝,数百名水匪从城中摸了出来,一个个白帕包头,手提利刃,像见到猎物的恶狼一样盯着明军的大营。
“大哥,我和官军打了半辈子仗,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草包,大晚上点这么多火堆,简直在给咱们指路呢!”
二当家浪翻云一脸亢奋之色,有这些火堆照亮,明军营中的虚实全都看得一清二楚,是偷营劫寨的绝佳机会。
“不错,只要打败这伙官军,何腾蛟得派八抬大轿来招安咱们兄弟!”宋江到底是做老大的,强压住心中的热切兴奋,又对几位首领仔细嘱咐道:“冲进明军大营后不要恋战,只管到处点火,来回冲杀,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月黑风高杀人夜,水匪最适应这样的场景,他们悄悄地掩到明军营前百步内,明军哨兵都围在光亮的火堆旁取暖,没有发现黑暗中有危险正在逼近。
突然,一片喊杀声疯狂响起,明军哨兵疑惑不解地抬头看去,视野中是无数水匪狰狞的面容,手提利刃,越来越近……
这天晚上,水匪偷袭明军大营,明军猝不及防,溃不成军,章旷残部翻越龙泉山,从小路逃往崇阳。宋江率军从后追杀,杀伤缴获无数,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突然接到羊楼洞失守的消息……
汪克凡兵进羊楼洞,杜龙王不战而逃,直接跑了。
接连损失了几十名斥候,杜龙王终于确认,汪克凡向他发起了进攻。作为曾经的手下败将,他哪有迎战的勇气,还没看到恭义营的影子,就撤出羊楼洞,退往二十里外的石门。
与此同时,他派出快马向宋江报急,并且做好了脚底抹油的准备,如果宋江见死不救,也绝不和恭义营硬拼。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李自成的大顺军在襄阳荆州一带,带着这两三千人投奔过去,混个一官半职并不难,回洞庭湖再当水匪也不错,天不管,地不收,逍遥快活。
实在不行,还可以往南跑,捆香会在平江、通山一带好生兴旺,大家江湖同道,去避避风头没有问题。
不过这番心思都是白费,宋江听说羊楼洞失守,立刻带着得胜之兵杀了过来。
……
恭义营夺取羊楼洞之后,传来了章旷惨败的消息,将士们都大为震惊,卜作文和孟宝甚至主张撤回崇阳,以避水匪锋芒,幸好汪克凡早有防备,劝勉鼓励之下,很快稳住了军心。
汪克凡早就断定,章旷这一仗必然会败,只是没想到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如此惨败虽然令人痛惜,但也有有利的一面,水匪以弱胜强,打了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大胜仗,肯定会变得骄狂轻敌,正是消灭他们的最佳时机,他当即宣布,就在羊楼洞与水匪决战,并在镇子东侧筑起了一座坚固的营寨。
孟宝等人对此颇为不解,杜龙王就在二十里外的石门,趁着宋江援兵未到,为什么不主动出击,先把这股敌人消灭。
“杜龙王无关轻重,我军的目标是宋江,稳守羊楼洞以主待客,才是此战胜负的关键。”汪克凡的解释虽然简洁,其中却包含着很深的道理,除了不通军事的卜作文之外,众将都是若有所思。
在冷兵器战争中,没有大口径火炮,也没有炸药包和爆破筒,进攻一方可以采用的手段有限,而防守一方占据着险要地形或者坚固城寨,自然更为有利。
如果现在进攻石门,恭义营就失去了以逸待劳的优势,取胜之后也会疲惫不堪,还要分出精力照看伤兵等等,无力再对付宋江的援军,是贪小胜,不顾大局的做法。
汪克凡反其道而行之,在羊楼洞以逸待劳,切断临湘和通城的联系,逼迫宋江成为进攻的一方,从而主客易位,抢占优势。
羊楼洞位于山谷之中,中间低,四面高,镇子里地形狭窄,不利于防守,选择在镇子东侧扎营,就占了居高临下的地形,水匪必须穿过羊楼洞,从下面向上佯攻。
“若宋江同样筑寨坚守,与我军对峙,该如何破解?”周国栋思索着问道。
“宋江兵多,每天消耗的粮草更多,哪敢和我军长期相持!”谭啸抢着回答。
“说得不错。”汪克凡笑道:“水匪只是乌合之众,行军打仗全靠一股气势,并不擅长深沟壁垒、筑寨相持,对峙的时间长了,肯定会露出破绽,被我军击破。”
水匪不是正规军,要是和恭义营拼消耗,拼军事素质,肯定会被活活拖垮。
汪晟若有所悟:“如此说来,领兵打仗其实并不神秘,只要守住要津,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三哥这话算是入门了,但只说对了一半。”
汪克凡说道:“要津城寨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高明的将领不会强攻坚城营寨,而是调度穿插,避实就虚,寻找攻击对方的破绽,所谓‘攻城为下’就是这个道理……。当然,还有一种不世出的天才,在绝境死地中也能创造机会,反败为胜,以弱胜强,几座寨子肯定困不住他。”
卜作文两手一拍:“即然有这样的天才,以主待客的战法还是没用啊!”
“呵呵,不担心。”汪克凡笑道:“这样的人物几百年才出一个,如今天下虽乱,却没什么了不起的名将。”
在历史上,明末清初没有什么耀眼的军事天才,除了李定国打了两场漂亮仗,满清的多铎、阿济格、吴三桂等等都算是一流大将了。
“其实,如今也是有名将的。”周国栋突然叹了口气,大家好奇之下纷纷询问,他才恨恨说道:“嗨,我说的就是李自成,此人虽然坏了我大明基业,但堪称草莽枭雄,能征惯战。”
众将都是默然点头,李自成搅得大明天翻地覆,虽是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确有将帅之才。
汪克凡的眉头却轻轻挑了一下,李自成虽可算一代名将,终归还是差了点火候,他仿佛就是为了终结大明而生,对上满清后却一败再败,直到兵败身死。
但是,这番话现在却不便明说。
“宋江不过是一伙水寇,比李自成可差远了,久战对其不利,只能选择速战速决,全力进攻我军的营寨,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利用羊楼洞的有利地形,给他准备一份大礼。”
汪克凡拿出一份刚刚绘制的简易地图,放在桌案上让谭啸观看:“这一仗由你来打头阵,但只许败不许胜,用诈败之计把水匪引进埋伏……”
……
宋江赶到石门之后,对杜龙王好言安抚,又在帅帐中设下酒宴,款待留守石门的大小头领,刻意笼络。
从通城带来的给养很充足,酒宴上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绝对没有问题,杜龙王的手下这段日子过得太苦,见了酒肉如见官兵,风卷残云,片甲不留。
杜龙王本人还算矜持,酒至半酣只吃了一根羊腿,两只烤鸡,正在对第三只烤鸡发起进攻,却被宋江的一句话吓得连连咳嗽,差点被鸡骨头卡住嗓子。
“杜贤弟,明日就要和恭义营开战了,还由你来做先锋。”
羊楼洞难守易攻,杜龙王守不住,明军守在那里也是自取灭亡。但是,宋江也知道骄兵必败的道理,汪克凡的兵力虽然不多,战斗力却很强,必须出奇兵才能一举获胜。
“这可不成!我手下的儿郎刀甲不全,怕不是汪克凡的对手!”
“不用怕,我自有妙计。”
宋江胸有成竹,笑着说道:“这一仗由你来打头阵,但只许败不许胜,用诈败之计把官兵引进埋伏……”
第五十二章 水匪兵败如山倒
翻过山梁,杜龙王的眼前豁然开朗,羊楼洞古镇一览无余。
从高处看去,古镇并不大,青灰色的房屋栉比鳞次,一道山泉汇成的小河穿街而过,隐没在镇子东面的山岭中。
深冬时节,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灰扑扑的颜色,镇子东侧的半山腰上,霍然伫立着一座坚固的营寨,隐约还可看到营中的红旗,无疑,那里就是明军的军营。
杜龙王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不是冤家不聚头,终于又和汪克凡对上了。好在这一仗不用和对方死拼,他只负责诈败诱敌,宋江的上万人马埋伏在后面,准备给官兵一个“惊喜”。
诈败也是败,难免会有所损失,杜龙王本着精打细算的原则,只带了五百名老弱残兵,主力则交给二当家,也埋伏在山梁的另一侧。
他现在最缺武器装备,想起恭义营那整齐的铠甲,雪亮的长枪,心里就是一片火热。
“弟兄们,摇旗呐喊,先吓吓这伙狗官兵!”
号角连连,战鼓声声,水匪们蜂拥冲下山梁,对羊楼洞发起佯攻。
一声炮响,镇子里杀出一支官兵,谭啸带着二百名士兵,举着长枪迎敌出战。双方越来越近,距离还有百十步的时候,不约而同停了下来,观察着对方的动静。
“跟我上,先把这股水匪打败再说!”谭啸决定进攻。
“谭千总,咱们要诈败,不能进攻。”一名队官提醒道:“这些水匪都是老弱残兵,后面恐怕有埋伏。”
谭啸一摆手:“就是要引出他的埋伏,这点子散兵游勇,还不够塞牙缝的!”
恭义营在羊楼洞里摆下一个口袋阵,装进去的水匪越多越好,把眼前这几百名水匪打败,自然会引出宋江的主力。
长枪举,战鼓鸣,二百名长枪兵排成方阵,向水匪缓缓逼了过去。
水匪阵中一阵骚动,这五百人都参加过当初的崇阳之战,有好多还是被释放的俘虏,再次见到这冷峻肃杀的长枪阵,只觉得如见猛虎,如陷梦魇。
“弟兄们,官兵有埋伏,快撤!”杜龙王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反正要诈败诱敌,二百官兵虽然少了点,也算完成了任务。
水匪们纷纷向后逃去,接二连三超过了杜龙王。
“他娘的,都慢点跑!诈败,是诈败!”
杜龙王穿着盔甲跑不快,身边除了十几名亲兵,已经落在了最后面,他回头一看,如狼似虎的官兵就跟在后面,脚底下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滕腾腾就冲上了山梁,看到二当家带着人马上来接应,才稍微有了点安全感。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的带动下,五百名水匪都越跑越快,越跑越惊慌,不少人还一路大呼小叫:“快跑啊,官兵有埋伏!”
呼呼啦啦一阵大乱,二当家的人马被冲散了,转眼也加入了逃跑的行列。杜龙王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咬牙撑着跟上逃命。
在谭啸的紧紧追赶之下,水匪的诈败变成了真正的溃败,山路上到处都是水匪,你推我搡争相奔逃,旗帜和武器扔了满地,如果有人摔倒,就会被无数只脚从身上毫不留情地踏过。
恭义营的士兵追上山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的惊喜。
“谭千总,还接着追吗?”那队官问道。
“不,水匪大队就在前边,咱们该诈败了。”谭啸粗中有细,吩咐道:“都机灵点,谁都不许跑得太快,一定要把宋江引进羊楼洞!”
前方一千步之外,宋江手下的军法队正在拦截溃兵,刀光闪闪,血肉横飞,一连砍翻了数十名水匪,才算稳住了阵脚,再加上践踏摔伤的,水匪还没开战就伤亡惨重。
有斥候上来禀告,羊楼洞里没什么动静,恭义营的主力应该都在镇东的营寨,追上来的这伙官兵只有二百人。
“没有埋伏!知道么?官兵没有埋伏!”
宋江铁青着脸,狠狠骂了杜龙王几句,心里却暗道侥幸。幸好官兵只有二百人,不敢太过逼近,否则一通猛冲猛追,恐怕军法队也拦不住那些溃兵,全军都会被冲乱。
他命杜龙王重整队伍,戴罪立功,再次对羊楼洞发起进攻。当然,佯攻、诈败这种难以掌握的“高级”战术不能再用了,宋江亲自带领大队人马,一起杀了过去。
那二百明军掉头冲下山梁,一路逃进羊楼洞,宋江追到镇子跟前,命水匪们暂时停下。
远远看去,明军的营寨在东面的山坡上,位置选得很刁钻,要想攻打这座营寨,就必须经过狭窄逼仄的羊楼洞。
镇子里的街道空空荡荡,许多民居店铺敞着大门,一看里面就没人,宋江还是不放心,又派出几名斥候进去探查,也没有发现明军的踪迹。
看来汪克凡也知道这里地形不利,干脆放弃镇子,退守东面的营寨。宋江不再犹豫,命杜龙王领兵探路,二当家浪翻云带着几家水匪跟着,一起进入羊楼洞。
就算镇子里真的藏有伏兵,这几千名水匪聚在一起,也能应付得来。
杜龙王刚刚打了败仗,不敢违抗宋江的命令,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前面趟地雷,他一路草木皆兵,小心探查,不放过沿路的每一间房屋,胆战心惊却非常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就连那二百名官兵也不见了踪迹。
眼看到了镇子东侧,在路口突然碰上了一伙民夫,他们推着十多辆满载的鸡公车,见到水匪来了吓得哇哇大叫,扔下鸡公车就跑得无影无踪。
鸡公车倒在地上,车上的货物摔了一地,有粮包,有茶叶布匹,还有几口竹箱摔开了,里面满满当当的铜钱和碎银子,洒的满街都是。
哗的一下,水匪们炸了窝,争先恐后冲上去捡钱。
有一箱铜钱掉进了路边的小河,水匪不顾冬天水太凉,纷纷跳下河里捞钱。杜龙王的手下都穷怕了,越来越多的水匪冲上来争抢,抢不到的就拳脚相加,谁的拳头大算谁的,没人去搜索两旁的房屋,整个队伍乱成了一锅粥……
“咚!”
突然一声炮响,周围的山岭上响起震天的喊杀声,树林中冒出无数明军红色的旗帜,向镇子快速逼近。
水匪们正在错愕之间,两侧屋顶上探出几十名明军,向他们射出成排的铅子和弓箭,前方战鼓擂动,八百名恭义营的士兵组成长枪阵,迈着整齐划一的脚步迎面而来。
中埋伏了!
头上是不断射来的铅子和弓箭,冷峻的长枪阵越来越近,更可怕的是,树林里那一面面红旗和呐喊声,到底埋伏了多少官兵?
老点的水匪都知道,斥候情报有误是常有的事情,也许武昌府又派来了援兵,他们的胃口好大,竟然把羊楼洞当成了一个大口袋,把几千弟兄都装进去了。
逃!
杜龙王到底经验丰富,反应奇快,带着心腹手下转身就走,数百人呼呼啦啦裹成一团,后面的水匪立刻被冲乱了队伍。
逃!
所有的水匪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不断有同伴倒下,鲜血和惨叫触目惊心,恐惧在传染,没有一名水匪敢于回头迎战。但是,狭窄的街道成了拦路虎,拥挤的同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胆小懦弱的大声喊叫催促,心黑手辣的却毫不犹豫,有挡路的迎头就是一刀,从同伴的尸体上踏过去。
恐惧,慌乱,死亡,溃败……,所有这一切都发生的如此突然,数千名水匪都在自相残杀,都在拼命逃跑,从镇子里蜂拥而出,像一股汹涌的潮水势不可挡。
“站住,都给我站住!山上没有多少官兵,不要害怕!”
宋江大喊大叫,带着军法队上前拦截溃兵,他看得很清楚,周围山上虽然战鼓震天,烟尘滚滚,但是那些红色的战旗只是往来游动,并没有冲出树林杀过来。
疑兵之计吓唬人罢了,如果稳住阵脚,还能反败为胜。
但是水匪们正在疯狂逃命,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连锁反应之下,所有水匪都被裹进逃跑的行列,转眼就冲散了军法队,兵败如山倒,谁都无法阻止!
杜龙王逃了过去,一家又一家的水匪头领逃了过去,浪翻云逃出镇子,在乱兵中东冲西撞,终于找到了宋江。
“大哥,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晚了!”
“走,往哪里走?”宋江心疼不已,这一仗输的太窝囊,同样诈败埋伏的计策,为什么自家用的乱七八糟,官兵却能收到奇功?
“通城是去不得了,去临湘。那里还有还有一千多弟兄,官兵若是逼得紧,咱们就进洞庭湖,船一开,天王老子也不怕!”
“老营辎重还在石门,就这么扔了吗?”这一仗损失太大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浪翻云说道:“那些辎重家当都是累赘,逃命要紧,带不走的!”
“嗯——,只能这样了……”宋江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带着残兵败将匆匆向西逃去。
其他的水匪却没有这么清醒,大都顺着原路逃往石门、通城方向。
汪克凡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当天下午轻易攻克石门,斩杀七百多名水匪,俘虏两千名水匪,宋江从通城劫掠的粮草物资也落入了他的手中。
恭义营没有出现阵亡,只有史阿大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多少受了点轻伤。孟宝手下的青壮反而伤亡不小,他们负责在周围的山岭上充当疑兵,到处抓捕俘虏,碰到了一伙拼命抵抗的水匪,青壮们不是对手,被杀死了十多个。
留守通城的水匪望风而逃,两天之后,恭义营顺利收复通城。
第五十三章 蝇营狗苟一场空
龙窖山,位于通城和崇阳之间,连绵的竹海一眼望不到边,方圆几十里人迹罕至,只有一条猎人走的小路穿过山谷。
“噌”的一声,一名苗家猎人挥动砍刀,砍断了几支挡路的竹梢,扛着猎物刚要走,身边的大黑狗突然狂叫起来。
竹林里冒出一伙明军的败兵,一个个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看到苗家猎人肩头的黑鹿,眼中都放出饿狠了的贼光。他们二话不说,上去就抢,那猎人稍有反抗,立刻被几柄乱刀砍翻在地,领头的还在大声吆喝着。
“熊老二,别让狗跑了,那也是一锅好肉……”
章旷抓起最后一块狗肉,顾不得烫手就往嘴里塞去,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就全都下肚,又端起竹筒咕咚咚灌上半筒狗肉汤,才呃的一声,发出满足的叹息。
真的快要饿死了,从通城逃出来之后,在深山老林里已经钻了五六天,他虽然身为大帅,也只能以野果草根充饥,要不是蒙正发在小溪里抓到两条鱼,他恐怕坚持不到现在。
“圣功(蒙正发字),你也喝两口肉汤,垫吧垫吧。”
一块肉都没给蒙正发剩下,蒙正发虽然也饿得两眼发花,却没有任何不满的神色,恭恭敬敬地接过竹筒,无声地啜吸着狗肉汤,尽量保持礼貌和矜持。
正在这个时候,牛忠孝从后面走了过来,他狠狠地瞪了蒙正发一眼,对章旷的语气也非常生硬。
“天色不早了,赶紧动身吧……”通城这一仗恭义营损失惨重,让牛忠孝痛心不已,对章旷也极为不满,要不是他性子一向绵软,两个人早就翻脸了。
“急什么?再歇歇。”章旷吃饱之后,浑身上下更觉疲倦,只想就地躺下睡一大觉。
“那我们先走了,观察最好跟上,免得掉队危险。”牛忠孝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章旷被气得满脸通红。
“这厮竟敢如此无礼,要不是看在何军门的面子上,我非得,我非得……”章旷一阵气短,不知道该把牛忠孝怎么办,打了这么个大败仗,再说什么狠话都挺不起腰板。
“观察息怒,牛忠孝势利小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蒙正发劝了两句,眼光闪了闪,又说道:“但有一件事不得不防,万一牛忠孝恶人先告状,把此战失利的责任都推到观察身上……”
“这个……”章旷悚然而惊。
通城之战,近万官军折损过半,从各个州县辛苦征集的粮草辎重损失殆尽,被水匪缴获了无数武器装备,这么大的黑锅总得有人背。
章旷身为领兵大帅,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辩解,丢官获罪都是小事,弄不好还有人头落地的危险,想起出征前何腾蛟的殷殷嘱咐,大冷天里,他也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
“此战之败,本帅确是难咎其责……”章旷很是后悔,早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从通城逃走,干脆被水匪一刀杀了,起码落个陨于王事的名声,家人也能得到表彰和抚恤。
“冤枉!观察这样说太冤枉了!”
蒙正发痛心疾首,愤愤不平地争辩道:“观察自领兵出征以来,每日殚精竭虑,夙夜兴叹,以求荡平水匪,为朝廷分忧,三军将士有目共睹,无不奋勇效命。怎奈牛忠孝骄横跋扈,不服将令,又轻敌大意,被水匪夜袭营寨,才引得全军大败……”
这是要把责任推到牛忠孝身上,章旷的眼睛一亮,沉吟良久才摇了摇头:“牛忠孝乃何军门心腹爱将,为人处世一向忍让谨慎,这么说有失公允。”
推卸责任是必须的,蒙正发出的却是个馊主意,牛忠孝跟随何腾蛟十几年,深得他的信任,他是什么性格何腾蛟也一清二楚,往他身上泼脏水肯定没用。
“牛协台一向忠勉,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但他有些护短,过于放纵部下的将领。”蒙正发心领神会,立刻改了称呼,称牛忠孝为牛协台,他眼珠转个不停,又想出一个主意。
“观察为求全胜,以恭义营守备汪克凡为偏师,自领大军走隽水河,水陆并进合攻通城匪寇,不料汪克凡畏敌如虎,踯躅不前,还丢了羊楼洞要隘,致使我军侧翼遭到水匪偷袭,才引得全军大败……”
蒙正发对整个作战计划进行了篡改,按照这个说法,章旷虽有失察之责,但汪克凡贻误战机,才是此战失利的罪魁祸首。
只要章旷按照这个调子运作一番,其他的将领为了推卸责任,肯定乐于让汪克凡来当这个替罪羊,把水搅浑之后,哪怕牛忠孝出头替他辩解,也架不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至于汪克凡守住羊楼洞的可能,根本就不用考虑,水匪刚刚打败了官军主力,必定会乘胜进兵羊楼洞,汪克凡那点人马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圣功此计大妙,待脱困之后,我立刻向何军门上疏请罪,当然,更要请命严惩那些骄兵悍将,害群之马!”章旷来了精神,站起来转了两圈,又皱眉说道:“此举有悖忠厚之道,本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对汪克凡这种奸佞之辈,不用顾忌什么手段,观察趁此机会整肃三军,卷土重来,自然能剿灭宋江水匪,为何军门分忧……”
蒙正发说的露骨,章旷没有理会他,转身向牛忠孝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对汪克凡本来就抱有成见,战前军议上一场争论,使得两人之间的矛盾彻底公开化了,那个时候,他就有意对汪克凡下手,只是碍于牛忠孝的反对才没有实现。
没想到汪克凡一语成谶,像他当初预言的一样,章旷真的打了个大败仗。
这样的人,简直就是衬托自己愚蠢的存在,他终于理解了袁绍杀田丰的心情,除掉汪克凡的心情更加急迫。不拔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他就会永远活在别人的耻笑中。
……
败兵们翻山越岭,吃尽了苦头,终于在第七天的傍晚回到了崇阳。见到县中文武官员之后,章旷首先打听汪克凡的消息,许秉中等人却都是忧心忡忡,不知道羊楼洞的战况如何。
必定是败了!甚至是全军覆没,连逃回来报信的都没有!
章旷心中暗喜,回到营廨草草用饭,连夜写了一封万字长疏,第二天天刚亮就派蒙正发前往武昌府,将疏文带给何腾蛟。事关重大,他亲自送到东门码头,对蒙正发千叮咛万嘱咐,直到航船离岸才放下心来,施施然信步回城。
刚进东门,城中突然鞭炮震天齐响,一阵高过一阵,无数百姓喜气洋洋,满街奔走高叫,都在说着同一件事——汪克凡,在羊楼洞打败了水匪宋江!
怎么可能?!
章旷目瞪口呆,痴痴楞了半晌,才急火火地对手下人叫道:“快,快去码头租条快船,把蒙公子追回来!”
第五十四章 糖衣炮弹审案局
一大早起来,章旷连饭也顾不上吃,就在屋子里不停地自言自语,念念有词,还配上生动的表情动作,练习着与汪克凡见面的场景。
汪克凡回兵崇阳已经三四天了,章旷几次亲自登门拜访,他却一直推说军务繁忙,避而不见。最后还是蒙正发出了个主意,去求软耳根子的牛忠孝在中间说合,汪克凡这才带话过来,今天上午请章旷到军营中一会。
如此尊卑倒置、嚣张跋扈的行为,章旷却只能捏着鼻子忍了,他现在正有求于汪克凡,生死荣辱都在对方的一念之间,哪还顾得上这些面子上的虚礼。
汪克凡意外战胜水匪,使得章旷栽赃嫁祸的计划彻底落空,如果这个时候还瞪着眼睛说瞎话,对方只要把俘虏缴获送上去,立刻就会拆穿西洋镜,到时候何腾蛟一怒之下,丢掉乌纱事小,脑袋搬家的可能性更大。
失败者在胜利者面前没有尊严。
章旷现在指望的,就是汪克凡能够手下留情,将功劳分润给自己一点,用胜利的光环掩盖失败的阴影。
损兵折将可以抓些丁壮民夫凑数,损失的武器辎重可以说成诱敌之计,恭义营的其他将领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都会帮着自己说话。只要多报些抚恤伤残,战损消耗,再在账目数字上做些手脚,凭着收复通城,剿灭水匪的功劳,在何腾蛟面前就能平安过关。
不过这一切都要汪克凡点头,没有他的配合,所有的谋划都是画饼充饥。章旷为此下了血本,这几天多方筹款,逼着蒙正发等缙绅和恭义营众将大出血,凑了整整一千两白银,准备用银弹攻势拿下汪克凡。
换上一身簇新的官服,叫上蒙正发跟着,章旷来到了汪克凡的军营。
“末将参加章帅!”汪克凡见到他后,执礼甚恭,并没有大胜后的骄横之情。
“云台克敌制胜,此战居功甚伟,真乃我恭义营第一善战之将……”章旷虽然吃了几回闭门羹,此刻却像没事人一样绝口不提,没营养地寒暄了几句,冲着蒙正发一使眼色,手下立刻呈上一口银箱。
“本帅今日带了些银子来劳军,只有区区一千两纹银,聊表寸心而已,略酬将士之功。”章旷说得轻描淡写,满当当的银箱却令人目眩,一千两白银,普通百姓不要说见过,就是想都不敢想这么大一笔巨款。
糖衣炮弹么?汪克凡微微一笑,命京良几个亲兵把银箱收了起来。糖衣留下,炮弹奉还,是对付糖衣炮弹的最佳方法。
“银子我收下了,还要替将士们多谢章帅。”
“哎——,都是一家人嘛,应该的!”章旷心中暗喜,汪克凡既然收了银子,凡事就好商量,也有把柄落在了自己的手里,将来时机成熟的时候翻出这笔旧账,一个受贿的罪名就能置他于死地。
“嗯……,章帅今天来,不会只为了给我送银子吧,不知还有何贵干?”
“本帅确有一事相求。”章旷摆摆手命左右退下,压低声音说道:“汪守备这里几千名俘虏,很多都是督标营和恭义营的士卒,不知能否……尽快放还本营?”
通城战败之后,水匪俘虏了大量的明军,宋江挑选了一部分当做辅兵长夫,随他征讨羊楼洞,其余的都关押在通城。汪克凡打败水匪之后,这些明军又成了他的俘虏,足有两千人上下。
章旷想要瞒天过海,少了这么多士兵却没法交代,这个缺口又太大,只靠抓丁征夫肯定补不上,而且关的时间长了,这些士卒的家属得知风声闹起来,有天大的本事也遮掩不住。
“可以,只要经过审讯鉴别,明军士卒一律释放。”汪克凡答应得很痛快。
章旷心中一喜,没想到对方这么好说话,看来是被银子砸晕了头。
“再有一事,本帅此战虽有小挫,但也有指挥谋划之功,市井小人不知其中道理,多有谣言非议,汪守备在外人面前,还请替本帅遮掩一二……”
这是得寸进尺,明着要抢功劳了,汪克凡却露出微笑,点了点头:“此战章帅运筹帷幄,并亲自前往通城诱敌,命我部在羊楼洞设伏,才能一举破贼……”
没想到对方如此知情识趣,章旷不由得喜出望外,按照这个说法,他不但无过,反而是大大的有功。
“不错,不错!本帅确是呕心沥血,身先士卒……,啊,当然,汪守备才是此战的第一功臣,我定会为在何军门面前请功,保举汪守备做个游击将军!”
“保举请功就不必了,我也有一事相求,请章帅成全。”
算算时间,李自成应该已经离开陕西,即将进入湖广,何腾蛟眼看自身难保,就算给个参将都没什么稀罕。
章旷却楞了一下,原来汪克凡并不好糊弄,收了银子还提出附加条件,但是,他实在没有半步退路,立刻就下定决心,无论对方想要什么,毫不犹豫先答应下来。
面对他大包大揽的承诺,汪克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揭开了自己的底牌:“其实只是小事一桩,本县新成立了一家审案局,今天挂牌开门,请章帅去做个贺客。”
审案局?章旷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看看汪克凡,又扭头看看蒙正发……
……
县衙附近,一名丑汉茫然走在街头,路人看到他斜眼龅牙的尊容,都露出惊愕戒备的神情。
他就是黑鱼,当初被杜龙王抓了壮丁,莫名其妙参加了崇阳之战,被汪克凡一枪打伤差点送命,在恭义营的医馆里躺了三个月,刚刚才养好伤。同批的俘虏早被释放了,他在水匪中也没有熟人,猛地离开医馆,反而不知道该去哪里。
“咣,咣……”
一阵锣声由远而近,有里长在走街串巷,扯着喉咙宣告着什么消息,两名衙役从县衙大门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张布告,“啪”的一声贴在了八字墙上,附近的百姓立刻围了上去,有个认字的儒生摇头晃脑,念着布告上面的内容。
审案局……城隍庙……今天要审两个案子……
黑鱼听了个大概,跟着人流向城隍庙走去。
崇阳东二街,城隍庙。
庙门前的小广场上摆着两张长桌,几张木椅,桌子上除了些文书笔墨外再无一物,干净而整洁,吕仁青、汪晟和郑选在桌子后面正襟危坐,面色庄重。二十名恭义营的士兵在桌子左右站成两排,一个个军容严整,手拄长枪,就像县衙大堂审案时的衙役,却更加威风,更加肃穆。
小广场上密密麻麻挤满了百姓,彼此间议论纷纷,都对这个新开的审案局充满了好奇。恭义营的士兵和县中的衙役一起维持秩序,留出了中间一块空地。
又是一棒铜锣开道,汪克凡、章旷、许秉中、牛忠孝和卜作文,以及二三十位文武官员,一起来到了城隍庙,在他们身后,是县城里的士绅富户和牙行商贾,凡是在崇阳有头有脸的,几乎都到齐了。
汪克凡迈步上前,吕仁青等人也站了起来,一起向周围众人行了个礼。
“各位贤达父老,今天是本县审案局成立的日子。大家都看到了,我们这个审案局条件很简陋,全部家当只有几张桌椅板凳,看起来就像个草台班子,是不是啊?”
随着汪克凡亲切随和的谈笑,围观百姓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章旷却阴沉着脸,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模样。
“各位一定都很奇怪,这个审案局是干什么的,现在就给大家解释一下。”汪克凡说道:“宋江水匪作乱,扰乱本县法纪,各乡各里纠纷不断,有些豪强恶霸仗势欺人,甚至草菅人命,为害一方,百姓乡亲深受其苦……”
汪克凡这番话切中时弊,围观百姓都深有同感,纷纷点头议论,缙绅富户的表情却渐渐僵硬,越来越不自然。
“由于县衙人手不足,经费不足,许大令虽然怜悯百姓之苦,有些案子也只能委曲求全,让乡亲们受委屈了……”
汪克凡说到这里,早就准备好的许秉中长叹一声,插话进来附和了两句,崇阳如今政令不出县城,对乡里缙绅完全失去了控制,他正想借助恭义营的力量,打击那些和他作对的豪强大户。
待他说完,汪克凡再接着讲话。
“万幸的是,监军道章观察心系百姓,给本将指了一条明路……”他一抬手指着章旷,提高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奉章观察将令:在此非常时期,为保我崇阳十余万百姓平安,本县将实行治安军管,并成立审案局,清剿境内匪寇宵小,惩治作恶的豪强大户,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声音刚落,许秉中第一个拊掌称善,如释重负般,笑呵呵的一脸轻松,崇阳县中文武,以及牛忠孝、汪晟、甚至卜作文等人也都连声称赞,章旷却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轰的一声,周围的百姓热烈的议论起来,像开锅的水一样,当大家明白了汪克凡话里的含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欢呼叫好。
青天大老爷,永远最受穷苦百姓的欢迎,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或多或少都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章旷章大老爷要与那些豪强大户、缙绅商贾作对,他们都是由衷的高兴和支持,有些性子善的老者,当场就跪下向章旷叩头,口中高呼章老爷万民生佛,世代公侯等等。
章旷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脸色铁青,脸上的红痣憋得通红。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缙绅富户射来的目光中充满了浓浓的敌意,毫无疑问,只要他现在点点头说个好字,以后就和这些缙绅富户成了死敌。
就在这个时候,汪克凡转过身,对着他微微一笑:“章观察,给父老乡亲讲几句话吧。”
“嗯……,嗯……”
章旷干咳两声,艰涩地咽下一口唾沫,神色突然一变,高声对众人说道:“古人云,乱世当用重典!审案局查案当从严,从重!无论什么身世背景,只要有违法作恶的行径,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他顿了顿,再次提高声音,声嘶力竭地喝道:“有敢于阻挠审案局公务者,都是本观察不共戴天之仇敌!”
第五十五章 打落牙齿和血吞
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章旷默默退了下来,经过蒙正发身旁的时候,向他深深看了一眼,蒙正发立刻低下头,掩饰着脸上的怨毒之色。
小广场上,回荡着吕仁青兴奋的声音。
“各位乡亲,今天是审案局成立的第一天,公堂既然搭起来了,当然就要审案。”
围观百姓和缙绅富户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今天就要动真格的,不知谁是第一个倒霉鬼!
“第一件案子,白霓镇于家二郎案,下面带原告于婆、于嫂一家,被告蒙家四公子蒙正扬,管家蒙全。”
随着吕仁青的声音,蒙正发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虽然早知道汪克凡要拿蒙家开刀,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态。
于三郎陪着于婆于嫂,来到了简陋的公堂上,看到对面就是蒙正扬和蒙全两个仇人,于婆于嫂立刻跪倒在地,向堂上痛哭喊冤,怀中的小儿也被吓得大哭,孤儿寡母令人同情。
于三郎送上状纸,郑选接过来,先大声念了一遍,又向围观的百姓解释了一番。
案情非常简单,是非曲直一问便知,蒙正扬和蒙全被恭义营抓来的时候,已经吃尽了苦头,吓破了胆子,不敢有丝毫抵赖。听到蒙家为了谋夺一个小小的商铺,不惜编造罪名害了于家二郎,引得百姓们群情激奋,纷纷高呼严惩蒙家恶霸。
“蒙正扬图谋他人财物,唆使蒙全等人杀害于二郎,已触犯《大明律》xx章xx条,xx章xx条之法规,理应严惩!”吕仁青做出总结,又转身向章旷行了个礼:“不过,这件案子牵扯到了圣功兄(蒙正发字),乃是章观察身边得力之人,该如何处置,还请章观察示下。”
章旷的脸庞腾的一下红了。
汪克凡之前已经和他通过气,章旷被迫答应丢车保帅,让蒙家服罪认罚,但是,吕仁青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强逼着章旷拿自己的心腹手下开刀,简直是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怒火中烧之下,他再也忍不住,猛地爆发了。
“蒙正发,你是怎么治家的?蒙正扬无良恶贼,必须要严惩!严惩!……”
咆哮,声嘶力竭的咆哮,章旷指着蒙正发的鼻子破口大骂,尽情发泄着心中的愤怒,虽然被狠狠地打了耳光,他却只能服软低头,只能拿蒙正发撒气,打落牙齿和血吞。
围观的大多是富有同情心的善良百姓,都被他深深地感动了。这位大老爷可真是个好官,看把他给气的!
“不错,观察大人刚才已经说了,审案局查案要从严从重!”汪克凡上前一步,插话道:“但凡事都有个规矩,审案局也不能随意行事,断案要以《大明律》为依据!”
这里面却留了个活头,《大明律》的条款非常多,有些还相互重叠,同样一件案子,可以采用不同的条款处置,其结果就大不相同,不是熟习《大明律》的积年刑名,根本就搞不清里面的弯弯绕绕。
郑选郑师爷却是这方面的人才,在汪克凡的授意下,他早就精心挑好了对应条款,现在要做的,只是在百姓面前摆摆样子罢了。
他和吕仁青、汪晟商量一番,然后当众宣布,蒙正扬杖三十,号枷十日,收监关押,并罚白银二百两赔偿于婆一家,直接凶手蒙全,则于三日后问斩!
轰的一声,百姓们兴奋不已,没想到第一个案子就要砍脑壳,真是太刺激了!
蒙正扬当场行刑,被打得哀嚎不断,蒙全却彻底吓傻了,软瘫在地上也不喊冤,几名恭义营的士兵把他拖了下去。
蒙正发却上前两步,向着于婆一家深深一躬:“舍弟犯下如此大罪,正发惭愧不已,愿加倍赔偿老夫人,明日送来四百两纹银。”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管还在行刑的蒙正扬,低着头穿过人群,自顾去了。百姓们看他一脸愧色,都起了同情心,觉得这件事怪不得蒙正发,一起让开了道路。
“第二件案子,隆茂昌贩卖私盐案,下面带被告,隆茂昌掌柜胡xx……”吕仁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胡大官被带上来之后,嘴里叫个不停:“小人冤枉!许大令,隆茂昌每年为县衙捐纳数百两银子,不该受此冤枉!章观察,您是识得小人的,不能见死不救呀!”
章旷前些日子刚刚收过他的厚礼,听他话里有话,脸色立刻就是一变,向许秉中使了个眼色,有衙役上前啪啪几下,用竹板掌嘴,胡大官口中渗出一道鲜血,说话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许秉中的脸上却露出不忍之色,明朝的田赋都要上交,县衙里的收入大部分来自商贾牙行,这胡大官原来也是县衙的座上客,现在的样子实在惨了点。
但这都是胡大官咎由自取,他摘了“为富不仁”的牌子,还想借着章旷的势力陷害汪克凡,汪克凡一直隐忍不发,一旦反击过来,却是势不可挡的霹雳手段。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证据,经过恭义营这几天的落实,每一条,每一件都是板上钉钉,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法替隆茂昌翻案。
有了证据,案子判得很顺利,胡大官极其手下分别收监杖责,枷号示众,隆茂昌被查封,所有财物罚没充公。
一众牙行商贾噤若寒蝉,胆战心惊地看着满脸鲜血的胡大官,再偷偷看下汪克凡,看下章旷,低下脑袋,大气也不敢出。
京良捧着一本新做的功果簿来到他们面前,让每家牙行商贾一一过目,再过几天就是农历新年,明年每个月的功果银都标注的清清楚楚。
还好,比第一次的数目少多了,各家牙行商贾多的一百两,少的三五十,都在承受范围之内,虽然仍有些肉疼,但在这个当口,谁敢说半个不字。
“各位贤达乡邻,湖广地方不靖,从明年起,各乡各里的大户人家也要捐纳一定数目的功果银,用以整军练兵,护境安民……”汪克凡终于对士绅动手了,农民军和清军即将进入湖广,抗清战争将压倒一切,不怕得罪这些士绅。
当然,汪克凡并不准备和整个士绅阶层翻脸,而是要与他们中的大多数合作,利用他们的力量和资源……
黑鱼挤在人群中,一直看到审案结束,转身向恭义营走去,此时的他,脸上已没了迷茫的神情,眼神清澈而坚定。
周国栋等人一直跟着看热闹,有个问题憋了很久,和汪克凡回到军营后,终于有机会问出来:“云台,蒙家的罪行可不止这一件,凭咱们掌握的证据,可以把蒙家连根拔起,就是那蒙正发也脱不了干系。莫非……你还是忌惮章旷,对蒙家手下留情?”
“呵呵,今天这件事后,已经把章旷得罪狠了,我又何必手下留情。”汪克凡笑道:“我忌惮的不是章旷,而是其他的缙绅富户……”
如果对蒙家下手太狠,就会引起其他的士绅富户的警惕和不安,甚至引起强烈的反弹。杀掉管家蒙全,和于二郎一命抵一命,在分寸上把握的正好,其他的豪强大户看到这样的结果,多半会选择合作,而不是鱼死网破的对抗。
这段日子以来,汪克凡拳打脚踢,生生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但同时也得罪了一大批人,有文官有武将,还有士绅商贾,江湖势力,除了最底层的百姓之外,几乎是四面树敌。
他没有剥削普通百姓的渠道,部队要生存,要发展,就会和各种各样的利益集团发生冲突,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下,只有采取更加灵活的斗争策略,才能在夹缝中走得更远。
沉默片刻,汪克凡突然抬起头,对周国栋说道:“马上要过年了,我想去通山一趟,拜见令尊令堂两位老人家。”
通山县,是周国栋的老家。
李自成,死于湖北通山县九宫山。
(第一卷完)
第一章 逃跑还是留下
崇祯十七年岁末,汪克凡大败水匪,收复通城,随即在崇阳实行治安军管,设立审案局加强地方控制,对缙绅豪强征捐军饷。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下来,置身其中的人们如同浪花中的一滴小水珠,被动地甩来甩去,还来不及回味怎么回事,一切已经发生了改变。
审案局成立之后,汪克凡兑现了答应章旷的条件,章旷东拼西凑了七八千人马,如何把这场大败掩饰过去,如何让何腾蛟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只是经过审案局那一幕后,他已颜面扫地,又得罪了本地的士绅豪强,在崇阳一天也呆不下去,就带着残兵败将回武昌府了。
汪克凡以剿灭宋江残部的理由,继续留在崇阳,武昌府现在就是个火药桶,决不能去蹚那股浑水,大顺军和清军即将南下,趁着最后的这点时间,要尽量做好准备。
在他的坚持和推动下,许秉中利用冬闲时间,征集青壮继续修缮城墙,重新挖掘护城河,加固崇阳城防。护城河被挖得更深更宽,河底打上尖头木桩和竹刺,引来隽水河的河水灌进去,具有了真正的防御功能。
除此之外,汪克凡还在大量囤积粮食。
宋江在通城大肆劫掠,羊楼洞一败,所有的财物辎重都被恭义营缴获,汪克凡又从商贾士绅那里获得了稳定资金来源,手头宽裕了不少。他拿出其中的一部分到处购买粮食,囤积存储起来,其他的则交给苏汉章和于三郎,去广东沿海购买一批新式的西洋火铳。
恭义营对上水匪虽然所向披靡,但实际上还有很多破绽,机动能力不足,缺乏兵种配合,战术单一等等,只能一步步加以完善。这其中,加强远距离火力最为紧迫,势在必行。
火炮暂时不用考虑,弓箭难学难练,恭义营的士兵都是刚刚放下锄头的农民,对他们并不合适。只能增加火铳兵的数量,以掩护行动缓慢的长枪兵。
但是火铳属于高精尖武器,三眼铳什么的质量太差,真正合用的只有鸟铳,以及新式的西洋火绳枪,牛忠孝那里已经领不到鸟铳,汪克凡只好绕个圈子,高价购买走私的西洋火铳。
除了崇阳之外,通城是汪克凡第二块地盘,但这里刚刚经过水匪的洗掠,又放了一把大火,半个县城都被烧成了废墟,想要恢复元气,还需要一段时间。
通城本地的牙行商贾基本都垮掉了,汪克凡趁机把“金不换”和“通江商行”引进那里,并实行功果银捐输制度,卜作文好容易当回知县,对恭义营的各种举措非常配合。
趁着过年的时间,汪克凡还去了一趟通山,按照史书的记载到通山六都源口寨,找到了后世里大名鼎鼎的程九伯。这是个木讷,甚至有些猥琐的汉子,但谁都想不到,一代枭雄李自成竟会死在他的手下。
李自成此时已经离开了陕西。
……
武昌府码头,旌旗招展,千舟待发。
“左良玉呢?左良玉在哪里?让他来见我!”何腾蛟怒不可遏,向押送他的军将咆哮不已。
那军将嬉皮笑脸的说道:“呵呵,那简单呀!请何制台上船,到了九江自然能见到我家大帅。”
他向左右努努嘴,几名士卒上前架起何腾蛟,强行把他拖到船上,然后升帆解缆,开船驶离了码头。
弘光元年(1645年)年初,李自成放弃陕西,出商洛,入河南,转道进入湖广,率领二十万大军向武昌府逼近。左良玉不敢迎战,率数十万大军望风而逃,打着去南京“清君侧”的幌子,乘船沿长江顺流而下。
离开武昌府之前,左良玉纵兵在城中烧杀劫掠,并把湖广总督何腾蛟强行绑架,蛇无头不行,城中的官吏军兵立刻做鸟兽散,仓皇逃出了武昌府。
从武昌府到岳州府的官道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官吏和溃败下来的官兵。大家都在往南跑,武昌府已经被李自成占领,湖南还在南明的控制之下,过了岳州府就安全了。
武昌府所有的船只都被左良玉征用,长江水道在大顺军的控制下,逃难的人们只能走陆路,出咸宁,过蒲圻,进入崇阳地界,距离武昌府已有三百里,逃难的人们才喘息稍定,文武官员们凑到一起,收拢溃兵,筹粮开路,逃难大军有了基本的秩序。
这些官员以堵胤锡为首,他刚刚升任湖广按察司副使,提督学政,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在官场中颇有威望,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刚刚回到武昌府的章旷,以及牛忠孝、傅上瑞、咸宁县令,蒲圻县令等等文武官员。
武昌府失守之后,下属州县的官员纷纷逃命,接连放弃了咸宁、蒲圻两县,这一路上没水没粮,担惊受怕,大家都吃尽了苦头,当汪克凡来接他们的时候,游戏而甚至喜极而泣,庆幸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用饭之后,堵胤锡召集文武官员。
“诸位,不能再往南跑了,谁愿与我留在湖北,共御强敌?”
沉默,没有一个人接腔,李自成威名赫赫,左良玉八十万大军都跑了,何必还留在这里死撑?好半天,才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站出来,都是堵胤锡的心腹属下。
“诸位,谁愿与我留在湖北?”堵胤锡提高了声音,痛惜、失望、无奈。
“老宗师(学政俗称),何军门早有明示,让咱们到长沙府等他……”说话的是傅上瑞,也是何腾蛟的心腹幕僚,左膀右臂。
武昌府左良玉突然发动兵变,何腾蛟眼看事急脱身不得,为避免被包了饺子,命傅上瑞、章旷等下属先逃往长沙,自己再设法脱身和大家汇合。长沙位于湖南后方,在那里重新开府设衙,能避开李自成大军的锋芒,安全得多。
更何况还有传言,满清大将阿济格就跟在李自成后面,已经进入湖北境内,那可是天下无敌,凶名赫赫的鞑子兵,留在湖北简直就是送死,文武官员纷纷出言附和傅上瑞,劝堵胤锡一起去长沙。
“牛协台,你也要去长沙么?”堵胤锡的声音中充满了期待,牛忠孝人品忠正,两人私交也不错,也许会留在湖北,助他一臂之力。
“这个……,何军门已经发过话了,末将不敢违抗将令。”牛忠孝低下头,不敢正视堵胤锡殷切的目光,他一向唯何腾蛟马首是瞻,虽然心中有愧,也肯定要去长沙。
“好吧,你们都去长沙府吧,我是一定要留在湖北的……”
堵胤锡长叹一声,心中充满了失望。危难之际,却没有忠勉之士挺身而出,湖北千里之地就这么拱手相让,将来的局面不知如何收拾。
众人纷纷低头,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何腾蛟的命令只是一个幌子,说到底,他们还是贪生怕死,觉得长沙更安全些。如此一来,后排的汪克凡就非常显眼,他面色平静,从容站在那里,和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堵胤锡心中猛的一动。
“云台,你要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就留在崇阳。”
汪克凡话音刚落,众人一起扭过头看着他,惊讶,排斥,敬佩,敌视,各种表情不一而足。崇阳虽然位于湖北南端,但也是武昌府的下属州县,如果李自成率部南下,连岳州府都不安全,何况崇阳一个小县城!
就算留在湖北,起码也要撤到岳州府,牛忠孝和他交好,正要开口相劝,汪克凡却一摆手,态度非常坚决:“我的部下都是崇阳子弟,绝不会扔下父老乡亲,自己逃命,哪怕李自成亲率大军前来,我也会死守崇阳,半步不退!”
斩钉截铁!
气氛有些松动,不再是一边倒的悲观失望,既然有人带头,犹豫一阵后,又有十多名文武官员站了出来,支持堵胤锡留在湖北。
堵胤锡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朗声说道:“好!我就和诸位留在崇阳,等着那李自成和阿济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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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章旷走了,傅上瑞走了,牛忠孝也走了,大部分的官员兵将还是去了长沙。
武昌眼看难以收复,长沙就是未来的省城,崇阳却只是个小县城,除了堵胤锡和他的下属之外,大多数人不愿冒着风险留在这里。
就连汪克凡,也希望堵胤锡离开崇阳。
堵胤锡虽然是南明政权中少有的开明人物,但终归不是那种雄才大略,只凭一己之力就能扭转乾坤的领袖,留在崇阳帮助有限,反而会让自己束手束脚。对这个潜在的盟友,又不便,也不能耍什么政治手腕,最好还是各自发展,必要的时候可以互相呼应。
找了个合适的机会,他和堵胤锡进行了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
“眼下这个局势,游公可有长远打算?”(堵胤锡号牧游,游公是对他的尊称)
“这个……”堵胤锡一时语塞,沉默片刻才叹道:“国事糜烂至此,只有尽人事听天命,纵死无怨……”
只求为国尽忠,仗义死节很简单,舍却这大好头颅,自然成就忠烈之名,但这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忍辱负重,扶危定倾,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
由于左良玉意外逃走,湖广的局面突然崩溃,堵胤锡逃离武昌府之后,没有时间考虑将来,也没有什么通盘的长远计划,被汪克凡这一问,心中感到一阵茫然。
“李闯与满清虽然来势汹汹,但我大明也不乏忠义之士,只要游公振臂一呼,必有无数军民响应,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汪克凡说道:“但晚生以为,游公留在崇阳不妥,崇阳虽是大县,丁口也不过十余万人,附近通城、通山、蒲圻也大多类似,数县之地纵横不过三百里,城池狭小低矮,不利于大军驻扎……”
他手下只有一千多人马,崇阳一带足够折腾了,堵胤锡将来却是湖北的最高统帅,应该找一块更大的根据地。
堵胤锡却误会了,不悦地问道:“怎么,你也要劝我去长沙吗?”
汪克凡摇了摇头。
“若游公也去长沙,湖北再无朝廷大员,各地州县必定传檄而降,局面更加不可收拾。”他停顿一下,加重语气说道:“晚生以为,游公当以常德府为根基,进可截断长江水路,威逼荆州、武昌,退可与长沙呼应……”
常德,位于洞庭湖西侧,与岳州隔水相望,北侧就是荆州府,距离长江只有一百公里左右。由于常德位置偏西,背后就是湘西山区,大眼一看,似乎战略位置并不重要。但实际上,常德就像一颗钉子卡在湖广的腰眼上,战略地位甚至高过长沙,在后世抗rì战争中,rì军由于忽视了常德的重要xìng,几次长沙会战都铩羽而归。
堵胤锡屯兵常德,如果清军南下进犯长沙,他既可以北上攻击武昌,包抄清军的后路,也可以过洞庭湖攻击岳州,拦腰截断清军的补给线,还可以回援长沙,内外夹攻,使清军防不胜防。
湖南湖北在明朝是一个省,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常德位于湖广中部,堵胤锡也算留在湖北,可以统一指挥抗清前线的战斗,对军心民心都有提振作用。
除此之外,因为常德位置偏西,有洞庭湖作为天然屏障,可以暂避李自成和清军的锋芒,争取宝贵的发展时间。
“常德府,常德府……”堵胤锡喃喃念叨着,眼中渐渐有了光彩,常德一府之地,总比崇阳这座小县城强的太多。
“好,就依云台之计,在常德府重整旗鼓,收复荆州、武昌。”他兴奋地说道:“我有意编练一支新军,云台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南明朝廷岌岌可危,湖广已经变成了前线,堵胤锡愿意挺身而出,编练新军,不会有人指责他争揽兵权。
他话里明显有招揽的意思,汪克凡却假装没听懂:“末将闲暇之余,练兵的心得都记录在册,可以给游公做个参考。”
帮忙可以,但不会跟你去常德,也不能挖我的墙角……
说服堵胤锡之后,汪克凡回到家中,意外见到了分别一个月的傅诗华。
傅诗华新年后去了江西,回老家看望父母家人,汪克凡军务繁忙,没有陪她一起去,小别胜新婚,两人见面后别有一番亲热。
“嗯?你这里好像变得好大,怎么回事?”汪克凡一只手揽在她的胸前,突然有了意外的发现。
傅诗华脸上一红,一副又羞又喜的模样,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那个,我有孕了……”
“真的!”汪克凡猛地睁大了眼睛:“多长时间了,我怎么不知道?”
“在家找郎中看过,已经三个月了。”傅诗华眼睛咪咪,嘴角弯弯,带着三分得意,三分调皮,笑着推开了汪克凡捂在胸前的魔掌:“我有了身子,这里当然会变大,亏你还带兵打仗,难道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
饶你是百炼钢,终化作绕指柔,相公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这几个月同床共枕,早入了奴家的温柔乡,如今更是珠胎暗结,只等瓜熟蒂落。
“哎呀,早知道不该让你去江西,来回奔波怕动了胎气。”汪克凡心中一阵悸动,穿越后总有一种身处洪荒般的孤独,如今生命有了延续,心中立刻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责任感。
得把傅诗华送走,和刘氏一起送到长沙,送到后方安全的地方。上次水匪进攻崇阳,刘氏和傅诗华都坚决不肯撤走,汪克凡可不想再来这么一回,要准备打仗,准备打大仗,就得先解决后顾之忧。
找到刘氏一说,她倒没有反对,只是想要儿子一起走,汪克凡反复安慰解释,才说服了她。刘氏又提起次子汪克斌,要把他一起带走,在长沙另寻一家书院就读,不能耽误了学业。
汪克凡答应下来,夫妻二人转身出门,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傅诗华问道:“你这次去江西,见到大伯没有,嗯,我教你的话带到了么?”
汪克凡的表情很严肃。
傅诗华出身于江西进贤的士族大户,大伯傅冠曾担任过崇祯年间的礼部尚书,再过两个月,李自成就会死于湖北九宫山,农民军残部一路烧杀泄愤,进入江西之后,把傅冠的家人杀得干干净净,傅诗华的父母也难以幸免。
为了避免和农民军成为死敌,也为了避免傅诗华伤心,特意让她通知傅冠,一定要带着家人离开进贤。
……
局势紧张,汪克凡雷厉风行,叫回汪克斌后,第二天傍晚就找了一条夜航船,送一家人沿水路前往长沙。
挥手作别,船离码头,汪克凡转身要走,身后突然传来“铮——”“铮——”的琴声,转身一看,傅诗华正坐在船头,手抚瑶琴而唱,歌声委婉动听。
她用的是赣越一带的方言,汪克凡听不太懂,但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情谊,这歌声仿佛在诉说着爱慕,诉说着甜蜜,还有一丝隐隐的谦卑。夫妻二人遥遥相望,航船越来越远,傅诗华的歌声也终不可闻。
突然,身旁响起个沙哑的嗓音,一位老船工顺着那曲调哼了起来。
“老丈,这歌子……你会唱么?”
“回总爷的话,老朽当年也是隽水河上的风流人物,一首山歌唱出来,两岸姑娘的全丢了魂……”那老船工满面风霜之sè,却笑呵呵地很是开朗:“怎么,你难道不懂?这可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喽!”
老船工指点之下,汪克凡才知道这首山歌的内容,其中最后一句,令他怦然心动。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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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军营里一切直来直去
阿济格,是**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和多尔衮、多铎同一个母亲。皇太极死后,三兄弟拧成一股绳,打压其他的同父异母兄弟,扶植小皇帝顺治登基(顺治是皇太极的儿子),多尔衮以叔父摄政王的身份独揽大权,成了满清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
满清入关之后,多尔衮坐镇中枢,阿济格和多铎在外统领大军,东征西讨,威名赫赫。
阿济格骁勇善战,算是满清开国名将,但平心而论,比多铎还是逊了一筹。他xìng格粗鲁浮躁,属于夏侯惇类型的猛将,指挥具体战役,甚至赤膊上阵,冲阵溃军都没有问题,担任一个方面的统帅时,就缺了点战略眼光。
但是多尔衮初掌大权,兵权交给谁都不放心,只能信任他和多铎,阿济格就成了西路清军的统帅,一路追杀李自成进入湖广。
因为在陕西之战中贻误战机,使得李自成基本完整地跳出包围,阿济格受到了多尔衮严厉的斥责。(他负责攻打陕北,半路上心血来cháo,转到鄂尔多斯去抢马。)
被弟弟在上谕里一顿臭骂(他比多尔衮大七岁),阿济格的面子实在下不来,只好拿李自成出气,一路穷追猛打,从陕西到河南,从河南到湖广,再从湖广到江西,八战八捷,打得李自成望风而逃,溃不成军。
李自成刚刚占领武昌,阿济格追着脚后跟就到了,刘宗敏、田见秀等领兵出城迎战,毫无悬念地被清军击败,大顺军只好放弃武昌府,沿长江沿岸向东撤退,部队也渐渐被打散了……
逃经崇阳的溃兵难民越来越多,李自成撤出武昌府后,荆州府和黄州府相继被清军占领,这两地的军民百姓也加入了逃难的队伍。
堵胤锡趁机收拢百姓败兵,左良玉麾下的人马太多,有些没跟上大部队的,经过崇阳的时候也被他收编。
这些人汪克凡一个不要,只挑了些工匠和典吏皂隶,军营里离不开各种工匠,刚刚成立的审案局人手不足,这几十名典吏皂隶可以应急。
不多四五天的工夫,堵胤锡手下就收拢了几千人,终于决定离开崇阳,临走的时候,汪克凡前去送行。
“游公此去前路艰辛,务必保重!”
“云**留险境,直面强敌,也要千万小心,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游公放心,若崇阳之事不可为,晚生自会投奔常德……”
两人互道珍重,汪克凡又叫过一名新投奔的秀才,参见堵胤锡。
这秀才姓滕,名梓森,字双林,三十多岁的年纪,家里是通城县里数得着的大户,堵胤锡见他谈吐不凡,当场越俎代庖,授了滕双林一个把总的职位。(堵胤锡除了提督学政之外,还兼着湖广按察司副使,这么做不算过分。)
堵胤锡走了好久,滕双林却好像乐昏了头,一直笑得合不拢嘴,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这次来崇阳只是顺路看看,看看罢了,没想到却得了个官身!”滕双林拍着吕仁青的肩膀,感慨万千:“不怕仁青贤弟笑话,愚兄十几岁就考中了秀才,后面却蹉跎了整整二十年,七次秋试啊,七次秋试都名落孙山,功名利禄上的心思早就淡了……”
他口口声声淡薄功名,却分明有些得意忘形,吕仁青也是秀才出身,没有得到汪克凡的引荐,心里酸溜溜的。
“双林兄为人稳重,定能得到堵老宗师重用,将来前程似锦。”吕仁青的客套话皮里阳秋,不怀好意。
滕双林的年龄虽然大了十几岁,谈吐间却谈不上稳重,不过是个科场失意,自高自大的狂狷书生罢了,当着汪克凡的面说他会被堵胤锡重用,前程似锦云云,更是有意撩拨,上眼药了。
“哪里,哪里!”
滕双林却好像没有听出来,笑呵呵地说道:“愚兄并非趋炎附势之徒,本不想来见堵老宗师,但云台再三相邀,才顺路来看看,若是不入老宗师法眼,这辈子就做个乡野村夫,逍遥自在……”
吕仁青对他更看轻了几分,这滕双林明显是个肤浅之辈,被两句奉承话一捧,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只得了个把总就自抬身价,俨然和汪克凡平起平坐的口气,若是碰上心胸狭隘的,已经大大地得罪了人。
汪克凡却并不在意:“咱们去看看逃难的百姓,给他们准备些饭食。仁青,你去安排一下,简单些!明白吗?要简单些,不要搞得太复杂了!”
他的口气有些异样,吕仁青不由得心中一凛。
简单些,尽量简单些!刚刚加入恭义营的时候,汪克凡就说过类似的话,军营里一切直来直去,人际关系要尽量简单化。看来,自己的一点小肚鸡肠全被汪克凡看透了,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匆匆而去。
汪克凡,滕双林,一起向东门外的粥棚走去,几名亲兵跟在后面,刚刚加入恭义营的黑鱼和花小弟也在其中。
东门外正在大兴土木,加固城防。隽水河与长江相连,无论是大顺军还是清军,都有可能从水路攻打崇阳,这里的地形和西门不同,码头离城墙太近,又不能轻易拆除放弃,只好在城外修筑了两座土台月城,作为东门的屏障。
与恭义营平常修筑的营寨相比,这两座月城更加敦实坚固,施工量也大得多,工地上热火朝天,除了恭义营的士兵和青壮,还有数百名难民一起干活。
前些rì子大量屯粮,崇阳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粮食,汪克凡却jīng打细算,干活的难民可以吃到干饭,其他的只能领到一碗稀粥,吃不饱,饿不死。好在现在不是荒年,这些难民在崇阳休息一下,基本上都会继续向南走,离战乱尽量远一点。
粥棚外早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吕仁青却迟迟没来,当他终于带着几名斯养抬着粥桶出现,在难民中立刻引起了一阵sāo乱。
刚才还算整齐的队伍突然乱了,有第一个人夹队,其他的人立刻跟了上去,转眼间就挤成了一大团,对骂,推搡,拳脚相加……
青壮衙役提着棍棒铁尺上来维持秩序,难民们呼啦一下散开了,闪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鼻青脸肿,嘴角带血,手里死死抱着一个破碗,眼神怯怯地看着衙役,却舍不得离开粥棚太远。
几名斯养抬着粥桶到了跟前,那少年闻到米粥的香味,干瘦的喉结猛动了几下,转身向桌子前面奔去,一看就是饿得狠了。但在这个时候,其他的难民也争着冲上来了,那少年身子单薄,被个胖子一下撞倒,手里的破碗摔得粉碎,没了吃饭的家伙。
人多粥少,转眼就光,他捧着破碗碎片眼睁睁地看着,直到最后一口粥桶被翻个底朝天,最后一滴米汤被别人接走,才颓然坐在地上,木呆呆地发愣。
几个和他穿着类似的难民都打到了米粥,故意来到他的身旁,举着碗滋溜滋溜地喝得山响,嘻嘻哈哈地嘲笑着他。那个撞倒他的胖子衣着富贵,竟然也与这几个难民相识,对那少年骂了几句,转身向汪克凡走来。
“尊驾是本地的守戎么,尊姓上下怎么称呼啊?”
守戎,是守备的别称,这胖子能一眼看出汪克凡的品阶,看样子也是官场中人。
上下,是问人的名字,古代的书信文章都是竖行,名字上下而书,所以有这个雅称。古人的名字只有长辈和上司能叫,陌生人之间直呼大名是无礼的行为,这胖子虽然还算客气,但上来就问汪克凡的名字,隐隐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
“本守备姓汪,三点水的汪,不知阁下是……”汪克凡上下打量着他,这胖子白面无须,衣着富贵,只是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看来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那胖子呵呵一笑,嗓音尖利:“咱家也姓王,不过没有那三点水,单名一个洲字,一向在楚王府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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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王公公誓死抗敌
楚王朱华壁,世代就藩武昌府,李自成破城之前,带着家人老小逃出了武昌。他们本来想逃往南京,不料却和李自成的进军方向一样,不断碰到乱兵拦截,被迫无奈又向南跑,正好碰上了大冶的数百名矿徒。
大冶,位于长江南岸黄州府地界,自三国时期就是有名的大型露天铁矿,崇祯初年撤回矿监之后,大冶铁矿落入楚王府和地方官手中,楚王也算这些矿徒的半个主人,就带着他们一起南逃。
虽然是王爷之尊,这一路上也吃尽了苦头,楚王一行人好容易到了崇阳地界,见这里还有明军驻守,就派太监王洲带着几名矿徒来借粮,只是王洲等人路上饿得狠了,碰上舍粥的先抢了一碗。
听说楚王手下还有数百矿徒,汪克凡的心中一动,恭义营的兵力还是太少,矿徒却是极好的兵源。细问之下,那些矿徒都在隽水河对岸,王洲身边只带了十来个人。
他当下满口答应借粮,请王洲入城面见许秉中,手下的亲兵中却闪出一名丑汉,来到那瘦弱少年跟前,从怀里摸出一块米饼递了过去。
“给你,吃吧。”黑鱼咧咧嘴,想做个友善的表情,反而把那少年吓了一跳,但是米饼的香味充满了诱惑,他迟疑片刻还是接了过去,两手捧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众人一起入城向县衙走去,那少年不和同伴一起,反而跟在黑鱼后面,肚子里有一块米饼垫底,他的眼睛里也有了光彩,眼神灵动了许多。
“那位总爷是谁?官很大么?”他是少年心xìng,肚子不饿了,就对汪克凡充满了好奇。
“他是好人。”黑鱼答非所问。在他的心目中,没有官大官小的概念,汪克凡不歧视他长得丑,又能替老百姓伸冤做主,就值得卖命。
汪克凡听见他们说话,扭过头对那少年一笑:“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为什么都欺负你?”
“俺叫捻子,没,没人欺负俺呀?”那少年鼻青脸肿,嘴角还带着血迹,却像不知道疼一样,看样子是经常挨打受欺负,这点小伤都不当回事。
问过其他矿徒才知道,这捻子是大冶矿上的孤儿,父亲前几年死于矿难,只好到矿上做个童工,因为身体瘦弱干不了别的,就专门负责放炮炸矿,每天和火药捻子打交道,才得了这么个名字。
说来奇怪,捻子天生善于摆弄火药,别人放炮,两三个里头就有一个哑炮,rì子久了往往会出现意外,他却几乎炮不走空,自己也从来毫发无伤。
汪克凡的眉毛轻轻挑了挑,有些意外。古代开采露天矿的时候,经常会用到火药,但相关技术都靠矿工口口相传,捻子全靠自己摸索就能掌握,只能用天赋来解释。
这样的人,将来肯定用得上!
再想到其他几百名矿徒,汪克凡的心中更加热切,与散漫的农民不同,矿徒有更强的纪律xìng,吃苦耐劳,不怕危险,只要稍加训练,就能成为一支优秀的部队。
脚下加快,他带着众人一路来到县衙,刚进仪门,就听到大堂里有人在争吵。
“卑职以为,我等应尽早撤离崇阳,最少也得退到岳州府。”这是县丞陆传应的声音:“何军门如今生死不知,湖广文武群龙无首,崇阳已成一座孤城,万万是守不住的。”
“是啊!那么多三品四品的大官都跑了,连堵胤锡也去了常德,咱们何必在这里死撑!”孟宝的大嗓门非常响亮。
大家都在往南跑,除了后面的岳州府外,崇阳前后左右都没有明军,已经处在第一线。面对李自成和阿济格的几十万人马,守在这么个孤零零的小县城里,怎么看都像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本县又如何不知此中凶险,但诸位现在想走,就走得了吗?先不说丧城失地之罪,就是那汪克凡也不会放我等离去。”许秉中的声音嘶哑焦灼,可以想象他此刻焦头烂额的神情:“再者说了,我等若是逃离崇阳,与丧家之犬何异?rì后寄人篱下,嗟讨求食而不得,何苦清名毁于一旦!”
文人士大夫最重名节,最重个人cāo守,还没看到敌人的影子就弃城逃跑,不但会在仕途上留下难以抹去的污点,许秉中自己在心理上也过不去这道坎。
(明末官员中虽然有很多投降变节的软骨头,但也不乏视死如归,舍生取义的忠臣。根据乾隆朝编撰的《胜朝殉节诸臣录》,自万历四十六年至康熙三年,有名有姓背明降清的“贰臣”有一百三十六人,但死于抗清殉明的忠臣孝子,却多达三千七百八十七人。
这个数字也许不太准确,但满清入关之后,夺取天下的过程绝不是一帆风顺,而是经过一次次残酷的战争,血腥的屠杀,杀尽了汉人的脊梁,留下大抵顺服的奴才,对汉文化进行野蛮的阉割截取,才把中华文明强行拖进二百多年的黑暗中。)
许秉中一抬头,正好看到汪克凡来到大门外,心中突然多了几分底气,对众人劝道:“闯贼流窜不定,未必会来崇阳,我等若一片孤忠死守于此,必可得上官体恤,百姓拥戴,只需坚守数月,待敌自去,岂不是奇功一件?……”
毕竟敌人还没来,也未必会把小小的崇阳看在眼里,冒险留在崇阳,还有侥幸过关的可能,高风险换来高收益,挣下一份实实在在的大功劳。如果现在逃跑,万一李闯和清军不来崇阳,就鸡飞蛋打两头落空了。
但是别人却不这么想。
“堂尊此言差矣!”县丞陆传应连连摇头,没有看到汪克凡已经走了进来:“堂尊若慷慨赴死,虽可成就忠烈之名,但于国事何补?不如忍辱负重,留得有用之身……”
他只是个县丞,和许秉中身份不同,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挣下功劳也得排在许秉中后面,犯不着拼命。
孟宝面朝许秉中,也没有看到走进来的一群人,更没有看到汪克凡一伸手,从花小弟的腰间解下了腰刀。
“对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刚刚说到一半,眼前只见身影一闪,“啪”的一声大响,一柄连鞘单刀重重拍在大案上。
“谁再打逃跑的主意,先尝尝我这口刀的厉害!”
汪克凡突然暴走,一声大喝,那太监王洲被唬得脚下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这位是省城来的王公公,率数百健儿与我等并肩抗敌,有这支虎贲之师相助,崇阳必定固若金汤,谁要是再敢扰乱军心,一律送审案局军法处置……”
汪克凡的厉声恫吓中,王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脸莫名其妙,想说点什么又发不出声音。
自从半年前率部来到崇阳之后,汪克凡一向沉稳有礼,大家从没见过他发火的样子,此刻突然翻脸,气势十足,六亲不认的样子,立刻镇住了所有人。陆传应等人想起他往rì的种种手段,心中都是悚然而惊,乖乖闭上嘴巴,一言不发。
许秉中却喜出望外:“王公公是楚王府上?若是王爷到了,我等该去迎驾才是……”
王洲点点头,又连忙摇头:“我是楚王府的,啊,但我没打算……”
“王公公说了,他既然来了崇阳,就没打算再走,誓死——与贼人周旋到底!”汪克凡突然高声插话,打断了王洲,他把那个死字咬的重重的,提起大案上的单刀,冷冷盯着王洲,王洲心中又惊又怕,一时竟然不敢开口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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