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坐稳屁股再出拳
杜龙王顾不上收拢残兵败将,只带着数百人仓皇逃走,考虑到宋江的大军就在后面,汪克凡放弃了追击的打算。
不是不想追,是不敢追,不能追。
恭义营都是短腿的步兵,只有依托长枪阵才能发挥战斗力,并不适合在运动中追击敌人。山谷中地形复杂,道路难行,身披铠甲的长枪兵很快就会耗尽体力,一旦被水匪打个埋伏,反而会吃个大亏。
善战者绝不会以短击长,汪克凡小心藏拙。
虽然放跑了杜龙王,漫山遍野的残匪也足够明军忙活了,失去指挥的水匪溃不成军,在青壮的追逐下东奔西逃,慌不择路,稀里糊涂就做了俘虏。
除了个别困兽犹斗的悍匪之外,有组织的抵抗全部被恭义营击溃,长枪阵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水匪们要么逃走,要么扔下兵器跪地请降,动作稍慢的,立刻就会被无情地刺杀。
战事很快结束,卫所兵和青壮们开始打扫战场,汪克凡却命恭义营原地休息。士兵的武器都放在手边,不许解甲,不许躺卧,不许随意走动,彼此间队形间距保持不变,只要一声令下就能起身迎敌。
战场上随时可能发生意外,必须养成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
士兵们喘息着就地坐下,表情有些木呆呆的,还不敢相信真的已经胜利了,过了一会才有人开始喝水聊天,低声谈笑,渐渐放松下来。他们还都是新兵,在刚才的战斗中过于紧张亢奋,精力体力都消耗很大,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争抢那些缴获物资。
况且这一仗如摧枯拉朽般彻底打出了威风,孟宝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贪墨恭义营的缴获,最多在其中做点小手脚,水至清则无鱼,没必要和他计较,明面上还得给点甜头。
汪克凡更关心将士们的伤亡,这些天摸爬滚打在一起,几乎能叫出每个士兵的名字,对这支部队已经建立了感情。
吩咐汪晟等哨官保持警戒,汪克凡带着几名亲兵向后走去,那里是恭义营和水匪前队的战场,一群群青壮正忙着救助伤员,收敛阵亡士卒的尸体。
遍地都是水匪扔下的武器、器械和旗帜,上面沾满了脚印和泥土,失去主人的战马避开人群,孤零零地站在田野中,水匪的尸体没人收敛,横七竖八倒卧在血泊中。
汪克凡目光一扫,看到个意外的场景,史阿大斜蹲在一具水匪的尸体旁边,左手探在那水匪的裤裆中,仔细地摸索着什么……
史阿大身子壮健,神经大条,把肩膀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一下,随手捡了一柄单刀防身,就兴致勃勃地冲进死人堆,在尸体上搜寻金银财物。
当兵卖命,图的就是升官发财,史阿大是个直肠子的庄稼汉,对升官没什么感觉,只喜欢沉甸甸的铜钱,白花花的银子。伤兵没有任务在身,捞点外快不算违反军纪,他就像一头尽职的猎犬,仔细筛查着每一具尸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钱的部位。
耐心的付出换来了丰厚的回报,不一会的工夫,史阿大已经找到了好几串铜钱,两块碎银子,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金戒指。
这可是个好东西,娶媳妇正好用得上,史阿大又惊又喜,捏起戒指狠狠咬了一口,随即咧开大嘴,“呵呵呵”发出一阵憨笑。
这戒指十足真金,肩膀上挨一刀也值了!
嗯?不对,狗日的把戒指藏在裤裆里,害得老子咬他的吊毛!
史阿大突然醒悟过来,呸呸吐了两口,一脚向那尸体踢去。
“哦……”尸体竟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史阿大吓了一跳,忙俯下身仔细查看,原来那水匪还没死,腰间却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巨大伤口,看样子随时可能断气。
“你小子是个短命鬼,早死早投胎,下辈子别再做贼了!”史阿大嘟囔着提起单刀,顺手扎了下去。
那水匪满身血迹,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眼看就要死于刀下,背后突然有人伸出一只手,扯住了史阿大的手腕。
“你……”史阿大怒冲冲回头要骂,却发现来人竟是汪克凡,又把脏话咽了回去,指着那受伤的水匪解释道:“这,这家伙不行了,俺想给他个痛快,还少受点罪。”
“没伤着要害,也许还能救回来。”汪克凡蹲下身子查看一番,从水匪的衣襟扯下两根布条,为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叫过几名青壮抬回城中医治。
“传令全军,不得攻击已经投降的俘虏,不得攻击失去抵抗能力的伤兵,除非……,除非他们进行反抗。”汪克凡擦净手上的血迹,看到史阿大在一旁疑惑不安,温言安抚道:“你做的没错,但是杀俘不祥,以后要禁止这种行为。”
“是!”史阿大恍然大悟,忙行礼领命。
汪克凡点了点头,神态中若有所思。
所谓杀俘不祥,只是一句借口罢了。
在古代战争中,充斥着大量杀俘屠城的记录,大规模的屠杀往往会引发瘟疫流行,胜利一方的士卒也死得不明不白,古人以为这是杀俘屠城的报应,才有了杀俘不祥的说法。
在现代战争中,杀俘是公认的野蛮行为,汪克凡作为曾经的职业军人,非常排斥杀俘虐俘的行为。但他同时也很清楚,冷兵器战争和现代战争不同,不能照搬现代的战争规则,史阿大做的其实没有错。
冷兵器战争来得更加残酷,近身肉搏中必须心狠手辣,放下武器的敌人同样具有战斗力,稍不小心就会遭到对方的反噬,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
左右为难,汪克凡给出了第三个答案——以“杀俘不祥”为理由,禁止杀害俘虏和伤兵。
非此即彼,并非最佳选择,中庸之道,才是儒家智慧。
很多事无所谓对错,关键在于把握分寸。
……
恭义营打跑了水匪,崇阳城中的惊慌恐惧也一扫而空,家家焚香,鞭炮不断,到处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街市上热闹了很多,商家店铺也都开门营业,茶馆和酒家尤其生意火爆。
客人们两杯老酒一端,话题肯定会转到恭义营身上,谁要是不知道汪克凡的名字,立刻就会遭到大家的鄙视,灰头土脸地再三请教,才有热心人开口指点。
“汪将军乃我崇阳本地人氏,此前一向镇守武昌府,是宁南侯左帅麾下第一员大将,此人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手使一口七十二斤的丈八蛇矛,有万夫不当之勇……”
众人发出一阵惊叹之声,有人又担心地问道:“关老爷的大刀才七十二斤,汪将军也用这么重的蛇矛,使得动么?”
“笑话,汪将军力大无穷,那蛇矛虽重,在他手中也好比一根柴禾棍!”那人不屑多做解释,接着说道:“汪将军不但勇武过人,还是个十足的忠义孝子,为救老母性命赶回崇阳,单枪匹马在大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血流成河……”
说的人口沫飞溅,听的人目瞪口呆,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得问个不停,把酒家老板乐得眉开眼笑。
百姓们庆祝胜利的时候,恭义营悄悄回到了军营,将士们洗漱用餐,抓紧时间休整,随时准备迎接下一场战斗。
虽然打跑了杜龙王,但宋江的主力还在后面,不到喝庆功酒的时候。
审问俘虏得知,宋江手下还有将近一万人马,因为崇阳实行坚壁清野政策,水匪的补充给养不足,严重影响了行军速度。但是,他们距离崇阳终归只有三十里,哪怕是慢慢爬,两天之内也爬到了。
面对人数远远占优的敌人,崇阳文武官员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
“水匪新败,惶惶然而胆丧,我恭义营挟大胜之威,应一鼓作气灭此朝食!”周国栋今天第一次上战场,就亲手杀死了两名水匪,整个人的气质都凌厉了几分。
“恐怕有些不妥。”汪晟摇了摇头:“水匪兵力十倍于我,天气也不好,万一下雨道路泥泞湿滑,贸然出战没有必胜的把握,还是应该坚守城中,以不变应万变。”
“哈,你胆子也太小!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周国栋心高气傲,言语间从来不肯让人,汪晟是个慢半拍的好脾气,但一旦认准的事情绝不轻易松口,这两人的性格虽然不同,骨子里却都有一股拗劲,三言两语就争了起来,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其他人也纷纷发言,许秉中、陆传应和汪晟意见一致,倾向于据城坚守,谭啸、孟宝和周国栋则主张乘胜出击,寻求与宋江决战,除了汪克凡没表态之外,其他六个人正好分成了两派。
“诸位,宋江手下大小十七家水匪,肯定各有各的心思,平日里还能号令一致,突然打了个大败仗后难免军心不稳,正好趁机消灭他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孟宝从军多年,这番话正好说到了点子上。战场上最忌讳犹豫迟疑,好容易打个胜仗夺得主动权,就该再接再厉,把优势转化为胜势,彻底解决这股水匪的威胁。
“如果恭义营出战,万一水匪分兵来攻崇阳,该如何是好?”
许秉中仍觉得心有余悸,他今天见识了水匪的凶悍,数千名悍匪声势骇人,县城中的青壮们绝不是对手,今天要不是有恭义营顶着,县城只怕凶多吉少。
许秉中的身份较高,他既然开口,孟宝和周国栋都不好直接反驳,谭啸却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哈哈一笑接过话头。
“大令放心,宋江不过是一伙水匪,绝对挡不住恭义营的雷霆一击,他敢分兵的话,只会死得更快!”
“请堂尊明察,战机稍纵即逝,犹豫不得啊!”孟宝也跟着劝道。
“这个……”许秉中一时间有些犹豫,把目光投向了汪克凡。
许秉中虽然不通兵事,但也不是鼠目寸光的庸才,也知道把握战机的重要性,要是让宋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收拢败兵稳定军心,卷土重来再次发起进攻,崇阳只能被动应付,胜败又在两说。
到底该怎么办?他发现在这种关键时刻,还是需要汪克凡来一锤定音。
汪克凡笑着点点头,站起身来向许秉中一拱手。
“我等远来是客,当唯大令马首是瞻。”汪克凡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恭义营战后急需休整,暂不出战……”
仿佛突然关上了开关,激烈的争论戛然而止。通过这场胜利,汪克凡已经确立了极高的威信,他表态之后,周国栋等主战派都躬身称诺,没有任何异议。
军议一直持续到掌灯时分,许秉中排下酒席款待大家,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庆功宴,散席后回到军营,汪克凡又和周国栋等几名哨官开了个内部会议。
有些事情不便当着许秉中等人明说,但在恭义营内部一定要沟通清楚,几个人一直聊到深夜,仔细分析眼下的战局。
的确,现在正是消灭宋江的好机会。
但是,恭义营没那个能力。
恭义营缺乏机动能力,不宜长途行军作战,“长途跋涉”三十里挑战上万水匪,和找死没多大区别!
水匪的主力距离崇阳三十里,超过了恭义营的有效打击范围,干看着一块大肥肉却吃不到嘴里,只有留在县城里静观其变。
在现有条件下,拳头能打多远就打多远,屁股决不能离开崇阳。
汪克凡早就有所打算,必须提高恭义营的机动能力,补上这块短板,会议快结束的时候,他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
“诸位,我准备调整营制,在军中招募一批辅兵。”
第三十一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
第二天早上天色刚刚透亮,崇阳西门悄悄地打开了,数匹健马鱼贯而出,马上骑手相互吆喝一声分头而去,蹄声得得,在清晨的薄雾中渐行渐远。
他们是前往各个乡里报捷的使者,自从宋江犯境以来,崇阳县内暗流涌动,胜利的消息能够安抚民心,提振缙绅们抵抗的勇气,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不法之徒。
每个使者身上都带着许秉中的亲笔信,提醒地方缙绅加强戒备,防止宋江分兵劫掠乡里,如果水匪大举来袭就及时撤退,实行坚壁清野。
另外两个使者在码头乘船出发,走水路去武昌府报捷。这一仗斩杀水匪四百余名,生擒三百余名,这么结结实实的一份功劳,足够引起湖广巡抚何腾蛟的重视,恭义营和崇阳县都与有荣焉,两名使者也是各派一人。
恭义营的使者是稳重老成的汪晟,他还担负着另外一个重要任务,催要后续的粮饷物资,营中要增招一批辅兵,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
按照汪克凡的计划,准备招募三百五十名辅兵,这些辅兵的粮饷、号衣和装备器械……,乃至于安家银子和伤残抚恤,一切开销用度都要自力更生解决,等到新招的辅兵到位之后,再为他们申请正式编制,现在却不能走漏风声。
增招辅兵等于改变恭义营的现有编制,这种事情非常敏感,何腾蛟肯定不会同意,如果他明确表示反对,汪克凡总不能硬和湖广巡抚对着干。
只能先斩后奏,白手起家。
既成事实更容易被接受,等到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再打上两场胜仗,让何腾蛟看到辅兵的作用,应该就能一笑了之了。也许,他会因此心生疑忌,但是汪克凡并不在意。
现在最关键的还是经济问题,手里有钱才能发展壮大,得想办法开辟财源。
这次出征之前,汪克凡领到的钱粮物资并不多。
对宋江的战事由黄澍统管,黄澍却有意刁难恭义营,除了当月粮饷之外,开拔银子一两也没给。部队出征在外,一举一动都要用钱,要不是牛忠孝和许秉中伸手帮忙,汪克凡这四哨人马就要饿肚子了。
粗粗估算一下,招募三百五十名辅兵最少得花费两千两白银,汪克凡没有这么多钱。
但是,恭义营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缴获了很多战利品。
武器、牲口、车辆、器械……,孟宝打仗也许不行,打扫战场却着实是一把好手,所到之处颗粒归仓,把水匪丢掉的家当全都运回城中,又转交给恭义营。这里面虽然没有什么贵重金银,但胜在量大货足,牲口马匹什么的还算值钱,应该能卖上不少银子。
上午**点钟的光景,几位特殊的客人先后来到了恭义营,他们彼此间非常熟络,一见面就聊了起来。
“哎呦,这不是宋大官嘛!仁兄气色健旺,满面春风,定是遇上了喜事!”
“呵呵,钱外郎,食饭未哂?”
“赵埠头,我刚才还念叨着你呢!怎么样,今天这么多便宜货,咱俩搭伙做笔买卖?”
这些人的衣着富而不贵,大都是一副商贾打扮,寒暄着来到恭义营的大门前,守门士卒接过拜帖一看,原来都是本地的牙行掌柜。
“各位请稍候,容我进去禀告。”
那士卒转身去了,几位牙行掌柜接着聊起了生意经……
牙行是经营中介业务的商行,在明朝中晚期非常兴盛,业务种类覆盖面极广。柴米油盐酱醋茶,交易、运输、借贷、仓储和食宿,甚至代替官府收税……,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各种货物交易全都依靠牙行。
崇阳是个小县,一共只有十几家牙行,除了本地的小牙商之外,还有两家外地大牙行开设的分号。
“湘楚商行”,是湖广本省的官牙,除了正常的业务经营之外,还负责检查税收,管理市场。崇阳分号的掌柜姓钱,半商半官的身份,所以被大家称作“钱外郎”。
(外郎是汉朝的官名,宋朝之后演变为对衙门小吏的尊称。)
“隆茂昌”,则是一家财雄势大的私牙,在湖广、江西和两广开设了上百家分号,据说在朝廷中的背景非常深厚。崇阳分号的掌柜姓宋,就连县令许秉中见了他,也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宋大官。
(大官是对土豪的尊称,《水浒传》里有个西门大官人,还是《金瓶梅》的男主角……嗯,不多解释了。)
“宋大官,水匪那里能有什么好东西!你隆茂昌日进斗金,何必和我们抢这点破烂?”说话的是赵埠头,他严格说来不算牙商,主要经营码头水运,也是半商半官的身份。
宋大官矜持地笑了笑:“呵呵,这次采买是许大令亲口吩咐下来的,隆茂昌当然要尽心竭力……”
汪克凡急等用钱,就通过许秉中找来几家牙行,准备出售缴获的那批战利品。崇阳县令的面子果然不小,各家牙行的掌柜几乎都到齐了。
街角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三十多岁的黑瘦汉子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见到众人后抢着作了个罗圈揖,嘴里忙不迭地打着招呼。
“宋大官,钱外郎,赵埠头……,于三郎这厢有礼了。”
这人名叫于三郎,是崇阳县中一个不入流的小牙商,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葛布长衫,头上的瓦楞帽崩开了好几处线头,脚下赤足蹬着一双旧草鞋,打扮不伦不类,一看就非常寒酸。
宋大官厌恶地撇撇嘴,呵斥道:“于三郎,你来做什么?”
“回宋大官人话,恭义营今日发布采买,小人来看看有什么生意可做。”
“哈哈,真是笑死人啦!”钱外郎指着于三郎,夸张地笑道:“你也算做生意的?难道来恭义营收粪肥吗?”
于三郎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却赔笑道:“不敢,不敢,正是要收粪肥,再相看送些柴火。”
牙行经营范围各不相同,于三郎做的是粪肥和柴薪生意,把县城中的粪便转卖给农家当肥料,再从农家收集柴薪送到县中出售。
这在牙行中属于最低等的贱业,于三郎又人穷志短,同行一向欺负他惯了,钱外郎几个嚷嚷起来,不许他参加今天的采买。
“于三郎,今天是什么场合你知道吗?别给我们丢人现眼,你这腌臜货还不快走!”钱外郎是官牙身份,除了实力雄厚的隆茂昌之外,在其他私牙面前一向威风八面。
于三郎却舍不得走,梗着脖子争辩道:“钱外郎莫刁难小人!鄙号招牌虽小,牙帖和信印文簿却一样不少,凭什么不让我采买?”
自从水匪进犯崇阳以来,百姓们无心耕种,于三郎的生意也大受影响,如果不能在恭义营这里揽上两桩买卖救急,离关门就不远了。
看他突然犯了倔,其他牙商一起上来打偏拳,帮着钱外郎说话,于三郎却就是不愿走,众人正在争吵不休,恭义营的大门突然推开,汪克凡亲自迎了出来。
汪克凡一身戎装,笑容满面,未曾说话先拱手作礼,客客气气地把牙商们让进军营。到了这个时候,钱外郎几个也顾不得于三郎了,由着他跟在众人后面,一起来到了存放战利品的仓库。
检验质量,估算价格,牙商们各自挑选中意的货物。小牙商由掌柜本人出马,隆茂昌和湘楚商行却都带着自家的牙侩,宋大官和钱外郎悠闲无事,你一言我一语,围着汪克凡大拍马屁。
面对这两人的聒噪,汪克凡始终面带微笑,和气对答,很有耐心。以他的身份本来不用这么客气,但是恭义营现在急需用钱,汪克凡关心之下,放低身段和这两个牙商周旋。
一切都是为了银子,希望这批战利品能卖个好价钱!
时间不长,牙商们各自选好了货物,汇总出一份价目单呈到汪克凡手中,汪克凡接过来一看,眉头就皱起了一个川字。
才这么点银子?
按照市价估算,他拿出来的这批战利品最少也值一千两白银,但是价目单上只有五百多两,整整少了一半!
“钱外郎,赵埠头,所有货物都结算清楚了吗?”该不是牙商挑肥拣瘦,剩下了许多。
“回禀将军,所有货物全都结算了,一件不差。”钱外郎的眼珠转动不停。
“嗯……”
汪克凡逐条细看那价目单,立刻发现了问题:“这个价格是不是太便宜了,比如这都是能上阵的军马,怎么一匹才卖十七两银子?”
明末战乱连连,再加上南方缺马,所以军马的价格居高不下,四十两银子都未必买得到。
“汪将军有所不知,这些马匹都是土匪劫掠而来,无保无户,所以只能贱价出售。”钱外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虚。
牙行交易关节繁杂,外人很难搞清楚,汪克凡不置可否地向下看去,又问道:“精铁刀二百七十柄,每柄一贯四百文,这也算得太低了吧?”
战乱年代人人自危,兵器的价格不断攀升,一柄好刀可以卖到三四贯钱,一贯四百文只是三成的价格。
宋大官作了个揖,笑着接过话头:“回汪将军的话,这些兵器都是水匪劫掠官兵所得,根本见不得光的,况且制式庞杂,出售不易,一贯四百文一柄已经无利可图,这价格着实不低了。”
他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却咬定价格死不松口,在商言商,隆茂昌和官府打交道多了,汪克凡只是个小小的六品千总,没什么可忌惮的。
众牙商跟着纷纷行礼,叫苦连天:“汪将军错怪我等了,这批货的确无利可图,再不能加价!”
这理由太牵强了!
汪克凡微微生怒,冷冷的目光正和宋大官碰上,宋大官的身子微微一颤,连忙撩衣跪倒。
“若汪将军不信,鄙号宁可不做这笔生意,免得被百姓戳脊梁骨……”
“唉——,宋大官说哪里话。”汪克凡淡淡一笑,摆手道:“快起来吧,就按这张单子收货,一两银子也不用加。”
他脸上的笑容未去,心中却怒意更浓,这伙牙商言不由衷,听其言观其行,肯定在搞什么猫腻。
商人逐利,本来是天经地义,但牙行的责任之一就是公正评估货物的价格,这伙牙商巧令辞色,把自己当成了冤大头,实在有些欺人太甚。
但是部队的建设更重要,为解燃眉之急,只能先吃个哑巴亏了。
宋大官起身后仍在不停地分辨,汪克凡没有理会他,只命手下公事公办,交货收银,气氛有些尴尬。交易结束之后,牙商们纷纷告辞而去,汪克凡点头不送。
但是,一名不太合群的牙商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个衣着破旧的黑瘦汉子,只挑走了十来辆损坏的鸡公车,给出的价格也很公道。
“你是哪个牙行的?我这里还有些别的货物,你要不要挑一挑?”汪克凡问道。
“多谢汪将军!”于三郎兴奋地说道:“鄙号通江商行,想向贵军采买,那个,黄白之物……”
第三十二章 将军同道是高人
于三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地去了。
汪克凡笑着摇了摇头,他被那伙奸商算计了一把,本来有些郁闷,但被于三郎这么一搅合,心情又变得开朗了很多。
这个于三郎素来被人排挤,也许可以收为己用。不过,得先查查他的人品习性……
转身离开仓库,汪克凡来到了军营后院。
这里是恭义营的临时医馆,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隐隐还能听到有人在痛苦地呻吟,不时有伤兵进进出出,见到他纷纷行礼。
这一战的伤亡数字已经统计出来了,恭义营阵亡七人,重伤二十二人,轻伤六十多人。在长枪阵的有效掩护下,直接阵亡的士兵并不多,但是这个年代没有抗生素治疗伤口感染,很多伤员会死于各种并发症。
除了致残的士兵之外,其他伤员只要能顶过这一关,就能重新回到部队,成为一名合格的老兵。
恭义营缺乏医生,在县中临时请来了一位老郎中,他见到汪克凡连忙迎了上来,陪着他逐个房间巡察。一圈转下来,到处都井井有条,轻重伤员都被照顾的很周到,有一些受了重伤的水匪俘虏也被送到这里救治。
“很好,很好。这两天医馆中事务繁忙,全靠老郎中费心主持。”
汪克凡的夸奖并不是场面话,他确实感到很满意。以恭义营简陋的条件,能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如果能结合后世的卫生、救护常识再做些改进,这间临时医馆就是明朝一流的野战医院了。
那老郎中却笑着摆摆手:“小老儿可不敢贪功,医馆中能有如此气象,其实另有高人相助。”
汪克凡一愣:“噢?是谁?……”
正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位肩背药箱的青年郎中走进了医馆,颌下三缕短须飘飘洒洒,气质超凡出尘,他看到汪克凡后却猛的一惊,急忙转身向外闪去。
“站住!”
汪克凡早已看到她,喝了一声追上去,沉声问道:“花晓月,你怎么还没走?”
“嗯,我是走了,只是一直没走远……”这医官男扮女装,正是四合教教主花晓月。
“什么意思?”
汪克凡没听明白,他刚到崇阳的时候,就把花晓月姐弟打发走了,还给了他们十两银子,怎么一个月不到又回来了。
“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汪将军,请随我来。”
两人拐到院后僻静的角落,花晓月看看左右无人,突然俯身深施一礼:“我姐弟都是带罪之人,虽想从此隐姓埋名,安生过活,但是举目无亲,实在没地方可去。小弟的伤势还没好,求将军垂怜收留……”
花家姐弟都是官府缉拿的要犯,一个年轻女子,再加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年,在危机四伏的明末乱世中寸步难行,所以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恭义营。
恭义营大战之后急需医生,花晓月正好医术精湛,每天尽心竭力地救治伤员,就这么留在了医馆中。她本想另找机会向汪克凡求情,不料今天被无意间撞破,嘴里边苦苦哀求,心里一阵阵忐忑不安。
“哦……”汪克凡一时沉吟不定,揣摩着其中利弊。
犯罪分子对执法者产生依赖,也属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吗?
这其实是一件好事,花晓月不但是个好医生,而且窝藏四合教教主是大罪,放走花家姐弟担了很大风险,他们自愿留在恭义营,倒是最理想的结果。
汪克凡拿定主意,说道:“我有三个条件,你们能做到的话就留下来吧。”
花晓月喜道:“请汪将军吩咐,小女子必定遵从。”
“第一,你们要留在恭义营,就得守我恭义营的规矩,和营中的普通士兵一样,一举一动都要受军法约束,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这番话虽然语气严厉,却是题中应有之义,花晓月立刻答应下来。
“第二,我恭义营不养无用之人,你姐弟都得在营中效力。嗯,你可以做个随军医官……至于你弟弟嘛,等他伤好之后,给我当个亲兵吧。”
“多谢将军!”花晓月喜出望外。
按照汪克凡的这番安排,她们姐弟就能顺利的洗白身份,而且军将身边的亲兵都是亲信之人,待遇好,升官快,花小弟在军中干上几年,不难捞到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
“第三,你们以后和四合教一刀两断,既不能和教中余党来往,也不要去找左良玉报仇。”
“这个……”
花晓月脸色一变,嗫嚅道:“四合教已经烟消云散,就算日后碰上教中老人,我姐弟不去招惹他们就是。但是,但是我花家和左良玉仇深似海,将军之命实难苟从……”
“左良玉堂堂宁南侯,手下几十万大军,你姐弟还要与他为敌,恭义营也护不住你们。”汪克凡劝道:“花家满门只剩下花小弟一棵独苗,要是就此断了香火,你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父母交待?”
花晓月眼圈一红,一时默然无语。
左良玉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报仇的希望本来就非常渺茫,等到四合教被剿灭之后,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为泡影,他们姐弟再去行刺左良玉,和自杀没什么两样。
但是为人子,为人女,杀父之仇岂能轻言放弃?花晓月犹豫再三,还是毅然说道:“我姐弟与左良玉不共戴天,誓死也要杀了这奸贼……我们今天就离开恭义营,绝不敢连累汪将军。”
“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汪克凡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错,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回头!”花晓月咬牙切齿。
汪克凡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没有办法,第三个条件最重要,花晓月既然不答应,就不能留在恭义营。
但是,他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思索片刻后,又转回到花晓月面前。
“如果你们姐弟愿意重新做人,这个仇,我帮你们报了!”
如同晴天突然响个惊雷,花晓月傻傻地愣在了那里。
“将军,您刚才说什么?要帮我报仇?”
开什么玩笑,汪千总难道失心疯了?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六品武官,却号称要对付宁南侯左良玉,简直荒唐之极!
“不错!左良玉素怀异志,多行不义,部下兵不如匪,枉耗国家钱粮,我早有除掉他的打算,现在又碰上花小姐的这段公案,就容不得他继续作恶了。”汪克凡微合二目,缓缓说道:“三个月之后……不,再加两个月,左良玉必然暴病吐血而亡,请花小姐拭目以待。”
花晓月腾腾退了两步,愣愣地看着汪克凡。
“原来将军也是同道中人,竟然擅长逆天改命之术,以往多有冒犯之处,请将军恕罪!”
花晓月身为四合教教主,天天都和神仙鬼怪打交道,时间长了更相信鬼神之说,她本人虽然装神弄鬼,却相信这世间另有高人。几次被汪克凡破了法术机关之后,早就怀疑他也是此道高手,而且货真价实,比她这个冒牌货厉害多了。
汪克凡一口定下左良玉的死期,更让花晓月震惊不已,逆天改命从来都是传说中的无上秘术,此人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法力?
汪克凡摆摆手,萧然叹道:“旁门左道终归不是正路,我本来不想插手这些私人恩怨的,不过左良玉倒行逆施,早就该有此报,我不过顺水推舟减了他几年阳寿,谈不上逆天改命……”
史书上记载的很清楚,左良玉生于1599年,死于1645年四月初,现在四十多岁正当壮年,谁也想不到再过四、五个月他就会一命呜呼。
见他一副乾坤在握,云淡风轻的模样,花晓月心中更信了几分,眼中的敬畏之色愈发浓厚。
“将军过谦了,左良玉身为统军大将,又是一方诸侯,他的寿元岂是说减就减的?将军作法不宜过急,以免损了自身修为,让左贼多活几个月,一年内取了他的狗命就行!”
花晓月非常感动,像左良玉这种大人物的命格都很硬,汪克凡为了救她们姐弟的性命,竟然自损功力勉强出手,如果真能成功的话,欠下的这份恩情一辈子也还不完:“将军仗义替花家报仇,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姐弟二人愿追随左右,世代为奴,不敢相叛!”
“为奴为仆的倒不用,只要你们姐弟走上正路,我的这番苦心就没有白费。”
汪克凡摆摆手,岔开话题:“以后好好做你的医官,外科手术中要注意卫生条件,来,我传你一套洗手七步法的口诀,一定要记住——内、外、夹、弓、大、立、腕……”
约法三章将花家姐弟留在恭义营,两个人都去了一桩心事,轻松地向医馆前院走去,汪克凡从后世的卫生救护常识中挑选了一下,比如医疗用品都要用沸水蒸煮高温消毒,防止外科手术中的交叉传染等等,找了几条适用的教给了花晓月。
细菌感染的是外科手术并发症的罪魁祸首,只要从源头上清除了细菌病毒,因陋就简也能大幅提高伤员的生存率。
“汪将军,那些被俘的水匪会杀掉吗?”花晓月突然问道。
“还得再审一下,有必要的话会杀一批首恶之徒。”汪克凡答。
“那为什么还把他们送到医馆治伤?”
“这是两回事,治好伤的也可以再杀掉。再说了,有些只是被胁裹的百姓,能不杀就不杀吧。”
“到底杀还是不杀呢?”花晓月听糊涂了。
“现在不好说,要看下面的仗怎么打,打成什么样……”汪克凡皱起眉头,反问道:“你一直问这个干什么?”
“那个黑鱼又被抓住了,我想请将军,再放他一次。”黑鱼受伤不轻,正在医馆中治疗,被花晓月认了出来,忍不住又来替他说情。
“噢。”汪克凡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到底答应没有。
……
当天夜里斥候传来消息,宋江水匪离开崇阳,转向通城县而去。
第三十三章 及时雨揉搓有术
正午时分,崇阳以西六十里,宋江率领水匪进入羊楼洞古镇。
羊楼洞是崇阳西侧的交通要冲,无论北上蒲圻、咸宁,还是西去临湘、岳州,或者南下通城,都要从这里经过。
古镇位于群山腹地之中,地形逼仄,街道狭窄,却是长江中游一带非常著名的茶叶产地,镇子上大大小小几十家茶庄,生产的松峰茶远销到北国大漠,甚至万里之外的欧罗巴。
几天前水匪们来过羊楼洞,路过这里去攻打崇阳,当时意气洋洋以为唾手可得,不料被恭义营打败,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镇子里的商户百姓早就逃得干干净净,水匪大队人马进镇之后,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一粒米,甚至连野狗都没有见到一只。十七家水寨各想各的办法,有存粮的埋锅做饭,像杜龙王这样刚刚打了败仗的,不但损兵折将,还把辎重粮秣丢了个精光,只好向宋江求助。
“叽嘎,叽嘎……”
两辆鸡公车发出独特的声响,被推到了杜龙王面前,但是仔细一看,车上只有三四只米包,连一半粮食都没有装满。
这不是糊弄人嘛!杜龙王脸色铁青,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宋江却追上去,一把拽住了他。
“杜贤弟,别急着走嘛,在我营中一起吃个饭。”
“不必喽,我老杜天生一副大肚皮,怕把大帅吃穷了!”杜龙王愤愤不平的挖苦。
“哈哈哈,不差你这双筷子的……,来吧,来吧,咱们兄弟好好聊聊。”宋江笑着挥挥手,命士卒推着鸡公车先走,强拉着杜龙王到屋中坐下。
让座倒茶,殷勤招呼,又叫来几位亲信头领相陪,杜龙王却始终绷着脸,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他手下还有一千多人,宋江给的那点粮食满打满算够吃几顿?
宋江也不生气,吩咐斯养(古代军中的炊事员)直接开饭,不一会送上来一锅米粥,清汤寡水,几乎能照出人影。
“大帅,这是怎么回事?”杜龙王目瞪口呆。
“唉,我营中也缺粮的厉害,怠慢杜贤弟了。”宋江亲手盛了一碗米粥,特意从锅底捞了些稠的,递到杜龙王面前,又拿起一块糠麸饼子,就着咸菜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来,来,来,先喂饱肚子再说。”宋江说着话,撕下一块饼递给杜龙王:“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崇祯七年湖广大旱的时候,这么两块糠麸饼子就能换个大闺女……”
杜龙王晕晕乎乎接过饼子,送到嘴里咬了一口,糠麸饼子又干又硬,嚼了半天才勉强咽下去,却拉得嗓子眼生疼,眼泪都几乎呛了出来。
“没想到大帅竟然吃糠咽菜,我老杜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杜龙王眼圈红红的,悔恨而激动:“这样吧,我立刻把那两车粮食送回来,决不能让哥哥吃苦!”
“哎——,弟兄们也得吃饭,粮食就留在你那里,我身为大帅,理应和儿郎们同甘共苦。”宋江摆摆手说道:“都是那许秉中太过狡诈,听说还有一个新来的汪克凡,这两个狗官搞什么坚壁清野,害得儿郎们无处打粮。”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座中各位头领都有切肤之痛,纷纷扔下糠麸饼子,不住地破口大骂。
这两个狗官实在太卑鄙了,竟然使出如此阴损的计策,应该立刻调头杀回崇阳,和官军真刀真枪见个输赢!
杜龙王却没接这个茬,恭义营的厉害他算见识过了,别想用一块糠麸饼子就哄得自己去拼命,既然已经离开崇阳,何必再往石头上碰,想来宋江也不会这么没脑子。
果然,宋江及时开口,压下了众人沸沸扬扬的议论,免得跑题越来越远。
“这次贸然进攻崇阳,是本帅考虑不周,本以为一举能擒下许秉中,却没想到崇阳离武昌府太近,引来了省城的援兵。”宋江面色沉重:“汪克凡这厮如此凶悍,必是左良玉手下悍将,咱们羽翼未丰之前不去招惹他就是。”
崇阳这个鬼地方不能待了,不但搞不到粮食,还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败仗。
当初为了利益均沾,攻打崇阳的前军由十七家水匪抽调组成,除了杜龙王的人马作为主力之外,还有其他寨子里的很多老兄弟,都是刀头舔血敢拼命的,却被恭义营杀的一败涂地。
没人愿意再去和恭义营死磕,各家水寨都想保存实力,宋江几乎没怎么劝,大家就一致同意从崇阳退兵,转头攻打通城。
“大帅,儿郎们行军辛苦,总喝稀粥怕是不成啊。”杜龙王变着法子,还想多要些粮食。
“没关系的,再往南二十里,过了石门就是通城地界,那里打粮容易些。”通城可没有坚壁清野,只要打开两家大户的粮仓,就能让儿郎们放开肚皮吃顿饱饭。
通城地方富庶,如果顺利攻占县城,粮饷军需都不成问题,还能趁机发一笔财。众头领都是跃跃欲试,就连刚刚打了败仗的杜龙王都忍不住,声称要一雪前耻,再次请命担任先锋。
但是,宋江却拒绝了他。
“此战事关紧要,许胜不许败,本帅要亲率大军出征。”宋江接着说道:“杜贤弟刚刚打了一场恶仗,不如留在羊楼洞和石门,顺便收容失散的儿郎……”
原来这才是宋江的底牌,竟然要把自己踢出通城之战,杜龙王怒冲冲刚要发作,却听宋江又慢悠悠地说道:
“杜贤弟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了你营中的兄弟,每日所需的粮草都会及时送来,你就放心留在这里……羊楼洞和石门一线关系我军退路,杜贤弟一定要小心把守,万万不能有失。”
这番话乍一听亲切体贴,其中却隐隐暗含威胁和敲打,杜龙王呆呆楞了片刻,才干涩地应了一声。
“是。”
……
杜龙王走后,二当家浪翻云凑到宋江面前,眉开眼笑地说道:“大哥果然神机妙算!哼哼,杜龙王那厮打了败仗还那么神气,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那副吃瘪的样子,看着真是痛快极了!”
浪翻云是宋江本寨的二当家,十七家水匪联军之后,他担任军中的一名坐营官,但对宋江的称呼还是习惯江湖口吻。
“呵呵,一个目光短浅的粗胚,不用放在心上。”宋江得意地一笑。
在十七家水匪中,杜龙王的实力仅次于他,平日里桀骜不驯,很难控制。不过经过这场大败之后,杜龙王的实力大损,只要顺势加以打压,以后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大哥,杜龙王心怀不满,又是个败军之将,把他放在羊楼洞,不会捅什么娄子吧?”浪翻云提醒道:“万一那汪克凡来攻打羊楼洞,杜龙王怕是守不住。”
羊楼洞地处要冲,是联系临湘和通城的交通中枢,水匪如果要退回洞庭湖老巢,就得从这里经过。
“没关系,羊楼洞的地形不利于防守,真要是出了意外,咱们大军从临湘和通城两面压过来,立刻就能夺回镇子。”
羊楼洞的周围是一片山谷,地形低洼,无险可守。而且此处百姓逃散一空,军粮补给不易,筑寨屯兵的成本太高,又增加了防守的难度。
“老二,眼光要放长远一点!”宋江又踌躇满志地说道:“攻占通城只是第一步,咱们还要继续招兵买马,等到实力够了就去攻打岳州府,到时候临湘和通城连成一片,羊楼洞就不用守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二当家还是格局太小,当今天下风起云涌,正是英雄出头之时。就像江南四镇之一的高杰,原来也是草莽出身,现在却贵为大明兴平伯,一方诸侯。
这个世道,手中有兵就是草头王,如果能占领岳州府,背靠洞庭湖,宋江就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无论投靠李闯还是被朝廷招安,都能升官发财,受到重用。
“大哥,咱们不去崇阳报仇了吗?”浪翻云问道。
“要做大事,一时的胜败就不要斤斤计较,左良玉几十万大军,咱们现在还惹不起。”宋江吁口气,又说道:“不过这几日往武昌府多派些探子,盯着大顺军和官军的战事结果,要是大顺军得胜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宋江看不清天下大势,却有一颗热衷投机的心,如果大顺军真的占领湖广,当然要趁火打劫,及早投靠。
两人议定完毕,命斯养撤下稀粥和糠麸饼子,换上酒菜肉食。吃喝一气,酒足饭饱之后,宋江提高声音说道:
“传本帅军令,全军即刻启程,直捣通城!”
……
通城县位于隽水河上游,坐船到崇阳不过半天的路程。
前几天水匪进攻崇阳,通城的官吏百姓都松了一口气,后来听说水匪吃了败仗,更是以为躲过了一劫。不料事态突然急转而下,水匪调头来打通城,县中立刻乱成一团。
更要命的是,县令卜作文突然失踪了。
下属官吏到处搜寻,最后从一名亲随口中得知,卜作文去崇阳求救兵去了。
第三十四章 汪克凡一诺千金
汪晟从武昌府回来了。
见到汪克凡后,他拿出厚厚的一摞邸报文书,还有一份亲笔抄录的时局消息,一条条整理得非常清晰,看上去一目了然。
“三哥果然干练,只在武昌府呆了两天,就搜集了这么多消息。”汪克凡由衷地发出称赞,窥一斑而知全豹,这份资料充分体现了汪晟细致严谨的性格。
“云台,你先慢慢看着,等下咱们再细说。”汪晟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下休息。
一条条消息看下去,再把邸报文书翻阅一遍,和记忆中的史书相对照,天下大势的脉络渐渐清晰,一幅残明乱世景象浮现在眼前。
李自成退出北京之后,节节败退,困守陕西。大同总兵姜瓖接受清廷招安,山西落入清廷手中,各地投降的明军纷纷叛乱,轰轰烈烈的大顺新朝,转眼已是一副残破飘摇之象。
满清却稳扎稳打,在京畿、山东地区站稳了脚跟。
多尔衮入关之后,先为崇祯皇帝大办丧事,以收民心,然后大举征用前明官员,归还士绅地主被大顺军夺走的田产,废除匠户贱籍制度,甚至假惺惺地宣布暂缓剃发。和草莽枭雄李自成比起来,多尔衮的手段无疑强了太多。
十月初,只有六岁的顺治小皇帝迁都北京,图谋九州,“以建万年不拔之业”。满清内部稳定之后,很快兵分两路,对李自成再次发起进攻,阿济格走山西、内蒙进攻陕北,多铎走河南进攻潼关,大顺军腹背受敌,陕西告急,西安告急。
与此同时,南明朝廷却是一副偏安乱象。
福王正式即位弘光皇帝之后,朝中党争越发激烈,江南四镇以拥立之功嚣张跋扈,军阀反制朝廷,文恬武嬉,军备松弛。
内斗不止,强敌环饲,南明朝野上下却沉浸在“借虏平寇”的美梦之中。大顺军西撤之后,在山东,河南等地留下了大片真空地带,南明朝廷为了避免“挑激”清军,不敢出兵收复失地,又卑词逊礼结好于清廷,派遣北使团同清廷议和……
汪克凡看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思索着。
史书上记载得非常清楚,李自成在潼关与多铎激战,始终不能取胜,阿济格却连破延安、榆林,向西安进军。李自成被迫放弃陕西,率部经商洛入河南,南下湖广,与白旺汇合。
清军随即尾追而来,并连续发起南征,一步步占领全国……
时间太紧迫了!
“三哥,武昌之行还顺利吗?”
“巡按御史衙门有意刁难,卡住咱们的粮饷不发。”汪晟摇了摇头,面露愧色。
“噢?”汪克凡微微一愣,又点点头说道:“黄澍还真的下手了,我倒是早有预感……”
“现在该怎么办?”汪晟心中松了口气,既然汪克凡早有预感,应该也就早有准备。
“一时的窘迫是免不了的。”汪克凡沉吟片刻,说道:“但这也是一件好事,甩开了黄澍的掣肘,咱们正好大干一场。”
汪晟点点头,接着汇报:“收到咱们的捷报后,何军门非常高兴,还亲自召见了我,说要给云台升官呢!不过,他给的赏银也被巡按御史衙门截下来了。”
“截下来正好。将来这都是证据,到何腾蛟面前打官司也不怕!”
恭义营处处受制于人,粮饷也极为有限,汪克凡早就想另辟财源,重新打造手下的部队,黄澍这番刁难,正好给了他一个发动的理由。
汪晟走了之后,汪克凡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把京良叫了进来,他是个不起眼的小兵,办事却一向得力,这件事交给他最合适。
“你去找人做些牌匾,事先不要走漏风声,牌匾分两种,上面刻字……”
正说到一半,亲兵进来报告,县令许秉中有事相召。
汪克凡向京良交待了一番,出门来到县衙。
师爷郑选正在大门外候着,引着汪克凡直入内堂,许秉中迎出来,身旁却还跟着另一名七品文官。此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厚脸盘,鹰钩鼻,举止间倒有几分官威,只是面色青灰,眼泡浮肿,一看就是酒色过度伤了肝肾。
“云台,快来和卜县君相见。”许秉中居中介绍,原来他是通城县令卜作文。
“幸会,幸会!”卜作文有求于人,身段放得很低,上来先和汪克凡拉起了校友关系:“鄙县当年也在山谷书院求学,和汪将军还有同痒之谊,汪将军文武双全之儒将,实为我山谷之荣耀!”
“不敢当,前辈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汪克凡也是正牌秀才出身,称他一声前辈并不过分。
“惭愧!只因水匪袭扰通城,特来向汪将军求助……”卜作文是来搬救兵的。
“恭义营粮饷匮乏,有心无力,怕是帮不上卜县君了。”汪克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无妨,无妨……只要汪将军能保全通城,鄙县必倾尽库中所有,向贵军捐输粮饷!”
从维和部队变成雇佣军,倒是一个不错的生财之道,汪克凡略一迟疑,却见许秉中藏在卜作文身后,向自己一个劲地直摆手,很明显,他不希望恭义营离开崇阳。
“好教卜县君失望了,我军前番恶战伤亡不小,急需休整补充兵员,在新兵操练纯熟之前,不宜出战。”汪克凡考虑了一下,又说道:“只要贵县能坚持一个月,恭义营必会及时赶到,解通城之围。”
在完成改编之前,恭义营没有能力出征通城。卜作文犹不甘心,再三相求,汪克凡却一直不松口,在许秉中的帮助下,几番解劝才把他送到寅宾馆休息。
“此人临战脱逃,未必敢回通城,只怕还要来烦扰云台。”许秉中洞察官场世故,对卜作文的行径很是看不起。
“弃城而逃可是死罪,他敢么?”汪克凡有些意外。
“唉,现在纲纪混乱,卜作文又有些背景,就算通城真的丢了也不会判死罪,最多降职丢官罢了。”
许秉中发了两句牢骚,又说道:“你营中若是缺粮的话,我这里可匀给你些,多的没有,一百石还是拿得出来的。”
听话听音,汪克凡刚才抱怨粮饷不足,许秉中把恭义营留在崇阳,当然要有所表示。
汪克凡却不太满意,一百石粮食听着不少,却只够恭义营吃二十天左右,况且他现在最需要的还是银子。
“多谢老师,不过我营中急需现银,能不能想想办法?”
“这个……”许秉中一脸为难之色:“我这里也缺现银,前些日子为了募集青壮,修缮城防,藩库里的银子都挪用完了。”
“暂借一千两白银,一个月后必定归还!”
“别说一千两,一百两都没有。”许秉中摇头道:“惭愧,实在是帮不上贤侄……要不然这样吧,我向武昌府和按察使司上申状,帮你去讨饷。”
“没用的,就算是把官司打到巡抚衙门,都未必能讨来。”汪克凡说道:“既然已经这样,只好在县中捐输军饷,从商贾富户那里讨些银子。”
“哦,前些日子宋江犯境,商贾富户已经梳理了一遍,恐怕挤不出多少。……不过贤侄放心,我还会勉力一试,总要给你个交代。”
许秉中已经搞过一次募捐,求爷爷,告奶奶,筹集了不到一千两军费,再让他们掏钱肯定更加困难。
汪克凡却早有打算,笑了笑说道:“不需老师操劳,这件事我自己去办,只是要请县里配合一下……”
……
离开县衙,回到恭义营,汪克凡一直紧皱眉头。
就算能从商户那里捐输军饷,也是远水不解近渴,新招的辅兵要给安家费,近千名士卒还没有发军饷,恭义营处于等米下锅的状态,在许秉中这里没有借到钱,各项工作就只能停下来,等资金到位后才能继续。
时局如此紧张,浪费的这段时间太可惜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屋中却迎出一个人,正是母亲刘氏。
“娘,您怎么来了?”
“你整日也不回家,为娘只好来看看你。”刘氏笑着数落一句,又关心地问道:“我儿满面愁容,该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噢,都是些军中杂事,娘不用担心。”
“凡伢子,莫不是你军中断饷了吧?”刘氏突然问道。
“啊,您老人家怎么知道的?”汪克凡非常吃惊。
“呵呵,你营中士卒这个月没发饷,都是乡里乡亲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刘氏正色劝道:“军饷欠上几天还罢了,前几日打仗那些伤的残的,抚恤银子总该给人家,不要寒了乡亲们的心。”
“没事的,过几天就有银子了。”
汪克凡把刘氏让进屋中,请坐倒茶,然后岔开话题:“我今天收到消息,大同总兵姜瓖叛顺降清,不过……,我爹还是下落不明。”
汪克凡这一世的父亲汪睿任职大同推官,自从年初就断了消息,将近一年来,大同城头旗帜变幻,汪睿的命运也凶险难测。
“哎,你爹怕是已经殒了。”刘氏沉默良久,眼中泛起泪光。
知夫莫若妻,以汪睿的性格,绝不会三番五次乞降活命,恐怕已经死在叛军之中。
“不会的,我爹他吉人天相……”
这件事没有确凿消息,还有一线希望,汪克凡连忙安慰,说了些军中见闻趣事,引开刘氏的注意力。恭义营中有很多横石里的子弟,听说史阿大在训练中出丑作怪,刘氏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母子两个说了一阵话,刘氏起身要走,突然又停下看着汪克凡。
“告诉为娘,你现在差多少银子?”
“嗯,最少也得两千两,多些更好。”汪克凡心中一动,家里卖地得了几千两银子,也许能帮自己一把?
果然,刘氏正有这个打算,而且对儿子非常大方,又加了一千两银子。
“这笔银子我出了,给你三千两。”她顿了一下,又沉着脸说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天晚上自己回家来取。”
这是什么意思?
汪克凡楞了楞,随即就明白过来。这三千两银子不是白拿的,今天晚上回家后就得住下,刘氏果然老谋深算,要逼他和傅诗华圆房!
只要答应下来,就能拿到三千两银子,一诺千金还乘三倍。
那么,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第三十五章 秋梦春思了无痕
晚饭之后,汪克凡回到了家里。
急需那三千两银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想伤了家人的心。
穿越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刘氏和傅诗华并不知情,仔细想想,自己对她们太过冷漠了。为人子,为人夫,天伦之乐也是家庭责任的一部分,不能一味的逃避面对。
只是搬回家来住,何必那么矫情。
坦坦然然回到家中,一进门就遇到洗翠,小丫头神头鬼脸地非常兴奋,拖住汪克凡就嚷嚷着讨赏。
“四少爷,你今天晚上有喜事,得给我一个大大的红包!”
这小丫头无法无天,竟敢调侃四少爷!
汪克凡一瞪眼:“人小鬼大的,乱讲什么?”
“哈,我可不小了,什么都懂的,你和四少奶奶要生小宝宝了!”洗翠抱着汪克凡的胳膊摇来摇去,笑嘻嘻地央求道:“四少爷,等小宝宝生下来,借我玩两天好不好?”
“就知道胡说八道,到一边去!”汪克凡觉得肘边一片滑腻,忙甩开了她:“我娘呢?快带我去见她。”
洗翠狡黠地一笑:“老太太已经睡了,还有话让我告诉你。她老人家身子乏,不用问安了,还让四少爷早点歇息,明天早上再拿银子。”
汪克凡不由得暗吸一口凉气,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刘氏每一步都算无遗策,只有先圆房,然后才能拿银子,没有半点空子可钻。
“四少爷,快随我来,四少奶奶一直在等着你呢!”洗翠又一把扯住汪克凡的手脖子,喜滋滋地把他拖进了后宅。
……
夜已经深了,汪克凡仍坐在书案前,起草改编恭义营的计划书。
傅诗华立在红烛下,俏生生的如一朵垂首睡莲,捏着块墨锭在砚台上慢慢研磨,偶尔向汪克凡瞟上一眼,看到他手边的茶凉了,端走倒掉又续上一杯。
“多谢。”汪克凡接过来喝了一口,水温不凉不热刚刚好,抬头向傅诗华笑笑,劝道:“你先早点休息吧,不用陪我一直熬着。”
搬回家里住是一回事,和傅诗华之间是另一回事,她名义上是自己的妻子,其实却和陌生人差不多,有些事情还是最好不要发生。
“那怎么行?奴家理应侍奉夫君就寝……”傅诗华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其中的语病,脸上和脖颈瞬间都变得通红:“不,不,我的意思是,相公还在忙着处理公务,奴家就该挑烛研墨……”
“噢?红袖添香,那也很好啊!”汪克凡往椅背上一靠,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傅诗华越发慌乱:“我是说,奴家若先去睡了,岂不成了懒妇,总得等夫君……”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休息吧。”
汪克凡收起计划书,站起身向卧室走去。
……
拔步床,苏绣被,红烛新泪温软,罗帐低垂旖旎。
汪克凡闭目仰卧,平心静气地放松躺下,傅诗华侧身睡在他的旁边,面朝里,身子绷成了一张弓,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
“刺啦”一声响,烛火中跳起一朵灯花,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咚——,咚!咚!”,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长两短,已经是三更天了。
他怎么一动不动的,难道睡着了?
傅诗华侧起耳朵,竟然听到了隐隐的鼾声。
“咳,咳。”有意咳嗽两声,那鼾声却没停,她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地,一点一点转过身子。烛光下看得分明,汪克凡闭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的,竟然真的睡着了!
眼泪当时就涌了出来,傅诗华无声地哭着,心里又委屈,又害怕。
相公为什么不要我,难道,他不喜欢我么?少女情怀,愁肠百转,傅诗华正在悲切之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血气方刚之年,相公却不近女色,该不是那个,有问题吧?!
傅诗华出嫁之前,也听三姑六婆讲过床弟之事,有个婆子嘴碎碎的,提起男人的各种隐疾如数家珍,此刻却像石头一样压在她的胸口。若是不举之症,还可想法子医治,但若是天阉的话,就注定一辈子无法生养……
正在此时,汪克凡突然翻了个身,掀开了身上的薄被。
傅诗华连大气都不敢出,咬着嘴唇盯着汪克凡,还好,他的呼吸细密平稳,睡的正香。眼睛向他小衣瞟上一眼,再瞟一眼,可惜烛光朦胧,什么都看不清。
一点一点挪动身子,小心翼翼地凑到跟前,仔细打量了半晌,又勾着头,沿小衣往里看了一回,还是不明就里。
要是能摸一下就好了!
傅诗华心里猛跳了几下,被这个疯狂的念头吓住了,想一想就觉得好恶心,好羞人。但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万一相公真的有病,不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以后怎么面对公婆,怎么有脸见人?
她的手紧张得直抖,抬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来,突然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手掌往下一按,随即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汪克凡动了一下,然后又睡熟了。
傅诗华却吓得身子发软,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了出来,好容易挪回到自己这边躺下,心情略略平静,才发现这次冒险并不成功。
隔着衣服还是不明机关所在,那鼓鼓囊囊的一坨,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大的,应该不是天阉!不过软软的,莫非是不举?
胡思乱想,反复揣测,傅诗华这一夜失眠了。她心力交瘁,直到四更天才睡着,窗外刚刚响起第一声鸡啼,立刻又醒了过来,丝丝晨曦披洒入窗,傅诗华无精打采地一扭头,正看到汪克凡的小衣。
啊!她的脸腾地就红了,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眼前只见一峰突起,昂昂然不肯低头,举得不能再举!
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她却又蹙起秀眉,相公明明身强体健,为何不愿与自己圆房?
想不通。
那就不想了。
反正是自家丈夫,就是块冰疙瘩,也定能把他暖化了!拉过薄被替汪克凡盖上,傅诗华轻手轻脚地下床穿衣,推门而出……
汪克凡这一晚睡的很香,就是不停的做梦,还都和女人有关。
梦里的那个女人极尽缠绵,就是面貌有些模糊,既像前世的妻子,又有些像傅诗华,甚至还和花晓月有几分相似。
看来是清心寡欲太久了,年轻的身体在提抗议,他刚刚起身下床,傅诗华就迎了进来,端水梳头,伺候他洗漱更衣,比平时更多了一份体贴呵护。汪克凡觉得有些不妥,但确实方便了许多,就由着她折腾。
门帘突然哗啦一响,洗翠端着个食盘笑嘻嘻走了进来,食盘里装着两个鸡蛋,一碟小菜,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拌米粉。
“恭喜四少爷,贺喜四少爷!这碗拌米粉是四少奶奶亲手做的,给您补补身子!”小丫头的声音本来就响亮,还故意扯着调门拉长腔,傅诗华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对这种疯丫头只能冷处理。
“放下吧。”汪克凡不理她那么多,问道:“老太太起来没有,先带我去问安。”
……
从刘氏那里顺利拿到三千两银子,恭义营的改编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三百五十名辅兵分属各哨,仍由哨官从本乡子弟中挑选。前两天的时候,谭啸和周国栋就各派手下,回岳州和通山招募辅兵,现在手里的资金链接上了,汪克凡就委托汪晟,也回横石里招兵。
横石里近,岳州和通山较远,三拨人马在差不多同时回到崇阳。三百五十名辅兵,包括二十多名杂色工匠,另外还有三十名补充伤亡的新兵,都直接分配到各哨之中,每日操练不停。
虽然是辅兵,在初期的训练上也和战兵完全一样,汪克凡对他们的要求很高。
辅兵到位之后,这支部队名义上虽然还属于恭义营,编制却发生了很大变化。
首先,为了避免主官阵亡失去指挥,在哨、队、什三级编制中设置副职,由各级主官直接挑选。也就是说,哨官挑选副哨官,队长挑选副队长,什长挑选副什长,上级主官不加干预。
对于封建军队来说,对主官的忠诚是维系部队的唯一纽带,汪克凡不愿搞什么大小相制,那样只会引起内耗,降低部队的战斗力,所以干脆把权力下放。
其次,在每什中增设一名斯养(炊事员),在每队中增设一名旗手,四名护旗兵,在每哨中增设两名鼓号手,一名医匠,两名杂役,两名斯养,一名木工……,以及六十名长夫。
长夫就是搬运工,主要负责运输物资,修建工事等等,处于古代军队中的最底层。明清军中虽有辅兵,却没有固定的长夫,打仗需要人力的时候,就靠征夫和抓夫,这些免费的劳动力虽然成本低廉,但是在管理上漏洞百出,甚至会直接影响战争的胜负。
汪克凡深知其中的弊病,因此不惜成本,建立了可靠的辎重部队。
另外,汪克凡还增设了两队亲兵,医官,书记,斥候,旗手,鼓号手,传令兵等等若干名,统一由他直接管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将来营一级编制的雏形,这支部队已有独立成军的趋势。
……
汪克凡自从搬回家后,晚上都忙着处理公务,有时还要接待来访的同僚下属,家人都已习以为常。
这天晚上,汪晟带着一个陌生人突然来访。
第三十六章 欲向城隍求功果
汪晟是自家亲戚,自然没人拦他,穿堂入室就到了汪克凡的书房。
“云台,在看书呢?”
汪晟打着招呼,随意往书案上扫了一眼,却是微微一愣。
厚厚的一本大部头反扣着,封面上的书名非常醒目——《大明律卷十·户律七》。
“怎么有闲心看这个?”汪晟很是奇怪。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啊。”
汪克凡笑着起身相迎,见汪晟身旁那人神情干练,也是一副秀才打扮,便拱手见礼:“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倒不是他有意放低身段,明朝有重文轻武的传统,以汪克凡六品武官的身份,在这秀才面前也没多大优势,干脆以文礼相见。
“不敢,小弟姓吕名山,字仁青,是本县壬午年的生员,当以云台为兄……”这吕仁青两年前刚刚进学,论资排辈是秀才中的小弟弟。
“仁青有志弃文从武,加入我恭义营。”汪晟介绍道:“我与他旧日相识,素知其为人,品性才干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愿为他作保。”
“好啊,欢迎之至!”这是第一个来投奔的士子,只为千金买马骨,汪克凡也要留住他:“这两日就劳烦三哥,陪仁青在恭义营好好转转,先熟悉一下军中事务。”
这是双向考察的意思了,话说得虽然客气,其实却留有回旋余地,新人初来乍到,不好直接安排职务,要有一个相互了解,融入团队的过程。
“多谢云台兄照顾。”吕仁青淡淡道声谢,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转身来到书案前,指着那本《大明律》笑着说道:“小弟没有猜错的话,云台兄正在研读《市廛》相关章节。”
“噢?仁青何以对《大明律》这么熟悉?”
倒真被他说对了,汪克凡刚才正在看《市廛·牙行埠头》那一章,仅凭书籍翻开的厚度就能猜到相关内容,吕仁青的确让人有些意外。
“惭愧,小弟家中贫寒,进学前欲以西宾为业,所以看过此书。”西宾就是幕僚,也就是俗称的师爷,吕仁青当初想去当师爷,所以在《大明律》上下过一番苦功。
汪克凡点了点头,秀才属于明朝的后备培养干部,想当下九流的师爷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吕仁青能坦然相告,倒是个从容洒脱之人。
“如今正值纷乱之世,小弟想在军中谋个出身,追随云台兄左右,在恭义营办些实事。”
吕仁青话中有话,点到即止,又施了一礼便开口告辞,汪克凡也不强留,任他潇潇洒洒自顾去了。
虽然略有些书生气,汪克凡对他的印象还不错。此人进退有度,能够正确的介绍推销自己,与那种死钻八股经义的腐儒截然不同,在这个时候选择加入恭义营,眼光和魄力也不差。
“这人有点意思,是三哥挑中的副哨吗?”副哨官的位置非常重要,连汪克凡自己算上,四位哨官都是慎之又慎,都还没有挑中合适的人选。
“我原有此意,不过吕贤弟另有打算,想直接在云台麾下效命。”汪晟答道。
“这样子也好,稳重些。”汪克凡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这里还缺一名书记官,可以让他试试。”
书记类似于后勤参谋,负责粮饷物资,武器装备,以及军中公文往来,对吕仁青比较适合。
佣人送上茶水,兄弟俩坐下,聊起了营中军务。
“云台,营中最近开销太大,是不是该节俭些?冢宰制国用,量入以为出,咱们已经断饷了……”
汪晟去武昌府讨饷失败,知道恭义营陷入了财务危机,增招辅兵的所有费用都是汪克凡个人拿出来的。这么大的窟窿怎么补上?这笔钱花光了以后该怎么办?让他感到十分担忧。
宰相制定国家用度的时候,都要根据收入来决定开支。既然暂时领不到粮饷,就该想办法降低成本,压缩支出,熬过这段苦日子,再这么大手大脚下去,会出大问题的!
“三哥不用担心。”
汪克凡拿起那本《大明律》,在手中拍了拍,感慨道:“我这几天研读《户律·市廛》,颇有心得。带兵和做生意是一样的,都要敢于负债经营,只要把生意做开了,钱是会生钱的。”
又是这种古怪言辞!汪晟在心里嘀咕一句,皱眉道:“恭义营乃朝廷公器,岂能与商贾混为一谈?万一粮饷断绝,又该如何是好?”
“莫小瞧了这《大明律》,三哥闲暇之余不妨读一读,日后也许用得上。”汪克凡笑着说道:“粮饷不会断的,明早城隍庙祭神,就有着落了!”
“什么意思?”汪晟莫名其妙。
“这件事有点复杂,去茶楼坐着慢慢说吧……”
汪克凡把《大明律》递给汪晟,拉着他出门而去。
……
崇阳东大街,润雅轩茶楼。
水匪被打跑之后,县里的农田大都恢复耕种,对粪肥的需求量很大,通江商行的生意也跟着火爆起来。于三郎在商行中一直忙到天黑,连饭也顾不得吃,匆匆回家换了长衫,赶到了润雅轩茶楼。
报上名号,伙计引着他来到雅间,进门就看到了京良和“金不换”的老板苏汉章,见京良起身相迎,连忙上前拦住。
“良哥恕罪,铺子里太忙,让您久等了……”
寒暄两句,于三郎又转身向苏汉章作了个揖。
“没想到苏员外也在,三郎今天太过失礼,一定要罚我做东!”
“罢了,你也不宽裕,这点子小钱跟我争什么?”苏汉章没有起身回礼,坐在椅子上冷冷回了一句,却把会钞的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又转脸向京良问道:“郑师爷呢?他怎么还没到?……”
苏汉章是崇阳县几代的坐地户,祖上开铁匠铺子起家,又渐渐办起了几家染坊酱坊,到了苏汉章手里越发兴旺。“金不换”,就是他家铁匠铺子的金字招牌,生产的各式铁器行销三府十四县,是县中有名的富户。
难得的是,苏汉章发达之后并没有为富不仁,而是谨持家,求教化,平日里多有善举,在县中口碑甚佳。
苏家的买卖偏向于实业生产,虽然也属于商贾之流,却和牙行埠头有所不同,作为一个渴望提高社会地位的儒商,苏汉章既有和官府合作的热切,也有在于三郎面前的矜持。
此刻,他心中颇为不悦。今天之所以来到润雅轩,是县衙的郑选郑师爷居中牵线,和恭义营谈买卖来了,没想到郑师爷连面都不露,竟然还叫来了上不得台面的于三郎。
京良却客客气气的,笑着解释道:“郑师爷正好另有要事,今天晚上就不来了。不过没关系的,他只是中间人,真正要和两位谈生意的,还是我们恭义营。”
“和你谈么?”苏汉章越发不满,要不是多年来修身养性,当时就要拂衣而去。
这京良只是个半大孩子,一名奉命行事的走卒而已,恭义营就派他出面,简直无礼之至。
“不敢……”
京良刚说到一半,门扇吱呀一响,汪克凡和汪晟走了进来。
“苏员外莫怪,京良只是打前站的,代我迎候两位掌柜的大驾。”汪克凡说着话,向他们拱手抱拳。
苏汉章一惊,心中的不满立刻飞到九霄云外,连忙离座拜迎。
汪克凡抢上扶起,亲切说道:“苏员外有德长者,不必拘泥这些俗礼,来,我们坐下说话。”
客套几句,众人落座,汪克凡坐在主位,苏汉章却被汪晟强让到次席。
“这怎么使得,实在是僭越了,僭越了……”
苏汉章半推半就的勉强坐下,心中却甚是得意,以他商贾的身份,见了官老爷最少也得一揖一跪,现在和汪克凡同席而坐,实在是一件大有面子的事情。
“汪将军召唤我等,不知有何吩咐?但能用到老朽之处,定不推辞!”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过没关系,这汪克凡虽然只是一个六品武官,也能和县令许秉中分庭抗礼,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
“哦,是这样的,我想在贵号定制五百把铁锨,还有其他若干军用器械……”
汪克凡娓娓道来,向“金不换”定做了一批铁器,又向通江商行订购了挑担和鸡公车等等,除了要的时间急了一点,给出的价钱却非常高,甚至超过了正常的市价。
苏汉章心里越发奇怪,这哪里是谈生意,简直就是专门给自己送钱来了,随随便便就能赚上几百两银子。
事出反常即为妖,他转头和于三郎对了个眼神,两人都是一脸惶恐和疑惑。
“汪将军,您要的货用不了这么多银子的,按照现在的行情,我再想法子省一些,价钱最少能便宜一半……”苏汉章暗中下定决心,如果不把事情搞明白,宁可不做这份生意。
“不用了,就按这个价格走。”汪克凡笑着说道:“不过还要劳烦两位,用多余的银子帮我另外做一件事。”
“请汪将军只管吩咐,我等都愿效劳!”这就对上了嘛,苏汉章和于三郎反而觉得一阵轻松。
汪克凡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如同高僧闻法顿悟,而生大欢喜。
“明天初一,城隍庙要祭神斋醮,想请两位助我求一份功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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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城隍属于道家神仙,为一方土地之神,监管阴阳两界之事,在明朝的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神道可以“暗助王纲”,从明太祖朱元璋起,直到嘉靖、正德年间,明朝历代皇帝对道教大都倾力扶植。洪武元年,明太祖诏封天下城隍神,应天府都城隍称“帝”,用王者礼仪,倍加推崇。
天下府县也纷纷修建城隍庙,凡有城池之处,必有城隍庙。按照明朝制度,地方官上任之后先要拜谒本地城隍,在庙中斋宿,神前起誓,“阴阳表里,以安下民”。刑部、地方官、锦衣卫……,都经常在城隍庙里审案办差,以表三尺神明在上,公道不可欺于暗。
按照崇阳县惯例,每个月初一都是祭拜城隍的大日子。
早上城门刚刚打开,四乡百姓就络绎不绝地进入城中,向着位于东二街的城隍庙涌去,除了烧香敬神之外,还要赶去看城隍巡街,祭神斋醮,这一天都是难得的娱乐休息时间。
东二街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卖早点的,唱曲的,算命的,打把式卖艺的……,再加上往来看热闹的百姓,把城隍庙门前的小广场填得满满当当。
庙门前还有数十位本县士绅,富户牙商,不时抬头向远处望一望,正在等待县令许秉中到来。他们都是崇阳县里有些身份的人,应邀参加今天的祭神仪式,虽然三五成群各有自己的小圈子,但整体上还是聚在一起,和普通百姓之间泾渭分明。
牙商们富而不贵,在士绅面前低了一头,彼此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湘楚商行的钱外郎,隆茂昌的宋大官,崇阳码头的赵埠头……,十几个牙商自成一群,正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
“听说了吗?功果银涨到了二十两!”钱外郎是官牙,消息灵通。
众人立刻叫了起来。
“啊?要这么多,水匪不是打跑了吗?”
“宋江就在通城,县里还要修缮城防,赈济灾民,反正变着法要钱呗。”
“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我大明就坏在这些贪官手里了!”
“唉!我本想今天躲出去,却被许大令逼着来了,简直跟明抢一样……”
“诸位仁兄,请慎言!”宋大官说道:“许大令也是为了保我崇阳平安,二十两银子又不多,你们哪个拿不出来?”
“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今天这银子我就不捐了!”有人不服。
“我也不捐!每次祭城隍都要功果银,现在还涨到二十两银子,半个月又白忙了。”有人响应。
“别装穷啦,上个月在武昌府,你梳笼个粉头就花了二十两……”有人揭老底。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咣咣咣……”七棒锣响,寓意“军民人等齐回避”,这是县令许秉中到了。百姓们纷纷向两旁避让,士绅和牙商们整衣正冠,躬身伏首,准备拜迎父母官。
开道的铜锣越来越近,围观的百姓却一阵阵躁动,指指点点兴奋地议论着,好像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士绅牙商抬头看去,不由得都楞住了。
许秉中上穿黑边青罗衣,下着黑边赤罗裳,冠带佩绶,一身非常正式的祭服打扮,但是,他却赫然骑着一匹马来了,汪克凡与他并辔而行,只略略落后半个马头。
“这,这成何体统……?”几位有功名在身的年长宿儒痛心疾首,当时就变了脸色,其他人也是一片哗然,疑惑、嘲笑、不屑、艳羡,兼而有之。
城隍祭祀是非常重要的官方仪式,朝廷有一整套对应的典章制度,许秉中作为本县父母,理应全套舆盖仪仗,马棍官轿,以维护朝廷体面,这样公然骑马出入,实在太轻佻了!
按照大明制度,文官并非不能骑马,但都是为尊者避让的特殊场合,比如有巡抚、御史一类的大员到场,许秉中就该骑马随行。但是,今天祭拜城隍的最高长官就是许秉中,他在一个六品武官面前自**份,两人并马而行,简直是礼崩乐坏,士林之辱!
“云台,你看这些人神情古怪,心里在想什么能猜出来么?”许秉中在马上侧过身子,低声询问汪克凡。
“**不离十吧,‘君子不重而不威’,‘有失朝廷体统’这一类的。”
“你还是避重就轻。除了这些陈词滥调之外,他们肯定还在骂我斯文扫地,谄媚武弁!”
许秉中一伸手,拦住了要请罪的汪克凡,微笑道:“一点点虚名不必放在心上,我就是要有意为你立威造势。不过,我能帮到你的有限,下面还要看你自己的手段……”
水匪大军仍在虎视眈眈,威胁崇阳,许秉中的荣辱安危都寄托在恭义营身上,汪克凡提出要在祭拜城隍的时候筹措军饷,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
但是,他只负责敲敲边鼓,坏人还要汪克凡去做,另外也不能把事情闹得太大,免得惹来麻烦。
“……这些人大多鼠目寸光,守着万贯家财却不肯捐资助饷,难道城破了还有他们的好?”
许秉中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嘱咐道:“不过你我都是朝廷命官,若他们不愿助饷,也绝不可违背朝廷法度,纵兵用强。”
要钱可以,别动粗,能让他们自己乖乖掏出银子,那是你的本事。
“请老师放心,学生自有分寸……”
说话间来到城隍庙的大门前,汪克凡翻身下马,退后一步让出许秉中,眼神向人群中一扫,已经看到于三郎和苏汉章,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些紧张。
许秉中和士绅们寒暄见礼,率领陆传应等属官典吏进入城隍庙,庙中一班道士正在设醮作法,细乐声声,香烟渺渺。为首的老道把众人引入大殿,对城隍像虔心礼忏一回,又到偏殿请出城隍和城隍娘娘的木主。(小一号的木头像,城隍出行时专用)。
众人给庙里捐了些香火钱,然后一起看向许秉中,按照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在城隍巡街之前,还要向县里捐纳一笔功果银。
那一伙牙商在后排暗自嘀咕,心中颇为不满。他们自以为知道了功果银涨价的内幕消息,二十两银子有些肉疼,但已经到了这个场合,也只能咬咬牙认了。
“诸位乡贤,前番水匪犯我崇阳,全仗恭义营奋勇杀敌,才保我阖城百姓平安……”许秉中开口了,热情赞扬恭义营的战绩,着实狠狠地夸奖了一番。
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人群中响起不少附和之声,不过脑子快的已经觉得不对——正在祭拜城隍的时候,知县大人怎么跑题了?
许秉中故意停顿一下,脸色变得沉重:“可惜的是,闯贼爪牙袭扰武昌府,恭义营的粮饷已经断了,无奈之下打算离开崇阳。”
“那怎么行呢?”于三郎第一个叫了出来。
“恭义营绝不能走!”苏汉章也挺身而出。
不少士绅富户都是议论纷纷,担忧不已,宋江就在通城,杜龙王还在羊楼洞,恭义营如果走了,崇阳可就完了。
但是,更多的人都沉默着,听出了许秉中话里的潜台词。
看到他们戒备的神色,许秉中心里暗自摇头,这些人利字当先,让他们掏出真金白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汪克凡恐怕筹不到多少军饷。回头想想汪克凡的态度,郑重其事的,报的希望还很大,等下两边说僵了,一定要约束着他,别做下什么出格的事情。
“诸位,要想留下恭义营,还得靠父老相亲慷慨解囊,县里这个月的功果银都不要了,交给汪千总充作军饷。”
许秉中打定主意,今天不管怎么说,最少也得给汪克凡凑上几百两银子,免得恭义营真的拔腿就走。
纷杂的议论声突然停止了,场中诡异的一片沉默。反应再慢的人此刻也明白过来了,许秉中绕来绕去的,是要让在场的士绅富户们掏钱。
紧接着,又猛的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大家都算得很清楚,功果银总数不过二三百两银子,这笔钱本来就要捐给县衙,让恭义营拿去又有何妨?
“应该的,这是我等的一片心意!”
“汪千总功勋彪炳,理应重酬!”
“鄙号隆茂昌,愿捐功果银二十两!”
宋大官突然冒了出来,把功果银直接翻了一倍,立刻招来周围一片怒目相对。他却浑不在意地微笑着,上前来到许秉中和汪克凡面前,俯身得意地作了个揖。
众人心里都暗暗后悔,这宋大官果然狡诈,只用二十两银子就出了个大风头,却搞得大家里外不是人。
许秉中却是一喜,既然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得跟着多捐银子,当下笑着点点头。
“宋大官果然重义轻财……”他准备好好表彰一下宋大官。
“不错,宋大官果然重义轻财,但二十两银子还是太少了。”汪克凡突然插话,打断了许秉中。
许秉中、宋大官,脸上的笑容都突然愣住了,一起扭头看着汪克凡。
“云台,你什么意思?”许秉中尽量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怒气,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不是帮倒忙吗?要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就差骂一句蠢材了。
“汪将军,我县的功果银旧例为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可不少!”宋大官却故意扯高嗓门,二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个人却丢不起,既然这汪克凡不识趣,那就反手甩他一巴掌。
“贵号隆茂昌生意兴隆,每个月的利润都在四五百两上下,这个月又从恭义营赚了一笔,只拿二十两是不是太少了?”汪克凡心平气和,讲事实,摆道理。
“这个,汪将军有些误会……”宋大官不由得一惊,嘴里胡乱支吾着,心里却猛跳几下,仿佛突然落入陷阱的猎物,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惧。
汪克凡怎么知道隆茂昌的底细?看来他早有准备,暗中调查自己,要拿隆茂昌开刀!
“好教汪将军得知,鄙号盈利远不足五百两,大部分现银也送到了武昌府分柜,现在账上真的没钱,二十两银子已是竭尽全力……”宋大官到底是大牙行出来的掌柜,待人处事都颇有经验,心神稍定后就开口反击,不但咬死了没钱,话里话外还抬出武昌府,暗示隆茂昌的背景深厚。
我不跟你硬顶,但就这二十两银子,你爱要不要。
“没现银么?没关系的。”汪克凡的笑容很亲切:“我这里有一本功果簿,宋大官先画个押就好。”
随着他一声吩咐,京良应声上前,捧着一册账本模样的功果簿举到宋大官眼前,宋大官定睛一看,立刻失声叫了起来。
“五百两?!汪将军,鄙号确实没有这么多钱呀!”
轰的一声,偏殿中众人几乎炸了窝,士绅牙商们都被吓了一跳,五百两,这个数字太过惊人!
一家隆茂昌就要五百两银子,别人又该捐多少钱?士绅牙商们立刻同仇敌忾,一起把矛头指向汪克凡。有人软语相求,有人冷嘲热讽,有人直言斥责,还有人给宋大官撑腰打气,决不能在这功果簿上签字画押。
许秉中在一旁又气又急,这样子闹下去肯定一拍两散,岂不是全搞砸了!
强压怨气正要相劝,汪克凡却又开口了。
“宋大官既然不愿画押,那也不勉强,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他淡淡撂下这句话,竟然就此放过了宋大官,转过身来到许秉中面前,笑吟吟地说道:“时辰不早了,请城隍老爷动身巡街吧。”
“哦,巡街,先请城隍老爷巡街……”许秉中虽然莫名其妙,但一场风波消于无形,也是求之不得。
不过,这汪克凡虎头蛇尾的,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第三十八章 天知地鉴鬼神钦
龙灯高照,旗幡飘舞,各种锣鼓响器大吹大擂,城隍老爷移驾,出庙巡街。
城隍为阴间神,巡街的队伍也叫“阴差会”,有青壮扮成鬼卒、无常、判官、以及牛头马面等等,浩浩荡荡护送城隍巡街。
衙役青壮们负责维护秩序,汪克凡带着两队亲兵充作仪仗,为巡街队伍开路,每个路口都有迎驾的香案,两边街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初一城隍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判官手拿生死簿呀,小鬼手拿追命牌……”
唱曲的艺人手拉胡琴,向周围哈腰讨赏,百姓们兴致勃勃,兴奋指点谈笑,巡街队伍中却有一群人皱着眉头黑着脸,和周围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
许秉中、宋大官、县衙的属官典吏,崇阳的士绅牙商……,以及所有目睹了城隍庙偏殿那一幕的人,此刻都各怀心思,满腹疑惑。
汪克凡到底在干什么?!
也许,只是年轻人一时的头脑发热吧。少年得志难免轻狂,行事毛躁异想天开,结结实实碰了个钉子,对他也是个教训。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嗯,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许秉中突然发现走错了路,巡街队伍兜个圈子,正朝着东门码头方向前进,向左右询问,手下人也都稀里糊涂,只知道恭义营在前面引路,应该是汪克凡改变了巡街路线。
“快带我去看看!”许秉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巡街队伍前头,汪克凡在一家商行门口勒住了坐骑。
随着他一挥手,恭义营的士兵上前亮出刀枪,齐刷刷站成两排,肃然守在商行门口,巡街的队伍停了下来,判官小鬼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着这边目瞪口呆。百姓们见有热闹可瞧,把周围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突然间有衙役分开众人,许秉中带着一大群士绅牙商赶了过来。
汪克凡跳下马,拦住许秉中说了两句什么,然后提高声音把京良叫到跟前。
“把功果簿拿来看看,这商行是谁家的?”
不等京良回话,于三郎越众而出,上前一揖一跪,行的是正式场合的见官礼节,他脸色潮红,动作也有些僵硬,紧张,兴奋,却并不慌乱。
“启禀汪将军,这是鄙号通江商行,是在下先祖传下来的产业。”于三郎说了两句话后,气息渐渐平稳,居然侃侃而谈:“全仗着汪将军赶跑了水匪。鄙号才能经营维持,而且小有盈利,三郎虽不才,也愿为地方太平出一份力,捐纳一份功果银……”
噢?汪克凡竟然还有这样的后手?倒是个不错的办法。许秉中心中一松,退后两步,饶有兴味地看着。
京良把功果簿翻得哗啦啦作响,查到了通江商行的名字。
“通江商行,应捐功果银一百两。”
“好,鄙号愿出纹银一百两……”于三郎答应得非常痛快。
哗的一声,周围百姓中爆发出一片惊讶的感慨,一百两!普通百姓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牙商们却都变了脸色,宋大官恨恨瞪了于三郎一眼,随即又露出不屑的冷笑。于三郎那穷货能出一百两银子?这也太假了吧,说出去只会让人笑掉大牙!
演双簧么?好吧,全当是看戏了。我看完也不给钱,你能把我怎么办?
但是,汪克凡却演得非常投入,兴致勃勃的,对于三郎大加称赞:“于掌柜深明大义,通江商行买卖公平,都理应表彰。来呀,给通江商行挂上牌匾!”
《乐善好施》!
硕大的金字牌匾高高挂在通江商行的大门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百姓们纷纷叫好。有人真心称赞于三郎,有人却是起哄凑热闹,眼都不眨就扔出去一百两银子,简直比看戏还过瘾,今天算是来着了!
巡街队伍继续前进,又来到了“金不换”铁器作坊。
三百两银子!
苏汉章也得到了一块同样的牌匾。
苏员外素来喜好声名,在百姓们更加热烈的欢呼声中,只觉得醺醺然欲醉。
继续向前走,前面就是“隆茂昌”,宋大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再也笑不出来。
“云台,你给隆茂昌准备的牌匾,恐怕不太一样吧?”许秉中的眼角弯弯的,强忍着笑。
“规格是一样的,上面的字有些不一样。”
“好吧,不要搞得太过火,我先走一步,去西门了。”许秉中决定趁早抽身。
西门外是和水匪交战的战场,双方死了好几百人,今天斋醮的道场就设在那里,以超度这些孤魂野鬼。
只要汪克凡不超过底线,他就会暗中支持恭义营,但是身为一县父母官,又和宋大官私交不错,有些场合最好还是回避一下。
“老师慢走!”汪克凡微笑挥手,目送许秉中的官轿离去,转过身看到宋大官的时候,眼神却变得如刀矢般冷冽锋利。许秉中如此明显的纵容,当然要好好发挥一下。
宋大官身子微微一颤,犹豫片刻后决定忍下这口气,暂且低头服软。他凑上来施礼说道:“汪将军,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鄙号一时之间的确拿不出来,要么,先在功果簿上画个押如何?”
“哎——,我刚才说过,这件事以后再说。”汪克凡一口回绝。
现在投降太晚了。
杀鸡给猴看,宋大官就是那只鸡,为了让猴子们学会规矩,这只鸡必须死。
“来人,给隆茂昌挂上牌匾!”
随着汪克凡一声令下,几名士兵从木箱中取出一块牌匾,这牌匾大小规格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只是换做白底黑字,更加醒目。
《为富不仁》!
“慢着!”宋大官红了眼睛,乍开双臂拦在大门前:“汪千总莫要欺人太甚,就算我没有捐纳功果银,也不该给隆茂昌挂这样的牌子!一份功果银竟然要五百两银子,我拿不出来,和为富不仁也扯不上关系……”
“功果银的事情回头再说,这牌子是你自己挣来的,赖也赖不掉。”汪克凡顿了一下,冷冷吩咐道:“京良,念给宋大官和众位乡亲听听!”
京良翻到功果簿的后面,朗声念诵。
“隆茂昌崇阳分号掌柜胡某,素来勾结商贾,共为奸计,某月某日所购货物军马五匹,每匹市价纹银四十二两,胡某指使驵牙(专门贩马的牙侩)减价为每匹十七两。同日购得精铁刀一百五十柄,每柄市价三贯九百文,减价为一贯四百文……”
牙商们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这笔生意他们都记得很清楚,就是在恭义营买了些缴获物资,当时压低价格狠狠赚了一笔,没想到现在被翻了旧账。
京良一条条接着念下去,都是这几天搜集来的黑材料,隆茂昌如何私充容隐,操纵价格,强买强卖等等,种种行径无不利欲熏心,损人利己。
念完之后,亲兵取出这些生意买卖的相关字据,向周围的百姓展示,百姓们一时群情激奋,骂声四起,包子与鸡蛋横飞,砸得宋大官满身狼藉。
“取《大明律》来!”
汪克凡吩咐一声,亲兵送上一册《大明律》,京良接过大声念了起来。
“《大明律·户律七·市廛》,凡牙侩把持行市,卖物以贱为贵,买物以贵为贱者,杖八十。评估物价或贵或贱,令价不平者,计所增减之价坐赃论;入己者,准盗窃论,免刺……”
只听扑通一声,宋大官一跤坐在地上,《大明律》对牙商惩处严格,要是套个严重点的罪名,直接就能把他充军发配。
“你,你是恭义营的千总,不能用《大明律》审我,应该请许大令来主持公道!”
“你说的不错,按照国家法度,我既不能抓你,也不能审你。但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知地鉴鬼神钦,许大令今日不在,我当着城隍老爷的面,就要管管这不平之事!”
汪克凡又一次喝道:“来人,把牌匾给他挂起来!”
……
牌匾终于挂起来了,“为富不仁”,四个大字异常刺眼,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欢声雷动。
清官惩治为富不仁的贪商,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桥段,在仇富心理的影响下,他们全都站在了汪克凡这一边,尽情嘲笑着宋大官的狼狈模样。
士绅们身份不同,事不关己,并不担心汪克凡的手段,对宋大官倒有点同情。隆茂昌挂上这么一块牌匾,丢人现眼不说,以后的生意也不用做了。早知道这样,又何必舍不得那五百两银子?
牙行商贾却是人人自危,到了这个时候,形势已经看得非常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趁早交了功果银,花钱买平安。
钱外郎、赵埠头、侯员外……,商人和牙行掌柜一个个排着队,主动到京良那里签字画押,吩咐人取来银子,换成一块“乐善好施”的牌匾。
还好,每家的功果银都在一百两到二百两之间,有了隆茂昌五百两的先例,这个数字已经大大低于他们的心理预期,可以接受。
四千多两银子入账,汪克凡叫来里长,责成他每日巡视隆茂昌两次,不许摘下牌匾,然后传锣清道,举幡奏乐,带着巡街队伍向西门去了。
第三十九章 霹雳手段菩萨心
巡街队伍来到西门外的时候,斋醮的道场已经布置好了。
醮坛上摆放着香炉、烛台、花瓶等供器,香、花、灯、水、果等五供养,如意、玉册、宝剑、令旗等法器,铙、铛、铃、镲、钟、鼓、磬等响器,幢幡符简,敬戒肃穆。
本县道士的数量有限,还有一群和尚来帮忙,释道弟子分坐在醮坛两侧,都排成整齐的方阵,口中不断吟诵经文。
醮坛上由数名道家执事主持,监坛侍经,各安其职。坛前一名有德方士正在书写青词,许秉中静静立在一旁候着,神态恭谨。
汪克凡上前行礼,为功果银的事情道谢,许秉中却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一指那方士轻声说道:“花方士正在书写青词,这些俗事回头再说。”
汪克凡向那方士看去,不由得微微一愣,暗自好笑:“这丫头,还真有两下子啊!”
花方士,就是女扮男装的花晓月,她被汪克凡介绍来参加今天的斋醮,不知怎么就折服了许秉中和其他道士,俨然成了斋醮仪式的主角。
他(她)一身金丝银线的道家羽衣,仪态清朗庄重。先从香案上拿起一块净巾擦了擦手,又取一片妙香含在口中,握朱笔,点朱砂,在青藤纸上点点刷刷,一气呵成写就了一篇青词,然后盖上三炁玉章,以黄纸三寸封腰,交给众人传阅……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仪态万千,观者无不心神俱愉,飘飘然若微醺。
“百战间关,见危致命,一忠激烈,虽死犹生。惟勇士不忘丧元,故敌人每为夺气……”花晓月登上醮坛,绕着香炉烛灯巡行,一边走一边唱诵刚刚写就的青词,旋律飘渺虚空,宛如众仙驾临。
步虚声!这是道家有名的步虚声,乐章美妙,更兼意境悠远。
“难得,难得!真是应了杜工部的名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众人满脸陶醉,欢喜赞叹。
吟诵完毕之后,花晓月取过那篇青词用火焚化,上奏城隍,自许秉中以下,场中众人一起俯身向城隍像行礼,有虔诚的百姓更是连连叩头。
花晓月突然两手一甩,身后啪啪两声大响,醮坛上立刻烟雾弥漫。蓬的一声,花晓月的身后又猛然火光大亮,身影却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化坛卷帘!”一名道士失声叫了出来。
化坛卷帘是斋醮仪式的一部分,化坛,意思是把醮坛变化为神仙境界,卷帘,则如同人间君王临朝听政,代表神仙马上就要驾临。
但是,大家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化坛卷帘,声、光、烟雾,各种效果合在一起,此刻的醮坛真如同琼台仙境,恍恍惚惚,飘飘渺渺。
几乎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许秉中、陆传应和两三个举人还站着,但也是一脸诚惶诚恐,俯首低头,不敢仰视花晓月。汪克凡撇了撇嘴,低下头作出恭敬的样子,心里却暗暗腹诽。
真是不安生的性子,一得着机会,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花晓月伫立醮坛之上,二目微合,作道家存想状,俨然进入了人神沟通的境界,此刻的她,已经被城隍老爷神仙附体,浑身上下仿佛有宝光流动!
她念念有词地嘟囔了一会儿,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吾乃崇阳城隍,今日特为本县祈福度灾,解怨释结……”
斋醮仪式继续进行着,花晓月作法画符,以神仙的身份传谕远近枉死的鬼魂,齐聚醮坛听宣经文法言,早登净土,免堕幽冥,又用真水真火炼度,解去鬼魂的怨气。
到了这一步,士绅百姓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有城隍老爷这尊大神坐镇,前番一场恶战死去的几百鬼魂都能早升天界,脱离鬼道,这些冤鬼升仙之后,阳间自然就能平安。
斋醮仪式临近结束,有道士送上了功果簿,士绅们纷纷慷慨解囊,捐献香火钱。十两,二十两,五十两!眼都不眨就送了出去,互相之间还要攀比一番。
这钱花的值,也是看在花晓月的面子上,崇阳是个小地方,以前从没见过这么专业的斋醮仪式,更没见过这样修为高深的有德方士。
围观的百姓们也挤了上来,争着往功德箱里投钱,他们大都是穷人,但胜在人多而且非常虔诚,捐的钱加起来数目也不小。
“封建迷信真是害死人,挣钱比我还快!”
汪克凡在心里嘟囔着,目光若有所思的,扫过了那些士绅。
和牙行商贾比起来,明朝的士绅阶层才是真正的有钱人,只要取得举人以上的功名,就能享有各种特权,积累大量的财富,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家财万贯。
恭义营要发展壮大,就需要大量的资金,早晚都得向士绅们下手。
但是,这件事难度很大。
和牙行商贾不同,士绅的社会地位要高得多,一个举人就可以和知县分庭抗礼,同乡、同年、同案、同门、同痒、同党、同社……,士人之间结成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根本不会害怕汪克凡这个小小的六品武官。
同样的招数不能用了。汪克凡毫不怀疑,如果他把“为富不仁”的牌匾挂在一个举人的大门上,立刻就会被调到湘西山区,负责征剿那些造反的苗族山寨。
但也不是无法可想。所谓事在人为,现在所缺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机会……
斋醮仪式到了尾声,最后一项内容和以往不同,和恭义营有关。不知道什么时候,花晓月已经离开了,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汪克凡成了主角。
他向许秉中打个招呼,然后吩咐下去,很快,一群水匪俘虏被押了上来,大约一百来人,都被捆得结结实实。
负责押送的是恭义营的汪晟,他迈步登上醮坛,对围观的百姓朗声说道:
“各位乡亲父老,前日鏖战崇阳,共擒获水匪三百余人,其中罪大恶极者三十人,一律在今日斩首示众……”
他在解说这三十人的罪行,周围的百姓却哗的一声开了锅,太过瘾了,竟然能看到砍脑壳!那些恶贼,死了好!
水匪俘虏们被推到醮坛前跪下,其中三十名是死囚,其他的都是陪绑。
钢刀挥起,人头落地,陪绑的被吓得瑟瑟发抖,却又被拉起来,解开了绑绳。
全部当场释放!
杀一批,放一批,改造一批,这就是恭义营的俘虏政策。
杀一批可以立威,放一批同样可以立威,刚柔并济才是最有力的打击手段,没有人意识到,汪克凡对宋江又一次出手了。
改造一批最麻烦,也是最有价值的,恭义营的士兵都是普通农夫,还需要各种工匠,在社会上招募的不够,就从俘虏中补充。
百姓们此时显出了淳朴敦厚的一面,并没有为难这些被释放的水匪。刚才汪晟讲得明白,他们都是临湘等地的守法良民,被逼着加入水匪,却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和那三十名死囚不一样。
官吏士绅的感受就复杂的多,这一杀一放之间,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要杀人什么时候不行,偏偏选在这个场合,汪克凡明显是有意为之。这些水匪说杀就杀,说放就放,也没给武昌府知会一声,他的胆子真的很大。
有人脊背发凉,有人暗生怒意,有人敬而远之,还有人带着几分欣赏和敬佩,却再没有一个人把他当做粗鄙武弁,莽撞后生。
祭神仪式结束之后,巡街队伍再次敲锣打鼓,送城隍老爷和城隍奶奶回庙,许秉中和陆传应等官吏也准备回衙门。上轿之前,陆传应还在感慨。
“这又是杀,又是放的,真是恩威并施,想不到汪克凡年纪轻轻,手段却不输仕途老马。”他顿了一下,又对许秉中说道:“这些我还能看懂,有件事却想不明白,听说他恭义营连受伤的水匪也一律救治,不知是什么用意。”
许秉中皱眉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恭义营扫荡群匪,行的是霹雳手段,救死扶伤,怀的是菩萨心肠,这才是刚柔并济的治世之道……”
……
汪克凡回到恭义营之后,花晓月主动找到了他。
她还是女扮男装的样子,但重新换回了方巾长衫,文士打扮,和醮坛上那个羽衣道冠的方士判若两人。
“今天斋醮得了些银钱,请汪将军点验查收。”花晓月的脚边有一口打开的箱子,里面白花花的是银子,黄灿灿的是铜钱,接过单子一看,总计超过一千五百两白银。
到底是干过四合教教主的专业人才,一出手就骗来巨款。
“好,我先收下。”汪克凡略略迟疑,又说道:“嗯,你可以留一些私用,多少无所谓,你自己看着拿吧。”
这笔钱虽然是花晓月“劳动”所得,但数目太大,让她拿着不合适,但可以给些奖励。
花晓月摇了摇头:“我姐弟衣食不缺,没有用钱的地方,汪将军的好意心领了就是。日后还有效劳之处,请将军只管吩咐。”
“这种场合应该不会太多,以后碰上了再说。不过,你今天做得的确很好。”这也是一种天分,除了汪克凡知道她的底细之外,其他人都被唬住了,还心甘情愿地大把掏钱。
“是么?”花晓月眼睛一亮。
“嗯,虽然看不明白,但是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小女子旁门左道,落在方家眼中,自然是破绽百出。”花晓月露出尴尬的表情,把汪克凡的夸奖当成了反讽:“家父意外去世,我只学了他三成本领法术,开坛做法都是装神弄鬼,让汪将军见笑了。”
在花晓月心中,汪克凡才是真正的得道高人,他说看不明白,当然是在讽刺自己乱七八糟,狗屁不通。
“这个,你我所学不同,你倒不必妄自菲薄……”汪克凡暗暗惭愧,装神棍也没那么简单,一不留神,差点说露馅了。
“噢,不知汪将军所学是何种法术?”花晓月有些疑惑。
“这个……”
汪克凡略一迟疑,眼中突然寒光一闪,四周立刻变得杀气腾腾:“我不会诵经请神,我只会杀人于千里之外。”
第四十章 君子当守拙取正
第二天早上出操完毕,恭义营全体将士在校场上集合,分发作战奖赏和抚恤银子。
手里有钱好办事,从牙行商贾那里筹措了四千多两白银,花晓月又搞来了一千多两,恭义营从来没有这么富裕过,正好还上以前的旧账。
论功行赏!
按照汪克凡的要求,恭义营不以首级和缴获论战功,而是强调遵守军纪、服从命令、作战勇敢等原则,只要在战斗中没有违反军纪,就可以领到赏银,有突出贡献的,由哨官、队官、什长等各级长官为其报功,额外发放奖赏。
凡是参加对杜龙王那场战斗的士兵,每人领到一两赏银,长枪阵外围的排头兵处在作战的第一线,每人领到三两赏银,像史阿大这样勇敢负伤的,领到了五两赏银。
恭义营八百战兵几乎人人有份,校场上欢声雷动,士气高昂。这些士兵大都是思想简单的庄稼汉,当兵卖命就是为了多挣些银子,除了灌输忠义孝悌和民族大义之外,还要用金钱刺激他们战斗的**。
阵亡和伤残退伍的,按朝廷的标准加倍发放抚恤银子,解除士兵们的后顾之忧。
接下来,又处罚了两名违反战场纪律的士兵,他们在战斗中私藏缴获财物,被没收之后还取消赏银,当众打了三十军棍。
“砰,砰,砰……”沉闷的军棍声中,史阿大的脸色蜡黄,越来越难看。
解散之后,他找到汪克凡,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金戒指。
“汪千总,这是俺那天私自藏下的,现在上交……”
“不用了,那天的经过我都看见了,你已经负伤脱离战斗,不算违反军纪,自己留着吧。”
“真的?那谢谢千总,俺留着娶媳妇用。”史阿大喜滋滋的刚要走,汪克凡却叫住了他。
“回来。”汪克凡皱着眉头打量史阿大,把他看得直发毛:“你也是一名队官,怎么连条例军纪都搞不清楚?平常怎么管理部下的?”
“啊?俺是个粗人,谁要是敢不听话,俺就上脚踹……”
“回去把所有条例都抄写十遍,有不认识的字去找花医官。”汪克凡顿了一下,又说道:“花医官是有学问的人,跟着她好好学,以后用得上。”
史阿大缩了缩脖子,有些迟疑的样子,看到汪克凡脸色不善,连忙大声应了下来,汪克凡摆摆手打发他去了,没有多说什么。
大老粗只能当一辈子低级军官,路已经给史阿大铺好了,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把握住……
发了赏银之后,恭义营士气高涨,每日操练不停,重点放在野外行军作战和土木作业上,新兵们也渐渐和部队融为一体。
吕仁青正式加入恭义营,并领到了第一个任务——赶赴武昌府,拜见何腾蛟、黄澍、牛忠孝等文武大员,并呈递申状,再次讨要粮饷。有黄澍从中作梗,这笔粮饷八成要不回来,但还是要去抱屈喊冤,闹上一闹,不能吃个哑巴亏。
过了几天,汪克凡突然接到通知,巡抚何腾蛟召见。
……
武昌府中,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
左良玉和白旺刚刚经过一场大战,战争刺激了经济的畸形发展,几十万大军的吃穿用度,一举一动都要花钱,商行店铺的生意反而比平常好了很多。街面上更加热闹,官兵们得了卖命的赏钱,大都挥霍在吃喝嫖赌上,青楼赌场家家爆满,酒楼茶肆也座无虚席。
在普通人看来,北方的战乱非常遥远,湖广有左良玉几十万大军作为屏障,自然坚如磐石。只有少数目光敏锐的有心之人,才能发现背后的危险预兆。
航船靠岸,搭上跳板,汪克凡踏上武昌码头,京良提着行李在后面跟着。
吕仁青前几天就到了武昌府,奔走于各个衙门之间,今天特意赶来接船,大家一起出了码头,走进了一家街边的酒楼。
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酒楼里的客人很多,雅间已经没了,大堂里也坐了七八成。吕仁青塞给小二一串铜钱,在角落里找到个临窗的位置,这里相对僻静一些,方便说话。
落座之后,吕仁青说起这几天武昌府的新闻,汪克凡才知道湖广官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和记忆中的历史基本一样,虽然对不上具体的时间细节,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南明弘光帝撤销了原来的川湖总督,何腾蛟即将升任湖广总督,加兵部侍郎衔,主持湖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五省军务。
堵胤锡升为湖广按察使司副使,提督学政,迈进三品大员的行列。
与他们相反,巡按御史黄澍则被免职,还成了朝廷缉拿的钦犯。
黄澍前些日子到南京去了,在朝中和“阉党”针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他弹劾首辅马士英十八条罪状,每一条皆曰可杀,并且当着弘光皇帝的面上演了一出全武行,狠狠抽了马士英一个大嘴巴子,用手中的笏板砸得对方头破血流。
马士英的地位相当于一国宰相,受到这种奇耻大辱当然要反击,很快就有充分的人证物证表明,黄澍存在严重的贪污受贿问题,因此丢官罢职,只得逃回武昌,躲在左良玉的庇护之下。
在明朝末年,东林党一直是士林领袖,控制着舆论和话语权,马士英和东林党作对,被安上了“阉党”的大帽子,俨然是个祸国殃民的奸佞小人,秦桧赵高一类的人物。
黄澍一个小小的七品巡按,敢于弹劾当朝首辅,还痛快淋漓地打了他一巴掌,正是一副正邪不两立,铮铮铁骨的形象,虽然成了朝廷钦犯,在朝野间却有很多支持者,吕仁青也是其中之一。
“马士英这奸贼徇私报复,天下人无不义愤填膺,听说何军门与左帅已联名上疏,定能为黄道长讨回公道……”
他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汪克凡却听得直皱眉头。
“国家危亡之际,朝廷大臣本应精诚合作,耽于党争就落了下乘。马士英虽不是救时之相,但堂堂朝廷首辅,怎能如此攻讦羞辱?”
汪克凡这番话和主流舆论背道而驰,吕仁青不由得一愣。
“云台兄,你为何替马士英开脱?朝中阉党当道,弄权误国,黄道长此举可谓大快人心……”
“仁青,你当真以为黄澍做得对吗?”
汪克凡严肃地说道:“黄澍此举看上去大义凛然,其实却暗藏私心。为求刚直之名,不惜对当朝首辅大打出手,却把皇上逼到昏聩不仁的死角,让朝廷中的党争更加激化,这些道理你都不懂吗?”
“这个……”吕仁青哑口无言。
“嬉笑怒骂,难免流于偏激,守拙取正,才是君子处世之道。”汪克凡顿了一下,又说道:“做官和读书一样,一要静心务实,二要胸襟宽阔,日后方能成就大器。”
这番话既有尖锐的批评,又暗含鼓励之意,天气虽然寒冷,吕仁青的额头上却有汗水涔涔而下。
“云台兄教训的是,小弟知错了……”
正在此时,旁边一桌站起个陌生人,对汪克凡等人作了个四方揖。
“几位谈吐不凡,在下十分佩服,能否作个东道,请诸位喝上几杯?”
第四十一章 小心驶得万年船
“在下姓权,单名一个习字,和朋友来湖广做生意,平生头一次到武昌府,请兄台指点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
这人名叫权习,自称九江府人氏,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他虽然不请自来,但言语客气,礼貌周到,并不令人反感。
“相逢即是有缘,请坐吧。”汪克凡点头同意,给他挪出个位子。
“刚才听几位说到巡按御史黄澍,不知在武昌府坊间,黄道长的风评如何?……”
权习聊了几句,就把话题扯到湖广官场上,还对黄澍特别的关心,从施政为人,到起居小节,都反复打听。
初次见面,最忌讳交浅言深,牵扯到官场内幕,汪克凡不愿深谈,只拣些无关紧要的说了说。眼看冷了场,权习便起身告辞,叫上几个伴当走了,临出门的时候,还替汪克凡这一桌把帐结了。
“这人可不像做生意的,不知是个什么来路。”吕仁青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他言语中不尽不实,看那几个伴当的样子,似乎都有武艺在身,行为举止像是衙门里的人。”
“这个人,八成是冲着黄澍来的。”汪克凡前世在部队中呆了多年,更熟悉权习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
那是长年呆在纪律部门中,行为受约束打下的烙印,此人虽然穿着便装,言谈举止都模仿普通商人,骨子里却是一副冷冰冰的金属质感,像是国家机器上一颗精密的螺丝。
“云台兄,你说他是从南京来的?”吕仁青很是惊讶,又有些兴奋:“要真是这样,他的胆子可不小,有左帅几十万大军护着,谁敢把黄澍怎么样……”
……
用过午饭之后,汪克凡来到东湖附近的恭义营驻地。
恭义营不断扩编,军营里士卒往来穿梭,人多了不少,汪克凡以前的营房也被别人占了。
“看来今天晚上要住客栈了。”
汪克凡打量着周围,离开这么长时间,恭义营的变化并不大,士卒虽然装备精良,却隐隐透着一股散漫的气氛,和他手下那四哨人马比起来,就像是两支部队。
“去我家住吧,那个……,我家宽敞。”京良小心翼翼地建议着,生怕汪克凡拒绝。
“好吧,既然来武昌了,你也顺便看看父母家人。”汪克凡笑着点了点头,带着大家来到了牛忠孝的营廨(军中的营房官舍,住宿办公两用)。
递上手本,守门的卫兵进去禀告,时间不长,牛忠孝带着几名亲随迎了出来,离着老远就笑呵呵地抬起了手。
“云台老弟,我正念叨着你呢,哎——,搞这些虚礼干什么,快请进,咱们今天好好聊一聊!”
汪克凡俯身行礼,却被牛忠孝一把扶了起来,在众人惊诧艳羡的目光下,拉着他携手并肩,自正门堂皇而入。吕仁青等人自有亲随招呼,到偏厅休息等候,他跟着牛忠孝,来到了中军厅。
“末将只是偏裨将佐,当协台如此厚待,恐怕引人非议,有些不妥。”除非特殊情况之下,汪克凡都希望保持低调。军队里最看重阶级高低,他的身份比牛忠孝差得太多,熟不拘礼对两个人都不是一件好事。
“嗨,我就受不了官场上这些规矩!整日里勾心斗角,偏偏还要端着一副官威体面,简直让人憋得发疯,还不如给何军门当侍卫的时候……”
牛忠孝这一通当官苦,当官累的牢骚并不是矫情。他性格宽厚,没有军中背景,也没有治军才能和交际手腕,几个月下来心力交瘁,不堪负累,提起当初无忧无虑的日子,颇有些感慨万千。
汪克凡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当官也是一种天分,有些人的性格天生不适合当官,勉强不来。
“云台何必顾虑太多,你打败水匪,在我恭义营中战功最高,就该大开正门,以礼相迎,谁要是敢嚼舌头,看我不大耳刮子抽他!”
牛忠孝笑着拍拍手,有亲随送上来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封文书,一套官服,还有一颗小小的铜印。
“以你的功劳,给个游击将军也是应该的,不过……,不过来日方长,先升一级做个守备吧,以后有的是机会。”牛忠孝有些不好意思,守备也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有些亏待了汪克凡。
“多谢牛协台提携,末将必勤勉办事,奋勇杀敌!”汪克凡却非常满意,守备虽然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但在战阵上,已经可以打出自己的将旗,更重要的是,守备以上可以独立成军,有了分守外地的资格。
“你手下那几个把总,汪晟、谭啸和周国栋,也都升千总了,文书就在这里。”牛忠孝笑道:“当初有人说风凉话,看不起你们这些秀才兵。想不到最后还是秀才立功,给恭义营挽回些面子……”
这次对大顺农民军作战,充分暴露出明军的羸弱不堪,几十万大军对白旺的七八万人马,却丝毫不占上风。
左良玉麾下三十六营,以前都被大顺军打怕了,畏敌如虎,望风而逃。金声桓、李国英和徐勇等部的战斗力较强,却怀着保存实力的心思,不听调遣,消极避战。
何腾蛟害怕抚标营和恭义营受到损失,干脆就把他们藏在后方,连大顺军的影子都没见到。牛忠孝先在武昌府呆了一个月,然后率领几千人马渡过长江,到汉口镇赫赫扬扬转了一圈,又渡过汉水,在汉阳府来了一次武装游行,屁股还没有离开武汉三镇,对白旺的战事就莫名其妙的结束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牛忠孝一心想把恭义营带成一支精兵,好好打两个胜仗,以报答何腾蛟的知遇之恩,但是他也非常清楚,恭义营如果真碰上了大顺军,肯定一触即溃,还不如左良玉的部下。
出乎意料的是,崇阳这边却传来了捷报,牛忠孝喜出望外,在人前人后腰杆都直了不少,对汪克凡越发器重。
“云台老弟,你是个能打仗的,以后多帮衬些老哥哥我。”牛忠孝说道:“何军门已有明示,恭义营全营不日就要出兵,尽快收复通城和临湘,剿灭宋江残部……,云台,不会怪我抢你的功劳吧?”
“末将本是协台帐下走卒,愿为马前驱遣!”
“好,好!你我并肩杀敌,一定能打个大胜仗!”
两个人又聊起崇阳、通城战事的经过,探讨其中的胜败得失。牛忠孝听得非常认真,每个细节都反复询问,到了最后,却失望地叹了口气。
“唉——,这练兵打仗的法子虽好,却轻易模仿不来。你们几个秀才都是心眼多的读书人,带兵打仗的本事一学就会,士卒也老实听命,咱们营中的将佐却都是些粗胚,士卒一个个刁滑顽劣……”
就像盖房子没有选好基石,恭义营天生的缺陷难以克服。
两人又聊了一阵,汪克凡起身告辞,牛忠孝一直送到大门外。
“噢,云台,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何军门即将升任湖广总督,你知道么?”
牛忠孝问了一句,见汪克凡点头,又说道:“朝廷的天使已经到了武昌府,总督衙门明天就要挂牌立旗,何军门特意点了你的名字,明天和我一起去观礼……”
……
当天晚上,汪克凡一行人在京良家借宿。
见到恩人上门,京良的父亲京福德非常热情,摆下丰盛的酒宴款待众人,席中还叫出女儿,叩谢当初的救命之恩。
汪克凡却有点心不在焉,出于礼貌喝了几杯之后,就推脱舟船劳顿,退席回房,思索着这两天得到的信息。
从牛忠孝的反应来看,打败水匪的战功已经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但是何腾蛟对恭义营控制的很严,自己想要另立门户,中间还有很多障碍。
算算时间,再有不到两个月,李自成就将败走潼关,南下湖广,清兵跟着尾随而来,战火蔓延整个江南,恭义营面临着残酷的考验。
这些日子忙着练兵剿匪,没有充分利用了解历史走向的优势,布局的速度有些慢了……
房门突然“当当”响了两下,京福德探着身子,露出一张笑脸。
“汪将军,还没歇息吗?……”京福德客套几句,突然问道:“听说汪将军和隆茂昌有些过节?”
“谈不上过节,隆茂昌在崇阳的分号有些不法勾当,正好撞在我的手里,给他个教训罢了。”汪克凡答道。
“呵呵,现在做生意的多少都有些问题。不过,隆茂昌的确过分了一些。”
“怎么,京员外对隆茂昌很熟悉?”
“生意场上打过几回交道。”京福德说道:“汪将军若要对付隆茂昌的话,我这里倒有些证据,都是勾结匪寇,贩卖私盐,行贿官府的重罪。”
汪克凡心中一动,身子却往椅背上一靠,浑不在意地说道:“为人做事总要留几分余地,我和隆茂昌之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盯着不放的道理。”
“汪将军宽宏大量,鄙人佩服之至,但俗话说,打蛇不死反被咬……”
“蛇太大,我打不死,再说把蛇打死了,兔子野猪也会吓跑的。”
汪克凡这个比喻完全是现代式的思维,京福德有些不太适应,楞了半晌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既然如此,倒是鄙人多虑了。不过隆茂昌背景深厚,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日后汪将军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来取这些证据。”京福德行了一礼,就要告辞。
“京员外,你是做私盐生意的吧?”汪克凡突然问了一句。
“是京良说的吧?呵呵,我只是个马前卒罢了,如今世道太乱,总得想法子混口饭吃。”贩卖私盐虽然违法,京福德却坦然承认,并不害怕。
南明时期,盐业专卖制度已经崩溃,朝廷完全失去了控制,藩王、太监、军阀、官吏,盐商……,大家都在贩卖私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俨然已是公开的秘密,在这个庞大的利益链条上,京福德只是个小角色。
汪克凡笑了笑,又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京员外是想挤走隆茂昌,抢占崇阳、通城的私盐生意,对吗?”
“汪将军明察秋毫,鄙人确是有这么点心思。”京福德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如果汪将军能玉成此事,鄙人必有重谢!”
“京员外误会了!我就是个军汉,不在乎被人当枪使的,帮你一次也没什么。”汪克凡仍是笑眯眯的:“不过这件事急不得,现在不是太平盛世,湖广随时可能打仗,做生意的摊子不要铺得太大了。”
就算挤走隆茂昌,两个月后战火一起,一切都打得稀巴烂,京福德这番心血就白费了。
“汪将军的意思是……?”京福德又听不懂了,迟疑着问道:“难道闯贼还会攻打武昌么?不应该呀,有左帅坐镇,他们还敢来找死?”
“这个就不方便说了,总之一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一来以后有合作的可能,二来看着京良的面子,汪克凡就顺手拉了他一把。
第四十二章 拔刀相向闹盛典
第二天一早,汪克凡和牛忠孝一起,来到了位于城南的总督衙门,参加何腾蛟就任湖广总督的典礼。
明朝有官不修衙的传统,国家又处于非常时期,何腾蛟没有另设官邸,只是把原来的巡抚衙门略略修饬了一下,只等今天挂牌立旗之后,就算正式开衙。
以湖广总督节制西南五省的军务,自明朝开国以来还没有先例,对湖广官场来说更是一件盛事,前来观礼的文武官员络绎不绝,三品以上的大员也是接踵而至。武将中以左良玉之子,平贼将军左梦庚为首,其下的总兵、副将、都指挥使等等足有数十人,汪克凡只是个低阶的守备,混在里面显得非常扎眼。
何腾蛟亲自站在大门前迎候宾客,左梦庚上前两步,对何腾蛟抱拳行礼。
“今天是何军门大喜的日子,家父本说一定要来,但他老人家不巧染上了咳血症,病体沉重,不能出门,只好命小侄代为参见,请军门海涵。”
这是代表着他的父亲左良玉,左良玉被封为宁南侯,属于朝廷勋贵,足以与封疆大吏分庭抗礼,所以两人以平礼相见。待何腾蛟还礼之后,左梦庚又跪下行庭参大礼,这是代表他自己,何腾蛟笑着受了半礼,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令尊的病要紧么?我这里倒有几个名医,不妨让他们去看看。”
“多谢军门,家父只是偶感小恙,歇几天就不妨事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从左梦庚身后转出一人,俯身向何腾蛟拜了下去,何腾蛟一看到此人,连忙侧身让开半步,俯身对拜,口中连称不敢。
“黄道长乃铮铮君子,莫要折杀了愚兄,还请受我一拜……”
这人就是被朝廷免职的黄澍,他没有穿戴官服绶佩,已经换做了寻常文士打扮,神态中却不见失意落魄,越发的清高孤傲。
“黄某人已被朝廷免职,如今是制台(总督尊称)驭下的一介草民,道长这个称呼还是免了吧。”
“哎——,黄道长只是被奸佞构陷,起复就在早晚之间,日后必为我大明栋梁!”何腾蛟说着话,上前拉起黄澍的手,与自己并肩而站,态度十分尊重。
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权力非常大,唯一有所忌讳的,就是小小的巡按御史。巡按御史虽然只是七品,却直接隶属于都察院,不受地方的管辖,有权对封疆大吏进行监督和制衡。
何腾蛟当巡抚的时候,就和黄澍一直斗个不停,互有胜负,谁都没能占到明显的上风。不过两人同属东林党一脉,黄澍现在罢职丢官,已经变成了一只死老虎,何腾蛟对他的敌意顿时消失,把他看成了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
黄澍所作所为,不过是求名罢了,马士英在士林中已经成了过街老鼠,跟着踩上两脚,也能落个忠义正直的好名声。再说黄澍有左良玉做后台,南京方面新任命的巡按御史迟迟不敢来武昌赴任,何腾蛟也少了一层掣肘。
堂堂总督对一介布衣如此礼遇,立刻引来文武官员的赞合之声。
“黄道长不畏权贵,直言敢谏,是我士林表率!”
“马士英就是个奸臣,黄道长打得好,大快人心!要是我在的话,定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唉!朝廷昏聩,奸臣当道,阉党之祸又在旦夕之间矣!”
“无妨,有何军门这样的忠臣,马士英也不能一手遮天……”
汪克凡站在人群后,冷眼看着这一切。
马士英虽然不是力挽狂澜的国家栋梁,但也不是祸国殃民的奸臣,他的执政方针和东林党没有多大区别。但是,东林党却一心要把他,乃至弘光皇帝扳倒,不顾南明朝廷内忧外患,只热衷于内斗,热衷于争权夺利。
明末的东林党已经走火入魔,成了拜屁股教的信徒,遇人先看对方的屁股,如果没有和东林党坐在一起,就定要口诛笔伐,置于死地而后快。在他们眼中,没有合作,没有妥协和让步,只论成败,只有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无所不用其极……
“小兄弟,你就是汪克凡么?”突然有人上来打招呼,四十多岁的年纪,头戴乌纱,身穿飞鱼服,一看就是二品以上的高阶武官,脸上却颇有沧桑之色,陕西口音。
牛忠孝与他相识,居中介绍,此人就是左良玉麾下的金声桓,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人,一个是李国英,一个是徐勇,都是总兵一级的大将。
李国英不爱说话,徐勇却颇为健谈,拉着牛忠孝聊了起来,金声桓却对汪克凡更感兴趣,盯着他上下打量。
“才是个五品官嘛,是守备么?”
“回金帅的话,末将刚升的守备。”汪克凡行了个礼:“末将当初多有得罪,一直想向金帅赔礼,今日才得着机会。”
当初救下京良一家的时候,汪克凡抓了一个纵兵作乱的千总,就是金声桓的部下,但是汪克凡的身份太低,连赔罪都不够资格,这桩公案就一直悬而未决。
“你放心,我老金不是小心眼的人。那帮哈怂(陕西话,坏蛋)都欠收拾,三天不挨鞭子,肉皮子就痒痒。”金声桓大咧咧地说道:“听说你仗打得不错。怎么样?愿不愿意跟我干,保你个游击将军!”
牛忠孝与徐勇攀谈正欢,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挖他的墙角。
“金帅错爱,末将愧不敢当,恭义营不归左大帅调遣,怕是……”
“哎——,不要婆婆妈妈的!一个小小的守备罢了,只要左大帅开口,向何腾蛟要个人,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情。”金声桓一指牛忠孝,不屑地说道:“老牛就是条看家狗,带兵打仗屁都不懂,你跟着他就废了。”
牛忠孝觉得有人提到他,仿佛还不是什么好话,一脸茫然地扭过头来。
“金帅,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看家狗?”
“嗬,你们当侍卫出身的,不就是看家狗么?怎么,老牛还不服气?”金声桓毫不顾忌地撇撇嘴,又对汪克凡说道:“小兄弟,带兵打仗其实很简单,赏罚公平就能让弟兄们卖命,打胜仗的就要升官,升大官,打败仗的就砍了他的脑袋,老牛连这点都做不到,还跟着他混什么?”
牛忠孝脸涨得通红,要冲上来理论,汪克凡却挡在他的身前,对金声桓一抱拳。
“多谢金帅垂青,我们湖广人,吃不惯陕西的面条。”
金声桓两眼一瞪,上下看了看汪克凡,随即又哈哈大笑:“好,好!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什么时候在恭义营混不下去了,再来找我,老子亲自给你下三碗裤带面……”
正在这个时候,周围突然鼓乐齐鸣。
“天使到!”
随着一声高呼,代表弘光皇帝的钦差到了。
为首是个三十来岁姓杜的太监,双手捧着个黄缎面的锦盒,里面装着圣旨。在他身后跟着二三十名扈从和锦衣卫,摆开整齐的依仗,隆重而庄严。
旗杆下早已摆好香案,何腾蛟率一众官员跪下接旨,杜太监取出圣旨宣读。何腾蛟加封兵部右侍郎,总督湖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五省军务。
明朝的总督都要加上都察院和兵部的头衔,以节制地方上的文武官员。何腾蛟原来就挂着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头衔,所有文官都受他节制,这次又加封兵部侍郎衔,也就拥有了兵权,在理论上,连左良玉都成了他的下属。
南明只剩下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湖广的位置非常重要,再加上左良玉拥兵自重,弘光帝为了文武相制,把何腾蛟提拔到五省总督的高位上,与史可法、袁继咸等重臣并列。
但是四川在张献忠手里,云贵和广西也都自成一体,何腾蛟真正能控制的还是湖广一个省,左良玉又一向桀骜不驯,兵权上也插不上手,说是五省总督,其实和原来的湖广巡抚没太大区别。
杜太监宣旨完毕,又取出两面弘光皇帝亲笔书写的门旗,和圣旨一起交给何腾蛟,躬身向他贺喜讨赏。
何腾蛟取出事先备下的一封银子,笑呵呵地赏了杜太监,然后来到大门前,大门上早就换好了牌子,上面遮着一块红布,他伸手拽掉红布,露出牌子上六个大字。
“湖广总督部院”
一片恭贺声中,两面御赐门旗也被升上高高的旗杆,在风中扑簌簌抖动。
“督绥五省”
“整肃川湖”
挂牌立旗,湖广总督衙门正式开衙。
训话,参拜,所有下属官员一一上前贺礼,轮到汪克凡的时候,何腾蛟着意夸奖了他几句,引来一片羡慕和妒忌。
汪克凡刚要退下,何腾蛟又叫住了他:“云台,等下莫急着走,我有话问你……”
正在此时,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乱,汪克凡回头一看,只见几名锦衣卫一起拔出绣春刀,团团逼住了黄澍。
第四十三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锦衣卫突然发作,举刀逼住了黄澍。
见到突然动了刀子,在场的文武官员都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站得近的唯恐殃及池鱼,纷纷后退让开。
左良玉的部下久经战阵,反应最快,亲兵大将纷纷亮出兵刃,先把左梦庚护住,又把那群锦衣卫围在当中,两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左梦庚撩开官服,露出里面套着的软甲,腰间赫然缠着一柄软剑,他“刺啦”一声扯出软剑,剑尖光芒闪烁不定,耀人双眼。
“何制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老夫也不知道……”
见到左梦庚竟然身藏利刃,手下的亲兵大将更是气势汹汹,何腾蛟不禁又惊又怒,脸色变得刷白。正在慌乱之间,几名湖广武官冲上来护住了他,最前头那人身穿五品武官服色,手中没有兵刃,赤手空拳就挡在左梦庚面前。
汪克凡一指那群锦衣卫,高声喝道:“锦衣卫只是要抓黄澍,不过是场误会,何制台面前,还请小侯爷收起兵刃!”
左梦庚眨眨眼反应上来,转身一把抓住杜太监的脖领子,软剑抵着他的咽喉,满面狰狞,目露凶光。
“杜公公,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武昌府闹事!”
“不干我事,小侯爷饶命,小侯爷饶命啊!”
被亮闪闪的软剑指着,杜太监早唬得魂飞魄散,心中后悔不迭。人人都说武昌府是龙潭虎穴,不敢来传旨,只有他为了贪图捞些外快,才讨了这趟差事,不料此刻白刃加身,闹不好就要交代了这条小命。
“若是伤了钦差,宁南侯的面子上怕不好看。”汪克凡上前劝道:“小侯爷莫急,在这武昌府里,还怕锦衣卫翻了天么?”
“嗯,有理!”左梦庚点点头,收起了软剑,又对杜太监喝道:“杜公公,赶快放了黄大人,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是,是,我这就去……”杜公公颤悠悠向前奔去,扯着嗓子叫道:“权习,权千户,权祖宗,你要干什么呀?快把黄大人放了!”
太监的嗓音本来就尖,他此刻又带上了三分哭腔,虽然在嘈杂的人群中,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围在周围的士卒们往两旁一让,闪出了当中的锦衣卫,他们都举着绣春刀,正和武昌府的士卒对峙,为首那人也举着一份黄色的圣旨。
锦衣卫千户,权习!
“卑职这里也有一道圣上的密旨,事出机密,先前没有告诉杜公公,得罪了。”权习展开那道圣旨,读了起来:“谕湖广总督何,宁南侯左:原湖广巡按御史黄澍,实为奸宄小人,诖乱社稷……”
这份圣旨是给何腾蛟、左良玉的上谕,让他们配合锦衣卫千户权习,抓捕钦犯黄澍,旨意中还给了权习很大的权力,让他“便宜从事”,务必要把黄澍抓捕归案,押解回南京严办。
“黄某人无罪!左将军救我!”黄澍被两名锦衣卫反剪着胳膊,模样狼狈,见到权习拿出了圣旨,心中也怕了起来,连忙大声呼救。
包围的士卒出现了一丝松动,他们虽然是只对军阀效忠的私兵,但面对大明数百年累积的帝王权威,也有些迟疑,都一起看向左梦庚,等他取舍予夺。
左梦庚却是个草包公子哥,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这十来个锦衣卫不难对付,如果是在荒郊野外,可以直接杀人灭口,只需一声令下,就能将他们乱刃分尸。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方手里还有皇帝的旨意,公然动手,和造反也没有多大区别。
让锦衣卫带走黄澍更不用想,天下人谁不知道,东林党和左良玉是一派,阉党马士英和江南四镇是一派,双方正斗得你死我活,一步也让不得。朝中的文武百官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何腾蛟等人也在现场看着,要是他们以为左良玉怕了,东林党斗不过马士英,必然会倒向“阉党”一方。
更何况黄澍和左良玉私交深厚,他这次和首辅马士英闹翻,就是为了给左良玉出头,逃回武昌府之后,也一直藏在左家军中寻求庇护,如果在眼皮子底下被锦衣卫带走,不亚于被人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金声桓见势头不对,和徐勇对视一眼,跳了出来。
“扯淡,这肯定是矫诏!黄道长是忠臣,皇上怎么会拿他?不要中了马士英的奸计!”
“不错,杜公公身为朝廷天使,天子近臣,怎会不知道皇上的心意?这锦衣卫千户必是马士英的爪牙,篡旨矫诏,要陷害忠良!”徐勇一挥手:“来呀,给我擒下这伙恶贼,一个也不许走了!”
他们都是带兵打仗出身,一向心狠手辣,碰上麻烦最喜欢用武力解决,这盆脏水泼得虽然并不高明,却是以力破势,快刀斩乱麻的手段。
亲兵们举起刀枪逼了上去,锦衣卫人数太少,连连后退。黄澍眼看得救,挣扎着想要脱身,权习却突然上前举起绣春刀,紧抵在他的脖子上。
“若不能将钦犯押解回京,卑职唯有血溅五步,将其格毙当场!”他又高声叫道:“何军门,你身为五省总督,难道也要抗旨不尊么?”
没想到他如此勇悍,众人都是一愣。
徐勇却突然笑了,和气地说道:“没想到权千户倒是条血性汉子。不要着急,大家都是奉命当差,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趁着他说话的工夫,金声桓退后两步,悄悄叫过一名弓箭好手,准备放冷箭射死权习,抢回黄澍。
但是,何腾蛟却拦住了他。
“金帅真的以为那是矫诏么?”何腾蛟压低嗓音说道:“事情闹得这么大,压是压不住的,此人绝不可杀,否则对你家宁南侯不利!”
何腾蛟虽然发迹于史可法的赏识,但并不是正牌的东林党,与此相反,他还暗中和马士英联络,利用东林党和“阉党”的斗争进行政治投机,从而长袖善舞,平步青云。
如果左良玉真的和朝廷翻脸,他这个湖广总督也就失去了价值,所以必须出头化解这件事。
“小侯爷和金帅放心,我一定把黄道长完完整整带出来。”何腾蛟分开众人,来到权习面前:“权千户,让本宪做你的人质,放开黄道长可好?”
“卑职不敢,黄澍乃朝廷钦犯,何军门乃五省总督,怎能相提并论。”
“本宪十分敬佩权千户的风骨,借一步说话,如何?”
权习向四周看了看,吩咐手下盯紧黄澍,跟着何腾蛟走开两步。两个人俯首低语一阵,权习犹豫半晌,终于把绣春刀插回刀鞘,把黄澍带过来,交给了何腾蛟。
周围的士卒立刻冲了上去,先接下何黄二人,又举刀枪对着锦衣卫,何腾蛟却及时开口,命士卒们让开一条通路,放锦衣卫走人。
围观众人一片骂声,锦衣卫俨然成了陷害忠良的奸臣爪牙,杜公公犹豫再三,没敢跟上去和他们一路,权习等人默默无语而去。
左梦庚一竖大拇指,笑着问道:“何制台,您跟那愣小子怎么说的?三言两语就他服软,真有一手!”
何腾蛟迟疑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答应权千户,三日之后把黄道长交给他,押解回京。”
“嗯?那怎么行!”左梦庚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何制台是骗他的,兵不厌诈,果然高明!”
“君子欺之以方,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三日后他来要人,本宪无颜以对,只能闭门不见了。”
“嗬,一个锦衣卫千户罢了,算哪门子君子!今天晚上就收拾了他,不会扰了制台的清净。”
“杀了此人有损令尊和老夫的声名,万万不可!”何腾蛟喝道:“不过是个死心眼的千户,和他计较什么?只要在湖广境内,谁也不许动他一根指头!”
左梦庚眼珠一转,问道:“听何制台的意思,是不是出了湖广,就随我动手?”
“我没这么说过。”
何腾蛟别过脸去,又对杜太监说道:“今日已没了兴致,典礼就此散了吧。请杜公公入寅宾馆歇息,晚间老夫摆酒,为公公压惊。”
说完这句话,他向牛忠孝、汪克凡几个招了招手,都是刚才第一时间冲上来保护他的武官,带着他们进了总督衙门,把其他宾客都扔在了大门外。
“这老儿,刚才差点吓得尿裤子,这会又端起总督架子来了!”
左梦庚大为不满,当场出口不逊,徐勇等人连忙劝住了他。
“这也难怪,今天算侯爷欠了他一个人情,当然要摆摆臭架子。”
“莫理他,咱们也去喝酒,叫几个清倌人梳拢一回,给黄道长冲喜压惊……”
第四十四章 打一巴掌给个枣
总督衙门的后堂书房中,何腾蛟板着脸,正在向汪克凡问话。一名侍女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手中的茶水盘子放在朱桌上,趁着倒茶的工夫,向汪克凡好奇地瞟了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低头快步走出了书房。
那后生年纪轻轻,看服色不过是个五品武官,却好大的面子!
这间书房一向是府中的禁地,除了极少数的心腹人之外,哪怕是二品大员来了,总督老爷也不会在这里接见。那后生能登堂入室,还堂而皇之地坐在侧座,别看总督老爷一脸凶巴巴的样子,其实对他可器重得很。
不过那人的样子,真的很特别……,英武中带着三分儒雅,和武昌府中那些俊俏的书生,粗豪的武将都截然不同。
这侍女在何府中多年,哪怕是天家贵胄,朱姓王爷也识得几个,士林官场中的人物更见得多了,不料只匆匆看了汪克凡一眼,就惹得她心中砰砰跳个不停……
“云台,若是恭义营全军出动,能否一战将宋江扫平?”
何腾蛟一面问着话,一面打量着坐在束腰杌凳上的汪克凡,见他坐姿稳重端正,心里又多了一丝好感。
今日辕门外那场变故,何腾蛟在利刃面前乱了方寸,自觉有些失态,可叹手下诸多侍卫武将,倒是汪克凡最先冲上来保护自己,可见其为人忠勇。
占住这一点就好办了,他行事虽有些离经叛道,但只要多加磨砺,必成可用之才。
“回军门的话,宋江匪寇经过上次惨败,手下的精锐折损不少,我军若是稳扎稳打,三到四个月内可以将其剿灭。”
汪克凡回答得很委婉。
恭义营缺乏有力的攻坚手段,除了他的四哨人马,其他各部的战斗力都差得太远,对这样一支部队来说,攻打通城和临湘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摧枯拉朽,一战而下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但是,清军南下在即,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吗?
何腾蛟沉吟道:“稳扎稳打是不错的,但拖得太久可不成……,你上次对宋江是速胜,为什么现在兵多将广,还要拖上三四个月?”
这是军事外行才能提出的问题,但必须认真回答,汪克凡尽量浅显地解释着:“此一时,彼一时,水匪当初轻敌冒进,才会招致脆败。若是我军大举进攻,宋江依托城池坚守,他城中又存有刚收的秋粮,应该能坚持三四个月。”
“能否用计策破敌,尽量快些?”
“可以一试。不过料敌从宽,既然是用计,就有被识破的可能,做最坏的打算总是没错的。”
“大军一动,日费千金,这一仗必须速战速决。”何腾蛟不以为然:“这样吧,你先回去打个前站,收集粮秣,打探敌情,恭义营和督标营随后就到,以年前为期限,一定要将宋江这伙水寇连根拔起!”
在他看来,汪克凡既然能够轻易战胜水匪,这次派出数倍大军进剿,肯定能够轻松取胜。
汪克凡起身接令,何腾蛟又摆摆手让他坐下,脸色突然一沉。
“统兵在外,纵然一时粮饷不济,也不能骚扰地方,听说你在崇阳强募军饷,是不是有这回事?”
“晚生劝人捐输军饷不假,但绝无强募军饷之事,最多是用了一点手段。”汪克凡老实答道:“军门有所不知,我营中将士历经死战才守住崇阳,那些牙行商贾眼看我营中粮饷不济,却不肯援手相助,为防士卒闹饷哗变,不得不出此下策……”
“掩人耳目的伎俩罢了,还敢在本宪面前狡辩!三司衙门都有人告状,本宪这里已有十来份申状牒文,你要不要看看?”
何腾蛟伸出手,重重拍了拍桌案上的一叠文书,又放缓语气训斥道:“云台,你还年轻,当以恭俭温良持身,切不可锋芒毕露,树敌过多。这次有人弹劾你中饱私囊,都被我驳了回去,想来你也不会为了些阿堵物毁了大好前程……”
汪克凡在崇阳得了几千两银子,军中肯定用不完,武昌府中人人都以为他发了大财,羡慕妒忌恨之余,纷纷弹劾汪克凡。但是何腾蛟并不是太在意,水至清则无鱼,大明官场上无官不贪,敲打一番,让汪克凡收敛一些就行了。
“恭义营立军之本,就是恭义二字,牙行商贾本就是唯利是图之人,你又怎能和他们一样满身铜臭,不择手段敛财?所欠的粮饷会给你补足,日后行事谨慎些,不要再落人口实!”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何腾蛟把这一套玩得非常熟练,哪怕正在训斥汪克凡,言语中也透出殷殷期望。
汪克凡只好再次起身肃立,谨听教诲。
何腾蛟面色稍霁,又仿佛随意地问道:“云台,我从你那里讨个人,行么?”
“哦,请何军门明示。”汪克凡心中一凛,他手下四哨人马都是兵为将有,若是把哨官调走,那一哨人马也就散了。
何腾蛟抬眼看着他,说道:“你手下的吕仁青颇有才干,舍得放人么?”
还好,不是汪晟那几个,换成了吕仁青,勉强可以答应。
“本来是舍不得的,不过军门既然有命,末将绝无二话!”
“呵呵呵。”何腾蛟开心地笑了:“你放心,既然是云台慧眼挑中的人才,我不会委屈他的。先放在牛协台手下历练一番,回头定会重用……”
……
摆摆手让汪克凡出去,何腾蛟看着他的背影,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屏风后一声轻响,闪出一名容貌丑陋的文士,脖颈歪斜,脸颊上天生一颗巨大的红痣,他向何腾蛟行个礼,上前把茶水续满,然后默默侍立在旁。
“峨山,你一向眼光犀利,依你看,汪克凡可堪大用么?”何腾蛟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说话。
“启禀何公,此人谈吐圆滑,乃外视忠厚,内藏巧诈之人,并非正人君子。”这文士名叫章旷,号峨山,是何腾蛟手下的头号幕僚,刚才一直躲在屏风后偷听。
“这个我也知道,但他在兵事上确有独到之处,人才难得啊。”何腾蛟想起倚为心腹的牛忠孝,忍不住叹了口气。
“何公说的不错,但此人行事标新立异,唯力是视,用心难以揣测,日后怕不服军门的管束。”章旷顿了顿,用一句话总结道:“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
何腾蛟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打完这一仗,就把他从崇阳调走。”
汪克凡和他的部下大都出自崇阳附近,把他调离崇阳,也是一种防范措施。
“峨山,依你看,对宋江这一战有几分把握?”何腾蛟转开话题。
“何公决断千里,此战必胜!”派恭义营攻打临湘,就是章旷出的主意。
满清进攻陕西,李自成眼看抵挡不住,已有南窜湖广的迹象,这些反贼流寇不是鞑子的对手,却比官兵厉害得多,左良玉号称八十万大军,只能和白旺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如果李自成本人来了,武昌府肯定守不住。
所以,何腾蛟已有情势不利,就撤往湖南的打算,在大规模撤退之前,首先要巩固后方,肃清湖广各地的会党匪寇,这其中,盘踞在临湘的宋江首当其冲。
拿宋江开刀还有一个原因,何腾蛟编练恭义营新军,花销巨大,这笔费用都压在湖广各州府身上,下面的抱怨和牢骚不断,他急需一场大胜证明恭义营的价值,宋江这伙水匪是最合适的目标。
“我以恭义营、督标营两营出战,近万健旅对一伙水寇,已是雷霆万钧之势。不过自古骄兵必败,临敌对阵的时候不可轻敌,应步步为营,以小心谨慎为上!”
这话里明显有嘱托的意思,章旷眼中泛起一阵兴奋的光芒,脸上的红痣几乎要滴出血来。
“晚生愿领军出征,扫平这伙水寇,为何公分忧!”
章旷是松江府(上海)人氏,崇祯九年的解元,崇祯十年的进士,仕途上一番风顺。但崇祯十六年李自成大闹湖广的时候,他正好担任湖广沔阳知州,因为城池失陷被贬为白身,这才投到何腾蛟府中当个高级幕僚。
堂堂一省解元,两榜进士,最后却混成了一个下九流的师爷,章旷这两年的郁闷可想而知,眼看有了翻身的机会,当然激动万分。
“甚好。”
何腾蛟一向视他为心腹,欣赏栽培有加,不以为忤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已经给杜公公递了奏章,保你为湖广监军道,这次对宋江用兵,就由你为帅。”
……
根据百度百科,章旷生来歪首,面有巨痣,天生就是长的这个样子,并非作者有意丑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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