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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半渡     残明txt下载     残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四六章 拦截

    山区和平原完全不同,几十里的山路听上去不远,却抵得上平原地带的上百里纵深,足够两支大军展开一场你来我往的大战。

    为了节省体力,三路清军一直沿着狭窄的山路撤退,山路再窄也是一条路,离开山路直接翻山越岭会累死人的,而且还会打散部队的编制,碰到一支有组织的敌军就只能任人宰割。

    屯齐的中路军开始比较轻松,越往后走,遇到的阻力却越大,楚军也知道中路清军最容易跑掉,派来的阻击部队最多,小股的骚扰部队更是接连不断,两天山路走下来,虽然没有打什么大仗恶仗,清军也伤亡了数百人,屯齐身边的亲随都死了两个,在三路清军中反而落到了最后。

    硕詹、扎喀纳的左路军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他们是一支纯八旗部队,没有绿营仆从军跟随,八旗包衣就充当了辅兵和炮灰的角色,在楚军的阻击下不断伤亡,战马由于体积较大,受伤倒毙后又会阻塞道路,也成了楚军狙击手的重点打击目标,包衣奴才和战马越来越少,更多的八旗兵只好自己扛起武器铠甲,在山路上辛苦跋涉,还要白天黑夜的忍受楚军的骚扰,士气越发低落。

    东路的何洛会带着伤兵营和中军,情况更加混乱,晚上在山路上露宿的时候,酗酒打架的现象屡屡发生,有些八旗兵甚至蒙着被子掉眼泪,何洛会查哨的时候还碰到了两个精神崩溃的清军士兵,赤身**。到处乱跑,嘴里还大叫着自己是神仙附体。何洛会将他们当场斩首,才避免了一场骚乱的发生。

    按照原定计划。清军最快用两天时间绕到巴掌洞山后面,和谭泰会师后成功突围,可是两天过去了,他们才刚刚走了一半,勉强走到弓背顶端的最高点。

    这样下去会被楚军追上的!

    何洛会等清军主将拼命催促部队加快速度,大幅减少休息打尖的时间,把能扔掉的东西全部扔掉,只带三天份的干粮,进一步轻装简行。天亮前就再次出发,开始了下半段的逃跑之旅。

    这是一场赛跑,楚军的主力正在快速追来,清军如果跑赢了,活,跑输了,死!

    清军为了绕过巴掌洞山,走得是一道弓背形状的弧形路线,一开始向东北方向前进。过了弓背的最高点后,转向西北方向前进,看到路程过半,突围的希望大增。清军的士气有所回升,不用主将催促都加快脚步,碰到楚军小部队的骚扰也置之不理。把受伤的同伴往路边一扔,大踏步继续前进。

    山路崎岖。是明清两军都要面对的困难,对追击一方的楚军影响更大一些。由于互相阻挡的关系,楚军的追击部队被巴山,固尔玛浑等部拦住后,只有少数部队互相接战,楚军的主力却被挡在后面,所以清军虽然严重迟到,却还没有被楚军追上。

    但是何洛会、屯齐等清军主将知道,越接近成功的时候越危险,他们派出更多的斥候和尖兵探路,向侧翼增派数百清军来回巡逻,以赶走那些讨厌的楚军小部队,进一步加快行军速度,又派人通知巴山和固尔玛浑,在阻击楚军的同时逐步后撤,跟在大部队后面一起突围,至于留在最后面的后卫部队,当然是张国柱那些绿营兵。

    撤退之初,何洛会就派人抄小路和谭泰联络,请他出兵接应,两天过去了谭泰应该已经收到消息,只要他派兵往前迎个十里八里的,突围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第三天上午,斥候回报,楚军汪晟所部派来了五千人马,从斜刺里直插清军前路,打着崇阳营、蒲圻营和吉安营等三支楚军主力的旗号,分别对着三路清军,斥候还看到了吕仁青、顾宗福的将旗,崇阳营的领兵主将则是一个名叫李毅良的参将,名不见经传。

    “终于来了!”中路军的屯齐接到报告后,竟然有一种异样的轻松感。

    像宁镇会战这种大规模的战役,战败后必然会遭到对方的全力剿杀,楚军前两天派来的都是小股部队,最大的一支阻击部队也只有五百人,屯齐知道对方肯定还有最后的杀招……如今图穷匕见,这五千楚军就是最后的杀招,其中吉安营对着屯齐的中路清军,只要把他们打败,就能顺利突围,屯齐就像考试前惴惴不安的学生,发卷后一看题目不算太难,心里踏实了许多。

    真的不算太难,起码没有偏题怪题。

    这是一场拼速度的运动战,遭遇战,楚军再没有以逸待劳的优势,也就无法修筑坚固的工事,无法利用臼炮和燧发枪进行防御,在这种丘陵山区里,明清两军都会面临协调指挥上的困难,部队撒出去就控制不住,拼的都是小股部队的素质,屯齐非常自信,以八旗兵的个人素质和战斗力,一定能打败吉安营。

    他立刻命令前军,全速跑步前进,朝着吉安营的阻击位置迎头冲上去,力争把他们一举击溃!

    吉安营选择的阻击位置在一道山口,两座山峰相对而望,中间夹着一条长长的山谷,地势逐步抬高,形成了两道山坡,就像山口旁边的两扇大门,互为屏障,易守难攻。

    山顶上,明清两军的尖兵在搏斗,山顶两侧,明军和清军的先头部队在奋力往上爬。

    清军尖兵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低级军官——代子,名叫雅尔图,他原来是猎户出身,在山沟里钻惯了的,身手非常敏捷,手里的倭刀上下翻飞,和一个同样武艺高强的楚军士兵缠斗了几个回合,终于把对方杀死,转头向山下看去。

    斥候一般不披甲,尖兵大多数穿轻甲,战兵则要披上真正的铠甲,行动就没那么快捷,这个年代也有身披重甲的铁甲兵,但是那玩意儿太过笨重,爬山的时候慢吞吞的像蜗牛,所以明清两军大部分都强忍炎热,身穿棉甲。

    两侧的山坡长度相近,陡峭程度差不多,明清两军也是前后脚开始爬山,就像一场特意安排的公平比赛般大部分条件都一样,比拼的就是最原始的体力,雅尔图原本以为八旗兵的体力更好,肯定能领先爬上山顶,此刻往下一看,却发现楚军的速度更快一些。

    “怎么会这样?!”

    雅尔图脸色陡然一变,不由得愣在那里,要不是同伴在旁边保护,差点被楚军士兵一刀砍中。

    作为一个八旗老兵,雅尔图以悍不惧死著称,但是能活着的话,肯定也不想死,楚军大队人马如果首先爬上山顶,这二十几个清军尖兵就死定了。雅尔图当下唿哨一声,收拢部下且战且退,向清军方向靠拢,心里却仍然疑惑不解,南蛮为什么爬山这么快,难道他们的体质比八旗兵还好?

    不可能啊!满清从努尔哈赤时代开始崛起,八旗兵二十多年来到处烧杀抢掠,早就过上了酒肉不缺的日子,汉人却经历了长期的饥荒和战乱,普通百姓就算没有饿死,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严重营养不良,二三十岁的汉人士兵从小就亏欠,体质肯定不如八旗兵……

    雅尔图只考虑体质,却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因素——适应性。

    人的适应性是最强的,就像古代人没有暖气,却能在零下十几度,几十度的气温下长期生存,在现代人看来简直不可想象,吉安营的士兵大都来自多山的江西,冲锋的这支先头部队都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他们从小在山区长大,打熬得人人都是飞毛腿,走上十几里山路如履平地,八旗兵骑马的罗圈腿远远比不过他们。

    楚军快了一步,先到山顶!

    雅尔图带着手下的八旗尖兵,死死守在山顶的一处高点上,想给清军后续部队保住一个立足点,却被潮水般的楚军士兵瞬间淹没,随着一阵箭雨和砍杀,把身披轻甲的八旗兵屠戮一空,武艺高强的雅尔图被乱刃分尸。

    楚军的燧发枪是前装滑膛枪,射速和精度都无法和后世的步枪相比,必须排成密集的射击队形,再配上坚固工事的保护才能发挥火力优势,在这种遭遇战里却很容易吃亏,所以楚军派来的火枪兵只有一小半,更多的则是弓箭手、长枪兵、盾牌兵等肉搏兵种。

    吉安营在楚军老八营里排名靠后,刚刚开始换装燧发枪,顾宗福又是一个老派的将领,对火枪不是太信任,对肉搏战的训练一直抓得很紧,在这种狭路相逢的遭遇战里正好大显神威,吉安营的士兵登上两侧的山顶后,杀死少量的八旗尖兵,然后聚成几股,朝着即将登上山顶的清军冲了过去。

    清军先头部队的锋线只慢了一步,却失去了最关键的先机和地利,被居高临下压过来的楚军杀得步步后退,后队数百名八旗兵源源不断跟上来后,才终于稳住阵脚,山顶上,明清两军的人数越来越多,展开了一场舍生忘死的恶战。(未完待续。。)

第一四七章 搏杀

    山道起伏,色彩绚烂的龙纹将旗竖立在路旁高处,屯齐策马站在旗下,举着马鞭指点前方战场,嘴里连续下达命令。

    楚军率先登上山顶,屯齐并不气馁,这处战场是楚军选择的,时间、地点当然对他们更有利,清军落后一步并不意外,趁着楚军立足未稳,全力猛攻把他们击溃,就能顺利突围。

    是的,宁镇会战无疑是败了,而且还是一场惨败,大部分清军兵将都士气低落,屯齐却依旧充满信心和勇气……当初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以十三副铠甲起兵打天下,一步步开创了今天这份基业,中间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挫折,打了败仗就灰心丧气,不是他爱新觉罗?屯齐的性格。俗话说英雄起于乱世,明清两国争雄天下,屯齐满腔的雄心壮志,以前没有足够的机会施展,明军既然这么强大,英雄才有用武之地!

    随着他的命令,海螺号骤然吹响,悠长而雄浑,阵前的几名弓手从撒袋中取出鸣镝,放在嘴边吹了一下,确认箭头上的哨子完好可用后,一起向山顶射出指引进攻方向的响箭,成群结队的八旗兵大呼杀贼,在军官的带领下向山上爬去,他们的弓囊挂在身前,箭囊背在身后,佩刀横跨腰间,一手提着虎枪、长刀或者盾牌,一手举着水葫芦往周身的棉甲上浇水,以提高防御能力。

    山坡上,清军的先头部队正在和楚军激战,屯齐又派出一千精锐八旗,对两边的山峰同时发起进攻。这么多的士兵无法同时展开,只能分成前小后大两个军阵。每个军阵里又层层叠叠的有好几排八旗兵,形成一个不规则的牡阵。如同锋利的尖锥向山顶直刺而去。

    入关这几年来,八旗兵的战斗力不断下滑,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到了战场上军纪仍然很严,海螺号一旦吹响,哪怕面对千军万马,都会毫不犹豫地发起冲锋,鸣镝所指之处,纵然是刀山火海。也要勇往直前。

    几个零星的清军散兵滞留在山坡上,正好挡住了大队人马的去路,被自己人直接撞到一边,叽里咕噜滚下山崖。见到他们来势凶猛,山顶上的顾宗福令旗一挥,箭矢和铅弹破开风声,下雨一般打了下来,八旗兵虽然接二连三地倒下,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还击。只是加快步伐向上爬去,以尽快支援前面的先头部队,冲破楚军还比较单薄的队形。

    清军的先头部队原本被打得步步后退,援兵到了后。士气立刻一振,两部合力向楚军发起反攻,前排的士兵倒下后。后排的士兵毫不犹豫的补上,前赴后继。向山顶一步步推进。

    五步!

    十步!

    二十步!

    三十步!

    这一波进攻推进了三十余步,眼看就要到达山顶的时候。却被楚军死死挡住,再也无法向前推进一步,另一侧的山坡上,吉安营的后续部队也在源源不断地登上山顶,前面的士兵堵住清军,后面的士兵列队结阵,由于山顶地形狭窄,楚军只排成了几个不太规整的小型军阵,就铺满山顶的空地,一个完整的防御阵型初现雏形。

    清军进攻受挫!

    巴掌大的两个山头,山体上到处还是树林,一排最多能展开几十人的兵力,上千名楚军士兵往山顶一堵,层层叠叠的密不透风,只有最前面的几排士兵能够接战,谁都无法将对方击溃。

    面对密密麻麻的长枪和盾牌,八旗兵虽然勇悍,也要付出几十条人命的代价才能向前推进一步,然后再付出几十条人命向前推进一步,吉安营却居高临下占据地利,顾宗福下令反击的时候,后队推着前队往下一冲,又把八旗兵逼了回去。

    山坡下,清军大队人马被堵在路上,干看着山顶上的恶战却插不上手,屯齐派出一队清军偷袭中间的山口,却被两边山峰上的楚军当成了活靶子,用弓箭火铳从两面夹击,砸下来的飞石堵住了山路,山口虽然只有百十个楚军士兵把守,清军却冲不到跟前。

    地形太过险要,不拿下两边的山峰,就无法通过山口!

    但是,吉安营的后续部队也上来了,列成稳固的防守阵型,甚至有余暇在山顶的侧翼布置鹿角,换句话说,他们已经站稳了脚跟,趁着楚军立足未稳把他们一举击溃的计划破产了。

    连冲了几浪没有成效,清军的进攻部队渐渐露出疲态。前排的八旗兵挥舞手里的刀枪,和同伴们互相掩护,再不像一开始那样不顾一切的往前冲杀,兵器碰撞的声音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双方的伤亡却迅速减少,很多八旗兵缩着身子,一边架开楚军刺来的长枪,一边用力往后靠住同伴,不愿被他们继续推着向前走。后排的八旗兵感受到这种阻力,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举起弓箭和楚军对射,锐利的箭矢在空中穿梭而过,密集如雨,造成的杀伤超过了前排的肉搏。

    但也只是杀伤罢了,明清两军正面交战,都有意防备着面门和咽喉要害,其他部位有铠甲保护,中箭后很少有立刻毙命的,伤势较轻的砍断箭杆还能坚持战斗,伤势较重的倒地退出战斗,同伴立刻上来补位,还是无法将对方击溃。

    对射持续了一刻钟以上,地面和树干上插满了空箭,明清两军各有几十个人受重伤。八旗兵胜在善射,每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射手,他们使用的六两重箭在中短距离上可以破甲,楚军则胜在占据地利,层层叠叠的八旗兵露出的都是头脸要害,哪怕射中肩膀和胳膊也会让敌人失去战斗力……除了弓箭手之外,吉安营还有一些换装了燧发枪的火枪兵,中长距离以上也可以破甲,再配上不断扔下来的雷将军,和号称骑射无双的八旗兵相持之下,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渐渐的,清军的弓箭手有些撑不住了,箭囊里的破甲重箭越来越少,两只胳膊也有些酸软。

    弓箭的优点是射速更快,但是对体力的消耗更大,所以每个八旗兵携带的箭矢都在三十支到四十支之间,除去轻箭、火箭、响箭和月牙箭等特殊用途的箭矢之外,常规的破甲重箭只带二十几支,一般就足够几天的战斗所用,像这样一箭接着一箭不停地射,除了身体素质最为强悍的个别人之外,一般的八旗兵射速都慢了下来,只好退后由同伴接替。

    吉安营的弓箭手也有一样的问题,甚至坚持的时间更短,由于合适的战斗位置太少,也要前后进行轮替,明清两军的交战节奏越来越慢,再没了刚开始那种紧张的感觉,更多的是在对峙……领兵的清军将领绕开正面,又从树林间发起两次小规模的冲锋,想找出明军阵型上的弱点,却都被早有防备的顾宗福抢先派兵截击,只好灰头土脸地退了下去,白白扔下几十具尸体。

    山下,屯齐一直在眯着眼睛观战,身形一动不动,紧咬着的后槽牙却在腮帮子上鼓起一大块,泄露了他心中的急切和焦躁。

    额赫讷是他的心腹爱将,敢言他人所不敢言,上前一步,扠手行礼:“贝子爷,这个仗不能这么打,俗话说冲阵,冲阵,冲不起来怎么破阵?这样白白折损士卒,士气必然受挫,师老兵疲之下,越发攻不上去!”

    屯齐沉默片刻,从牙缝里吐出三个字:“鸣金吧。”

    在这种局促的地形,正面只能展开两三百人的兵力,屯齐一次派出一千人攻山,就是打算一举攻下两座山峰,然后立刻向纵深推进,把吉安营彻底击溃……但是前锋进攻受挫后,锥形的牡阵渐渐变成了扇形,已经失去了攻击力,清军士兵数量过多反而互相拦阻,无法发起二次冲锋,只能站在山坡上和对方打消耗战,时间拖得越久却没有锐气,只有退下来重新组织进攻,才有希望攻下山顶。

    铜锣敲响,八旗兵如获重释,交替掩护向山下退去,看到清军队形不乱,顾宗福不敢放手追杀,只向下压了一截就重新列阵,准备迎接敌人的第二波进攻。屯齐这边也早就做好准备,前面的八旗兵退下来后,第二波进攻部队又冲上了山坡,人数却比上次少了将近一半,给自己留出了腾挪转换的余地。

    就像两个搂抱在一起的拳击手被裁判强行分开,清军终于又打出了一记重拳,这次冲上来的八旗兵个个体格强健,锋线上的两排巴牙喇兵更是一米七五以上的壮汉,身披两层铠甲又拿着盾牌和武器,也能慢慢向上攀爬,楚军射过来的箭矢和铅子不断打在他们的身上,硬是无法破甲,似慢实快冲到了楚军阵前。

    硬碰硬的肉搏战!

    屯齐这次不再追求攻击速度,效果反而更好,他派上去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士卒,虽然从下向上佯攻,一冲之下也把楚军的军阵砸开一个缺口,楚军的阵型向后凹陷,一步步地向山顶上退去。(未完待续。。)

第一四八章 截杀

    “不行,还是不行!”

    屯齐皱起了眉头,楚军的阵型虽然被砸开一个缺口,却一直没有崩溃,这样发展下去,清军的锐气很快就会耗尽,还是无法破阵。

    “贝子爷,末将愿率一支精兵从北侧迂回,包抄南贼的后路,两面夹击之下,定能将其击溃!”额赫讷主动请命,向屯齐献计。

    清军兵力占优,却困于地形无法发挥这个优势,数千主力部队拉在十多里长的山路上无所事事,只有前军和敌人拼命厮杀,才会被吉安营挡在这里,派出部队迂回敌后,就能打破僵局。

    “这个……”屯齐犹豫不决。

    想要包抄敌后,就要离开山路,翻山越岭地钻树林,钻山沟,所有的旗号锣鼓全部失灵,没和敌人交战部队自己就散了,搞不好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贝子爷,现在顾不得这些了!”额赫讷殷切劝道:“出兵前向儿郎们交代清楚,再多带一些号角旗帜,只要搞清大概方向就不会跑乱,咱们八旗兵都是百战精兵,遇到敌人自然会奋勇厮杀,纵然是小股兵马也可立下奇功……真要是跑乱了,就只管向东北方向突围,有谭泰的兵马在前面接应,不至于全军覆没……”

    额赫讷虽然没有直说,话里的潜台词却非常明显,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不付出点代价就想突围,哪有那么简单,再不做出决断被楚军主力赶上,就会真的全军覆没。

    屯齐不置可否。向左右问道:“巴山安达现在到了哪里?跟上来没有?嗯……南贼追得紧么?”

    巴山武艺出众,是清军中有名的猛将。曾经教授顺治的骑射之技,被授予安达称号(满语中的安达就是蒙语中的安答。就像郭靖和托雷结为安答,不过满语中的安达含义稍有不同,比结拜兄弟的关系要远一些),清军主力走了后,巴山和固尔玛浑也开始撤退,为了甩掉楚军追兵,他们留下绿营兵断后,两人分别走中路和右路,巴山就跟在屯齐的后面。

    一名中军答道:“安达章京留三百兵断后。大队人马已然过了养字山,南贼被张国柱的兵马拦阻,还在三十里之外……”

    山顶上,八旗兵的攻势果然停了下来。

    吉安营刚刚成军的时候,总是跟在恭义营等楚军主力的后面,虽然连战连胜锋利如箭,却缺乏足够的韧性,就像生铁一样坚硬却易折,打起仗来后劲不足。只会打顺风仗,不会打逆风仗……经过这几年血与火的磨砺,吉安营渐渐变得成熟,变得锋芒暗藏。抗住八旗兵的三板斧后,慢慢又把阵型撑了起来,把八旗兵又赶下了山顶。

    这支八旗兵出战的时候。就知道吉安营是个难缠的对手,冲阵受挫后并不纠缠。而是后退重新整队,换了一个攻击点又冲了上去。努力寻找楚军的薄弱环节……既然一拳打不倒对手,就一拳接一拳不停地打,看看你到底能撑多久。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从正南转向偏西,在屯齐的脚边留下短短的一截人影,夏天天长,离天黑还有三个时辰,屯齐犹豫了一下,说道:“既然是这样,就再等等巴山,把咱们的后队都调上来,从左右两侧同时包抄。我军兵分三路,一部仍在正面强攻,另以两部奇兵分袭两山,三路夹攻之下,吉安营自然溃败。”

    要玩就玩个大的!屯齐不出手则已,出手就务求必胜,否则把上千的八旗兵扔进大山,最后却仍然以失败告终,那个损失就太大了。

    既然要玩个大的,就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清军几千人马拉成一字长蛇阵,光调遣部队就需要一两个时辰,再加上其他的准备工作,天黑之前开始行动就算快的了……这样也好,夜战对双方都是公平的,清军可以事先做一些准备,楚军却只能被动应付,屯齐对八旗兵的单兵素质非常自信,如果在晚上进行夜战和乱战,八旗兵的表现肯定会强于楚军。况且退一步说,如果一直被吉安营堵在这里,就会变得越来越危险,冒险一搏才是唯一的办法,万一迂回包抄的计划失败,就直接下令全军分头突围,数千人马一起跑进大山,有谭泰的接应,在夜晚的掩护下应该能跑出去一大半。

    在这之前的两三个时辰中,仍然要对楚军保持压力,屯齐吩咐一声,鸣金收兵,把山坡上那些体力即将耗尽的八旗兵撤了下来,再换上一支生力军发起进攻。

    这并不是佯攻,而是为了消耗敌人的体力和精力,尽可能为最后的总攻铺平道路,为了减少八旗兵的伤亡,屯齐终于把张大猷的汉军旗派了上去,利用他们的火铳兵和楚军对射,没指望一下打垮吉安营,就是要拖住对方,不让他们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在清军的编制中,汉军旗的身份比较尴尬,理论上他们和满蒙八旗的地位是一样的,就算是奴才,也是满清皇帝的奴才,没必要在满蒙八旗面前低三下四,但在实际情况中,汉军旗一直低人一等,三顺王一顺公和吴三桂相继投降满清后,汉军旗的地位更是直线下降,别说和满蒙八旗平起平坐,就是在吴三桂、孔有德的部队面前,他们也要矮上一头。

    说到底,还是实力不如人家,汉军旗能为自己挣回面子的,也就是看家的炮兵,张大猷的大炮都炸掉后,他手下的乌真超哈兵都沦为背盔甲的包衣奴才,气闷之余,好容易捞到一个上阵的机会,表现得非常卖力。

    汉奸有时候更为凶狠,尤其是被逼到墙角的汉奸,眼看再不拼命就是死路一条,张大猷拼上血本,把最精锐的看家部队派了上去。数百名乌真超哈兵嗷嗷叫着冲上山坡,列成射击队形。向着楚军连连开火。

    火枪兵可以持续战斗,只要有充足的弹药。比弓箭手耐久的多,这群乌真超哈兵出战之前,张大猷许以重赏,又派出最严厉的军法队督战,在楚军箭雨的密集攒射下他们也没有转身逃跑,大部分士兵还能勇敢地站起来开枪。

    楚军的步兵军阵被打乱了,向山顶退去,山下的清军将领都大叫可惜,如果是在平原上作战。八旗兵这个时候用骑兵发起冲锋,就能轻易的将吉安营击溃,可是现在只能在后面干看着,干看着乌真超哈兵一点一点往上慢慢推进。

    见到楚军跑了,乌真超哈兵犹豫了片刻,敲着战鼓向山顶上走去,走了两步又赶紧停下,小心翼翼的样子。用火枪兵直接发起冲锋是非常危险的,如果真的冲进肉搏战的距离。没有刺刀的鸟铳就是一根烧火棍,比粗重结实的三眼铳还不如,只剩下挨宰的命。

    对射!

    带队的清军将领当机立断,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就站在山顶前面和楚军的弓箭手、火枪兵对射,同时向山下挥舞旗帜,请求援兵上来配合冲锋。

    屯齐犹豫了一下。命令张大猷派本部人马增援,乌真超哈兵虽然以火器部队为主。也有一部分士兵装备了冷兵器,就让他们和楚军拼消耗吧。八旗兵的主力要准备最后的决战。

    山顶上,顾宗福正在指挥作战,突然听到手下叫道:“鞑子的军旗动了,看样子是要从后面调兵!”

    顾宗福连忙登上高处,向山道尽头看去,清军原来都被堵在山路上,此刻却散入两侧的树林,后续部队正汩汩滔滔不断涌来,树林里旗帜闪动,人影绰绰,战场上的枪声喊杀声太响,听不清那里的动静,也看不清虚实。

    “他娘的,屯齐打算搞什么鬼名堂?”顾宗福一脸疑虑,忧心忡忡的样子。

    “伯爷,您还怕他么?屯齐已经被堵死在这里,跑不掉了。”一名部将笑着说道,顾宗福虽然只是个副营官,但是跟着汪克凡水涨船高,已经封到郡伯。

    “你懂个屁!屯齐是做过平西大将军的帅才,本将就是一个三流之将,和他相比差得远了,不谨慎些怎么行?哼,他有他的千条计,俺有俺的老主意,今天就陪着他玩到底……”顾宗福叫过两个部将,吩咐一番。

    ……

    鏖兵半日,太阳终于转到了西边,天空被染成一片橘红,暮色渐渐笼罩群山。

    山坡上的战斗还在继续,清军已经换了几波进攻部队,把汉军旗的乌真超哈兵来回轮了两遍,八旗兵却都坐在树林里休息,恢复体力。黄昏时分,屯齐的可战精兵都调了上来,担任后卫的巴山也跟到了十里之外,全军上下都在做战前的最后准备。

    在屯齐的命令,清军士兵在山间空地上点起篝火,又砍伐树木,叮叮咚咚地扎营下寨,向四外散出一支支小部队担任警戒,斯养们开始做饭,摆出一副持久战的架势……吉安营居高临下,清军的种种异动瞒不过他们的视线,干脆折腾地更加欢实一点,反而会让顾宗福摸不清虚实,准备出击的八旗兵却在树林里集结,动员令一级一级向下传达,直至每个普通士兵,是否能够突围,就在今天晚上这一战!

    从左右迂回的清军各有一千五百人,屯齐留在中路,和张大猷的乌真超哈兵一起突围,三路夹击之下,如果能击溃吉安营,清军就可以通过山口逃走,如果进攻受挫,大家就一拍两散……不,是一拍三散,各自分头突围。

    对于这个计划,包括巴山在内的清军众将都没有异议,被吉安营堵在这里大半天了,形势越来越危急,现在就是做出决断的时候……分头突围意味着各自逃命,在楚军的封堵追杀下,肯定伤亡惨重,所有的辎重、马匹、伤兵都要丢下,换句话说就是溃败和逃跑,但总强过留在这里等死。当然了,这个分头突围的计划只是最后的应变手段,不到万一得已不会采用,为了避免动摇军心,只有牛录章京以上的将领才知道。

    暮色转入夜色,清军饱餐战饭,随着一声号炮,三路兵马陡然发动。

    银瓶乍破水迸溅,甲兵突出刀枪鸣!

    战鼓擂响,山梁上燃起一道又一道熊熊大火,为清军照明道路,指引行进的方向,正面的八旗兵再次发起猛攻,牵制吉安营的主力,额赫讷和另外一员清将却各自带着大队清军,穿过树林向山顶爬去,翻山越岭迂回穿插。

    夜晚不能进山,也只是相对的,清军并没有大兜圈子,而是瞄着吉安营占领的这两座山峰,就算部队在山里放羊,也能在火光的指引下找到进攻目标,清军一群群地翻过山梁后,杀散了楚军的夜不收,然后汇集成一片火把的海洋,向着后山方向冲了过去。

    绚烂的烟花骤然升起,枪声和弓弦声随即响成一片,楚军在后山已经布下一支伏兵,挡住了蜂拥而至的清军。

    清军也早有思想准备,虽然中伏却并不慌乱,一群群地聚在一起,呐喊着冲进楚军阵中,流矢和铅弹在空中穿梭往来,钢刀闪出道道寒光,惨呼充斥着整个战场,原本黑沉沉的山谷里燃起道道火光。屯齐出兵的时候就讲的明白,在楚军眼皮子底下很难实现奇袭,吉安营多少都会有所准备,最后必然还是要强攻破敌,吉安营也就是两千来人,屯齐、巴山和张大猷加起来却有七八千人,占据了绝对的兵力优势,只要能把兵力展开,强攻一样能够破敌。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清军渐渐占了上风,成片的火把向山坡上涌去,眼看胜利在望,屯齐心头一片火热,八旗兵彪悍的战斗素质终于发挥出来了,虽然是失去建制的一群群散兵,还是杀得楚军步步后退,最多再有一刻钟,就能攻上山顶……

    正在这个时候,侧面的山梁上突然响起告警的锣声。

    屯齐转头看去,愕然看到山梁上那一道道火光的间隙,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身影,如同一堵移动的墙涌过山梁,朝着清军的侧翼逼了过来,当头一面鲜红的战旗,正是楚军镇筸营的旗号!

    “镇筸营!他们怎么来了?难道说……楚军的主力追上来了?”

    屯齐全身上下的力气突然被抽空,脑海中一片空白。(未完待续。。)

第一四九章 追杀

    夜色中,火光下,镇筸营的士兵像是决堤的洪水,漫过山梁向前涌去,前排的士兵已经到了半山坡,后排的士兵仍在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山顶,似乎无穷无尽。

    山梁上有一些担任警戒的清军,看到大群的敌人突然出现,愤怒地呐喊着上前迎战,数千名镇筸营士兵却都沉默无声,除了军官短促的喝令,没有一个人大声喊叫,只是闷着头向前冲杀……在湘西山区里成长起来的镇筸营,自陈友龙以下到普通士兵,大都是像大山一样沉默寡言的脾气,见了敌人挥刀就砍,无声无息中更显得杀气沉沉,在夜色中向屯齐的将旗直扑而来。

    “完蛋了。”屯齐面如死灰。

    就在刚才,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这支楚军只是一支误打误撞杀到这里的小股部队,但是看到镇筸营的兵力最少有两三千人之后,他就知道这是楚军早有预谋的雷霆一击,而且正打在他的软肋上。

    镇筸营出现之前,他还在盘算如何击溃吉安营,杀出一条血路后成功突围,三路夹击的清军主力已经全力出击,镇筸营的大队人马却突然从侧翼杀出,他简直没有任何还手之力……镇筸营赶到之后,清军已经是必败的形势,万一后面还跟着其他的楚军主力(那简直是一定的),全军覆没的命运已经不可避免。

    “阿尔虎,上!”

    就算必败,也不能束手待毙,屯齐派出手下的最后一支精锐。由阿尔虎率领五百八旗兵上前拦阻镇筸营,然后向几个惊慌失措的部将喝道:“放号炮向各部示警。传令全军,把重伤号和战马都杀了。大家一起往东北方向突围,谭泰就在二十里外,要死要活都在今天晚上,只要冲过去就能活命,冲不过去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要想死里求生,就要拼死保住中军将旗,把镇筸营的主力远远甩开,只要中军将旗不倒,清军各部就还有主心骨。在夜战中收拢人马,拼死突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屯齐当机立断,率中军拔旗而走,向另一侧的山梁上爬去。

    上到半山坡后,他转身向战场上看去,战场上这个时候已经乱了套,前面的山口处,上千清军还在和吉安营激战。一时无法脱身,后面的山路上更是鸡飞狗跳,士兵们自相扰乱,像没头苍蝇般乱跑。火把点点向两边的山坡上散开,其中最大的一群正朝这边追来……包括巴山等部,清军还有数千人排成一字长蛇阵拖在后面的山路上。屯齐的中军溃散之后,带动后队也跟着不稳。再引起更后面的清军发生连锁反应,视线所及范围内。山路上的清军都出现骚动,一道道火光升起,冒出滚滚浓烟。

    对面的山坡上,阿尔虎和镇筸营激战正酣。

    陈友龙身先士卒,冲杀在前,所向披靡。

    他的身材矮小,但是天生膂力过人,步战时使不开五尺多长的斩马刀,用一条二十二斤的铁鞭当做兵器,迎面一个八旗兵举起钢刀砍来,他径自挥鞭横扫过去,四斤多重的钢刀被砸得脱手而出,连带着把人一起打翻在地,后面的亲兵抢步补上一刀,将那个八旗兵杀死,配合极为熟练。

    见到陈友龙来势凶猛,阿尔虎大喝一声,快步奔过来迎战。

    还在四五丈外,他就举起手中的虎枪向前猛刺,脚下更是全力猛冲,下一刻乌黑的枪尖已经到了陈友龙的胸前,陈友龙侧身避开,就势抓住虎枪的枪杆向怀中猛的一拉,正在向前猛冲的阿尔虎立足不稳,被拉得踉踉跄跄腾腾向前连迈几步,却没有放开长枪躲闪,而是腾出一只手拔出腰间佩刀,朝陈友龙用力劈下,斜刺里又飞来一支流矢,正中陈友龙的右胯。

    如果换做旁人,这个时候定然要暂避锋芒向后躲闪,陈友龙却不进反退,就着阿尔虎争夺长枪的力道,反手用力向前捣出,长枪尾端正撞在阿尔虎的胸口……前后只差一息,阿尔虎的钢刀也砍中了陈友龙的左肩,但他受伤在前,手上力道大减,百炼钢刀破开铠甲后,嵌在陈友龙的肩膀上再也砍不进去,他自己却被撞得腾腾向后连退几步,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站立不稳倒在地上,胸口的护心镜碎成几片,几名楚军士兵奋力扑到跟前,不顾旁边冲过来的八旗兵,一起乱砍猛刺,把阿尔虎当场格毙。

    陈友龙拔出肩膀上的钢刀,斩断右胯上的箭杆,摸出伤药往伤口胡乱一捂,又挥动铁鞭向前冲去,八旗兵主将已死,又见陈友龙如此勇悍,胆气尽丧,步步后退。

    “好个不要命的蛮子!唉……走吧!”如果换作平时,屯齐肯定不会就此认输,怎么都得和陈友龙拼个你死我活,但是济尔哈朗死后,他迫不得已带着部下逃跑,八旗兵的士气已经一落千丈,和吉安营交手都占不到上风,遭到镇筸营的突袭后,更没了往日以一当十的勇气。

    此刻的血战,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巴山所部前两天担任后卫,他和崇阳营、蒲圻营等楚军主力连番恶战,每天从早打到晚,再从晚打到早,几乎得不到休息的时间,要不是山路狭窄不用全军作战,他的部队也没有力气逃跑了。好容易等到撤退的命令,张国柱被逼着留下断后,巴山终于带着残部脱离战斗,匆匆向屯齐追去,可是他的部队里伤兵太多,虽然昼夜行军,还是落后大队人马十几里。

    被吉安营挡住去路后,屯齐孤注一掷发起夜袭,巴山知道这是个一锤子买卖的计划,有去无回,生死存亡都在此一举,他立刻告辞向后队赶去,还没有见到本部人马,前方却已经发生大变。拦住两个溃兵询问原因,才知道是屯齐的中军遇袭。

    “坏了!”巴山非常后悔。不该跑到屯齐这里参加军议,在最关键的时刻主将不在军中。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再说什么都晚了,只有尽快赶回去收拾残局,巴山穿林过岭,轻装疾奔,带着亲卫一路小跑,只用了两刻钟就奔出去几里地,终于见到了自己的部队……还好,他的几员部将非常得力,骚乱一起就及时弹压。一千多名八旗兵还基本完整地保持着建制,向前缓缓行军,见到巴山返回后,八旗兵都发出一阵欢呼。

    “安达章京,前面到底怎么了?”

    “斥候方才送来消息,张国柱那厮一触即溃,楚军的追兵已到十里之外!”

    “我军两侧也发现南贼的小股兵马,对咱们不停骚扰。”

    “正蓝旗的上百溃兵跑到咱们这里来了,其中一半都是伤兵。全都是些累赘……”

    众将七嘴八舌,一边报告情况,一边询问消息,巴山匆匆解释一番。传令各部彻底轻装,准备进山突围。

    “咱们再往前走个三五里,看着差不多就进山。千万要避开南贼主力。记住了,咱们这一千多人在一起。还有逃出去的希望,要是被南贼打散了大家都是个死。把能扔的东西全都扔了,实在跟不上大队的就弃甲,只要留着一把拼命的刀子就行……”

    随着巴山的命令,清军开始屠杀重伤员。

    八旗兵个个都是铁铮铮的汉子,绝不会投降当俘虏,也不会看着受伤的同伴当俘虏,这些重伤员既然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送他们一程落个痛快了解,才是兄弟手足的情谊……这本来是个庄重肃穆的时刻,但是楚军追兵即将赶到,来不及做太多安排,所有重伤员都被抬了出来,直接补上一刀,然后扔到柴火垛上集体火化,时间来得及的话,还能把他们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这样子集体火化烧出来的骨灰肯定会混在一起的,但是非常时刻,没人会追究这些细节。

    清军伤兵知道大限已到,纷纷放声嚎哭,挣扎着向巴山哀求,请求他立刻率军撤走,给他们留下几把武器,一定拼死断后,为大清贡献最后一份力量。

    巴山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正冠整衣,亲手倒了三碗酒,一碗祭天,一碗祭地,然后端起最后一碗向八旗伤兵说道:“诸位为大清殉身,朝廷必然从优抚恤,一碗薄酒,送各位兄弟上路!”

    个别的八旗兵还在挣扎反抗,就会被一刀砍下脑袋,这些怕死的胆小鬼,当然没资格留下全尸,但是巴山心怀仁厚,不打算向上报告这些伤兵的真正死因,让他们仍然能够得到朝廷的抚恤。

    柴火垛上浇透了油,再撒上一层火药,被杀死的伤兵一个个摞了上去,其中很多人还没有断气,不停哽咽叫喊。

    “我还没死呀!”

    “求求你,放我下来吧。”

    “来,兄弟,给我个痛快!”

    “啊!啊!啊!救命!”

    尸体摞得越来越高,底下的几层渐渐没了声音,上面的哪个伤兵叫得太响,百忙中的八旗兵就会抽时间给他补一刀,巴山所部由于担任后卫,这些天收容了近千名伤兵,其中的重伤员就有五百多人,摞起了四个高高的垛子。

    巴山一声令下,几个火把扔上柴火垛,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见到阿尔虎阵亡,屯齐不敢久留,带着一千多个残兵败将翻过山梁,夺路而逃。

    后面还有清军不断赶来,但是山路狭窄,收拢部队的速度太慢,先甩掉镇筸营才最重要,屯齐打算绕到山口后和额赫讷汇合,然后一边向东北方向突围,一边滚雪球收拢溃兵,趁着天黑把楚军甩到身后。

    他又派出几名精干死士,去通知巴山等清军各部,大致约定一个汇合的方位和时间,如果能在山区里把残部收拢到一起,楚军就算大举进山追杀,也可与之一战。

    跑!快跑!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只要甩掉镇筸营,就有很大的机会脱险。巴山带着手下一路狂奔,绕过一片树林后已经能看到前面的战场,额赫讷接到消息后,正向这边赶来接应,吉安营的追兵紧随其后,正和额赫讷的后卫激战,但是他们的兵力太少,一时还冲不过来。

    屯齐精神一振,踏上路边的一块大石,挥臂指向前方,转身张口准备喊话,以激励清军的士气,目光却突然定在后面的山坡上,一脸震惊的神情。

    火把照耀下看得非常清楚,后面的山坡上,成片的镇筸兵正涌了过来,还是那样沉默无声,还是那样杀气腾腾,当先一员身材矮小的明将,浑身浴血,面无表情,两只眼睛却仿佛闪动着莹莹红光,手里提着一根粗大异常的竹节铁鞭,像山羊一般疾奔如飞。

    见了鬼了!

    陈友龙难道真是数山羊的,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骑射功夫练得太多,原来是个坏事……”屯齐的脑袋突然走神,闪过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满人往上倒溯两三代,很多都是长白山里的渔猎之民,走上几十里山路不带脸红的,但是自从满清崛起后,新一代的满人子弟都在平原上长大,而且自幼苦练骑射之术,一个个全都练成了罗圈腿,下马爬山非常笨拙,反倒是对面的镇筸兵,才是走上几十里山路不带脸红的飞毛腿。

    “本贝子今日若能逃脱大难,定会向皇父摄政王死谏,八旗兵再不踏入江南一步!”

    八旗兵骑射无双,就在北方平原称霸好了,为什么要到南方水网山区里送死!

    “贝子爷,你快走,我去挡他一阵!”额赫讷见屯齐发愣,把他往后一推,带着手下的兵马朝着镇筸营迎了上去。

    “走!”屯齐回过神来,带着残部落荒而逃。

    除了额赫讷之外,他手下还有一千多人,但是其中大部分都跑乱了编制,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和镇筸营这种堂堂之师交战的话,根本不是一合之敌,既然帮不上额赫讷,不如赶快逃走。(未完待续。。)

第一五零章 射杀

    喋血夜战,屯齐夺路而逃。

    这样一直跑下去,部队就会不战自溃,必须停下来重新整队,恢复基本的编制和指挥。喊杀声、枪炮声、鼓号声、惨呼声不停从身后传来,山前山后到处乱成一片,像一锅烧开的水,屯齐一边跑,一边打量着周围的地形,看到前面的山坡上有一块空地,立刻带领部下向那里奔去。

    他身上披着两层铠甲,比普通士兵的负担重得多,体力下降的很快,奔到山前再也迈不动脚,屈着身子双手按膝,喘息不定。就在这个时候,侧后方一阵大哗,顾宗福带着吉安营的主力追了上来,轻易冲破清军后卫单薄的防线,没有理睬正和镇筸营激战的额赫讷,而是朝着这片山坡直冲而来。

    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呀!屯齐悲愤地向天大喝一声,反手拔出佩刀刷刷几下,割断了身上的勒甲丝绦,把外面的一层重甲甩到地上,然后腾腾腾大步登上山坡,挥刀奋力横劈,砍倒了自己的中军将旗,向愕然不解的八旗兵们叫道:“跑!快跑吧!咱们分头突围!”

    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屯齐此刻犹如乌江边上的楚霸王,心里一百个不服,一千个不忿,八旗兵虽然不擅长山地作战,但是单兵素质在这搁着,如果堂堂正正和楚军交战,未必怕了镇筸营和吉安营。

    他原本打算在这片山坡上略作休整,只要中军将旗不倒,其他的清军都能找到集合的目标。收拢足够的残兵败将再突然杀个回马枪,把楚军击退后再从容撤退……可是楚军来得太快。屯齐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追了上来,而且死死盯着这面将旗不放。屯齐身边都是些失去编制的散兵游勇,这个仗还怎么打?将旗一倒,等于彻底认输,但最起码……还有各自逃生的希望。

    “屯齐这狗日的,真是个兔子精!”屯齐的将旗一倒,顾宗福就知道暂时抓不住他了。

    晚上很难看清远处的目标,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把,谁知道哪根火把下面是屯齐本人?这些溃兵就像炸了窝的兔子,虽然没有任何威胁。但是很难把他们一下都抓住,顾宗福当即兵分两路,以一部继续向前追杀,自己亲率另一部回头支援镇筸营。

    额赫讷本来就在苦苦支撑,遭到两面夹击后立刻崩溃,残兵败将四散奔逃,吉安营和镇筸营像冲入羊群的饿狼,哪里的清军最多就往哪里杀,把几股较大的清军都一一杀散。往来冲突,所向披靡,撵着清军的屁股一左一右冲上一道山梁。

    放眼向前看去,视野里到处都是点点跳动的火光。八旗兵打着火把在仓皇逃命,山里的夜晚非常黑,如果没有月亮的话。真的能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所以八旗兵甲可卸。刀可扔,却一定要打起火把照亮。否则就会迷失方向,或者摔断手脚。

    众军停下来稍作喘息,顾宗福突然用两手围成一个喇叭,向着八旗兵逃走的方向放声大喊:“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周围的吉安营官兵一愣,随即爆发一阵大笑,都跟着叫了起来。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呀!”

    “这片山沟里有两万多鞑子,那简直厉害得没边了!”

    “依我看呀,就是两万只土鸡瓦狗!”

    “满万不可敌,鞑子吹牛皮!”

    士兵们哄笑不已,士气高昂,不顾连续行军作战的疲劳,纷纷请命继续追杀清军,镇筸营的官兵没有跟着一起喊叫起哄,但也一个个眼睛亮晶晶的非常兴奋,摩拳擦掌地等着陈友龙下令。

    顾宗福摆摆手道:“要是搁在十几年前,鞑子还真不是吹牛皮,那时候鞑子最嚣张,百十个骑兵就敢向几千官军挑衅,真的被他们打怕了。嘿嘿,风水轮流转啊,咱们楚军横空出世,这句话现在就得改一改,四个月的宁镇会战,真鞑子假鞑子前后来了十来万,都被咱们一个一个打败了,楚军才是无人可敌!”

    他说到这里,一指前方无数逃窜的清军:“但是这一仗还没有打完,何洛会、屯齐、朱马喇、佟图赖……他们都想拼命逃走,回过头来再找楚军报仇,他娘的,煮熟的鸭子还想飞,你们说,这个时候还能放他们跑掉吗?”

    “不能!”吉安营的士兵齐声大喊,有些镇筸营的士兵也跟着叫了起来。

    陈友龙和顾宗福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吉安营和镇筸营击溃屯齐之后该如何行动,汪军门早有将令。”

    哗的一声,所有的楚军官兵一起立正,他们的身上都满是征尘和血渍,盔甲上面创痕累累,战旗和军服破烂不堪,一股肃杀之气却冲天而起,陈友龙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汪军门有令:何洛会、屯齐所部发生溃逃之后,我军应当立刻展开勇猛追击,不惜一切代价,不怕疲劳,不怕困难,不怕饥饿,不怕伤亡,不怕打乱建制,不怕山河所阻,鞑子跑到哪里,就追到哪里,务必追上他们!消灭他们!杀光他们!”

    楚军各部分头行动,镇筸营和吉安营都要独立作战,一旦开战之后,全靠顾宗福和陈友龙独自指挥, 汪克凡没有诸葛亮那种多智近妖的本事,在战前无法预料战局的精确走向,只能采用面面俱到的笨办法,把各种可能性都做好准备,再由顾宗福和陈友龙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判断和选择。

    屯齐全线溃败是最理想的结果,吉安营和镇筸营这个时候也不能保守,而要把部队全都撒出去,加快速度轻装急进,全力追杀逃敌。

    ……

    左路和右路的战场上,类似的场景也在相继上演。

    汪克凡率恭义营等部奔袭右路,汪晟的后续部队追左路。何洛会、硕詹、扎喀纳的部队都被打垮,两万多清军在方圆三十里的范围内狼奔豕突。亡命逃窜。

    右路的战场上,恭义营的行军速度肯定比不上镇筸营。动作就要稍微慢一些。但是何洛会带着伤兵营和中军营,非战斗人员的数量太多,也把他的行军速度拉了下来,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楚军追上,双方展开一场乱战。

    楚军的后续部队不断赶到,形势越发危急,何洛会使出壁虎战术,甩下伤兵营和一坨清军,留在后面阻击楚军。自己带着数千人马逃入大山。

    八旗兵丢盔卸甲之下,跑路方便了许多,虽然有很多士兵迷路掉队,虽然一截截的尾巴不断被楚军咬掉,但是何洛会还是越逃越远,稍感安全之后,他重新打起将旗,收拢溃兵,先后碰到三股较大的清军残部。竟然又聚起了三千七百多人。

    算上伤兵营和非战斗人员,何洛会的右路清军有七千多人,现在只剩三千七百人,其他的四千来人肯定凶多吉少。每每想到这一点,何洛会都感到心情异常沉重……仗打成这样,岂止这四千人凶多吉少。西路的硕詹和扎喀纳,中路的屯齐和巴山肯定也遭到了袭击。朱马喇、穆里玛、佟图赖、吴拜等部更是生死未卜,等到宁镇山区的战斗结束后。被困在长江以南的谭泰、马国柱和佟养甲都变得非常危险。

    何洛会到底是意志坚韧的统帅之才,虽然心情沉重,却没有半点灰心丧气的模样,一路上不停的大声呼喝,鼓励部下提起精神,偶尔还学着《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大笑三声,指点评说周围的地形,告诉八旗兵咱们又过了一道天险,离成功突围又近了一步……他哈哈大笑的时候心里也有些打鼓,生怕突然间伏兵四起,像曹操一样被关张赵云反复打脸,但是楚军明显没有那么神奇的预判能力,屯齐笑了再笑,反复笑了几次都没有碰上一支伏兵。

    楚军的追杀声或远或近,总是阴魂不散地坠在身后,何洛会带着两千多清军彻夜奔逃,深一脚浅一脚的跋山涉水,时不时地再摔上一个跟头,八旗兵的铠甲早都丢掉了,刀枪也没有剩下多少,再不敢回头和楚军作战,只能拼命地往前跑。体力差一些的,身上带伤的,脑袋瓜没那么灵活的,一开始没有轻装丢掉铠甲的……就在这场越野长跑中输给了同伴,落在队伍后面被楚军追上,二话不说被砍掉脑袋。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清军跑,楚军追,何洛会逃了整整一个晚上,到底逃出来多远已经无法计算,所在的具体方位也搞不清楚,只记得翻了七八个山头,过了两条小河,借着星光指引,大方向应该没有错……翻过一道山梁后,楚军的追杀声暂时听不到了,何洛会查点手下兵马,三千七百多人又损失过半,只剩下不到两千人,这个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后卫报告楚军又追了上来,何洛会留下一支拼凑出来的“精兵”断后,自己带着喘息未定的大队清军顺着山梁继续奔逃。

    借着晨曦看得很清楚,山梁下是一道狭窄的山谷,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岭,山谷里面林深树密,阴森森杀气腾腾,山梁上是星罗棋布的树林和乱石堆,大队人马也无法通行,只有半山坡上相对平整,有一条勉强可以称得上路的小径,顺着山势向远处延伸,越往前走越觉得地形险要,一千多名清军拉成长长的一线,首尾不能相顾。

    何洛会转过一块巨大的岩石,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南贼若是在此设下一支伏兵,我等只有束手就擒,可惜啊,汪克凡终归不会用兵,我等只需过了这条山路,就……”

    他刚刚说到一半,前方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何洛会脸色骤变,再也顾不上安抚惊慌失措的清军,手脚并用爬上那块岩石,举目向前方看去。前方山梁的凸角处,竖立着一面楚军的红色战旗,战旗下的山坡上,站满了层层叠叠的楚军士兵,一起举起手中的燧发枪,向着山路上的清军不断射击。

    多行夜路终见鬼,这次可把楚军的伏兵笑出来了,何洛会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一时间犹豫不定,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冲上去打?肯定打不过……八旗兵翻山越岭跑了一夜,体力消耗殆尽,还没有足够的刀枪铠甲,冲上去肯定是白白送死。

    下山走山谷?更是自投罗网……楚军既然在这里设伏,山谷里怎么会没有安排,在那种狭窄的地形里,楚军只要射下来一排火箭,八旗兵就会在火攻下全军覆没。

    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山梁向前硬冲,冲过去多少算多少!

    ……

    在楚军各部之中,除了恭义营的战斗力最强,装备最好,火器营也是汪克凡直属的精锐部队,王奕的火枪队早就扩编成一个翼,下辖三个火枪队,总数超过一千五百人,全部换装了新式燧发枪,步战能力不弱于其他任何一支友军。

    但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恭义营和火器营在山区里的机动能力远远比不上镇筸营,比吉安营也差了一筹,所以追击屯齐的任务就交给了镇筸营和吉安营,恭义营和火器营负责对付距离较近的何洛会……半夜时分,他们把何洛会所部的清军击溃之后,汪克凡以主力从后追杀,同时派王奕和汪克斌等部轻装急进,向东北方向迂回包抄,在天亮时分终于赶到清军逃敌的前面,抢占有利地形,对其予以痛击。

    此刻拦在前面的,就是王奕的一支火枪队,不到五百人的兵力。

    为了加快追击速度,王奕的火枪队全部轻装,没有披甲,如果正面阻击的话难免伤亡过大,他就选择了山梁上这个凸角作为阻击位置,清军如果硬闯的话,就要绕着楚军的阻击阵地走上大半圈,接受燧发枪的反复洗礼。

    清军前队进入射程后,火枪队突然开火,连续的几次排枪,就打倒了半数以上的清军,剩下的八旗兵冒着枪林弹雨向前硬冲,楚军士兵只是轻轻调转枪口,又把他们全部射杀,只有少数残兵逃下山坡,钻进了那道狭窄的山谷。(未完待续。。)

第一五一章 屠杀

    何洛会能征善战,哪怕决定闯关,也没有贸然下令一窝蜂地冲上去,而是尽可能地做了一些战术安排,把手下的一千多人分成几部分,互相配合掩护。

    经过一番粗略的挑选,他拼凑了一支三百人的进攻部队,从山梁上对楚军阵地发起佯攻,以掩护主力从半山小路突围,这三百清军还有基本的武器,也都是悍不畏死的八旗兵,何洛会许以重赏,由甲喇章京保柱率领,对楚军阵地发起决死冲锋。

    保柱是他手下的心腹将领,一向最为勇悍,虽然明知此去九死一生,也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群兵甲不全的清军士兵出战,他们避开乱石和树林,顺着山梁的顶端缓缓向前,逼近到距离楚军阵地百步之内,加快脚步嗷嗷叫着开始冲锋,与此同时,何洛会带着清军大队人马也在往前走,进入楚军射程后分出二百人向山顶上发起进攻,大队人马顺着山路向前突围。

    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锤子买卖!

    爆豆般的枪声骤然响起,楚军阵地上闪出片片火光和硝烟,无数铅弹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来,山坡上的进攻部队像秋末的树林遇到骤雨,瞬间就稀疏了很多。何洛会惊讶地看到,楚军竟然把有限的几百人分出两队,兵力较少的一队对着保柱,较多的一队对着半山坡,两头都不肯放弃。

    “鱼和熊掌都要,这伙南贼好大的胃口!”虎落平阳遭犬欺,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天下无敌的八旗兵被楚军如此轻视。何洛会无奈和不甘之余,也有些悲愤和恼怒。楚军只有四百多人,竟然还敢两线作战。难得他们不怕被保柱冲上阵地吗?

    没这个道理!就算八旗兵个个都筋疲力尽,但是火枪兵最怕贴身肉搏,楚军的燧发枪虽然装有刺刀,也和真正的冷兵器比不了,如果被保柱冲到近前,反倒是清军的胜算大一些,何洛会抬手止住众军,停下来观战。

    山顶上,楚军阵地。王奕指挥一百五十个士兵迎击保柱,另外两百多个士兵截击何洛会,对山路保持火力封锁,由队官于世忠指挥。

    “第一队,预备。”

    “第二队,开火。”

    “第三队,装弹。”

    第一排开火后,硝烟还没有散尽,第二排的燧发枪又已打响。紧接着是站在最高处的第三排,于世忠采用的还是三段式射击,这是火器营用了两年时间练熟的套路,三排士兵之间的轮射能够达到真正的无缝衔接。远非楚军其他各部能比,就连恭义营的火枪兵也略逊一筹。

    站在前低后高的山坡上,三排士兵不用来回轮换位置。射击的速度进一步提高,但是火枪队在多次训练下已经形成了习惯的射击频率。在于世忠的有意控制下,射速保持在正常水平的上限以内。以至于很多士兵完成装弹后都有几秒钟的空档时间,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悠闲,和紧张的战场气氛格格不入。

    这样子看上去有点傻,但是于世忠不敢贸然提速。

    贸然提速的话,一开始能提高射速,但会打乱楚军士兵习惯的节奏,引起无法控制的混乱,过于浓密的硝烟和枪口焰会造成严重的干扰,枪声一旦乱了,士兵们再听不清军官的命令,最后发展成自由射击……没有排枪射击的火力堆叠,这种乱轰轰的自由射击虽然看上去很热闹,却很难打中目标,十枪二十枪打出去,未必能打中一个敌人。

    现在这种射速就足够了,两百名八旗兵从半山坡向上佯攻,由于速度冲不起来,被从容不迫的楚军火枪兵打倒了一多半,残兵败将已经退了下去,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危险。楚军阵地位于山梁的凸角处,何洛会如果顶着枪林弹雨强行突围,就要绕着楚军阵地转个半圆,足够训练有素的楚军火枪兵打出三到四枪,在这样的火力密度下,能够冲过去的清军寥寥无几。

    在阵地的侧前方,还有三十名散兵在自由射击,那是全队里最好的三十名神枪手,他们在四十步以内只凭单枪射击就能保证五成以上的命中率,被选出来充当战场狙击手,不参加全队的排枪齐射。

    这个时候,侧面阵地上骤然响起密集的枪声,王奕仗着地利,把冲锋的清军放到六十步之内才开枪,山顶上布满了乱石和小树林,冲锋的八旗兵都挤在一起,三轮排枪之下,前排的八旗兵全部被清空,紧接着,第四轮排枪又随即响起。

    看到强攻受挫,保柱唿哨一声,两个牛录章京带着百十个八旗兵钻进两旁的树林,从侧翼展开包抄,他自己带着剩下的八旗兵站在原地,举起弓箭和楚军对射……弓箭是八旗兵的第二生命,是最后关头才会丢弃的武器,何洛会手下这一千多名清军虽然丢盔卸甲,也扔掉了长刀长枪等笨重武器,却还有一百多人带着弓箭,此刻果然发挥了作用,随着弓弦声不断响起,楚军士兵接二连三地中箭倒地。

    楚军士兵也没有披甲!

    为了追赶清军逃敌,王奕手下的火枪队轻装前进,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修筑胸墙掩体,只能用人命硬抗八旗兵的弓箭,幸好八旗兵也没有披甲,在火枪连排齐射的打击下,同样伤亡惨重。

    “第一排,开火。”

    “第二排,预备。”

    “第三排,装弹。”

    楚军士兵不断摔倒在地,王奕却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冷静地下达着射击命令,一支冷箭飞来,正中他的右臂,他把指挥刀转到左手,再次用力挥下:“第二排,开火。”

    似慢实快!

    经过长期的训练和多次的实战锻炼,火枪队形成了铁一般的军纪,所有士兵都能勇敢地面对迎面飞来的箭矢,长官没有下令,他们就不会有多余的动作,更没人打乱射击节奏,没人蹲下身子躲避箭矢……如此一来,这一百五十名火枪兵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般,始终保持着固定的火力输出,如果被汪克凡这样的穿越者看到这个场景,立刻就会想到排队枪毙的热血和残酷。

    虽然只是一场三四百人参战的小规模战斗,因为双方都没有披甲保护,就显得异常血腥而惨烈,身经百战的何洛会也没有见过这么打仗的,一直紧张地憋着一口大气,几乎快要窒息了才猛喘了几下,随着下一轮排枪响起,又下意识的再次屏住呼吸。

    明清两军对射的人数大致相等,明军队形严整,始终能够保持排枪齐射,清军单兵素质更强,弓箭的射速也更快,一时竟然分不出高低,就在这个时候,清军的散兵冲出树林,向楚军阵地直扑而来,王奕的压力陡然增大。

    于世忠早有准备,命令一队火枪兵增援王奕,对着半山坡的兵力减少了三分之一,何洛会再不迟疑,大喊着催促清军大队人马一起往前冲。

    山顶上正杀得难分难解,清军似乎还略占上风,但是何洛会看得很清楚,强弩之末的八旗兵是在乱战,全靠个人的勇武向前冲杀,如同一般散沙般肯定不能持久,楚军却仍然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一直打得有板有眼,这样发展下去,别指望保柱真能打败楚军,抓住机会赶紧突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上千人的清军沿着半山坡,一起向前猛冲,何洛会砍翻将旗,拿出一件普通士兵的号衣套在身上,跟着清军大队撒腿狂奔。想要藏住一个鸡蛋,最好的办法是把它藏在一筐鸡蛋里,此刻战场上正在最混乱的时候,楚军士兵突然发现清军主将何洛会不见了,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只管对着成群结队的八旗兵不断开火。

    何洛会经验丰富,有意避开人多的地方,带着几个亲卫在山路外侧向前跑,这样虽然绕了一些远路,却避开了楚军火枪兵的排枪,安全系数提高了好几倍,远远看去,他们几个就像慌不择路的溃兵,在战场上显得毫不起眼,山路上的八旗兵却挤成一团一团的,楚军士兵对着他们连连开火,展开了血腥屠杀。

    排枪一次次响起,冲在前面的八旗兵像割庄稼一样被打倒,后面却涌上来更多的八旗兵,往前冲,总有一线生机,留在后面,注定死路一条……此刻的八旗兵就像东非的角马大迁徙,面对鳄鱼的血盆大口也前赴后继地踏入马拉河,用数量的堆叠来战胜个体的伤亡。

    面对如此密集而且毫无防护的八旗兵,楚军士兵完全不需要瞄准,开枪就能命中目标,在楚军火枪队的战史上,排枪齐射第一次失去了意义,于世忠终于下令,让所有的火枪兵自由射击。

    密集的枪声再也分不出间隔,楚军火枪兵都化身嗜血的刽子手,机械地完成着装弹和射击的动作,把一颗颗铅弹尽快地射出去,对八旗兵进行绞肉般的剿杀……保柱死在流弹之下,进攻山顶的八旗兵被击溃,突围的八旗兵惨遭屠杀,总数将近两千人的八旗兵,大部分都倒在楚军的枪口下,只有几百人夺路而逃,冲过了这道死亡封锁线。

    “追!”王奕一声令下,数百名楚军官兵冲出阵地,继续追杀清军溃兵,死死咬着不放。(未完待续。。)

第一五二章 完败

    在满清的军制中,大将军就是一场战役的主帅,军政一肩挑,权力极大,大到了打完仗就必须撤职的地步,一般由爱新觉罗家族的宗室将领担任,比如多尔衮就担任过“奉命大将军”,外姓将领能做到大将军的只有寥寥几人,比如孔有德、何洛会和谭泰。

    济尔哈朗南下的时候,被授予定远大将军,谭泰的仗还没打完,征南大将军的称号就没有撤销,清廷只是下旨封存他的大将军印信,以免引起指挥上的混乱,谭泰本人仍然担任一方主将,受济尔哈朗的节制。

    没人觉得这是对谭泰的处分,就连一向和他明争暗斗的何洛会也只能在心里暗爽,表面上还得摆出一副“本来就该这样,没什么值得关注”的漠然态度……济尔哈朗是老资格的辅政叔王,而且一生战功赫赫,谭泰靠边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大部分清军官兵的心目中,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一言可令千军赴死,一语可驱万众效命。

    外表强大的人,内心往往有非常脆弱的一面,这几天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候,谭泰经常如陷梦魇,少年时一段充满耻辱的记忆,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是北方寒冷的冬天,河流湖泊都已结冰,少年的谭泰和两个年纪相仿的伙伴一起去冰面上玩耍,冰面却突然开裂,两个伙伴相继掉进冰窟窿,大声向谭泰呼救……谭泰手脚并用,趴在满是裂纹的冰面上,向即将溺毙的同伴伸出树枝。使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把他们拉出冰窟窿,当身前的冰面再次发出可怕的碎裂声。他扔下同伴,转身逃掉了。

    族里的大人赶到后。砸开冰面,捞起两具已经冻得硬邦邦的尸体,谭泰并没有受到责罚,内心却把这件事当做一生中的奇耻大辱,常常为自己的懦弱和胆怯感到羞愧,当时曾经暗暗发下血誓,如果再碰到类似的情况,宁愿和同伴死在一起,也不能独自逃生。

    随着时间的流逝。谭泰早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直到济尔哈朗战死之后,宁镇山区里面的数万清军落入无法自救的绝境,他突然发现,人生转了一个轮回后,他又变成了那个趴在冰窟窿旁边束手无策的少年。

    宁镇山区就是一个恐怖的冰窟窿,吞噬着无数八旗兵的性命,楚军就是冰冷的湖水,随时会把踏入宁镇山区的清军淹没。谭泰的选择和当初一样,手脚并用趴在冰窟窿旁边,向即将溺毙的同伴伸出一根树枝,却不敢太过靠近。生怕把自己也搭进去……少年时的心理阴影让他觉得很内疚,很惭愧,但是理智战胜了感情。如果只是个人的事,他可以慷慨赴死。但他现在是一军主将,要对麾下两万多清军精锐负责。要以国家大事为重,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能意气用事。

    “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拼死相救。”这是一则流传很广的楚军训条,谭泰也有耳闻,并对此嗤之以鼻。满清刚刚崛起的时候,相比大明还很弱小,正是由于明军各部只知保存实力,才被清军各个击破,汪克凡提出这么一则训条并大肆鼓吹,无非是担心楚军走上大明官军的老路罢了,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有谁能做到拼死相救?大家拼命死在一起,又于事何补?

    接到何洛会的求援后,他率部向东南方向推进,和楚军的阻击部队连番激战,虽然进展缓慢,却胜在坚忍持重,部下将领几次提出建议,分兵迂回穿插敌后,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宁镇会战败局已定,以后还要和楚军继续周旋下去,谭泰剩下的本钱不多,不敢冒险。

    楚军的阻击部队兵力有限,在他的猛烈进攻下节节后退,越来越多的清军溃兵突出重围,在他的接应下成功脱险,但也带来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在这几天中,成建制的清军都被楚军相继击溃,继何洛会、屯齐和硕詹之后,扎喀纳、巴山和固尔玛浑也被打散,拖在后面的汉军旗和绿营兵更是溃不成军,张大猷和张国柱下落不明,有传言说,他们两人已经叛变投敌。

    “汉人终归是靠不住的。”如此惨败之下,谭泰的心情非常沉重,但是心底却有几分轻松和释然,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清军各部崩溃得这么快,他就算冒险向前推进得更快些,也于大局无补。

    两天下来,逃到谭泰军中的清军溃兵已经有一千多人,其中不乏牛录章京等中低级军官,但是何洛会、屯齐等高级将领一个也没有,问起他们的下落,清军溃兵的说法相互矛盾,有说阵亡的,有说被俘的,还有说他们已经从别的方向突围的,或者仍然困在山区里,亟待谭泰前去救援……抱着尽力一试的态度,谭泰派出几支小部队,顺着溃兵提供的方向摸了过去,竟然真的把屯齐救了回来。

    屯齐遇袭的位置比较靠前,被楚军击溃后立刻分头突围,在部下的拼死掩护下,抢到了最关键的逃生黄金时间,躲过了楚军主力的第一波追剿,当清军各部都被击溃后,楚军铺开兵力在大山里进行地毯式追杀,屯齐又聚拢了上百残兵躲在一个山坳里固守待援。这无疑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楚军主力呈波浪形向前追击,屯齐这一百多个八旗兵如果到处乱跑,迟早会被其中一个浪头拍死,他们藏在山坳里,就躲过了楚军的主力,零星的楚军小部队搜到这里,又不是屯齐的对手,所以才能坚持到现在。

    “多亏固山额真及时救援,若是再晚上两天,等楚军调集兵力来攻,本贝子定无幸理。”屯齐虽然模样狼狈,憔悴不堪,却仍然很镇定。从千军万马的追杀下逃得性命,走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并不比打赢一场恶战轻松多少。

    “贝子爷贵人天相,自然能逢凶化吉。只不知何洛会、固尔玛浑诸将现在何处?”谭泰心中稍感不快,济尔哈朗死了,何洛会也下落不明,他自认是江南清军的最高统帅,但是屯齐只以固山额真相称,而不是称他为大将军,分明是有意为之。

    “何洛会大概是殒了,听说他扮成普通士卒突围,却遇到楚军大队人马拦截。已然死在乱军之中。”屯齐顿了顿,又说道:“固尔玛浑等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他们若能逃脱,现在就该有消息传来。”

    “……”谭泰默然无语。

    在楚军地毯式的追剿和反复搜捕下,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拖的时间越久,脱险的可能性越小,何洛会和谭泰一直有矛盾,听到他的死讯后。谭泰却没有任何欣喜的感觉,反而感到怅然若失,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般沉甸甸的……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济尔哈朗此次南下,带来了一大批身经百战的中高级军官,大部分都折损在宁镇群山里。人才的断层将会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造成影响,不亚于损失了上万精兵。对军心士气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

    “我军新败,不宜久处险境。固山额真还是尽快撤兵吧。”屯齐叹了口气,说道:“宁镇会战以惨败告终,朝廷会如何责罚你我二人尚不知晓,但是江南战局这个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固山额真当忍辱负重,与本贝子齐心协力,支撑危局。”

    楚军的主力正在从四面八方压过来,谭泰身边只有不到一万的清军,继续留在这里没有太大的意义,还非常危险。

    “以贝子爷之见,末将当退守南京么?那佟图赖、吴拜、朱马喇等部该怎么办?”谭泰是佟图赖的小舅子,两人在朝中军中互为奥援,佟图赖若是兵败身死,对谭泰个人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各安天命,自求多福吧。”屯齐咬着牙说道:“当初博洛率军南下福建,汪克凡在最后关头把朱聿键救走,那个时候就该倾全国之兵攻打广东,除去这两个祸患!可惜啊,那时候朝廷上下谁都没有这样的远见,错把张献忠那个土贼当成了心腹大患,调全国之兵攻打四川,才被朱聿键和汪克凡坐大,如今楚军羽翼已丰,我军暂且不是他们的对手,应当尽快撤过长江,暂避锋芒。”

    宁镇会战把屯齐彻底打怕了,在他看来,八旗兵不适应江南的地形和气候,应当尽快撤回北方,以免被楚军全部消灭。

    “那怎么行!就算不去救援佟图赖,我军也应固守南京等地!”谭泰皱了皱眉头,尽量压着不快说道:“我军虽然战败,却还有江南、浙江、福建三省之地,南京、镇江、苏杭、福州等坚城,不能就这样拱手送与南贼,再者说了,郑成功的水师如今占着长江,我军也无法过江啊!”

    “这个……是我想左了。”屯齐沉吟半晌,说道:“眼下只有退守南京,再命田雄等部回防杭州,佟养甲固守福州,依仗坚城与南贼周旋,唉,这其实并非上策,只是无奈之选罢了。”

    屯齐对楚军的实力最了解,以眼下的战略形势,继续留在江南会越来越被动,趁着楚军主力还在宁镇山区里,集中兵力向长江中游靠拢,避开郑成功的水师,在安庆府清军的接应下渡江撤退,还是能够实现的。但他也知道,如果谭泰和他放弃南京,放弃苏杭,放弃整个江南,置福建佟养甲于不顾,率部自己逃回江北,恐怕立刻会被捉拿进京,诛杀全族……

    当天下午,谭泰和屯齐率军撤退,从丹阳县一路退出宁镇山区。

    考虑到楚军腾出手来就会大举进攻,屯齐建议放弃常州府等不易坚守的府县,把全部兵力和粮食辎重都调到南京,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如今正是夏粮收获季节,只要抓紧时间征集粮食,城高墙厚的南京城守上两年也没问题。浙江也是一样,让田雄把主力都撤回省城杭州,最多再守一个苏州,否则兵力太多分散,就会被明军各个击破。

    谭泰基本同意,但也提出一些问题,常州府不要了,镇江府还守不守?松江府(上海)还守不守?浙江只守苏杭,绍兴府、湖州府、嘉兴府都不要了吗?这些州府都是富甲天下之地,如果被楚军全部占领,南京、苏杭这几座孤城又能坚持多长时间?

    谭泰并不是和屯齐抬杠,而是真的左右为难,分兵驻守各个州府,难免被楚军各个击破,集中兵力和所有资源守住几座坚城,又把富庶的江南拱手送给明军,有资敌之嫌,两人反复商议了一夜,最后终于定下一条绝户计,除了南京、镇江、苏杭、嘉兴、绍兴等几座主要的城市,其他地方都全部弃守,但是在撤退之前,在整个江南和浙江实行焦土政策,把汉人百姓全部杀光,把所有的城镇村庄全部烧掉,扒开河堤,冲毁良田,让整个江南变成一片泽国。

    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谭泰和屯齐来到南京,说服了还在犹豫的马国柱,又派人通知浙江方面,连着十多天忙碌不停。

    这期间,陆续又有一些残兵败将突围而出,总数在两千人上下,传闻中已经投敌的张大猷竟然奇迹般地逃了出来,还救出了身受重伤的扎喀纳,其他的清军将领要么战死,要么被俘。紧接又着有消息传来,佟图赖、吴拜、朱马喇和穆里玛合兵后,也于近日强行突围,在楚军东莞营、平江营等部的围剿下全军溃败,佟图赖被俘,朱马喇战死,穆里玛下落不明,只有吴拜带着十几个亲随突出重围,逃到了常州府一带,正在当地收拢溃兵,据说也凑起了七八百人。

    宁镇会战历时四个半月,至此落下帷幕,清军从张天禄所部算起,共计阵亡四万两千余人,被俘三万五千余人,只有不到五千人突出重围,真正是全军覆没的完败。(未完待续。。)

第一五三章 称帝

    杭州府,临安县,横路村。

    从浙江北部到太湖周围,自古就是鱼米之乡,横路村是其中一个非常普通的村子,三四百户人家,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不太富裕,也不是最穷的。

    一场猛烈的台风过后,夏季变得更加炎热,整日里骄阳似火,农夫顶着烈日在田野里耕作,虽然挥汗如雨心里却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田埂上,两个衣着体面的员外老爷并肩走来,不时向周围指点议论着什么,几个衣着整洁的家人紧跟在后面,前面两个佝偻着身子又尽力伸长手臂,举着油布伞为两位老爷遮阳。

    今年真是风调雨顺,大熟的早稻刚刚收割完毕,台风就带来了充足的雨水,正好赶上晚稻插秧,村里的米仓里堆满了稻谷,应付完官府的苛捐杂税应该还有富裕,这一年的日子都不会太差。

    佃户王二一边插秧,一边盘算着自家营生,趁着手里有几个余钱,是时候给自家小子说门亲事了,免得这十**的后生不安心做农活,天天像闹春的猫一样到处惹事……他的主家胡员外此刻却非常纠结,同村的陈大官人在城里做买卖发了大财,盯上了他这四十亩上好的水田,开出了超过市价一倍的高价,秉持耕读传家的胡员外原本打死也不愿发卖田产,但又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

    “胡员外,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越老越是婆婆妈妈的,这样吧。每亩地再加三两银子,成不成全看你一句话。”陈大官人有些不耐烦了。自从当上满清官府的官商,他每天都是日进斗金。为了区区四十亩的一块地费尽口舌,真的很没面子哟!

    胡员外笑了笑,反问道:“陈员外,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莫不是田价马上就要暴涨?”

    “涨个鬼哟!如今兵灾不断,到底给哪家朝廷交皇粮还说不准,田价只会跌不会涨的,我只是想回乡将养两年,才寻思着买田。你错过这个村,可再没这个店了啊……”陈大官人半真半假的,和胡员外兜着圈子。

    他的官商生意虽然红火,却全靠满清官府的庇护,听说清军在南京城下打了一个大败仗,二十万满洲大兵全都被杀光了,而且明军王得仁的兵马已经杀到湖州府,在当地锄奸追饷闹得好厉害,陈大官人感到风头不对。这才躲回乡下老家,反正腰包里的银子鼓囊囊的直往外冒,闲了没事就到处买田购地,也算衣锦还乡。

    对于胡员外这个乡巴佬。他从心眼里看不起,但是对方生了两个好儿子,都考中了满清官府的秀才。说不准将来会当官,所以还给他留着几分面子。

    胡员外一生谨慎。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总觉得不保险,眼珠转了几转。还是摇了摇头:“唉,算了,祖上传下来这几亩薄地,若是由我手中卖出去,将来……”

    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周遭有些异样,一句话说到半截就截然而止,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面前稻田。

    稻田里的水面在轻微地颤动,一**涟漪向外发散开去,每一块稻田里的水波又互不相同,远处传来一种嘈杂而沉闷的声响,正在低头插秧的王二也终于发觉不对,直起腰茫然地向四周查看,紧接着,闷雷般的马蹄声骤然放大轰鸣的奔雷,无数铁骑从地平线上直冲而来!

    战马奔腾,铁流滚滚,在大道上卷起一条黄色的尘土巨龙,远远看不到尽头,五彩斑斓的旗帜下,马背上的骑兵张弓搭箭,不断射杀着田野里的农夫,离着这里还有四五里地的样子,已然分出一支兵马冲下大道,直奔路边的横路村杀去。

    胡员外和陈大官对视一眼,转身撒腿就跑,几个家人和佃户也跟在后面狂奔。

    “这是哪家的兵?”胡员外一边跑,一边回头大声喊着,向见多识广的陈大官询问。

    “大清的鞑子兵,不知道发的哪门子疯!”陈大官腿脚较慢,看着胡员外冲下田埂,向着横路村奔去,连忙叫道:“回来!你不要命了!这些鞑子兵都发疯了,你还回去送死!”

    胡员外在前面摆摆手,自顾奔向村子,陈大官犹豫了一下,也迈腿跟了上去,眼看斜刺里又有一队清军冲了过来,他连忙向家人摆摆手,一起跪在路旁,伏地叩头。

    “小人在杭州府衙门里做事,和田雄都督都是相熟的,请问……”待到清军奔到近前,他陪着笑脸张口搭话,突然间觉得整个世界开始旋转,蓝色的天空从眼前一闪而过,地上却跪着一具无头尸体,看起来分外眼熟,清军士兵高高举起钢刀,还在淋淋漓漓地往下滴血,每一点血花都是那么绚烂嫣红……

    啪嗒一声,陈大官的脑袋落在稻田里,砸起一朵水花,整个世界归于黑暗。

    黑暗的地窖中,胡员外一家凝气屏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头顶上不断传来杂乱的声音,清军士兵的脚步声、说话声、搬东西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仿佛近在咫尺,不时还能听到一声声惨叫和妇女的哭号,时间仿佛变得特别漫长,特别难熬……乱了一阵子后,清军大声喊了几句什么,互相招呼着远去了,紧接着一股呛人的气味传来,随着噼噼剥剥的声响,地窖里感到一股令人难耐的炽热。

    “鞑子在烧屋。”胡员外小声嘱咐大家:“忍一忍就好,都别出声,老大媳妇,你别把孩子捂死了,怎么半天没动静?”

    老大媳妇把儿子搂在怀里,因为儿子不停哭闹,一只手死死按在他的嘴巴上,听到公公吩咐,连忙松开手查看,不由得放声尖叫:“死了!死了!儿子死了!”

    啪的一声,胡员外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就这么会工夫。死不了人的,让开。”

    几个大人上去掐人中。拍后背,一番折腾后。吓得闭过气的小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胡员外松了一口大气,无力地坐在地上,久久没有说话。

    害怕清军没有走远,在地窖了熬了一天后,胡员外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暗门,派一个老成的家人出去查看。等到众人都出了地窖,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横路村,已是一片断垣残壁。到处都是尸体和血污。

    ……

    宁波,朱以海临时行在。

    这里原来是宁波府的府衙,大堂被改为议事大殿,大殿门口,有一百多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卫,把本来还算宽敞的院子塞得满满的,院子外面还有一队队的士兵守在周围,彼此互不来往,冷漠而又警惕。

    这是鲁王朱以海治下特有的景象。由于张名振一向心狠手辣,总是搞鸿门宴刺杀政治对手,所以每次朝会的时候各个军阀都要带上足够的卫队来上朝,比和鞑子打仗的时候还小心。这个样子当然不成体统。但是大家性命要紧,慢慢的形成惯例后,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

    院子里蝉鸣不已。大殿里也沸沸扬扬,近百名文武官员群情激奋。正吵得不可开交……东阁大学士张肯堂在朝会上突然提出,请鲁王朱以海登基称帝。赞成派和反对派针锋相对,差一点就动手打起来。

    鲁王朱以海称监国,就是临时政府首脑,再差一步就是正式登基称帝,可是这一步他用了五年时间还是没能迈出去,五年来,他的政权始终是一个流亡政府的草台班子,要地盘没地盘,要军队没军队,六部九卿的架子都搭不起来,贸然称帝只会惹人耻笑。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趁着隆武朝廷发起东征,朱以海旗下军队的也趁机反攻,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已经攻占了浙江和福建东部的好几座州府,麾下有将近两万名披甲战兵,对外号称十万甲兵,浙江、福建和南直隶的缙绅豪强纷纷响应,数百名江南士子一起来投,鲁王朱以海的声势从没有这么兴旺,已经有了称帝的条件。

    那还等什么?!大家提着脑袋跟着鲁王抗清,不就是为了有一天立下从龙定策之功,博个世代公侯富贵么?在鲁王混的最惨的时候,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一没有投降满清,二没有投奔隆武朝廷,现在形势好转了,当然要把大义名分定下来,给大家一个奔头。

    大多数的文官武将都支持鲁王称帝,张名振等少数派则提出反对意见,担心此举会破坏抗清联盟,甚至有和隆武朝廷开战的危险。

    赞成派的首领张肯堂立刻指出,张名振的想法过于懦弱和短视,正是由于隆武朝廷咄咄逼人,鲁王朱以海才必须称帝,拉平双方的政治地位,在双方的谈判和交涉中抢占有利位置,要知道,楚军已经打赢了宁镇会战,眼看就要收复南京和整个江南,如果鲁王政权步步退让,最后就只能选择屈服,把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基业拱手相赠。

    “我们退一步,朱聿键就会向前逼近一步,我们进一步,朱聿键就只好退一步,一步都不能轻易退让,这其中的厉害还请定西侯三思(张名振封爵定西侯)。”张肯堂诚恳说道:“楚军虽然大胜,江南战事却尚未平定,南直隶、浙江、福建三省大部分州府仍被清军占据,监国在此时称帝,朱聿键定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我军开战,若是等到江南各省平定之后,朱聿键以二十万精甲陈兵浙东,再发来一纸诏书命监国退位归藩,我等再无力反抗,只能任由朝廷正朔落于唐藩,成为千古罪人!”

    武将汝应元大声应道:“阁老说的一点也不错!朝廷正朔乃国之根本,朱聿键明为太祖子孙,实为窃国之贼,若是被他得了天下,国家礼崩乐坏,法度无存,大明三百年的传承就毁于一旦!”

    汝应元是张肯堂的门生,也是鲁王朱以海旗下的一路军阀,虽然实力比张名振差了一大截,但手里也有几千兵马,说出话来很有些分量,得到了赞同派的齐声符合。

    “诸位,话不是怎么说的……”张名振的脸色越发难看。

    汝应元分明是在强词夺理,要论各个朱家藩王的血统,鲁王朱以海和唐王朱聿键基本上是半斤八两,都是太祖朱元璋的旁系子孙,朱聿键称帝是窃国贼,朱以海称帝难道就是天命所归?但是当着朱以海和满朝文武,却不能把大家的脸都打了,张名振有理说不出,心中怒火上撞,用冷森森的眼神盯着汝应元,目光中杀气十足。

    张名振是南京锦衣卫出身,做了一辈子的武将,碰到难以解决的政治对手,最喜欢用刺杀手段除掉对方,但是随着地位的不断升高,他已经意识到光靠阴谋刺杀是无法解决政治问题的,最近一年来已经收敛了很多,可是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却蹬着鼻子上脸,在朝廷中处处和他作对,今天又在朝会上发起突然袭击,搞得张名振杀心大起。

    赞成朱以海称帝的文官武将事先已经做过串联,见到张名振要发作的样子,一个个都毫无畏惧,各自上前慷慨陈词,然后一起跪下向朱以海请命,只要朱以海点头,这件事就算成了一半……当然了,朱以海称帝这么大的事,绕过张名振这个最大的军阀是不可能的,今天只是第一次摆明车马的交锋罢了,后面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张肯堂走一步看三步,已经想好了说服张名振的办法。

    朱以海为难地看着张名振。

    张名振不善言辞,从来吵不过这些文官,此刻心中恼怒,更加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有力的反对意见。

    这个时候,张煌言上前两步,向朱以海行礼说道:“称帝之事关系重大,应当从长计议,眼下却有一件要紧事需要监国定夺,唐藩朱聿鐭与楚军首脑汪克凡发来信函,请监国前往南京孝陵拜祭太祖高皇帝,不知监国去还是不去?”

    ……

    张煌言是张名振的部将,也是一位儒将,在历史上和李定国、郑成功齐名,都是著名的抗清民族英雄。

    “在南明为数众多的人物中,张煌言的地位并不显赫,然而在长达二十年的抗清斗争中,他历尽了艰难险阻,处处以大局为重,几乎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完人”——顾诚。(未完待续。。)

第一五四章 浙江

    朝会散后,张名振返回自己的住处,召集手下文武同来议事。

    荡胡伯阮进、平鲁伯周崔芝、右佥都御史张煌言……他们的官职虽然有文有武,却大都是手握兵权的将领,如果调集所有兵力雷霆一击的话,有很大的把握打败那些赞同朱以海称帝的军队。

    “请定西侯息怒,我军若是自相火并,定然令亲者痛,仇者快,万万不可如此行事。”周崔芝苦苦相劝。

    他早年是横行海上的假倭,也就是冒充日本倭寇凶名的海盗,后来归顺郑芝龙,成了他手下的一员大将,郑芝龙降清的时候他拔刀自尽,以死相谏,被郑芝龙“起而夺之”,后来就拉着队伍投奔了鲁王朱以海,被封为平鲁伯。

    “我也不愿火并,只是逼他们收手罢了。”张名振说道:“监国若是称帝,与唐藩之间就是不死不休的无解之局,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唐鲁之间不杀的血流成河绝不会收手,张肯堂还想靠开庙称帝和人家讨价还价,真是小孩子一般的幼稚见识。”

    文官们总想着大义名分,朝廷正朔什么的,张名振却深知实力才是最重要的,鲁王政权实力差的太远,贸然称帝很可能引起内战,到时候打又打不过人家,谈也没得谈,最后很有可能鸡飞蛋打一场空……说来说去,张肯堂还是太过想当然了,又被利欲熏心的小人在中间挑拨,才会出此昏招,朱以海一旦称帝。鲁王政权就要面临极大的风险,张名振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这恐怕不妥……”阮进和周崔芝一样。也不赞同回兵宁波。

    张名振的部队如果回师宁波,就要放弃这段时间的胜利果实。还会背上跋扈犯上的骂名,况且张名振以武力威慑,万一对方不肯服软,事态的发展就难以预料,最后演变成大规模的火并,把鲁王政权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一点家底彻底打烂。

    张名振有些犹豫了,沉思片刻后,又询问张煌言的意见。

    这件事左右为难,没有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张煌言略有些犹豫,一边考虑着一边慢慢说道:“我军若是回师宁波府,总的来说弊大于利,定西侯不如暂离宁波,率大军在外征战,不必理会朝中乱象……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可知,刚刚打了一个胜仗。咱们这里就乱成这样,唐藩那边更不知道乱成什么模样了,咱们还是在等等看吧。”

    月亮周围出现月晕光环,就是要刮风的征兆。柱子的基石润湿了,就是要下雨的征兆,所谓见微而知著。危急时刻大家都能齐心协力,打了胜仗之后就开始打自己的小算盘。原来隐藏的矛盾都要暴露出来了……明军内部山头林立,鲁王政权的规模很小。内部还这么混乱,隆武朝廷内部的情况要复杂的多,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应静制动,静观待变。

    ……

    谭泰的两万多清军散布在宁镇山区的东侧和北侧,再加上马国柱手下的一些绿营兵,在江南各地展开了疯狂的烧杀抢掠,丹阳、武进、溧阳等几座县城和宁国府府城先后遭到血洗,短短十来天就屠杀了数万百姓,抢走了无数的粮食。

    这其中,李成栋所部最为积极,他手下的大将马宝这些日子收拢残兵败将,又纠集了两千多人,在宁国府府城里连杀三天三夜之后才收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狂欢,全城被付之一炬,百姓血流成河。(李成栋在“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两次大屠杀中都非常卖力。)

    但是总的来说,清军由于兵力有限,时间紧迫,虽然到处抢粮烧屋,也只能破坏城市和大路附近的村镇,和江苏上千万汉人相比,他们杀掉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远远没有达到焦土政策的目标。

    谭泰盯上了长江。

    如果能把长江扒开,让江苏变成千里泽国,他的计划就成功了,但是忙活了好几天后才发现,长江下游地势平坦,水深江阔,两岸到处水网纵横,有长江口和太湖等巨大的蓄水池可以泄洪,水淹江南的计划根本无法实现……谭泰狗咬月亮,无从下口,最后胡乱扒开两条支流,淹毁了几万亩田地,就匆匆缩回南京城,修缮城防,准备长期长期坚守。

    浙江的情况却严重的多。

    楚军主力相继调到宁镇山区,浙江只剩下通城营一支部队,再加上陈邦傅的广西兵,据守仙霞古道防止浙江和福建的清军合流,没有足够的力量发起反攻,清军除了田雄的部队之外,还有杭州的驻防八旗和谭泰留下的一万多人马,局部上占有兵力优势,有充足的时间进行破坏。

    接到宁镇会战失利的消息后,清军从浙江南部和西部撤军,放弃了严州府、金华府和处州府、衢州府的一部分地区,向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和绍兴府北部收缩,临走的时候在各个州县血腥屠城,身高超过车轴的男子一律处死,带不走的粮食全部烧掉,并且扒开了浦阳江,新安江等几条大河的河堤……由于这些河流都发源于浙江南部的山区,和下游的浙北平原有较高的落差,时节又恰逢多雨的夏季,巨大的洪水立刻就吞噬了数百个村镇,一百六十万亩农田被淹没,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洪水过后,受灾的几座州府都是千里赤地,浙江和江苏的死难百姓总数将近三十万人,又揭开了江南士绅百姓沉重的记忆……当年多铎南下到多尔衮发布剃发令的几年之间,江南地区被屠杀的百姓数以百万千万计,在屠刀的威胁下,大家只能剃发蓄辫以求苟活,一直承担着全国最重的赋税,但是满清一旦无法控制形势,就最先对他们这些顺民举起屠刀。(和安徽类似,明朝没有江苏,借用这个称呼只是为了便于读者理解。)

    不反抗,毋宁死!

    从严州府到金华府,从处州府到衢州府,各地百姓纷纷发起暴动,杀掉满清留守官员,开城迎接明军,张名振和张煌言及时出兵,一边追击清军,一边收复失地,占领了浙江中部的金华府,台州府的西部,处州府的东北部,进一步扩大了鲁王政权的控制范围,原来沿着海边一条狭长的地盘,变成了丰满的纺锤形状。

    滕双林也当仁不让,分兵进驻衢州府和严州府、处州府的一部分地区,积极展开救灾,和张名振的军队井水不犯河水,暗中却在争抢地盘,再加上在浙江北部活动的王得仁,隆武朝廷还是略占上风。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的陈邦傅却掉了链子。

    陈邦傅的广西兵驻守仙霞诸关,在山沟里呆了几个月吃尽了苦头,在镇筸兵的帮助下,福建清军周亮工所部一直没能占到什么便宜,被迫退守廿八都……宁镇会战大获全胜,王得仁横扫太湖周边,通城营连续抢下好大一块地盘,都让陈邦傅看得眼热心跳,也分兵两千进入处州府南部,兵不血刃占领了龙泉、庆元等几座县城,周亮工却抓住这个机会,突然发起反攻,一举攻占仙霞岭上的四座关口,顺着仙霞古道长驱直入杀进浙江,滕双林连忙回兵,在仙霞古道的末端江郎山一带设下防线,千钧一发地挡住周亮工,才避免了整条防线的崩溃。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收到汪克凡的军令,调通城营和陈邦傅所部换防,务必严守仙霞古道,并且命陈邦傅本人前往南京,参加拜祭孝陵的仪式。

    “这个,我就不去了吧。”陈邦傅很是气短心虚,向滕双林说道:“末将刚刚打了败仗,梁国公还不知道,若是自己送上门去,他老人家一怒之下,万一砍了我的脑袋可怎么是好!”

    “哎,男子汉大丈夫,打了败仗就要认罚,不能当缩头乌龟呀!丢了仙霞诸关不该由你一家承担罪责,说起来我也有错的,这样吧,我写一封信给汪军门替你分说,要打要罚咱们一块担着,如何?”滕双林这些日子和陈邦傅并肩作战,对他的印象还凑合,毕竟在大明官军里能打仗的实在太少了,陈邦傅的广西兵守了仙霞关几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于陈邦傅曾经派人暗杀汪克凡这样的隐秘事,滕双林并不知情。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滕帅了。”陈邦傅有苦说不出,只得点头答应。

    仙霞关一败,他的部队大半都被击溃,收拢残兵败将后,全军还剩下六千多人,其中披甲战兵不足一千五百人,实力严重受损,在楚军大胜之威下,已经没了拥兵自保的本钱,只能乖乖地前往南京。

    他的部队大败之余,正在进行休整,况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带再多的兵马也没用,陈邦傅动身的时候,干脆只带了十几个亲卫随从,一路上唉声叹气,后悔不已……当初不该鬼迷心窍,受人蛊惑去刺杀汪克凡,这件事很可能已经露馅,此去南京凶多吉少。(未完待续。。)

第一五五章 期待

    杭州是江南重镇,又和鲁王朱以海、郑氏集团互相征战不断,所以驻防八旗的兵力较多,虽然经过几次抽调,仍然有三千余人的满汉八旗兵,由梅勒章京济席哈统帅。

    济席哈是努尔哈赤时期的老将,正黄旗将领,崇德四年就当上了巴牙喇纛章京,后来违抗皇太极的军令,被撸掉了官职从头干起,慢慢又爬到正红旗蒙古梅勒章京的职位,跟随博洛南征,然后留守杭州,和鲁王政权多次交战,胜多败少。

    谭泰留在浙江还有一万多人的部队,由甲喇章京和托统领,在浙江中西部大肆烧杀破坏一番后,和田雄的绿营兵一起退回浙江北部附近,然后分兵两路,和托率北路兵马迎击王得仁,以保卫最重要的苏州府、嘉兴府、松江府(上海)等地,济席哈和田雄率南路兵马迎击张名振,把明军挡在杭州府的外围。

    王得仁孤军深入,不愿与和托决战,以一部在湖州府与清军周旋,另一部顺着太湖岸边向北运动,和托没有时间打这种你追我跑的运动战,把他逐走之后就以主力进驻苏州和嘉兴,征集民夫修缮城防,挖掘壕沟,做长期坚守的准备。

    南路的济席哈、田雄和张名振是老对手了,双方知根知底,在各有顾忌的情况下也没有轻易决战,打了几场小规模的接触战后,张名振主动后撤,转进金华府,田雄和济席哈也没有追击,而是据守绍兴府城,又以几支偏师分守富阳、萧山等几座县城。收集粮秣,积极备战。

    经过这次大规模的调整部署。清军以杭州、苏州为核心,初步构成了一个方圆三百里的防御阵型。做出一副龟缩防守的架势,等着明军主力来攻,鲁王政权的军队刚刚占领了大片地盘,忙着消化胜利果实,浙江战事归于平静。

    这个时候,鲁王政权内部经过反复争吵,决定拒绝派遣正式代表前往南京,但是拜祭孝陵这种大事又不能不参加,于是采用掩耳盗铃的方法。由张煌言打着商议共同抗清的名义前往南京,朱以海的五弟朱以江以个人身份和他一起去,代表鲁王一脉拜祭太祖高皇帝朱元璋。

    从浙江西部到江苏中部,大部分州县或者被明军收复,或者主动反正,走陆路更加快捷和安全,张煌言等到朱以江之后,沿着清军防区的外围,走诸暨县、临安县前往南直隶。

    诸暨县位于绍兴府西南。地势低洼,号称“浙江小黄河”的浦阳江从境内穿过,经常发生洪涝灾害,清军在诸暨县扒开了浦阳江干堤。台风带来的洪水淹没了大量的村庄和田地,也在明清两军的控制范围之间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张煌言和朱以江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洪水已经基本退去,但是周遭几十里都变成了不毛之地。低凹背角的地方能看到很多无人收殓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是被洪水冲过来的,少数是淹死的。大部分却死于刀弓之下,很多尸体残缺不全,创痕触目心惊,田雄的绿营兵从这里撤离的时候,在浦江、诸暨两县疯狂屠城,杀死了数万百姓,比八旗兵更加凶残……田雄原本是黄得功的部将,后来向清军投降,并且亲自背着弘光帝朱由崧献给清军,从此变成了一个铁杆汉奸,几年来一直为满清冲锋陷阵,屡屡对汉人同胞展开血腥屠杀。

    (吴三桂这个时候名声还不是太臭,杀掉永历以后才成了臭名卓著的大汉奸,田雄和他的情况类似,出卖弘光帝以后再没有回头路,只能死心塌地的当汉奸。)

    张煌言和朱以江过了诸暨县,进入临安县地界,遇到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临安县在杭州府的西侧,是和托所部的撤退线路,官道两旁的村镇都被屠戮一空,偏僻些的地方都躲过了这场灾难,由于清军主力龟缩到杭州周围百里之内,这一带刚刚被鲁王政权的军队收复。

    路过横路村的时候,张煌言遇到了本村的乡绅胡员外。

    “请两位老爷做主啊!鞑子兵一顿饭的功夫就杀了本村三百余口,老朽家中也有四人遇害,可怜我那个粉嘟嘟的大孙子,被鞑子一刀砍成两段,死得太惨了!”胡员外老泪横流,伏地痛哭,当清军闯进村子的时候,他带着一家人躲进地窖,可是时间过于紧迫,还有几个亲人落在外面,都死在清军的刀下。

    这一路上,类似的惨状见到的太多了,张煌言每次都感到异常悲愤和沉重,对百姓非常同情:“请各位父老乡亲放心,朝廷官军已经到了绍兴府和杭州府,不日就会攻打府城,定能要让鞑子血债血偿,讨个公道!”

    “噢?朝廷的官军来了,是哪里派来的兵马?又是哪位大将军领兵?”胡员外泪迹未干,咬着牙说道:“我家里的房子被烧了,但还有百十亩薄田,十余个青壮后生,愿为朝廷出一份薄力!”

    张煌言朗声答道:“我们是鲁监国的兵马,由定西侯张名振大帅领兵。”

    胡员外一愣:“鲁监国……是姓鲁么?他和汪克凡谁的官大?”

    张煌言也是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鲁王朱以海的影响力局限在浙东,隆武朝廷却声威日隆,过了绍兴府之后,普通百姓只知隆武帝,只知楚军和汪克凡,却不知道鲁王朱以海的名字,把鲁监国当成了隆武朝廷的一个官员……这也是张肯堂等人急于让朱以海称帝的原因之一,普通百姓只知道皇帝、太子和皇后娘娘,不知道监国也意味着一国首脑,朱以海称帝可以提振军心民心,提高鲁王政权的号召力和凝聚力,短期内的确有很多好处。

    鲁王政权现在就是一个草台班子,格局太小,没法和隆武朝廷抗衡,让朱以海称帝,把六部九卿的架子都搭起来,才是争雄天下做大事的模样,张名振和张煌言作为鲁王政权的骨干,不好一直拉后腿,所以才领兵出征,暂时置身事外……这段时间,张名振和张煌言在外征战,张肯堂等人也在宁波府紧锣密鼓的准备,看他们的意思,都铁了心拥立朱以海登基的,让朱以江去南京,也是为了试探隆武朝廷的反应。

    这是在玩火!

    张煌言和张名振一样,也反对朱以海称帝,满清大敌未除,江南最重要的几座城市,最富庶的苏杭地区还在清军的控制下,刚刚打了一个胜仗就开始争权夺利,如果因此引发唐鲁之间的冲突,鲁王政权比如败亡,隆武朝廷也不是胜利者,满清却能渔翁得利。

    但是,夏虫不可以语冰。

    张名振和张煌言明明是为鲁王政权的长远利益考虑,为抗清大业考虑,但在旁人看来,他们眼看着在向“卖国贼”发展,对隆武朝廷畏之如虎,对自己人却拔刀相向,就连他们的部下也有很多人不理解……张肯堂等人抢占了大义名分,张名振和张煌言未曾开口就输了三分理,无法用未曾发生的事情说服他们,又不愿自己人发生内杠,所以这段时间左右为难,压力很大。

    前路艰辛,张煌言一步步向前走着,离南京越来越近。

    沿途各地都已光复,呈现出一副勃勃生机,张煌言的心情渐渐开朗,期待着和汪克凡的见面,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将领,一次次打败强大的清军,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拯救了半壁江山,他的身上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

    ……

    汪克凡这段时间很忙。

    宁镇会战全歼清军数万人,但是楚军也几乎打残了,下一步的战斗又即将展开,追剿残敌,调整部署,收复失地,安民筹饷,休整兵马,抚恤伤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

    谭泰的主力缩进南京城,另以一部据守镇江,楚军乘胜向前推进,已经到达南京城的近郊,很快就会到达埋葬朱元璋的孝陵,下面的仗该怎么打,应该先打哪里,还需要仔细考虑。

    南京是个不好啃的硬骨头,首先排除,朱元璋把这座城市修得异常坚固,不但城高墙厚,各种城防工事也非常完备,很难用黑火药炸塌城墙,攻城战很可能会演变成长时间的围困战,太平天国时期曾国藩围攻南京,前后用了三年时间才攻破城池,楚军现在根本没有这个人力财力和物力。

    苏杭是江南最富庶的地区,城防也没有南京这么变态,应该排在前面,但是福建还有一大坨清军,也是一个值得优先考虑的目标,到底先打苏杭还是先打福建,楚军内部正在进行讨论。

    听说仙霞诸关失守,汪克凡给滕双林写了一封长信。

    在楚军高级将领中,滕双林算是颇有智谋的善战之将了,但这只局限在战术层面,一碰到模棱两可的战略层面,他往往就会犯错……陈邦傅的广西兵战斗力有限,镇筸营调走后,不能指望陈邦傅一直能守住仙霞古道,滕双林的通城营必须挑起这副担子,但他为了和鲁王朱以海抢地盘,把通城营分兵派了出去,差点酿成大祸。(未完待续。。)

第一五六章 号召

    地盘意味着粮饷、兵员、物资、人才等等,和军队一样都是军阀的命根子,重要性不言而喻,能抢当然要抢,汪克凡调王得仁进兵江南,就是为了和鲁王政权争抢地盘。

    但是楚军终归不是普通的军阀,和消灭清军的有生力量比起来,一城一地的得失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如果被佟养甲和田雄、和托会师,消灭他们的难度就会成倍增加,楚军将为之付出沉重的代价,包括牺牲更多的士兵,浪费大量的人力财力和物力等等,远非那几块地盘能够弥补的。

    这么大一坨清军如果强行突围,走徽州府和李成栋会师,从安庆府一带渡江,傅鼎铨和金声桓肯定挡不住他们,到时候滕双林就算自杀谢罪,也对不起在宁镇会战中牺牲的近万名楚军官兵……幸好,他在最后关头及时回兵,在江郎山堵住了仙霞古道。

    但这只是一时侥幸罢了,从战略意图和大局观来说,滕双林已经犯了严重的错误,他可以算作一个善战之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要用三年五年,也许要用十年八年,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突破这个瓶颈。

    细数楚军众将,和滕双林情况类似的大有人在,楚军老八营的高级将领大多是汪克凡的同乡故旧,最多就是中等偏上的资质,经过这几年的锻炼,他们固然在快速的成长,也不可能一个个脱胎换骨变成军事天才,反倒是闯营众将经过残酷的自然淘汰。戎马生涯二十年还能统兵一方的李过、高一功、田见秀、袁宗第等人比楚军老八营的将领整体高出一个层次。

    还有李来亨,他虽然年轻。在河南之战中的表现却可圈可点,颇有大将之风。这大概只能用天赋异禀来解释,就像汉初三杰的韩信一样,都是天生的将才、帅才。

    楚军现有就是一支封建军队,已经出现僵化的苗头,而且存在长远的隐患,汪克凡是南明数一数二的大军阀,如果长期维持兵为将有的模式,部下众将就会发展成一个个小军阀,久而久之。连汪克凡本人都无法完全控制这支军队。

    “是时候做一次大手术了。”楚军现有的军制脱胎于最初的恭义营,各级单位的设置不尽合理,无法适应军队的进一步发展,汪克凡早就想做一次大的调整,把楚军逐步改造成一支近代军队,由于战事频繁而一拖再拖,随着宁镇会战的结束,这个时机终于成熟。

    改变楚军编制,打破兵为将有的模式。必然会在军队中造成一定的震荡,有些中高级军官会闹情绪,耍态度,甚至明里暗里的抵制。但是长痛不如短痛,如果现在不做调整,楚军各营就会越来越封闭。形成一个个独立的山头,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到时候反而更加棘手……这半年来。士兵同志会在楚军中发展的很快,吸收了大量的普通士兵和低级军官,在中级军官里面也有不少成员,经过教育和宣传,官兵们都把加入士兵同志会视为一种荣誉,渐渐形成了共同的信念和目标,汪克凡对楚军的掌控能力也随之不断增强,足以应对可能发生的震荡。

    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楚军是汪克凡手中的利剑,必须常常磨砺,保持锋芒。

    ……

    晓行夜宿,乘舟骑马,张煌言、朱以江一行过了宁国府后,进入楚军的控制区域。

    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扑面而来,让张煌言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这并不是对方刻意威慑,与之相反,沿路遇到的楚军官兵对他们都很尊重,友善而又礼貌,接待他们的楚军将领没有故意展现实力,无意中露出的肌肉反而更让人心生敬畏。在浙江和福建,鲁王政权就像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子,小胳膊小腿一点点的个子,每迈出一步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和清军正面对抗,和当地百姓士绅打交道的时候也非常谨慎,楚军却像一个自信有力的成年人,一举一动都雷厉风行,治下的军政事务都在高效运转,充满活力,兴旺蓬勃。

    差距太大了。

    在溧阳县城内,张煌言没有遇到楚军的大部队,只遇到两支奉命调动的百人队,见到有上官陪同的贵客,那些士兵的脸上都带着善意,有些还露出温和的笑容,却无法掩饰他们身上那种充满威压的锋芒,就像一柄曾经饮血无数的钢刀,哪怕放在角落里,也会让人感到一股突兀的杀气,浑身不自在。

    张煌言是带兵的儒将,对士兵的素质最为敏感,只看对方的坐立站行和军容姿态,就知道他们都是第一等的精兵,经过严格的训练和生死考验,这些士兵本身已经被塑造成了最凶狠的武器,就像那柄曾经饮血无数的钢刀。

    相比之下,鲁王政权的军队就差的太远,基本的军人气质都不达标,如果和楚军发生冲突,肯定会一败涂地……

    过了溧阳县,张煌言一行取道金坛县,前往长江岸边的燕子矶,郑成功的军营。

    他和朱以江是以私人身份来南京的,直接和隆武朝廷的高层接触有诸多不便,郑成功和鲁王政权经常打交道,由他在中间缓冲斡旋一下,事情就好办的多……这是临来之前由鲁王朱以海钦定的方案,经过各位重臣的反复商议,即不能伤了朝廷的脸面,也不要无谓的激怒唐藩政权,这中间的分寸朱以江肯定把握不住,全靠张煌言来拿捏。

    毫无疑问,此次出使南京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不管张煌言如何努力的为鲁王政权争取利益,最后都会被人骂,被人误会,被人鄙视……鲁王政权在官面上,一直不承认隆武朝廷的合法性,视为一个篡夺皇位的伪政权,某些居心叵测的极端派为了达到个人的政治目的,更是自欺欺人地总摆出一副强硬姿态,鼓吹和隆武政权的那些乱臣贼子不共戴天,早晚必将与之一战云云,经常能得到满堂喝彩,就连张肯堂和张名振也弹压不住。

    在宁镇会战中,金坛县虽然几易其手,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激战,县城保存得还算完整,张煌言等人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决定入城休息一晚,在城门处受到了严格的检查。

    “原来是鲁王派来的贵客!不好意思啊,鞑子大军虽然已经退回南京,却留下了不少细作,所以进城的规矩比较多,还请各位仔细看一遍,免得引起误会。”守门的军官验过关防文牒,让开道路放他们进去,又指着城门洞里贴着的一溜告示嘱咐了几句。

    张煌言只是路过,在城里没有安排任何活动,对这些告示只是随便地扫了一眼,就向城内走去,目光无意中扫过贴在最后的一份告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份《讨虏檄文》,纸张挺括,浆糊未干,看样子刚刚贴出来不久,告示下有几个人正围着看,其中一个还边看边念:“为传檄事:自清虏入关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以千万计,蹂躏州县六千余里,悉令汉人削发易服,是使中国之人废坏纲常,坏先代之服冕而忘其根本也,我大明达人志士,每有冠履倒置之叹……”

    这份檄文半文半白,通篇没有用什么生僻的典故,普通人只要识字都能看懂,檄文的前半段痛数满清的罪行和暴政,又回顾大明开国历史,以明太祖朱元璋“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事迹来号召民心,紧接着笔锋一转,提出了卫道救民的口号,号召所有汉人都起来共同抗清。

    和普通的檄文不同,这篇檄文对各个阶层都有很强的针对性,对士绅阶层以维护名教为号召,指出满清原本是蛮荒夷狄,他们如果一统天下,必将阉割和篡改汉文化的正统传承,呼吁读书人都要卫道护儒,与满清势不两立。对普通百姓则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号召,指出满清入关必将奴役亿万汉人百姓,楚军起兵就是为了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

    “写的不错!”张煌言暗暗点头。

    满清和蒙元的最大不同,就是他们把自己打扮成汉文化的继承者,对汉人中的士绅地主采取怀柔拉拢的政策,才能迅速控制北方各省,很多汉人士绅地主觉得只是换了个皇帝,也就没了反抗的心思,但是这篇檄文却指出,满清只是沐猴而冠装样子罢了,一旦坐稳江山后就会行焚书坑儒之举,扼杀读书人思想的自由。

    到那时,将是一个精神窒息,尊严全无的时代,明朝中后期开放的学术风气将荡然无存,读书人将迎来一个最黑暗的年代,这番言论初看似乎危言耸听,仔细推敲却合情合理,以满清入关后的种种作为来看,他们就是打算杀尽汉人的礼义廉耻,只留下一些驯服而麻木的奴才。(未完待续。。)

第一五七章 解读

    张煌言入城之后,寻了一间客栈住下,向小二要了些饭食用过,仍在回味那篇讨虏檄文。

    他今年刚好三十岁,崇祯十五年考中的举人,虽然是文举,却以“慷慨而知兵事”闻名,算得上文武双全的儒将,博洛率大军南下后,他在浙东四明山一带长期领导抗清义师,对各种檄文见得多了,自己还亲手写过两篇,对其中的高下优劣,以及隐含的政治潜台词都有非常敏锐的嗅觉。

    和常见的檄文相比,汪克凡发布的这篇《讨虏檄文》更加深刻,兼顾的受众面也更广,除了最重要的士绅地主和读书人之外,对普通百姓和敌占区的士农工商兵都有明确的政策引导,争取民心的力度就大了许多……檄文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争取民心,军心,这篇檄文把社会的各个阶层进行了细化,设身处地的为他们的利益考虑,就比空泛的号召更加有力。

    在风雨飘摇的崇祯年间,江南地区就像一处安稳的避风港,没有太大的战争和灾祸,无论士农工商兵,大家的日子都还过得去,清军南下之后,大部分人都不愿拼上身家性命去反抗,一起向满清投降……那个时候,抗清是少数人的事,士农工商兵的主体阶层都选择了投降,士绅地主以钱谦益等人为代表,军队以江南四镇和左良玉余部为代表,商人阶层以徽商、淮商和郑芝龙的海商集团为代表,普通农民和城市手工业者更是一盘散沙,只有少数明王朝的死忠仍在坚持抗清。所以一步步丢掉了南直隶,丢掉了浙江。丢掉了福建和江西。从弘光帝到潞王朱常淓、从福建的隆武帝到浙东的鲁王朱以海等等,这些明王朝残余势力建立的政权都相继被清军消灭或者击败。

    江南地区投降之后。换来的却是满清的种种暴政,引发了社会各阶层的强烈不满。江南的士绅地主在明朝占惯了便宜,在清朝却要承受沉重的赋税,几十万明军甘做满清的走狗,但是骨头只有那么几块,像田雄那样得到重用的绿营将领只是个别现象,商人集团中,除了徽商抢下了盐政这块肥肉,大多数商贾都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处于社会底层的农民和手工业者的处境更加悲惨,没人关心他们的死活。

    多尔衮在江南地区推行各种暴政,虽然有错判形势的原因,但也是为了服从整体的战略需要。那个时候清军刚刚入关,北方各省都被打烂了,恢复生产要好几年的时间,清廷占领的地盘虽然很大,却没有捞到多少好处,为了进一步占领整个中国。为了支撑庞大的军费,清廷撕下伪善的怀柔面具,对江南地区进行疯狂的掠夺和经济剥削……在明王朝时期,江南地区出身的文官最多。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在他们的拼命维护下,大明虽然亡国了。江南却依旧歌舞升平,富得流油。就像猪养得太肥连哼哼都懒得哼哼,正好送到多尔衮的刀下。宰掉这口大肥猪后。清廷才有能力对南方各省发起一波又一波的进攻,让十多万八旗兵都领上了铁杆庄稼,恢复京畿、直隶、山东、河南等地的社会秩序,在关内站稳了脚跟。

    说到底,清廷的战略其实还是以战养战,中国这么大,他们一口吞不掉,每打下一块地方都要连骨头渣子都嚼碎了才能罢休。江南地区的士绅地主和军阀们一开始对满清抱有幻想,以为投降归顺就能保住他们的富贵安逸,就像强盗闯进了家门,赶紧好酒好肉招待,以为能躲过一劫,但是多尔衮又怎么能让他们的小算盘得逞,你不造反我逼着你造反,一个剃发令下来,清廷在江南地区屠杀了上千万汉人,抢走了无数的财富,然后开始远远高过明王朝时期的残酷剥削(在顺治前期,清廷对江南一直课以重税,这个是有史料支持的,不多引用了)。

    士绅地主开始反抗,比如钱谦益辞官后一直暗中联络抗清;军阀开始反抗,比如金声桓,比如历史上的李成栋,还有郑芝龙投降后的郑家余部,直接举起大旗和清军作战;普通百姓开始反抗,比如各地的抗清义师,虽然屡屡被清军剿灭,却又屡屡揭竿而起,郑成功和鲁王政权正是由于得到了社会各阶层的支持,才能在东南地区一直坚持抗清,直到康熙年间。

    在历史上,江南地区的抗清斗争最终还是失败了,但在这个时空里,楚军横空出世,终于促成了宁镇会战的辉煌胜利。军民是胜利之本,除了楚军英勇善战之外,江南各省百姓的支持,也是楚军能够取胜的重要原因。

    “倘有抱道君子,痛鞑虏之横行江南,赫然奋怒以卫中华者,本国公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摺奏请优叙。倘有久陷清虏军中,以城来降者,本国公收之帐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胁经年,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藉……若尔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到,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很厉害!让读书人捍卫名教(名教就是三纲五常的封建礼教),抢占大义名分上的制高点,对普通百姓又提出“匹夫有责”的口号,同时又号称要“遣兵北逐清虏,拯生民于涂炭,复中华之威仪”,其中蕴含着巨大的号召力,看到这篇檄文后,江南各地必将云起响应,各方人才纷纷加入楚军阵营,绿营兵却会失去斗志,成建制的向楚军投降,除了清军重兵把守的州府外,其他地方多半会传檄而下,汪克凡兵不血刃,就能占领江南的大部分地区。

    光是文章做得好还罢了,关键是时间点抓的好,江南各地这几年苦于满清的种种暴政,抗清意愿非常强烈,楚军又打赢了宁镇会战,腰杆正是最硬的时候,百姓们当然一呼百应……如果单论做文章的本事,鲁王朝廷里也能找出几个笔杆子,却写不出这样有力的檄文,原因很简单,鲁王政权的实力不够,还没有摆脱灭亡的危险,说什么解民于倒悬的话,连自己也不敢信。

    在檄文的最后一段,是展望抗清斗争的前景,除了“胡虏无百年之运”这种振奋人心的空话之外,还对满清的国力、军力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和三百年前历经百战,完全是靠自然淘汰成长起来的蒙元相比,清军的军队的建制和规模、兵员素质、将领的能力,武器装备,实际的战斗力等等都差了一大截,檄文中有数据化的对比分析,总而言之一句话,八旗兵天下无敌,是笼罩在汉人心头的一朵乌云,这个神话在宁镇会战中被彻底打破,必将极大地鼓舞军心民心,最终把满清逐出关外……

    这篇檄文很长,通篇将近一千字,如果不再进行深入解读,只做简单的推断的话,鲁王政权的生存空间必将受到严重挤压,但是张煌言反复回味,又觉得其中另有玄机。

    这篇檄文,是汪克凡用隆武朝梁国公,东征提督的名义发布的,对浙江和福建的战事都有提及,对具体的军政措施也有说明,其中几条更是暗藏锋芒,隐有所指。张煌言隐隐感觉到,汪克凡打赢宁镇会战后,已经把目光投向整个江南,对浙江和福建的军政事务都要进行整合……通篇檄文中,一直没有明确提到鲁王政权,只以满清为生死大敌,这并不像无意中的疏忽,更像是有意的回避。

    当然,回避并不代表着善意。

    但最起码,他没有什么敌意,或者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鲁王政权在东南地区的影响力还是不小的,除了直接掌握的军队外,还有很多抗清义师也都打着鲁王的旗号,分布在浙江、江苏、福建各地……换个旗号是很简单的,汪克凡只要在檄文里提一句,这些抗清义师就可能转换门庭,但他偏偏选择了回避。

    夹缝中求生存是最难的,张煌言不敢抱有太多的幻想,必须考虑到最坏的可能。

    只要是争雄天下的人,该下手的时候就不会心慈手软,比如当年的明太祖朱元璋,也是先统一南方后才大举北伐,按照一般的判断,隆武朝廷收复江南后,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鲁王政权,张名振等人急于让鲁王朱以海称帝,也是为了应对这个危机,只是在具体的方法上和张名振、张煌言政见不合,或者说他们在巨大的压力下乱了阵脚,出昏招了。

    “难道说,汪克凡还有什么阴谋?又或者……他对隆武帝朱聿键有不臣之心?”张煌言把各种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还是难以理清江南各股势力之间的复杂关系,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汪克凡如果对隆武朝廷忠心耿耿,鲁王政权就死定了。(未完待续。。)

第一五八章 顾忌

    张煌言、朱以江一行经过一番周折,终于来到位于燕子矶的郑成功军营。

    郑成功本人不在营中,据留守的大将甘辉介绍,他带着主力部队从泰兴县一带登陆,正在江北到处打粮,已经接连攻占长江沿岸的几座县城,正在攻打扬州。江北清军大多被济尔哈朗抽调一空,兵力极为空虚,只能任由郑成功的海军陆战队攻城拔寨,把刚刚收割的夏粮全部抢走。

    粮食,一直是郑成功的软肋,福建大多都是山地,粮食产出有限,他以数万大军蜗居厦门岛等东南沿海一带,靠着海贸生意筹措军费,却没有控制一个足够大的产粮区,所以发展受到很大限制,后世里他出兵收复台湾,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为了建立一个可靠的粮食基地。(郑成功的原话:‘我欲平克台湾,以为根本之地,安顿将领家眷,然后东征西讨,无内顾之 忧,并可生聚教训也。‘)

    张煌言和郑成功是老邻居,对他的情况当然很了解,听说他跑到江北打粮并不意外,江南战事激烈,清军明军前后几茬的征粮,郑成功再去插一脚也搞不到多少粮食,江北却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去那里打粮事半功倍,从战略上来说,郑军骚扰江淮地区,把战线进一步往北推,对江南战局也有帮助。

    虽然没见到郑成功,却意外的碰到了另一个大人物——钱谦益。

    钱谦益投降满清后,很快辞官不做,暗中一直支持抗清斗争。算是半个“地下党”,而且他是江南士林泰斗。门生故旧遍布各省,在士绅中仍有巨大的影响力。所以隆武朝廷大张旗鼓的拜祭孝陵,他也被当做“统战人士”,被邀请前来观礼。

    但是话说回来了,虽然是半个地下党,但他到底当过汉奸,身份还是很尴尬,当年率领南京文武官员向多铎献城投降,屈身仕清的经历让钱谦益威望大跌,“水太凉”、“头皮痒”的典故更让他成了士林民间耻笑的对象。隆武政权邀请他来参加拜祭孝陵的仪式。更多的是为了千金买马骨,安抚江南各地的士绅……敌占区的士绅百姓都在屠刀下苟且偷生,向满清交粮纳税,不论主动还是被动,很多人都和满清官府有过程度不同的合作,有些人还把自家子弟送去参加满清的科举,并且取得了清廷的功名,隆武朝廷对钱谦益这个曾经的汉奸都能既往不咎,其他的士绅百姓就不用再有什么顾虑了。

    事实上。钱谦益的政治生命基本上已经完结,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这次来参加拜祭孝陵的仪式,他只是一件摆设罢了。并不意味着能在隆武朝廷得到重用……他本身是个懦弱的人,无论是摆设也好,小丑也罢。他都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汪克凡给他写了一封信,他立刻麻溜地赶来了。

    “全当是赎罪好了。老夫大节有亏。原本早该自尽谢罪,但偏偏又贪生怕死,才苟活至今,我本无颜再见太祖高皇帝,此次拜祭孝陵不知要受多少唾骂,这张老脸再不打算要了。”

    钱谦益推脱水太凉,不肯自尽殉国,还可以懦弱怕死来解释,毕竟一国战败之后,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当烈士,忍辱偷生也是人之常情,但他自称头皮痒第一个剃发,却是向清廷献媚,仕清助纣为孽,更是无法洗刷的污点……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到了钱谦益这种地位,一举一动都是士林表率,他投降满清后虽然没明显的恶行,但是头上的汉奸帽子一辈子也别想摘掉。

    投降清廷后不久,钱谦益终于想明白了,哪怕归乡隐居,满清九成九也不会杀他,自己还能捞个好名声,可是多铎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他被吓坏了,性格中懦弱的一面被无限放大,以至于丑态百出,以至于事后每次想起都追悔莫及。(钱谦益的性格有很强的代表性,就是那种典型的无骨文人,面对屠刀就尿裤子了,偏偏又无法像洪承畴那样把礼义廉耻全部抹杀,所以他的后半生一直很纠结。)

    “哎,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我等都是丧国之人,只要能为复国大业略尽绵薄之力,其他的事情都不足惜。”张煌言是鲁王政权的重要将领,钱谦益辞去满清的官职后,和鲁王政权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联系,双方算是一定意义上的盟友,比和隆武朝廷的关系更近些,不会去讽刺挖苦他,只在言语中非常隐晦地进行试探——要知道钱谦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代表着江南地区所有苟且偷生的士绅地主,唐王朱聿鐭要拜祭孝陵,他立刻颠颠地跑来了,只会更添隆武政权的声势,给鲁王政权造成巨大的压力。

    张煌言就差明着问了,你来拜祭孝陵,是为了复国大业,还是为了给隆武朝廷站脚助威?

    钱谦益听懂了他的言外之音,微微一笑说道:“苍水(张煌言字苍水)说得不错,只要能为复国大业略尽绵薄之力,其他的事情都不足惜。”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怎么解释都不错,唐鲁联合是为了抗清复国,隆武政权如果吃掉鲁王这股势力,也可以说成为大局考虑,牺牲了少数人的利益……钱谦益淫浸官场多年,打这种不会被人抓住马脚的哑谜已经成为一种本能,想要明白他的真实含义,要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说话时的环境,某个关键词,甚至他的语气,他的表情等等来判断,有时候还得正话反听。

    张煌言也是人尖子,盯着钱谦益的眼睛,就读懂了他的内心想法,直接问道:“依牧斋先生所见,我家监国应当退位归藩么?”

    听他这么说,钱谦益表面神色如常,内心里却微微一惊。对张煌言这个年轻的后辈也高看了一眼,要知道张煌言是鲁王政权的重要将领。现在又在敏感的南京,亲口说出鲁王朱以海应当退位归藩的话。很容易让他自己陷入被动,但既然这么说了,要么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要么是个不懂事理的愣头青。

    张煌言像个不懂事理的愣头青吗?明显不像。

    他既然把话挑明,钱谦益无官一身轻,再接着含糊其辞地打哑谜就落了下乘,当下坦然承认:“不错,唐鲁相争,唯有国家受害。唯有弱势一方妥协忍让,否则令亲者痛仇者快,断送北伐收复故土的大好良机!”

    “这个……,还要从长计议。”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张煌言还是露出一丝苦笑,钱谦益说的是大实话,他却不能轻易附和。

    鲁王政权自从竖起抗清大旗,一直处在最前线,无数抗清志士在这面旗帜的引导下前赴后继。十几万军民百姓为之流血牺牲,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大家仍然在坚持抗清斗争,拼着全部的身家性命。奋斗数年才打下这点基业,如果就这么拱手相赠的话,别说那些一向以鲁王政权为朝廷正朔的极端派。就是张煌言和张名振都不甘心。

    在张煌言想来,唐鲁肯定是要谈和的。鲁王政权肯定也是要让步的,但必须要保留相对的自主权。好容易打下的这点家底如果被某个军阀莫名其妙的吞并了(比如说汪克凡),大家当初又何必提着脑袋坚持抗清?

    不信任。

    张煌言对隆武政权不信任。

    对汪克凡这个大军阀更充满戒心。

    隆武政权虽然实力很强,内部却军阀林立,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隆武帝是不是天命所归的中兴之主,能否担起打败满清的重任,张煌言还不敢确定……作为鲁王政权的重要将领,他和张名振要为牺牲的烈士负责,要为麾下的将士负责,要为整个鲁王政权负责,如果对隆武朝廷太过软弱,完全放弃自己的利益,那不是顾全抗清大局,而是极端的幼稚。

    很纠结。

    从个人感情来说,张煌言对隆武朝廷和汪克凡还是很欣赏的,他们一次次地打败清军,张煌言都为之振奋不已,但是隆武朝廷的势力扩张到浙江和福建后,唐鲁之间的矛盾已经无法回避,张煌言首先要维护鲁王政权的利益……对于唐鲁谈和,他和张名振抱有很大的诚意,却又担心隆武朝廷过于强势,引发鲁王政权的强烈反弹,如果最后真的刀兵相见,就像钱谦益说的那样令亲者痛仇者快,鲁王政权早晚必败,他和张名振也将面对左右为难的尴尬选择。

    至于汪克凡这个大军阀,张煌言还看不清他的真实面目。

    自古每逢乱世,枭雄都层出不穷,虽然一时各领,最后却大多被历史淘汰,真正能修成正果的屈指可数。鲁王政权以大明正朔自居,可以和隆武朝廷谈判,却不能臣服于汪克凡之流的军阀,如果楚军想要吞并浙东,张煌言和张名振别无选择,只能与之誓死周旋!

    “依牧斋先生看,唐鲁谈和有几分成算?”张煌言多半是试探,小半是请教。

    “这个不好说,大致上五五对开吧。”钱谦益略微考虑了一下,给出一个答案。

    “噢?没想到牧斋先生这么看好……”张煌言有些意外,钱谦益认为唐鲁和谈有五成把握,太乐观了吧?

    钱谦益分析道:“和谈能否成功,一在势,二在人,当前大势下,唐鲁之间虽然已有冲突,却还没到不死不休的局面,反倒是汪克凡的态度难以琢磨……”

    朱元璋和陈友琼、张士诚开战,是因为大家的实力都很强,亟需向外发展生存空间,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没有和谈的可能,眼下的形势却有所不同。隆武政权这几年发展的太快,对外还有很多地盘可以去抢,对内有太多的问题要处理,只要鲁王政权做出让步,双方就有和谈的基础。

    这就是所谓的大势所趋,也就是因势成事。

    除了大势所趋之外,还有因人成事的因素。

    隆武政权和鲁王政权的内部都不是铁板一块,各家政治势力都采取何种态度,对和谈的结果会造成不同的影响,这其中,实力最强的汪克凡究竟是什么态度,至关重要。

    “牧斋先生有所不知,唐藩所谋,是要我家监国退位归藩,这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张煌言又一次露出苦笑,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鲁王朱以海只要保持监国称号,和隆武朝廷之间的矛盾就无法调和,他和张名振都觉得谈和成功的希望很渺茫,只是在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这个嘛,也不算太过分吧。”钱谦益露出很不理解的表情,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唐鲁之争在于朝廷统继,如今唐强而鲁弱,鲁王殿下本该退让的,难道张名振、张肯堂都想不通这么简单的道理?”

    钱谦益说一句,留三句,有些话不方便说透,隐隐点上一句就是极限了。隆武朝廷刚刚打赢宁镇会战,正是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时候,鲁王朱以海如果要争天下,也得暂避锋芒,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等到将来实力发展起来了,再称监国只是一纸诏书的事情,又有什么难的?

    “哦,牧斋先生说的是……”张煌言无言以对。

    钱谦益不了解鲁王政权的内部情况,所以才认为唐鲁和谈有五成把握,鲁王政权里面的强硬派却越走越远,准备拥立朱以海称帝,这样发展下去,和谈必然破裂,就等着开战吧。

    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隆武政权的内部矛盾,汪克凡、金声桓等实力派军阀到底是什么态度,在这次拜祭孝陵的过程中就会揭晓。

    当天晚上,张煌言和钱谦益彻夜长谈,在讨论抗清形势的同时,针对收复江南后将要采取的各种军政措施交换意见,甩开唐鲁之争这个敏感问题,两个人都没了顾忌,态度开诚布公,相谈颇为投机……鲁王政权的根基在浙东,并辐射整个江南,和逃到两广的隆武帝相比,一直留在浙江的鲁王朱以海和江南士绅更为亲近,以钱谦益为代表的江南士绅地主到底支持谁,反对谁,关系到鲁王政权的生死存亡。(未完待续。。)

第一五九章 乱象

    清军在南京城外遭到惨败,消息渐渐传开。

    在南直隶的江北地区,包括后世的安徽和江苏北部,满清官府拼命的封锁消息捂盖子,还是挡不住老百姓口口相传,各地的军心和民心都动荡不已,一场猛烈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在郑成功和捻军活动的地区,好几个州县的绿营守军直接反正归明,向郑成功和李来亨投诚。

    李来亨在几天之内,接连占领寿州、容城、怀远,定远等几座州县,一下子打开了局面,除了两千骑兵之外,手下又多了上万抗清义师,他并没有急于攻打已经变成一座孤城的凤阳府,而是率领这支大军向东南方向推进,攻占了长江北岸的滁州,和在扬州府活动的郑成功遥遥呼应。

    “扬州十日”是满清入关后最为惨烈的一场屠杀,整个城市都变成了一座死城,至今还没有恢复元气,城桓破败,兵力空虚,郑成功所部经过激战,用了十多天时间终于攻克扬州,府内的通化、高邮等州县随即反正,明军至此在南京外围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谭泰、马国柱所部变成了瓮中之鳖。

    在长江以南,清军及时龟缩防守,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有大批八旗兵和田雄这样的死硬派汉奸盯着,南京、镇江、苏杭等地反而比较稳定,李成栋看到形势不对,也命令马宝等部缩回徽州府,仗着地形险要负隅顽抗(前文说过了,徽州府属于皖南山区,新四军的大本营。地形非常复杂,易守难攻)。

    其他各个州县开始大面积反正。安庆府的屯布儿缩回江北,不敢再向安庆走廊的明军发起挑衅。熊立春所部这个时候已经退到无锡,暗中派人和楚军接洽,准备再次反正归明,汪克凡命其稍安勿躁,想办法取得和托的信任,等待时机帮助楚军收复苏杭要地,以前变节投降的事情就可以既往不咎。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楚军主力在宁镇会战中伤亡很大。战役结束了进行了半个月的休整,然后再次发起猛攻,以一部进攻镇江,一部扫清南京城外的清军据点,比如大胜关,比如紫金山……

    紫金山是一座小型的山脉,方圆六十余里,主峰北高峰海拔448米,也是宁镇山脉的最高峰。北高峰前面还有一座玩珠峰,明太祖朱元璋和马皇后就葬在玩珠峰下,随着楚军连续不断的猛攻,清军的外围防线支离破碎。被迫缩回南京城内闭门死守,孝陵被楚军占领。

    这段日子里,隆武帝接连发来几道谕旨。把拜祭孝陵的规格一升再升,尤其听说济尔哈朗所部被全歼后。他又派出东阁大学士杨廷麟率领第二个使节团,昼夜兼程向南京赶来。参加拜祭孝陵的仪式。

    隆武帝事先没有想到,宁镇会战会一步步发展成战略性的决战,并且取得完胜,胜利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他再三确认还不敢相信。当初的寝食难安已经成为过去,捷报传来的举城狂欢也归于平静,渡过最初的欣喜若狂后,隆武帝和朝廷大员们很快冷静下来,开始考虑将来的问题。

    东征进行到现在,隆武朝廷已经撑不住了,急需结束战事缓口气,但是江南还有三大坨清军,这个仗接下来该怎么打?

    福建、浙江加上半个南直隶,打下来这么大的地盘,该怎么分配胜利果实?

    对鲁王政权又该采取什么态度?

    隆武帝派杨廷麟来南京,就是为接收江南地区做准备。

    自从吕大器死后,东林党在隆武朝廷里日渐衰落,已经不复当年风光,在所剩无几的东林党大佬中,杨廷麟渐渐脱颖而出,成为事实上的党魁。他是崇祯四年的进士,当年和黄道周齐名,资历方面没问题,又得到了黄锦等东林党元老的支持,和隆武帝的私人关系也不错,已经压过了陈子壮的风头,在朝堂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江南富甲天下,文风昌盛,士绅地主的势力很大,远远超过其他省份,东林党的大本营在就江南,和那些士绅地主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在当地的根基很深,让杨廷麟来南京,就是为了利用他的身份,尽快稳定形势,把江南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隆武帝的帝王之术已经修炼的小有所成,在他看来,帝王之术最重要的就是搞平衡,不能把某一派彻底打死,东林党这几年被打压的很厉害,现在就该反手扶植他们,对日益强大的军阀集团形成平衡。

    这个皇帝不好当,朱聿键很累的。

    楚军发展的太快,帝党在后面怎么都追不上,没有足够的力量控制江南,但是江南又如此重要,不能被汪克凡全得了去,只能让东林党重掌实权。这可能对隆武新政带来危害,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先顾眼前再说,大不了,先不在江南地区推行新政,等到忠于他的帝党发展起来,再把东林党一脚踢开……

    和隆武帝一样,本该是欢庆胜利的时刻,很多人却焦灼不安,一方面震惊于楚军强大的实力,一方面又盯着江南三省这块天上掉下来的大饼,盘算着自己能分到多大一块……不错,楚军打了一个空前的大胜仗,汪克凡是最大的功臣,应当分走一大块,隆武帝占着大义名分,为前线提供粮饷兵员,也应该分一块同样大的,但是我们大家都出了力,跟着分几块小的不过分吧?没有明军各部的牵制和支援,楚军是打不赢这一仗的!

    句容县距离南京城八十里,是最靠近孝陵的明军大型据点,神仙鬼怪纷纷云集于此,汤来贺、万元吉、金声桓、郑成功、傅鼎铨都亲自前来,苏观生不便离开广东,就派广东布政使王应华前来。东征各路大佬几乎济济一堂,准备参加拜祭孝陵的仪式。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拜祭孝陵只是一个幌子,这些大人物在百忙之中都赶到句容县。并不是为了在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前磕个头,而是生怕自己吃亏,专门跑来排排坐,分果果。

    其他各路代表的身份就更加复杂,除了各支部队的代表,江南地区的头面人物也来了很多,钱谦益只是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个,刚刚反正的地方官员,刚刚归降的绿营将领。刚刚束发的地方士绅,和各地抗清义师的代表握手言和,昨天还是打死打活的敌人,今天就变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

    为了等待杨廷麟的使节团,拜祭孝陵的日子向后推迟了三天,这三天里,句容县就像召开万国会议,沸沸扬扬,浮躁不安。

    怀着各种目的。各方势力都想和汪克凡搭上关系,探探口风,汪克凡却一直没有露面,句容县里的军政事务都由汪晟主持。大家排着队来拜访汪晟。客客气气说上一大堆废话,出门到了背人的地方就拉下脸骂娘,对楚军充满了敌意。

    江南太富了!

    江南三省的地盘太大了!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很多人开始暗中串联,试图通过结盟和楚军对抗。人的**会不断膨胀,只分一杯羹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仗还没有打完,就恨不得把楚军一脚踢开……纵观中国历史,胜利果实都不是按照贡献分配的,而是用来被窃取的,谁能得到江南士绅地主的支持,谁才能真正控制这里。

    钱谦益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香饽饽,江南的士绅降官围着他转,隆武朝廷的很多大人物也屈尊纡贵来拜访他,还躲躲闪闪的害怕被人发现……钱谦益明知自己已经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这些人只是想利用他,却又非常享受这种长袖善舞的虚幻感觉,作为曾经的东林党魁,他从骨子里对权力充满了热爱,对政治斗争乐此不疲。

    张煌言和朱以江这边却难得的清静,作为“敌对势力”的代表,隆武朝廷的文臣武将都自觉的与他们划清界限,江南士绅在楚军的地盘里也有意避嫌,不和鲁王派来的人接触……张煌言和朱以江主动找上门去,拜访几位隆武朝廷的大佬,除了汪晟坦坦荡荡的热情接待以外,在其他人那里都吃了闭门羹。

    句容城里这么热闹,只有金声桓比较尴尬,他是刚刚反正的降将,在朝廷里没什么根基,明显的被排斥在圈子外面。

    “真他娘的群魔乱舞,要是把汪克凡惹恼了,大兵一起全都得乖乖跪下,使劲扇自己的耳光。”金声桓和汪克凡一样属于军阀集团,大家都是武勋,有着共同的利益,屁股更偏向楚军一方。

    “众怒难犯啊。”幕僚吴尊周说道:“朝廷政令不出两广,汪克凡却坐拥湖广和赣北之地,若是在江南三省插手过深,难免有以客欺主之嫌,当今圣上是断断不会容忍的,大家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敢与楚军相争……”

    地盘如何划分,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金声桓对此非常敏感,早就和手下幕僚讨论过多次,楚军的地盘已经太大,收复江南三省后,隆武朝廷是不会容忍他们吃独食的,江南三省的地盘划分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这才是句容县各种乱象产生的根本原因。

    “我若是请命移镇江南,朝廷会允吗?”金声桓的地盘局限在江西北部,缺乏发展的空间,江南三省却天高水阔,随便他怎么折腾。

    “江南富甲天下,朝廷就算允了,汪克凡也未必会允。”吴尊周掰着指头分析道:“汪克凡携大胜之威,朝廷总要划地酬功,多半会把楚军已经占了的州府给他,浙江、福建二省却不容其染指,大帅若请命移镇江南,到南直隶是得罪汪克凡,到浙江和福建是得罪当今圣上,恐怕难以如愿。”

    “让楚军做看门狗吗?哼,汪克凡恐怕不会答应。”金声桓冷笑一声:“朝廷收复浙江、福建二省,学南宋偏安于杭州,却命汪克凡据守长江一线,粮饷处处受制于人,又要北抗满清,日子久了无非是变成第二个岳飞罢了,真是好算计。”

    “不错。自古守江必守淮,汪克凡若要守住江南,唯有北渡长江,图谋江淮,和满清拼个你死我活。朝廷以苏杭之地的粮饷挟制楚军,驱使其北伐,再侵吞浙东鲁监国的兵马,一步步站稳江南全境,这大概就是当今圣上的打算。”吴尊周分析道:“汪克凡却未必甘为鹰犬,对苏杭之地势在必得,此为二虎相争之势,其中必有一伤,大帅自管坐山观虎斗,不可轻易出头,待局势明朗后再做计较不迟。”

    “局势明朗了,还轮得着我本国公吗?”金声桓皱起眉头,一边琢磨着一边说道:“干脆我去当岳飞好了,我不怕受制于朝廷,南昌府就让给汪克凡,他也不吃亏。”

    “哎——,没这么简单的。”吴尊周说道:“苏杭之地如今尚在清军手中,朝廷各路兵马群狼环饲,鲁王朱以海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其中变数极大,大帅若这个时候插手江南,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照你这么说,汪克凡又有什么好争的?他总不能公然和朝廷翻脸吧,终归还是我们武勋吃亏。”金声桓沮丧地说道。

    “哈哈哈,汪克凡兵雄势大,对朝廷已成倒逼之势,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吴尊周笑道:“他若得了苏杭之地,圣上只凭那些文官无法与之抗衡,必然重用大帅,若是朝廷占了苏杭,汪军门要么渡江北伐,要么退回湖广,大帅再去江南主持军务,就从容得多。”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道:“如今正逢乱世,大帅切不可放弃南昌根基,留王得仁一支偏师在江南就足矣。南京城如今将下未下,满清必然派遣重兵来救,再无暇顾及其他地方,大帅趁此良机攻占九江府,再渡过长江横扫安庆、庐州等地,将来不管谁得了天下,都能轻易裂土封王!”(未完待续。。)

第一六零章 雄杰

    两天后,杨廷麟率领一个庞大的使节团,到达句容,立刻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江南的水太深,汪克凡是玩不转的,只有杨廷麟这样的士林领袖才能控制住形势,换句话说,楚军虽然打赢了宁镇会战,却要让出大部分胜利果实,别想染指苏杭之地。

    汪克凡这段时间的表现非常低调,一直没有在句容县露面,楚军则兢兢业业的继续攻打南京和镇江,已经扫清了大部分的外围据点,把清军包围在城中……在很多人看来,这是汪克凡准备退让的表现,如果他还想要苏杭和太湖周边的地盘,现在就该拼命活动,取得各方的支持,把声势搞得越大,朝廷的顾忌就越多,就会对他做出一定的让步,汪克凡既然自己都放弃了努力,说明他害怕功高震主,不敢和隆武朝廷翻脸。

    杨廷麟,才是江南真正的主人!

    捧臭脚的,抱粗腿的,打算投机捞一把的,各种角色一拥而上,都想和杨廷麟搭上关系,为了对抗楚军,各路明军大佬原本已经结成了一个松散的同盟,现在更是有了主心骨,汤来贺、万元吉、王应华、陈邦傅等文官武将每日在杨廷麟的住处进进出出,商议不停。

    从个人感情来说,汤来贺对汪克凡和楚军并没有敌意,但是隆武朝廷的现状在这搁着,如果任由楚军继续坐大,整个国家就会失控,作为文官的一份子和帝党的领袖,汤来贺必须誓死捍卫隆武朝廷的利益。并不惜因此与汪克凡为敌。

    这是一场战争!

    重要性不亚于宁镇会战!

    汪克凡的地盘已经够大了,楚军又这么能打。再被他占了江南三省的话,就等着改朝换代吧。到时候就算汪克凡自己不打算造反,部下将领也会逼着他黄袍加身,但凡还对大明存着一点忠义之心的文官武将,都不会坐看这种情况发生。

    傅鼎铨和楚军关系深厚,这些日子一直忧心忡忡,私下里几次想找汪克凡谈谈,却一直找不到他,后来看到楚军本分而低调,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一点……汪克凡既然知道退让。隆武朝廷的局面就能维持下去。

    他又去找汤来贺和杨廷麟,劝说不可逼迫楚军过甚,以免引起变乱,如果汪克凡一怒之下付诸武力,谁又能打得过楚军?到时候反而鸡飞蛋打一场空。

    “这个我理会得。”杨廷麟叹口气道:“唉,国家孱弱,武将反制朝廷,很多时候只能委曲求全。只要汪克凡不来染指苏杭,其他的事情都好商量。”

    “他若是一定要取苏杭呢?”傅鼎铨追问道。

    “那和公开造反又有何异?”杨廷麟突然失控。怒道:“朱成功已经取了扬州,汪克凡若是有本事,就尽快收复南京嘛,到时候朝廷还都南京。他直接做曹操好了!”

    假装生气,借机发飙,杨廷麟越是大喊大叫。越是无法掩饰心中的恐惧,汪克凡如果派楚军来抢地盘。靠万元吉和苏观生的军队是万万抵抗不住的。

    汤来贺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云台为人沉稳。应该不至出此下策,但他若真的起兵,不论假托何等借口,都是犯上违逆的乱臣贼子,我等哪怕粉身碎骨,也只有与之周旋到底!”

    用苏杭之地的粮饷挟持楚军,逼迫汪克凡渡江北伐,这是关系到隆武朝廷生死存亡的基本国策,不可能退让,如果汪克凡一定要抢苏杭,那就意味着爆发内战……隆武朝廷如果退让的话,整个国家很快就会分崩离析,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和汪克凡拼死一战,或许可以用大义名分把他压垮。

    傅鼎铨沉默半晌,缓缓说道:“若真是到了那个时候,学生定然会遵从朝廷号令,与楚军决一死战,但在这之前,还请两位阁老三思再三思,慎重再慎重,以免刀兵一起,国家大伤元气……”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两位阁老作何考虑,苏州、杭州尚在清虏手中,若不让楚军出兵,朝廷可有把握收复苏杭?”

    和托守苏州,济席哈和田雄守杭州,总共还有一万多清军精锐,江南明军却只有楚军最为善战,如果让楚军收复苏杭,请神容易送神难,人家占着苏杭不走了,隆武朝廷的种种算计都会落空。

    杨廷麟一摆手,说道:“这个不必担心,朝廷自有计较。”

    这是最高级别的军事机密,在实施之前,对傅鼎铨这样的封疆大吏也不能透露。

    隆武朝廷这几年编练新军,也攒下了一点家底,关键时刻正好派上用场。那支新军驻扎在桂林附近,负责保护陪京的安全,现在广西方面比较稳定,隆武帝可以冒些风险把新军派到江南来,再加上赵印选、焦琏、和陈邦傅等人的兵马,应该能够收复苏杭。

    等到傅鼎铨走后,汤来贺和杨廷麟相对而坐,一起叹了口气。

    “从桂林抽调新军,会不会动作太慢了,万一清虏援兵南下,岂不是里应外合之势?”汤来贺隐隐有些担心。

    “现在就是这么个策画,若是局势有变,再行从权之法。”杨廷麟说道:“我此次离开桂林之前,圣上再三叮嘱,到了江南后最要紧的是抓紧军备之事,各路义兵和反正的绿营都可重用,按新军之法整肃编练,可是我到了江南才知道,南直隶反正的绿营兵不过数千人,那些义兵又都是些乌合之众,终归不堪大用……”

    抢地盘,抓军队,这就是杨廷麟的首要任务,手里没有足够的军队,事事都要受制于楚军,抢占苏杭要地更是一句空话,隆武朝廷掌握着大义名分。反正的绿营兵都可以供其驱使,就可以有效地掌握江南三省。

    但是杨廷麟来了一看。江南绿营兵都在宁镇会战里打光了,反正归顺的只有几千人。根本不够用:“我有意招降徽州府的李成栋,南斗公以为如何?”

    汤来贺沉吟说道:“李成栋麾下确是善战之兵,但他当年血洗江南,堪称恶名远扬,招降他恐怕会引来无数非议……”

    “哎——”

    杨廷麟大是不以为然,打断汤来贺说道:“南斗公多虑了,国事为重,私怨为轻,李成栋只要放下屠刀。不再为大明为敌,过去的一些小事又何必多提?不错,他当年是杀了一些百姓,但那时各为其主,原本也怪不得他的头上,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这么定了吧!”

    汤来贺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如此,就将驻守杭州的田雄一并招降了吧。只要许以高官厚禄,此人多半会献城出降。”

    “万万不可!”杨廷麟拍案而起,凛然说道:“田雄出卖君父,无耻无义之极。我等大明臣子都恨不能食之肉,寝之皮,彼此不同戴天。岂能招降于他?!”

    百姓如蝼蚁,李成栋这几年前前后后杀了十几万的百姓。不过是一件小事,大家可以握手言和。

    君父如天地。田雄出卖了弘光帝,就是东林党人的生死大敌,必欲除之而后快。

    这是士大夫一向秉持的正统观念,汤来贺并没有反驳,只是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味,当年大明王朝正是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把亿万百姓都看成无足轻重的蝼蚁,最后才会被李自成推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人人都听过,真正记在心里的却没有几个。

    儒家思想中很早就有以民为本的说法,孟子甚至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在明末东林党的解读下,不是所有老百姓都能被称作“民”的,破产的自耕农沦为佃户后,就离强盗小偷不远了,工匠如同下力的牛马,商贾好像待宰的猪羊,军户都形同奴隶,至于乐户、丐户等贱籍,那根本就没被当人看。

    ……

    孝陵原本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在战火中损毁严重,暂时无法大规模修缮,只尽量清扫一番,就选择了一个吉日举行拜祭孝陵的仪式。

    在下马坊开始步行,沿着神道向里走去,卜从善瞟了一眼旁边的巨大石碑,又赶紧收回目光,和吴一品相对而视,一起露出苦笑。

    卜从善是池太总兵,吴一品是当涂知府,楚军攻入南直隶后,卜从善是第一批反正的绿营将领,吴一品是第一批归顺的文官,他们两个都和楚军走得太近,已经不可能改换门庭,但是句容县里的种种乱象,已被他们看到眼里,心里感到非常焦虑……他们必须跟着汪克凡混下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汪克凡最近却非常低调,或者说表现得很软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拍屁股走人了,他们两个如果被闪在南直隶,今后的日子就要饱受煎熬。

    作为降将和降官,他们被排在队伍的尾端,大人物已经过了御河桥,他们还在外郭城的大门处,刚刚进了大门,却看到亭子里坐着一个二品大员,正是闽赣总督万元吉,一只脚上的靴子被脱去,亲随正在为他抹药油,看样子是扭了脚。

    本着见佛就拜的原则,卜从善和吴一品赶紧上前行礼,万元吉淡淡哼了一声,好像说的是免了,又好像是罢了,总之没听清。

    见人家带搭不理的样子,卜吴二人赶紧告罪离开,人家可是大人物,咱们这种小虾米一定要识趣。

    走出去老远后,卜从善终于忍不住骂道:“这厮当年被我追得几乎自杀,现在却牛皮哄哄的装模作样,真他娘的小人得志,猖狂的没边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咱们那时候还披着鞑子皮,把明军打得越狠,现在越不能提。”吴一品小声说道:“万元吉总督闽赣两省,如今正是风光得意的时候,搞不好过几日还会变成闽浙赣三省总督,抬抬手就能把你我二人碾死,方才那种话以后可再不能说。”

    “他娘的……”卜从善眼珠一转,突然脑洞大开,问道:“这厮手下正缺兵马,咱们去投靠他怎么样?”

    吴一品脸色陡变,抬手按住了卜从善的嘴巴,左右看了看说道:“要作死吗?俗话说择主如择妻,岂能轻易改换门庭!再说巴巴的贴上去,也只能把自己贱卖了,又有什么好处?当下之计,我等只有继续追随汪军门,万万不可自乱阵脚。”

    “唉,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被万老贼那副嘴脸给气昏了。”卜从善说道:“朝廷赏罚不公,摆明了要打压汪军门,我这心里实在是气不过。”

    “这世上,本来就不讲公道的,否则当年大明何至于亡国,你我二人又怎会屈身事贼?”他们二人这时候来到了石像路,吴一品指着一头雄狮说道:“汪军门仅凭一己之力,打下了这么大一份基业,又岂是任人摆布之辈,必然有厉害的后招等着那些文官,就容他们嚣张一时吧。”

    “厉害的后招?到底是什么后招?”卜从善追问道。

    “我不知道。”吴一品斜了他一眼,答道:“我若是懂这些,早到汪军门身边高就了,何必当个小小的当涂知府?”

    “嗨,要我说呀,你们读书人就是前怕狼,后怕虎!我要是汪军门的话,就直接发兵占了江南三省,谁敢捣蛋老子就跟他玩命,有什么了不起的?”

    “呵呵呵,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吴一品微笑道:“汪军门羽翼未丰,把江南三省全占了又有何用?若是失了民心,总不能把江南百姓都杀光吧。放心吧,汪军门虽然年少,却是一代雄杰,必然早有应对的法子,我等只需静观其变好了……”

    过了孙权墓,在孝陵正门前整队,卜从善和吴一品文武殊途,被分到了不同的两队,都排在后面的位置,前面则由汪克凡和杨廷麟分别领队,唐王朱聿鐭居中而站。

    顶盔掼甲的楚军士兵在门前肃立,礼部派来的官员来回检查着队列礼仪,随着一阵雄浑的钟鼓,众人迈步进入孝陵,然后再次肃立等候,在礼乐声中进行一番复杂的仪式后,唐王朱聿鐭率众人进入享殿,跪倒祭拜明太祖朱元璋的灵位。(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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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明介绍:
公元1644年,崇祯帝自缢殉国,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南明朝廷苟延残喘,万里江山即将沦落在满清的铁蹄之下! 文明总是一再被野蛮征服,投笔从戎的穿越者,能否改变这历史的宿命? 他的面前是最凶恶的敌人,身后是最无能的同伴,他必须同时与这两者搏斗。残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残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残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