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新学霸的诞生
国朝初年,学校规矩极严,与高压肃杀的政治气氛相衬托。士子考中生员后,必须在学校集中学习,稍有逾越,轻则责罚,重责剥夺功名甚至苦役。
但到了如今,纸面规条还是那个规条,但实际规矩却不是那个规矩了,起码从学习模式上更多样化一点,更变通一点。比如可以不用每天去学校报到,比如可以申请外出游学......
对方应物这样清贫出身的生员而言,守在学校的学习效果更好一点,毕竟学校里的学习资源,从老师到书籍,不是穷人家的家徒四壁可以比的。但对大户大族子弟,那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这次方应物要去县学读书,兰姐儿难得坚定了一次主意,一定要跟随方应物去县城,不肯独自留在家里。方应物只得答应下来,等他先去县城找好住处后,再将兰姐儿接过去。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又在家休息两日,便正式去了县学,至于生存问题绝对不用发愁的。
他作为廪膳、增广、附学三个等级中最高级、最优秀、最精英的廪膳生员,每个月有廪粮可以领,此外还有单人学舍可以居住。只是要想和兰姐儿同居却是不便,须得慢慢另行寻觅住处。
那新教谕孟先生也是个“妙人”,等方应物一入学,他立刻就开始大张旗鼓的公布或者叫散布两则消息。
一个消息是优秀士子楷模、直接从童生考中廪膳生员、“别人家的孩子”方应物入学了!另一个消息是县学准备岁试了!
两个消息混在一起,引起了本县士林关注。岁试不用说了,特别是明年有乡试的背景下。岁试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因为全省乡试名额有限,而县学岁试的最大作用就是顶出等次。然后根据等次决定参加乡试的人选。
对于每一个还有上进心的秀才而言,岁试就是功名路的资格考试。每每到了岁试时候。学校立刻就热闹起来。
至于方应物归来这个事情虽然不算大事,但也让很多人计较。一年多前他突然从童生直接被点为廪膳生员,而不是按部就班从低做起,这已经让很多人侧目了。当时很多积年老学霸对廪膳生员名额虎视眈眈,却不料被方应物独占。
然后此人进学后先教训了老学霸,再斥责了众家朋友,便像流星一样闪人了,据说出门游玩逍遥自在去也——这年头资讯实在不发达,就是汪知县也是因为去了一次京师述职才对方应物事迹有所耳闻。
总而言之。不少人特别是被家族圈起来读书的士人对方同学的心情颇为复杂,忍不住产生了再见见此人的想法。
方应物听到孟教谕的做法,对其一笑了之,人各有志,他还能拦着孟教谕招徕生员不成?
话说这两个消息散布出去的最直观后果,就是有很多生员陆陆续续的回到县学读书,越近处的越早。
比如与方应物同案进学的吴绰吴公子,又比如已经快算中年人的老学霸徐淮。至于方应物的好友洪、项二人估计要来的晚一些,毕竟他们本家位于县境最东端。距离较远。
吴公子见到破坏自己“小三元”荣耀的同案方应物后,还是习惯性的、骄傲的冷哼一声,不过没有多余举动。
对背负本县第一科举家族期望、志向远大的吴公子来说,方应物即便令他不爽也是过去式了。没必要斤斤计较纠缠不休。现在的他要放眼前方,未来的乡试、会试才是他的舞台。
但是在老学霸徐淮心里,这股怨气还是没有化解掉的。当初他谋取廪膳生员未遂。愤而去欺负新进学的方应物,却不料反被方应物整治一番。叫他胡乱篡改了商相公的文字。当时颜面扫地不用说了,还为家里带来了不小的恐慌。实在情何以堪。
如今一年后重回县学,徐淮总觉得同学们对待自己不像之前那般敬畏,老前辈的架子都快摆不出来了——这都是方应物的错。
从哪里跌倒的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所以徐学霸要从方应物这里找回场子
学校生活很单调,无非是聚讲、温习、作文等几样。其中每到旬日之首,便是作文时间,由教谕出题,生员撰文答题,然后就是点评观摩,这也算是一种模拟考试。
明日便是作文之日,此刻明伦堂中诸生三五成群的闲谈。徐淮出现在独居窗下的方应物身前,皮肉不笑的问候道:“经年未见,方同学可好?”
方应物抬起头,淡淡的瞥了对方一眼,答道:“多谢徐前辈挂念。”
徐淮随即很露骨的说:“想必方同学游学归来,艺业有所精进,明日可否与我比试一番?”
方应物叹口气,“徐前辈你岁数都这么大了,有四十了么?怎的还如此幼稚,难怪这多年不长进,只能在县学蹉跎时光,混得一个学霸名头,深为你可惜!”
周围有人忍不住低声轻笑,徐淮恶狠狠地抬起头环视四顾,将这笑声压了下去。他是个县学厮混多年的老人了,别人犯不上为几句戏言得罪他。
徐淮激将道:“在下诚心请求切磋学业,方同学莫非瞧不起在下么?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不过是文字游戏尔,方同学有什么顾忌?”
真是拙劣的戏码,方应物皱皱眉头,信口道:“随便。”
县学里其他人对自己这新人普遍有不服气心理,学霸也不止徐淮一个人。不打发掉眼前这位敲山震虎,说不定还有别人来打扰自己的清静。
及到次日,孟教谕进了明伦堂,师生见过礼后,孟教谕便开口道:“今日不作时文。练习策问。”
科举中当然以八股文为重,策问科目虽有。但最多只是参考作用,不具备决定性意义。
不过策问总得象征性练习练习。能胡乱写几笔,总不能上了考场在策问科目交白卷。所以诸生稍稍意外后,并不奇怪。
徐淮胸有成竹的看了方应物一眼,开始动手研墨。八股制艺、策问、诗词三项中,策问这项是他最有把握的,也是大家族的优势。
例如他们蜀阜徐家,就有一位官至三品的长辈致仕,时常在族学讲解仕宦见闻心得。这种见识是寒门学子所不具备的,所以寒门学子写策论常常不如官宦后人。只能从四书五经中生搬硬套。
而且最重要的是,徐淮已经知道了今天的题目并有所准备了。原因很简单,孟教谕收了他的礼。各方面都可谓是万无一失,徐淮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获胜。
当然,徐学霸还不至于幼稚到赢了一场就以为自己能压倒方应物,文字游戏一场输赢往往说明不了什么。
但若两场、三场、场场如此,那又会如何?今天只是一个开始,好戏还在后面。
正在徐学霸的遐想中,孟教谕出了题目:“今日题目是应对北虏之边策。”
边策......方应物愕然。这也太巧了罢?其实也不是巧合,边事从立国之初就是重中之重,边策自然而热也就是各种策问里的热门题目,不算稀奇。
现在是即将岁试定等次的关键时期。县学诸生都不敢怠慢,纷纷提笔开始撰文,一时间堂中数十根笔一起舞动起来。
那边厢。徐学霸胸中有成竹,UU小说风生水起如有神。不知过了多久。写就了一篇洋洋洒洒三千字的策文,全程一气呵成笔不加点。堪称十分精彩。
甩下手中笔,徐淮朝不远处方应物那里看了看。却见那方应物对着一张白纸发呆,敢情过了这半晌,他一个字也没写。
难道是写不出来?还是生怕写不好故意藏拙?徐淮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两种可能性。忍不住出言嘲笑道:“方同学,为何纸上不着点墨?不然今日比试,我未免胜之不武。”
坐在上头的孟教谕也发现了方应物的异状,故意一字不写,莫非是藐视他这个教官么?想至此处,孟教谕脸色渐渐严厉,起身拿起戒尺,准备训斥方应物。
洪、项两人还没有到学校,所以方应物在明伦堂里没有什么朋友,更没人出来为他开解。徐淮这种因为方应物年纪轻轻就成为廪膳生员而瞧不顺眼的,更是等着看好戏。
方应物十分淡定,仿佛事不关己。正当此时,忽然有身穿青布长衣,头戴插翅平顶帽的衙役在明伦堂门口闪现,对孟教谕拱拱手道:“老先生!县尊大老爷急召方应物方秀才!”
县尊请方应物?孟教谕闻言一愣,摆出教官架子道:“眼下是学业时间,县尊也大不过圣贤书。”
那衙役笑了笑,“小的没将话讲明白。其实是从京师有加急诏书到县衙问策,事情关系边事,而且诏书里点了名询问方秀才意见,老先生还是不要耽误的好。”
堂中当即哗然,如果大家耳朵没听错的话,连高在天上、远在京师的朝廷都要找方应物问边策?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起身,轻飘飘的弹了弹尘土,对孟教谕抱拳道:“不是学生不敬重先生,而是学生所写边策都是军国机密,不便为尔等所阅也。告辞!”
一干同窗目送方应物消失在门外,只觉莫测高深、高山仰止。连朝廷都要特意发诏书来问他意见,这是什么待遇?起码是致仕尚书级别才能有罢?
原来的各种情绪悄然散去,只剩下了自惭形秽。难怪方同学不像其他人那般,热衷于结社交游和互相吹捧,只觉得此人有点清高拿架子。
现在才知道,虽然方同学和他们同是县学生员,但却远不是同一个境界了,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所以方应物和他们这些同窗,目前真没什么好谈的,还要等他们更上几层楼后,才配得上有共同语言罢。
又有人断定道:“徐淮不中用了,他这个学霸要被方同学顶替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学霸的内涵
世间没有这么多巧合的事情,今天这事同样并不是碰巧。而是方应物提前知会了汪知县,故意安排的。
当然方应物还没有大胆到捏造朝廷诏令给自己增光添彩的程度,就是他想假冒,汪知县也不会陪他一起疯的,矫诏的罪名谁能承担得起?
确实有这么一道诏书,也确实朝廷是要征询方应物的意见。只不过这诏书是前天到的,不是今天到的;而且这诏书本来也没有必要公开,不用大张旗鼓的跑到县学宣布。
原来最近北方发生了一场剧变,癿加思兰部与朝廷拉拢的满都鲁可汗本部忽然爆发战争,互相攻杀。然后突然传来了满都鲁汗的死讯,据说是受了重伤不治而亡。
大明朝廷得知消息后,按照传统思维立刻理解为“吾皇圣明,天佑大明,中外齐心,运筹帷幄,北虏内讧,酋首毙命”。
这便说明了先前拉拢挑拨的策略是有效的,方应物所说都是正确的。但面对这种局面,下一步该如何做又需要仔细计较了。
这时候文渊阁大学士刘吉提议,征询始作俑者方应物的意见,于是朝廷便紧急下诏到淳安县县衙,叫方应物上疏发表看法。而前天从汪知县口中乍闻此事时,方应物只能连连苦笑,这也太抬举他了。
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满都鲁可汗大概就是今年挂掉。方应物本以为有自己这蝴蝶效应在,满都鲁能多活几年,并且与癿加思兰对峙一段时间。没想到今年还是挂了。
更没想到的是,朝廷居然将满都鲁挂掉归功于他所献的边策。并且特意下了六百里加急诏书来询问下一步意见,这简直令方大秀才受宠若惊。
方应物当然知道。根据历史轨迹,满都鲁的遗孀,也就是满都海皇后将会选择不到十岁的巴图猛克继任可汗,大明官方对其史称“小王子”。
而且满都海将再嫁给巴图猛克,未来大漠便成了满都海和新可汗小王子的天下。特别是小王子,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此人长大后将成为北虏中兴之主。
从长远来看,迅速干掉小王子才是正理,但从短期而言。大明朝廷也不好立刻背信弃义,抛弃顺义王满都鲁的继承人。
想来想去,方应物上疏奏道:“尝闻鞑虏之中,有少年名曰巴图猛克者,为北元黄金家族唯一血脉,继位可汗者必为此人也,朝廷可顺势册封为顺义王。
如若此后新顺义王不能灭癿加思兰,朝廷仍依照之前章法对待;如若新顺义王剿灭癿加思兰,其势大张时。朝廷可联络大漠之东科尔沁、亦思马因等部,依次册封、开边贡,诱其与顺义王本部争锋。
无论如何,万万不可坐视新顺义王巴图猛克号令大漠。不然后患无穷也。”
方应物这封奏疏,早在昨天就交给汪知县并发出去了。但是为了让自己在县学里清净,方应物便请知县帮忙演戏。故意在今天派了个衙役以传唤的名义,到县学当众公布有这封诏书。
他的目的就是以此震慑那些对自己不服气的人。用事实让大家明白做人的差距有多大,免得总是有不开眼的人上门挑衅。
但有趣的是。今天孟教谕好死不死的出了一道边策题,与朝廷下诏询问方应物边事对策相映成趣,倒真是凑巧了。一想到这里,方应物内心就觉得好笑。
能够让朝廷直接下诏垂询意见,而且还是至关重要的边务,这对蜗居在县学的普通士子而言,冲击力太大了。
导致方应物走了后,县学明伦堂内集体失声。人虽走了,但“我所写边策都是军国机密,不便为尔等所阅也”这句话言犹在耳。
淳安县大族里,各种册封诏书并不少见,几乎每个大家族都有一些,但那是属于家族里别人的,不是他们自己的。
而且走形式的册封与咨询意见的诏书不是一回事,象征意义也大不相同。朝廷下诏垂询军国重事,这分明就是史书中布衣卿相的待遇啊。
客观的说,真实情况没有这么夸张。但方应物装逼装的太成功,区区县学生员们的眼界太低,人的想象力也是无穷的,不免就夸大了。
有些词话小说看多的人忍不住想道,这方应物出外游学一年,难道是碰到了微服私访的天子,然后哄得圣心大悦,获得知遇之恩了么?
按下别人心思不表,却说方应物跟随着衙门差役出了县学。又进了县衙后堂院内,这戏也就不用接着演下去了。方应物便对衙役谢道:“有劳了!”
那差役连忙笑道:“大老爷和方相公有所吩咐,也是小的本分。”
此后两人便就此分别,方应物从县衙中出来,漫步回学校去。正经过县城当中的十字街头,忽的听到有人叫道:“前面莫不是方贤弟么!”
方应物转头看去,却见许久不见的项成贤在向他招手,旁边则是焦不离孟的洪松洪公子了,他们的身后则是两个仆役。
看来这两位熟人听到县学岁试消息后,终于来到县城准备入学,这下可有住处了!项成贤在县城里那处宅子面积大,还有单独外院,很适合安置兰姐儿。
方应物像是看到了长了脚的房子朝他走过来,欣喜的上前见礼道:“见过两位贤兄,别来无恙否?是何时到的县城?”
洪松答道:“今早到的,刚安顿好,正要前往县学。”
项成贤也插进来答话道:“托方贤弟的福气,这一年来读书读的甚爽,爽的都忘记掉书房外面是什么样子了。又听说县学要岁试,故而前来入学。”
三人寒暄过几句,正商议是先去县学还是先去找个地方喝酒时。心细的洪松忽然发现了奇怪之处。
他便问道:“县学岁试在即,想必在校诸君都不敢有所懈怠。眼下这时辰正是读书讲学的时候。方贤弟你却为何独自在外闲游?”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方应物答道。
项成贤眉毛皱起来,冷哼一声抢先对洪松道:“还能有什么原因。想必是你我这几日不在县学中,有些不开眼的折辱到方贤弟了,故而他心里愤懑,无法排遣,只能独自在外徘徊了。”
方应物很叹服项成贤的想象力,连忙否认道:“实情并非如此,县学中没有人欺辱得了我......”
项成贤打断了方应物,“这话我不信。你的秉性最是要脸面,就是被人欺辱了也不会告诉别人。生怕丢掉自己面子,只会自己偷偷想办法报复。
所以有这种事情后,必然故意藏在心里,不欲为友人知。但你瞒的了别人,却瞒不住我!”
方应物瞠目结舌,项大公子的思维也太跳跃发散了罢,正要继续否认,此时洪松又抢了话头,继续表态道:“方贤弟但请放心。有我二人在,必不叫别人能继续欺辱你。”
“绝非如同你们所想的,刚才有诏书到,我去县衙接诏了。”
项成贤盯着方应物嘿嘿笑道:“编理由也要编点像样的。你以为以我的智商会相信有诏书找你么?你怎么不说如来佛祖降下法旨?”
方应物只能无奈的挥挥手,“随便你们怎么想了。”
三人一起向县学走去,商定好在报到后便去找个地方吃酒。才进了仪门内。远远望见课业已经散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明伦堂散出来。
项成贤拍了拍扇子。叫好道:“来的正是时候,先生们都有时间。不用枯坐久等了。”随后又蠢蠢欲动的说:“等见过先生后,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大胆,胆敢折辱方贤弟。”
这位项大公子到底想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乱么?方应物撇了撇嘴,讥讽道:“看起来项兄很兴奋?”项成贤打个哈哈,“许久不见同窗,难免,难免!”
这时有位三十余岁的士子走到三人面前,项成贤立刻转移了话题,对来者道:“刘兄,无须多礼,有何贵干?”
方应物也识得,这位来到他们面前的同窗姓刘名衍道,也是县学里一位老资格生员了。当然老资格生员不是什么好词,只能说明此人蹉跎岁月,无法寸进。
那刘衍道没有理睬项成贤和洪松,却先对方应物行礼道:“见过方同学!”不等三人反应过来,他又道:“今年岁贡之事,请方同学援手,在下必有后报。”
所谓岁贡,就是县学生员的另一条出路。如果实在考不中举人,秀才便可以按照年纪排序,每年推举一次贡生,依次补入国子监读书,出来后仍然可以做官。
对方应物这般志向远大的人,当然不屑于走这条路,但对于很多其他人而言,这也是不错的出路了。
但一所县学每年只有一个贡生名额,所以还是很吃紧的,一个名额往往几个人争抢。
洪项两公子愕然,目瞪口呆的面面相觑。
若刘衍道找他们两个帮忙夺取名额,似乎不算太稀奇。他们两个凭借家世和自身实力,好歹也算是县学中“有影响力”的人物,不比那什么徐淮差。
但这刘同学居然无视他们两个,跑过来请方应物帮忙,这是吃错药了罢?方应物这个在县学没呆过几天的菜鸟生员,能帮什么?
“你这里是不是......”项成贤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脑袋比划道。
方应物也很愕然,一是惊愕这玩意也需要搞暗箱操作?二是大家都是读书人,说话不该含蓄点么,怎么如此直白?他不由得带着一脸疑问看向洪松。
洪松摇摇头,对方应物道:“县学向来如此,不必大惊小怪,教官也管不了这些。”
方应物苦笑几声,之前他一直没弄明白,生员秀才的正经出路无非是乡试中举和贡选入监两条,都不是以生员自己意志为转移的,所以在县学里当这个学霸有什么用,能有什么好处?
按道理说,没有利益驱动的现象,都不会是长久现象。像徐淮那种人乐此不疲的当学霸能得到什么收获?难道年年欺负新人就很能满足他了么?
现在方应物终于搞明白了,这里面还真是有利可图......教育行业果然也不单纯啊,学霸的内涵原来如此!
“恳请方同学助我一臂之力!”刘衍道坚定的说,无视了旁边项成贤和洪松两张诡异的表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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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学霸详解
对于一时说不好,或者看不清后果的事情,方应物还是很沉得住气。他对刘衍道点点头道:“在下知道了。”
见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刘衍道面上微微露出几丝失望。随即方应物又道:“具体如何,在下三思之后会尽快告知与你。”
如此,刘衍道便只能抱拳告辞。目送刘同学离开后,半晌无言的项成贤和洪松都不能置信的盯着方应物看,
他们很清楚,被人拜托在岁贡事务中帮忙,这是只有身为学霸才会遇到的情况,也只有学霸之流人物才能在县学里摆得平事情。
而那刘衍道看起来没有失心疯,跑过来找方应物求助,难道方应物现在就具备学霸资格了?
项成贤很不文雅的伸出两只手掌,晃动十根手指道:“方贤弟,你两次进入县学读书的时间,能超过手指之数么?”
方应物没有回答这个无聊问题,只对他道:“这下,你们应该相信不是我受了欺辱,却不好意思对你们说罢?至少目前县学中,还没有人欺辱的了我。”
项大公子叹口气,顿时意兴阑珊,感到很是无趣。他可是用了好几年时间,才在学霸位置上具有一席之地,方应物却只需要不到十天。
洪松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拉住眼前两人道:“不去找先生报到了,先去吃酒!”
方应物也应声道:“不错,先去吃酒!”他也想抓住两位好友仔细盘问这学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还有靠着当学霸牟利的?帝王将相史中。是不会记载这种有损读书人门面的小事情,非得询问当事人才知道。
拣了一处干净酒家。方应物和洪、项二人入内,叫了各色酒食上来。
从前在淳安时。方应物囊中羞涩,一直是蹭两个大户公子的吃喝。如今方应物回乡后,手里宽松不少,于是今次便做东道还人情。
酒过三巡,洪松知道方应物的疑惑,便详细解释道:“自从太祖高皇帝以来,县学每年可岁贡一人直接入国子监读书,这是不同于科举的另一条出路。也好叫科场失利、年华老大的老生员有一条出路。
所以这岁贡名额,是按照年资排序的。每年年资最老的生员可被推举成为贡生。当然,此人也可以不做贡生,继续考科举,然后便依次递补。
但在实际中,排在前面的老生员也可以将名额故意让给别人,从而借此渔利。多年积习下来,此事常被县学中生员操纵。”
其实是被老学霸们操纵罢,果然是一门有利可图的买卖,方应物暗暗想道。
项成贤补充道:“那徐淮尤甚。他本身就是最老的生员之一,按年资计算排名很靠前,故而常常能倚老卖老的把持岁贡事情。”
方应物便明白了,今天这刘衍道看起来岁数也不小。故而有放弃科举,入贡坐监的心思也正常。
他跑来找自己帮忙,八成因为他和徐淮不对付。所以不指望从徐淮这里抢到岁贡名额,而又瞧着自己同样与徐淮敌对、还貌似很有实力的样子。就想从自己这里获得助力。
洪松又道:“不只能操纵贡生事宜,就是岁试定等次。也是可以运作的......”
方应物暗暗称奇,县学岁试不但关系到全省乡试名额,而且还能决定生员等级升降,学霸连这个都能操纵?
他知道,岁试成绩将会定出六个等次,不同等次的生员就有不同的命运。
成绩是第一等的可以直接补廪膳生员的缺;第二等可以提一级,附学生可以补增广生,而增广生可补廪生;第三等则保持不变。
但从第四等开始,就有逐渐严厉的处罚了,从轻微惩戒到降级,再到最严重的免去功名。
而乡试名额也是同县学岁试有所挂钩的,按照淳安县的规矩,二十个廪膳生员和其他生员的岁试前十名可以参加乡试,而且必须是岁试三等以上。
就以他方应物为例,想参加乡试,只要在县学岁试中考为三等,保住廪生位置,那就获得乡试解额了。而其他不是廪膳生员的同学,则需要考到前十名,一般情况下非一二等不可。
相比较而言,考到第三等很简单,所以说方应物这种廪生很接近于是保送入场了。这就是当初为什么方应物被大宗师直接点了廪生后,令某些人眼红的重要原因之一。
方应物心情有些冷,“难道说,县学里这些生员等次的事情,也全是可以让你们这些学霸为所欲为的?”
洪松笑了笑答道:“那倒不是,谁也没那么大本事。水平高的靠着考试就完全可以出头,有本事考到第一等,别人当然左右不了他的上进。
但并非人人都是天资卓越,所以也就有了些不足为人道的事情,主要争夺的还是廪生之外的那十个名额。”
那还稍好,如果连最优秀的生员都没有机会出头,才真是令人窒息了。方应物又想起什么问道:“县尊不管这些?”
“县尊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毕竟是外来户,无利可图时,真没必要在本地人纷争里涉入过深。而且公论出自于学校,上宪观风时也时常到县学谈话,县尊在这方面也有所顾忌,招来士林非议得不偿失。”
方应物叹口气,难怪明代越往中后期,地方上读书人越是嚣张,根子就在这里。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而且自己也快不由自主的变成其中一员了。
还是不要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方应物忧心忡忡的问道:“你们说,我有没有可能考到第四等或者更低,从而失去廪生资格和乡试解额?”
项成贤很奇怪方应物如此发问,疑惑道:“这种事不会发生罢?”
方应物再次问道:“只说有没有可能?”
刚才了解了情况后,方应物很替自己担忧。本来在八股文上面,他就实在没什么自信,但要是别人都给面子那也所谓,混一个三等过关就可以了。
可是好像那县学教谕不太欣赏自己,而且还有一个学霸徐淮从中捣乱,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要知道,他的八股文真算不上出色,这是实打实的硬伤,被人拿捏了也无话可说。
今天这场作文课,方应物就已经怀疑徐淮与教谕有所勾结了,要是到了岁试时候还有类似的事情,自己的乡试名额就不稳了。
项成贤很纳闷方应物怎会如此多愁善感,他想了想,“可能性也是有的,但从没见过这样的。
堂堂一个廪生,考到四等以后去,那得要多蠢,或者要多背运才会如此?说出去简直就是笑话。”
方应物冒了两滴冷汗,自己千万不能成为那个廪生落选乡试解额的笑话.......
科举大道,果然处处是关口,难怪无数天资出色的读书人也只能壮志难酬,悲愤的栽倒在科举路途上!(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盛名之下......
方应物原本没有想太多,但这回仔细了解各种内幕后。想想孟教谕对自己的态度,又想想徐淮徐学霸对自己的敌视以及对廪生名额的觊觎,忽然心里又不稳当了。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心虚的表现,如果他方大秀才确实文章出众,当然不会去担心自己名列四等以后。但问题在于事实并不是这样,他能照着格式编八股文,但写出来后能不能获得认可却实在没把握。
方应物有心开口说明处境,却听项成贤带着酒意道:“你这人,就是心思太多,想得太多,担心也太多!毫无必要,以你这才华,区区一个县学岁试而已,怎么可能沦落到四等!”
“老兄言过了,在下哪有什么才华。”方应物难得谦虚一次道。
“说笑,真是说笑。”项成贤大笑道:“你是方解元的儿子,老子英雄儿好汉!何况我也亲眼见的你文采风流、博学多才,连诗词都有如此出色的气象,怎么可能写不好最简单的八股文章!”
面对项大公子的吹捧,方应物无语凝噎。抄袭诗词和装名士才子的后遗症出来了......
在别人眼里,方应物身为堂堂一省解元的儿子,优良血统在这里摆着,平常吟诗作词信手拈来,在县试、府试、院试成绩都很出色,还能被大宗师直接点成廪膳生员,足以说明才华。
有这样的能力,写套路化八股文自然不会太差,起码是中上等。就看认真不认真了,怎么也不至于落到下等去。却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这是捧杀!方应物揉了揉额头,“你有所不知......”
另一边洪松却痛心疾首的打断了方应物的解释:“人果然不可狂傲。但也不可自轻自贱,不卑不亢才是正道。你好歹是县试案首,府试、院试皆名列前茅,难道区区一个岁试也让你如此没自信,以至于担忧自己名列四等以下?你也太懦弱了!”
那几次考试的时候,上头有人呐......方应物默默想道,无言以对。
小伙伴们如此看得起他,叫他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了,内心不禁泪流满面。有种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错觉。不过叫方应物再做一次选择,他肯定还是会选择这条道路。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与洪松、项成贤吃到酒足饭饱时,眼看外面天色要黑,便由方应物会了账,三人起身一起离开。
方应物随着项成贤来到项家宅子,重新住进了外院。县城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合适的住处不好找。方应物决定暂时栖身于项成贤这里了。
以后就看个人发展情况再定,如果科举不顺,可能长期居住在县城时,再寻觅购买房舍也不迟。
有了住处。然后方应物又托项家仆役前往花溪送信,叫族长方逢时派几个人护送兰姐儿到县城来团圆。
安顿期间,方应物几次欲言又止。他想对洪、项二人求助,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实在不晓得这话怎么说。难道告诉两位好友,他方应物其实没有那么好。八股文水平其实很“一般般”?
还是拉不下这个脸面啊!最终方应物只能独自仰天长叹,他果然如同项公子所言,是个要面子的人。
打铁还需自身硬,他在这方面自身实在不硬,那就只好另想它法了。若是乡试会试那种几千人糊名的大考试,混杂在里面还可以不为人注目。
但县学不过百八十人,试卷好像也要公开点评,所以岁试容易被有心人戳出来。目前两个最大的隐患就是孟教谕和徐淮,一个是教官,一个是仇家......有什么办法能解决?
此外方应物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岁试这一关过去后,还是赶紧去商相公那里闭读书罢。即便再被题海战术搞得欲仙欲死,也强似在县学和大家厮混。
和同学们在一起时间太长,未见得是好事情,常言道,距离产生美。至于商相公那边,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商相公早对他的文章了然于心了。
到了次日,方应物与项成贤早早的一齐出门,招呼了洪松后,三人同往县学而去。进了县学门内,项、洪二人去找教官报到,而方应物独自先去了明伦堂。
还没上月台,方应物就遇见了刘衍道同学,只见刘同学对他行个礼,请他到旁边说话。
肯定还是为了请自己帮助他选为国子监贡生的事情罢,方应物心里猜道。果不其然,刘衍道问:“方同学昨日思量如何?可有了决断?”
方应物昨日只顾得琢磨自己怎么在岁试过关,没太多想刘衍道的请托。现在猛然一想,这算是个可帮可不帮的事情,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刘衍道看看左右无人,对方应物道:“方同学听在下一言,你这次帮了我,也等若是帮到你自己。”
这话有意思......方应物收起了漫不经心的心思,拱拱手问道:“敢问刘前辈,此言作何讲?”
刘衍道分析道:“那徐淮对你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别的不说,你这个廪膳生员位置其实本该是他来递补,却因为大宗师点了你而丢掉,他心里不记挂吗?
他无论从自家好处出发,还是心中的恨意,都会夺回这个廪膳生员位置。不然他的脸面往哪里放?”
方应物晓得,刘同学这不是危言耸听,大概十有**是可能的,徐淮串通孟教谕主动找自己比拼文章就是个很明显的迹象。那不仅仅是为了泄愤,肯定还存了打击自己的心思。
对读书人而言,还有比功名更大的利益么?秀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廪膳生员和其他生员相比堪称高人一等,各方面待遇截然不同。
刘衍道察言观色,瞧着方应物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心中一喜。
他之前最担心的,就是方应物自恃才高和有背景,目中无人刚愎自用,不听他的警告,那就麻烦了。古往今来,大风大浪都闯过来,却在阴沟里翻船的事情还少了?
刘同学赶紧继续解释道:“他们这种学霸归根结底也还是生员,本身无职无权,所能做的无非是利用自家声威。
例如鼓臊同伙制造舆论,大肆贬低你的文章和水平,迫使教官在岁试中压制你的等次。若是真把你压到了四等以下,那你的廪膳生员位置必然不保。”
“那你说如何是好?”方应物淡淡道。
终于说到这里了,刘衍道有点小激动,“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束手无策,不能被动应付......”
方应物见他近乎语无伦次,暗暗摇摇头,这位刘同学还有待磨练啊,说话沉不住气。他来当说客,自己却先激动起来了。
方应物忍不住吐槽一句:“你的意思,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是极!是极!正是此理,方同学你的应对之道莫过于打击徐淮的威信,只要徐学霸说话没人听,那还称得上学霸么?
目前县学两件大事就是岁贡和岁试,那徐淮自从成了年资最老的生员后,已经把持岁贡两三年了,从中也不知赚了多少好处。
今年若不出意外,他必然还要插手此事,这是他最大的依仗和本事。只要你能在岁贡上面赢了徐淮,那他的威信便如冰雪消融。
而方同学你,利用岁贡打掉他的声望后,此消彼长,你自己声望也就上去了。人心所向,再凭借你的才华,那徐淮还能在岁试中有什么作为?谁还敢将你定成四等?”
方应物叹口气,“为了赢徐淮,所以就要帮你在岁贡中被选中,成为国子监监生?”刘衍道讪讪一笑,“这是双赢,双赢。”
方应物点点头道:“虽然你的游说水平很烂,但我还是答应你。”
终于听到一句准话,刘衍道大喜过望,又暗示道:“多谢阁下援手,之后在下定有报答!”
“不谈那些,太俗气。”方应物摆摆手道,一边走一边继续深思熟虑。
岁贡决定国子监贡生人选,岁试决定乡试解额人选,都是生员的重要出路。但是对他方应物而言,只想着一条路,那就是岁试、乡试。岁贡至少在十年内是不用考虑的,拿来做文章倒也不错。
若能在岁贡选举中,严重打击到视之为禁脔的徐淮,那就极大的削弱他的话语权。而其后,他若想在岁试上带头捣鬼就比较难了,原因很简单,别人对他没有信心。
学校里都是读书人,学校有学校的规则,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规矩,一般不直接讲拳头大小,一切纷争都围绕话语权展开。
话语权大的,就能造势,传出去也就是俗称的士林公论。所谓学霸也就是话语权比较大的生员领袖而已,没有话语权,自然什么都不是了。
在岁贡上打击徐淮,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围魏救赵罢,方应物考量之后转头问刘衍道:“岁贡选举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听说是明日早上。”刘衍道答道。他对方应物还是有点信心的,此人虽然是新人,貌似势孤力单,但却与洪松、项成贤两个名流关系密切。
只要方应物能拉着那两人一起干,足以造成不弱于徐淮的声势,帮他抢到岁贡名额还是有可能的。即便抢不到,他也没什么损失。(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你说的不错
又到次日,旭日初升,县学生员聚讲,诸生整整齐齐的站在明伦堂外空地上。今天还有项重要任务便是选举一名贡生,去京城国子监坐监读书。
这是项很严肃的事儿,从理论上说,选贡生的意义类似于一次科举考试。成为贡生并从国子监肄业后便具备了做官资格,这是大明朝官方认可的官员出身之一。
大明官员出身,讲究的是三途并进,所谓三途指的是科举、学校、杂流三种出身都有做官途径。
科举是世人耳熟能详的,而且也是目前状况下最正、最清的出身,官场中地位也最高;而学校出身一般指的是国子监监生出身,从国子监肄业后做官,但这种出身在官场中地位比科举就差得远了。杂流出身,多半是吏员转变而来,地位更低,不必赘述。
上述这种情况反映到县学这一级,走科举道路的程序就是岁试,走学校道路的程序就是岁贡。
科举实在考不中,又不想继续坚持下去的,可以选择监生这条道路,也不啻为秀才们的另一条出路。
所以才说,今天淳安县县学选举贡生的意义从理论上讲,也是给人做官资格,相当于一场科举考试,不过真实重要性差得远。
淳安县学中,年资最老的生员徐淮站在人前,几位教官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并不在这现场,看来并不想干涉生员内部选举。
徐学霸彬彬有礼的对诸同学拱拱手,朗声道:“如今又到岁贡选举时候,按着朝廷章法。本该选年资最长者为贡生。但在下自思才德不足,做贡生入太学恐贻笑大方。有失本县门面,故而情愿让贤......”
人群中。站在方应物身边的项成贤轻笑几声,低声道:“徐前辈这几句说辞,貌似与去年一模一样,一个字也不差。”
方应物之前仔细打听过,知道这徐淮是县学资历最老的在校生员,这么多年也没考上去,都该有四十岁了。但这种不能上进倒成了他把持岁贡的优势。
因为岁贡理论上是按年资排序的,徐淮这老生员也就拥有最优先权。只要他肯主动相让,那么应该让给谁。他就有很大话语权了,又加上他本身就是多年学霸,更是能左右共生选举。
想至此处,方应物也低声道:“他这其实就相当于卖国子监监生名额,一年卖一个,倒是无本好买卖!今年不知收了别人多少礼,也忒厚颜无耻了。”
他们几个小声议论的时候,前面徐淮已经发完了感慨,“在下看来。杨远杨同学为人老成,课业出色,堪为贡生人选,在下情愿相让。”
随即便有人在人群中呼应道:“徐前辈所言极是!”“此人选不错!”“确实该着杨前辈了!”
县学中学霸当然不止徐淮一个。但其他几位学霸比如洪松、项成贤都是有志于科举功名的,对贡生这种二流道路并不在意,更看不上监生科名。所以也懒得为这事与徐淮计较。此时只冷眼旁观,全当看戏。
刘衍道面色有些焦急。连连看向还按兵不动的方应物。但方应物并不着急,对他问道:“徐前辈推举的杨远是什么人?”
见方应物问起对手。刘衍道恨恨又带着几分鄙夷道:“杨远的资历在县学能排前五,如今年纪真不小了。
过往十几年,杨远的科举功名之路一直不畅,大概今年忍不住了,便换心思想走贡生监生这条路。我看他已经买通了徐淮,要在今日造势选他为贡生。”
方应物万分同情,叹道:“也是十几年科场失意的可怜人,听起来和你差不多扑街啊。”
刘衍道闻言大受内伤,暗吐一口老血,满肚子话登时噎住。
一直等到人群里叫好声停住后,方应物这才不急不慌的排众而出,同样的彬彬有礼,这立刻吸引了人群的目光。方应物与徐淮之间的梁子人人皆知,不过众人还是没想到方应物真会跳出来。
只见方应物对徐淮道:“徐前辈,在下也有一个人选,我看刘衍道刘前辈人品出众,道德纯粹,堪为贡生最优人选,前辈以为如何?”
方应物突然出去说话,洪松和项成贤两人好一阵错愕。方应物并没有与他们说起今天要狙击徐淮的事情,所以这时候毫无心理准备。两人不由得齐齐想道,难道方应物是临时起意的么?
徐淮收起笑容,冷冷的瞥了故意站出来捣乱的方应物几眼,“人选已经议定,方应物你多说无用!”
人群里便有不少人配合着鼓噪叫嚣,不停地斥责方应物无事生非;也有指责方应物这新人后辈没大没小、无自知之明的。
洪松和项成贤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今天毫无准备,多半是没有胜算的。但是他们仍然硬着头皮出了人群,支持方应物道:“徐前辈说话未免太霸道了,方才一直是你自说自话,如何就算议定了?”
徐淮冷笑几声,胸有成竹道:“议定不议定也不是你们说了算。待我将两个人选禀报孟先生,由孟先生定夺好了。”
听他说出这话,方应物等人皆心知肚明。只怕这徐淮早就打通了孟先生的关节,最后人选必然还是徐淮力挺的杨远。
果不其然,仅过片刻,徐淮重新回到人前,神情得意道:“先生准了,人选就是杨同学。”
洪、项二人摇摇头,这次提前准备不足,确实太无奈了。也不知道方应物到底怎么想的,究竟是不是要成事?
而刘衍道闻言后深深的失望,这方应物今天也忒不靠谱了。他感到这次最大的失误,就是太高看方应物的能力了,前日真是猪油懵了心。才会把希望寄托在方应物身上!
方应物不为所动,“这还不算完罢。下面你还要将人选送到县衙,经县尊准了并上报到京城。”
徐淮哈哈一笑道:“你这少年人乳臭未干懂个什么?我知道你和县尊有交情。可是莫非你想靠着县尊阻止吾辈么?别做白日梦了!”
随后,徐淮又底气十足的说:“方应物你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方应物知道徐淮说的都是实情。这年头一个知县,理论上的权力是无限的,辖境内没有管不到的事情。但在实际操作中,知县的权力又是极其受限制的。
这种限制不仅仅来自于上司,还来自于当地士绅。某种意义上,大明基层是是县衙与士绅共治的体制,遇到强力的地方士绅。知县也要敬三分。
而知县父母官与本地士绅之间权力边界的划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又确实存在于人们心里。越了界,就是坏了规矩,就要承担后果。
贡生名额是县学士子内部事务,按淳安县过去习俗是县学推出人选,知县不大干涉,基本都是交由县学生员自行处理,也算是士子生员政治特权的一种。
如果本县汪知县真敢强行指定贡生。那将是犯了众怒的行为。而在本朝一旦成群的秀才激动起来,那真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任何官员也要退避三舍。
况且区区一个贡生,对当事人也许很重要。但在科举出身的知县眼里,实在算不得大事,为此坏掉传统规矩导致让别人侧目不值得。
所以徐淮不相信汪知县会亲自帮着方应物推举人选。不只徐淮徐学霸,周围别人都不相信。如果方应物以为依仗知县就能强行指定贡生人选。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方应物想了片刻,然后开口道:“你说的不错。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这句话,仿佛是徐淮前面那句话的重复,几乎一个字也不差。
徐淮听到后只当方应物认输了,他得意的笑了笑,“无胆鼠辈,真是无知无畏,现在知道天高地厚了罢?我这便叫仆役将人选送到县衙去!”
围观众人三三两两散去,不停的议论方应物,都觉得他这表现有点虎头蛇尾。一开场方应物气势汹汹的质问,摆明了是要在岁贡事情上狙击徐淮。但却没想到,连三把斧都没有,方应物迅速的溃败了。
项成贤小声埋怨道:“你打算借着岁贡由头与徐淮当面冲突?那为何不提前说明?这下弄得措手不及,让我们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
方应物不以为意的答道:“两位兄长有心了,其实今日不必劳驾你们,有在下自己就足够了。”
洪松疑问道:“你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我不信你会如此白白认输,一些后手也没有。”
方应物仍然神神秘秘道:“两位兄长稍安勿躁,到时便知,说出来就不灵了。”
洪松指着刘衍道说:“我们当然不躁,你还是想想如何安抚刘同学罢,我看这次你把他坑惨了。”
方应物毫不在意道:“那可未必。”
下午时候,诸生正在明伦堂中读书,忽然有仆役走了进来,对徐淮道:“孟先生叫我告知徐朋友,县衙父母大老爷那边批的很快,已经送回县学了。”
徐淮立刻转身,对着唯一贡生人选杨远道:“恭喜杨同学!”四周诸生也纷纷围上来,恭喜杨远有了国子监读书机会。
那仆役脸色很怪异,“诸君先不要急着恭喜,其实县尊是否了人选的。”
“什么?”徐淮和周围众人大吃一惊,知县居然会否决了他们的人选?难道这次知县打算逾越规矩,不按理出牌的干涉贡生人选么?这是吃错药了罢?
仆役继续道:“知县批语还说,他相信县学生员,所以让诸君继续推举人选。”众人暂时又迷惑了,从这句看,知县貌似还是讲规矩的,这算怎么回事?
方应物慢慢挤到徐学霸身前,再一次重复了徐淮上午说过的那句话:“你说的不错。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项成贤忽然醒悟,想通了其中关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应物这个主意简直太阴损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谁赞成?谁反对?
徐淮站在孟教谕公署内,面对着汪知县的批复直发呆,心里产生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否决他们上报的人选?但还叫他们重选一人?这何苦来哉?其中有什么关窍?
再又一想,其实县尊的行为没什么可指摘的,他虽然不同意人选,但也并没有越线直接指定人选。而是将选举的权力还给了县学,仍然叫县学另行定出人选上报。
对县尊而言这样并不过分,父母官就是父母官,该有的话语权还是有的,否定个把人选不足为奇。
但是面临重新上报的要求,徐淮隐隐觉得不对头,事情大概不会如此简单罢。
既然杨远这个先前定出的贡生人选被县尊否了,那就先另换一个再去试试看。徐学霸想了想,又征求过意见,重新向县衙上报了一人。
很快,汪知县的批复再次转回来,批语与第一次一模一样:“人选不妥,着县学另行选举良才,其后再报来。”
随后徐淮赌气似的,又连续换了三个人报上去,但次次都被汪知县退了回来,但仍然让县学继续选人。这下连傻子都看得出来了,知县这绝对是故意的。
汪知县可以毫无节操的故意,但徐淮却发现,他就算想继续赌气,手头也没有什么人选了。
说起这岁贡,虽然每次只有一个名额看似很少,但目前生员数量还没有膨胀到万历以后那个程度,真正符合条件的贡生候选其实不多。
按照国朝制度,成为生员十年以上。又不能在科举上面更上一层楼的人,才具备了贡生资格。而且有贡生资格并不意味着有这个愿望。不是人人都想当贡生。
够贡生条件的人当中,一般年纪大的。早离校回家冠带闲住了;另外还有不少壮心不已、仍打算继续在科场奋斗的,这两种都不是贡生候选。
所以年资真正满了十年,考试已经考得厌烦,主动想进国子监读书并走监生道路的人其实不多,整个淳安县学中,今年符合要求的不超过六七个。
经汪知县连续否了数次后,县学中还有资格被选为贡生的人,除了徐淮自己就是方应物力挺的刘衍道了。
徐学霸在县学如此滋润,显然是不想去当贡生的。所以真正的人选等于是只剩刘衍道了。
此时面对杨远等人的抱怨,和其他人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嘲笑,本来十拿九稳的徐淮有种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的感受,但偏偏又无计可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知县行为确实是符合规范的,并没有坏了规矩,可是重复又重复的,却产生了本质性的变化......
尽管从表面上看,选择权仍然在学校这里,知县并没有侵犯越界。可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否定。最后只剩了一个人选,他哪里还能做出真正的选择?
又回想起“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这句话,简直就像自己打自己的脸。
知县确实没有直接拟定人选。也确实还要学校自己选出人选,可是滋味完全不是那个滋味了。
最痛苦的地方就是,即便看穿了这一点。他还是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渐渐被逼入了死角。这才是方应物捣鬼的方式。原先站出来呛声只是迷惑他而已!
徐淮还知道,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在看他笑话。如果真的输掉,他的面子往哪里放?这可是他把持了三年的事务,却不防败给方应物这新人了。
徐学霸的尴尬处境被人看在眼里,纷纷议论道:“一代新人胜旧人,徐前辈要栽了,必然会输给方应物。”
项成贤则对方应物赞道:“高,实在是高。这绝对是阳谋,就算徐淮早早看透了,也无法抗拒。
难怪你并不请我与洪兄帮忙,原来不是你疏忽大意,而是胸有成竹呐!不需要我们两个协助,你也能赢下这一局。”
至于请托方应物出手的当事人刘衍道则喜不自胜,没想到峰回路转又出现了曙光,愿望实现仿佛就在眼前。除了他之外的人选,都被县尊大老爷一个一个否了,那么最终人选舍他其谁?
方应物对此笑而不语,稍微对现代选举政治有所了解的,给徐学霸设计出这种困境并不难。选举游戏的本质,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何况政治选项从来就不只有两种互相对立的选项,中间充斥着大量灰色地带,如何利用好这些灰色地带才是体现能力的地方。
知县的确不便直接拟定人选,但可以通过否决所有其它人选这种更加间接、柔和的手段达到同样的效果。
事实又一次证明,读书人虽然能陶醉于清高虚荣而产生自高自大的错觉,甚至有时候在官府身上占到几分便宜。但归根结底还是假象,只看官府需不需要戳破假象而已。
一连过了数日,这天孟教谕正在明伦堂中讲学,忽然有县衙差役在门外叫道:“大老爷差遣小的来问话,眼看着时间过去,为何岁贡生人选还未上报?
若再不上报,就要误了今年的机会!故而叫你们县学务必今日将人选报上来,也好让大老爷及时转呈京师。”
众人齐刷刷的望向徐淮和方应物,这两个人是为这件事互相顶牛的人,最后的结局还是要从这两人中间出来。
方应物起身走到孟教谕前方,询问道:“刘衍道刘前辈人品出众,道德纯粹,堪为贡生最优人选,先生以为如何?”
实现与徐淮有所勾结的孟教谕无法可想,拿眼去看徐淮,但只看到徐淮发呆。故而仍没主意,最终只得说:“甚好。”
方应物很恶趣味的转过身,对着同窗们道:“谁赞成?谁反对?”
徐学霸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了明伦堂,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门外。诸生目送徐淮离去,没有上前去劝阻的。
“恭喜刘同学!”“恭喜刘前辈!”风水轮流转,还是那批人,这次却都围到了刘衍道身边,不停的道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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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又一个?(求月票!)
这日中午时分,方应物没有出去胡吃海喝,而是与洪松、项成贤、刘衍道等人在县学膳堂中用膳,书面词曰会馔。
“你们听说了么?那徐淮告了病假,回家修养去也。”项成贤笑道:“我刚才去先生房中办事,偶然听到的,难怪他这几日始终未曾露面,原来是暂时走人了。”
洪松老成持重的议论道:“徐前辈连连大失颜面,闹了笑话,一时想不开也是人之常情。”
方应物则有些惊讶,“他这就回家去了?竟然连今年岁试也不管不顾了么?”
项成贤嗤声道:“他不是不管不顾,而是对岁试失去了信心,所以这次就不愿参加,干脆告病不出挨过去。”
这就没了信心?心性还算坚毅的方应物表示很费解,徐老学霸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
项成贤继续解释道:“想获得乡试解额,要么是廪生并在岁试中不低于三等,要么考中前十位。那徐淮本来有心思图谋你的廪生位置,可是被你连番打击,现在哪还有这个气势?
既然不是廪生,所以必须考到前十才能获得全省乡试解额。但有你在旁边虎视眈眈,他自己才华又是普通人,更没有信心拿到前十。
最担忧的是,说不定你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招数,直接将他打成六等,连功名都保不住。所以徐前辈干脆告个病假,不参加本次岁试了,兵法上这叫做避敌锋芒。”
方应物无语,项老兄这分析也太夸张了......自家事自己知。这次岁试他能过关就不错了,哪还能分心去管别人?更别说把别人打压到降级。简直就是痴人呓语。
方应物便叹道:“此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那种人吗?”众人笑而不语。埋头吃饭,很是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风范。
偶然瞥见有人从膳堂门口进门,正对着门口的方应物无意识的多看他了几眼。
然而却见此人转身朝着这边走过来,然后对方应物恭恭敬敬的施礼道:“不知方同学有何见教,在下洗耳聆听。”
才多看了此人几眼,他就低眉顺眼的跑过来请指教?这是什么节奏?方应物愣了愣,“哦,没事。”
“那在下先行告辞。”这人再施了一礼,又恭恭敬敬的离开了。方应物目他离去。真心觉得很蛋疼。
洪松打趣道:“前几天你总是忧心忡忡的没有信心,现在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就算你在考试中,故意将文章写差点,县学里谁还敢把你议论到四等以下么?”
项成贤接口道:“不止如此。这次方贤弟用县尊如臂指使,只怕会将孟先生吓住了罢?那孟先生还敢在岁试中与方贤弟鱼死网破吗?”
瞧着眼前几人一起低声哄笑起来,方应物哭笑不得。
如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几个生员连县学教官先生都敢调笑几句,放在几十年前纲纪严肃的时候简直不可想象。
但方应物又恍惚想道,这就是学霸的好处?当真是不为学霸枉少年啊。原来觉得区区一个县学,还争什么学霸很无聊,如此看来也是有趣的。
却说夏去秋来,光阴似箭。时间一晃已经进入八月,再过一个月,就是县学岁试的日期了。
方应物渐渐的不太担心自己岁试。确实正如友人们所说,除了别有所图的徐淮之外。谁会蠢到不惜撕破脸也要把他定成四等?
期间将小妾王兰接到了县城,合住在项宅外院。白天在县学读读书。晚上床头床尾的娱乐,除此之外生活中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日子悠闲而平静,一如普通读书人的生活。
又到了八月下旬时,中秋佳节刚过,方应物在县学听完讲,便与项成贤、洪松一起离开。
三人正商议晚上出去打牙祭,忽然有县衙衙役等候在县学门外,上前对方应物道:“方相公,县尊大老爷有请!”
方应物只得与好友作别,随着衙役去了县衙。又到了后堂,拜见过汪知县,便听汪知县说:“今日收到行文,浙江巡按御史将按临本县。”
巡按御史要光临?方应物同情的看了一眼汪知县,只怕这位县尊的日子不好过喽。
若要评选大明朝最苦逼的七品官,知县绝对是热门选择之一。别的不说,只说这头顶上的婆婆数目,天下七品中无出知县之右者。
府衙、分守道、分巡道、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巡抚,哪个不是知县的上司?知县又敢慢待哪个?随便一个都能压住最底层的亲民官。
当然,上面这几个婆婆虽然都能管到知县,但是根据国朝体制,从知府到巡抚,不会轻易下到县里的。因而对知县而言,这些婆婆勉强也称得上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上司,不但会亲自下到县里,而且还会事无巨细的察看一切县政事务,包括刑名、钱粮、仓库、民风、学校等等。
对官场所有了解的都知道,让地方官最头疼的上司就是这种。毕竟政务繁杂,哪个地方官也不敢说自己任何毛病都没有。
这种最令地方官头疼的上司,就是汪知县刚才提到的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虽然仅仅是七品,和知县一样,但却是朝廷派出的钦差身份。这个职务是从监察御史中选出最优秀人选来担当,职责就是以代天巡狩的名义,巡察各地方,一应政务无所不包。而且巡按御史是完全独立于地方官府的,不受任何地方衙门管辖。
巡按御史的权力极大,大事上奏、小事立裁,所到之处堪称见官大一级,是大明官制中以小制大思想的体现,戏曲中常见的尚方宝剑八府巡按就是巡按御史的艺术化形象。
从另一方面说起巡按御史的存在意义,大概就是朝廷用独立特派员制衡地方的方面大员、封疆大吏,免得尾大不掉。
方应物心里明白,汪知县对提到巡按御史,必然不是无的放矢,肯定有求于自己了。否则巡按御史再厉害,也是来考察官府衙门的,和他一个秀才有什么关系?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屡屡受过帮助的方应物从道义上断然没有拒绝汪知县的理由。他便想道,既然如此,与其等汪知县开口还不如自己主动一点。
于是方应物行过礼后,对汪知县说:“巡按御史按临本县,实在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老父台须得仔细应付。若有用得到晚生之处,尽管吩咐就是。”
汪知县笑道:“本官自忖到任以来,兢兢业业,大抵问心无愧,不怕巡按御史纠察。只是按惯例,巡按御史按临一地,必要到学校观风。这方面事情,就要拜托贤生你多多上心了。”
方应物恍然大悟,难怪汪知县要找到自己。原来是要自己帮着做好县学工作,免得巡按御史到县学观察时,县学生员捅出什么篓子。
毕竟大明号称养士百年,在县中生员秀才是思想最活跃,又最敢说、最能说的人群,汪知县对学校不放心也是正常现象。确实在大明朝,秀才闹事的现象很多很多,受到的处罚却很轻很轻。
“晚生晓得,老父台但请放心。”方应物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又很关心的问道:“只是不知巡按御史何时按临?”
汪知县心里对方应物的态度很满意,此子确实是一个懂事的人,也很知道分寸。他口中答道:“巡按刚上任,已经到了杭州府按规程与巡抚会面,大概再过得十来日就按临本县了。”
新巡按?而且又是个一上任就先跑到淳安县的新任官员?方应物立刻觉察到其中关键之处,颇可玩味呐。
为什么说“又”?他记起来上一个这样干的是本省提学官李士实,也是刚到任就纡尊降贵的跑到淳安县来。
李士实这样做,新任巡按御史也这样做......淳安这个人口稀少、钱粮不丰的浙西偏僻山区小县什么时候成了香饽饽,导致各种朝廷差遣官员一个接一个的往这里跑?
方应物知道,前次按临淳安县的李士实大宗师目的就是奉了万安万首辅的命令,跑来观察商相公动向的。以此类推,莫非新巡按也是如此?方应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前几个月,浙江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大动荡,所以引起万安关注和警惕,又派个人来察看情况,似乎也是应有之义。
大概情况就是如此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估计以后还会有类似情况的。只要商相公还身体健康,万安万首辅就不会掉以轻心。
不过方应物也清楚,就凭提学官、巡按御史这些,还动不了商相公,而且彼辈也没必要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动前首辅。
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察看状况并暗中汇报而已,说白了就是一种变相监视,不大可能会有实际性动作。
故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担心的,即便商相公那边什么也不做也没关系。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总是有它的道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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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杀鸡骇猴?
九月初二,新任浙江巡按御史沈坚按临淳安县,并即将对淳安县各项政务进行巡察。
这是一件大事,知县汪贵率领县衙大小官吏以及本地士绅、老人代表,前往县衙南门外青溪渡码头迎接沈巡按。
本来汪知县是打算前往县境边界处迎接,但沈巡按事先派了随从过来,勒令不许远迎,一切从简。
方应物方大秀才作为士子代表,也站在人群里,并百无聊赖的看着前方。在前面不远处,县衙大小官吏已经跪成了一片,老老实实的对巡按御史行礼。
同为七品,但权力地位天差地别,所以汪贵见了巡按御史仍要行跪拜礼。别说汪知县,就是知府见了巡按,说不定也要跪拜相见,这就是属于七品巡按的赫赫声威。
这位沈巡按面皮白净,看岁数也就三十五六,似乎比汪知县还小几岁,但两人之间的际遇对比令人唏嘘。
方应物闲得无聊,一边观望汪知县参见巡按御史,一边在心里暗暗琢磨一个问——为什么汪知县要大礼拜见,而他这士子则不用去跪拜?好像就是这个习惯,也没有人对此不满的说什么。
想来想去,方应物悟出一个道理。那是因为知县已经进入了官场,是正式官员,身在这个体制内自然就受到其法则的约束。而自己目前最多只能算个官场边缘人,主要身份还是读书人,自然可以选择不遵守。
国家重养士,读书人相对而言可以超然一点。即使有所失礼,也可以被当成有节操和不趋炎附势。当然。如果不大礼是否会惹得对方心里不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边汪知县还在与沈巡按不停的叙话。不知道说些什么。对此方应物很理解,汪知县想和沈巡按说话,大概也就这次是个机会了。
这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体统极严,规矩也严。按照制度,一旦进了县后,巡按御史就不许与地方官有任何往来,以免因私废公、生出弊端。
也就是说,原则上只有迎接和送别时候。知县才能与巡按御史交谈几句,所以汪知县才会抓住机会多说几句好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巡按与汪知县谈完话,然后对着士绅、老人们点点头示意过,便上了轿子前往县城,进驻临时准备的察院。
如此欢迎仪式结束,方应物原地活动几下腿脚,便准备离开。却有衙役小跑过来,道是知县请他过去。
方应物只道汪知县想询问学校那边的准备情况。禀报道:“晚生已经与县学诸君谈过,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老父台但请放心。”
汪知县脸色带着几分疑惑,摆了摆手道:“不是问你这些。本官是想说。方才与巡按交谈,大部分时间谈论的其实都是你,莫非你与沈巡按乃是旧日相识?”
啊?方应物小小吃了一惊。刚才汪知县和沈巡按一直在谈论他?这不太可能罢?
他赶紧否认道:“老父台不要说笑了,晚生与沈巡按素不相识。也从无往来,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奇哉怪也。那他怎的会问起你来?”汪知县确实非常奇怪,刚才与巡按御史交谈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方应物才是本地主角的错觉。
不过汪知县实在想不出什么道理,最后只能作罢。他甚至还有一点点小小私心,手握纠察大权的巡按去关注方应物总比对他汪贵鸡蛋里挑骨头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个主角,不当也罢。
方应物目送汪知县离开,也陷入了沉思和迷惑中。
这沈巡按首站就是淳安,应该是冲着商相公来的,不然淳安县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吸引他迅速前来。可是他在码头上向汪知县问起自己作甚?
方应物早就推断,沈巡按应该是万安选用的。万首辅因为商辂的缘故,对浙江人事相当重视,一般人很难插上手。尤其是巡按御史这种要害职务,万安肯定尽可能使用自己人。
从沈巡按的表现来看,难道说自己已经引起了万首辅的注意?还是说自己在杭州搅局惹恼了万首辅?
刚冒出这个念头,方应物就赶紧又压了下去,因为这个念头未免太过于自恋了!简直不可能!
万安是谁?口碑再差也是已经站在人臣顶点的首辅;他方应物是谁?说破天也只是一个秀才,将来什么境况很难说。大象有什么理由去特别关注一只蚂蚁?
但方应物刚把这些杂念压下去,又有新的杂念不可抑制的出现。莫非自己确实引起了万安的注意和不满,准备拿自己杀鸡骇猴?
他方应物什么身份都没有,但好歹也是商辂的学生,王恕的便宜亲戚,正好最近又因为浙江布政使司的事情惹到了万首辅,那么万首辅顺手拿自己开刀似乎也说得通。
毕竟商相公和王恕都不是轻易动得了的,但是他方应物却好办理的很。想到此处,方应物冷汗直流,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他不想当那个杀鸡骇猴的鸡。
但也怪不得别人,世间万事都是有正面和反面的,权利和责任从来都不可分割。
他享受过了商相公学生和王恕便宜外孙身份带来的好处,那该承担义务时也跑不掉。而且有因就有果,有他在杭州搅局的因,就可能产生一些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果。
沈巡按到了淳安县,先清查狱案,后检点钱粮,一连五六日忙得不可开交,全县衙都小心侍候着。此后才有一日,巡按察院发了牌票,道是沈巡按要去学校观风。
世人都知道,公论出自学校,乡愿出自缙绅。所以若想观风,去学校是必备行程。
此时县学生员聚集起来,整整齐齐的在明伦堂外列队,等候巡按御史前来督察和训话问话。
这是最容易出现非议的时刻,但受过知县嘱托的方应物并不太担心,今天县学应该不会出漏子。
他早已经通过洪松和项成贤散了话出去——这巡按是万安的人,便等于是商相公的对头;谁配合他,谁就是万安的走狗,是淳安县的罪人和公敌!
有这样的大帽子选在头上,估计同学们说话应该会谨慎些,不会轻易在巡按御史面前胡说八道让汪知县难堪。另一方面,几个学霸表了态,其他生员总得卖面子。
当然,能有几句美言对汪知县来说更好,但这可遇而不可求。以方应物的人品,帮着过滤不良言论可以,但还没有无耻到无中生有、故意捏造谀辞的地步。
或者说,方应物并不擅长曲意逢迎、拍马奉承,不是缺乏技术,而是缺乏这个心。
闲话不提,却说当沈巡按到达县学后,并没有对列队的生员说什么,而是直接进了教谕公署。此后点了一些生员,一个一个的叫进去说话。
方应物没有被点到,但他好友项成贤项公子却被点中了。等项公子出来后,神情很是莫名其妙,他皱眉道:“方贤弟!在里面时,那巡按问了一些话,其余没什么可说的,但很有几句是关于你的。”
旁边另外一个人也奇道:“是极,御史确实问了几句方同学的事情。”又有一个新从巡按御史那里出来的同学,见状也是如此说。
方应物连连苦笑,自己还真被巡按御史盯上了?瞧他这架势,难道打算慢慢寻找自己的破绽么?
县学诸生议论不已,纷纷感叹方同学真是风云人物,总是当仁不让的充当主角。这回来个钦差御史,也要话里话外的问其他,实在是风头盛。
挨到沈巡按离开县学后,方应物也迅速离开了,前往县衙去见汪知县。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既然受人之托,此时便须得向汪知县禀报巡按御史在学校观风的事情。
“学校那边,老父台大可放心了,并未出现什么不该有的诽谤非难之词。”方应物道。
汪知县当然不会只等着方应物禀报,他已经从衙役那里知道了沈巡按在县学的经过,笑容满面的点头道:“有劳贤生了,本官在此谢过。”
方应物谦逊道:“老父台言重了,何须如此。”
汪知县很客气的说:“确实应该谢你,不知你用了什么办法,吸引着巡按御史盯住你,分散了沈巡按的精力。你这份心意我心领了!”
方应物无语,他哪有这个牺牲精神?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到现在还是模模糊糊的全靠猜测。
他又回到家中,却见洪松和项成贤都在等着。
洪公子见了面就急着说:“方贤弟,你走了后,县学中就闹起了流言蜚语。说是你在外面闯荡时得罪过大人物,这巡按御史就是要蓄意整治你的,所以你要倒霉了。”
方应物暗自叹道,这流言还挺准,很难得啊。
项成贤对此却不担心,安慰道:“方贤弟但请宽心,这不算什么,巡按御史只是御史,不是提学官,他不能直接管到你。
何况你也不是没有后盾,岂是他能随随便便拿捏的?真正要防的,反而是身边的小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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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流言版本更新(求月票!)
流言愈传愈烈,最新版本是商相公的好学生方应物得罪了首辅万安,但万首辅远在京城有些鞭长莫及,所以又遣了这巡按御史前来淳安报复方应物。
最可惧的莫过于未知,情形不明时方应物不免有些惴惴。
一方面自己给自己打气,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是主场作战,还有巡抚当后盾,那巡按御史就是想挑他的错处也没那么容易;另一方面深居简出,两点一线,不给别人任何口实。
此时令方大秀才苦恼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有日傍晚,项家仆役突然来到外院,向方应物传话,项大公子请方应物进内院一同用膳。
方应物与项成贤的关系,也够得上通家之好的标准了,请他去内院一起用膳不算奇怪。
跟随着仆役过去,方应物却发现项氏娘子也在场,便见礼道:“见过嫂夫人。”至于项成贤,天天见面,就懒得见礼了。
项氏娘子笑眯眯的请方应物坐下,“方兄弟今年有十八岁了罢?也该考虑人生大事,不知可有意中人否?”
她八成是想说亲......方应物答道:“在下功名未就,目前科举在即,正当奋发进取,没有多想过成亲的事情。”
项氏娘子进一步试探道:“妾身母家有位未出阁表妹欲寻觅佳婿,托妾身探探口风,不知方兄弟有意否?”
又介绍起情况:“妾身这表妹有叔父在朝中做官,与你算得上门当户对。秉性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实乃正房的上佳人选。”
方应物知道。项氏娘子出身县北何家,那也是本县历史悠久的名门之一。但......
他露出几分婉拒意思,“不过常言道父母之命。如今家父不在身边,不知其意下如何,故而还是容后再议。”
项氏娘子便道:“若是有心,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多想想。”
方应物回到自己院中,小妾王兰迎出来,手持一封信,对夫君道:“方才商相公打发了人来送信。”
方应物接过信件,果然是商相公的手笔。主要内容只有一句话:“闻县北文昌何氏有意与汝结亲,汝自思量之。”
方应物暗暗想道,这何家真没少用力气,连商相公的人情都搬了出来。
虽然商相公并没有要求他一定答应或者不答应,也不算是出面保媒,可是从信中口气能看出,商相公还是很乐见其成的,不然连这封信都不会写。
次日去县学路上,项成贤悄声问道:“你我之间没什么不可说的。你究竟意下如何?”
“不想。”方应物回答的言简意赅。
项成贤没想到方应物如此干脆利落,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我家娘子说了,这表妹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而且她们何家也是县中名门。今年有人刚入朝当了正四品少卿,很有几分前途。所以这位何小姐并不辱没你的身份。”
方应物叹道:“正因为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我才不想啊。”
项成贤忍不住吐槽道:“请说人话。”
方应物便解释一番。“嫂夫人说了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却没有半个字涉及容貌......德容言工这四项里。为什么单单省去容不说?
我想来想去,只怕是嫂夫人无法背着良心褒美这位小姐的容貌。所以她只能装糊涂不提这茬。由此可想而知,我能答应么!”
“这.....”项成贤为方应物的精细半晌无语,然后才道:“娶妻娶贤,君子岂可以貌取人?而且先不要说笑,我看你的原因不止于此。”
“哦?你说我还有什么原因?”方应物反问道。
项成贤咳嗽一声,“你这个人,心气很高,我知道你想试试看自己将来有多大成就,然后再找一个不辱没自己功业的良配,因而你不想过早受到婚姻约束,免得成了拖后腿的。
这个想法也不能说错,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的故里在淳安县,你终是要叶落归根的。你若纳了外地女子为正房,那么她在淳安本地有何影响力?不觉得这会叫方家势孤力单么?
所以在我看来,你和淳安本地望族联姻,以姻亲为纽带互相扶持,这才是你们有利于方家长久的百年之计。”
这话貌似也有道理,方应物沉思不语。这年头乡土思想很重,这方面观念完全不同于上辈子那个时代,本地人与外地人代表的意义差别很大。正常情况下婚姻都是在老家找门当户对的本地人,而从外地过来的大都是赘婿、流民。
忽然方应物微微一笑,对项公子道:“这话谁教你说的?你没这个细密心思。”
项成贤擦擦汗,愕然的答道:“这你都看得出来?是贱内......不管是谁说的,你现在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可以先谈谈。”方应物不禁叹口气,从商相公到项公子,如此多人情摆在眼前,这就是无形的压力。态度不便太过于生分和强硬,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他想了想又道:“若谈过后,各方都合意了,再正式找媒证,并写信给家父也不迟。之前一切不做准话,成与不成的以免今后两边尴尬。”
项成贤由衷的为方应物态度松动而感到高兴,这事要成了,那他也与方应物沾亲了,算是表姐妹的连襟,关系更进一层。
但到了第二日,项成贤又苦着一张脸出现在方应物面前,“何家那边说不谈了。”
方应物没来由的松口气,这可谁也不得罪的皆大欢喜了。但他脸色却不悦道:“这是什么意思?何家与你们联手戏耍我么?”
项成贤也很恼怒,“我也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只是突然得到口信!我现在就亲自去何家问个明白,讨个公道!”
方应物拦住他劝道:“算了,这事怎么讨公道?”
在县学中,顿时流言版本迅速更新了——方同学被县北文昌何家退婚了,更说明他如今处境不好!那何家是有人在朝中做官的,自然消息灵通,若不是断定方应物要倒霉,就不会做出这种举动!方同学不愧是主角啊,连退婚这种戏码都能遇上。
方应物头一次发现,县学生员号称士子,但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八卦起来的鄙俗程度和山野村夫没有任何区别,这都叫什么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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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今日县学聚讲,在先生上堂之前有段空闲时间,诸生三三两两的聚集着闲谈。方应物嫌明伦堂内憋闷,便与洪松、项成贤两人走到了门口外,站在堂前月台上说话。
一边谈着,方应物一边左顾右看。当他目送了一位县学同窗走进明伦堂后,喟然道:“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洪松奇道:“怎么了?何故作此叹?”
方应物指着那进门的同学道:“据我观察,前几日同窗们从这里路过时,有三分之二的人会向我抱拳行礼,但今天这个比例却只有一半,岂不让我忧虑?”
洪松忍不住掐指一算,随即没好气道:“三分之二是三个中有两人,一半是四个中有两人,比例能差多少?方贤弟忒矫情!”
方应物叹口气,“差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反映了下滑趋势。这就是大数据,见微知著,懂不懂?”
洪松便转向今天比较沉默的项成贤,责问道:“方贤弟是有主见的人,又在外面见过大世面,他关于亲事心里自有主意,用得着你去说哪门子亲?如今自找其辱,弄得人望大减,又让方贤弟全无自信的忧心忡忡了!”
项成贤对此无可奈何,“小弟知错!今日才知道,做媒容易成仇家是什么道理了!今后若无完全把握,决不再与人说媒!”
洪松又问道:“何家反悔,到底是什么缘故?”
项成贤详细答道:“那何家不是有个长辈,入京担任了太常寺少卿么?近来何家听到流言。于是担心与方贤弟结亲会与首辅万安交恶,影响到那位何少卿的前途。所以就传话说这门亲事不谈了。”
“何家真是鼠目寸光!”洪公子忍不住斥责了一句。
方应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沈巡按什么都不做。只摆了几次姿势,就闹得各种鸡毛蒜皮,这是无意的,还是故意为之?
如果是沈巡按故意为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那也太可怕了。是想要以静制动,等他自乱阵脚么?
现在看来,已经有这个苗头了,自己威信大降不会影响到几天后的岁试罢?方应物有些担忧。
县学岁试至少七八十人参加。俗话说文无第一,谁对谁服气?所以还是要争。这里面说公平也有公平的法子,说不公也有不公的路数。
想要在岁试中争得理想名次,大约有两种途径,第一种是文章写得确实好,别人不得不心服口服,说不出什么。
另外一种是能镇住场面的学霸,文章差点也能靠着威望也能挤到前面,别人不敢不让他名列前茅。旁观者也不敢为此大闹。
方应物是打算走第二种途径的,情况本来也很乐观,但被沈巡按这么一搞,情况立刻变得不太乐观了。
每每想至此。方应物都忍不住暗骂几句,这该死的的巡按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来?
沈巡按这招。堪称是无招胜有招,防都没法子防。方大秀才感觉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可使。随口问道:“你们说,徐淮听到风声后。会不会又重新回县学参加岁试?”
“一定会!”项成贤斩钉截铁的答道。洪松见项成贤答得如此肯定,不由得疑惑道:“为什么?”
项公子并指如戟,指县学仪门曰:“因为他已经来了。”
方应物和洪松齐齐转头回望,果然看到前学霸徐淮昂首阔步穿过仪门,还风骚的对他们这门口三人组招了招手。
“当真是人贱不能移......”方应物感慨道。
这徐淮必然是想着钻空子而来,只要自己在岁试中倒了霉,他就可以想办法替补自己的廪生名额了。自己会不会在岁试中倒霉?天知道。
却说到了讲经时辰,孟教谕也进入明伦堂。在讲解经义之前,他对着一干生员喝道:“有一件重大事情需要告知尔等,关系到岁试,尔等听仔细了!”
岁试是目前面临的最大事件,诸生立刻屏声静气,听着孟教谕发话。
“本年岁试定于三日后,恰逢朝廷钦差沈巡按在县中,这沈大人乃科场前辈,功名显赫,我欲邀请他来做岁试主考,以光大县学教化,彰显朝廷重看!”
让沈巡按来主考县学岁试?这消息出人意料,底下登时议论纷纷,诸生神情各自不一。
有的面无表情,这必然是无论谁来主考都要打酱油的,在县学就是混日子、混免钱粮赋役优待的;
有的微微欣喜,这必然是自诩怀才不遇、世道不公,认为换个主考就有机会出头的;
有的皱起眉头,这必然是事先已经有所把握,坚决不想换主考的。他们那些小动作,教谕或许睁眼闭眼的视若无睹,但沈巡按怎么会吃这套?
方应物就属于皱起眉头的这种,忍不住哀叹一声,最近真是诸事不顺,噩耗连连,连这最坏的状况也发生了!
以巡按御史的威严,而且又不是像教谕那样需要在小小的县学生态圈里混的,他会在乎学霸不学霸么?
不满不满,但实在没什么理由指责和阻止孟教谕。这种做法好似二十一世纪学校请各种名誉校长、名誉博士之类,并不是离经叛道的行为,在充满科名崇拜的当代是无可厚非的。
还是那个问题,到底是孟教谕去请求的,还是沈巡按主动提出要求的?不过答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岁试要坑了......
他方应物费尽心思成了生员秀才,又几经折腾才有通过岁试的可能性,但在强大压力下已经毫无办法了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沈巡按甚至不用刻意做些什么。只要公正判卷,就足以把他刷下去。邪不压正。若文章不好,就算想出别的招数翻盘也没有任何底气。还是自讨其辱。
方应物不禁从心中涌出深深的无力感,还是自己文章水平不足,否则就是无所畏惧了,哪里会担惊受怕?老话果然说的不错,投机取巧不是长久之计啊。
即使自己岁试侥幸过关,那聚集全省精英的乡试怎么侥幸?汇聚全天下精英的会试又该怎么侥幸?到那时候,有谁会冒着巨大风险帮助自己科场舞弊?他父亲只是个词臣翰林,不是宰辅大学士!
方应物想通了后,痛定思痛。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自己正是因为明明根基不牢,却贪求功名进取,所以才会被人抓住痛处!如果自己有自知之明,不奢求岁试,又何惧他?
正所谓不破不立,做人应该当机立断,眼下这个处境是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了!
若还在县学消磨,徒耗精力和时间。与其死赖坚持到底,最后被打落凡尘丢人现眼,还不如就此干脆利落的退出!
起码传扬出去,可以美其名曰担心巡按考官对自己不公。所以用弃考来表示节操,说不定还能涨涨名声。
而今后就该三年生聚,三年教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此自己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闭门苦读三年。下一届科举时候再来!
不知道今次被自己预定的那个乡试解额,最后会花落谁家了......方应物带着些许感伤,些许无奈,些许热血,昂然起立,像个胜利者朝着门外行去。
孟教谕抬起头,喝问道:“方应物,你做甚去?”
方应物抱拳为礼道:“近来纷纷扰扰,在下感到不堪重负,退出这次岁试!特向先生告假归家!”
众人无不震惊,堂中一片哗然,比刚才孟教谕宣布由沈巡按做岁试主考时的动静还大。
谁也没想到,最近的风云人物、连连上演扮猪吃虎以及退婚等戏码、具有主角模板的方应物居然公然表示要弃考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用自我牺牲来抗议沈巡按对他的不公么?还是一种应对不利局面的计策?
但方应物并没有给出解释,向孟教谕告了假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县学。当夜洪松和项成贤联袂拜访方应物,却见方应物居然真在收拾行囊,打包随身书籍!
洪公子一把夺下方应物手里的物事,开口质疑道:“你这是公然用弃考表示抗争?壮烈或许是有的,但这没有多大实际效果,自损八百也不能杀敌一千!
最终对巡按的影响微乎其微,所以先不要意气用事了,还是继续考着罢,看看考试结果再谈其他。”
项成贤也劝道:“这想必是方贤弟以退为进的计策,要掀起堂堂钦差骚扰生员备考的公论?可是愚兄觉得对巡按没有作用,方贤弟还需三思。
须知巡按是朝廷钦差,权威极大。除非天怨人怒、人神共愤了,否则本地舆论再响,也动摇不了巡按御史的分毫,你有这些盘算,最终只能徒劳无功。”
方应物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叹道:“两位兄长多虑了,这次我真心要弃考,接下来便去倦居书院,在商相公门下闭门苦读三年去。此外预祝两位兄长今科乡榜高中,皇榜连捷!”
项成贤与洪松面面相觑,“你当真如此想?你真的没有别的心思?”
“没有!”方应物斩钉截铁道,“我才年方十八,三年后也不过是二十一,正是来日方长,有什么等不起的,何必一定要参加今科?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沈巡按的厚赐日后再报!”
洪松长长叹息一声,“本以为你我兄弟三人,可以联手去闯一闯今次乡试科场,不想还是要分道扬镳。不过方贤弟不要着急走,后日岁试完毕我们两个才能得闲,到时候为你送行。”
方应物点点头,答应下来,既然下了决心苦读三年,那也不差这两天功夫。等两位好友过了岁试,祝贺完毕后再走也不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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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智商不够用了(求月票!)
九月初三,是淳安县成化十五年岁试日期。虽然已经进入了秋季,但还没有什么落叶,只有飒飒秋风在巷子里打着卷儿。
洪松和项成贤去参加考试前,一起来找过方应物。但方应物掷地有声的说:“做人要有志气!本次考试对我不公,说不去就是不去了。”
洪、项两人只得叹息而去。
却说本次岁试,县学生员**来了八十多人参加,此时聚集在县学大门外等候着唱名。其余没到场的生员,多半都是已经失去了进取心,没什么心思参加岁试了。
八十多个生员将在县学岁试中争夺三十个乡试解额,成功的人便可以在明年八月去杭州参加秋闱了。运气好的,那时候就可以更进一步,甩掉秀才身份成为举人老爷。
淳安县学岁试的规则很简单,所有生员按照考试成绩将划分为六等,等次不同奖励和惩罚也不同。
在秀才中特权最高的廪膳生员只要考中第三等,便可以不论名次直接获取乡试解额,这就是二十个廪生的最大特权。
而大多数非廪膳生员的秀才,则需要考到前十名,才能保证获得其他名额。如果名额仍有空缺,那就继续按照名次递补。
但无论是什么生员,考到四等及以下,就会被视为不合格,要接受处罚了。
洪松和项成贤各自提着考篮,老神在在的站在人群里,他们都是廪生身份,所以考试任务相对比较轻松。只要成绩达到第三等就可以过关。
这对他们两个而言,是很简单的事情。无论看文章水平或者看家世威望,问题都不大。完全不用像对文章没自信、又是新人菜鸟的方应物那般心虚。
徐淮出现在洪、项两人面前。问道:“方应物真的弃考了?”洪松不动声色的答道:“自然是真的,你还待如何?”
徐淮疑神疑鬼的左看右看,他总有一种感觉,方应物会冷不丁的冒出来,然后......他就没有然后了。
这时候,全副冠带的沈巡按出现在穿堂正中间,而孟教谕站在旁边负责唱名。被点到名字的,便上前接受检查,然后进入考场中。国朝考试大抵都是这种套路。只不过规模大小、宽严程度各有不同。
一连点了七八个人后,孟教谕又叫起下一个人:“花溪方应物!”
不过场中并无人应声,孟教谕便连续叫了三遍,还是无人应声,这可是第一个点名不到的人。他便对沈巡按禀报道:“廪生方应物未到。”
沈巡按面前案子上有一份生员名单,不到场的都会从名单中划去。但沈巡按并没有着急划去方应物的名字,而先转头问孟教谕:“方应物为何未到?确定是弃考了么?”
孟教谕想了想,还是决定将方应物说过的话如实复述给巡按,“那方应物说。近来纷纷扰扰,他感到不堪重负,所以退出本次岁试。”
沈巡按疑惑道:“什么流言?本官未曾耳闻。”
孟教谕暗暗腹诽几句。你老大人真不知道么?只不过想要撇清自己,才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罢?这些手握重权的官员。没一个是简单角色!
在人群里,徐淮忐忑不安的等完了孟教谕点方应物的名字,然后发现方应物真没有出现。登时满怀欣喜的大笑三声。
他虽然才华一般,但去年岁试时运气爆棚。蒙中了考题获得一等成绩。按照规矩,岁试一等是可以直接补为廪膳生员。但却因为本县廪生名额满着,所以他只能一直当候补。
如今方应物这个廪生弃考了,那么就是连续两年没有参加岁试,按规矩是要将为增广生员。也就是说,空出一个廪生名额了,而他徐淮可以顺理成章补为廪生了!那么只要今年岁试考中三等,就进一步获得乡试解额。
所以对几经打击、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前学霸徐淮而言,真是意外之喜,方应物居然真主动放弃了,正好便宜他这个对头,人生喜事莫过于此。
却说这场岁试,此后便波澜不惊,题目是一道四书题和可选择的一道五经题。诸生平平常常的答卷,平平常常的交卷,平平常常的离开考场,一切乏善可陈。
三日后放榜单,成绩等次将彻底决定县学八十多生员未来一两年的生活轨迹。
时间一晃而过,到了放榜日,洪松和项成贤又一起前往县学看榜。已经有数十人站在照壁前,等候榜单张贴。
这时候人群比考试那天轻松热闹许多,徐淮正在人群当中自吹自擂:“哥哥我略施小计,放了几句流言,便叫那方应物束手无策,只能黯然走人!这就是兵法里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颇有一批故旧重新围在徐淮身边,闻言叫了几声好。
徐淮又继续豪气干云道:“故而今次岁试,我大概要补了方应物的廪生名额。等放了榜后,我请诸位同窗吃酒庆贺!”
项成贤远远地瞪了徐淮几眼,又信口问洪松道:“他说是他有意识散布流言,是真的假的?”
洪公子思忖片刻,否定道:“徐前辈八成是吹牛,根本不可信。你想想,这巡按御史何等威严,岂是区区一个徐淮可以左右的?徐淮又有什么胆量敢利用巡按御史做文章?
我猜测,徐淮被方应物三番两次整治,可谓是颜面全失、威风扫地。所以他既然回了县学,就要想法子把这个脸面找回来。
所以他要编点说辞,拼命证明是他使计策将方应物挤兑走的,然后便顺其自然的成了胜者,找回丢掉的面子。”
两人正议论着,忽然听到里面几声锣声。这大概是有杂役出来张贴榜单了。他们便住口不言,凝目仔细去看。
县学岁试不在正式科举考试之列。只是县学内部的资格考试,随意性大。榜单也制作的不甚正式,但不影响观看。
这张榜单既照顾了最优秀生员的名次,又照顾了学霸的需求,是一张成功的榜单,是一张胜利的榜单,是一张和谐的榜单。
洪、项两人迅速的扫了几眼,都在榜单前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洪松成绩是的二等,项成贤的成绩是三等,两人皆取得乡试解额。回去后可以开始筹备明年乡试了。
这成绩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太过于高兴,洪松对项成贤道:“走罢,午间与方贤弟吃酒,为他离开县城送行。”
项成贤却置若罔闻,立定了没动。洪松一连催促了几遍,项成贤仍然没有挪动脚步,反而指着墙上榜单道:“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洪松顺着项成贤的手指头看去,在第三等次这一列人名的末尾。赫然写着“方应物”三个小字。旁边还加了一句注释:暂定三等,待补考。
洪松像是见了鬼一般,目瞪口呆,久久不能置信。
他和项成贤都敢对天发誓。这几天方应物老老实实呆在院子中,没有任何不正常举动,也绝对没有去为岁试的事情进行过任何运作。是真的打算离开县城闭门苦读去。
那还怎么会发生如此诡异的事情?主考官沈巡按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的放了方应物一马?说是“暂定三等待补考”,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其实就是走个补考形式,然后正式列入三等了。
短短几个瞬间。在场数十人都注意到了三等这列末尾的人名,无不大吃一惊,甚至还产生了骇然的感觉。这方应物也忒神出鬼没了,区区一个县学岁试,居然玩出了风云变幻的悬疑片风格。
徐淮哪还有心情继续吹牛,他就是想吹,那也要有事实为依据。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整个人几乎要趴在榜单上,竭力而又徒劳的想证明是自己眼花了。
但无论怎么看,方应物这个名字就是出现在了三等这列里。他很清楚,三等意味着方应物今年岁试合格,所以不必降级,而且更意味着他递补为廪生的愿望再次破灭!
刚才围着徐淮听他吹牛的人,悄悄地自发地散开了几步,离徐淮远了些。看着颓然的前学霸,众人心里不由的感慨万分,在深不可测的方同学面前,徐前辈若能靠得住,那母猪也能上树了。
洪松和项成贤一路小跑着,来到项宅外院,却见方应物已经把箱笼搬到了堂屋正中,旁边兰姐儿信手在桌案上打着细软包裹。
项成贤冲上前去,一把将方应物拉到院中,还要向大门外拉去。口中叫道:“方贤弟,去一趟县学看看。”
方应物甩开项成贤,正色道:“我前番说过,做人要有志气!此次要去倦居书院求学,在学有所成之前,三年内不踏进县学一步!”
项成贤兴奋的拍了方应物一巴掌,“求学你个头!三年你个头!岁试榜上列了你的名字,与我一样是三等,我们该要准备乡试了!”
“这怎么可能!”方应物惊声大叫道,世间哪有不去考试,却有成绩出来的道理?
项成贤答道:“你以为我们无聊到如此地步,特意骗你来么?榜单上也说了,叫你去补考!我们真心想问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没有答话,陷入了苦思之中,今天这榜单也太意外了,又是什么阴谋?但他想来想去,仍然毫无头绪,方应物自从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到智商不够用了。
洪松半晌没有说话,一直在仔细观察方应物神态,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毫无破绽......至此洪公子才相信方应物确实对今天的榜单不知情,否则决不至于如此反应。
这个时候,方应物若还能演戏到如此逼真的程度,那简直就是未篡位的王莽之流,被欺骗也认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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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张大饼(求月票)
在国朝大大小小的考试中,其实只有省城乡试和京师会试是最正规的,比较严格、严肃、严谨、严厉,可供人为操作的余地最小,相对也最公正。
但其他考试包括取秀才的院试、科举最后一道关口殿试在内,都是随意性很大、人为因素很重的考试,这些考试换一个主考官可能就会有不同的样子。
比如这次淳安县岁试,就出现了方应物这个特殊情况。榜单放出来后,便有不服气的几个胆大生员,冒险去谒见主考的巡按御史沈大人,对方应物名列三等的结果提出质疑。
沈巡按很官方的答道:“国家抡才本为求贤,方应物于国有功,不可遗漏在外,理当推举入场秋闱。”
方应物从两位好友口中得知并确认榜单情况,并百思不得其解后,便放下了疑惑,抬头道:“我去县学看看。”
前面还号称要闭门读书就差立誓了,现在就要往县学跑,这反差真不小。项成贤忍不住嘲笑道:“你那闭门苦读三年的志气呢?学无所成就不入县学的节操呢?”
方应物没心思与项成贤说笑,继续出了大门,向着县学走去。他胸中自有东西,足够在这个时代使用了,但还要继续读书无非就是为了通过考试,毕竟这是不可抗拒的规则,想力争上游就要遵守游戏规则。但若考试能通过,那还要读书作甚?
榜单下面,看完榜的人群早已散去,但榜单还挂在照壁上面。方应物认真看了看,确实在三等这一列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旁边有一位差役对方应物道:“方相公请借步!沈巡按有令,若你出现。便带你去察院补考。”
正好方应物也想去谒见巡按御史大人。本来巡按御史的体统很严,到了地方一般不公开接受拜谒,否则都是落下把柄的事情。但此时考察地方的公事已毕,又有补考的名义,巡按偶尔见人也不算奇怪。
所以之前几天方应物正处于困扰时,纵然心中有无数疑惑或者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扭转乾坤,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根本见不到巡按御史,便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被带到临时察院。没什么波折就进去见到了沈巡按。或者说,沈巡按在淳安县的事务只剩下这个了。
待方应物行过礼后,沈巡按二话不说,先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并递给方应物,示意方应物先看完书信再说其他。
方应物满头雾水,但他知道答案就在书信中,便有点迫不及待的拆封阅信。
这是一封没有什么营养的信,通篇内容乏善可陈。只是在打着“最近京城天气不错”的哈哈。
整幅信笺上最大的价值也只有署名了,方应物盯着署名位置上“文渊阁大学士刘”几个字看了半天,忽然一半的疑问都迎刃而解了。
而且书信的意义不仅仅是书信本身,能代为捎带私人信件的人。自然也是可靠的人。便可以解读为:寄信人用这种方式告诉收信人,眼前这位捎带信件的巡按是自己人。
方应物如梦方醒,原来这沈巡按不是万首辅的亲信。而是刘棉花的小弟!他对自己的态度,应该是比较正面的!而自己却从一开始就脑补过度。思维陷入了误区之中......
沈巡按先开口道:“前几日岁试之前,县学孟教谕向本官申请。本次贵县岁试由本官担纲主考,当时本官欣然受之。但却没料到,唱名时才发觉你弃考了,好像你还有点误会,这真叫本官情何以堪。”
方应物心里腹诽道,谁让你到了淳安后故作神秘、不亮出来头,不然怎么会造成这种误会?
沈巡按继续说:“当时本官听到流言之事,有所不解,查访奸佞是查访,为国查访贤才也是查访,情况不明时应当众说纷纭才是。但为何这几日的流言却是一边倒,都以为本官要对你不利?”
方应物无语,流言传成这个样子,能怪得了谁?不过细细追究起来,好像他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
当初巡按到达的时候,知县担心县学公论出现问题。他方应物为了帮着知县控制县学舆论,便散步消息说“这巡按是万首辅的人马,与商相公是对头,谁配合他谁就是淳安县公敌”。
所以也是他亲自便误导了众人,致使众人都顺着巡按与方大秀才不对付思路去想。流言自然也越来越对他不利,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为过。
方应物不好去埋怨沈巡按,也不想外人面前自曝其短,只得苦笑道:“大人无缘无故的查访我,怎能令我不心惊胆战。”
沈巡按哑然失笑,“你怎的不往好处想一想,偏生以为本官要整治你?你这个人有多么自卑,才会想象别人都害你?”
我、自、卑?方应物愕然,自从穿越以来,说他有傲气的人不少,但说他自卑的还真是头一次。
这沈大人优越感太强了罢?真以为是施舍给自己人情?自己有翰林爹、巡抚外祖、前首辅老师,用得着他摆出施舍架子?
估计是因为沈大人当上巡按御史后,所到之处都是高高在上,谁不敬代天巡狩的钦差十分?所以导致心态有点膨胀了......人之常情也。
方应物便答话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自家事自家知。其中滋味,大人贵为钦差,自然不明白吾辈的担忧。”
他这话就有点绵里藏针了,暗暗指责“你沈钦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
沈巡按没有领教过方应物的词锋,也没想到方应物在自己面前完全没有卑躬屈膝的意识,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过半晌才道:“并非是本官要查访你的事迹。这是刘阁老的吩咐,本官在公事之余。顺手为之了。”
方应物奇了,“这又是什么缘故?”
沈巡按答道:“刘阁老说过。有的人在家里是一种样子,在外面却是另一种样子,这两种表现之间的对比,很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品性。
你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刘阁老亲眼见过,但你在家里是什么样子,他没有见到过,便委托本官查访回报。”
通过在外与在家的对比分析一个人的品性?方应物感到深深的蛋疼,这位刘棉花的思路总是如此难以用语言形容。
刘阁老这种理论结合实际的行为。方应物只能表示理解。这种事发生在工于计算的刘棉花身上,再正常不过了。
至于更深一层的理由,也就是刘阁老为什么要深入调查方应物,沈巡按本来不很清楚。但他到淳安打听了情况,又亲眼见到方应物后,刚才一瞬间突然就懂了几分。
方应物自己更是明白了,他在京城时,言语之间隐隐就猜到刘阁老有几分招他为婿的心思,只不过没有必要点破。
当时只觉这种事情多半起于一时冲动。并不会有什么后果。但现在看来,刘棉花居然还打算玩真的?!不然里里外外调查他的品性干什么?
沈巡按想起什么,又说了一句:“而且刘阁老也说过,事无不可对你言。查访完成之后,可以坦荡荡的告诉你,并不怕让你知道。”
对此方应物彻底没脾气了。刘阁老敢于坦坦荡荡的告诉他,是出于一个老实用主义者对小实用主义者的了解......知道他肯定不会为此不悦。
见沈巡按后面如此坦诚。方应物不想闹僵,又给了沈巡按台阶下。“有劳沈大人了,刘阁老信中并未明示什么事情,想必是让沈大人传话,是否如此?”
不但是给台阶,还暗暗点了点沈巡按,想与我对话的是刘棉花,你就是在中间传话的跑腿,所先搞清楚自己身份!
提起文渊阁大学士刘阁老,又明白了眼前此人有可能成为刘家东床,沈巡按架子就矮了几分。
“今年东宫太子要出阁读书,未来数年内不但要广请名师,还会招揽一些年纪相差不远的年轻俊彦伴学。刘阁老对你寄以厚望,叫你不可荒废时日,下次京城大比若能荣登皇榜,未必没有机会供奉东宫!”
东宫?方应物很意外,没有想到刘棉花传话居然是着眼于此的,他之前并没有想到过这些。
不过做官的人谁不想去东宫?谁不想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太子培养感情?这是一条终南捷径,等到太子登基,那就能平白捡一个从龙之功,以后在朝廷里就是新天子的自己人,飞黄腾达拦都拦不住,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越是靠近皇权的地方,对学历要求越高,不是翰林出身就不好意思和别人打招呼,最起码也要是个二甲进士。
在太子身边自然有一套官职,詹事坊局之类的,但这类官职的流品与翰林相仿佛,甚至是经常来回辗转调动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无奈摇头,这刘棉花太高看自己了。为太子找年轻伴学,也就这几年时间,过了这几年就没必要了。
当帝师是不要想,但要想具备进东宫当伴学的资格,那就必须在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上连续中榜,否则就将错过时机。
但这难度系数不是一般的大......谁也不敢说自己肯定会中,就是商相公这考试达人重新考一次,只怕也没有把握连中两榜。说真的,能用十年时间中两榜就是侥天之幸了。
好罢,这算是刘棉花给自己画出了一张大饼,能不能吃得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让一个堂堂巡按御史兼职当信差,总要有点实际性的东西罢?方应物吐槽几句,又问道:“刘阁老还交待了什么?”
沈巡按道:“除此之外,刘阁老特意强调道,浙江乡试难度极大,叫你务必努力,不可懈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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