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8 送余骠骑亭-4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扫落如同牛角般狭长的港湾,海面满是波光粼粼,宛如黄金闪闪发光。当船舷靠上金角湾的码头时,司马君防叹道:“如此雄城,居然要借兵来防守,当真愧煞先人。”黄宗道笑道:“日薄西山,以唐时之盛,还免不了向回鹘借兵嘛。”
芦眉国大臣尼都早就在港口等待承影营。他拉着一位军官模样的问道:“请问哪一位是段将军?”他带着些马其顿的口音,因为等得心急的缘故,说得又快又含混。赵行德正低头将行囊重新绑在马鞍后面,朝向段怀贤指了指,尼都向他道了谢,带着两个随从,径自走过去了。
尼都身后是一名华夏衣冠的中年人,脸上微微露出讶色,上前拱手道:“本官陈西斋,敢问尊驾是?”陈西斋乃是夏国驻芦眉的国使,军官们都是知晓的。赵行德忙还礼道:“末将赵德,腆居乃承影军百夫长之职。”陈西斋听他名讳,脸色微微一变,笑道:“原来是赵都头,久闻大名啊,来日方长,咱们改日再聚。”虽然丞相府的官职与军职并没有严格的对应关系,但陈西斋如此没有架子,也还算是有意折节下交了。赵行德不明所以,忙拱手道:“不敢当,还请陈国使多多指教。”陈西斋微微一笑,又朝他拱了拱手,这才向段怀贤走过去。
在夏国先期发给芦眉国的国书中要求,承影营是夏国皇室禁卫军,只承担芦眉城本身的防御,除非芦眉国皇帝亲征,否则不应该被单独派遣出征。因此,承影第七营被安排在圣宫旁的禁卫军军营中。承影营本身在大将军府有一份军饷,而芦眉国亦将按照罗斯人卫队的标准发给军饷。
尼都还向段怀贤解释,若非担心罗斯人不满的缘故,阿列克赛皇帝本来还打算给予更慷慨的军饷的。帝国的雇佣军包括罗斯人,马其顿人,色雷斯人,摩尼人,突厥人,法兰克人,塞萨利人,瓦良格人,这支夏**队人数如此之少,仅仅代表夏国与芦眉的盟友关系罢了。芦眉一直想要推动夏国与自己一起夹击占据着小亚细亚的罗姆突厥国。
“领到双饷,都归自己。”赵行德笑道,杜吹角无数次地问过这回事,每次得到肯定的答复时,都会露出笑容。众军士忙忙碌碌地将辎重从船上搬下来,搬上国使陈西斋雇来的马车上,本来陈西斋还准备雇一些码头上的脚夫,段怀贤因为担心把辎重放置乱了,这才作罢。
尼都皱着眉头看承影营亲自动手搬运,斟酌着语句道:“段将军,贵军既然是皇帝的护卫军,这种粗重的活儿,就不必亲自做了。”段怀贤一愣,陈西斋在旁笑着解释道:“芦眉城里有不少闲汉,禁卫军军饷优厚,往往雇佣随从,帮忙做些杂事。”
“哦,原来如此。”段怀贤沉声道,“我们军士在夏国也有许多荫户随从的,不过芦眉国距离遥远,并不曾跟随过来罢了。”其实夏国的荫户与芦眉的随从完全不同,他考虑的是不卑不亢,不能弱了本**士的声势,叫人看低。
搬进营房后,段怀贤宣布军士们要尽快雇佣好随从的时候,大家惊奇之余,也没有太多异议。鸣鸿都里,唯有杜吹角私下找过赵行德一回,想要将雇人的银钱省下来,赵行德劝他不要违反军令,免得段校尉面色不好看。杜吹角心疼了半天,第三日,从街上找回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名叫拉尔修的小男孩,充作跟班。
赵行德四处溜达,就在公牛广场边上,被一个叫做狄奥多的青年缠上。“远道的异乡人,雇用我吧,圣宫的达官贵人,没有一个我不认识的,新芦眉的大街小巷,没有一条我不熟悉的。”他热情洋溢地拉着赵行德的自荐。
赵行德问道:“可是我听你的口音,并不是这地方的啊?你是新搬进来的居民吧?”他指了指公牛广场,美轮美奂的大理石和青铜雕塑下方,芦眉公民们或坐或卧。在公牛广场正位于穿过凯旋门的壮丽大道上,大道两旁,花园游廊里罗列着精美雕像,贵族的宅院皆美轮美奂,花草都郁郁葱葱。这世间人所能想象到的,**和精神的享乐,芦眉城全都具有。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出入于华屋美宅,在衣香鬓影,乐声悠扬中,玩着爱情阴谋与权力的游戏。而这群聚集在公牛广场上的闲散公民,就生活在辉煌芦眉城的阴影中的行尸走肉一般。只是,老芦眉人骨子里面带着一种骄傲狭隘和无赖懒散兼具的东西,而这个狄奥多身上,则更多了一股乡土味儿。
狄奥多有些赧颜道:“我确实是城外搬进来的。”这时,忽然又一辆马车顺着大道开过来,他顾不得和赵行德说话,拼命朝那马车奔过去,其它散坐在公牛广场周围的芦眉国公民也站起身来,争先恐后的朝马车涌过去,还有些高高的举起了双手,像是讨要什么。
赵行德正疑惑间,那马车旁的芦眉官吏掀开覆盖在马车后面的粗布,拿起一块块黑乎乎的东西,看也不看,不停地向外扔去。“给我!”“给我!”这些伸出双手的芦眉公民,开始不顾体面地争抢起来,不过倒守着规矩,只抢那两三名官吏扔出来的,无人去抢马车里的面包。不多时候,这一车的面包亦见底,狄奥多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每天都要发面包,就看你抢不抢得到了。”狄奥多讪讪道,在外乡人面前他不禁有些羞耻,便掉转话题道:“老爷是东方大夏人吧,我最佩服你们了,那些威尼斯商人虽然有钱,但在芦眉城里,照样有威尼斯的乞丐流浪,饿死了也不管,唯有夏国商人,竟然凑齐钱来,资助那些落难的同胞返回故国去。”
赵行德一愣,淡淡笑道:“这是我国春秋时代的旧制,鲁国人有在外国卖作奴隶的,同胞帮助他赎身回国,朝廷会付给赎身的钱财的。”这还是在汴京时陈康那告诉他的,回想起往事,不禁甚是唏嘘,心中暗暗对夏国也有了一丝自豪与归属感。
“春天和秋天时代?”狄奥多被赵行德生硬的翻译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赵行德哑然失笑,解释道:“大概比芦眉共和国时代还要早吧。”夏国人所称的芦眉国,便是后世所称罗马,而这芦眉城,便是东罗马帝国的都城,俗称为君士但丁堡,后来被突厥人占领,改名为伊斯坦布尔的地方。我国的春秋时期,恰好比罗马结束王政时代,建立共和国要稍早一些。
“原来如此,”狄奥多恍然大悟道,“那古希腊时代差不多了,难怪,难怪。”这芦眉人也抱残守缺得紧,向来将西方的法兰克人,东方的突厥人视为蛮夷,认为越是古老的国度,便越是文明。狄奥多说完又眼巴巴地望着赵行德,仿佛他不雇用他作随从,就丢了东方古国的脸面一样。
赵行德问道:“你既然原先不住在此地,为何搬入城内呢?”他见狄奥多勤快健谈,不似到城里来流浪的好吃懒做之人。此时也动了收留他的意思,便盘问一下根底。
狄奥多眼神微微一黯,解释道,因为芦眉国的苛捐杂税越来越多,在城外耕地的农人大多入不敷出,要么依附于大贵族和军官做佃户,要么向他一样跑到城里来,饥一餐饱一餐的混口饭吃。他在家乡时原本有点首饰匠的手艺,但芦眉城里行会规矩森严,不是会中的工匠,无法揽到活计,因此不得不流落在街头,见赵行德人生地不熟,又面善,这才死皮赖脸的要跟着他。
章28 送余骠骑亭-5
赵行德将狄奥多带回承影军的营垒,在行军司马金昌泰那里登记了一下,数百名随从在名册上记做从征的番兵。可惜要让他们拿剑格斗,还是稍差了一些。稍后承影营还会专门为这些人制作腰牌,再定制一套跟班的号衣。这些随从也住在军营里面,和忙忙碌碌地主人相比,有些显得有些多余。承影营军士凡事都是自己打理,刚开始时,随从根本就插不上手,只能苦着脸在旁边伺候,不停地问这问那。
狄奥多心道,“闲得没事做的时候,滚蛋也不远了。”他便不停地向赵行德介绍城中的剧场,集会大厅、豪华的公众浴池、沿街的花园柱廊,高大的粮仓、四通八达水渠、富丽堂皇的教堂和宫殿。每当赵行德流露出兴趣的时候,他就立刻眉飞色舞地说的天花乱坠。
赵行德也比其它军士都更快地学会了指使随从跑腿办事,毕竟,他在李府曾经历过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军士们的闲暇多了,段怀贤也花了更多精力指点他们弥补个人的缺陷。他特别要求赵行德加强近身搏斗的练习。
段怀贤还给了赵行德一份特别军务。“就芦眉国势,做一份策论。仔细一点,不着急上呈给大将军府。”段怀贤颇有深意地拍着赵行德肩膀道,“这是我营的重要军务,你既然饱读兵书,便一力承担好了。”说完趁赵行德愣神的功夫,横刀一劈,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日清晨,陈西斋的随从给赵行德带来一张帖子,请他去珠连码头的望东楼。这望东楼坐落在芦眉城南的珠帘码头之畔,从三楼雅阁望出,紧靠着码头,船桅林立,不时有船停靠或驶出,码头上拥挤着的水手和脚夫,满身挂满小玩意儿的小贩大声吆喝,耍把戏的乞丐吹着喇叭。
码头上喧闹无比,楼上的雅阁却是闹中取静,夏国国使陈西斋与百夫长赵德相对跪坐。这陈西斋虽然年逾四旬,白面无须,仪表堂堂,手端着茶杯,眼神中偶现沉思之色。无论从官职还是年龄来说,赵德对他都执以晚辈之礼。
陈西斋微微笑道:“这酒楼周围住了近千户我朝的商人,口味虽比不上长安,但在芦眉也算难得了。”他将“我朝”这两字咬得极重,后来赵行德才知晓,这近千户居住在芦眉城中的商旅,不少是关东商人辗转到此,但在芦眉国朝廷的户籍登记上,都自称是夏国人,以享有更低廉的关税。陈西斋出使芦眉,主要便是维护这些商旅的安全和利益。
这时雅阁的门被推开,伙计捧着大菜盘进来,陈西斋便住了口,笑着向赵行德指点一些珠连港的海景。
店小二将一个个菜碟放置在桌上,既有鱼脍,炙羊肉,果子蜜饯,灌肠糍糕等中土风味,又有蜂蜜蛋煎饼、炸麻花等芦眉的吃食。不过,和中土相比,这伙计的态度稍显不够热情,也没有夸菜的口舌,报完菜名后便退了出去。
寒暄过后,陈西斋问道:“不知赵军使觉得,芦眉国的国势如何?”
赵行德一愣,因为段怀贤“不着急上呈”的话,他并没有十分急迫地去了解芦眉国的形势,只依稀记得后世的君士但丁堡似乎被突厥人攻陷了,便随口道:“初至芦眉,依在下之见,这芦眉国势如日薄西山,东面的大食突厥人乃芦眉的大敌。”
这话一出,陈西斋的脸色微变,赵德负有观察芦眉情势的之任,相关公文也行到陈西斋这处,他还以为此君是行军司的高才,谁料第一句话,便如此不着边际。“难不成是张善夫看人走了眼?”陈西斋暗想,口中淡淡道,“赵军使高见。”
赵行德不觉有些惭愧,谦让道:“不过是管中窥豹,不得要领的紧,国使谬赞。这芦眉国的局势,还要向陈国使请教。”他饱经世事,察颜观色,便听陈西斋不以为然。说完给陈西斋斟上新到芦眉的香茶,陈西斋无论是资历还是见识,都颇为可观,而且举止言谈中隐隐透出善意,是个可以多听取意见的人物。
陈西斋微微点头,缓和了口气,沉声道:“以本官之见,长远来看,这西方的威尼斯人正在日益耗竭芦眉国的财源,这芦眉国全靠雇佣军维持着,国库日益窘迫,发不出军饷,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近时来看,孀居的芦眉国安娜公主,与罗斯国王联姻的事情,一直在暗暗推动,一旦此事成真,罗斯有可能吞并了芦眉,国力大涨,却是大大不利于本朝。”他顿了一段,又道,“不知行直观察这芦眉国的形势,打算如何着手?”
赵行德笑道:“正不得其门而入,还请陈国使赐教。”
陈西斋折节下交,也是欲以自己对芦眉的一些看法影响赵德,不至于误了国家大事,闻言也不推脱,缓缓道:“芦眉国世情民风,可以在公牛广场、阿卡狄乌斯广场去听取,如果行直不在意裸露躯体的话,公共浴池是也是好地方。”他微微一笑,芦眉人爱好泡池汤,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中人,在浴池中一泡便是半日,谈天说地,与中国茶馆相似。
赵行德点头表示记下了,陈西斋又道:“记录着芦眉国政大事的典籍,在君士但丁城图书馆里可以查阅,等闲人等虽难以进去,但你拿着我的名帖,当出入无碍。”他微笑道,“等得了时机,我再带你去参加一些芦眉王公贵人的宴饮,你可以多听听他们的议论,方能真正了解芦眉国不为外人所知的一些内情。”
赵行德连忙向他道谢。这观察芦眉的事情得陈西斋相助,确实事半功倍,省了许多麻烦。谈论完正事,陈西斋又向赵行德询问了不少敦煌和长安的情形,谈及故乡风物,这陈西斋甚是唏嘘。他本是敦煌人氏,如今在芦眉国做了**年的国使了。
往后的时日,赵行德便按照陈西斋的指点,出入于芦眉城的广场和浴池,专门倾听芦眉国人的谈话,渐渐地,居然发现了芦眉的国势颓败,与关东居然几分相似之处。他早已养成将所思所感记录下来,并摘出精要寄给理学社陈东一同探讨的习惯,这天晚上,赵行德写道:“芦眉**制崩坏,动摇其根本。而军制崩坏之果,出于田制崩坏之因。”
数月后,陈东展开这封没有具名的信函。“反观我朝,不立田制,听任兼并,富者地连州郡,聚敛无餍足矣,佃户田中所出,近半归于富户,农人四时忙碌,耕织之外,又操杂业,方余果腹之粮。朝廷保甲法一出,耗时操练,使贫者困于饥寒,民怨载道。芦眉国之颓败,足以为我朝前车之鉴。若欲振兴国势,必先立田制,使耕者有其田,能食其力而有余暇,其后方能教战守”
陈东放下这封信,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赵行德的见地是不错,可惜,自从北朝隋唐数百年的均田制崩坏之后,本朝不立田制,如今豪强兼并已积重难返。这立田制之说,由理社微微主张一下,到是有利于争取民心。但若当真要施行,则无异于和满朝公卿,天下士人为敌啊。
赵行德也只是偶有感触,信手涂鸦而已。将信函发出后,他便到了君士但丁的图书馆中查阅芦眉**区制和田制到底如何崩坏的一些纪录,这芦眉国也是有趣,不少王公大臣都做书抨击此事,但是偏偏无人能扭转这一局势,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大厦将倾,每一次挽救的行动,却都让它倾覆得更加厉害。这天,赵行德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找寻一本典籍,却始终找寻不见,正将要放弃的时候。一双素手将羊皮卷伸到他的面前,“你是在找这一本么?”
章29 歌钟不尽意-1
赵行德一低头,只见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朝上望来,不禁有一瞬间的失神。
“你在找寻这本书吗?”那双眼睛微微流露出一丝好奇。赵行德见封面上写着“帝国行政”,这一本乃是君士但丁七世所著,点头笑道:“多谢。”正要伸手去取,那本书却被收了回去。赵行德猝不及防,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
“异邦人到我们的国家,都是为了黄金,白银,丝绸和皮毛,你为什么在研究我们的朝政?”大眼睛透出咄咄逼人的目光,她紧紧盯着赵行德,仿佛在审问奸细。
赵行德双手一摊,含混搪塞道:“我在寻找答案?”
“什么答案?”浓密的眉毛弯曲成两道弧形,更显得咄咄逼人。赵行德无可奈何,急中生智,缓缓道:“如何让古老的文明延续它的传统,不被蛮夷所践踏的答案。”不知是否他语调中带着些许唏嘘,引起了大眼睛的共鸣,目光也流露出一丝黯然,低声道:“异邦人,也许你要的答案不在这里。”一直举着书的纤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们那里有句话,叫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古老的文明或许有缺陷,但未必应该完全消失,被蛮夷的文明所取代。”赵行德淡淡道,“更不应该被一伙又一伙强盗闯入家门,杀人放火。”他伸出手道,“请问,能让我借阅一下这本书吗?”
那少女仿佛在沉思中被赵行德唤醒过来,将书交给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缓缓离去,她深褐色的发辫盘在脑后,柔和的阳光从天窗上洒在窈窕背影上。
赵行德目送白色的长裙消失在大门之外,叹了口气,低头一页页翻阅起那本君士但丁七世所著的《帝国行政》来,这位芦眉国的皇帝在位四十六年,对帝国的制度和典礼研究尤为热心,而他在位的时候,正是芦眉国势就要达到顶峰,也渐渐地显露出崩坏的前兆。
图书馆的珍藏是不允许带出的,赵行德自带了纸张,借用图书馆的鹅毛笔抄写。为了方便,他只记下重要的段落。边读边译,左手是芦眉文的原卷,右手是汉字行书。不知不觉,腹中饥渴,抬头看,红日西斜,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十三个金顶折射出璀璨的光辉,这才起身回到军营。
踏入禁卫军营垒,立即看到三五个罗斯人站在院子里,指手画脚地大呼小叫,态度甚是嚣张,一群夏**士将他们围在中间,群情激奋。“怎么回事?”赵行德扯着一脸忿忿不平的简骋问道。
简骋沉声道:“这几个人无事生非,上门来要较量箭术,和我们比射苹果。”“那就比呀!”赵行德脱口而出,“都欺负上门来了。”自从军来,他的脾气也见长,不像从前在太学时那般谦恭。旁边杜吹角却低声解答道:“这帮蛮子玩的是命,约定双方各出一人,将苹果顶在头上,让对方来射,两边轮换一箭一箭得来,逐步后退,不管是当靶子怕死先动弹的,还是先射不中的,就算输了,以后在芦眉城里,遇到对方,就得爬着走。”
“他奶奶的,丢了命也不能丢人。”简骋一提手中弓囊,也不和赵行德商量,高声道:“我来比,你们谁出战?”说完便大步走了上去,赵行德也没阻止,问道:“段校尉呢”陈永奇答道:“段校尉跟芦眉国的大臣觐见皇帝去了,现在还未归。”赵行德点了点头,看来这伙罗斯人,是看准时机来寻衅的了。
站在场地中央的军士让开一条路,那三四个罗斯人中似是头目的一个,见夏**士有人应战,咧嘴笑了笑,从手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示意简骋放在头顶,站到前面去作箭靶。简骋正待接过,赵行德却大声道:“慢!”扒开人群走到前面,沉声喝道:“谁先做靶子,你说了算么?不如来猜硬币,谁输了,谁先去作箭靶?”他将手心一摊,一枚芦眉的金币赫然出现在掌心,正面是皇帝的半身像,背面是圣贞女为皇帝加冕。
这罗斯人表面粗豪,内里却是狡诈,假若简骋径直去顶苹果,便赚夏国人一把,第一箭就要奔简骋的面门而去,看他动还是不动。见赵行德提议猜金币正反面,便知他有了防备,正在沉吟中,赵行德又吩咐了杜吹角一句,杜吹角去找了王童登,王童登带着三四十名刀盾手围在门口,这番场面,已不是意气之争,假若瓦良格人当真敢下毒手,赵行德便出这个头,将这三四人剁成肉酱。
罗斯人见状,便又反悔道:“又不知你箭术如何?让我去顶苹果,万一失手怎么办?”
简骋一听,便醒悟到自己被这蛮夷赚了,怒骂道:“大爷的箭术胜你十倍,干脆,你我相隔百步外,面对面放箭,不死不休,爷爷眨一下眼睛,这个简字就送给你姓!”他自觉丢了面子,就差要对这几个罗斯的蛮夷挥拳相向。
四周的夏**士都围拢过来,那罗斯人面色微变,壮着胆子厉声喝道:“我们不过是想公平的比试而已,你们难道想以多为胜吗?”
此时局面已经由罗斯人咄咄逼人,变成了处于被动,赵行德微微笑道:“不要怕呀,我大夏的礼仪,招待客人,向来热情了一点。”他将那枚金币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仿佛刚刚从死人的衣兜把它掏出来一样,沉声道:“猜硬币,谁先去顶苹果?要么,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几个罗斯人面面相觑,他们相互商量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双方由自己信的过的同伴来顶着苹果。简骋便找了陈永奇帮他,对赵行德拱拱手道:“赵都头,用不着你下场,我就能教训他们。”赵行德微笑着点头,夏**士的箭术,他极有信心,这些罗斯人居然抽风要来和夏国人比箭术,那是自取其辱了。
然而,随着一箭又一箭的比拼,赵行德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那罗斯人所带来的弓箭手准头极佳,每一箭都是举重若轻,行有余力的样子,干净利落地射穿了苹果。他那伙伴对他的信心也极大,长箭带着劲风扑面而来,居然眼睛也不眨一下,头顶的苹果,一动不动。
反而是简骋,虽然箭术精准,但毕竟那苹果是顶在同袍的脑袋上,稍有差错,便追悔莫及,随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后退,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深,每一箭虽然都射穿了苹果,但箭路却不似罗斯人找来的弓箭手那般稳定。陈永奇初始时还很镇定,但十几箭之后,额角也微微见汗,头上的苹果,也微微地有些晃动。这射箭与顶苹果的人,双方的心理互相影响,赵行德见这两人如此,也暗暗捏了把汗,暗道自己还是轻敌了,这罗斯人必定是倚仗了这箭术高手和他的伙伴一对搭档,才有恃无恐来挑战的。
射到第十七箭的时候,简骋虽然射穿了苹果,但准头稍偏,箭头划破了陈永奇的头顶,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模糊了他的眼睛,陈永奇仍咬着牙一动不动。弓箭手射箭最重心境平和,简骋的心境已然出现一丝纷乱。旁边那罗斯人的弓箭手嘴角闪过一丝讥笑,举手弯弓搭箭,若行云流水一般一箭射出,长箭啪的一声,正正插在苹果上,带着整个苹果远远飞了出去。
望着满脸鲜血的陈永奇,简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正欲强行开弓,赵行德却看出不妥,沉声道:“且慢。”他走上前去,对简骋道:“沉住气,你的箭术远胜于那蛮夷。”抬头对那罗斯人道:“这顶苹果的同伴受了点轻伤,且容他去包扎一下,我来代替吧。”说完也不待罗斯人反对,便走到靶场上去,拍了拍陈永奇的肩膀,命他下去处理一下伤口,自己将苹果放在了头顶,眼观鼻,鼻观心地调匀了呼吸。他常年修身修心,此刻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自有一番沉着的气势,不知不觉地感染着旁人。
赵行德本身也是承影营首屈一指的弓箭手,他敢亲自顶着苹果来当靶子,自然是对简骋的箭术有极大的信心。不光简骋,就算旁观的军士,暗暗地也将悬着的心放下来一些。简骋深深调匀了呼吸,右手拉满射虎弓,拇指一放,“啪”的一声,箭矢带着劲风穿透苹果,赵行德只觉头顶一震,感到丝丝凉意,舌头舔了舔嘴角,不错,苹果汁还是蛮甜的,脸着对简骋浮现出一丝微笑。
此后一箭又一箭的局势又有不同,随着距离的延长,简骋所用虎雕弓势大劲足的优势显现出来,他的箭路平直,而罗斯人弓箭手所射出的箭路越来越弯曲,到了最后,几乎是要斜向下才能插中苹果,亦将插中同伴的天灵盖时,那罗斯弓箭手便主动认输了。在夏**士的起哄声中灰溜溜地离去。
“赵都头,多谢。”众军士欢呼过后,简骋走上前来,对正在咬着苹果的赵德谢道。射了这么多箭,此时他还感到微微有些后怕。现在想来,那个来比拼的弓箭手和他的同伴,定是罗斯人刻意寻找的精于此道的高手了。赵行德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没什么,我信得过你。”这两人来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就又被簇拥过来的军士给包围了。
章29 歌钟不尽意-2
段怀贤从圣宫觐见芦眉皇帝回来,听说比试的事情,脸色微沉道:“今后再遇到上门寻衅的,直接赶出去。我夏**士不奉陪他们玩把戏,是骡子是马,在疆场上用血来证明。”金昌泰笑道:“那不是还没有您这句话么,这次赵都头算立了一功。”说完将黑海沿岸的地图摊了出来,这地图上标志着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黑海商船众多,沿岸岛屿密布,也滋生了许多海盗。
段怀贤缓缓道:“十天后我朝商队从芦眉返回海西港,所经海域盗匪众多,需要保护。”他顿了一顿道,“芦眉国皇帝已经允许我们派百人队护商。”他环视众百夫长,沉声道:“谁去?”
王童登一声暴喝道:“末将愿往!”在芦眉驻扎多日,除了时常与别军打斗纠纷外,竟没有用武之地,现在有了分遣军务,自是不容错过。赵德、邓犀、刘尚友、丁大勇这才回过神来,先后道:“末将亦愿往!”
“不错!”段怀贤满意地点点头,“这趟军务便由王都头承担吧。”他看着其它四名百夫长还待争执,笑道:“我承影营的精锐不见血是养不成的,今后这等军务,各都轮流出征便是。”四名百夫长这才作罢。
敦煌林泉宫里,一张巨大的地形图前,丞相柳毅接过陈宣递给他的一张信函的抄本,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思量片刻,缓缓道:“关东立田制,本意倒是不错,但汴梁能够壮士断臂吗?就算是情势所迫,也该病入膏肓了吧,这副猛药,不是救命,而是催命啊。”说完将那抄本放回御桌上。
陈宣微笑道:“这策论的手笔,出自那做拓海十策之人。丞相觉得,此子可用吗?”
柳毅沉默了片刻,抬头看了看那地形图,缓缓道:“当用天下之才治天下,人心若附,得关东则易。”
陈宣将那抄本放回卷宗里,这名叫赵行德的士子,是陈康举荐的。柳毅入宫面君,为的却是另外一桩大事。
“大理国遣使来,准备改奉我朝为正朔。”
陈宣微微一愣。每次护国府提议从蜀中征伐大理,再向东夺取海港,蜀中王室,校尉都百般推脱,担心战事缠绵,使蜀中民力财富耗竭。但陈宣却深知,蜀中与大理国之间的茶马绢帛香料贸易热火得紧,两国的边民边军,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俨然如同一国。蜀人耽于安逸,所以尽管夏国迫切的需要出海通路,蜀中却始终反对征伐大理,并且一直都在劝说大理君臣改奉夏国为正朔。
陈宣笑道:“是孟氏劝说成事了么。”顿了一顿,叹道,“我大夏以军立国,居然还有怀柔得来的的藩属。”
柳毅点头道:“正是如此,安南侵宋不成,又攻打大理,大理国向宋国求援,宋不发救兵。便起了向我朝称臣之意。”他顿了一顿,道:“大理国此前一直都和孟氏在接触。既然有归属之心,要我国速派一名大臣,前往安抚。”
“这便是了。”陈宣抬头看那大理国的地图,问道,“事不宜迟,除了蜀中孟氏,谁在那附近?”
“博望侯世子,承影第三营校尉李四海率本营在附近巡行护商。”柳毅道。
“那就命李四海为国使,让他带着承影营立刻赴大理国出使。”陈宣沉声道,“丞相府定一个进退方略,其余的事情,由他当机立断吧。”他顿了一顿,又道,“要把大理纳入我朝的体制,再争取一个独立的海港和屯垦地。”他转身又去看拿地图,得到大理,不但打通南海便指日可待,而且还形成了对宋国的包围。将来假若真的用兵关东,一支奇兵从大理出,经略岭南,便可大大缩短战争进程。“百年来国势的积累,就算是远在西南的大理国,也看出了天下的归属,中原的人心归附,还有多远呢?”陈宣暗暗道。
半晌后,陈宣才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柳毅沉声道:“辽国讨伐女真部屡战屡败,女真人已经围攻黄龙府。军情司回禀,辽帝耶律延禧正在征发契丹八部的精锐勇士,准备御驾亲征。不过,契丹的部落首领都在搪塞,不肯将族中勇士拿出去,弱了自己部族的实力。”他的言外之意,不太看好辽国皇帝这次亲征。辽国的体制和夏国大有不同,夏国的皇权受到丞相,校尉府,大将军府的许多牵制,即便是皇帝陈宣的提议,假若五府认为不妥,也会予以封驳,陈宣只能想办法说服五府以推行国政,虽然有时决策会缓慢些,但胜在不会放任皇帝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而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则不然,此君容不得朝中有人比他英明武勇,常常独断国家大事,又擅杀契丹大臣,使贵族对他离心,国中虽有精兵猛将,但更被谄媚无能之臣所环绕。
“这女真部,很可能是大患啊。”陈宣沉声道,“辽东汉军情形如何,有无制衡女真壮大的潜力?”
“自从韩氏败亡之后,辽国对汉人的压制日甚一日,甚至有逐渐取消汉军乡丁之说,那些流落在南京,东京道的零散汉军,实在不成气候,”柳毅斟酌着字句,缓缓道,“那韩氏的后人,此番到敦煌,便是效法申包胥如秦乞师来了。”
陈宣缓缓点了点头,柳毅又道:“东京道汉儿军因为本身衰弱,现在隐隐有和女真部落联盟反辽的说法。这也是弱肉强食当下,不得已的存身之道,汉儿人数不少,还有许多上好的工匠,女真部落也在竭力争取。汉儿军要与女真人联盟的话,再拿下黄龙府,辽阳府,南京道的汉儿本来就有根基,届时起事相应,辽国就很难招架了。”
“假如我朝置之不理的话,辽东汉儿很可能就投靠女真了,是么?”陈宣脸色微变,叹道,“看来援助辽东汉人的事情,势在必行了。”
柳毅点了点头:“和刚刚崛起的女真相比,一个衰弱的辽国,对我朝更为有利。”
奏对结束之后,陈宣笑道,“今日丞相给朕带来这一喜一忧,朕却只给你报一个喜讯。关中有名叫淳于震的匠师,精于铸炮,居然将四寸重炮的重量已降到三千斤之内了。军械司已经发给淳于震黄金奖赏,并且还将继续资助他。”
清晨,杨柳枝沾湿了点点露珠,仿佛珍珠一般玲珑剔透。谭浩然整理衣冠,临出门前,还特别对这铜镜龇了龇白牙,做出一个颇有风度的笑容哦,这才施施然出门,直奔孙记香药店而去。他的眼界原本甚高,祖上是经营羊毛纺织起家的,传到现在,也是关中数一数二的羊织造坊的东主。前番买香药时,正逢一名气质高雅的女子在和老板娘叙谈,谭浩然一见之下,顿时三魂出窍,回到家中,久久不能忘怀。那开香药店的老板娘顾氏最是牙尖嘴利,谭公子抹不开面子向她打听佳人的身世,只能时常去香药店转转,期冀着能够再见佳人。
就在香药店的门口,谭浩然却见着了他的仇家,脸色微寒。萧佑却堆着笑道:“总是碰见谭公子,咱们可算是有缘。”
“呸,谁跟你有缘。”谭浩然心中骂道,不太情愿地强作笑容拱手还礼。他早看出了这位萧佑的狼子野心,也是冲着和老板娘相熟的那位佳人而来的,每次都若无其事地挑选着香药珠宝,眼神却若有若无地朝着门口望去。
章29 歌钟不尽意-3
萧佑正待与谭浩然再说上两句,忽然眼神瞥见门口,顿时矜持起来,右手取出一把檀香描金扇,仿佛赏画谈诗一般,颇有节奏地拍在左掌心,口中念念有词,“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端的是玉树临风。
此时尚且天寒地冻,谭浩然暗道:“这淫贼附庸风雅,未免太令人作呕。”他用眼角余光去看,伊人白衣胜雪,恰好迈进入店门,纤纤细步,裙底丝履若惊鸿一现。谭浩然不禁心头狂跳,暗道:“亵渎亵渎,非礼勿视。”转头去看萧佑,却见这淫贼居然喉头微动,吞了口口水。如此唐突佳人,谭浩然不禁心中大怒,若不是怕有失风度,恨不得当场挥拳殴之。
李若雪浑没注意到店中人的目光,径自来到老板娘顾氏面前,柔声问道:“老板娘,上次你说的厚衣料可到了没有啊?”她姿容端丽,仪态娴雅,就与仕女贵妇打惯交道的老板娘顾氏,见着了她也觉得心身舒畅。
顾春花这两天正嘀咕:“这天仙化身般的人儿,究竟是如何养出来的。我女儿若出落得这赵家娘子一半人才,定能招个千里挑一的好女婿来。”见李若雪走过来,脸上便堆满笑容,高声道:“唉哟,到啦到啦,早两天就到啦,你再不过来问,我便让小莲给你家送去啦。”
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亲自带李若雪来到一个陈列着众多布帛的案桌上。孙家的主营虽然是香料和药材,但凡妇女常买的物事,从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到绫罗绸缎,都应有尽有。顾春花轻而易举地从一堆布匹中挑出了李若雪所要的,笑道:“高昌新出的样式,和羊毛混在一起纺成的厚白叠,就是什么海风都吹不透的。”原来李若雪得知芦眉国四季刮着潮湿的海风,便有心亲手给相公缝一件厚实的衣裳。
顾春华捋袖子,双手紧抓着白叠布的两端,用力扯了三下,口中道:“你看,多结实,听说,多穿两层,连箭都射不穿呢。”李若雪眼中闪过喜色,道:“真的吗?”用手抚了抚这白叠,厚实柔软却很坚韧,“这白叠倒是很配他呢。”她暗暗想道。
“怎么样?”顾氏早已谙熟了客商的心理,此刻早已十拿九稳。果然,李若雪浅笑道:“真是好料子,多谢老板娘了。这一匹布我全要了,需银钱几许呢?”她右手要去左袖中去取银钱,竟然想把这一匹布都买下,给赵行德多做几件,让箭矢都射不穿。
顾春花一把拦着她的素手,脸沉下来到:“这是送给妹妹的,可别和姐姐见外啊。”她盘算着:“女儿也快长大了,等时机合适,让她也跟着赵家娘子学些诗词书画之类的,也沾沾仙气儿,现在男人啊,都是越来越贪心不足,讨老婆不但要能生养的,模样儿俏的,还要知书达礼,越是身家高贵的,越是如此。这不,那两个大家公子,为了这赵家娘子,巴巴儿来店里守着。倒是要好好敲打一番。免得给赵家娘子臊了,再不上门,让我家莲儿沾不到仙气儿。老孙家也是上百年的字号,怎么也要招个称得起门面的女婿啊。”
李若雪争不过她,只得将银钱收了起来,浅浅笑着要把那匹布抱回家中,顾氏却让她放下,这整匹布太过沉重,让店中的伙计稍后给她送到家里去,又说她难得来一次,邀李若雪到铺子后面坐一坐,孙家的女儿小莲,侄女儿朱灵乌,都盼着见到这个言语可亲的赵家娘子。
来到店铺后堂,刚刚转过檀木雕福禄寿星坐麒麟的照壁,便听后堂似乎有人声议论,“赵行德”三字传入耳中,李若雪不禁脸色微变,紧闭着嘴唇,随着顾氏迈步入内。
堂中正坐着顾氏的丈夫,店主孙宝良,大粮商王祝,底下还坐着一位年轻的后生。他见顾氏与李若雪都看过来,拱了拱手,沉声道:“晚生陈宪。”李若雪闭月羞花之貌,他竟然没有多看一眼。他们正在议论关东的事情,孙家的姑爷朱舜钦,侄女朱灵乌也在座中相陪。朱灵乌一见李如雪,眼现出一抹暖色,站起身来,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顾氏不由心中暗叹,侄女儿平常冷冷冰冰,如此待赵家娘子,可谓好极。
孙宝良正说道:“宋军南下平乱以来,生擒活捉诸多魔将,众口一辞都说与元直先生并无瓜葛,魔教不过是图他在士子当中的偌大声名,这才封为前军师。东南行营将这些招供流水一般送到汴京,可就偏偏如石沉大海,元直先生这谋反罪名一直洗雪不了,只不过偷偷把各关隘的海捕公文给撤下去了。唉,这汴梁的官家老儿,怎的如此昏庸,生生睁着眼睛让忠良蒙冤?”
“他那是昏庸,抹不开面子认个错罢了。”坐在下首那年轻后生冷笑道,“揭帖大案,张明焕死难,赵行直不知所终,陈少阳隐居,关东号称不因言罪人,这番自打耳光,也太厉害了。不过理社中人虽然被钦定朋党,但反而因此抱成一团,声势越来越大。更有许多士绅入不了名望最高的理学社,又组了不少别的学社。听说东南的地方官,为保平安,大都会登门造访当地清流士绅,以免莫名其妙被人揭发,群起而攻之,钱没捞到,反而丢了官职性命。”他顿了一顿,冷笑道,“嘿,这钦定的朋党,成了钦定的清流,也算是关东一绝。”
陈宪的言辞尖刻,朱舜钦有些难以接受,喃喃道:“竟有这等事?”不禁有些悲从中来,暗道,我那苦命的女婿,若是熬到现在,那天杀的狗官也必不敢下此毒手了。他心中悲切,老眼不觉有些昏花。
王祝在旁劝解道:“关东朝廷昏庸,有这帮清流士子,拼着一腔热血,匡扶社稷,总能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我收粮的时候,也听那边的佃户在盛传,潜逃在外的赵元直,近日做了一篇‘均田论’,力倡均田减赋,与民休息。”他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觉得关东的佃户日子太苦,田地所出,近半要交给东家,忧心东家夺佃,没有地种,一家人就只得喝西北风,东家但有招呼,都要殷勤伺候着,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低眉顺眼的模样。
朱灵乌却冷冷道:“关东皇亲国戚,权贵亲族,自己便占着最多的田地,要他们再改行均田制,无异于与虎谋皮。赵行德忍辱偷生便罢了,偏偏还要写这文章来蛊惑人心,叫人心存希望。须知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既知当朝昏君奸臣,为何不让其自生自灭,及早为夏朝所覆?如同行医,既然已经知道患者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为何还勉强用药以致苟延残喘,费时费力?””
关东揭帖大案,与朱灵乌已有文定之约的士子被牵连殉难,她一家三人逃亡关西,因此对关东朝廷可谓恨极,连带着对揭帖案的主脑,赵行德陈东等人,殊无好感。今日更被父亲瞒着自己,带到这恍如相亲一般的场面来,更是不假辞色,对那年轻公子陈宪,带着陈宪来的王祝,都不假辞色,甚至有意言语顶撞。
王祝见状,和孙宝良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苦笑,“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让人省心。”
章29 歌钟不尽意-4
不光是朱灵乌如此,这陈宪平素也心高气傲,常将光武帝“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之语挂在嘴上,等闲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全看不如眼。他算是皇族之后,但君子之泽,已三世而斩,现在柱国府为书吏。王祝也是听闻朱灵乌品貌兼美,这才带着他过来相看,谁料这两个冤家,居然谁都不理会谁。
李若雪听朱灵乌讥刺自家相公,心头微微有些难受,但想到她的遭遇,却更是同情,右手轻轻握着朱灵乌的左手,以示安慰。
顾春花看在眼里,暗道:“灵乌到和这赵家娘子投缘。赵家娘子性情和婉,假若将我苦命的侄女说与他相公做个妾室,也不会薄待于她,总好过守一辈子望门寡。”想到此处,望向李若雪与朱灵乌的目光,又多了一丝意味。
孙家苦心安排这次相亲以失败而告终,李若雪和朱灵乌,孙小莲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阵闺阁密语。谭浩然与萧佑两个,在孙记香药店中磨蹭了半日,为了不遭伙计的白眼,还掏银钱买了几件小东西,这才目送着佳人的背影飘然而去。
衣袂飘飘的背影,恍若天上仙子,谭浩然正心神俱醉的当口,耳畔忽然传来香药店老板娘顾氏的声音,“人家专程来买衣料,为相公缝制冬衣的。”谭浩然惊闻噩耗,如五雷轰顶,心事被人戳破也顾不得害臊,双目圆睁,颤声道:“孙家顾嫂子,你可不能诳我。”他身旁,萧佑也脸色苍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福建路泉州忘归崖,理学社首隐居之所。天下人望所归的陈东近来有些烦闷,赵行德的均田论竟然在各路州县都传扬开来,搅动起轩然大波,理学社中士子都在激烈的争执不休。而在天下人眼中,赵行德与理学社乃是一体。远在京师的恩师邵武,邓素等也写信过来,指摘赵行德此论过于激烈,使理学社与天下士绅为敌,直令当朝权奸拍手称快。邵武明白地写道:“若欲独树一帜,何不恢复周时井田之制,而妄论均田,与天下豪绅为敌?”
因赵行德不知所踪,所有的矛头都冲着陈东而来,陈东有苦自知,他与赵行德之间唯能书信往来,于是修书一封与赵行德商榷。
“元直吾兄台鉴,均田之论,震动天下。所谓清流,击掌称快而欲行之者有之,切齿痛斥为仇雠者亦有之。太史公有云,富者,人之性情所不学而俱欲也。我朝不亦兼并,以细民微小,不足以因时应变。而兼并之家,积储固利,缓急盗贼窃发,边境扰动,兼并之财乐于输纳。我朝不立田制,以富者为天下守财,上下因袭已久,成积重难返之势。所谓均田之论,夺人之田产,等若破人之家以济贫,则天下惊扰,贫者逞不劳而得之欲,富者有朝不保夕之忧。窃以为,今日之要,非重提均田之论,而在于抑制兼并。不使富者弥望之田与日俱增,细民立锥之地旦夕不保。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守圣人执两用中之道,不亦善哉”
窗外,天色阴沉沉的,连片的黑云压在海面上,狂风大作,巨浪咆哮,浪头似乎与天相接。陈东做好此书之后,叹了口气,其实真正的清流名士的正统之论,便如其恩师邵武所言,大多主张恢复周礼井田之制,赵行德的均田论只不过将之略作演变而已,而他予以商榷折衷,则要冒着丧失清流声望的风险。但赵行德所主张的均田论绝对难以推行,此乃形势格禁使然,偏偏在文章中难以点透。行德也不是不通事理之人,希望他明白自己的苦衷吧。
邵武给陈东的来信中还提到,官家易储之心又起,朝中清流都在力保东宫,所幸殿帅太尉童贯自从河北归来后,气焰收敛了许多,只一心固宠,不再为易储之事推波助澜,甚至隐隐向东宫和清流有示好讲和之意,连太子在河北的疏失,也由童贯给代为遮掩下下来。“这阉贼,不过两边下注罢了。”陈东恨恨道,童贯乃是导致揭帖大案的祸首,他是与之誓不两立的。
大半年之后,赵行德才在停泊于海西港的商船上看到陈东这封信函。他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叠好放入怀里,转头对陈永奇道:“出发吧。”陈永奇立刻小跑着下去,对桅杆刁斗中的水手大声喊道:“赵都头有令,船队启航——”那水手挥动手中旗帜,打出信号,三艘夏国的商船都起锚升帆。
陈永奇口齿清楚,机敏而沉稳,便是赵行德所任的亲兵队长,他也兢兢业业,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当赵行德晋身百夫长之后,他原本所统领的十人队便是他的传令亲兵,假若将来他晋身校尉,现在这百人队也是他亲随都。亲随都是跟着将军升迁而调动。就算执掌方面,还是用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传递军令,保护安全。在大将军府的记录中,将军同时兼任着亲兵都,亲兵十人队的百夫长,十夫长职务,将军可以委任下属替他行使这个两个职务的权力,同时将两份职禄让渡给这两名副手。这时夏国将军为数不多可以自行任命的军官,也是拔擢部下的重要手段。
三艘白矾船满载着东方的丝绸、茶叶和香料,吃水极深,缓缓离开海西港,朝着芦眉驶去。秋天的黑海最为妩媚,阳光灿烂而温暖,海风习习,海鸟在岸边上下翻飞,努力地捕捉鱼类,为度过严冬积储脂肪。这时节,同样也是海盗最猖獗的时候,黑海密布着岛屿和海湾,沿岸被相互征战的部落势力,突厥大食诸侯所盘踞,这些人根本不去剿灭海盗,反而与其沆瀣一气。就算威尼斯、大食的商船,遇上毫无戒备的船只,有时候也顺手捞上一票。大海,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夏国的商船,更是这些海盗眼中最肥的肥羊。
这时代的商船还没有普遍安置火炮,震天雷不易命中敌船,容易误伤己船,希腊火乃是芦眉海军秘而不宣之物,夏国更无意将各种攻守利器宣之于海上。火铳是夏国水手吓阻海盗的主要武器,但和少数床弩一样,根本不足以阻止海盗船的靠近。海盗常常靠跳船帮接舷肉搏解决战斗,普通的水手虽然彪悍,也难以抵挡着帮杀人成性的恶鬼。
夜幕缓缓降临,这晚星月无光,赵行德巡视一遍船上的哨位后,裹着军袍靠在船舱中靠了一会儿,船上的日子既单调,又紧张,他难得有片刻的放松,刚刚睡过去不久,便被一声火铳鸣响所惊醒。
“怎么回事?”赵行德匆匆站起身来,除了船舱,外面冷风一吹,便清醒过来。这条船上三十多名军士也各持弓弩,守在船舷上。
陈永奇指着远处微弱的水光,沉声道:“海匪来势汹汹。已鸣火铳警告他们,可还是越来越近。”赵行德凝神望去,只见有三四艘海盗的快船已经一边靠了过来,一边放下小艇,看样子想要倚仗人多势众,硬吃下这三条夏国船。为了防止夏国船的火油弩,敌船都早将风帆放了下来,这海盗船体轻盈,竟全凭两边水手奋力划桨,快速地靠近过来。
章29 歌钟不尽意-6
书桌上的油灯发出明亮的光,这是赵行德在狄奧多西广场集市上买来的,据说产自老芦眉时期,侧面是精美的花纹,灯盘上有一个油气孔,灯盘上是两名角斗士搏斗的场面,一名头戴这羽毛装饰的头盔,左手举盾,右手持短剑,正在向对手进攻,而另一名则手持渔网和鱼叉,正撒开渔网,企图将那剑盾角斗士罩起来。
芦眉的财富日益集中在了城市中的贵族手里,众多百姓依靠帮工和施舍过活,由此上下离心,大大侵蚀了芦眉的国力。每当外敌入侵,贵族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破家为国,舍生赴义的,少之又少。而普通百姓更不能为虚幻的帝国荣誉牺牲性命。除了少数人,大家不过沉浸在对辉煌过去的怀念中,得过且过而已。
这段时日,赵行德探寻芦眉衰败之因,在军制田制崩坏上面,与大宋如出一辙。三更鼓,军士们都已睡去,赵行德巡行一遍哨位,又将陈东的书信取出,看了一遍,沉吟半晌,开始回信。
“吾闻修身之道,内壮者,外勇自不待言。人如此,国亦如是。欲强国者,必先强其子民。”他稍稍沉吟片刻,又下笔道,“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吾观中原膏腴之地,百姓泰半失其田产,则百姓泰半失其恒心矣。细弱者旦夕有夺佃之忧,则听任豪绅使唤,犹如卖身奴婢。强壮者流为盗贼,为谋其利,亦难守道义。此残民乱国之政,圣人所不取也。当狄夷交侵,则细弱者束手无助,强壮者待价而沽,皆以为今日不过换一东主耳。此不立田制,不亦兼并之害也。若如溺水之人,水淹至起胸口,又缓缓至颈项,能以积重难返四字,弃之不顾,听任其溺死乎?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事有至难者,若皆不为,断无成功之望。若为之,则有挽回之机。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窃以为,中国之兴,当从立田制始。民气勃发,旦外敌不能侵凌。如今不立田制,坐视民气委顿,而望国家强于四夷,不若建一空中楼阁乎”
他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方才伸了伸僵直的手指,哈了口气,将这书信装入信封,打上蜂蜡。倦极思睡,这才吹灭油灯就寝。李若雪寄来的三件厚实的白叠衣放在枕边,赵行德嗅着新衣服特有好闻的味道,不觉沉沉睡去。
回到芦眉城的次日,完成军务的鸣鸿都的军士大多告假出营。简骋和陈永奇招呼了一伙军士去可容上万人的大竞技场作耍,那里不但有赛马和驾乘马车的比赛,还有西夷杂技和马戏舞蹈这些戏班子表演,每一场胜利都有无数观众欢呼,最是热闹不过。
杜吹角带了十几个军士去狄奥多西广场附近逛全城最大集市,他从最东端的锅铁匠铺子一直逛到最西端的香料铺子,在中间的金银铺子面前驻足良久,却始终是眼馋而已,多看少买,大家笑话他快要把芦眉的金币憋出几个儿子来。这里有芦眉城里最好的酒肉鱼虾,蔬果蜂蜜,乳酪糕点等吃食,丝绸珠宝,皮革琉璃,香水香料之类也应有尽有,有些西方特产的稀罕物事,整天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耳边充斥讨价还价的声音。
赵行德则和金昌泰,黄宗道等人结伴,先去了奥古都斯广场北面,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君士但丁广场一带,元老院门口是芦眉国的政要发表演说的地方,许多的闲汉游荡这附近,准备为贵人捧场。芦眉国近来国家大事,无论真假,在这里都打听得出一些风声。“罗斯人是芦眉最可靠和最稳定的盟友”的说法,在这一带很是盛行。孀居的安娜公主就要和罗斯国王联姻的消息,私下下也有很多人议论。有的人在为约翰太子殿下的皇位担忧,有的确认为这对芦眉国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还有许多“芦眉最高贵娇柔的贵妇就要沦为野兽的玩物”之类的叹息,看来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贵族当中,还有不少崇拜者。赵行德不觉有些莞尔。
把元老院门外的议论话题都大致了解了一遍,赵行德照例又去了君士但丁图书馆,一边查阅典籍,摘录芦眉的资料,一边动笔书写上呈给夏国大将军府的程文。他觉得和夏人相比,普通芦眉人极其欠缺对国家的责任感。偶尔国势稍有起色,纵有英主名臣奋起,却往往执着于恢复芦眉故土。如今芦眉国所着意恢复的旧日国土上,早已列国林立,居民也不再视芦眉为母国。芦眉徒劳地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最终耗尽了国力,往往一两代振作之后,迅速陷入内乱,周边蛮夷交侵,国势更弱于前。
写到这时,赵行德不禁想起后世所知的宋朝,微微叹了口气,来到这世间,许多事情都已经有了改变。
芦眉对西方故土极度怀念和重视,反而使它对夏国不构成威胁。如果夏国并吞芦眉的话,反而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为防守这块众矢之的的国土而流血,从芦眉朝廷越来越窘迫的财政来看,在芦眉榨取的利益很可能无法抵消因此增加的耗费。
正凝神思索间,一个身影来到身后,她站在赵行德身后,沉声道:“你以为我们国家已经无可救药了吗?”赵行德回头一看,正是曾经在图书馆里遇见过的大眼睛,正一脸怒容,盯着他摘录的那些芦眉文的资料,无一不是在揭示,尽管芦眉还具有一个大帝国的名声,但内里弊病丛生,衰弱的势头积重难返,只要一两次大的失败,就会彻底一蹶不振。
赵行德微微一愣,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和故乡有些相似罢了。”
“是么?难道你不是夏国人吗?”夏国的商人不但掌握着最大宗的丝绸和茶叶生意,皮毛生意上也和罗斯人在激烈的竞争,所以大部分芦眉的贵族,对夏国人的衣着和脸型都不陌生,可惜,他们都不是虔诚的教徒,否则,倒是比罗斯人更好的盟友。但是夏国的国势如日方升,和江河日下的罗斯相比,实在没有半点共同的地方,和赵行德所摘录的那些,更是完全无关。
“虽然我是夏**士,”赵行德硬着头皮道,“但故乡在更东方,和东海相接。也是文明的古国,被周围的蛮夷所虎视眈眈。”
“是么?”那少女将信将疑,却又问道,“难道是驻守在圣宫旁禁卫军军营里的吗?”
“我是娜塔莉亚布林尼乌斯。”那少女低声道,见赵行德毫无反应,暗暗有些吃惊。“他居然没有听说我的名字吗?”她是安娜公主的女儿,刚刚和母亲吵了一架,出来透气散心的。遇见了这个居心叵测的研究芦眉国朝政的异乡人,原本要找他的麻烦出气,谁料到此人不但是禁卫军,而且居然还不认识自己。紫衣贵族的血脉是不屑于隐瞒身份的,但假如通报了姓名之后,对方还是稀里糊涂的话,事情就变得有趣了。
章30 白日落昆明-1
沉默了良久,娜塔莉亚突然问道:“夏国能代替罗斯,成为芦眉的的盟友吗?”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赵行德就是夏国的国使一样。“夏国本来就是芦眉的盟友,这也是我们来此为陛下效力的缘故。”赵行德背诵着行军司颁发的答案,心中暗暗有些惭愧。
“如果大食和突厥人来攻打我们,夏国会出兵援助吗?”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赵行德,仿佛试图辨别他目光中任何一丝谎言的迹象。赵行德叹了一口气,道:“国家之间,任何帮助都不是无偿的。没有永恒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这句话应该是拉丁人说的吧。”娜塔莉亚撇了撇嘴,芦眉人口中的拉丁人,指的是老芦眉国土上的人,特别是威尼斯的商人,这些人已经部分蛮族化了,特别惟利是图。
回到禁卫军营地后,赵行德立刻拉着行军司马黄宗道问:“你知道娜塔莉亚布林尼乌斯是谁吗?”黄宗道一脸的疑惑:“什么娜塔莎啊,是附近有名的歌姬吗?”在旁边的金昌泰却听见了,笑道:“这是有名的小美人儿,那位太平公主的独生女儿。你打听她做什么这芦眉人的婚俗是一男一女刚好一对儿的,多一个不行,行直你已经有家室了,除非停妻另娶,不然”
“呸,他奶奶的,”赵行德骂道:“你才停妻另娶。”心里琢磨着,这小公主似乎以为自己不知道她的身份,倒是可以从她口中套出一些芦眉国的贵族对夏国以及罗斯人的真实想法来,特别是那位,对芦眉皇帝和国事都有巨大影响的,安娜公主的想法。
次日清晨,赵行德又接到陈西斋的名帖,说是这趟商船队的东主特意在望东楼设宴,相谢鸣鸿都此番护卫之功。承影营行走四方,和这些商人打交道的地方很多,赵行德不便推却,嘱咐简骋和另一名叫做杜唐的十夫长盯着营中操练,自己带着陈永奇、杜吹角等其他八名十夫长前去赴宴。
芦眉人宴饮经常都是宾主半卧在床榻上,夏国人嫌不庄重,都危襟正坐。望东楼将两间雅阁中间的屏风隔断拆开,方才容得下这一大桌子的客人。陈西斋微微笑着向鸣鸿都诸军官介绍了商船货物的主人,康文度做的毛皮生意,将夏国漠北的皮毛运进芦眉来卖,黄慎微是大茶商,谭时庸是贩卖羊毛呢绒的,仇伯孙是专卖上等瓷器的。李邕正打算开拓向南穿过热沙海的商路,在大食已经游历了七年,和沿途许多大食官员和诸侯都说得上话,他听陈西斋说鸣鸿都的赵军使是个博学之人,特意过来相见。
陈西斋向这伙行商介绍了鸣鸿都的赵军使,赵行德又逐一介绍各十夫长后,看盘和酒水也都上来,一个琴师,一个歌姬,在旁边助兴,气氛渐渐有些热烈。
“这趟生意,多亏了赵军使和各位军士武勇,才让商会没有血本无归啊。”康文都举杯笑道。他是商队的首领,在行会中也有位置。对于护商护路的承影营,商会一向都是着意结交。因为入秋以来海盗猖獗,这才将大批货物凑在一起运送,倘若这趟被劫了,那不但这大半年折腾都白费,行会还要弥补部分货物的损失给商人,羊毛出在羊身上,大家都要出点血。若不是柱国府律令严禁官吏军士私下收受商人的馈赠,这些行商定会奉上一大份谢礼。
“这只是分内之事罢了。”赵行德谦让道,又听谭时庸笑道:“赵军使年少有为,神箭惊人,令宵小之辈闻风丧胆,堪比汉时飞将军李广,我等特意制作了一面牌匾,聊表存心。”挥手让伙计将一块描金镶银的匾额抬了上来,上书四个大字“李广再世”。这恭维实在是肉麻,赵行德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只能含笑谦逊。众十夫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含笑不语。从此,赵行德多了个“李将军”的诨号,倒是拿来说笑的多些。
李邕脸色却是微变,这伙行商不通诗书,所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赵行德饱读诗书,必能联想到此节。如若是心胸狭窄之辈,只怕当时便要心存芥蒂。他见赵行德似乎毫不介怀的样子,也觉得此人并非城府甚深,而是气量宽宏,倒是可交之人。想到此处,李邕也端着酒杯相敬道:“我与赵军使一见如故,先干了此杯。”说完左手袖子遮住酒杯,一饮而尽。赵行德也满饮过后,李邕凑近道:“在下正准备贩一批财货穿过热沙海去,这条商路若是打通,今后说不定还有叨扰赵军使之处。”
赵行德想起金昌泰曾经说过,贩运一块食盐通过热沙海,可以换到一块黄金。他暗道:“这是条黄金路若是打通了,可是一场大富贵。”脸上笑道:“李掌柜哪里话来,商行的驼队走到哪里,我军士的刀剑就伴随到哪里,各尽所能,各司其职,都是为了社稷国家嘛。”李邕听他赞同拓殖南方商路,不心中大喜,于是有意结交,向赵行德介绍其绿衣大食诸侯,乃至热沙海南北的风土人情。
酒酣耳热之后,商人们也扯开了话题,康文度借着酒意,对仇伯孙道:“仇掌柜的,你将长安的工坊卖给了关东过来的邱天瑞,这生意做得可不地道啊。”
许多关东来的大商人都在长安商会自治的地方购置产业,建立工坊制造出货物,往漠北和丝路上销售。只是这些人的品行是在不怎么样,还经常诓骗一些关东偷逃过来的流民在工坊里做牛马,在商会自治的地方,只要上缴赋税充足,官府一般也就不插手干涉。这种情势近几年越演越烈,长安商会自治的区域里,许多工坊背后的东主,都已是换人了,真不知这些关东商人怎么会如此豪富,又如此喜欢在长安一掷千金。只是那些关东工坊中的匠户日子委实太过艰辛,甚至被工坊主以各种手段控制着人身。夏国有些商人也与之沆瀣一气,让康文度这样的本分商人很是看不惯。
仇伯孙堆笑道:“在商言商,在长安烧瓷器太贵,我早就想把那作坊关了。邱天瑞出价高,又让我专营他作坊瓷器西去的贩卖,这价钱实在敌得过我那老作坊。”
康文度沉声道:“你不知道邱天瑞是专坏行会规矩的吗,他招揽的那些流民,只当作牛马使唤,三五年都学不成手艺,把人废了,便又诓骗一批。唯有在长安商会这等自治的地方,藏污纳垢,才容得下他这种关东来的渣滓。”仇伯孙悻悻笑着没有反驳,他也是因为在货物价钱上无法与关东商人的工坊相抗衡,才干脆将工坊卖了。
康文度虽然是个商人,却是口快,话说出来才发觉口误,对旁边黄慎微道:“老黄,我不是说你啊。”原来这黄慎微也是出身关东的商人,他原本有些不快,闻言也笑道:“无妨,邱大瑞这人,在东南也是渣滓。”说完将杯中酒轻轻啜饮了一口。康文度嘿然一笑,端起酒杯来也喝了一口,念叨着:“对不住,赔罪赔罪。”顿了一顿,却又道:“不过你们关东的大商人,出手也太豪阔,个个一掷千金,把店铺价格都给炒高了了。”
章30 白日落昆明-2
黄慎微笑道:“长安市面上,小金珠文玩,绸缎名茶,大到良马美姬,广厦大宅,只要有价,便买得到,也服色随意,并不受刁难。而在东南州县,甚至金陵这等通都大邑,许多东西都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再有钱也不敢露富,产业稍微大点儿,便有权贵亲眷盯上。挖空心思,奔波劳碌,好不容易攒下点家业,还跟做贼似的。我等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没说的是,在东南州县,像邱大瑞这样的奸商与官宦豪绅相勾结,收揽无地的流民做匠户织户,把持行会。下面压低米粮丝麻的价格,中间对匠户织户敲骨洗髓,市面上又排除异己,高价渔利。更勾结官府,干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所获巨利也十分惊人。像他这样的稍存良知不愿同流合污的商贾,不得不渐渐地将自己的多数产业转到夏国。谁知像邱大瑞这种人,霸占了东南市面之后,居然前后脚也跟着在长安开设起工坊来。这些人手段无所不用,不但让夏国商人心生排斥,先来夏国的关东商贾,也无一不切齿痛骂为“败类,奸人”的。
“这倒也是。”康文度咂了咂嘴,他凑近黄慎微,开玩笑道,“所以到长安祸害我们来了。”
几个商人在感慨唏嘘的时候,李邕与赵行德也谈得甚为投机,他滔滔不绝地向赵行德介绍在绿衣大食腹地,以及南方的见闻。
“穿过大沙海,一年四季都是烈日炎炎,将当地夷人的皮肤全都烤得黝黑,连酋长达官也不能幸免。那边到处是象牙、犀角、黄金、宝石,中原的货物只要运过去换成这些再运回来,一趟成便能赚上数十倍。”李邕将碗中酒一口灌进肚子,仿佛置身于骄阳似火的沙漠中,“这些部落虽然靠海,却不会晒盐,一块盐饼就能换同样重的金子。”
“竟然真有此事,”赵行德奇道,又感叹,“这实在太落后了。”
“非也,非也,”李邕摇头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些大食人,也有我中土所不及处。那古代圣王的陵墓,沙漠中的殿宇,都修筑得及其壮阔,还有诸般密不外传的手段,今后再慢慢细说。”他顿了一顿,又回到开拓商路的事情来,眉飞色舞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着现在大食诸侯混战,正是开拓南向商路的好时机。”
“我倒是认识一个姓金的同袍,也对南向商路极有兴趣。”赵行德点头道。
“那赵兄呢?不打算入一股么?”李邕颇有诚意地邀请道。夏国商人经陆路深入绿衣大食的极少,大都觉得稳当的生意已经做不完,何必在冒风险。赵军使不但赞同自己计划,而且仿佛也亲身到过那边一样。李邕暗道,今日可算遇到了知音。若不是军官在夏国地位尊崇,他几乎要劝说他退役,出来和自己一同开拓这条象牙和黄金般的路线。
赵行德一愣,还未答话,杜吹角突然插话道:“李公子,我等能入股么?”他在旁边一直竖着耳朵听,当李邕说道一趟来回便是数十倍的收益,激动地血脉喷张,正愁没有机会,此时更不愿放过。杜吹角身旁,陈永奇等三四个十夫长都看着这边,显然对南向商路很感兴趣。
李邕脸上些尴尬,他能邀约赵德入股开拓向南的商路,并不代表他能接受杜吹角等人。“老杜,这南向商路的生意,赚头虽然大,但风险更大,一不小心,便是血本无归啊。”赵行德忙为李邕圆场道。
“赵都头,我杜吹角不是输不起的人啊。”杜吹角颇有些委屈的说,“再说,我只入股两百贯而已,并不占大头,也绝不会干涉商队的生意,”见李邕仍然不松口,又咬牙道,“就算全部蚀本,我也认了。”两百贯乃是他这两年积攒下来的,他暗想,就算蚀本,就当这两年白干了,假若是成了事,不说数十倍的收益,最少也有两千贯吧。他看了看面带苦笑的赵行德,担心一个人央求不不管用,又对身旁陈永奇、胡唐佐、白敏求等十夫长道:“你们也想入股么?”
胡唐佐等人纷纷称是,就连陈永奇也颇为意动的看赵行德。这边动静起来,引起了旁边那几位商人的注意,谭时庸低声道:“都是拿性命去搏前程的,自然不怕冒风险。”黄慎微叹了口气,道:“生意越做胆子越小,老夫最大的盼头,便是让这条茶叶商路,一直兴旺下去,我黄家的字号,不要倒掉就好。”他们都道这南方商路乃是绿衣大食诸侯的禁脔,容不得夏国商人染指的,动辄有杀人夺货之忧,这李邕能在那边厮混数年,也算是个奇人,但下次是否有这么好的运气,也只有天知。
赵行德正沉吟间,李邕开口道:“这样吧,若是赵军使肯出头,我这里也无不可。只不过各位凑的银钱,都算是赵军使入的股份,今后商行里话事,我也只听赵军使的。商行本身和诸位并无关系,你们只找赵军使。”这时代,福海行那样的巨无霸有时也向普通百姓发行付息债券。而普通商行的入伙不比后世,非得要商人彼此信任不可,李邕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一群丝毫不懂南方商路凶险的人入伙的。他又不肯过于得罪杜吹角等人,便把这烫手的芋头推给赵德,假如赵德肯出头担这个风险,大家黑字白字具结订约,让杜吹角等人的银钱进来食利也无不可。反正绿衣大食南面有部落无数,再多的货物都吃得下来。这些军士赔得血本无归,也只能去找赵德说话。
陈西斋微微笑着看着一幕,几十个军士想要凑份子跟风去拓展商路,到是件稀罕事情。夏国兼行农牧为本,兴工商富国。除了商人外,皇室贵族也掌握着不少大商行股份。丞相府特许某些大商行向百姓出售债券,国库藏作七成还本的保证。而官吏军士有余钱也无法买田置地,大多会买些大商行的债券吃利息。
赵行德沉吟片刻,终于道:“拓展商路风险极大,你等且回去思量数日,也容我考虑一二,可好?”
杜吹角见他口风有些松动,面带喜色道:“便听赵军使的,”顿了一顿,又对李邕道,“容我等再考虑一番,你看可好?”
李邕点了点头,沉声道:“赵军使说的是,拓展商路风险极大,各位定要深思熟虑。我这里,只要赵军使肯入股便可。来,我先敬诸位一杯。”举起酒杯,敬赵德和杜吹角等人。他暗暗打算,大沙海南方的商路形势复杂,就算再小心,也会免不了和沿途盗匪甚至诸侯起冲突,这些军士退役之后,说不定还能成为商行的倚仗。
众人都满饮过后,李邕又对赵行德道:“五日后我有一场小聚,还请赵军使一定赏光。”赵行德点头答应了。
宴饮过后,赵行德便辞别陈西斋及众夏国商人,和杜吹角等十夫长一同回到禁卫军的军营。他和金昌泰一说此事,金昌泰当即拍案道:“当然要入伙,我出两千贯。”他见赵行德并无反应,急道,“这拓展南方商路的事情,千载难逢,难得有一个既熟悉道路,又牵头做事的,更难得这个人还愿意让你入伙。”他拍着赵行德的肩膀道,“虽然那边一向是大食人的禁脔。但想想其中的好处,冒再大的风险也值。”顿了一顿又道,“行直,这事情若是办成了,你我的身家,就算在芦眉也不逊于任何人了。”他又将自己所听说过的南方商路如何如何有厚利可图一样一样地说出来,搞到最后,连赵行德都有些头晕,弄不清楚,哪些是自己本来记忆,哪些是从李邕金昌泰这二人口中听说的情形。
刚刚从金昌泰那里回来,杜吹角和陈永奇又来找赵行德,将一张纸呈上,恭恭敬敬地道:“赵头,兄弟们凑了凑,能入伙的合起来有一万三千七百贯。”“什么?”赵行德仔细一看,几乎全部鸣鸿都的军士都在那单子上,除了杜吹角出两百贯,陈永奇居然也出了两百贯,其他军士最少也没有低于五十贯的。
“开拓商路的风险是非常大的,”赵行德沉声道,“沿途只要被一个诸侯盯上,说不定人货全失,也没有商会来分担风险的。”
“好歹试一试嘛,”杜吹角堆笑着道,“不赌怎么能赢。”赵行德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节衣缩食,对吃酒耍钱等等影响储蓄大计的恶习都深恶痛绝的杜吹角,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他把目光转向亲兵队长陈永奇,陈永奇搓着双手,颇不好意思,脸上涨得通红,讷讷道:“兄弟们也是这个意思,试一试手气,万一老天爷让咱们发财呢?”
“那万一老天爷让咱们血本无归呢?”赵行德冷冷道。
“那便当是兄弟们没这个财运吧,”陈永奇脸上稍微黯了黯,旋即又抬起头来,低声道,“不赌一把,怎么知道呢,大人,错过这个发财的机会,我们不想这辈子都后悔。”他的脸上似乎兴奋地发光,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仿佛知道赵行德一定会同意代他们入伙似的。
章30 白日落昆明-3
赵行德名单还给杜吹角,并亲自召集鸣鸿都的军士,讲明开拓商路所需要承担的巨大风险,让他们深思熟虑后再决定,免得蚀了流血流汗挣来的银钱。次日清晨,另外两个百夫长,邓犀和刘尚友找上门来了。
“行直,你太不够意思,”刘尚友开口便道,“同一个营的兄弟,也不照顾一下?”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单,三十多个军士凑了四千多贯。邓犀也拿出一张名单,他这都的军士也凑了五千多贯。
赵行德苦笑着接过来,又向他二人解释了一番蚀本的风险,这两个百夫长都说,打仗还要死人呢,只要鸣鸿都兄弟不怕蚀本,那咱么也不怕。非把那凑股钱的名单留下来,这才道谢离去了。
下午,段怀贤就把赵行德找过去了。
“听说,你给军士们找了条发财的门路?段怀贤似笑非笑,翻看着一卷军书,正是这趟赵行德护商的任务顺便从海西港带回来的。
“末将惭愧,”赵行德仿佛被放置在火上烤一样,又解释道,“昨日几个商人设宴向谢,其中一名提出来的,末将也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只不过,大家好像都很热心的样子。”
“嗯,军士们出生入死,攒下积蓄也不容易。”段怀贤点了点头,手指轻轻在那卷文书上叩着,“通过绿衣大食的地方,开拓新商路,确实要冒极大的风险,”他顿了一顿,忽然问道,“赵都头,平息而论,假若是你自己,会把银钱投到这个商队里吗?”
赵行德微微一愣,随即不假思索地答道:“末将会的。”非洲的财富,对一个商队来说,几近于无限,无论如何,都值得去试一试。
“那就好,”段怀贤微笑道,从抽屉里取出五百贯的交子放在桌面上,“也算我一份吧。”
“段将军,”赵行德不由微微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当中,段怀贤并不是个把钱财看得很重的人。
“开拓商路的风险,你已经向军士们说得很清楚了,他们都知道,”段怀贤手指按着交子往前一推,缓缓道,“入伙这事,你不用担心,假若蚀本的话,军士们输不起。至少,我不会找你的麻烦的。”他抬头看着赵行德,眼中含着一丝笑意。
赵行德心头微微感动。段怀贤确实把钱财看得不太重,为了打消赵行德顾虑,他出了这五百贯的份子,就算蚀本,军士们有所怨言,段怀贤也会有立场为赵行德说话。赵行德将那交子收好,躬身行礼,沉声道:“多谢段将军关照。”
“好啦,”段怀贤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军书,抬头道,“还有件事情。”他将军书递给赵行德,“这是丞相府的府令,晋爵庶长。”他眼中带着一丝笑意,“恭喜了。”
赵行德统领鸣鸿都,好几趟分遣军务都干得漂亮,斩首多而损失小,出征以来,这已是他第三次晋爵了。在百夫长中,爵位仅低于已经晋升庶长的王童登。段怀贤本人的爵拜大夫,这是不知多少军功堆出来的世袭爵位,他的长子一成年,便可拜爵彻侯了。夏**中,每一级爵位的爵禄,军袍标记,都有不同,假若统军军官战死,那么所有军士自动服从爵位最高者,而大将军府在擢升将军的时候,体现军功大小的爵位也是最关键的因素。
“去金司马那里领取上造的徽记吧。”段怀贤又将头低了下去,仔细看起军报来,近日,在承影军士的帮助下,罗斯人连续在太和岭连续吃亏,就连统兵的将军也有中伏被杀的。罗斯国王穆斯提已经另选大将,向太和岭方向添兵讨伐了。
“多谢将军。”赵行德告退后,来到行军司马金昌泰处,金昌泰一边将上造爵位的胸徽交给他,一边笑道:“这趟开拓商路的买卖,你打算出多少?”赵行德苦笑道:“不比金兄你身家豪富,挤一挤,拿得出四百贯吧。”
“才这么点儿?”金昌泰讪笑道,“把你端掉海盗巢穴的银钱拿出来好啦。”顿了一顿,又道,“对了,鸣鸿都寄送给阵亡军士眷属的银钱,好像有点问题。”“什么?”赵行德脸色微变,“可有短少?”
“那到不是,”金昌泰将营中账簿翻了出来。银钱虽然是各百夫长寄回去,但兑换交子的商行会送一份票据的副本给行军司马,以防止差错发生。“反而多出不少,你该不会是算错帐了吧?”
赵行德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这件事情,金兄还要帮个小忙,守密才好。”便把自己那一份添给阵亡军士家眷的事情解说了一番。
“原来如此,”金昌泰点了点头,沉声道,“行直既有此心,我是绝不会泄露出去的。”有些唏嘘,“名字会取错,诨号不会取错。看来军士们叫你李将军,也不无道理。”赵行德摇了摇头,苦笑道:“随他们叫吧,我也不指望封侯拜相。”
结果此后数日,承影第七营其它百人队的军士闻讯,陆陆续续先后凑上来,居然有三万五千多贯,金昌泰更将入伙的银钱添加到五千贯。“‘李将军’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他挤了挤眼睛。
李邕的宅邸在狄奥多西广场附近,在周围芦眉王公贵族的宅邸之中,显得格外醒目。青瓦重檐,红泥敷墙,花园中布置着小桥流水,池塘里还养了一群金鱼。赵行德毫不费力地便找到了这里。
当赵行德将这入伙的银钱数告知李邕后,李邕破有些吃惊,叹道:“赵兄,看来你的袍泽,都很信得过你啊。”夏国的交子这三万五千贯,约值白银三万五千两。李邕是世袭博望侯李家的三子,自立门户后,本钱滚到现在,也不过五万多贯而已。
“今日来得正好,跟赵兄介绍几个合伙做这桩买卖的朋友。”李邕脸色旋即恢复如常,他生于列侯之家,见惯富贵,只是略微有些惊叹这位赵军使居然能聚集这么多的股钱而已。
“这位是高贵者曼殊尔。”曼舒尔科穆宁是芦眉皇太子约翰的长子,在赵行德向他颔首致意的时候,只高傲地微微点了点头。
“这位是曼舒尔的表妹,芦眉最美的花朵,高贵者娜塔莉亚布林尼乌斯。”李邕对赵行德笑着介绍道。赵行德颇有遗憾地想到:“既然明了了身份,要探听口风就不容易了。”向她颔首致意,娜塔莉亚眼中同时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又微微蹙了蹙额头,将目光移向旁边,仿佛有些讨厌这样的应酬。
“两位高贵者都是我们的赞助人。”李邕对赵行德投以歉意地目光,在他耳边低声道,“赞助了一万金苏勒。”赵行德点了点头,承影营在芦眉的军饷也是发的这种金币,一枚金苏勒大约值一贯多交子。这趟拓殖南方商路,有助于对打破大食人对南方商路的垄断的行动,如果能够与撒哈拉沙漠南部的王公贵族加强联系,削弱罗姆苏丹国对这些诸侯的影响,这一万五千贯的赞助,确实不算多。和东方的文明古国一样,芦眉王公贵族对以夷制夷的把戏既精通又喜欢。
“这位是刘知远,字广志。也是一同入伙拓殖商路的。”李邕拉着一位身材削瘦,皮肤黝黑的夏国人,笑道,“广志也是从承影军退役的,不但如此,还是辨识山川地形,探寻矿脉的大行家。”
“幸会。”刘志远对赵行德拱了拱手,这时赵行德才发现,他的左手带了黑色革质的手套,似乎是义肢。承影军的军士多历战斗,战死受伤都很常见。赵行德不禁脸色肃然,也拱手为礼,沉声道:“在下赵德,幸会。”刘志远似乎知道他为何如此态度,微微笑了笑,他素来沉默寡言,。
介绍过后,李邕将众人引入花厅,宾主落座,仆役们端上新鲜的蜀茶。谈起正事之前,李邕又再度眉飞色舞谈论其在大食腹地的见闻,渐渐把众人的思绪都带到那个神秘的地域里。
“在与我朝交好的巴格达,我曾经见过郎中给疾患医手足疮病,只用从两个陶罐里牵出来的铁棒一触,那患处周围一片都麻了,然后运到如飞,直到包扎完好,才慢慢恢复直觉。神庙用那陶罐给神像镀金,则十分均匀,远胜寻常。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行德沉思片刻,暗道:“这陶罐莫非是古人的电池?”便问道,“那两个陶罐,可是一个装酸水,另一个装碱水之类。”
李邕摇了摇头,低声道:“等闲人难得靠近,大食人讳莫如深,我也不知。”反问赵行德道:“赵军使知道其中奥妙吗?”
赵行德点点头,沉吟道:“在书上读到过,阴阳合生万物,若是阴阳离分,则若高低之势,称为电势。导之则生电流,诸多奇效,如致人麻木,给铜铁镀金,都在其中。所以猜测,那金属棒使人麻木,又能镀金,阴阳离子和电势的缘故。”他顿了一顿,看着李邕笑道,“也是一家之言,做不得数。”
“真乃奇书。”李邕叹道,“赵兄可带在身边吗?”
赵行德摇了摇头道:“少时得见,只当是山海经,早已不知去向。不过记得一些奇谈怪论罢了。”
“唉!可惜了,”李邕叹道,“赵兄今后把记得的部分抄写给我,等这趟商路打通后,我便沉下心来钻研着阴阳离合生电之道。”
章30 白日落昆明-4
李邕接着又叙说了许多大食腹地的风土人情和趣事,众人都惊奇赞叹造物之神奇。
半盏茶工夫过后,他才命人取出来一份地图,赵行德一看,比行军司的要粗糙不少,但主要的山川河流比例偏大,但图形却更清晰,显然是绘图的人亲身经历而印象极深的缘故。
“这趟商队,先用海船,将盐、丝绸和茶叶从芦眉运到绿衣大食,在尼罗河口换河船,沿着尼罗河南下,经过卡迈勒,到阿克苏姆王国后,换驮马队往东到塔朱拉海湾,一路上换取黄金、犀角、象牙、宝石和香料,一部分货物原路这番芦眉,一部分货物则在塔朱拉湾换乘海船,航向宋国。”李邕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滑动,赵行德等人随着他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了一个大大的弧线,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趟贩运财货,路程实在太过遥远了。
“为什么要去宋国,而不是直接将全部货物运回到芦眉?”曼殊尔皱着眉头道。
“这些货物在宋国卖得更贵。”李邕笑道。这时仆人将新鲜的羊奶用银杯和银碗盛了上来,李邕喝了一口,笑道:“奶羊和养羊的的奴仆,都是巴格达的宫廷大臣穆克塔送给我的。不过味道比寻常也没有太大的不同。”芦眉的主要敌人是罗姆苏丹国和绿衣大食,而不是黑衣大食。占据巴格达的黑衣大食白益王朝虽然衰弱,却控制着大食的正统哈里发。白益王室还和李邕有些姻亲关系,高贵者曼殊尔也是知道的。夏国也通过白益王朝阻止罗姆苏丹国成为具有正统地位的大食霸主。
赵行德端起银杯喝了一口,没有羊膻味,反而有一种可口的奶香。这时仆人又送上来用棕榈油、孜然、胡椒、肉桂等烤好的羊肉和鸡肉,香气四溢。赵行德看出来了,这李邕不但和大食诸侯的关系极好,而且连本人的生活习惯,也非常像大食人了。
“难道宋国人比夏国人还要富有吗?”曼殊尔好奇地问道。相比无处不在的夏国来说,宋国对芦眉要遥远得多,即便是宋国的商人,在芦眉也自称夏国人,绝口不提本朝,最多在夏国人的聚会上,自称是“关东人”,所以芦眉的贵族对宋国也知之甚少。
“宋国可是有很多富人啊。”李邕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而是笑道:“粮食、布匹这些东西,在夏国比宋国价高。而象牙犀角宝石香料这些,在宋国比夏国价格更高。”他喝了一口茶,又问赵行德道:“赵兄在关东可认识什么好友可以帮忙将这些宝物行销出去吗?”
赵行德想了片刻,点头道:“倒是认得一位。”陈东虽然被其父从宗谱除名,但应该认识一些东南的大海商,而且理学社中有上万士绅,对这些宝货感兴趣的应该也有不少。
“哦?”李邕眼神一亮,“倘若能很快将这些宝货行销出去的话,价钱便好商量。”他笑道,“宝货一旦在换成了银钱,便可以通过福海行的鸽驿在芦眉兑换交子,用最快的速度置办下一批货物,第二趟商队即刻起行了。”
赵行德简单地向李邕介绍了陈东的身世情况,只说是在关东游学时结识的好友。李邕经年在大食游历,并不太关心宋国的事情,也未深究。只详细询问了此人是否可靠,是否真有实力行销宝货等事。最后,李邕笑道:“物以类聚,陈少阳既是赵兄的好友,又是士林翘楚,想必也是重义守信的君子。”他对陈东作为这趟宝货生意在宋国方面的合伙者抱了很大的希望,这陈少阳在中原有鼎鼎大名,只要通过福海行再进一步确认赵行德所说的是情况就可以了。
赵行德点了点头,缓缓道:“若要与他商量此事,书信从芦眉发到东南州县一带,颇为耽搁时日,恐怕误事。”
“这个好办。”李邕笑道,“赵兄只修书一封,我交给福海行的鸽驿,用最快的飞鸽日夜传递。这等价低万金的书信,只要事成,区区鸽驿之费,又算得了什么。”他能成为大食各地诸侯的座上宾,除了见识过人外,更与他生性大方,不斤斤计较于小利有关。
由于国土广大,夏国的朝廷和商旅都十分依赖鸽驿传递消息,经过上百年的选种和淘汰,信鸽的速度与耐久力都有了极大的提高,在天气不十分恶劣的时候,优良的驿鸽每个时辰能飞四百里。夏国的官宦贵族富商间流行赛鸽,长安敦煌之间,四季都有鸽赛,为秦国公参赛的冠军侯宝鸽,长途飞行居然达到了一个时辰飞六百里的平均速度。此后坊间传说,这冠军侯的父鸽乃是秦国公辛寅用三十匹北地良马向楚国公张奚换来的,张奚后来竟颇为懊悔。只是信鸽选育不易,使用时也会有所损耗,因此用鸽驿传递消息所费不菲,有时一次传信的费用,抵得上买几匹良马,却往往能避免重大的损失。
赵行德点头答应,李邕又道:“书信是死的,赵兄在关东是否有靠得住的故旧,那陈少阳也认识的吗?”
赵行德想了一想,点头道:“有个叫赵波的族弟,陈少阳也认识。”李邕点头笑道:“有人有信,事情就更好办了。”他总比旁人要乐观一些,有一种热情,不知不觉感染着身旁的人。赵行德暗暗道,难怪那曼殊尔与娜塔莉亚被他说动,拿出上万贯钱财才资助他。
侍女用红泥炉子煮着茶叶,淡淡一缕茶香蔓延在花厅中,令人心旷神怡。赵行德和李邕说话的时候,刘远颇感兴趣地听着,当他听说赵德说居然认识在关东大名鼎鼎的陈少阳时,不由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再看向赵行德的眼光,多了一丝意味。只有李邕请他讲解沿途的山川地理时,刘志远才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开始说话,他讲解的非常详细,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所需的路程和时间,都有个大概的估算。芦眉的两位贵族则保持着沉默,颇为有教养地轻轻抿着清茶,仪态高贵而优雅。
正事说得差不多后,李邕“啪啪”拍了两下手掌,琴师奏响乐曲,一队大食舞姬便上来献舞。觥筹交错之间,娜塔莉亚起身离座,走到门口时,赵行德见她似乎对自己轻轻招了招手,还未回过神来,她便出了门口而去。此时李邕正在和曼殊尔谈论大食宫廷里的趣事秘闻,他言语有趣,是不是夹杂一句俏皮的讥讽,令这芦眉的高贵者非常愉悦,赵行德恶意地猜测着,李邕在大食诸侯之间,是否也用同样的口吻谈论着芦眉的贵族。他佯作起来更衣,向旁边告了罪,只见一轮新月挂在天空,流水小桥上,娜塔莉亚似乎正在看着水底的游鱼,赵行德便走了过去。
到背后的脚步声,娜塔莉亚转过身,夜风清凉,拂动着她的发梢,绝美绝伦的脸庞比月光更皎洁。她看着赵行德,眼光中似乎带着些厌恶,问道:“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吗?”她在君士但丁图书馆无意中碰到过这人几次,原本以为是偶然,现在居然在李邕的宅邸中又碰上了,便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而以为赵德有意接近她,就连过去在图书馆那几次见面也是故意安排。娜塔莉亚过去也曾碰到过这样的登徒子,不但装模作样,还死缠烂打,让她极为生气。
赵行德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被误会了,苦笑道:“绝无此事。”
娜塔莉亚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用怀疑地目光看着赵行德,板着脸道:“最好你说的是实话,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她看了那灯火通明的宅院一眼,暗示正是她的表哥,高贵者曼殊尔科穆宁,赵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芦眉未来的皇帝相匹敌的。
赵行德不觉莞尔,笑道:“确是实话,我是有家室的人了。”他不欲再多纠缠,拱了拱手,便转身施施然而去。
娜塔莉亚布林尼乌斯咬着嘴唇,愤愤地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好像被占了便宜一样,“真是个讨厌的人。”
赵行德回到花厅中,曼殊尔正起身告辞,说是要先送娜塔莉亚回去。李邕笑道:“高贵者已经不耐我这里的乏味了。”他凑近曼舒尔打趣道:“无论从高贵的出身,还是美貌的容颜,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皇后啊。”曼殊尔微微一笑,倘若他娶了娜塔莉亚的话,子嗣便具有最纯粹的科穆宁家族血统。他心情愉悦,越发觉得这李邕是个有趣的人,按照夏国的礼节对他拱了拱手,又彬彬有礼地向赵行德和刘知远,这才带着娜塔莉亚离去。
赵行德目送着众多仆役抬着轿子离去,疑惑道:“安娜公主不是正在和她哥哥争夺皇位吗,怎么这两人又走在了一起?”
李邕带着笑意道:“母亲要嫁给罗斯蛮人,当女儿的拗不过她,便赌气,偏偏和政敌的儿子来往。”他与赵行德回到花厅中,再次拿出那张地图,仔细斟酌商路,良久后,觉得从塔朱拉航行到宋国太过遥远,李邕不禁叹道:“要在中途上有几个我夏国的港口,让宝船可以躲避风暴,补充食水就好了。”他的眼神微微一闪,又笑道:“行直,你可见过海中的人鱼吗?就是秦始皇陵墓中用来点灯的人鱼。”似乎总是对这世间的事情充满着好奇。
章30 白日落昆明-5
“听说过,”赵行德感慨道,“鲸鱼的皮肉,脂肪,骨骼,连须子都大有用处。在五洋四海捕捉这些庞然大物,也能富可敌国的。”
“也是在稀奇古怪的书上看到的吧?”李邕拍着手掌笑道,“有个人最合适这捕鲸的行当。可惜他是我大哥,将来要继承博望侯的爵位,四海逍遥的日夜也就到头了。”举杯和赵行德各自满饮了一盏酒,又笑道:“我从芦眉人口中听过最好笑的说法,你道是何言语?”
“愿闻其详。”赵行德将两人的酒盏都斟满。
“芦眉人居然抱怨法兰克人、突厥人,大食人是强盗。”李邕笑道,“你可知道,西方蛮夷有个说法,全世界财富的三分之二都在芦眉,你道这些财富都是自己长脚跑过来的吗?”他撇了撇嘴,沉声道,“还不是芦眉人的先祖抢来的,不但抢了财宝女人,还占了许多膏腴要害之地,世代积累,才有这么惊人的财富。”他和赵行德举杯满饮,叹道,“小宗钱财,尚能以商贾之道谋之。但财富多到一定的时候,柔弱者便无能居之,唯有力者能居之。当年芦眉灭迦太基,大食灭波斯,莫不如是。”他咧嘴一笑道,“当我大夏力雄于天下,便是我等夏人富甲天下之时吧。”
二人各自叙说这过去的见闻,兴致越来越浓,竟畅谈了整夜。好在赵行德这一趟出来带着全营军士托付,也不虞校尉怪责。天色拂晓,赵行德才告辞回营。
李邕的兄长,承影第四营的校尉李四海,此时正危襟正坐在大理国相高顺贞的对面。大理王权旁落,国主段正淳原本就是高氏所立,对国政无可无不可。国家大权皆操之于高氏。故而李四海抵达大理后,径自来见高氏族长,相国高顺贞。
其时中原盛行五德始终之说,宋朝更宣称居火德。而夏国也有主张五德之说的学士,以为唐室得土德,后梁、后汉、后周皆未一统天下,不能进入五德。而后宋朝平灭南唐,应为金德。而夏朝必将取关东一统天下,居水德。无论从水克火,还是五德始终来说,将来天下都是夏朝来统一。夏国皇室和丞相府虽然从未认同这五德之说,但从税吏府时代开始,丞相府为官吏所定制的正式朝服皆尚黑色。就连大理国相高顺贞,也特意换上了一深灰色的朝服。
穿着国使朝服的李四海,举止有度,显得十分庄重。若是李若冰见他这副摸样,定要大吃一惊。李四海面容肃然,字斟句酌地道:“大理来归,吾皇与两府皆十分看重。除册封段氏为镇南王之外,又封高相国为善阐侯。除了修改国中制度,如蜀国一般归化之外,仍用大理人治大理。除此外,蜀国与大理之间关卡逐步取消,百姓及货物往来,听从自便。”
他抬头端起茶盏微微啜饮了一口,微微笑道,“高相国,你看可好?”这些条件早通过蜀中孟氏透露过来,现在要做的只是再确认一下。
高顺贞点头道:“甚好。”他座下的属吏张乐进补充道:“从今日起,大理与蜀中之间的货物往来已经不再收税了。”
李四海微微点头,听高顺贞又道:“安南兴兵犯我疆土一事,不知如何处断,还请李大人示下?”
李四海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抬头微笑道:“安南犯我疆土,王师自然会吊民伐罪。蜀中锦城、百战、玄甲三军已经南下度过泸水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只待锦城诸军抵达大理,便与大理合军讨伐安南。平定安南后,王师将在安南故地择一处良港驻扎震慑宵小不臣,并徐徐从蜀中移民屯垦,届时还要善阐候多多相助啊。”
他有意仅仅只说夏国要求良港的事情,其它安南州县的处置,就要看大理国在这次战争中出力的多少了。夏国只派蜀中兵马南下,表明治理南方还将倚重大理国。高氏乃是大理国真正的主人,高氏家族的子弟遍布朝廷和州县,国中为数不多的军队,也被高氏所控制。故而依旧给予尊崇地位。段氏被封为镇南王,则照旧是虚爵,以安抚民心。
“王师救我大理万千子民于水火。”高顺贞举起面前的酒盏,沉声道,“微臣必定鞠躬尽瘁,尽发国中兵丁粮草,相助王师东向经略安南。”这次大理国归附夏朝,亦是高顺贞为家族作出的最重要决定。
李四海与他举杯共饮,大义凛然地沉声道:“大理子民便是我朝子民,王师必不能坐视其遭受蛮夷侵凌。”
一听说夏国国使姓名,高顺贞便派属下包闻仲去向孟氏的人打听李四海的来历底细,以决定接待的隆重程度。然而李四海抵达大理都城,居然直接便过府拜访。直到他告辞离去后,包闻仲才来告知,这位李国使官拜校尉,是开国博望侯世子。
高顺贞叹道:“朝廷也太看得起大理了。”下令一切接待礼仪务按照最尊贵的来。属吏张乐进问道:“这使者不过是名校尉,也未继承侯爵,为何如此礼遇?”高顺贞摇了摇头,缓缓道:“世袭博望侯乃是唐室之后。虽然并没有行禅让之礼,但世人皆知,夏之社稷乃以德居之,并非乱臣贼子篡逆而来。朝廷派博望侯世子出使大理,恐怕用意便在明了正朔所在吧。”
回到馆驿,屏退大理国的奴婢后,李四海方才长吁了一口气,扯开帽子的系带,两手挥了挥宽大的衣袖,叹道:“好久没有打躬作揖,真比海船上还要累。”又沉声道:“这大理国难免有一二心怀叵测之辈,有新附我国,千万要小心防范,莫要阴沟里翻船,那就连虎翼军的雏鸟也不如了。”
周围几个百夫长皆是哄笑,为了这趟出使的差使,大将军府拨下一笔银钱,让李四海特别按照虎翼军仪仗的标准为承影营定制了军袍甲仗。虽然没失国体,不过连李四海自己在内,军士们都有些不太习惯这般郑重的装束。
此后数日,大理国中重臣的朝服换成青黑色,以示归附水德。高氏更为了配合攻伐安南,选拔了五千精锐军士成军。大理国的各州县官吏和蕃部首领,都开始收集粮草驮马,准备供应蜀中南下大军。与此同时,朝廷也征发大批民夫,一边转运辎重一,边修复早先因为担心安南攻伐而破坏的重要道路。
大理归附夏国的消息,在大理和蜀中的民间皆是波澜不惊,这两地边境的百姓习俗相近,婚丧嫁娶,人情往来一切照旧。但得知消息的蜀中商人则闻风而动。大理国北面门户,扼守苍山洱海之间要隘的下关前面,天色还未拂晓,等待着进关的商队马帮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有的商人赶着到大理开设分店,有的则听说朝廷将要对南方用兵,提前输送物资准备卖个好价,还有的是听说关税将要取消,便将货物囤积在关外,现在只赶着去大理抢占市面。虽然蜀中商贾常年累月都在这条茶马古道上跑,在下关前面等待也不止一次,但今日心情却格外不同。
“老李,你看这关前的匾额,似乎变了啊?”何记茶行的何老三指着那匾额,口中喃喃念道:“镇—南—关”
他一听说这大理将要归顺的消息,立刻凑足银钱,马不停蹄赶过来,准备在苍山买一座茶园。他往年来大理购茶,有好几处早就看好,当地的族长也愿意出售,但都不敢下手,这回大理与蜀中合为一体,若是晚了,只怕就要被旁的茶商抢走了。
“老三,你孤陋寡闻了,”李良仁得意道,“大理归附我朝,这段氏受封为镇南王,因此便将关名改名为镇南关。”他也是带着七八分的猜测,却解释得合情合理。何老三仰头看着那野草丛生的关城城头新悬的匾额,大笑道:“还是这镇南关叫得威风。”他顿了一顿,又道,“我紧赶慢赶,还以为能喝个头汤,谁知到这关前,却有这么多人候着了。”
李良仁笑道:“为人莫太贪,这大理国地方这广大,缺不了老何你这一份。我听说往前三天,这镇南关前便是这番景象了。如此一来,那些蕃部的头人可要发大财了。”何老三堆笑道:“老哥说的是,发财发财,一起发财。”镇南关弥漫着一股仿佛节日的气氛,商旅们一边喜气洋洋地谈论着如何拓展生意,一边野心勃勃地议论着“大理和蜀中取消了关卡,国用不足,对关东货物至少要收三成的重税,限制关东人在这边做生意,免得那些闻风而来的渣滓又将市面搞乱。”
十数日后,大理国倒向夏国的消息传到汴梁,皇帝赵佑再度暴怒,掷出玉斧,差点砸中太尉童贯的额头。
“陛下,犯不着为南蛮动气。”童贯小声劝解道。赵佑仍然怒气勃发。当初平蜀之后,太祖以玉斧将大理国划在南疆之外,称“此外非吾所有也”,宋军便不再南进。百十年来,大理国殷勤进贡,多次私下提出愿依附大宋为藩属,宋国朝廷因担心多事而拒绝。直到数年前,赵佑以为藩属来归,更能彰显太平盛世,方才傲然同意。谁知,短短不过数年,这大理国居然因为与安南之间的冲突,转眼又背宋投夏。”真乃朝秦暮楚的小人。“赵佑气喘吁吁道,内侍刚刚端上来一碗参茶,又给他摔了。
“朕向来修仁德以怀远国。哪次藩属进贡不是十倍回赐,只因和安南的些许争执,大理居然倒向夏国,真是岂有此理!”赵佑气喘吁吁道,“王枢密,讨伐大理是否可行?”
枢密使王甫脸现难色道:“陛下,东南刚刚平定,还需要留兵震慑。这南征蛮荒之地,耗费非小。熙宁年间讨伐安南,十万大军中疫病流行,死者近半”
“住口!”赵佑脸色铁青,东南一直是他心中隐痛。吃了这番动荡的教训,他不得不对朝政谨慎从事。三皇子赵杞力夺科举省试头名,因为清流重臣群起反对,赵佑便取消其参加殿试的资格。就连东宫易储的事,也一拖再拖。但易储之心,亦不可动摇。
“陛下息怒,”童贯劝道,“这大理国倒向夏国,无非是为和安南之间的争执,看来夏国和大理讨伐安南已经势在必行,我朝可反其道而行之,以粮草军械助安南一臂之力,以消耗夏国的实力。”童贯此言一处,赵佑还未说话,其它几名重臣脸色俱都一变。只因安南乃是宋国南疆的祸害,熙宁年间,安南侵凌广南州县,杀死军民十余万人,朝廷派大军讨伐,死伤近半,最后也只得到一纸面勉强保全颜面的降书,屠戮大宋子民的祸首,并未伏诛,反而在安南国内颇得人望。
“陛下,万万不可。”御史中丞秦桧沉声道,“邕钦廉三州十余万军民尸骨的坟茔尚在,朝廷不讨伐安南也便罢了,怎能助纣为虐。”他转头看着童贯,怒斥道,“你这小人,存心要陷陛下于不义吗?”童贯为他气势所慑,不敢强辩,低声道:“本官只是为朝廷作想,那大理国反复无常,须得教训。”他自从河北脱逃回来,暗怀心事,不愿树敌,在庭议中的气焰也弱了好多,更极少与人强辩。即使官职远低于他的秦桧,也不愿轻易开罪。
秦桧还欲呵斥,赵佑沉声道:“好啦,道夫也是一时糊涂,这援助安南之事,万不可再提。”君臣计议良久,最后决定,为了惩戒大理国的背叛,断绝互市。令广南两路关闭与大理交易的榷场,并禁止本朝商旅前往。几位外臣退下之后,童贯又敬献了一丸静心的丹药,据说是按照仙方搜求了诸多名贵药材,千辛万苦才炼制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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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1 十月到幽州-1
北院枢密使萧奉先征讨女真部落失利,兵败的消息一次次传回南京道,各部契丹人的不满之情也在迅速的蔓延发酵。九月末,萧奉先居然被女真人围困在黄龙府,南京道契丹各部都是一片咒骂声。威服北方五十九属国群胡的大契丹,居然连续败给女真部落。不管是部落的头人首领,还是普通的契丹族人,提起皇帝耶律延禧和萧奉先,都摇头叹气。为解黄龙府之围,耶律延禧准备御驾亲征,朝廷将从南京道抽调精锐赴援北面。要各部族选丁从征的军书发下去之后,每个部落里都是轩然大波。
不断有四面八方的部落契丹人骑马进城,密集的蹄声一阵接一阵。在南城开酱油铺的张葫芦的一双儿女睁大眼睛,藏在母亲卢氏的怀里。“乖孩儿,不怕不怕。”卢氏一手抚着孩儿的脸颊,一边轻声安慰道,她自己的眼睛,却是惶恐地望着外面。今天进城来闹事的契丹人太多了,张葫芦虽然是个爱看热闹性格,也不敢上街,他回过头来,对老婆道:“没有三万,也有两万七八,”他话语里带着不确定的口气,“国人自己内斗,只是从南城路过吧。”卢氏闭上眼睛,喃喃道:“阿弥陀佛,弥勒佛祖保佑。”虽然契丹人都在北城闹腾,南城的汉人百姓也全都关门闭户,只能用惊恐不安的眼神透过窗户缝儿朝外张望。自从韩氏作乱被灭族之后,辽朝规定汉儿每五户合用一把菜刀,真要乱起来,普通百姓连丁点自保之力都没有。
在南京留守耶律大石的府邸门口,三五个亲兵站在石狮子的旁边,手按着弯刀看着外面的人群,脸上却带着兴奋。十余日来,天天都有契丹部族首领贵人前来拜访耶律大石。今天天色未明,外面更已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大批反穿皮袄的各部契丹族人。前些日子,各部一直都在盛传,要挽救契丹部族日渐沉沦的颓势,唯有废黜了耶律延禧这昏君,拥立契丹人的豪杰大石为皇帝。这些人一边大声嚷嚷着求见留守大人,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辽东的败局。
“听说女真人的火炮,甚是厉害,每一炮轰击,都能碎砖裂石之力。”乌古部的查哥忧心忡忡地道,“年初才刚刚征发一次,难道我族中早先北征的勇士,已经尽数被萧奉先那饭桶葬送了。”敌烈部的索董瞪眼骂道:“与其去黄龙府送死,不如干脆跟大石贵人造反算了。”
薛特部和撒里葛部的人跟着嚷嚷道:“是啊。”“享福的只有上京。送死的就想起八部的契丹人了。”“昏君其实是不放心留守大人,故意将真正的契丹好汉送到女真人刀下的。”“当真吗?”“千真万确!”“这帮烂了心肝的!”南京留守府外聚集的契丹人已经越来越多,几乎要上万了,这些契丹人身上都配着弯刀,此时群情激奋,时不时抽将出来,碰得叮当作响,巡城的衙役根本不敢和这些人啰嗦。
在南院枢密使萧孝德的宅邸外面,却是另一番景象,大约两千名契丹部族骑兵已经将这座大宅围了,密集的铁蹄声一阵又一阵纷乱作响。院墙后面,除了少数亲兵尚且沉着外,大部分仓促武装起来的家丁脸色都有些发白。萧孝德的部将萧古撒站院墙上面,高声喊道:“竟敢围困南院枢密使大人,你等可是想要造反?”他话音未落,一支劲箭便擦着他的头顶而过。兀秃部的阿孛合用骑弓指着他,高声骂道:“你这条狗,跟你家主子老实在宅中待着,耽误了重振契丹的大业,将你全族屠个鸡犬不留。”他身旁簇拥一群反穿着狼皮大氅的部族军一起高呼:“重振契丹!重振契丹!”平素不敢招惹权贵的兀秃部骑兵,更肆无忌惮的轰然大笑,指着墙头高声呼喝,有人乒乒乓乓放着乱箭,更有人仿佛狼一样长声尖啸着。
被契丹族中的蛮人如此恐吓,萧古撒脸色铁青,他早就感觉底下部族的统兵官有些藐视朝廷,暗流涌动,指使起来总是吃力。但环顾周围,亲兵要么垂头丧气脸,要么流露出动摇之色,更多的人惶恐不安。他的眼神一凌,只见一支严整的骑兵顺着街道而来,领头的正是耶律大石帐下的统兵官耶律燕山。那围在南院枢密使宅邸外面的部族骑兵纷纷撤开,耶律燕山让骑兵留在府外,翻鞍下马。不多时,脸色苍白的萧孝德便跟着耶律燕山出来。周围兀秃部骑兵,见南院枢密使出来,都像得胜了一样欢呼。一半人马留在南院枢密使家宅外,仍旧围得密不透风,另一半人马跟着耶律燕山和萧孝德前往南京留守府。
此时聚集在南京留守府外面的契丹部族人几乎有两三万之多,仿佛一个热闹的集市,都是骑马带刀挟弓的契丹人,北城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马粪膻骚道,人喧马嘶喧闹无比。穿过聚满契丹族人的街道,萧孝德不禁皱了皱眉头,强忍住没有用手捂住鼻子。他有些担心被这群狼崽子抢,悄悄将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白玉扳指褪了下来。这些没有得到“耶律”或者“萧”姓的普通契丹族人,除了在汉儿头上还可以作威作福外,在许多契丹贵人眼中也和女真蛮子差不多。成天骑马射箭喝酒,既不识字,也不买不起熏香的香料,一年四季都是皮袄,身上总是臭熏熏的。吃穿之外,最多潜心侍奉佛祖,求个来世富贵而已。可是最近,这些野蛮的部族契丹人,连佛祖都不太信了,反而蠢蠢欲动,想要推翻耶律氏和萧氏把持朝政,恢复当初部落议事的旧制,均沾好处。
萧孝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入南京留守府。“耶律大石,不会真的想造反吧。”预想中埋伏在道路两旁的五百刀斧手没有出现。反而让他吓了一跳的是,耶律大石居然将留守府后花园完全变了样,往日的亭台楼阁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巨大空旷的平地,搭设着可容纳数百人的帐篷。一些是萧孝德认识的契丹官吏,汉儿将领,一些是他认识的部落首领,更多的面孔都是他所不认识的,或者说,就算见过面,也没有放在心里的部落契丹人。
“萧枢密使来啦。”耶律大石笑着走过来,拉着萧孝德的手,将他引入座中,萧孝德坐惯了南朝人的圈椅,现在要盘膝坐下,显得颇为别扭。他这笨拙姿势,立刻引来身旁几个年轻的部落首领敌视的目光,在他们眼里,纯粹的契丹人和腐化了的契丹人,就像狼和狗一样是仇敌,只有将这些变了质的族人彻底清除掉,才能重振契丹族人的彪悍血性。
耶律大石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举了举双手,原本还在小声议论的各部落首领都静默下来,有几个没眼色的,也被旁边的喝止住。一见这阵势,萧孝德暗叹一声,人望如此,真要发难,南京道也无人能制。不过,上京附近驻守拱卫皇室的精锐宫分军和皮室军,无论人马数量还是甲坚兵利,都胜过南京道兵马,难道这耶律大石真要行险一搏吗?
耶律大石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既然族人推举我做八部大将军,这重振契丹的重任,我便承担下来。待清除了耶律延禧这个昏君,八部族人再共同推举真正契丹人的皇帝。”他这话一出,萧孝德心中便是一沉,假若反对,必定血溅当场,假若附逆,日后王师剿灭乱贼,也是个死罪。他正想着,边听有人高声道:“耶律大石,你这叛贼!”萧孝德转头一看,正是南院大王萧达不也。老元帅萧达不也的官职和资历都高于耶律大石,平素对耶律大石也很照顾优容,甚至有些退让,没想到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居然能挺身反对。
萧达不也须发皆张,双目圆睁,高声道:“你这叛贼要造反,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顿了一顿,又对周围的契丹部族首领道:“现在北有女真部围困黄龙府,南面宋国虎视眈眈。大辽再也经不起动乱,诸位莫要成为契丹人的千古罪人!这谋反附逆之罪,可是要灭族的!”萧达不也在契丹人中也有些威望,此刻振臂疾呼,有些决心不坚部族首领眼中便现犹疑。
耶律大石暗暗叹息了一声,他原先是想形势格禁之下,兴许能改变老元帅萧达不也的决心。现在看来,只能流血了。他没有说话,眼睛看向一旁,冷冷环视着场中,周围的年轻契丹贵族卫士,也将手按在弯刀柄上。按照许多人的想法,这些老狗太过腐朽,要挽回契丹的颓势,最好全部杀掉。已经有些骚动的契丹头领被他这一看,又经身旁的人提醒呵斥,俱都安静下来。用看死人一样的怜悯眼神看着萧达不也,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帐幕中,仿佛孤家寡人一样徒劳的大声咒骂呼喝着。
早已站在萧达不也身边耶律燕山,萧查剌阿、萧斡里剌三人从两边涌上去,两人分别执着萧达不也的左右胳膊,一人用短刀刺入后心。萧达不也是年近半百的人,哪里敌得过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连挣扎都不能够,便倒在席间血泊中。
耶律大石缓缓道:“烦劳萧大王禀报祖宗。我耶律大石今日行谋逆之事,非为个人荣辱,都是为了重振契丹声威!”他脸色一变,沉声道:“萧达不也执迷不悟,乃是我族的仇敌和罪人,他的妻妾子女奴仆财宝,便由三位手刃凶顽的豪杰分了。”环视座中,厉声道,“还有谁要追随他,阻挠契丹重振大业的么?”
章31 十月到幽州-2
众部族首领面面相觑,少数人将头低了下去,更多的,却是用崇拜和眼光看着耶律大石。“这是契丹人未来的希望!”耶律铁哥手中提着滴血的尖刀,喃喃念道。他旁边耶律燕山则振臂高声喊道:“打上京!杀昏君!”“打上京,杀昏君!”
南京留守府外的数万契丹族人也高声呼喊起来,“打上京,杀昏君!”“打上京,杀昏君!”过不多时,效忠于昏君的萧达不也的首级和尸体被挂了出来,不少契丹族人都冲上去戮尸泄愤。片刻之后,除了老元帅那颗双目圆睁的首级还高高挂在长枪上,尸身竟被扯成血肉模糊,竟不剩多少了。
此时,耶律大石才在众多契丹族头人的簇拥下来到南京留守府前,他刚刚出现,外面的数万族人就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欢呼声,更有亲兵将耶律大石担任“八部大将军”,准备攻打上京,杀死昏君耶律延禧,还政于八部族人的消息传了出来。“八部大将军万岁!”“大石元帅万岁!”“万万岁!”欢呼声久久不息,直到耶律大石举起双手,才有散在各部族人中的年轻契丹贵族喝止。
“凡是我契丹人的好汉,准备攻打上京,重振契丹!”耶律大石刚刚开口说而一句话,便被暴发的欢呼声打断,良久之后,方才继续道,“各部准备马匹粮草,兵器箭矢,每名勇士征发三名汉儿转运辎重,倘若有不足的,径自往汉儿坊市去取。除了留守衙门做了标记的军器匠户不可动之外,其他的都可以拿!不得放火,不得掳掠妇女,违者斩首!”他话音刚落,众契丹族人再次暴发出巨大的欢呼声,不少心急的契丹人当即催马往南城而去,不多时,汉儿聚居的坊市便响起一片砸门和哭喊之声。
“大将军,这帮狼崽子,要他们不掳掠妇女,只怕有些麻烦。”耶律燕山望着外围的族人纷纷散去掳掠,皱着眉头低声道。
“你带着我的亲兵在城中巡视,绝不可纵容。”耶律大石望着南面,缓缓道,“狼的血绝不能和绵羊混在在一起。如果放任的话,百十年以后,世上便没有真正的契丹人了。”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凌空虚劈一记,高呼道:“重振契丹!”周围还未散去的契丹人,再次躁动起来。
大门被擂得震天响,张葫芦哆哆嗦嗦地打开门闩,砰的一声,大门被一脚踹开了,三五个契丹人一把将他推在一边,其中一个凶神恶煞地挥着弯刀,大喝道:“金银财帛都拿出来!”其他几个则四处翻找其值钱的器物。大门外面,家家户户都传出来喝骂哭泣之声。张葫芦不敢怠慢,忙将铺子里的钱柜打开,双手捧上,谄笑道:“小本生意,就这么多了,大爷们笑纳。”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推搡声,伴随着卢氏的惊呼声,小孩的大哭声。
张葫芦回头一看,暗叫不好,只见一双小儿女被推倒在地,哇哇大哭,那契丹人不耐哭闹,正举起弯刀作势欲砍,张葫芦忙高声叫道:“老爷不可啊。”跪倒在地,不住地朝那契丹人磕头。那契丹人狞笑道:“要放过你这两个崽子也可,叫这女人乖乖听话。”张葫芦一愣,转头看向娘子卢氏,卢氏脸色亦是惨白。他沉默了片刻,嘴唇动了一动,走过去将两个孩子拦在身后,不让他们看着。卢氏两行眼泪顺着脸颊就淌了下来,双手无力地将垂落下来,那契丹人哈哈大笑,一手把张葫芦推在一边,扑了上去。
耶律燕山带着一队南京留守府亲兵沿着坊市街道巡行,一路经过奉先坊、甘泉坊、仙露坊、敬客坊,到处都是洗掠商铺的契丹族人。汉儿有的反抗的,便一刀了账,耶律燕山也不管。来到法宝寺旁,见一所张葫芦酱油铺子大门洞开,隐隐传来妇女尖叫声,耶律燕山眉头一皱,命亲兵去巡查,当即将那些契丹人和妇女都带出来。
“青天大老爷啊!”张葫芦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跪在耶律燕山的马前不住地磕头,卢氏脸色苍白,一手掩着衣襟,双膝跪在地上,和张葫芦一起磕头。旁边契丹人颇为鄙夷地看着他们。
“大石元帅有令,契丹血脉不可与汉儿相混杂,将这妇人杀了。”耶律燕山冷冷道,旁边的骑兵当即纵马上前去,一刀挥下,卢氏来不及躲避,便香消玉殒。不光张葫芦愣在当地,连被带出来那五个契丹部族人也愣了。“你们几个违反军令,各抽五马鞭子。”亲兵有上前去,这五名契丹人上身本来就没穿着衣服,被按倒在路边,噼噼啪啪抽了鞭子。耶律燕山冷冷看了那瘫倒在地的张葫芦一眼,轻轻纵马而去。这般没有血性的绵羊,连斩草除根的资格都不配。
契丹骑兵走远之后,屋内的孩儿趴在母亲尸体旁叫唤,张葫芦这才回过神来,把卢氏的尸身收敛了,藏在铺子后面,张葫芦不由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大哭道:“娘子,我没有用啊!”“娘子啊!是我造孽啊!”他捶地痛哭失声,回想起当初为了娶到媳妇,起早贪黑地做佣工,新婚燕尔,掀开盖头的那一霎那的惊艳,回想起她有了身孕时动人的娇羞,回想起她含辛茹苦地拉扯两个孩子,张葫芦眼泪鼻涕不断流下来,落在卢氏冰冷的尸身上面,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这一天,整个幽州坊市都被洗掠一空,南面汉官的宅邸也不能幸免,在抢掠中杀死了上千人。一伙契丹人闯入大将郭保义宅中,杀了两人,抢走不少财物,耶律大石也未追究,也只另行赏赐郭家四个奴隶和金银加以安抚。南院大王萧达不也以下,数十家不愿随耶律大石造反的契丹首领和官员,全族男丁和部属被全部屠杀干净,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这些家族的妇女和财富则被耶律大石赏赐给效忠他的将领。夜幕时分,契丹族人人带着抢掠的财富和奴隶各自出城而去,各自准备马匹军械,只待耶律大石一声令下,便追随他出征上京,推翻耶律延禧这个暴君,重建大契丹。
耶律大石回到内宅,拿起一卷古卢眉名将所著的“高卢战记”,缓缓翻阅起来。南京留守府外不远处便是南院大王的宫室,附近还有处汉人坊市,不时传来声声哭叫与惨呼。耶律大石也曾饱读春秋,虽然面沉似水,心头却微微有些不舒服。忽然感觉身后一双柔荑抚在脑后,玉指轻轻地为自己按柔着太阳穴,正是他的妻室萧荅嫣。耶律大石神色微动,缓缓道:“荅嫣,我是一个残暴之人么?”唯有此时,他的面容才显出一丝疲倦之色。
萧荅嫣轻声宽慰道:“你是契丹人的大英雄。”耶律大石微微闭上了眼睛,叹道:“也许吧。”哪一个帝国的兴盛不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契丹人已经被汉人的软弱伪善的孔孟之道束缚腐朽了上百年,是重归血腥杀伐的奋起之路的时候了。
辽国内乱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汴梁,官家赵佑重提经略幽燕之事,但口气却谨慎了许多。白玉宫垂拱殿里,参加庭议的朝廷重臣当中,参知政事赵质夫力主北伐,蔡公相与枢密使王甫主张持重行事,李邦彦、沈筠、梁师中则在中间察言观色。
见官家踌躇未决,太尉童贯道:“陛下,此时如果出兵北伐,说不定反而使得辽人同仇敌忾,合力攻我,不如再等待一段时间,等辽人内耗得差不多了,再派使者联络女真,两家南北夹攻辽国。”
赵佑微微颔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参茶,回了回神,看着穹顶上镶金描画的九爪金龙,沉声道:“童太尉为国谋,所言甚善。”童贯恭声道:“这是微臣的本分,陛下明察秋毫。”
赵佑满意地看着童贯,所谓使功不如使过,自从河北大败以来,童贯确实比从前要恭顺得多了。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童爱卿,近日朕得一篇奇文,据说是爱卿在河间力拒辽人劝降,命帐中书吏所作的檄书。朕观此文,只觉华夷之辨立意甚正,忠义之心跃然纸上。这为文的书吏,可还在爱卿的幕府中吗?”
童贯微微一愣,这檄文之事,当初他便没有上奏,此后更不可能。”不知是谁与本官为难,将这篇文章拿给官家的。“他眼角微微向两边瞥了瞥,只觉得赵质夫的眼神若有似无地瞧着自己,心头一凛,当即低头秉道:“陛下恕罪,微臣识人不明。这写檄文的正是那身负谋反之罪在逃的赵行德。”
“哦?竟是此人,”赵佑微微叹了口气,近年来,东南行营多次上奏,乱贼供述确凿,赵行德并未卷入魔教谋反。他已经知道是桩冤案,只是顾及朝廷的体面,一直没有平反。而又据上奏,东南清流士人中,有的开设义仓赈济贫民,有的设帐讲授忠义之道以拒魔教邪说,有的组织村民结寨自保,抗拒流寇,凡是清流士人多的地方,魔教往往难以成事。而清流士人少的地方,就难以控制。赵佑现在也觉得,祖宗养士近百年,无不用处。
前日李邦彦送了两位美女入宫,官家有些操劳过度了,以至于处理其朝政时,也感觉有些晕眩。他出神思量了片刻,吩咐沈筠道:“这赵行德涉世未深,偶有失足,念在他尚有拳拳忠义之心,若是捕拿到此人,仍保全他一分体面,押送到汴京,朕亲自问话之后,再做处置。”时至今日,对理学社的党锢已名存实亡,官家仍是不肯公开认错。
沈筠低头领命答应,眼神瞥了童贯一眼,只觉他垂首立在旁边,看似毫无异状,比谁都要恭敬。官家的心意向来数年一变,蔡京、王甫、李邦彦等人都习以为常。理学社清流这数年来在州县讲学著述,口口声声都说奸臣不灭社稷难安。蔡公相暗暗思量,不能让陛下有启用此辈的跳梁小丑的心思。这帮晚辈丝毫不知分寸,不像老元祐党人那般。须得好生对付,方才妥当。再不能像当年揭帖案初起时那般优容。
章31 十月到幽州-3
十月十五日,得知辽国内乱之后,敦煌护国府召见了辽东汉军的使者。韩凝霜下了马车,抬头望见护国府议事堂高达两丈的三叠重檐圆形穹顶,金碧蓝三色琉璃瓦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显得既辉煌又肃穆。
雕刻着龙虎纹的汉白玉甬道两旁,百名虎翼军卫士全副铁甲,神情严肃地守卫着。在护国府长史崔淳佑亲自陪同下,韩凝霜从这些身材高大的虎翼军卫士中间穿过,她还记得小时候,陈康曾经带她绕着这些虎翼军卫士转圈。来到议事堂前面,她轻轻提起襦裙,迈步拾级而上,三层汉白玉台基高两丈,议事堂建筑其上,仿佛拔地而起,带有一种凌驾世间的威势。
“韩姑娘且在此稍后,本官先进去知会一声。”崔淳佑先推开殿门先进去,留在韩凝霜站在外面。环绕着议事堂,四十根六丈高的红色花岗岩柱支撑着雕龙画虎的重檐斗拱,石柱上刻着守护国家的四十个军的徽记,无论是石柱本身,还是它们代表的力量,都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即使被辽国千军万马追捕剿杀的时候,韩凝霜也没有这种感觉,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目光落在议事殿大门左右的两根巨石柱上,一根上镌刻着肋生双翅的斑斓猛虎,另一根是张獠牙舞巨爪的怒海苍龙。
这时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崔淳佑在门内相请,韩凝霜稳了稳心身,抬头走了进去。她的步履极轻,但殿中两百名校尉仍然清晰地听得见脚步声。陈康曾经跟韩凝霜炫耀过,设计护国府议事堂的高手匠师巧夺天工,不管在什么地方小声说话,都会有清晰的回音响彻在整个议事堂,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天光透过穹顶中圈透明的琉璃瓦,正好投射在韩凝霜所站的位置,让她的每个表情和动作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在居高临下的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微微垂下了眼帘,屏住了呼吸。
崔淳佑沉声介绍道:“这位是乞援的辽东汉军使者韩凝霜。”然后低声对韩凝霜道:“请韩姑娘先讲,然后校尉们或许有些疑惑相问。”说完便退到一旁,两个护国府的书吏同时提起毛笔,他们将记下问话和商讨的所有内容。
韩凝霜抬起头,沉声道:“诸位大人,小女子不但为辽东数百万汉人而来,也是夏国的安危而来。”她的声音不大,却打动人心,“数十年前,契丹虽非华夏,仍尚中国礼仪,汉儿生于膻腥之地,犹能苟且偷生。自断斧山之后,契丹尽复其狄夷旧制,专养其族人豺狼之性,而视我族为牛羊。又立三等人制,使华夏衣冠,沦为奴畜,狄夷禽兽,气焰日涨。汉儿欲偷生而不得,方揭竿而起。数十年来,十数万壮士肝脑涂地,数十万汉儿骨肉分离。汉军屡败屡战,愈挫愈勇。不畏甲坚兵利,张空拳冒白刃,为天下钝狄夷之锋”
她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尽吐辽东汉儿的血泪,众校尉坐在宽大的座椅上,仔细地倾听,渐渐地忽视了汉军使者的容貌,眼前浮现出白山黑水之间,一群群汉军汉民,有的与辽兵拼杀而死,在躲藏在山中冻饿而死,有的被奸徒出卖就戮而死,可就是前赴后继地,与辽人作殊死周旋。
当使者讲完后,议事殿里静默一片,良久,方有校尉问道:“汉军现有兵力多少,主要分布在何处?”
韩凝霜道:“现有将卒合计六千八百余,立寨数十处,多在太白山、鲜卑山中。”
“听说汉军中有和女真国结盟之议,辽东女真部落情形怎样,实力如何?”
“辽东的部落多数自称女真,部族多以渔猎为生,亦事农耕,大约有数十万之数,又分为无数部落,辽人又将其分为生熟女真,熟女真在户籍纳贡赋,生女真不在户籍不纳贡赋税。女真完颜部十数年前才起事反辽,渐渐将其他部落收服。自从得了宋室之助后,势力发展极快,屡屡挫败辽兵,甚至两度围困黄龙府。因此义军中才和女真结盟的提议。女真金国也曾派人与我等联系,愿意与汉军联兵抗辽。”韩凝霜沉声道。汉军的部将各立山寨,平素讯息交通不便,虽然汉军还没有正式与女真结盟,但许多山寨多或多或少与女真人有合作。辽东义军中不少将领都是汉儿将门出生,对于为胡人联兵并没有多少排斥心理。韩氏先祖曾招揽女真部族勇士,授以兵法,倚为心腹,汉军当中,也有不少女真人。
有校尉叹道:“女真与契丹皆是狄夷,与女真结盟驱辽,等若驱虎吞狼,你等就不怕受其反噬吗?”又问道,“女真军制如何?”护国府的校尉对辽军是极其熟悉。多认为辽兵不足为惧,而对屡败辽兵的女真金国有更多的警惕。
韩凝霜心中黯然,这道理她也懂得,只是以辽东汉人的处境,选择无多。她缓缓道:“女真金国行猛安谋克之制,日常所居与军制混一,首领自五户勃极烈推而上之,至万户勃极烈,常时约束部族射猎,战时皆自统兵,逐级为伍长,十夫长,直至万夫长。女真的军法极严,两军对阵,倘若伍长战死,战后同伍的四人皆斩,十夫长战死,则斩两名伍长,逐层往上,若万夫长战死,则斩十名千夫长。”
校尉们又问了许多辽东的情势,韩凝霜一一作了解答。一个身材五短,圆脸浓眉,双目却炯炯有神的校尉沉声问道:“我朝与宋国皆自称正朔,辽东汉军使者以为呢?”
韩凝霜心下微微叹了口气,答道:“若大夏兴义师,救数百万汉民于水火,辽东自然奉为正朔,今后夏宋相争,汉军亦愿为前驱,自幽燕出河北,为王师取齐地,断东南漕运。”辽宋夏三足鼎立方能长久,假若辽国一灭,接下来必然是夏宋之间的战争。假若辽国覆灭,汉军也必然势力大涨,若要得到夏国的帮助,这份承诺,辽东汉军是不能不做的。
这一句承诺,令好几位校尉神情舒缓了一些,一位国字脸颧骨微高,目光明亮如炬的校尉沉声问道:“我国与辽东相隔遥远,旦夕之间难以相救。若要汉军独力抗击辽人,又不与女真结盟,汉军需要些什么帮助?”
韩凝霜咀嚼着“独立抗击辽人”的话,显然护国府不希望汉军与女真国走得太近,但那样的话,辽东的形势会恶劣困难很多。她沉吟片刻,答道:“汉军训练荒疏,若要与辽军正面对阵,需要一支夏**队精锐潜入辽东相助,此外还需铁甲三千副,横刀五千柄,马槊一千杆,辽东的粮食钱帛都很缺少,”许多校尉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这狮子大张口的使者,韩凝霜压抑住心底难堪的感受,要和甲坚兵利的辽兵作战,她要尽量为衣衫褴褛的汉军争取到更多的帮助。她顿了一顿,继续道,“最需要火炮,还有上好的炮手,如果能攻下契丹人的重镇仓储,其它的都能取得。”
午后,林泉宫中,皇帝陈宣翻阅着护国府的记录,微微皱了皱眉头。“辽东汉人这股力量,无论如何不能让女真人如愿得到。”他将卷宗放在御案上,缓缓道,“除了火炮暂时不能给他们,其它的可以考虑。”他顿了一顿,沉声问道,“护国府的意思如何?”
长史崔淳佑秉道:“护国府的多数校尉也主张援助辽东汉军,如今辽国内乱,耶律延禧和耶律大石都在聚集人马,准备决一死战,届时东京道必然空虚,正是汉军发展势力的良机,如若不然,只恐便宜了女真人。”他沉吟道,“盔甲兵刃难以仓促输送到辽东,但可以让福海行从密州运一批好铁和钱帛,让汉军自行打造甲械,增其实力,同时派出一支承影营过去,帮助他们训练新军。”
数日后,芦眉城内的禁卫军营,赵行德等军官也从军报上得知了辽国内乱的消息。
“有没有兴趣来一盘赌局,猜猜这耶律大石和耶律延禧,最终鹿死谁手?”金昌泰笑嘻嘻地道。辽国发生的事,对身在芦眉的承影第七营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赵行德摇了摇头。以他所记的历史,不管辽人如何内乱,中原汉人的大敌是崛起中的女真部落,可这军报中单单只提了一句“女真国围攻黄龙府。”“假如陈夏开国皇帝是来自后世的话,应当着重提防崛起中的女真金国吧”赵行德暗暗想道,“他不可能不知道靖康之耻,可惜夏国和辽东距离太过遥远,假若再近一些,无论如何都要先把女真的隐患消除掉。”
这时有好几个军官都过去下注了,金昌泰又问道:“行直,有没有兴趣来一把?”
“没兴趣。”赵行德淡淡道,他遥望着窗外,又想到,“这世界本来就有一个强大的夏国,也说不定。”思绪纷乱间,司马君防匆匆走了进来,沉声道:“段校尉召集军议,有大买卖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