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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25 开筵引祖帐-6

    且末城,户不过三百,口不过两千,孤悬于大流沙腹地中的一片绿洲。此地城郭狭小,承影第七营只能在城外扎营,军士们千里跋涉,好容易到达地头,这一夜,一个月的劳顿都散发出来,夜深人静之后,军营里到处鼾声大作。

    天上一轮冷月照着万里沙丘,只闻风声呼啸。承影军指挥使周元仲看完了三名行军司马所写沿途行军情况。他一边看,一边琢磨,直到夜阑人寂,方才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他迈出营帐。每逢宿营,他都要亲自巡哨两次,这是当百夫长时便养成的习惯了。

    晚上风大,风声又如鬼哭,值哨的军士甲片叮叮作响,赵行德听到一数行脚步声由远而近,转身看去,确是周元仲朝自己走过来。

    “赵德。”周元仲一眼认出了这个屡屡出人意料的军士。

    “将军。”赵行德不卑不亢地行以军礼。

    “这次行军整训,你做得不错。”周元仲微笑着问道,“在哪里学会看观天仪的?”

    “在下好友是学士府天机院的文士。”

    “嗯,”周元仲点点头,忽然问道:“在蒲昌泽讨论道路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坚持说服其它的十夫长?”

    赵行德迟疑片刻,答道:“在下资历浅薄,就算是强行劝说,只会让众位十夫长更加听不进去吧。”

    “所以你就放弃了么?”周元仲脸色凝重起来,沉声道,“兵战凶危,军务决断但有失当,是要死人的。将来你就眼看着他们去送死么?”

    “这个”赵行德一愣,周元仲又缓缓道:“为将者有五德,智、信、仁、勇、严。现在你所缺的,就是这个‘勇行德脸现思索之色,周元仲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年轻人不要太老气横秋。要有锐气。你若是对的,哪怕千万人不同意,也要把千万人拽到正确的路上来。不但杀敌人要勇,救人要勇,有主张更要勇。”说完便转身离去,留赵德一人愣在当地。

    风沙仍在呼啸,赵行德望着周元仲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

    次日凌晨,周元仲便安排承影第七营的军士推举百夫长。因为承影营通常执行分遣军务,每个百人队中,除了一定要有神箭手外,其他兵种人数不拘,将来大家几乎要掌握所有的战斗技巧。用校尉的话说就是“不要指望援军,也不要指望友军,碰上什么仗,就打什么仗。”

    赵行德出人意料地被推举为百夫长,此外还有王童登、邓犀、刘尚友、丁大勇四人。更出人意料的是,杜吹角不但推举赵行德为百夫长,还愿意在他麾下。

    夏国的军制,除了实职实权的将军外,又有权将军与制将军两种特殊身份。权将军是指独立统兵作战,但所带兵力不足一军的,严格来说,权将军还不是将军。制将军是指虽然不独立统军作战,但因为地位重要,而视同将军一级的军官。通常,龙牙军的校尉就是制将军。而承影营在国境外执行分遣军务,承影军的校尉便是独立领兵作战的权将军。

    将军必须由大将军府任命,护国府同意,皇帝用玺拜将。于是承影第七营的校尉便不能由这些初出茅庐的百夫长推举,而是大将军府任命的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官,名叫段怀贤。

    当晚设宴庆祝军官履新,率然军带来乐师弹奏破阵乐,歌姬在前面跳舞,底下捉对儿敬酒乱成一团。赵行德等四个百夫长先联袂去敬了周元仲、罗宗孟两位将军,又敬段怀贤权将军,接着和率然军的几位百夫长连拼数战,王童登、邓犀已经烂醉,刘尚友、丁大勇也摇摇欲坠。赵行德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座中,被简骋一把拽住,简骋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还拿着酒杯冲赵行德道:“老赵,今天这场酒,五个百夫长与敌军拼杀数场,唯你幸存,给咱们鸣鸿都长脸啊,来,再喝。”

    赵行德推脱不过,只能和他干掉满杯,简骋才过去,其他几个十夫长陆续过来,十夫长敬过了,陈永奇、刘政等军士又上来,赵行德也无法一一推脱,最后只觉得头昏脑胀,扶着桌子角瘫坐在地,抚着肚子正打酒嗝,忽然有一个酒杯伸到前面,赵行德抬头一看,却是老十夫长杜吹角。

    杜吹角也是满脸通红,愈发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大着舌头道:“赵都头,那天在驿站,我没让你多说话,你不要见怪。”赵行德正酒意上涌,一听便恼了,推了他一下,怒道:“我是那样鼠肚鸡肠的小人么?”

    杜吹角嘿嘿一笑,凑上前来道:“老杜混到这把年纪还是个什长,什么也不说了,我便知道,五个都头里面,唯有你最懂得尊老敬贤。”说完和赵行德将杯子碰了一碰,两个人都一样脖子喝掉了。

    赵行德只觉得杜吹角的脑袋仿佛变成了两个,伸手在眼前挥了挥,大着舌头道:“老杜啊,我有意识不明白,还要你解惑?”“什么啊,说!”杜吹角高声道,一拍桌子。

    “你看来承影营应募的,大都是些小伙子,你一个老人家凑什么热闹啊?”

    杜吹角也有了**分醉意,不以为忤,反而叹道:“人家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杜吹角七岁便开始认字,八岁拉弓箭,这辈子,流的汗水不比别人少,可就是卡在一个十夫长上啊。”他拍着赵行德的肩膀道:“有多少人从我身边升上去啊,也不差你一个啊。”

    赵行德笑道:“那你是福将啊。还没说怎么回到承影军来应募的事情呢。”

    杜吹角叹道:“还不是为了我家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文也不行,武也不行,眼看只能做荫户。承影营外快多,老头子多攒点银钱,给他们送到石山去领份授田,成家立业啊。”说完,挤出两滴老泪,居然呜咽起来:“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可是流的汗水不比别人少啊。”他因为资历老,这次行军暂时成了十夫长军议的召集人,本来以为有机会被推举为百夫长,谁知到了推举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人服他。

    赵行德醉醺醺的,见他哭得伤心,拍着他的肩膀道:“老杜,以后我要是退役了,是会做大买卖的。”他打了个酒嗝,加重语气,伸出双手比划道:“大买卖啊!”杜吹角瞪大眼睛看着赵行德在空中画了一张大饼,然后听他说:“到时候,叫你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一起来帮我做事!”他这话说得豪情万丈,顿时让杜吹角感激涕零道:“赵都头,我这把老命,算是卖给你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说着胡话,不知不觉倒在一起睡着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承影第七营的五百条好汉才清醒过来,只见校尉段怀贤微笑着道:“各位,酒醒过来了的话,先穿好盔甲,围着且末城跑十圈吧,没有醒过来的,再多跑十圈醒酒。”赵行德等人叫苦连天,不得不穿上数十斤重的铁甲,绕着且末城跑起来,没多久,好多人就将昨夜宿醉的酒浆连同胆汁都吐了出来。

    段怀贤笑面虎的秉性在此后的两个多月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因为承影军每个人都可能遭遇任何方式的战斗,他要求弓箭手也要懂得近身格斗,骑马冲杀,在这方面实力偏弱的赵行德成了杀鸡儆猴的对象,赵行德是每次剑术课程的靶子,无数次被劈倒之后,方才勉强能够支十数招。然后,段怀贤又让他单独围绕城墙跑步,美其名曰,“近身搏斗差的人至少要学会逃命。”他又说赵行德膂力惊人,但腰腹力量不足,下盘不太稳,臂膀在搏斗中也使不出全力,让他倒吊在城头上做收腹挺身。军士们都说因为赵行德资历不够,骤然当了百夫长,段校尉这么折腾他,也是为不服他的人出气。

    除了个人技巧之外,十夫长要学习百人队和十人队的指挥,确保他们了解百夫长的命令。而赵行德等百夫长也要学习十人队、百人队和整营的指挥。

    后来,段怀贤不知从什么渠道找来罗斯、大食、突厥俘虏二十多个,让他们捉对厮杀,至死方休。他在旁边指点承影军的人近身搏斗的技巧,辨别各个不同种族的军人在搏斗上的缺陷和长处,当俘虏死得差不多以后,段怀贤亲自扮演敌人,让赵行德等人和他搏斗,赵行德总是负多胜少,段怀贤说那是因为杀人太少的缘故,狠劲不到。

    三个月的整训匆匆而过。在将军周元仲的监督,校尉段怀贤的折磨下,承影第七营五百军士越来越同仇敌忾,他们的袍泽情谊也越来越深。最后的整训,又是一次长途行军,逆着且末河回到蒲昌泽,然后转向北,沿着南北向的商道穿越大流沙,行军到焉耆镇,再翻越天山,抵达高昌。

    在高昌有一处极深的湖泊,据说是夏国内最接近幽冥之地,叫做月光湖。湖底躺着成百上千的,用最好的大宛马的骨灰烧制而成的瓷瓶装着壮士的骨灰,使他们在阴间仍然能策马驰骋,斩杀敌寇。瓶身上精美的文字记录着逝者的姓名、籍贯和职位。这里是在历次战斗中牺牲的承影军袍泽埋骨的所在。

    就在这月光湖畔,周元仲和段怀贤为承影第七营举行了成军礼。

章26 慰此远徂征-1

    承影第七营成军之后,先屯驻敦煌休整一段时间,等待芦眉国正式邀请的国书。段怀贤带着百夫长向大将军府报道后,赵行德便告了假。

    时值五月,暖风柔柔,道路两旁漫天的柳絮如雪。一出城门,他立刻催马快行。眼前的砖瓦草木,确实是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却不见伊人倚门倚闾的情景。近乡情怯,赵行德越是憧憬着,便越是忐忑。临近家门口时,他纵身一跃下马,轻轻在战马的脖子上拍了拍,示意它不要嘶鸣惊扰了女主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自家的宅门。

    院子里的景物和去时稍有不同,多了两株海棠,一树梅花,花园廊下挂了一副古藤结成的秋千。书房的碧纱窗后,依稀有人影。赵行德蹑手蹑脚地掀开纱门。李若雪立在窗前,低头看书桌上的一张词笺。见她背影娇怯,赵行德从心头涌起一股柔情,走上前去,轻轻将佳人抱住。

    “元直,”李若雪浑身一颤,手中的笔落在雪白的纸上,染成一片墨迹,她感觉到赵行德熟悉的呼吸,脸颊感觉微微刺痛,却是赵行德将脸和她贴在一起,“我回来了。”耳边响起无数次在梦中听过的浑厚嗓音。

    “元直。”眼泪再控制不住,扑簌簌滑下脸颊,二人的剪影,在碧纱窗上,渐渐融合在一起。

    小别胜新婚,云开雾散之后,二人才依偎在一起,李若雪脸若朝霞,纤纤玉指在赵行德胸口划着圈儿。相互叙说别时的经历,许多时候,赵行德和李若雪都是一边说一边听,仿佛不这样,就不能将胸中积蓄的离情别绪倾吐干净。

    “那大流沙、蒲昌海的景象,白天万里莽莽,皆是流沙,到了晚上,寒月如霜。每当风起,如恶鬼夜吼,满地斗大碎石,随风乱走。幸赖娘子祈福保佑,军情司给的地图精准,方才没有迷失道路。”

    “你走之后,官府每月都会派人送来柴米银钱,每回我都请那送东西的大嫂到里面喝茶,那大嫂说,我们家人和善,等上一约期满了,想转来在咱们家做荫户。”

    “军中众兄弟信重,推举我为百夫长。我们百人队自己取了个诨名,叫做‘鸣鸿都’。这几个月整训,被一个混蛋校尉整得死去活来,不过看在他尚无恶意的份上,我也忍了。”

    “那天我到孙记香药店去买熏香,遇到了一位卢夫人,卢夫人听我带着洛阳的口音,我们说了好多洛阳家乡的事情,卢夫人经常来我们家来聊天。孙记的老板娘也不错,特意说你回来了,让我带你去串门啊。”

    “在且末城外拉练的时候,拾到一块玉石,找匠师磨成了根玉簪,你试试。”

    承影第七营只待芦眉国正式邀请的国书发出,便会再度出征。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二人都可以回避着离别的话题,赵行德每次去承影军点卯训练后,都飞快地赶回家中。

    这些日子,李若雪拉着赵行德转了敦煌附近许多名胜。鸣沙山断崖观洞窟壁画万千变相,拓印汉唐残碑追古思幽。漫步寿昌泽畔,与白鹤沙鸥相戏,攀登危峰东峙,遥看三峰积雪接天山,朝云出岫,暮霭微凝。古城晚眺斜阳下大漠孤烟,雉堞迷离映夕阳。

    党水清浅,二人租了一叶扁舟,泛舟水上,赏波纹碧影,赞叹分渠纵横,灌溉绣壤春耕,及至暮时,听渔歌唱晚,品尝渔家刚刚起网的鲜鱼脍,又趁着月色,寻访月泉晓彻,汲灵泉烹茶,对月倾谈至拂晓。

    这天,李若雪专程带着赵行德去了一趟孙记香药店,那掌柜老板娘顾氏格外热情,特意留赵行德、李若雪二人在店中用膳及午休。午后,顾氏又将店子交给伙计看着,拉着李若雪和关东新来投亲的侄女朱灵乌一同去千佛洞供养菩萨。

    这朱灵乌容颜消瘦,双肩若削,眼眸漆黑灵动,仿佛一汪幽深的潭水。她自幼体弱多病,吃过药房多了,居然颇通药性医理,平常都在孙记的药铺里帮忙,清冷寡言,鬓旁戴了一朵白花。李如雪见她父母俱在,又是闺女打扮,偷偷问顾氏,灵乌是为谁人戴孝。

    “唉,我这可怜的侄女儿,”顾氏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之色,叹道,“自幼有个青梅竹马的,两家原本说好,男子汉前程重要,就在省试之后办婚事,没想到那孩子被关东的揭帖大案牵连,本来准备两家都逃到关中来投亲的,后来听说京中一个姓张的被奸贼害死了,那孩子犯浑,自说要效法张先生,说什么,‘惟愿一死明国法之重’,瞒着家人到提举司衙门自首,结果数日后被害死了,官府说是牢里犯人斗殴至死的。灵乌就是为他戴孝,看来是决心要守望门寡了。”

    “唉,”李若雪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朱灵乌清冷的容颜,削瘦的身形,凭空生出几分伤感。

    赵行德听李若雪谈及此事后,扼腕无言,良久,方垂首叹道:“张明焕虽死犹生。若不能看到奸贼明正典刑,使国法重于泰山,赵行德就算枉活一世,愧对天下人。”一掌拍在车栏杆上。

    朱灵乌自画了一副未婚夫的肖像,供养在佛洞里。赵行德心中愧疚,便留在千佛崖下面等候。若雪安慰他几句,方才转身,随顾氏与朱灵乌二人向千佛洞的僧人布施供养的银钱。

    “明焕已去,这天下,终究还要有人担当起来,不知陈少阳,邓守一两位,理社诸君,近况如何了?”赵行德正出神间,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赵兄!”

    赵行德回头一看,却是当初在汴梁有过一面之缘的康德裔。康德裔牵马站在一辆马车前,脸上带着又惊又喜的神情,他侧身隔着车帘与车中人告了个罪,快步走上前来,沉声道:“揭帖案张先生遇害,赵兄下落不明,我五内如焚,正严令属下四处寻找,未得讯息,没想到吉人自有天相,竟然让我在敦煌见到了赵兄!”

    赵行德骤然遇到故人,又不明白他的底细,打量着他,沉默着没有答话。

    康德裔这才省悟过来,拱手道:“赵兄身在逃亡中,不得不有所提防,恕我冒昧唐突了。”他顿了一顿,笑道:“不过,据我所知,父皇已下谕旨寻找赵兄,如果知道你在敦煌,定会重用的。”

    赵行德听他出口“父皇”之语,更加惊异,康德裔这才笑道:“恕我在汴梁时不得不隐藏身份,鄙人本名陈康,乃今上次子。赵兄在夏国呆久了便知晓,这皇子身份也算不得什么,不要因此而拘束才好。”

    他所说的“今上”,并非是宋国的皇帝赵佑,而是当今夏国皇帝陈宣。而皇子不算什么,赵行德也深有感触。在承影军中,军士们完全没有畏惧甚至害怕的情绪,更多是敬佩,和出于责任的服从而已。夏国的贵族子弟之所以往往选择虎翼从军,乃是因为在普通军团中,身份泄露说不定会招来意想不到的羞辱。许多军士甚至会借故找麻烦,这样退役之后还可以和人吹嘘,我踢过某国公的屁股之类,也算是一生难得的亮点。

章26 慰此远徂征-2

    赵行德陈康说要禀报皇帝重用之事,脸色微变,陈康又道:“揭帖一案牵连重大,现在流落在我长安的士子也有好几百人,在长安学士府求学,还结成了‘东人社’。倘若他们知晓赵兄也在关西,定会大喜过望,要奉你为首的。”

    赵行德脸色更变,他踌躇片刻,沉声道:“陈兄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奸党污我以谋反。若赵行德为贵国所用,只怕坐实了奸党的罪名。还会连累在关东的陈少阳等理社诸君。”他顿了一顿,低声道:“现在,在下只是关东人赵德,那博得偌大空名,陷朋友死难,而只身逃脱的赵行德,不知逃到何方去了。”

    陈康一愣,勉强笑道:“赵兄言重,我所说父皇重用,并非要利用揭帖一案再做文章。父皇看了你所写的‘拓海十策’,大感兴趣,我夏国雄踞内陆,但挂着大夏旗帜的船舶,在许多国度的港口也出入无碍,想用你这策,拓展海洋。”

    赵行德道:“皇帝陛下抬爱,只是赵行德空得大名,不敢再愧对关东父老。”他见陈康还待再劝,不得不狠下心,沉声道:“我现在只是关东人赵德,若是陈兄非要将赵行德举荐给陛下,不过学士府中,又多一狄青尔。”

    他的顾虑,乃是流落夏国的士子们,被夏国朝廷用作对付关东的棋子,自古以来,这等棋子必然两面得咎,难有好下场的。再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东只要听说赵行德被夏国所用,晁补之必受牵连,理学社勾结敌国的罪名坐实,赵行德立刻变成一个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沽名钓誉之徒。

    赵行德拒绝的斩钉截铁,陈康略显尴尬,狄青的事情,已经家喻户晓,夏国人都敬仰他忠义,却不肯将他放回关东,郁郁老死于学士府后,宋国朝廷才赠谥为“武襄公”。

    片刻后,赵行德才打破沉默道:“陈兄贵为皇亲贵胄,我可算你的布衣之交,若还当我赵行德是朋友,请帮我遮掩身份,休要向他人提及赵行德。我只是一个流落在此的关东人,赵德。”

    陈康当即点了点头,答应道:“既然如此,便如赵兄所愿。”赵行德道谢后,陈康沉默片刻,慨然道:“哪怕千折百回,我中国一日有赵兄这样的人,就必定气数未尽。”他顿了一顿,又问道:“不知赵兄在敦煌做何营生,若需要小可出手相助,只要知会一声。对了,我国奉行军士荫户之制,你落下户籍了吗?”

    赵行德见他盛意拳拳,心知此君查到自己身份不过举手之道,也就据实告知道:“眼下在承影军腆居百夫长之职,正等待着去芦眉国的军令。”

    “什么?”陈康吃惊的上下打量着赵行德,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样,“你居然入了承影营,还是百夫长?”赵行德不明白他又和大惊小怪,片刻后,才听陈康叹道:“赵兄之才,当真出人意料。便如锥处囊中,自脱颖而出,也无需我举荐,更无须借助关东的名声。”

    赵行德笑道:“陈兄太抬举赵某了。”

    陈康摆手道:“赵兄,你初来乍到,不知军士的出身,在我朝,便是如同关东科举正途一般。所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我大夏有旦夕枕戈的精兵二十万,百夫长不过聊聊两千人而已,父皇常说,百万军士乃是我朝立国于四战之地的根基,这两千百夫长,便是国家的臂膀。”他顿了一顿,又道,“更何况是承影军的百夫长,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搏来的。”

    赵行德见问,便将自己原本投考虎翼军,结果误入承影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陈康听完后叹道:“这便是命数,虎翼军的指挥使是我三叔,你进了虎翼军,我们也总有机会相见的。”他又问了赵行德的住址之后,才道:“陪一个朋友来此祭奠先人,改日我专程来拜访赵兄。”和他拱手作别,回到刚才那辆马车旁。

    车帘后人轻启朱唇,低声问道:“刚才那是谁,居然让殿下驻足倾谈良久。”声音悦耳。

    陈康一愣,片刻后,方才叹道:“是一个隐姓埋名的故人,上至朝堂,下至市井,江湖传诵其名,人人欲见一面而不得的人。”

    “哦?”韩凝霜奇道,她透过车帘的缝隙,见到一袭青衫的身影,立在千佛岩下,说不出的孤单寂寥。经过韩氏故人多方奔走,大夏护国府准备听一次辽东汉人的陈述,以决定是否要派军援助,事关重大,韩凝霜便亲自赶来。她先祖韩昌及韩昌之母的骨殖都安葬在千佛岩下,洞窟中也有画像供养,所以一到敦煌,便来祭拜。这份怆然独立于世间的寂寥,让韩凝霜触景生情,想起辽东汉军的处境。马车缓缓开动,窗外景物变幻,那人的身影却没有渐渐消失。

    赵行德等待了半晌,李若雪方才陪着顾氏与朱灵乌从千佛崖下来。她心思剔透,没有直接安慰朱灵乌,只专挑些关东风物讲给她听。朱灵乌感她好意,收拾起伤心之色,只心下仍是隐隐作痛。赵行德将先她们护送回城,才与李若雪返回寿昌泽畔的宅邸。

    次日,承影第七营点卯训练之后,赵行德正待返回家中,却被校尉段怀贤叫住,让他一起去杜吹角家中探望。

    “行直,这些日子,你似乎一次也没有去属下军士的家中探望吧?”

    二人并辔而行,赵行德走神想着今日晚归,还没有和若雪打招呼,被段怀贤突然一问,才想起,自己确实从未到军士的家中探望过。在河间军中,他统带火铳营时,也是如此,旁的将领也觉得理所当然,宋军还没有将领到士卒家里去殷勤探访的习惯。

    “是的。”当赵行德答出这句时,心中却隐隐感到一丝惭愧。

    “你刚刚从军,便被推举了百夫长,不知道军中惯例,也有情可原。”段怀贤缓缓道,“军官要让下属以生死相托,不是简单的军令办得到的。你饱读诗书,吴起吮痈的故事也听说过吧。我夏**中,不仅仅如此。人皆有心。你当别人是下属,别人对你也就是应付差事,你当别人是兄弟,别人也当你是兄弟。你为了兄弟可以舍却性命,兄弟就可以为你赴汤蹈火。我大夏军征伐四方,从不畏惧蛮夷凶狠,归根到底,靠就是上下一心。”

    “卑职明白了。”赵行德低声道。

    段怀贤摇了摇头,继续道:“军士,不只是一份差事,更是国家的根基。全赖军士,拱卫朝廷,斩杀敌寇。保护荫户,推行朝廷国策。身为军官,要把军士的疾苦,当成自己的疾苦,要倾听军士的建议,努力为军士们争取利益,这样,军士才会一直支持你。”

    段怀贤顿了一顿,沉声道:“周将军对你寄以厚望,方才在长途行军之后,恰逢你的人望最高时,推举百夫长。你的属下对你级以后往,方才推举你,以身家性命相托。我对你也寄以厚望,才对你说这些,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段将军教诲,末将谨记在心。”赵行德面有惭色,沉声道。

    段怀贤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行不多时,便来到杜吹角家门前。一个小孩子正在院子门前的玩儿,看到两个军官骑马来了,一溜烟儿似地跑回院子里,不一会儿,杜吹角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

    “哎呀,两位上官莅临寒舍,折杀老杜了。”杜吹角咬文嚼字地拱手道,在孩子们面前,他是很注意以身作则的。

    “今日正好有空,便随赵都头一起过来。”段怀贤看了赵德一眼,翻鞍下马,把缰绳交给杜吹角的大儿子,笑道,“来看看老杜,对了,眼看出征在即,家中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另外,平常没有什么不妥,尽管说,我给你出面做主,就算提交到护国府也没什么的。”说完和赵行德一起进到杜吹角的宅院客厅里坐下,他举止自若,言谈随和,还不时和他的几个孩子说话,临走时还留了一张名帖,说如果杜吹角的孩子想做买卖的话,可以拿着他的名帖,去福海行分号里谋事。

章26 慰此远徂征-3

    跟随段怀贤去过杜吹角家里后,赵行德也会常去军士的家里,他打听好军士的家境,有时很随意,点卯训练后,就去人家中少坐片刻,有时很郑重,特意买了一些给孩子们和家眷的小礼物。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探访,许多赵行德从未想见的事情,如同一面闸门打开之后的汹涌洪水,朝他涌来。朝廷府令通常是军士去指导荫户遵行的,所有的军士都说丞相府的府令也越来越复杂,这让很多军士压力很大。退役军士担心因为战事扩大而被动员,忧心忡忡的说,“刚刚把授田弄熟理顺,要是再抛荒,就太可惜了。”有的军士脾气不好,不太懂朝廷的法令,没有荫户来投靠,就靠俸禄养家糊口,虽然有勇力,日子却比旁人都拮据。军士结婚的时间一般要比荫户晚。像杜吹角这样子嗣多的担心家产不够分,而刘政一直在为没有子嗣担心,远征在即,整天找生儿子的秘方。赵行德安慰他,进入承影营,说不定能挣够银钱养老了。张昌龄他打算退役后做点小生意,但又担心被人坑赔本。陈永奇家上一辈是从关东迁来河西的,一直没去边疆领授田,租种着田地,儿子拉扯做了军士,老爷子却很知足。“我这辈子,吃了三万顿饱饭,值了。”

    在关东,每当人们谈起夏国的军士,脑海里就会浮现一群左手提着人头,右胳膊下夹着俘虏,嗜血成性的虎狼之兵。然而,随着了解了越来越多的军士的生活,年轻的,年老的,斯文的,粗鄙的,赵行德感到,哪怕是对进爵最热衷的军士,也对发起战争有本能的警惕,他们担心白白流血,担心府库空虚,担心长期出征后,荫户改投了别人,家人失去照顾。军士在本质上,不过是另一群的士人。丞相府为了改善环境,奖励革新和推广技术,共颁布了数十条奖励的府令,军士们斤斤计算着其中可以给荫户带来多少直接的好处,然后让荫户尊府令执行,并且代荫户去官府领取贴补银钱,从而间接地提高自己的收入。

    赵行德有时一天要跑三四家军士,有时还要陪着军士去找州县衙门,甚至上裁判所理论。幸好鸣鸿都的许多军士尚未成家,籍贯也并非河西,否则,他当真没有陪伴李若雪的时间了。

    这天天色已暗,赵行德回到家宅,发现门口停着一辆车马,马夫对他恭敬地行了礼。赵行德踏入门槛,却见李若雪与一位气质高贵的夫人对面而坐,见到他便欣喜地道:“相公,这便是我和你提及过的芦夫人。”说完让他也进来坐下。

    芦夫人对赵行德点头示意,微笑道:“这位仪表堂堂,便是赵公子吧。妹妹果然好福气。”她虽然年纪不小,声音却依然清脆悦耳。又道:“奴家与若雪妹妹一见如故,常来府上叨扰,真是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

    赵行德听李若雪说起过,这位芦夫人的丈夫也是军中的,常年忙于公务,便拱手道:“哪里哪里,夫人到来,只令蓬荜生辉。”说完坐在李若雪旁边,为她二人斟上莲子心花茶,笑道:“这是前日和若雪一起在寿昌泽采摘,刚刚制好的新茶。”

    芦夫人将茶杯端起轻抿一口,低声道:“赵公子倒真是体贴的人呢,和我家那位相公,有几分相似。”

    赵行德微微一笑,正待客气几句,门外又有人声传来:“这里可是赵行直,赵兄的居处?故人陈康冒昧来访。”

    赵行德对芦夫人告了个罪,起身走到门口相迎,陈康见他出来,笑道:“果然在这里,赵兄,你这处好清静啊。”他也不和赵行德见外,大步登堂入室,见厅中端坐着两位女眷,陈康一愣,好在夏国高门的女眷也不避忌接见外客,出门戴着面纱,大多是为防风将脸颊吹皱,以及显得风姿绰约之故。

    陈康看清那芦氏夫人,更是一愣,芦夫人注目于他,他深深一躬到地,口中称:“晚辈陈康,参见芦夫人。”

    芦夫人也微笑还礼。陈康竟然有些拘谨起来,直到赵行德招呼他坐,他才坐了下来。

    赵行德也向陈康打听一些辽国宋国的近况。陈康告诉他说,宋国大将杨彦卿已经收复了高阳关。宋国大将王彦统帅大军十五万南征,麾下两员悍将韩世忠和岳飞为左右军前锋,一再击败明教大军,明教每战战失利后,皆纵火焚城而去。现在东南州县已经没有大股的明教乱贼,算是基本平定,但往往大队官军一走,便又有明教乱贼余党死灰复燃。有的县衙都被刁民冲进去砸了,官军才姗姗来迟,还有县令被人行刺的,也不知是谁人所为。

    零星战事有旷日持久之虞,王彦的东南行营帅府常驻在襄阳,留着大万大军,分遣众将镇压明教的余孽。王彦对理社似乎有些纵容,陈东等人又奔走联络,理社现在在东南州县的声势越来越大,

    耶律大石被辽国皇帝任命为南京留守,不过看情形,似乎是皇帝嫌他麻烦,找个借口不让他回上京。最近女真人在辽东也闹得很厉害,辽国东京道的将领好几次进剿都反而被中了埋伏。女真部落和反辽的汉军隐隐有结盟的迹象,辽国皇帝还在加派人马去辽东平乱,虽然底下的契丹八部的不少贵族主张以耶律大石挂帅,但辽国皇帝有些不太放心他,还是派了自己的亲信萧奉先领兵。

    赵行德和陈康说话的时候,两个女子继续着谈论适才没聊完的话题,什么洛阳的小吃,蜀中的锦缎,长安的妆镜,康国的首饰之类。

    眼看天色已晚,芦夫人与陈康先后告辞,陈康跟在芦夫人的身后,出了赵家宅院,又紧走几步,躬身道:“晚辈唐突,打扰叔母访友,还请叔母不要责怪。”原来这位便是丞相柳毅的结发妻子。夏国当今皇帝陈宣未曾登基时,与柳毅乃是至交好友,两家是通家之好,陈康便一直尊称柳相夫人芦氏为叔母的。

    芦夫人笑道:“殿下总这么拘礼。”她顿了一顿,又柔声道:“皇后娘娘说你老不去看她,我看你结交赵公子这样的俊杰好友,举止也很适度,不像她说的那般不成话啊。”

    陈康被她提醒,才想起依旧有两天没有进宫觐见母后,微微惭愧道:“小子不孝,谢叔母提醒。”

    陈康虽非太子,但深得皇后的喜爱,爱之深未免责之切,常常在进宫探望的芦夫人等几个好友面前抱怨,芦夫人也是随口提醒他一下。马车回到相府,家扑告知,丞相柳毅仍在宫中议事未归,芦夫人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她常常去独居的李若雪那里,她就仿佛自己年轻时候一样,凭空多了几分亲近和同情。

    此时,寿昌泽畔的林泉宫中,皇帝陈宣亲自主持庭议,朝廷重臣济济一堂。除了丞相柳毅之外,大将军府的七位上将军到了五位,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军情司上将军吴庭,辎重司上将军元积,安北军司上将军项石专程从漠北赶回,安西军司上将军徐文虎专程从河中赶回,共同商议与罗斯国开战一事。

章26 慰此远徂征-4

    大夏开国百年来,历朝明君贤臣千锤百炼而成的国策,三大方面用兵各有不同:“安北当如长鲸扫地,安西如春蚕食桑,安东按兵观衅,以待天时,一击必得二虎。”

    因为西方亦是蛮族人烟稠密之处,长期以来,安西军司都致力于保持帝国西部边境的稳定,以利于夏人在河中的生息繁衍。在战略上,夏国安西军司决不让自己成为各种蛮族的众矢之的,而总是利用他们相互战争的机会,攫取最大的利益。百年来,每新得一地,便移民垦殖,直到夏人无论在人口还是风俗上都占据绝对优势,才又驱逐蛮夷,再拓边疆。

    如今的安西五军,花帽军和解烦军驻扎在细柳州,经略着整个呼罗珊一带,安西军司一直在做沿着喀菲斯河南下到海口的计划。乌头军监视着乌浒水一线,横阵军和燕戈军驻扎在碎叶镇白水城一带,既防备西北,也守护既维护天山南北通往河中的要道。为了控制广大地域,安西各军的力量使用已臻极致。由直属大将军府的黑山、的卢、当锋三军驻扎在河中腹地,担任着预备队。此外,还有直属大将军府的威远军与铁壁军屯驻在威远镇等石山要隘,阻挡罗斯人通过石山东进。

    在罗斯国几次企图以武力强迫夏国给予贸易特权,又越境掳掠几次后,安西军司向来对罗斯军队的极度不满。安西军司也曾攻入罗斯边境展开过几次惩戒讨伐,但从未想过占领罗斯国,因为那里全都是罗斯人蛮族,信仰和风俗与夏人迥异,旷日持久的占领,会成为河中的沉重包袱。

    安西军司上将军徐文虎是昨夜里才抵达敦煌的。护国府居然改变了坚持推行了百年的蚕食策略,准备吞并安西最重要的盟友,芦眉国。

    不是所有校尉都了解芦眉国在西方蛮夷中的地位,就仿佛春秋战国时衰微的周室一般。大约二十年前,就因为芦眉国皇帝给西方写了一封信,就招来一群一群自称是“十字军”的乞丐和亡命之徒,硬生生从大食手中抢走了耶路撒冷。保护最后一批夏国商人撤离圣城的承影营军士报告记录了他们的暴行。“十字军”暴徒们不分种族和信仰的屠杀平民,从城门一直杀到所罗门神庙,在挤满难民的神庙里大开杀戒,地上的血甚至淹到脚踝。

    虽然西方蛮夷列国对芦眉国并不卖帐,但只要夏国占领芦眉,绝对会因此成为西方列国的众矢之的。徐文虎还可以肯定,在夏国与西方联军交战的时候,大食人,突厥人,罗斯人都会一起出来捣乱,这些非我族类的蛮夷,早就对河中的富庶垂涎三尺了。从此以后,安西军司会陷入旷日持久的战争,要么经历惨痛的失败,要么被迫不停地将战线扩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像芦眉国从前那样,就算赢得了很多战争,占领了土地而不能征服人心,还是让漫长的战线给拖垮了。

    尽管第一阶段攻打罗斯国的战役是由安北军司主持的,徐文虎还是从河中赶过来参加廷议。他认为最好保持芦眉对夏国的依赖,逐步加深,渐渐将它纳入夏国的体系中来。对芦眉的征服和占领,只会将盟友变成仇敌,在长远上看,对夏国的有百害而无一利。

    在河中,徐文虎无时无刻都在考虑和罗斯人、大食人、突厥人甚至十字军发生冲突的情况。安西军骑兵能冲能射,步军崇尚重甲坚阵,但保持夏军传统的弓弩优势。这样的风格很被历代芦眉皇帝所推崇,因此才希望夏国派遣雇佣军去协防都城。但芦眉的问题并不在于军事,而在于附着在帝国躯体上的贵族吸干了国家的精血,以至于自耕农兵员彻底枯竭。不解决这个问题,一直依靠雇佣军的话,芦眉国总有一天要被雇佣军反噬而吃大亏。

    如何把芦眉变成夏国西部边疆的一座桥头堡,对徐文虎来说却是一个未被解决的问题。数十年戎马倥偬,让他形成了一种想法,那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战争的胜负取决于正确果断地处理突然的,不可预见的我方和敌方的行动。而事先的各种计划,不过是为真正的战场决策所准备的一张草稿而已,它随时可能被涂改的一塌糊涂面目全非,再交给行军司马去写报告。

    为了确保安西军司能随时对各种事变作出最正确的反应,徐文虎从在安西担任将军开始,便极力深入了解安西军军的特点。尽管没有发生战事,他还是一遍又一遍的巡视每一个关隘和军营,他总是和所有遇见的将军和校尉谈话,用自己的经验指点他们做得还不够好的地方。他对安西军的每一个营都有明确的印象。他认识几乎所有重要的军官,了解他们的看法和派系。数十年来的勤勉,让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将在安西军中拥有无人能及的崇高威望。

    夏**队分别属于大将军府和三个方面军司,皇帝本人亲自兼领大将军府,但皇帝通常并不亲自指挥军队,直属各军,实际上是由行军司、辎重司配合协调的。

    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是护国府与皇帝决策忠实的执行者,也是各军利益矛盾出色的协调者,也非常能够出谋划策。在所有的将军当中,除了柳毅,就数张善夫对皇帝的影响最大。张善夫领到行军司草拟各种军事计划,并且让皇帝和护国府校尉们深信计划的有效性。从各方面来说,他都是一个出色的将领。但徐文虎还是认为,他不够了解河中所面临的情况,也过于高估了夏**队解决问题的能力。徐文虎和许多边军出身的将军,都觉得大将军府行军司和丞相府统筹曹的人,有一种用计划和推算控制一切的不切实际的愿望。而计划一旦出现问题,还是要前线军官临机决断,到那时,也许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避免国家付出更大的代价。

    徐文虎本想先见张善夫,说服他,然后再觐见陛下。但行军司马说张善夫已经去见陛下了,他不得不直接前往寿昌泽畔的林泉宫。他不愿意在敦煌城里耽搁,特别不愿意被闻讯而来的护国府校尉们缠住。

章26 慰此远徂征-5

    护国府掌握着决策大权。但是,也许也和皇室的暗暗引导和鼓励有关。除了战争时期,护国府的校尉无时无刻不处于激辩与论战之中。徐文虎曾担任八年校尉,每隔一年就会在护国府议事,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把认识的校尉们分为至少八类。

    第一类是行军司和统筹曹“计划决定一切”观念的追随者。他们相信,只要好做好精心计划,遵循常识和更为精确的原则,就一定能取得预计的结果。他们习惯用数字来说明问题,对所有偏离计划以及对结果产生怀疑的人,都贬斥为不学无术或别有用心。安西军司的一部分军官,安东军司的大部分军官,大将军府的大部分军官,都属于这一类。当年徐文虎在护国府遇见的张善夫,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的校尉。

    第二类与第一类相反。正如一张交子的反面。这类的人要求随机应变,大胆行动。认为大将军府只要给出合理的目标就可以了,如何执行,要看战场情况而定,真正的优秀的前线军官,必然会摆脱预先制订的计划,找到更好的方案。这些大胆的行动派,同时也是用激烈手段驱逐蛮夷的赞同者。他们常常笑话行军司说,我们用刀箭打仗,他们用笔在地图上打仗。安北军司的大部分人,辎重司的一部分,和安西军司的一小部分人,属于这一派。徐文虎曾经也属于这一派,但现在他为自己曾经的年轻气盛而感到羞愧。

    第三类是中庸派,介于前面两者之间。他们认为,毫无疑问,在各种情况随时可能发生的时候,天才是不应该被计划所束缚的,但是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天才是如此稀少。与其把国运赌在少数天才身上,不如依靠事前深思熟虑的谋划和那些被前人无数次验证过的用兵原则。这一派主张在常规情况下要照计划行事,但当改变计划就有巨大的好处时,那也不能死抱着计划不放。徐文虎认为这些校尉说着大话,其实没什么信念。

    第四类更加不堪,他们并不是从整个国家的利益考虑,只支持对本营,本军有好处的国策,任何人想要推动某个国策,只要给出的条件够好,都可以得到支持。徐文虎认为这些人的存在简直是护国府之耻,好在这样的人在护国府中也不太多。毕竟校尉们都还想在仕途上再进一步,不愿意被人认为自己是个毫无原则,只为小团体谋私利的人。

    第五类则是庸碌无能的,全凭在军士当中的威望被推举上来。他们的并没有什么坚定的观点,甚至一次掷地有声的陈述就能打动这些人。这些人视进入护国府为人生最大的成就,最喜欢的就是不断发问,折腾行军司派来的各种专家。却不知道行军司的人在背后偷笑,他们是最容易被说服的人。幸好,在护国府中,这样的人比第四派的还要少一些。

    第六类就是,总有那么十来位校尉,他们对皇帝无限忠诚,甚至是崇拜,他们完全按照皇帝的意图行事,当皇帝没有表现出任何意思时,他们就保持高贵的沉默。他们梦寐以求的愿望,莫过于跟随皇帝御驾亲征,或是将他们召入龙牙军。这些人很可能是些刚刚进入护国府的新科校尉。徐文虎自己就经历过这个阶段,后来,才渐渐接受天下重任众人担的道理。

    第七类是徐文虎眼中的小人,他们眼中只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自己最大的利益。总有那么两三个害群之马,为了吸引注意力而在护国府大喊大叫,捶胸顿足的和别人争执不休,连最基本的镇定都无法保持的人,还千方百计去指责别人,就好像坏掉一锅汤的老鼠屎一样。正所谓日久见人心,丞相府的各曹主事,大将军府的将军和护国府的校尉们都仿佛厌恶苍蝇蚊子一样厌恶这两三个人,就连推举这两三个人上来的营头,也遭到了各军的歧视,往往在三五年后便在军士中发起重新推举校尉的串联活动,将他们赶出护国府。

    第八类是一批聪明干练的校尉,他们不轻易赞同任何意见,总是冷静地观察着一切,努力在战争与政策的迷雾中找到最正确的一条出路。这一派人似乎下意识的保持着护国府校尉之间平衡与相互制约。这一派的人数同样不多,但这类人晋升将军的最多。徐文虎在成功晋升将军之前,自认为属于这一派。

    林泉宫的含光殿里,难得的将所有的粗若儿臂的巨烛一起燃烧。这种巨烛淡而无味,照得殿中亮如白昼,夏皇陈宣与五位上将军都在悬挂的巨幅山川地理图形前面。

    庭议还没有开始,匆匆赶路而来的老将徐文虎神色略显疲倦,若有所思。安北上将军项石在和丞相柳毅低声而热烈的叙旧,陈宣、柳毅、项石,当初是骠骑军横扫北海沿岸部落的三把利刃。夏皇陈宣咳嗽了一声,又对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点了点头。

    张善夫神色镇定,举步上前,现打量了一下环绕在地图面前的老面孔,拿起一根指示棒站到地图前面,沉声道:“现在我来简要介绍四方边境的态势。接下来,请诸位讲述自己的意见。”徐文虎、项石、吴庭、谢元四位上将军都停止了寒暄。在他们身后,龙牙军的卫士小心翼翼地将含光殿的殿门关上。

    张善夫的介绍的很慢,很细,声音单调而清晰,不带任何个人的感**彩。在西部边境,大食和突厥的各诸侯原本已经四分五裂,但是西方列国的入侵和烧杀又使他们暂时团结起来,自从失去耶路撒冷后,二十多年,信不同教派的双方战事不断,都在积蓄武力准备决战。在频繁的接触和战斗中,双方的军制和政制也在相互渗透,其中,位于夏国和芦眉之间海西地的罗姆国吸收了西方的分封制,又位于东西方贸易的滋润,势力逐渐强大。罗姆国现在隐隐已是突厥和大食诸侯的盟主,苏丹禁卫军有五万精锐的骑兵,臣服于它的突厥和大食诸侯的军队集中起来可达到二十万人。它对芦眉国的威胁也最大,同时也对夏国在黑海东岸修筑的镇西堡和海西港构成了威胁。

    芦眉的情况正在滑向更糟糕的方向。面临异教的大食和突厥人的威胁,芦眉向西方求助等于引狼入室。那些十字军建立的藩镇,除了奉芦眉为正朔之外,根本不听号令。为了对抗异教徒的威胁和十字军的蚕食,芦眉正在加强与罗斯国的合作。芦眉国皇帝已经垂垂欲死,皇长女安娜公主,就是最积极的推动者,芦眉有可能与罗斯国的联姻。罗斯国王如果支持安娜成为芦眉的女皇,他们的儿子有可能成为芦眉与罗斯两个国家的统治者,将芦眉的财富与罗斯蛮族军队合为一体,成为一个新的强大帝国。

    当张善夫讲到这里时,安北上将军项石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对丞相柳毅小声道:“里通外国,依我看,这位芦眉的太平公主,只有两个下场,一个送到尼姑庵,一个砍头。”柳毅微微一笑,未置可否。而辎重司的上将军谢元一如既往地在一本写满字迹的笔记上飞快地记录着。

    罗斯国王上一任弗拉基穆斯已经娶了一位芦眉国的公主,也就是穆斯提的母后,罗斯国因此举国信奉了芦眉的国教,号称正教。弗拉基米尔死前,仿照夏国的长子继承制,将王位传给了穆斯提,而这穆斯提居然将十一个兄弟全部圈禁起来。他加强了对罗斯各地的控制,并利用正教迫使各地的诸侯承认他是罗斯国唯一有资格与天神沟通的王者。穆斯提将国内四分之三的土地和财富都收归王室所有,这使得罗斯国底层的百姓生活极为艰辛,却供养出一只庞大的军队。罗斯国的人口不过五百余万,王室军队却达到了十五万。穆斯提又压榨了大量的粮食、毛皮等物,向南贩运到芦眉国,将换来的财富和各种奢侈之物赏给忠心于他的大臣和将领。罗斯国的西部,波兰王国、立陶宛公国、匈牙利等王国也是以武立国,西南有游牧的突厥人,打仗没占到多少便宜。向东发展受到夏国的阻拦后,穆斯提便把目光投向了南方,他军队还在不停地讨伐位于罗斯国南方的弱小部族,想要将这些新的领土和民族并入罗斯国。他积极地回应芦眉国安娜公主伸出的橄榄枝,想让他庞大的军队有用武之地。

    “那位安娜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和囚禁兄弟的穆斯提倒是一对儿。”项石轻声嘀咕道。

    张善夫介绍了西部边境大致情况后,接着便提出了行军司制定的攻打罗斯国的计划。

    “要促成这一桩联姻,罗斯国必须展示自己强大的军力,因此,向南方征伐那些弱小的部族,就是最好的手段。”张善夫缓缓道,“我们的计划,就是援助那些抵抗罗斯国的小部族,让穆斯提不断地往南方添兵,当他的东方防线空虚下来之后,安北军便越过石山,攻入罗斯国境内去,迫使穆斯提举兵迎战。然后,安西军从海西港出发,偷袭他的王城。”

章26 慰此远徂征-6

    张善夫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却是极其符合行军司风格的战役方案。以复杂多变行动的迷惑对手,安北军是正兵,安西军先虚后实,出奇制胜。项石和徐文虎的脸色都凝重起来,张善夫也停顿下来,听其他几位将军的反应。徐文虎沉吟道:“海西港孤悬域外,大军要潜入海西港,再奔袭罗斯国都基辅城,极容易被敌人察觉。”

    张善夫点了点头,解释道:“穆斯提举兵东向后,基辅城的守军不会太多。行军司预计,一万精兵足以攻破此城,各营分期潜入海西港,并不显眼。”

    徐文虎皱着眉头道:“罗斯立国已有百数十年,虽然穆斯提压榨百姓狠了些,但人心未散。一万兵偷袭攻得下基辅城,却难守住,难以善了。”

    项石一拳击在殿中御柱上,灰尘扑簌落下,粗声道:“早知如此,百年前就该举兵东向,不该放任这帮蛮夷成了气候。”罗斯国王穆斯提不断派的贵族和军官越过石山勘察地形,遇到夏**队便称迷失了道路,显然是对石山以东的广漠地域抱有野心。

    张善夫咳嗽了一声,百年前的国策,自有百年前的计较,行军司只考虑当前,罗斯国力上升得太快,为了防范强敌崛起,不得不先发制人。他对徐文虎道:“只要攻入基辅,要立刻将被穆斯提所圈禁的十一个兄弟保护起来。罗斯将分为十一个公国,分别向我国称臣纳贡。军情司已经和这十一位王公的家人部属有所接触。”

    吴庭点点头,简短地道:“是的。”

    “然后呢?”项石问道。

    “如果穆斯提省事的话,便留他性命,建立第十二个公国。有这条狼,其它是一个王公对我们也有更多顾忌。如果他负隅顽抗,就斩了。”张善夫沉声道,他看向柳毅。

    柳毅缓缓道:“皇帝陛下将颁布推恩令,为避免罗斯国再出现手足相残的事,这些罗斯国公的下一代将全部封侯,再加上因为罗斯之战的军功而封侯的,罗斯大概要成为一百多个侯爵的领地。”

    “好推恩令!”项石右拳击掌道,“便宜了这帮家伙。”罗斯人刚刚从蛮夷成为国家不过百多年,诸子平分家产的传统还很强烈,夏国这样安排,倒是能让绝大多数罗斯人接受。只不过罗斯却几乎不可能作为强国崛起了。

    “一百多位侯爵将组成一个自治贵族会,为了彰显所有侯爵的地位平等,治理罗斯人的一切律令和政策,都要所有侯爵一致同意才可以施行。”柳毅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他估计,按照这项一致同意的原则,自治的罗斯将长期运转在夏国所设定的框架中,任何轻微的改革,都将因为一个侯爵的不同意而夭折。同时,奇妙的自治贵族会能使罗斯保持对西方列国的自卫能力,又让夏国对罗斯承担最少的义务。更妙的是,一切安排仿佛都是为了罗斯人的好,不会在罗斯人心目中种下对夏国的切齿仇恨。

    张善夫补充道:“穆斯提囚禁兄弟,有悖人伦,天怒人怨。我朝出兵罗斯,完全是出于维护公道。这罗斯既然有自治贵族会。我朝只在特殊情形下,应其请求,为他们主持公道。当然,作为我朝匡扶正义的补偿,拉河以东,石山以西的无主土地,罗斯贵族是不得染指的了,我朝将做封赏军功和荫户授田之用。”

    行军司先向皇帝陈宣汇报过,陈宣只用心在看地图。其它几位上将军也觉得进攻罗斯的计划考虑周到,剩下的,是各司其职,逐一落实行动的细节。

    接下来转入第二阶段对芦眉国战略的讨论。张善夫还未开口,安西军司上将军徐文虎便表达了他的看法,那就是反对吞并芦眉。

    陈宣、行军司张善夫和其他几位上将军都认真地听取了徐文虎陈述的反对理由。

    “战国时,赵国之亡,亡于长平之战。赵国所以仓促地应战于长平,在于贪利而轻取投诚的上党郡。得到土地,并非总是对国家有好处。并吞芦眉,简直就是火中取栗。为了保住这烫手芋头,我朝几代人都要为此流血,甚至有可能把河中拖垮。河中才是保持西疆的根本之地。”

    老将军把憋着好几个月的话讲完了,大口地喘着气。皇帝陈宣皱着眉头考虑徐文虎的反对意见,张善夫也如有所思。他们并非不了解吞并芦眉可能导致的后果,但对夏国守住芦眉还是更大的自信。对帝国西疆防务最为熟悉的徐文虎的陈述,让陈宣产生了动摇。

    张善夫可以逐一驳斥徐文虎的陈述,但他不屑于耍这种嘴皮子功夫。他只是低头沉思,行军司是否对吞并芦眉困难估计得不足。徐文虎还引起了辎重司上将军谢元的大声赞同。

    “从河中到芦眉输送物资的话,路途遥远,大段的路线都在突厥骑兵攻击的范围内,如果要保护这条输送线,至少要和沿途突厥骑兵相当的兵力布置在沿途。这些沿途的兵力本身,也是突厥人可以袭击的目标。一段输送线断了,前沿军队就只能依靠芦眉国本身提供补给了。”谢元皱着眉头道,他不断翻着写满字迹的笔记本,一项项地读着大军出征所需要动员的天文数字,在众多上将军中,唯有他能够在列数字的比拼上与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旗鼓相当。

    在谢元的描述下,如果芦眉国真的像徐文虎描述的那样,像在黑暗中打着火把招引飞蛾一样招致西方蛮夷的围攻的话,那么夏国河中的资源很可能为了维持战争而逐渐被消耗枯竭。这将不可避免的导致从西域和关中调兵。这样就很难兼顾东方的战线了。

    沉默了良久,皇帝陈宣终于道:“既然如此,那芦眉国的战事,就再考虑一段时间。先将承影第七营派过去,试探一下情况。”他顿了一顿,对张善夫低声道:“朕听说,承影第七营有个叫赵德的百夫长,很有见识,让他写一份对芦眉国周遭局势观察的报告呈上来。”

    张善夫一愣,不知这个叫做赵德百夫长何以竟能惊动皇帝。陈宣笑道:“有人向朕举荐了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张善夫微微点了点头,虽然夏国有各种简拔人才的完善渠道,但也不排斥皇帝偶尔给基层军官机会,只要不违反朝廷制度,越级提擢就成。

    接下来,军情司上将军吴庭又向皇帝和上将军们介绍了东方国境的局势。女真人和汉人在辽东叛乱。宋国东南明教的叛乱也余波未平。现在辽宋两国都分别忙于平定各自的内乱,到让辽宋边境暂时安宁了下来。他特别提到了小海东南方向,辽国和夏国之间的草原部落最近举行了一次会盟,一个叫做海都汗的酋长被推举成为盟主。军情司正在密切地观察着这支新崛起势力的动向,如果他们向西争夺草场的话,很可能要动用直属大将军府的骑步兵军团出塞增援小海西南方面的度寒城,保护屯垦,骠骑军必须动员臣服于夏国的牧民骑兵,在漠北展开一场大战。

    陈宣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他都被人视为拥有最强大军队的皇帝。但是两边受敌,两边兼顾的负担,也经年累月的压在夏国历代皇帝身上。东边国境与西边国境漫长的距离,哪怕用最快的速度调兵,也要有数个月之久。每当此时,陈宣就会想到:“先祖手书笔记中所提及铁轨、蒸汽机车,若早日试制成功就好了。”

章27 鞍马若浮云-1

    承影营出征前夜,军士家室在敦煌左近的,天色破晓前赶回军营便可。此乃夏军中惯例,称为留种。兵战凶危,征人兴许一去不回,留的是血脉延续的希望。夏国国境极为广大,威远朝时四方多事,军队征战频繁,军士的子嗣往往比荫户要稀少,威远帝陈安特下敕令,凡是有家室的军士,出戍三年后,朝廷必定要安排其和家人团聚,以延留子嗣。倘若战死沙场者,由朝廷照顾孤儿寡妇,州县军营费用所不足者,由皇室内库银钱补足。

    留种这事,对别人来说可有可无,对赵德麾下军士刘政来说,却事关重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他至今也没有子嗣。刘政也曾怀疑过是否因为身有隐疾,夫妇两个甚至都找郎中看过身子了,郎中拍胸脯保证都没有问题。他妻子于氏美貌贤惠,虽然对后嗣格外重视,刘政也舍不得休妻,便四处找寻些生儿子的秘方。于氏好几次含泪要刘政另娶,但夏国民风好强,女子甘愿做妾的极少。

    月明星稀,老榆树上鸦雀无声,刘政小心翼翼地将一碗药汤端给妻子于氏。“喝了它,保管有用。”刘政满怀着期冀地看着满脸通红的于氏。这四君子药汤是黄芪、华粱草、肉苁蓉、远荷子四味主药,再加另外一些珍稀药引熬制的。在这之前,这家里连炖了好几只没阉过的公鸡,把两人都补得红光满面,气血旺盛得很。于氏喝汤的时候,刘政又翻开新收罗到的一本小册子,上面罗列了易于生儿子的姿势。于氏放下了药碗,低声道:“夫君。”时至酷暑,妇人罗衫轻薄,脸上红霞娇艳欲滴,刘政心头灼热,当即将小书放到一旁。

    这一夜雨密云稠,及至五更时分,听外间公鸡叫了,于氏咬着嘴唇低声道:“官人,鸡已经打鸣了。”

    刘政也未抬头,俯身凑在于氏耳边,低声道:“离拂晓还早。再陪娘子一会儿。外面还是漆黑一片。”

    于氏眼中满是忧色,低声道:“从家中赶到军营,就已拂晓了。”

    于氏的话让刘政冷静了下来。军行不可误,在夏国是妇孺皆知的一条铁律。于氏感觉道刘政身体的变化,强忍着不舍之情,哽咽道:“妾身送夫君远行吧。”扶着刘政坐起身来,自己简单地披了件罗衫,仔细地为刘政穿戴军袍铠甲,梳洗鬓发。夫妇二人间,弥漫着一股离别的悲伤。

    赵行德宅里,行囊也收拾妥当。赵行德眼中带着黯然之色,双手平举。李若雪素手从他胁下穿过,将厚牛革软甲套上,又把一根根索带认真栓紧,然后再帮他系上宽大的牛革镶铁的护腹腰带。在赵行德身前时,李若雪尚且强忍不流露出悲伤,转到他身后时,已忍不住眼圈微红,压抑着哽咽道:“这些麻烦的东西,到了外面,谁帮你穿?”赵行德将她的纤手握着,低声道:“除了你,再没别人。你信不信我手够长,能自己穿上这铠甲?”李若雪扑哧破涕为笑,在他肩后轻捶了一下,嗔道:“信你。”

    这一趟出征,需要从家中携带的东西不多,两个大行囊就可全部装下。除平常所穿的软甲穿在身上外,还有马槊、锁子甲和明光铠等沉重器物,皆放置在营内随行的马车上。整张羊皮缝制的行囊一左一右在马鞍后面,弓囊挂在鞍鞯左边,马刀和箭壶挂在鞍鞯右边。李若雪也去送行,赵行德便让她坐在自己的鞍前,感受着佳人温软的娇躯,轻叩马腹,大宛马便缓缓地朝着军营行去。河西马匹成群,民风比关东更为彪悍,夫妇这般共乘一骑,也是寻常。

    东方渐渐微明,行不多时,已近军营。路上回营的军士也多起来,大都带着送行的家眷。熟悉的军士们相互以目示意,并不像往常那样高声打招呼,仿佛声音太大,就会惊扰了离别的愁绪。军营门口已经聚集了数十个妇孺,赵行德轻轻将李若雪放下马来,自己也跳下马,最后再和妻子抱了一抱。“元直。”李若雪紧紧地抱着赵行德。赵行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道:“等我回来。”若雪抬起螓首,俏脸已是梨花带雨,“我等你回来。”

    黎明的时候,就是别离的时候,眷属们就在大营前面,目送承影第七营的逶迤的行军队列,向西而去,渐渐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驰道上。李若雪尽力往远处看,也只见一片模糊的背影,她垂下了眼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短暂的相聚而温暖的心房,渐渐又冷却下来。赵行德也频频回头遥望李若雪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心头一痛,黯然**者,唯别而已矣。

    夏**队的出征,常常出发是无精打采的,越是离开营地远了,精神才渐渐恢复。

    承影第七营沿着驰道前行。一路上不随意停留,每行进六十里便抵达一处驿站,军士们在此喂马歇脚,翌日又出发。在大的驿站,还可以将劳累的驼马更换一批。道路曹将驰道和驿站维护得极好,先得到了行军司的通知,每晚都提前为牲畜准备好草料,为军士准备了热汤热水,到是省却了不少宿营的杂事。

    沿途有不少商队跟在承影第七营的后面,这些商队有的只跟一两个驿站,有的却跟了上千里地。每逢驰道路面破损,第一个发现的商队就会自觉地停下来,在道路远处挖掘沙土,将破损处填平夯实,再继续前进。有时侯过河的桥梁破败了,商队也会停下来,将之加固后再通过。虽然道路曹也会定期的检查驰道,修桥补路,但赵行德估计,绝大多数道路的小问题和隐患,都是由过路的商队解决的,无形中为道路曹节省了很大一笔维护的费用。而像承影第七营这样的过往军队,在军情不紧急的情况下,也会主动停下来修补道路。

    “丞相府会给他们报酬吗?”赵行德问行军司马金昌泰道。

    驰道旁边,一个穿着长袍的商人正满头大汗叉着腰监工,脚夫们先用厚重的货箱将砂土夯实,又驱赶着装满货物的马车,反复碾压刚刚一个填好的坑洞。

    金昌泰微微一愣,随即答道:“无人佐证的话,便没有报酬。就算有,也很少。这些商人都懒得去领取的。丝路上的行商会都是自愿约定这补路的规矩的,虽然耽搁一时,但总算起来,还是更加便利。”

    “竟有此事?”赵行德惊呼道,“若有商队视若无睹,径自通行过去,岂不是占便宜,让老实的商队就吃亏了吗?”

    “商队口头约定这补路之成例,靠得就是一个信字。”金昌泰沉声道,“我夏国商旅通行天下,一诺胜过千金,靠的也就是这个信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损人利己的商旅,在丝路终究是混不下去的。”

    白天行军,到了晚上,行军司马便教导乘影营的军士简单的芦眉语。为了抵达芦眉后办事方便,这课业在承影营整训期间便已开始,赵行德已经开始学习芦眉的文字,能够读懂一些简单的芦眉文章。因为他懂得观天定位,又饱读诗书,学芦眉话也快,三个行军司马都将赵德应为同类,有事无事,也愿意和他的百人队一起行军。

    因为驰道的通畅,天山北道远比南道繁华,一路上,只要是水源充沛的地方,到处都是果园牧场,牛羊被野,偶尔还能看到马群奔跑。历经伊州、高昌、焉耆、龟兹、拨换、疏勒、抵达康国。这一趟连续行军近四个月,由夏入秋,将士们身上单衣换做了厚实的白叠布袍。

    白叠布是夏国与宋辽互市的主要货物之一。夏国对天山南道的开垦极为小心,而水源更为充沛天山北道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棉花,望出去一片雪白。每到摘棉桃的季节,都有大批客商前往高昌购买原棉。到开春的时候,又有一拨客商进入天山北道买白叠布。此时中原尚没有大量的种植棉花,因为运费高昂,这白叠布在中原的价格也不便宜。

章27 鞍马若浮云-2

    康国的都城,旧称撒马尔罕,时名为康居城。承影营军士卯时出发便催驮马快行,午时刚过不久,便抵达了康居。

    当赵行德刚刚踏足康居时,仿佛以为自己回到了汴梁。此地因为秋夏季少雨,便将城外两条冰雪融水引入城内,大街小巷,庭前屋后,随处可见清澈的溪流。城中居民数十万,商肆酒楼遍布,市井中熙熙攘攘人群,面孔与中原无异,讨价划价皆用汉语,男子常着适宜御寒的毛织长袍,腰带上挂着佩玉,匕首等玩物。女子头缠锦绣罗帕,上面绣着缠枝花鸟等装饰,比中原更为鲜丽。

    夏**队善野战,极少入城宿营,承影营住在康居城西。这里也是关东移民最早开垦的一片地方驿馆周围有许多中原样式的台池楼阁,其间许多种植着蔬果花卉的小块田圃,时至深秋,蔬圃的边缘密密麻麻皆是丛丛菊花,香风阵阵风吹不散,虽然没有长安那么多名贵品种,但多了盛放不羁的张狂,楼阁田圃之间,偶尔见到游人赏菊,又令人仿佛置身长安郊野。

    校尉段怀贤去道路曹取文牒和军报,三位行军司马争得半日闲暇,要见识一下这河中的首邑,便又劝说赵德与他们三人同行。一路行来,金昌泰啧啧赞道:“这自治商会经营的城邑,的确比寻常市镇更加繁华热闹。”

    赵行德点点头,感慨道:“整个河中的财富,大概都汇聚到此处了吧。”

    “这倒未必。”司马君防笑道,“康居城里一掷千金的,大都是些过路的财神。河中这地方,越是乡巴佬,家底越是殷实。”四人说笑着来到一处高大的楼阁前,许多面容严肃,行色匆匆的商人在里面进进出出。

    “这是券票坊市,进去看看。”金昌泰当先走了进去,赵行德正对此处充满好奇,便跟着进去了。

    “想不到,这税票居然还能买卖。”赵行德感慨道。只见坊市大厅四周,悬挂着无数的黑板,黑板上写着金银铜铁盐糖绢帛布麦黍茶等相互间的比价,柜台后面的伙计都忙着招呼客人。此处居然是专门买卖交子和兑换税票的地方。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夏国通行的税票,认真看了看,实在看不出什么蹊跷。正反两面皆有复杂的花纹,正面篆书“当钱十贯”和丞相府的大印,后面隶书“库藏绢两匹,麦两石,银一两”,以及国库藏的大印,小字还注明了兑现此票的国库藏。夏国对行商的关税是十中一,假若持有这么一张税票的话,便可抵一百贯货物应纳的关税。许多东西贸易的行商不愿在贩运时白白多带货物,便提前向丞相府买了税票。

    司马君防和黄宗道也都不明所以,金昌泰却笑道:“今日幸好有我在,便让你们长长见识。”他家里便是开设大商行的,以后还要继承家业,所以对这些门道极为清楚。

    见三人皆凝神听讲,金昌泰清了清嗓子,得意洋洋道:“这税票除了抵税之用,后来国库藏又以积储的物资为本,加大了税票的发行量,税票的持有者可以到特定某处国库藏去兑换到税票背面所注明的物资。这样的税票在夏国境内等若是交子一样,虽然背书物资的价钱高于市价,但以国库藏的信用背书,胜在绝对稳妥。”

    国库藏每过几年就会通知商人们前去换税票。有时税票正面的当钱面额不变,但背面所值的物资却会有所更换的,比如一张面额三十贯税票背书的物资原本是黄金一两麦十石库藏绢五匹,更换后变成了银五两麦十石库藏绢十五匹。

    国库藏在选择物资上面没有特别的偏好,一直都是增加了库藏的物资就新发行一批税票,让民间分担国库藏储备的负担,也让全国的商人得到足够多的易于携带的税票来相互交易。税票主要就是在商人之间,特别是在券票坊市里交换买卖。夏国百姓还是使用金银铜钱多,或者是福海行这样声誉卓著的大商行发出的小额交子。

    然而,如果一张税票背书物资的实际价格大大高于它的正面当钱面额,商人们就会去国库藏将这些物资兑换出来,再出售牟利。如果一张税票背书物资的实际价格大大低于它的正面当钱面额,商人们就会拒绝使用这种税票,并且会尽可能用这种税票来交赋税。所以税票背后所印储备物资比例极为考究,非得让彼此间价格消长能够大部分抵消掉,而小范围的波动不足以使商人从中渔利。国库藏的官吏费劲了脑筋,每隔上一段时间,都要将好几位精于计算的大学士请去帮忙谋划。

    在券票坊市中,除了国库藏的税票外,商人们主要的交易对像就各种货物的交子,棉花,小麦,不管是仓库里的,长在地里的,甚至还没播种的,都能交易。这样,券票交易所里,各种物资的价格和交换其他物比率,而这也是国库藏调整税票背后库藏物资比例的重要依据之一。

    金昌泰说得滔滔不绝,除赵行德略有所悟外,司马君防和黄宗道听得云里雾里,瞠目结舌,只陪着金昌泰一块黑板一块黑板地看过去,最后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从券票坊市里出来,四人又买了些当地特产的肉脯蜜饯充作干粮,便赶在日落前回营。

    日暮时分,校尉段怀贤回到官驿,当即召集百夫长和行军司马参加军议。

    “大将军府有分遣军务,正好我们在这里。”段怀贤将一卷军书放在桌上,示意大家都看一遍。

    王童登将军书展开,几个军官都凑过去看,“附近居然有哈桑派的秘密鹫巢么?”司马君防低声惊呼道。几个了解河中情势的军官眉头都皱了起来。

    “什么是哈桑教派?”赵行德迷惑着问道。

    司马君防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哈桑教派,即使在和他们信仰同一神明的教徒眼里,也是异端。但是他们手段狠辣。常常用刺杀为手段,胁迫各地的王公贵族。”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头道,“这教派居然能以刺客为依仗?”

    “正是,”司马君防点了点头,他这行军司马本身负有为军官们讲解敌情之责,便将他所了解的细细讲出,“所谓鹫巢,就是哈桑派调教刺客的隐秘所在。往往选择隐秘的在山巅,建起恍若仙境一般花园宫殿。用劫掠过往商旅所得的金银珠宝,将那处装饰的金碧辉煌,宫殿里到处有管子流通美酒、蜜糖、牛乳。园中有被哈桑派所控制的美貌的少女。这教派在山下传教,往往迷惑青年说,为领袖而死,可以上升天堂。”

    众军官虽然久闻哈桑派的恶名,但了解究里的还是少数,于是都静静地倾听,司马君防继续道:“就在这些青年将信将疑的时候,哈桑教派在他们的食水里放下迷药,一批抬入那鹫巢的花园里,任由他们享乐。这些青年舒服之极,以为这就是教派所说的天堂。他们再次被**,转醒之后,则又回到了人间。于是哈桑派的领袖再次召他们来见,问他们是否真的见识过了天堂,这些青年心思单纯,往往都答称见识过了。于是这哈桑派的领袖便派他们去行刺,说只要为教派牺牲,死后可入天堂。这些青年为了返回天堂享乐,行刺时奋不顾身,但求早死,所以往往成功。”

章27 鞍马若浮云-3

    “调唆无知的青年去送死,哈桑派可谓阴险歹毒,”赵行德暗叹,又疑道,“此伎俩已经传扬了出来,为何还能行骗呢?”

    “大食突厥人的王公对哈桑派的人都是格杀勿论,”司马君防沉声道,“可惜,二十多年前,西方蛮夷的东征军四处烧杀抢掠,大食和突厥诸侯猝不及防吃了大亏,局势大乱,这哈桑派失了制约,才越来越闹腾,最近居然将鹫巢建到我朝了。专门刺杀宗教裁判所的长老。”

    金昌泰疑道:“这却是为何?”他在券票坊市如鱼得水,却对这些教门冲突的秘辛了解甚少。

    司马君防却在这方面下过不少功夫的,低声道:“宗教裁判所的一些教门长老,与这哈桑派在百多年同出一源,只不过百年前便各自分道扬镳,在我朝传教的长老愿意接受宗教裁判所的管束,并相信‘通晓真理是上天国的路径’,教中长老往往钻研药理物性,以探求天道。而这哈桑派却以刺杀为能事,在大食也曾显赫一时,甚至建起国中之国,多次刺杀大食的皇帝。在西方蛮夷东征之前,这哈桑派可称得上是大食诸侯背上的芒刺。”

    王童登冷笑一声,道:“哈桑派的势力想要渗入我朝,最能洞烛其奸的宗教裁判所长老,就成了挡路石。可叹,百年前尚是兄弟,下起杀手,却比仇敌还要狠毒。”潜伏的刺客杀害了两名宗教裁判所长老后,夏国皇帝龙颜震怒,军情司当即将哈桑派列为铲除的对象。

    这一教派还经常劫掠过往商旅,一旦发现鹫巢,保护商路为己任的承影军便当仁不让。

    “月余前这伙人劫掠了我朝商队,居然将连脚夫也一起杀光了,第三天发现,尸体已经快被野兽啃食得不成样子。军情司的细作明察暗访了许久,终于发现了鹫巢。”段怀贤指着地图,荒漠中间一座高山,离南向商路大约有百余里,沉声道,“还算顺路。”

    “鹫巢向来构筑在高山上,易守难攻,各位有何方略克敌?”

    赵行德低头沉思,众将计议了片刻,王童登献策道:“以末将所见,但凡易守难攻之处,其出口必少,只要拣选精兵将其扼住,然后再将附近里通奸人的居民都迁移。这装神弄鬼的,必然惶恐。到那时我们再派使者去招降他们,待其下山后,一举成擒,然后便交给军情司详细拷问,以斩草除根。”

    这一策胜在稳妥,段怀贤赞许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就照此策,明日出征。”

    行军司马留下来协助段怀贤完善围剿鹫巢的方案,计划要派出十余小队人马,先找出所有山上往下的通道,然后分兵以弓弩扼守。这刺客派虽然神出鬼没,但以天罗地网堂堂之阵迎之,也叫他插翅难逃。再调动附近的州县团练兵和县衙捕快,协助军情司将附近的居民逐一甄别,凡是里通奸人的,即按照本朝的“告奸连坐律”,或当场斩杀,或发配小海为骠骑军役使。

    赵行德因为精通观天定位之术,也被划在了先期查探道路的一支分队中。军士们武艺强横,又有马匹,十余人的分队,自保便无问题。赵行德的心情也很轻松,这哈桑派倒是西行路上一桩奇闻异事,当晚在驿站中便将此事记录下来,预备铲除了鹰巢之后,发给敦煌地李若雪聊解闲愁。夏国邮驿发达,驿马的脚程比行军快,如果时机恰好,军士甚至能够在驿站里收到家书。赵行德在高昌和疏勒都曾经收到过李若雪那信笺,“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的娟秀字迹,淡淡香味,让他辗转反侧。

    陈康也答应过他,会代为打听在在关东的晁李两家,以及陈东、邓素等人的消息,甚至可以帮他向宋国的亲友传递书信。

    在笔记的末尾,赵行德写道:“人之智有限,岂能妄言通天。鉴此光怪陆离之状,乃知圣人所言‘敬鬼神而远之’,是修身之正道。”

    康居的夜色才刚刚降临,福建路泉州已是月到中天,太守府书房西窗下,烛火遥遥,太守王厚居脸色苍白地看着花腿书卓上一张字帖,上书“使君代天牧守,而觍颜侍奉权奸,妄兴大狱,摧残风骨,实负国恩。冥冥定数,皆循环报应。有一人罹难者,使君骨肉难全,有破家者,使君亲族不保。祸福一念,勿怪言之不预也。”

    夫人朱氏脸色也是煞白,抹着眼泪道:“这伙强人太过歹毒,老爷啊,清儿已经不见两日了。”竟忍不住抽泣起来,“我苦命的孩儿啊。”

    虽然字条说的含含糊糊,王居厚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有心报效蔡公相重托,构陷了几个罪名,将泉州数家士绅下狱,谁料居然捅了马蜂窝,不但日日有其它的士绅代为陈情,就在下午,自己唯一的独生子王清居然被人拐走了。日幕后,这字条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桌上。“这帮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王居厚站起身来,一掌拍在麝香木桌上,震得自己手心也隐隐发痛,“整天说什么读圣贤诗书,做出来事情居然如此下作!”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朱氏担惊受怕地看着他,带着哭腔道:“老爷,咱家就这一根独苗,你可不能让他遭那帮强人的毒手啊。”

    王厚居颓然坐回到圈椅上,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朱氏不要打扰他。五天后,被泉州府下狱的数家士绅尽数获释,太守的幼子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回了府上,小孩子不辨东西南北,只说是被人带到一艘大海船上玩了数日,提起时,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恨得王居厚差点动用家法,可夫人朱氏却一把将王清楼在怀里,心肝儿肉儿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起来。

    这十几日下来,赵行德等承影营军士已经将刺客鹫巢附近道路都查探清楚,这是一座高耸孤峰,共有三条道路可以下山,刺客教派的人聚居在山上的巢穴里,在巢穴附近的险峻山道修筑了关卡,而山下面的通道居然没有斥候警戒,承影第七营轻易地便封锁了道路,然后通知县衙的捕快和团练军对当地的居民进行甄别,又辨认出了数十家已经皈依了刺客派的人家,并拷问出有五人参与了伏击袭杀过往商队的暴行,当即在公审之后斩决,其家人知情不报,按告奸连坐律令,发配小海为膘骑军役用。

    出路被断绝的刺客们,惊慌失措地冲击过两次关卡,被乱箭射回去后,便困守在鹫巢内,只等夏**队来攻。战局底定,段怀贤便不欲这些亡命之徒磨蹭时间,打算强攻,赵行德献策用火攻,被段怀贤采纳。于是调动了康居城城卫军的抛石机,火油弹等,又用骆驼大车运来了上千斤火药,每当顺风的时候,就将这些引火物朝着刺客教派的扼守上山通道的关隘投放,只烧得那里无法驻足。

    山道上石头都被火油烧漆黑,关隘完全被破坏了。这时,再将劝降书射进去,那刺客教派的人便同意了投降,连同那些被蒙蔽的青年在内,共有百多人,此外还有三十多个各处掳掠来的少女。承影第七营将他们都移交军情司,来不及等待拷问出结果,便又继续向西行进,沿着一条向西的河流,进入了混战中的突厥诸侯境内。

章27 鞍马若浮云-4

    山道两旁的石头都被火油烧漆黑。掺了硫磺的火药燃烧发出呛人的味道,赵行德和他身边的杜吹角都被呛出来眼泪。烟气主要是朝上走的,可想而知,那些山道上方的哈桑教徒更加难受。“他奶奶的,”十夫长简骋用汗巾沾湿了水捂住口鼻,仍然愤懑地骂道,“且让我剁了这帮狗杂种。”

    哈桑派的教徒用一种钢铁打制的强弩守住了狭窄的山道,刚才趁着烟熏火燎得那些哈桑教徒无法守御,王童登带着他的小队,口鼻都勒着沾湿了水的绸布,贴着山壁朝关隘上摸去,未靠近,却忽然从高处一阵弩箭射出,纯用精铁铸就的铁弩箭落在峭壁和山道上,叮铛作响,激射出四溅的沙土,幸得军士躲闪的快,只一名军士被射中胳膊。

    那军士被拖下来时,已是面色发白,铁弩箭卡在甲缝里尚未拔出。“快将披膊甲解开!”行军司马黄宗道喝道,他通医术,兼做郎中。那被射伤的军士名叫淳于尚,见黄宗道脸色紧张,还笑道:“有劳黄司马,不甚疼痛。”又骂道,“狗贼使得好强弩。”他左肩铁甲解开后,黄宗道不敢随意把箭,用随身小刀隔开衣衫,脸色骤变。

    只见伤口周围已经红肿起一块,还有小疙瘩散在旁边。“箭头上淬有剧毒。”黄宗道心头一惊,忙用熟牛皮带子将淳于尚的伤口上方紧紧勒住,抬头对他沉声道:“淳于,这箭上涂有剧毒,我现在只能将周围的皮肉和弩箭一起挖掉,你要挺住。”

    淳于尚脸色也是一变,强笑道:“黄司马尽管动手,哼一声,淳于尚就不是关西汉子。”

    黄宗道也无暇和他多言,挥手叫两名军士将淳于尚按住。自己将刀子在旁边火堆上烤了片刻,便一刀刺入那伤口上方,深深切入皮肉里,顿时血流如注。淳于尚浑身一颤,脸色刹那苍白了许多,仍强咬着牙关,僵着身子一动不动。黄宗道将箭头连一大块红肿变黑的肉剜了出来,双手毫不停顿用药液为淳于尚清洗伤口数遍,再用药棉和纱布将伤口包好,这才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正向宽慰淳于尚几句,却见他双目赤红,煞是吓人,心中微微一沉,问道:“淳于,你可是头晕,身上发冷。”

    淳于尚强忍着疼痛,答道:“这鬼天气,是有些寒冷。他奶奶的,给我一口酒汗。”

    “不行,你现在不可喝酒。”黄宗道沉声道,耳听得淳于尚冷得牙齿咯咯作响,黄宗道便吩咐团练兵拿过两天毯子裹在他身上。

    前方的山道上的战斗还在继续,鸣鸿都正守在隘口下方。

    “行直,让我上吧。”简骋用横刀炳敲了一下铁盾,杜吹角那一队的军士也都挽着铁盾,看着赵行德。

    “不行。”赵行德断然拒绝道。他已经知道刺客教派用的是穿透铠甲的剧毒弩箭,不愿白白牺牲手下军士,只皱着眉头考虑对策,他抬头看了看上面,那浓烟中的险峻关隘背后,不知藏着几条毒蛇。可以想见,每次夏军投火油罐点燃,这些人便退后暂避,等火焰熄灭后,便又出来防御。

    他暗暗道:“要是有一门铁桶炮就好了。”可惜,火炮过于沉重,短时间内无法拖曳过来。想到此处,脑中忽然灵光一线,视死如归的震天雷死士浮现在眼前。

    “段将军,末将以为,可用发石车,把点燃的震天雷抛到关隘后面。”赵行德对段怀贤道,震天雷在中原诸国都是守城的利器,康居城里不可能没有准备。

    “预先点燃的震天雷,用抛石机投出,能有把握么?”段怀贤迟疑道,赵行德所说这法子看似异想天开,震天雷的药引长短不一,燃烧的时间也不确定,发石机的抛石远远不如火炮准确,那些火油罐子与震天雷重量大不相同,都需要反复尝试才能取准,而现在,却是没有时间了。

    段怀贤正自沉吟,忽然发现脚下有些凉意,低头一看,不少清水顺着山道流淌下来,其时已是冬季,流水在山路上没多久就结成了冰,这山路两边是山壁,狭窄陡峭,本就不利于仰攻,现在更湿滑无比,稍不留神就容易失足跌落。

    “如果算准,应该没有问题。且让末将一试。”赵行德沉声道。

    “好,那便容你一试,如果不行,便举铁盾仰攻上去。”段怀贤沉声道。挥手命行军司马金昌泰持了他的军令,骑回康居城调一百震天雷过来。康居城守军不敢怠慢,得到通知后,连夜用骆驼大车运送,次日清晨,便送到山下。

    赵行德根据震天雷与火油罐重量之比,根据发石车抛射角度和力道,重新估算出抛石车与目标间的距离,反复推算抛物线路,在山下试射了三五发,做了少许修正,又将震天雷药捻子一般长短处做了记号,试了几次,引线从那里燃烧到末端的时间,略略比发石车投到敌军关隘后面多一点。便督促军士,人扛马驮,将震天雷搬到发射场地里,发石车旁边一堆只放五枚,其它的则由军士从更远的堆放弹药处不断往前运送。

    反复和发石车的砲手讲好发射的要领后,赵行德拒绝了杜吹角主动请缨点火,亲自将火折子拿在手上,在嘴边吹了吹,凑近药引子。在若明若暗的火光后,火药引子开始滋啦滋啦的燃烧起来,周围军士的心全都悬在了嗓子眼儿,这震天雷的威力非小,一旦爆炸,周围一片都非死即残。数丈之外的巨石后面,校尉段怀贤脸色凝重地看着发石车的场地里,更远处,持弓举盾的军士们都屏住了呼吸。

    发石车的砲手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赵行德举起的右手,双手高高举着着发砲的重锤,在西北风呼啸中,有些微微的晃动。

    火药引子滋啦滋啦燃烧得极快,让发石车附近每个人都承受着煎熬,赵行德的脸凑在火药引子面前,仔细地观看燃烧的位置,专注的神情,让旁人不由感到一阵寒意。

    忽然,那跳动的火花蔓延到了预设位置,“放!”赵行德一声暴喝,右手猛力挥下。声音震得周围山谷隐隐发出回响。

    发石车的砲手刹那间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来,发砲铁锤“砰”的一声砸在机牙上,扭紧的机簧发出咯咯的声音,扭力带动抛石臂,重达百余斤的震天雷,带着巨大的惯性,带着忽忽的风声,向半空中抛射出去,在赵行德的眼中,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几乎准确无误地落在敌军据守关隘之后,几乎没有停顿两息,便是“轰”的一声巨响,群山回应,连远处山巅的积雪都似乎微微颤动了。

    “好!”王童登右拳击在山壁上。在他身旁,淳于尚的脸已经冷得铁青,身体不时的抽搐。黄宗道说,这是中了蛇毒的症状。

    “再来!”赵行德挥手道,又一枚震天雷被放在了发石车上,仍旧由他亲自观察发令。巨大的轰鸣声,一而再,再而三地响彻山谷。群山回应,百兽惊慌,那些原本躲藏石关之后的哈桑教徒,许多都被炸得血肉模糊。

    “咱们赵都头,是条汉子。”杜吹角脸带着笑意,对几个百夫长道。段怀贤也轻轻吐了口气,承影营军士选练不易,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拿出去拼。

    赵行德发十数炮后,感觉抛石机的弓簧牛筋已经稍显松弛,发出的震天雷,渐渐有一两枚落在关隘前面。他让砲手暂时停止了发射,找来一张纸,在一块岩石上用铅笔重新计算抛石车的位置。三位行军司马虽然都懂得观天定位,却从未见识过当场估算发石车位置,居然如此准确的,颇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章27 鞍马若浮云-6

    哈桑教派所据守的关隘左近,到处散落着震天雷的残片,山道上结冰被炸开,沙土被爆炸翻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黑火药的味儿,虽然不像刚才的毒烟火药那么呛人,却令人有一股心悸的恐惧在里面。

    轰鸣不止的爆炸声停顿了下来,就连在山道下方守候的夏**士也松了口气,耳中仍嗡嗡作响,金昌泰喃喃道:“真怕连山道也给炸塌了。”赵德正低头计算,笑道:“震天雷的威力还不足以开山裂石吧。”金昌泰听他口气轻松,仿佛见识过开山裂石的玩意似的,不由得撇撇嘴,心道,“这赵德上了战场,怎地和平常便判若两人。”

    忽然,几十名手持着弯刀和短弩的,脸上带着烟尘和血污,口中高声叫喊着突厥话,这群哈桑派教徒朝山道下方冲了过来。

    “放箭!”简骋沉声下令,左手托起射虎弓如满月,右手将弦一松,一支长箭嗖的射出,插在一名哈桑教徒的额头上。紧跟着他的箭矢,赵行德这都的四十多名弓箭手嗖嗖嗖的射出箭羽,几乎是数息之间,每人都发了两箭以上,取得都是头胸腹要害,那舍命往下冲击的哈桑教徒避无可避,纷纷中箭,横七竖八地倒在山道上,山道间霎时恢复了安静,尸体旁边,一滩滩暗红色的血迹,很快混合着沙土,又结成了冰。

    在简骋等人据守处不远,赵行德测量好了新的发射位置,将白灰在地上撒了一个大圆点,站起身来,松了口气,用脚跺了跺地下那个白点,喊道:“这里。”几个砲手暗道:“果然上三军的。”忙不迭地搬运起来,这时他们已经完全信服这个承影军的都头,校尉段怀贤在不远处看着赵行德做事,微微点头,没有出言干涉。

    不久,震天雷爆炸的轰鸣声再度响彻了山谷,这一回,发砲的间隔或长或短,山道下方的军士们不时大声鼓噪,吸引那些哈桑教徒出来防守。几十枚震天雷投射出去,除了纯用石头构筑的矮墙外,哈桑派所凭借据守的关隘被炸得稀烂,就连两边峭壁上泥土也被震落了一层,关隘后面甚至还响起了凄惨的尖叫和呻吟。紧接着,百余名军士便举铁盾攻了上去,越过关隘,除了两三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到处都是被震天雷破片及火药爆炸杀伤的教徒,许多人当场殒命,更多得则是受了轻重不一的伤,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却像毒蛇一样,间或射出一支弩箭。

    淳于尚的前车之鉴,夏**士都分外小心,弓着身子藏在铁盾后面,但有头颅完整的,先一箭射过去,方才通过。这哈桑教派所建的关隘位置恰好扼住山道最窄之处,两旁山壁耸峙逼戾,三百多军士小心翼翼地一直前行,山道渐渐宽阔起来,不久,一座花园出现在眼前。

    玉石雕像静静矗立在花园水池之间,房舍中到处是缀满宝石的绸缎,价值不菲的精美瓷器、琉璃随处可见,窗前的鸟笼中,鸟儿羽毛艳丽,却被刚才巨大的轰鸣声吓得瑟瑟发抖。然而,这美轮美奂的花园中,只剩下了尸体,十几名**的少女倒在血泊中,刚才在山道关隘后面殊死顽抗的哈桑派教徒,在绝望之下,杀死了她们。

    “这哈桑派狠毒非常,构筑园林的本事,确实不错。”漫步园林中,简骋啧啧赞道,按照分遣军务的规矩,鹫巢中的财富,不须上缴,就是第七营的军士分了。哈桑派盘踞波斯一带的商路多年,为了使那些被迷惑的青年相信果真到达了天堂,在每一处鹫巢所下的本钱都不小。

    “这些瓷器和绸缎,是否从我朝商队抢掠的,也无从查实。”金昌泰叹道,夏国的商队有商行互保的体制,遭到抢掠等不测之危后,损失的财务会由商会给予一定的补偿,只是人命却是再也补不回来了。所以商会对抢掠时还要斩尽杀绝的盗匪格外愤恨。

    “咦,那是什么?”刘政忽然发现花草丛中似乎有人在动,提起铁盾走了过去,赵行德、简骋和金昌泰等则在他身后。

    及至近前,却是一个近乎**的少女蜷缩在花丛里,她瑟瑟发抖,双手护在胸前,眼含恐惧地望着围拢过来的军士。

    “小娘子,别害怕啊。”刘政笑道,将铁盾背回身后,上前两步,解开所披的军袍,正要扔给那少女遮羞蔽体。孰料奇变陡生,那少女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柄短弩对准了他。在刘政身后的赵行德暴喝一声:“小心。”上前一步,将他推向旁边。恰在此时,那少女扣动了弩机,赵行德来不及退后,只能拼命将身体向一旁闪倒,势道强劲的铁弩箭带着劲风,“叮”的一声,赵行德侧头见铠甲上露出一截箭尾,这才感觉右臂一阵麻痒疼痛。

    这下如电光石火一般,趁那少女来不及换装弩矢,赵行德身后军士纷纷涌上前去,杜吹角劈手夺下短弩,简骋将她双手反扭住,那少女却因气力微弱无法反抗,双眸透出近乎疯狂的目光。

    “弩箭有毒!”金昌泰大声提醒道。大家这才转过头来看赵行德的伤势。

    赵行德已将右披膊甲连同弩矢一道扯下来。见右臂伤口正在流血,所幸因为弩矢力道稍偏,被铠甲所挡而未深入,赵行德已经微微感觉麻痒,不敢耽搁,左手持刀,将伤口处的皮肉刮下一片,自己将伤口吸了好几口毒血吐在一边。他做完这些,方才松了口气,伸手招呼杜吹角道:“来帮我把上臂绑上。”

    杜吹角这才过去,用牛筋将赵行德的上臂扎紧。那少女尚在拼命挣扎。刘政此时才醒过神来,骂道:“我砍了这疯婆子。”赵行德却道:“留个活口,交给军情司审讯。”他强忍着疼痛,说完这几句,额头上已现出黄豆大汗珠。

    段怀贤听了赵德被毒箭所伤的消息,心头便是一沉。刚才王童登找到了豢养的扁颈蛇,哈桑派教徒所淬在弩箭上的剧毒,大概就是取自蛇毒。

    赵段怀贤向黄宗道询问伤情,黄宗道叹道:“扁颈蛇的毒性,无药可解。”他刚才再次用药液为赵行德清洗了伤口,但行德双目赤红,额头发烫,明显是中了蛇毒的症状。事已至此,只能看各人的命数。

    早些时候中毒箭的淳于尚已到了最后的时刻,喃喃的说着胡话:“关中,我是回到关中了吗,怎么突然变得暖和了?”他的脸颊凹陷了进去,眼光茫然地望着远处,呼吸越来越弱,渐渐地再没有了声息。

    刘政哽咽道:“赵都头,你前程远大,何苦舍了性命来救我。”说完狠狠一拳头砸在地上,仿佛非如此不能发泄满怀的懊悔。

    赵行德脸色苍白,强大这精神道:“千钧一发的时候,那管得了许多。弩箭又不长眼睛的。”他见刘政仍无法释怀,便骂道:“若早知要挨上这一箭,老子才懒得管你。莫要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给我滚。”赵行德心中也正懊恼,若是早知会中这一箭,躺在这里细细思量,肯定是不会舍命救人的。但若再遇上袍泽危急,说不定还是出手相救。这懊悔也是无用。

    过了一会儿,简骋和杜吹角也来看他。杜吹角道:“赵都头,你放心,这趟军务的好处我们都清点过了,给你留了最大一份。”赵行德笑骂道:“见钱眼看的老鬼。”他担忧身后之事,趁着现在神智尚且清楚,对简骋道:“和平,这生死有命,倘若有个好歹,麻烦你将我行囊中的书信和笔记取出来,交还给内子。”他说话时声音微弱,神色黯然,仿佛郑重其事在交代后事一样。

章28 送余骠骑亭-1

    承影第七营从康居城出发,沿着密那水行至布哈拉城,绕城而过,顺着乌浒水穿越沙漠,度过雷翥海,行军十余天,又来到一片烟波浩瀚的水域,这里是西海,实则是一个大湖,也夏国的西方边陲。从关陇蜀中辗转迁移而来的居民,沿着大湖之滨开垦田地,放牧牛羊,赵行德也初次见到了王童登简骋等口中常提到的边地仓城。

    承影营所经过这城,叫做乌头仓。背靠着一片咸水沼泽,城墙不甚高大,周长两里许。城中的房舍十分狭小密集,几乎全是十余尺见方的斗室,分为是上下两层,下层为仓储,上层可供五六人暂且栖身。城中街道错综复杂,不少临街的房顶还砌有碟牆,假若敌人突入城中,居民们还可以凭借街道逐次抵抗。

    仓城内只驻守着一小队军士,大部分瞭望戍守的差事都是由左近的团练营轮换承担,只有农忙时节,才会有军府添兵把守,将团练兵都放归。附近百姓的积蓄都保存在仓城里面,各家皆紧锁大门,每逢团练营轮换的时候,也是市集的时候,附近百姓赶着马车过来,顺便查看仓储。新上番的团练也要逐一监察各户仓门封条完整之后,方才画押接收。此后一月之内,除了各户仓库的主人拿着户牌,其它人等,就算是军队,也不得入城。

    赵行德见这乌头仓城修筑得非圆非方,向外延伸出许多钝角,形制奇怪,不由心生几分疑惑。

    司马君防笑道:“各地仓城皆是如此,当初建成的时候,荫户稀少,里许见方就已足够,后来人烟渐渐繁盛,户数渐多,仓城中的户仓数量不够,便让新落户的荫户傍依这旧城筑仓,今年添几十户,明年添几十户,原先仓城的城墙拆出许多门洞,剩下的成了新仓的墙壁,外面更筑新墙,久而久之,各地的仓城都是这般棱角模样。”

    “原来如此,”赵行德笑道,“我还以为是为了方便防守的团练放箭放弩才故意修成这般模样。”他望了望仓城城头上警惕巡视的团练,即使是打着上三军旗号的承影营经过,这仓城团练也毫不理会,竟似比汴梁的宫城防卫还要谨慎。

    “我跟你说吧,”金昌泰在旁笑道,“越是偏僻之地,越是家底子殷实,这帮土财主,生怕你去跟他要粮要钱。就算是大军的征发,若无律令府令军令在手,州县护民官画押,也是进不了仓城的。”他顿了一顿,又道,“这里地势低洼,若是建在高地的仓城,有的荫户数代积累,户籍仓不够用了,便向下挖掘地窖,我听说挖两三层的也有。”这一带是东西商路的重要中转站,人烟繁盛起来以后,手艺作坊渐渐增多,工匠向周围的游牧部族收购羊毛编制毡毯毛衣等货物,又出售给经过的商人。确实也称得上富庶。

    “难怪城墙修得如此低矮,”赵行德点头道,“是要不断拆拆建建。不过反倒是便宜。”对夏国地方的充实有了直观的认识,就算是敌国大军来攻,百姓凭借仓城,也能抵御很长的时间吧。

    仓城不轻易开城,承影第七营只能在旁边的驿站歇息。许多来自关中的军士第一次见到这寨堡般的小城,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许久,就开始谋划怎么攻陷这座城池。

    就要进入胡人的地界,行军司马金昌泰特意让军士们多购买些中土的姜片、干葱蒜、黄酒、黑醋、咸豉酱等作料,再往西去,便是异国风味,也许很难以下咽。望着有些军士不信的眼神,金昌泰带着坏笑道:“后悔莫及之时,勿怪本人言之不预也。”赵行德见他的行囊里,还有不少精锻包裹的精美银盒,金昌泰道:“到了芦眉国,这蜀中的名茶,是馈赠达官贵人的佳品。又携带方便,自然不可或缺。”跟随承影第七营出征,他抱了好大的希望,就是借机能够游走四方,增长见识,又能有机会结交公卿贵人,对今后自家的生意大有帮助。

    赵行德恭维他必能振兴家业,金昌泰却叹道:“富贵险中求,这算什么。”他顿了一顿,带着神秘的神色,道:“假若能穿过大食人的地界,便是热沙海,那地界多是昆仑奴的部落藩国,地方多产黄金,夜明珠等奇珍异宝,却极缺盐,只要深入湿热的丛林之中,一坨盐,足以换到一块金子。热沙海里的富商巨贾,都是将盐块像金子一样储存的。”他摇了摇头,叹道,“可惜这商路穿过大食人的腹地,一直被他们把持着,对我们夏人来说太过危险,不然,我一定会去试一试。”篝火的火光熊熊,映出他脸上满是对铺满黄金的神秘异域的憧憬。

    “金司马,还在做白日梦么?”司马君防和黄宗道掀开门帘走进来,黄宗道手中提着一壶诨名做“英雄血”的酒汗,乃是西疆最好的葡萄酒反复蒸煮而成的烈酒。“哟,土财主今日大方起来啦,”金昌泰笑道,以为黄宗道要请二人喝酒,黄宗道却将酒瓶往装满各种草药的行军囊里一塞,笑道:“明晨便要出关,总要带点故乡之水。”他顿了一顿,又道:“安西军司上将军特意赶到乌头,明晨送我营出征,段将军正设宴款待徐老将军,让行军司马和百夫长都去。”

    安西军司上将军徐文虎是西疆防务的擎天之柱,他在西疆戍守三十年,从军士一直升到上将军,同大食人、突厥人、罗斯人都打过仗。他苦心经营安西防务,诸军守绝域孤城,与数倍于己的胡骑周旋作战。在夏**中威望极高。军士跟着他出征,心中踏实,每一人都知道自己不会白白牺牲。边地州县仓城受蛮夷围攻,听说徐文虎领军击敌,往往士气大振。

    在赵行德的眼中,徐文虎更像一个劳碌一生的匠师,深刻的皱纹已经让年轻时落下的伤疤不再明显,虽然他努力将腰板挺得笔直,身形和眼袋却显得臃肿。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一开口,军官们只能全都安静下来,让大帐中每个人都能清楚老将军一字一句,但他的话音还是有些含混。在赵行德听来,至少不像是他下达的军令那样明确有力。

    金昌泰说徐文虎很可能在五年内退役。他一旦退役,晋身柱国府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推举他的国人很可能超过数十万。“护国府的校尉都正值盛年,制定的国策多数有锐气又不失稳妥的。而柱国府的柱国则大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制定律令偏向于抱残守缺,宁缺毋滥。这两府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金昌泰端着酒杯道。

    承影第七营的百夫长们轮流上前,轮到赵行德时,他端起酒杯恭声道:“卑职赵德,敬徐上将军。”他说话的时候,众军官交头接耳寒暄,但轮到徐文虎说话的时候,帐中便静得落针可闻。

    每次军官敬酒,徐文虎都是满饮,这也是军中常例,否则就该退役了。他目光微微一动,仿佛没听清楚似地,问道:“你便是赵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正是末将。”赵行德秉道,感觉徐文虎似乎注视了他一会儿,方才缓缓道:“这承影营,原本是太祖收关东劲卒所创制。我朝唯才是举,英雄不问出身。到了芦眉国后,好生用心吧。”说完将杯中酒满饮,翻转酒杯看着赵德。

    赵德连忙将自己的酒也喝干了退下,回到座中。赵行德还在沉吟,徐文虎神色似乎对自己颇有善意,这几句前言不搭后语却颇令人费解。

    这时王童登上前相敬时,徐文虎对他也颇为和善,霭声道:“你便是王铁枪吧,在敦煌临走时,柳丞相还向我提起你。安西地方万里,一员敌十的强将,拿百名滥竽充数的庸碌之辈来换,我也不肯的。只要本事足够,军功要多少有多少。”大笑着将杯中酒喝了。

    年关将近,驿馆外间偶尔传来一声燃放爆炸的乒乒乓乓之声,这一晚宾主尽欢,平添许多欢愉。

章28 送余骠骑亭-2

    不知不觉,下了一夜纷纷扬扬的大雪,北风夹着冰雪劲吹,尖尖的船尾后面,白茫茫的东岸越来越远,与天际融为一体。赵行德望着东方,任由细盐般的大雪厚积在黑色大氅上。

    承影营的军士们许多趴在船身后方,向矗立在风雪中的徐上将军挥手欢呼。因为船身狭小,百夫长赵行德不得不下令大家轮流起身,免得翻覆。

    赵行德从渡船的船舷望出去,沿岸连绵的山峦都被白雪所覆盖,据说这西海北方的湖水早已结冰,唯独南方能够通航。他心头涌起一股怅然,低声吟道:“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杜吹角和简骋不明所以,司马君防低声道:“这是眷念故土之意。”此时,这一船百余名军士,无人不面朝着故土,不舍之情,溢于言表。行至湖中,北风更紧,狭长帆船劈波斩浪,向西方而去。

    徐文虎遥望着十艘满载承影营军卒的渡船渐渐消失在天际风雪中,问身旁道:“与太和岭南北的部落联络得如何?”

    这太和岭乃是黑海与西海之间的一片山地,山高林深,中间栖居这无数的蛮夷部落,有的甚至还在茹毛饮血,相隔百里,语言风俗便是迥异,这些部落间时而相互仇杀。仿佛室韦、女真诸部和契丹是宿世的仇敌一样。太和岭蛮族也有个共同的敌人,就是意图将征服他们的罗斯军队。原先夏国朝廷以为太和岭的蛮夷难以教化,不太理会他们与罗斯人之间的战争,只默许商人贩卖给他们一些兵刃铠甲,换取山中的珍禽和皮毛。为了将罗斯国的注意力吸引到南方来,行军司准备调派两个久经历练的承影军老营过去,要让在南方的罗斯军队吃几个大亏。

    行军长史令狐器之秉道:“已经和几个部落都搭上了线,提起相助他们伏击进山掳掠的罗斯军队的事情,这些部落首领都欢喜异常。详细的安排,还在商谈中。”

    徐文虎点点头,沉声道,“禀报大将军府,的卢军调防到西海,以策万全。”他在刚才在风雪中矗立不动,这一举手抬足,雪花纷纷扬扬从铁甲上落了下来。西北方向,但见黑云低垂,天地间一片萧杀的景象。

    到处是噼噼啪啪爆竹声,这也是李若雪独自在敦煌度过的第二个除夕了。她前几日忙忙碌碌的。将家中被褥整理了一遍,庭院打扫也干净,擦去门窗尘秽,换了门神,挂上钟馗像,钉上新桃符,贴上春联。也准备了迎神香花等供物,祈祷新岁之安。偶尔芦夫人、孙老板娘带着礼物前来探望,倒也不觉得孤单唯独闲下来时,便有愁绪涌上心头。唯独到了新年这天,家家户户都团聚一起,李若雪却只能独守在空空荡荡,干净整齐的宅院中,夜风寒冷,不觉黯然有些。

    新年赵行德不在家中,正堂中供着赵家先祖的牌位。赵家三代皆是单传,赵行德出门在外常常忘了时令。虽然已没有长辈在世,李若雪身为嫡妇,每逢祭祀先祖的时令,都要代夫君尽一份孝道。她自己的卧室里,又为父母设了长生牌位,时时善颂善祷,求菩萨保佑家人平安。只不过,一个人面着年夜饭,总是没有什么食欲。

    “不知汴京家中父母可好,幼弟学业如何了?他如今又在哪里了呢?”李若雪倚在窗前,出神地想着,前日得到赵行德的家书,向她描述了许多西域的奇景,唯独他的叙说越有意思,便越是令人相思刻骨。想起二人之间恩爱旖旎,她的俏脸微烫,顺手理了理垂落的发绺,纵有千般风情,亦无人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放,正与伊人形似。

    汴京的李府,情形也正相似。李格非每日从国子监授业回来,便读书著述,泰然若素,仿佛家中丝毫没有发生什么变故一样。唯独到了清明除夕的时令,吩咐夫人,饭桌上多放三双碗筷,便仿佛一家团聚时一样。

    王夫人一想到遥在万里之外的儿子和女儿,总会唉声叹气。李若冰还好些,时常会有家书传回。李若雪则因为赵行德谋反之罪在身的连累,连家书也不敢写。“真不知道我这苦命的女儿,如今过得怎样了。”想到此处,王夫人便忍不住轻抹眼泪,还是得在背着老爷的时候。

    李若冰和李若雪被迫离家,以及紧随而来揭帖大案,让原先尚有些懵懂的少年李若虚成熟了许多。不须母亲督促,他正式拜在了晁补之的门下,每日不再想着交游士子,而是闭门刻苦攻书,少小年纪,竟然有了一丝旁人所不具备的沉稳。

    除夕这天,隐居在泉州忘归崖的陈东收到了一封遥远的书信。只在信封外面写着他的姓名和籍贯,拆开一看,来信的人叙述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情况,又提到了在夏国所见的各种制度。信的末尾虽然没有具名,但那熟悉的字迹,和相互勉励话,都让陈东对他的身份确凿无疑。“元直还活着!”陈东将这书信珍而重之的叠好,又从屋角的暗格里骑出一个密匣。这密匣里面,平放数册账簿,这是理社众人收集各地官员的阴私之事,只待乾坤翻转,便是让奸贼党羽万劫不复的利器。陈东将这些账簿取出来,又再次小心翼翼地将密匣的底抽开,里面赫然还有一个暗格,里面那本账簿记录着理社乡绅胁迫各地官员的行径,他便将这封信函夹在这本簿记,小心地又放了回去。

    收好这上完党人身家性命所系的密匣,陈东这才开始逐一检视其它的书信。他早已被父亲宗谱除名,过年的时候更无人相扰。忘归崖这里偏僻,有个好处,每天他都要收到各地许多书信,却不会惊扰了乡里。这大半年来,他大名远播,在东南州县,隐隐间竟超过其座师邵武。就算是谋反作乱的明教教众,提起悲天悯人,为民请命的泉州陈少阳,也要尊一声“陈先生”。

    这封书信是光泽县一个叫做富淳士绅写来的,陈东和他见过一面,是个老学究,开了间书院,在当地薄有声名。陈东用纸刀放在一旁,信纸放在松油灯下,本打算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谁知刚刚读了几句,他的眼神便凝重起来,信中提兴泽县两家乡绅争夺矿山,其中一家仗势将另一家的上下多人殴击致死,官府不了了之的事情,而那仗势欺人,逍遥法外的家族所倚仗的,正是恩师邵武。

    松油灯散发出阵阵烟气,让陈东眼前似乎忽明忽暗,恩施邵武的脸容,也越发不清晰起来。邵武不但是陈东的座师,而且还是他在朝堂上最大的倚仗,身为清流领袖,邵武在朝中的援手也有不少,若不然也不能被赵相引为羽翼,与蔡公相相抗。陈东踌躇未决许久,终于叹道:“虽然暗暗察知恩师的阴私,有欺师灭祖之嫌。但倘若张明焕,赵元直在此,必是会赞同我的。”方才重新取出密匣,提起毛笔,将富淳来信指摘邵武家族的语句,摘录在账簿之上。

章28 送余骠骑亭-3

    过年的时节,辽国南京道幽州,别有一番热闹气氛。契丹族人富有而有闲,家中随时放着各色食盒,里面堆满了奶酪和干果,殷勤的婢女随时为客人换上满满的酒壶。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契丹族人之间拜年。男人女人穿上迭剌、乙室、品、楮特、乌隗、突吕不、涅剌、突举等契丹八部的传统服色,按照姓氏和血缘关系,相互登门道贺。

    宴饮伴随着载歌载舞,妇女们齐声歌唱,男子有披上兽皮扮作野兽,有的持剑持叉作猎人打扮,这是重现契丹先祖在山林旷野中狩猎的英武。孩子们是最大的乐趣,一是在冰上嬉戏,二是逛汉人的庙会,如果看上心爱之物,直接在小摊子上拿了就走。过年除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外,讲究也多,从初一开始,不能扫地,不能拨水,不能动刀剪、不能蒸炒,不能剪头,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打破各种东西。府中奴婢们倘若有犯,轻则抽马鞭子,重则打个半死,甚至砍手割舌。

    近日来,幽州弥漫着一丝不安。过年时候过府拜访的契丹贵族们,大都在谈论征调部族军北征之事,希望南京留守耶律大石能够顶住朝廷的压力,要让部族子弟上战场,也要先撤换掉萧奉先再说。皇帝耶律延禧的亲信重臣,枢密使萧奉先领兵讨伐女真部落,再次失利,五千多从征的契丹人子弟战死疆场。朝中正准备调遣南京道部族军的精锐北上,但八部贵族都在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萧奉先不过是邀宠的佞臣,这番北上,跟送死也差不多。

    “大人,首领都到的差不多了。”萧斡里剌秉道。耶律大石这些年来一直在联络契丹贵族,不但要废掉耶律延禧这昏君,还要扫除契丹被南朝腐蚀的风气,祛除皇室亲贵把持大权的弊病,恢复八部贵族议事的祖制,让年轻豪杰能脱颖而出,将天下都变成契丹人的牧场,让普通族人都能分到更多的牛羊和奴隶。追随他的契丹豪杰都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痛恨朝廷的昏庸,认同耶律大石的主张的。

    耶律大石抬起头,放下手中毛笔,起身笑道:“那我们去吧。”随手将写了一半的稿纸整好,随萧斡里剌来到后院。南京留守的书房原来还留了些琴棋字画之类装点,耶律大石一概不用,要么扔掉,要么送人,只留必备的书籍与笔墨,比从前简朴了不少。

    天似穹庐,空旷草地上铺着宽大的毡毯中间,堆积着乳酪奶茶肉脯等物,萧查剌阿、耶律燕山、耶律铁哥等契丹豪杰一百多位,要么站在院中,要么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甚至热闹。看见耶律大石缓步走近来,众人眼光都热切起来。

    耶律大石左右看了看,院中亭台游廊空空荡荡,奴婢都已屏退,在场的无一不是亲信心腹。他微微笑道:“让大家久等了。”一位一位的执手见礼。许多契丹贵族习惯南朝的打躬作揖,而耶律大石竭力倡导,汉风柔弱,要重振契丹族的声威,就要恢复淳朴彪悍的风气,所以他这一派的人,都是照着契丹人的老俗。

    “倘若昏君当真要征调我等去那窝囊废的麾下,”萧查剌阿问道,他看了看左右,皆是耶律大石所召集的心腹头狼,便毫不顾忌地沉声道,“要不要现在就动手?”

    “现在还嫌早了些,”耶律大石拿起一杯奶酒,数九寒天的,喝下去暖暖肚子,只有这样严寒和烈酒,更能激发契丹男儿的热血和野蛮,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芒,“等他再败几阵再说。”他看周围的头狼似乎有些不甘,又道,“耶律延禧刚愎自用,萧奉先撑不住的话,肯定会御驾亲征,若是再败,他的威望尽失,便十拿九稳。”

    “可是,这样不会让女真蛮子声势更大吗?”萧查剌阿疑惑道。

    “那又怎么样?”耶律大石冷冷道,“只要除掉昏君,恢复我契丹八部议事的旧制,族人不再迷信来世,浑浑噩噩当度日,我契丹族自能横扫世间各族。就算女真族再壮大十倍,也只供我们磨刀而已。假若再任由昏君胡作非为,族人日益堕落柔弱,就算不是女真诸部,也会有别的蛮族灭亡我契丹。流血多一点少一点,也不算什么。”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契丹族正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抽出腰间弯刀,将酒碗掷在地上,高声喝道:“重振契丹!”

    众契丹首领也一起抽出弯刀,纵声长啸,院子外面的奴婢远远听到这些契丹贵族的呼喝之声,仿佛群狼呼应一般,都面色苍白,眼中尽是惶恐之色,贵人发起性子,随手砍翻一个奴婢试刀刃锋利也是有的。

    长啸过后,耶律大石问道:“联络八部贵族的事情如何了?”

    契丹族男人皆能骑射,若尽起从军,可得数十万骑,可惜大部分都在各部族的里面,无法齐心。特别是朝廷越来越多的倚重南面制度,将八部贵族排除在决策之外,导致各部族都和朝廷离心,部族骑兵也不愿意为国效力。经过几百年压制,八部本身也分崩离析,成为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头领所率的部族。于是耶律大石便派他的心腹一直都在联络八部契丹的头领,只要能出骑兵一千以上的,不管是单独派出还是合伙,都将在八部议事之会上有他的位置,此后朝廷的高官和大事决断,水草地和掳掠奴婢的分配,都由八部议事而决。他的目标,不仅仅是要将耶律延禧取而代之,还要带领契丹族人横扫天下。

    耶律燕山道:“大家都对耶律延禧这昏君不满,只是,对重开八部议事之会,还是将信将疑。”

    “事成之后,我耶律大石愿与八部首领们歃血为盟,此后契丹族中大事,乃至丞相,南北院枢密使等官职,皆不会任用私人,必由八部议事而定,”耶律大石叹道,“今日之事,非为一人之富贵,乃是为我契丹族人的将来。”

    众契丹贵族都沉默了下来,人皆有心,耶律大石若非真是为契丹族人考虑,大家感同身受,也不会有这许多人追随他出生入死。

    此时,承影营也到达了夏国最西边的国土,孤悬于黑海东岸的海西港。海西港与镇西堡乃是一体。港口并不大,修筑在深入海湾的一座半岛上,百年来,夏国将这半岛最狭窄处挖出了一条深深的护城河。这里寨堡虽然不大,却极其坚固。大食诸侯常言:“假如攻得下镇西堡,不如去攻陷芦眉城好了。”

    镇西堡的北方,是各部蛮夷所聚居的太和岭南侧,镇西堡的南方,是罗姆突厥的地方。屯驻镇西堡的蓄怒军,仅仅维持能维持从西海的西岸到镇西堡的一段短短的通道而已。然而,海西港和镇西堡的位置却是极端重要,夏国的货物在这里可以直接出售给西方列国的商人,而不必经历突厥和大食在中间的盘剥。这海西港是夏国所控制的东方商路的尽头,来自芦眉国和大食国的商人,就凭借着交子,从海西港的仓储中提取货物,在运往西方、南方的无数蛮国。

    “度过这片海域,便是芦眉国了。”赵行德站在镇西堡高高的城墙上,俯瞰着茫茫无际的海水,只觉寒风扑面如刀割,想起伊人在敦煌倚门倚闾,他暗道,“完成这趟差事,我就该从承影军退役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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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