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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23 叹君倜傥才-1

    关中的驰道是以长安为中心修筑的,北达灵州,西通敦煌,南接利州,道宽三十步,中间堆砌黄土平整夯实,两旁种植各类柳数抵御风沙,道路之外取土所成的沟渠顺势修筑为雨水沟。在关中腹地,也有行船的渠道与驰道并行。故而赵行德随铁骨军五校尉从同州出发,先绕道长安,再沿着长安与敦煌间的驰道赶路,十六人皆骑健马,另有道路曹的两名车夫驱赶两辆四马四轮的大车载着辎重跟随,每过六十里便在驿站换马停歇。李若雪不便行马,赵行德亦出钱向道路曹雇一辆轻便舒适的马车同行。

    道路道两旁陆续传来熙攘人声,李若雪掀开车帘望去,已是热闹街市。“到长安了吗?”她问赵行德,赵行德迟疑了片刻,方才道:“算是到了吧。”远远望出去,还不见城墙的影子。

    唐朝末年,朱温胁迫唐昭宗迁都洛阳,毁长安宫室百司及民间庐舍,隋唐两代苦心经营三百年的长安城成为废墟。如今的长安城墙乃是在残留的皇城基础上改建的,不足唐时长安十分之一。

    大夏定鼎开国,关中元气渐复后,新长安城渐渐无法满足需要,是否需要扩建,在护国府引发了激烈的争论。最后,还是建章朝的丞相寇准亲自到护国府陈述利弊,说明扩建长安城为关中百姓所能带来的利益,远远小于修筑渠道和驰道,护国府才放弃了重筑长安雄城的冲动。丞相府统筹曹接着拿出了替代方案,旧时长安城废墟的土地不利于耕种,便在规划之后分片出售给商人,允许他们成立商会自治,于是,如今这一片已经是关中工坊与商铺最密集的区域,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长安。长安、撒马尔罕和成都府现在是夏国最大的三座城市,无论人烟稠密还是街市繁华,都远远超过作为政治军事枢纽的西都敦煌。

    因为在商会自治的外围区域经商远比在长安城内方便,城墙内的长安街坊反而日渐冷清,许多关闭的商铺重新被丞相府买了回去,建成连片的巨型仓库,再出租给城外的商会。丞相府为城内仓库定下的租金不贵,又十分安全,商贩们将货物保存在城内,以交子作为取货的凭证,城外的大宗交易,都是以交子完成,有时候货物换了十几手,还是堆在长安城里的仓库中不挪窝。此后关中各处城市都效仿此举,既便利了工商,又使民间积储渐渐汇集到城池之中。建章皇帝陈武称赞寇准“使国家不费一文钱,而得三年之蓄”,恰逢水利有成,民心大悦,寇准进封齐国公,成为无数夏国文吏心中的榜样,也成了夏国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传奇。

    不过,当初大将军府也支持丞相府的方案,却是另有考虑的。

    “若是敌人大军来袭,连片的筑垒既能让敌人不断付出伤亡,又能让我方反击出入方便,比龟缩城池的效果要更好。”军士石文虎用马鞭指着街道两旁修筑的非常坚固的商户和民宅。也许连片筑垒对百姓的保护效果也许不如环形城墙好,但这不是大将军府考虑的首要问题。丞相府虽然同意了商会自治,但建筑的材质样式和基本的规划,却有一定的标准。

    铁骨军五校尉这十六骑三辆马车沿着街市道路中央缓缓而行,铁蹄错落踏出悦耳的脆响声,两旁石板道上的行人纷纷止步,投以或示好或崇敬或畏惧的眼神,有的还在轻轻耳语,这是咱们关中的铁骨军。夏国人行走四方,家乡若是没有一支强军炫耀,必然会受人耻笑。

    铁骨军军士此时亦挺胸直背,神态不似平常般随意,而是微微带着些矜持和骄傲,偶尔向跟着骑兵欢呼搅闹的市井顽童示意,让他们小心,别太靠近马匹。赵行德高高坐在马上,随着马背一起一伏,感受着军士在夏国万众瞩目的尊崇地位,心头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夏国的军士,为此间的百姓去南征北战,就算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将军有此强兵效命,也确实不必困守城墙。反观我朝”他心头热度转冷,眼中流露出一抹黯然。

    铁骨军的校尉也确实对得起此间百姓,为了避免导致关中动荡,尽管多年来没有大的军功,多数校尉在护国府里仍然力主最好不要和宋国交恶,好几次抵制了大举用兵关东的轻率提议。关中的百姓尽享几十年的太平,修渠筑路,耕织牧渔,工商并举,生活也越累越安乐富足。进了长安城,校尉们在道路曹的驿站中歇息,等待安东其它诸军校尉汇合后一同出发,趁着这几天清闲,赵行德则带着李若雪在城中游逛。

    据石文虎介绍,长安城里有处是不能不去的名胜。夏国皇帝举行登基大典的兴庆宫,太庙。平素都不禁止游人,就连皇帝的龙椅和卧室,夏国人也能免费观瞻,异邦人则要缴纳二十两铜钱。唯有当朝皇帝陈宣回长安祭祀,或者继位新皇举办登基大典,要用兴庆宫时,这两处才会由龙牙军宿卫起来,禁止闲杂人等出入。这是关东人到长安必去的地方,宋国百姓借此可以满足一下对皇家生活旺盛的好奇心,每年观瞻此地的宋人所缴纳的铜钱,居然足够兴庆宫的维护之费有余,当然这也和兴庆宫殿宇宏大,陈设却颇为古朴简单有关。

    自从踏入可以容纳万人朝拜的兴庆宫前大校场,仰望宫殿门口那象征九州的九根巨大石柱,赵行德就感到一股威压之气扑面而来。这九根蟠龙柱在夏国又叫做谤柱,无论军民都可在此张贴榜纸。

    左起第一根龙柱上书“潜龙”两个遒劲大字,自思有一计一策敬有益于国者,无论贵贱贤愚,在此张贴献策。第二根龙柱上书“见龙”二字,有艺业而不得施展者,在此张贴,自荐于朝廷。第三根龙柱上书“应龙”二字,有事欲求见皇帝者,在此张贴。第四根龙柱上书“夕惕”,犯诸罪恶者自首减罪一等,在此张贴自首状。第五根龙柱上书“无咎”,身被冤屈无法洗雪者,在此张贴鸣冤。第六根龙柱上书“飞龙”,推荐他人为朝廷所用,夏国百姓常常在此张贴榜文称赞各地官员。第七根龙柱上书“亢龙”,攻讦祸国的权奸,便如宋国的蔡京、童贯那般人物。第八根龙珠上书“群龙”,揭发其它的作奸犯科者,在此张贴榜文。最右边的第九根龙柱上书“元亨”,若是百姓无法决断将自己的榜文贴在哪根龙柱上,便在此张贴。

    维护这九根龙柱,乃是兴庆宫皇室内臣最重要的工作,要将每天所得的榜文一件不落地送到敦煌供皇帝御览。夏国皇帝轻易不干涉五府的决断,但若是榜文所述打动了上意,则会亲自过问,丞相府也会认真应对。久而久之,这九龙柱成了夏国国内一处神圣之地,关中百姓若有冤屈,往往来到“无咎”柱张贴榜文,并嚎啕大哭,催促让内臣速速将自己的冤屈上达天听。因为这九根龙柱的存在,夏国皇帝陈宣虽然远在敦煌,但关中人心的位置,却比赵佑在汴京还要牢固许多。

    兴庆宫空旷的正殿地上玄武岩石方砖原本都是粗粗磨制的,但百年来游人无数,居然被磨得盈盈发亮。负责管理兴庆宫的皇室内臣还需要不时更换一些被踏坏的地砖。足踏这冰冷的石砖,仰视着高高的无梁穹顶,这般高阔的感觉,仿佛听得到上面还有风声在呼啸,李若雪不禁感到身上有些寒意,“难怪夏国皇帝不愿住在这里,虽然气势很大,但确实不适合人居。”

    赵行德站在这空旷的巨殿中,却有一种当初在汴梁太史局星图下的敬畏感觉,暗暗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多少豪杰身负倜傥不羁之才,毕生殚精竭虑,甘于奔波劳顿,才造就了这个如日方升的崭新国家。”

章23 叹君倜傥才-2

    长安城内的街道行人不多,反而没有城墙外面熙熙攘攘的热闹,别有一种古城的深沉悠远。随处都是高大的仓库,储存着粮食、布帛、香料、瓷器、玉石、茶叶等货物。偶尔一队马车停在街边,脚夫们肩头横搭着白毛巾,扛着打包的货物,有时将货物从马车上卸下,有时将货物从仓库中装上马车。即便是十月初的凉爽天气,这些脚夫仍然干得挥汗如雨。

    城外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绕长安。陇右关中广被树林,减少了河水的含沙量,丞相府每年还会组织百姓挖掘河底陈年淤泥,卖给附近的农家以补充地力。漕运渠道原本在唐末已大部淤塞,但丞相府动用关中民力将之重新疏通。如今长安城外到处都是码头,尤其以广运潭码头为最,可以同时供三百艘漕船同时使用。各地经水运而来的货物,在码头换装上大车,运进长安城内的仓廪,再从仓廪中取出需要的货物,装上漕船,或是以马车队运往敦煌,在玉门关前再换骆驼队,踏上艰辛而遥远的征程。

    赵行德与李若雪来到一处好似汴京正店酒楼的地方,见许多商贾进进出出,二人好奇地上前观看,但见门口两块照壁上张贴着告示,其中一张告示上头写着“悬赏”两个大字,告示的意思是说如今大将军府军械司正在试制火炮,无论是夏国还是异邦人,在保持火炮威力不变的情况下,每个应征者能将火炮的重量降低多少,并且按照他的方法重复制造没有问题的话,则赏给同样重量的黄金。此外,军械司每铸造一门火炮,都按照后前后所降低重量的比例,都将按照缴纳学徒钱的规矩,把火炮价钱的三成分别交给应征者。

    几个夏国的商人也在看告示,一商人啧啧算道:“一斤为十六两,一斤黄金约合一百六十两白银,火炮动辄上千斤,假若能够将千斤火炮重量降低三成,那么可得悬赏300斤黄金,折合白银四万八千两。若在如法炮制,将各型火炮的重量都降低一些,那悬赏加起来岂不是要上数十万两白银。军械司莫不是钱多的发烫烧手了。”他的心算倒是让人佩服,但旁边另外一商人却道:“你道这钱好赚么,天下火炮铸造之精,莫过于我**械司,要超过他们所铸的东西,岂是那般容易。那火炮就算不用铜铸,只用铁,每试造一门,花费都非同小可,多失败几次,任你多丰厚的身家,都要给赔了进去的。”

    有个中年人也站在榜文面前,他的面目有些浮肿,袍子下摆有几块污渍,刚才后面那商人的话刺得他瞳孔一缩,将目光从榜文上面收了回来,喃喃道:“罢了罢了,人家一眼就看得到的结果,我却利欲熏心,自以为才高旁人,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也是活该。”他垂头丧气地转身向外走去,走到赵行德身边不远处,忽然拔出了怀里的一把短刀。赵行德一惊,忙将李若雪挡在身后。

    熟料那人并未行凶,而是将短刀朝左胸口处捅去,竟然是要自尽。赵行德抢上一步,他来不及抢夺匕首,双臂用力就将那人猛地一推,这人便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短刀也掉了出去。他一心求死,既然无暇管顾是谁推他,站起身来,便将低头朝柱子上撞去。周围的几个人忙将他拦腰抱住。这人状若疯癫,高声喊道:“拦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欠你们钱。”众商人七嘴八舌劝道:“老兄,券市上赔得底儿掉的,多了去了。”“看到街对面那个扛包的没有,身家巨万全部赔光了,现在人家活得好好的。”“留得青山在,还有翻本儿的机会啊。”挣扎一阵后,这人力气用尽,方才喘着粗气坐在地上。

    众商人也渐渐散去,赵行德却和李若雪远远地驻足观看,见他眼中露出决绝之色,又去摸那掉在地上的刀子。赵行德看了看李若雪的怜悯眼神,叹了口气,沉声道:“朋友,人生苦短,何必一意求死。”走上前去,伸足踏到那柄匕首上。

    那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赵行德,吼道:“我淳于震虽然落魄,却不要你这等人来可怜。”说完一手去推赵行德腿,一手拼命想把匕首抽出来。赵行德每日练功锻体,河北军前时为了练骑术又刻意加强了腰腿的力量,这一踏足在匕首上,如泰山之重,那人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撼动分毫。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时,石文虎正陪着邱士良从劵票坊市里走出,大声招呼道:“赵德,这是怎么回事啊?”

    淳于震认得校尉的装束,当即收了手,但仍然坐在地上,状若木然。赵行德尴尬地笑道:“这位朋友兴许是生意失当,竟生了厌世之念,我这里劝他一劝。”他说得轻松,脚下仍然牢牢踏在匕首上,怕那淳于震突然夺刀自尽。

    石文虎笑道:“这般劝法,倒和我关西军士做派相类。”赵行德拱手笑道:“这兄台不过是一时想不开罢。待他幡然悔悟过来,必定也会对刚才的举动极为后怕的。”

    夏**士重义,却最看不起一遭挫折便寻短见的自了汉。邱士良眼皮扫了瘫在地下发呆的淳于震一眼,微笑着对赵行德道:“你也来逛长安的券票坊市么?”他顿了一顿,笑着道:“年轻人取前程还是要脚踏实地得来,小玩一下这些玩意儿,不过补贴点养老的银钱。”言罢便带着石文虎去办别的事情了,看也不看地下的淳于震一眼。按照他的观念,这种寻死的懦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赵行德看了看地上的淳于震,又看了看李若雪有些不忍的眼神,又叹了口气,沉声道:“老兄,我刚才答应朋友说要劝一劝你,这里不好说话,你我上酒楼先吃喝一顿再说。”说完便指了指面前一座挑着酒望帘儿的店面。

    也许是券票坊市进出行人的指指点点,让淳于震觉得不自在,也许是想在临死前再好好吃喝一顿。他听了赵行德话,没有拒绝,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赵行德则将脚下的匕首拾起来,手中掂了掂,微微有坠手,他看那匕首上犹如发丝般的碳纹,不禁暗赞一声,好刀。他现在可不敢当即将利器还给淳于震,手一伸到他面前,沉声道:“刀鞘拿来。”淳于震乃是求死之人,怎会在乎一把小刀的得失,微微一愣,叹了口气,便将怀中的刀鞘叫给赵行德,叹道:“这把宝刀能刺透明光铠,就算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

    赵行德将刀收到怀里,颇有深意地看了淳于震一眼,没想到这人到了执意求死地步,也不肯欠人家一个人情,要“劝他一劝”的想法,也越发强烈起来。

章23 叹君倜傥才-3

    在酒楼坐定之后,淳于震将一大口名为“汗血”的烈酒灌了下去,酒浆溢出来洒在衣襟上也毫不在乎,他红肿眼睛盯着赵行德道:“你以为我当真是买卖券票才赔光了家产了吗?”

    “那是为何?”赵行德淡淡道,为淳于震将面前的酒碗添满。求死之人,胸中必然是有块垒郁积,等他宣泄完了,也许就不想死了。李若雪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她发觉淳于震有极其强烈的自尊心后,便再也没有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士可杀不可辱”,李若雪也觉得应该劝他一劝,这世上真正的“士”,已经越来越少。

    “你看到那张军械司的悬赏榜文了么?”淳于震沙哑着嗓子道。

    “看到了。”赵行德点了点头,他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不禁在心中暗暗同情这淳于震。

    “我发现用一种方法来铸炮,可以大大降低炮的重量,提高铸造成功的机会。”淳于震缓缓道,他喝了一口酒,叹道,“但是怎么都不能完全成功,所铸出来的的东西,不是有裂纹,就是有空洞,一旦火药用猛了,就会炸膛。都次品。”他又灌了一口酒,这是炉前铁匠的习惯,有的铁匠喝了酒还喜欢往正在锻造的刀剑上喷一口,看着蓝汪汪的火苗起来。不过淳于震是很鄙夷这种无聊的举动的。

    “那你准备怎么铸炮呢?”赵行德缓缓问道,他想让淳于震尽量多说话,将他心中的郁积发散出来。

    淳于震一愣,每个铁匠都有自己的秘诀,特别是这关系黄金悬赏的铸炮术,赵德怎可在酒楼上这么轻描淡写地问出来。他愣了半晌,忽然又笑道:“我可真是入了魔障,这炮始终铸不成,我淳于家四代积蓄的家产败光,这害死人的铸炮术,我还像个宝似地憋着做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放开心防,将这敝帚自珍,却始终没有成功一次的铸炮术缓缓说来:“铸炮用泥模木模,铸完炮后便将模子打碎,使得每次都重做模子,而每次模子都略有不同,使得铸出来的铜炮每次都不同,而且品质参差不齐。我以为改用铁模子,则可以一副模子多铸火炮,而且每次铸成的火炮尺寸法式相同,更不易失败。”说到这里,他猛灌了一大口酒,呛得咳嗽了数声,当初他是颇为自己这个想法而自豪的。

    赵行德微微吃了一惊,淳于震所说的铸炮术勾起了他久已封藏的一些记忆。若所说的当真,淳于震可算是开创了铸炮术的一条先河。

    淳于震灌下了烈酒后,眼神也有些恍惚,继续喃喃道:“试铸了几门铜炮,失败之后,将炮砸得稀烂,我仔细验看了里面裂纹和孔隙,发觉之所以不成功,是因为铜水灌注进去,外面的先冷凝下来,固定了火炮的外圆,里面的后冷下来,拼命要往里收,结果便拉出了裂缝和缝隙。所以我想,如果在铸炮的模子里面灌注冷水,让铜炮的内壁先冷,外壁后冷,这样,里面已经硬了,外面还要往里挤,”他抬起头,咧嘴对赵行德笑道,“你不知道,这铁水铜水冷下来的时候,挤比拉更不容易坏事儿,有时候还能让东西更好。”

    赵行德也陷入了沉思,目光有些游移,缓缓地低声道:“我知道。”

    淳于震眼中露出一丝不信,旋即转为黯然,低头道:“当时我已经铸失败了好几门炮,祖传铁匠铺子已经入不敷出,既然发现了铸炮成功的秘诀,自然不肯放弃,于是我将铺子抵押给了别人,筹集足够的银钱后,继续试铸。”

    “你真的试铸了吗?”赵行德眼中闪过一丝激动,淳于震的秘诀勾起了他原本以为绝不会再触及的回忆,面前这个看似普通的人,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他让一种极为先进铸造术提前八百多年来到世间,而他本人却因为这倜傥才华而落魄得要自尽。

    “试过了。”淳于震叹了口气道,满身萧索道:“还是全部失败了,过了今天,我祖传的铁匠铺子也要让给别人,明天我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还是今天了断的好。”

    “不会吧?”赵行德仿佛没有听到淳于震要自尽的话,皱着眉头思索,口中喃喃道,“你用的是铜水,比生铁水的铸造性还好一些,难道是铜水的配方有问题么?”他右手放在桌上,一根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画着,左手也下意识地拿了上来,仿佛在按着什么东西一样。

    淳于震虽然要自尽,却不容别人随意诋毁他的技艺,红着脖子道:“铜水绝不会有问题,我父亲便是军械司里出来的,虽然不能说贯通全部技艺,但他所管的正是铜水配料的那一段。”军械司为了保密,不让一个工匠负责全部的铸造过程。淳于震心下微微有些遗憾,正是因为不明了军械司的其它铸炮过程,他才干脆另辟蹊径,率先使用铁模铸造和中心注水冷凝两种方法。

    “如果说铜水配方没有问题的话,那么问题可能还是出在冷却温度上。”赵行德顿了一顿,又道,“或者说,温度和配方的结合出了问题。”他还觉得不够清晰,继续道,“我是说,铸造模子内外壁冷却温度的控制还不够准确。”他说着说着,伸手沾了一滴酒,手腕凝住,手肘微微牵引,一条平直的横线便画了出来,接着沾酒水上上下下几笔勾勒,将淳于震所述的模具、炮身、注水的装置,按照他的猜想画了出来。

    淳于震的眼睛睁得大大地,一则赵行德描画的动作纯熟得令他吃惊,二则他不过描绘了一个大概,赵行德却当场将结构剖解了出来,和他实际所造的也大同小异,甚至构造更为简洁明快。李若雪也吃惊地看着赵行德,她也从来不知,元直居然善画,不过却是营造法式般的规矩绳墨的风格。

    “军械司原来的铜水材料配方,定是用木模子和泥模子冷却,铸造成功的几率最大的配方。如果你不用冷水和铁模子冷却,说不定也能铸造成功。”赵行德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沉声道。

    淳于震听了这话,顿时愣住了,仿佛心神被夺一般,良久,方才重重拍了一下酒案,叹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回事呢。”他沉默了半晌,只觉得心中空洞洞的,倾尽家财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一场笑话。他凝了凝神,脸上神情却有些黯然,“不过若是用泥模木模去铸,是绝无可能胜过军械司的了。”顿了一顿,又恭敬地对赵行德拱手道:“先生原来是高人,在下虽然倾家荡产,但也得了教诲,感激不尽。”说完便欲起身离去。虽然没了家产,但他还有一身手艺,找个铁匠铺子当匠师,养家糊口也不成问题,当年先祖不就是这么攒下的家业吗?想到此处,淳于震暗骂自己一时糊涂,更加感激赵行德救了他的性命。

    “淳于先生且慢,”赵行德沉吟着缓缓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淳于震刚才得了他的指点,此时自然无法推却,坐下来,拱手道:“先生请讲,在下知无不言。”此时赵行德就算问他祖传的诀窍,他也不会隐瞒了。

    赵行德思索了片刻,双手按在桌案上,身子前俯,凑近淳于震,低声道:“铸炮术乃是军国大事,难道淳于先生就不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

章23 叹君倜傥才-4

    “您说什么?”淳于震脸现迷惑,他很少这么文绉绉的说话。

    赵行德解释道:“火炮是军国利器,你铸造出的火炮更胜朝廷,难道不怕军械司将你扣押起来,再难见天日了吗?”

    淳于震一愣,随即笑道:“不会的,十数年前,李家铁厂铸造出的铁炮便胜过了军械司,现在仍然好好地,到现在军械司铸造的铁炮也遵照约定付给学徒钱的。”他所说的学徒钱乃夏国已经推行了百多年的律令,工匠只要将工艺诀窍或者发明创新向朝廷登记,便可以在二十年之内向全夏国境内的仿照者收取学徒钱。这一技术大大刺激了各种奇技淫巧的涌现和改良,弊端却是抬高了货物的成本。不过百年的效果积累下来,总算是利远大于弊。

    淳于震眼中深信不疑的眼神,便是夏国朝廷律令如铁的明证。

    赵行德沉吟半晌,缓缓道:“淳于先生,你所用的铸炮方法,大体不错,而且是极为难得的,所欠缺的,不过是细微而已。就此放弃了,未免太过可惜。我有一法,兴许能助你扭转乾坤。”

    刚才他信手画出了淳于震铸炮机关的图纸,又指点了他失败的原因,淳于震已经有八分信他是个此中高寿,闻听赵行德此言,当即露出激动的神色道:“当真么?还请先生指点。”

    赵行德右手将刚才所画的图样又加了几笔,沉声道:“所谓过犹不及,铁模与冷水,都是促使铜水加快凝固的,也许问题,就在这个‘过’字上,以我之见,若是用流动的温水来冷却炮膛内壁,也许会比冷水效果不同。对了,”他想起一事,抬头问道,“不知这世间有计量冷热的器物没有?”

    淳于震当即道:“先生所说的是炎凉仪,倒是有的。只是价钱不菲,平常人家又用不着此物,因此不被世人所知。我等打铁铺子,主要看火苗和铜水铁水的颜色来掌握火候,因此也没有买来备用。”

    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正是此物,如果铸炮失败的关键是冷却液温度的话,将用于冷却内膛的流水热度逐渐提高,同时,还可以将冷却外壁的流水热度逐渐减低。”他指了指自己所添加包裹在外壁铁模上,与内壁循环水冷管路相似的装置。他想了想,仍用有些不确定的语调道:“这样就能试出铸炮真正需要的冷却水温了。用你说的炎凉仪精确地记录下来,就能大大提高铸炮的成功率。”

    铁匠的经验主要就在火候的掌握,温度对于铜铁的影响,淳于震也完全能想象出来,只是没有赵行德这样透彻的想到过解决的办法。

    赵行德揉着太阳穴道:“希望问题出在冷却上,如果是材料配方的话,就难办了。”这个时代要解决材料问题多数只能靠试错法,比比解决冷却液温度问题所需要投入的精力和时间不知要大上多少倍。他顿了一顿,又对淳于震道:“记住,每次都要用炎凉仪把温度记清楚,免得做无用功夫。”

    淳于震双目透出惊喜的眼光,叹道:“我淳于震从前以为自己的铸造术天下无双,今日听了先生一席教诲,才知道人外有人,天上有天。”他的眼光瞬间又转为黯然,“从前我胡乱试铸铜炮,已经破尽了家产,先生的方法定是有效,可惜,眼下却无法尝试了。”他又抬起头,眼光转为坚定,对赵行德道,“待我将来重振家业,定会按照先生所授的方法试上一试的。”

    赵行德叹了口气,被淳于震的执着所打动,他看了一眼身旁,李若雪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别所所思。赵行德沉吟片刻,下了决心,对淳于震道:“在下薄有积蓄,杯水车薪,便助你一臂之力。”言罢,便从怀中取出贴身放置的一万贯交子,这是他绝大部分的财产,不过若是要试验铸炮,仍然难说能坚持到成功。

    “这,如何使得?”淳于震接过交子一看,吓了一跳,虽然他所耗费在铸炮上的钱财数倍于此,但赵行德能够单凭一面之缘,不但指点他铸造的诀窍,而且慷慨赠金相助,实在让人是匪夷所思,他转念一想,自己也实在没有任何让别人图谋的,心中感激更甚。早间被债主逼债的辛酸一起涌上心头来,哽咽道:“赵先生是我再生父母,我还了债,这铁匠铺便算是赵先生的。”

    赵行德原本是想资助他完成铸炮术的实验,谁曾想他居然想岔了,以为是助他还债,保有祖传的家产。他也难以改口,心想今日便做了个滥好人,摇头道:“我正有事去敦煌,你的祖传产业还是好生自己打理为好。”他顿了一顿,又道,“待你周转过来,可按照按照我所说的方法试一试,铸造铜炮太贵,便从铸铁炮着手,先铸小的,再铸大的,这样钱财可以多支撑几次试验。”

    淳于震心道今日是遇上了义士,待我将铁匠铺子好生经营起来,在转交给他也不迟,那铸造装置的学徒钱,自然也是赵先生的,便也不再坚持,只恭敬地问道:“可否在下知道恩公的名讳?”

    “在下姓赵名德。”赵行德随口报了他在夏国的化名。

    待淳于震走远之后,赵行德看向李若雪,只见她也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好像要重新认识面前的人一样。

    “元直不觉得有些事情要说吗?”李若雪低声道。赵行德的举动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仿佛一下子变得仿佛很遥远和陌生。至于元直出钱相助那匠人,她倒是觉得,这是君子喻于义,理所当然。

    赵行德看着她,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终于,他开口道:“你相信前世吗?”

    李若雪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奈何桥上,难道你没有喝孟婆汤么?”

    赵行德苦笑道:“或许如此。”他缓缓道,“我前世是一个工匠,刚才对淳于震说的那些,都是生来便记得的。”

    李若雪微微有些气苦,没想到赵行德不但将本事瞒着她,连编瞎话也如此马虎。她原本以为,这些杂学匠艺是晁补之闲暇时教导赵行德的。她也不反驳,只继续问道:“那你还记得什么前世的妻室么?”她不自觉轻轻担起心来。

    赵行德忙道:“小生尚未娶妻,连女”他打了个顿,道,“连相好的的也没有一个。”

    李若雪见他紧张的样子,心头微微涌出一丝甜意,但仍然恼他心口胡编,继续道:“前世你若是个工匠,那作坊开在哪里?师傅是谁?”心里暗暗恨道,叫你编瞎话,继续编吧,你是那写话本的秃笔翁么?

    赵行德见她神情,便猜到她的心思,哭笑不得,但仍然觉得,趁着这次契机,多少向李若雪做些交代,便整理了一下久已埋藏的记忆,缓缓道:“我没师傅。”李若雪刚要反驳,却听他又道,“也可以说有很多师傅。”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在陷入追忆中,如果是装神弄鬼,未免也太过逼真,李若雪微微蹙着双眉,现在倒是为他担心的成分多些。

    “那时朝廷要建世上最大的一座铁厂,因为耗费不菲,便将国内的匠人高手都召集起来,成立了一个小组,从勘察地址,拣选矿石开始,一点一点的设计流程和工艺。我便是这个时候开始懂得冶炼之术的,那时我也和现在这般年纪,每天跟随这些高手工匠,天南海北,漫山遍野地奔忙。”

    李若雪有些同情地看着赵行德,低声道:“那时的日子,很辛苦吧。”

    赵行德点了点头,微微笑道:“虽然苦,但是收获也不少。虽然没有固定的师傅,但把人家说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就像要饭的一样,虽然累,每一口饭倒是吃得都很香甜。”他脸上现出缅怀的神色,忽然道,“那座钢厂还没有开始兴建,我有一天睡觉做梦,醒来一看,就变成了这世间的一个小孩子,直到现在,这些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和人说起。”

    李如雪点了点头,低声道:“你若是说了,只怕要被当成妖怪。”她也曾见过有些愚昧人家,因为初生孩儿的一些异状,便将之弃之野外,现在反而觉得赵行德将这些前世的事情一直藏在心里,不能与外人言,是非常难捱的一种痛苦,对他隐瞒自己的小小过错,也就释然了。

    她琢磨了片刻,忽然宛然一笑,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说不定,现在你还在梦中呢。”顿了一顿,又沉吟道,“说来奇怪,有时候我也觉得,今天的事情,一件一件仿佛都是从前做过的,可是总是要等到经过了之后,才会有似曾相识之感,你说这是否就是天命呢?”

    “这是天命我们在一起。”赵行德握住她的双手,感觉是如此温馨而真实。那个为南方大钢厂论证专家组跑前跑后的年轻助理,再次被他深深封藏在遥远的记忆里。

章23 叹君倜傥才-5

    安东军司的上尉会齐之后,翌日从长安出发,带着五十名护卫军士,以及赵行德等七八位顺路同行的,共九十余骑,十七辆四轮重载马车,沿着平坦的驰道,浩浩汤汤赶赴敦煌。

    顺路同行的人当中,杨麓和张良衡是丞相府词讼曹胥吏,专门押送下半年关中各地士绅百姓乡约到柱国府备案审查的。这两人还走访了相关的州县乡村,了解实际情况,以备柱国的垂询。袁兴宗是华县令,他将原本由官办的驿站承包给商人经营,既提高了驿站的使用效率,又为朝廷节省了不少开支,护国府准备先在关中推广试验,这番专门找他去问话,他便很可能被调入丞相府负责操作此事,迈出地方文吏入主中枢的关键一步。汪衡乃关中商人,六月份在潜龙柱上贴了一纸上书,建议朝廷允许商会利用券票所筹措股本,并列出了二十多条监控之策,因此被皇帝和护国府召见。

    喻伯岩是去安西投军的,他身高体壮,穿着五十斤重陷阵甲,犹如一座铁塔,善使陌刀,舞动起来如同一片雪影。赵行德曾经见他硬生生斩得四个刀盾手连连后退,辽人铁浮屠也没有这般威势。燕月溪是个和善的中年商人,自称做东珠、南珠买卖的,但赵行德总觉得他的笑容背后藏着许多东西。宇文秉信是探亲回返的教戎军军士。

    有了这群夏国人,赵行德和李若雪的旅途也有趣了许多。特别是杨麓、张良衡与赵行德年龄相若,这二人在夏国丞相府做事,专门负责勘察乡约,对各地的民情世风极为熟悉,问起赵行德关东的情况,往往和关西加以对比,各自都收获良多。

    每当杨麓与张良衡谈及夏国乡约制度的优胜时,赵行德便颇不服输,颇有群英会舌战群儒的味道:“孟子曰,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关东之地,广开乡约、社仓结甲、乡曲义庄、义约、粥局等,可见此乃中国素来所有,并非贵国独创。”

    见两名晚辈因为不熟悉关东情况而无法反驳,袁兴宗也加入进来,沉声道:“我朝乡约之制,乃蓝田吕二先生所倡,关中独有,即将推行全国。乡约与朝廷律法乃是一体,百姓自行约定之后,由柱国府、丞相府核准,在约条所及的州县村社之内,与律令府令效力相差无几,倘有不遵及背约者,等同触犯律法。如此以来,方能使善不济恶,并导引世风向好。贵国之乡约社条,与朝廷律法殊异,官府要么任其自流,要么担心结社谋反而横加限制,乡约的效力不足,难以担当引导世风之任。此乃与我国制度的大不同。”

    袁兴宗亦是信奉孔孟之道的,此时关东人虽然号称独尊儒术,但实际下层重利之风更胜于关中,而且官吏贪渎也越来越厉害,很为夏国的儒生所不齿。他顾及赵行德的颜面,还没有说“关东便是朝廷律法也难以令行禁止,何况是乡约社条。”这等难听言语。

    赵行德是实心人,闻言脸上微红,颇有些讷讷,马车内的李若雪却道:“袁大人此言差矣,吕二先生师从横渠先生张载,横渠先生却是关东汴梁人士。这乡约之制,分明源自《管子》和《周礼》中所提及的乡里制度,张夫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言犹在耳。袁大人岂能说这乡约之学乃关中独有呢?小女子读书虽然不多,吕二先生的著述也有涉猎,吕二先生著述宗旨,乃是‘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又道‘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并不见袁大人所说的‘关中独有’,‘与朝廷律法一体’之句啊?”

    李若雪喉音婉转,字字清脆,她不忿袁兴宗贬低关东人,又让赵行德难堪,引经据典地毫不客气。袁兴宗只淡淡地笑了一笑,并不理会,心里却暗暗道,这女子学识不让须眉,只是气量偏狭小,本官不与她一般见识,”与女人辩驳,胜不为荣,败则为耻。虽然关中女子的地位远比关东为高,但袁兴宗却认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充分印证了孔孟之道的一贯正确性。

    杨麓结结巴巴道:“赵夫人莫忘了,张载先生虽然生在汴梁,其后却是在我关中横渠讲学,弟子贤者如吕先生兄弟、李复、范育、游师雄等也是我关中人。”关中的儒生信奉的便是源自申颜、侯可,实际上由张载所发扬光大的关学,李若雪要把它的渊源强扯到关东去,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即便是对赵夫人颇为倾慕的杨麓也要反驳。

    李若雪还未出声,赵行德却打圆场道:“以我浅见,孔孟道统传承是一脉数支,天下一家,何分彼此。吕二先生后来也到关东程门游学,并不曾执着于门户之见。”袁兴宗、杨麓、张良衡三人都并非不谙世事,见他如此,自然也不再争执下去。只不过大家唇枪舌剑,解除了不少旅途的疲乏和无聊。

    赵行德一路留心观察夏国的民情,拜农牧兼有之利,即便是关中普通人家,每餐都也有肉食。城镇农村都饲养有不少牛羊,学士府督促州县衙门为入学的孩童配给当日的牛奶羊乳饮用。饮食结构的变化,再加上西北日照十分充足,使得夏国人的身躯普遍比关东要高上一头。越往西去,便越是地广人稀,田家稼穑越少,而畜养牛羊马匹越多。甚至许多农田种植的都是草料而不是粮食。驿站所提供的饮食,也更多的是牛羊肉、乳酪之类的畜产品,粮食在主食中所占的分量越来越少。但靠近水泽之地,便有农户饲养鸭鹅等水禽,也有用大网养鱼的,农户宅院前往往挂着一排一排的腌鱼和熏鸭肉。

    “只有内地才是这样,”军士宇文秉信对赵行德解释道,二人是在切磋箭技的时候结交的朋友。宇文秉信还传授了赵行德一手五连珠箭的诀窍。“若是边境州县,军府会在每县修筑数座仓城,每一农户皆在城中有一座一百平尺的仓库,仓库顶上还可以打地铺睡觉。平时将粮食腌肉之类的都存在仓城中,一旦马贼、蛮夷之辈突入边境,百姓们只要带着老弱赶紧到仓城中躲避,壮丁乡勇凭借弓箭守卫一阵。等待军府调集军队把蛮夷驱逐再返回家园。”宇文秉信叹了口气,道:“不过,蛮夷和马贼也越来越奸诈了,每快到收割庄稼之前,都是军府最紧张的时候。”

    “夏国有如此强兵,还难易完全防范蛮夷的骚扰吗?”赵行德奇道。

    宇文秉信用马鞭指着官道旁广漠的原野,叹道:“百姓们不断地向蛮夷的地方开拓垦殖,敌我势力犬牙交错,确实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幸赖有仓城之制,能够避免大部分的损失和伤亡。”

    赵行德点了点头。通过这几天的交谈和观察,他发现在乡村百姓当中,多数信奉孔孟之道的教书先生,和军府的军士威望不相上下。沿途都有护民官和州县官在驿站和袁兴宗会面。许多士绅通过开办义学、资助社仓之类的方式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信赖,进而被百姓推举为护民官。夏国人一生只有一次参加柱国推举的机会,年满四十岁的军士百姓,每十万人推举一人产生新任柱国。故而护民官在民间的人望对于想要晋身柱国府的人十分重要。袁兴宗亦广结善缘,积累人望,为将来进军柱国府做着准备。每当丞相府或者军府的举措有可能剧烈伤害到普通百姓的利益之时,护民官作为一种保守的势力,代表着百姓发出不满的声音,并将问题摊到五府的平衡机制上来寻求公道。

章24 标举冠群英-1

    在关中腹地,河渠岸边则遍布巨大的木质水轮,河水缓缓流趟,石磨将麦子磨成面粉,转动的筒车将水从低处汲上台地,水排鼓风炼铁,水力纺车纺纱。经过一个村子时,赵行德看见有人还在试制一座奇怪地水力轮铲,利用水力挖掘河底淤泥。

    出了萧关,便是河西走廊,南方祁连山、阿尔金山,南方的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东西绵亘对峙两千里,使河西走廊成为一片天然的风场,夏国人充分地利用了风这一上天赐的财富,祁连山融化雪水灌溉着田野,随处可见的风车逐渐代替了水轮,风力推动翻车汲水灌溉,鼓风冶铁,风力磨坊磨面,几乎一切水利机械在这里都换成了风力的。

    从南北两侧山峰次第往下,皑皑积雪映射着金色的阳光,苍翠的树林里时而有飞禽走兽隐现,河流从高山上蜿蜒而下,茂盛的草原遍布牛羊,平缓的山谷中偶尔奔出数百匹健马,肥沃的田野上座座风车在优雅地转动,共同织成一副色彩斑斓的图画。

    这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美景,令人目不暇给,赵行德却总觉得隐隐不对劲的地方,在超越了一队商人的马车后,他终于明白过来,倘若是宋国,大量的官府漕船日月不停滴满载着石炭、粮食、绢帛等物资驶往汴梁,而在长安通往敦煌的这条驰道上,除了商队的货物,居然不见向都城大规模输送物资的官府车队。

    难道仅凭着附近狭窄平原的出产,就能支撑夏国的都城么?当赵行德将这个疑问说出来后,他居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正是如此。”张良衡道,“皇室及内臣不过百余人,五府中枢官吏不过两千余人,真正驻守西都的仅龙牙、虎翼两军的数千军士,所以不需从异地长途调粮。其他所需物资,绝大部分都按照市价买好之后,同过往商队一样运送,反而节省开支。”夏国的政治的中枢,西都敦煌的卫戍兵力,居然不过数千军士而已。

    赵行德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问道:“难道朝廷就不怕外敌偷袭,或者,”他犹豫了一下,“京城外的将军拥兵作乱,无法平定吗?”

    张良衡早知他有此一问,微微一笑道:“宿卫西都的虽然只有数千军士,但西都外围各州,还分别驻守着精兵三四万,南面吐蕃已成我大夏的疆土,从此处往北,直到北海,都已臣服于安北军司。外敌决不可能偷袭得了西都的。”

    他看了看前面的安东军司数十骑,沉声道:“所谓领兵将军叛乱,更无可能。我夏国的军士只效忠于五府,效忠于皇帝陛下,将军不过是发号施令而已。假若真有巨奸大恶,骗取了兵权,反而攻打敦煌。”他用轻蔑地口气道,“十万大军肯定倒戈一大半,剩下那小半人,也是打算拿了叛将的脑袋,将功折罪的。”

    见赵行德犹自不信,张良衡道:“西汉时霍去病、卫青等将北击匈奴,掌握大军数十万。而宿卫长安的南北军之多不过数万人马而已,尤稳如泰山,不惧边军反叛。无他,人心在汉,军心在汉而已。大将纵然统兵数十万,天子一纸诏书,则束手就擒。就算是李广利在前线听到家人在长安被下狱处死,他也不过打算孤注一掷,斩杀匈奴以军功赎罪,决不敢打算拥兵作乱。如今我国陛下和五府多行仁政,百年来恩德累积,在军心民心里的位置,更远过汉时,怎么可能会跟随叛将作乱呢?他忠于国家,军士便认他是将军。反叛,则身败名裂,人人欲杀之而后快。”

    张良衡的语气、神态,无比的自信。他顾忌关东人颜面,还没说的是,夏国朝廷文吏向来以为,汴梁的赵家不能尽得大义人心,才不得不将重兵集中在汴梁,将出镇的将领像强盗一样防备,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一个恃强胁弱的大盗呢?

    人心这东西,微妙得很,主张的人不能掏出来说是真,反对的人也无法挖出来说是假。张良衡如此说,赵行德也无语相对,只看着驰道两旁的如画乐土,不觉有些恍然。

    此时,敦煌城内的丞相府正堂中,大丞相柳毅正危襟正坐于案前,详细的审视着大将军府行军司所做的三个出兵卢眉的方案。

    下策是派出一支大约两万人的军队,仅帮助芦眉国守城,不做它想。此策最为保守,也最为稳妥。

    中策是大将军府再调四军两万军士充实西面,待芦眉国与大食、罗斯人消耗得两败俱伤,摇摇欲坠之际,再突起五万大军,一举夺取卢眉城。好处是夏国不但大大将国境西移,还得到了苦盼已久的出海良港,坏处是从此夏国要面临与罗斯国、大食国的直接冲突,大军可能受罗斯和大食两面夹击,长期陷在卢眉。

    上策是在攻占卢眉前,安北军司和大将军府先渡河攻打罗斯,将罗斯国的军队和注意力吸引向东,争取能够击败罗斯,先逼迫罗斯国彻底退出对芦眉争夺,再等待芦眉城危在旦夕的时机,一举入主芦眉。再单独对付大食,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个方案的问题是击败罗斯之后,芦眉城所受的压力减小了,对盟友夏国依赖不那么大,不会心甘情愿被夏国人统治,关键还是时机。

    现在夏国与芦眉仍然保持着良好的贸易关系,夏国在黑海东岸修筑的港口和城堡可以作为援军的营垒。

    柳毅权衡利弊许久,最终还是提起毛笔,在上策旁边画了一个圈。罗斯人一直想往东发展,来自罗斯的马贼一直都骚扰这夏国在石山两侧的屯垦,抢掠烧杀比漠北蛮夷还毒辣,罗斯国王穆斯提又十分狡诈无耻,每次夏国派使者去质问他,他都推脱说那些马贼其实是些逃脱的叛乱贵族,夏**队帮忙剿灭了正好。

    现在大打出手的机会到了,先让安北军司做好攻打罗斯的准备吧,借口么,追剿马贼,也就是罗斯国王口中的“叛乱贵族”。柳毅微微一笑,将这份绝密的卷宗交还给等待在此的大将军府行军司马石安节。

    这种军国大事,大将军府通常会和丞相府有私下的沟通,柳毅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各军司的上将军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石安节接过卷宗,翻开一看,瞥见那个圆圈,露出喜色,却叫出从前在军府的称呼道:“上将军,”自觉有误,又改口道:“丞相,您也主张取上策?”

    柳毅微笑着点点头,笑道:“上策的推演是你做的吗?”大将军府的行军司马都是夏**中的精英,将军们的左膀右臂,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推举校尉们的不足。

    “正是末将。”石安节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将腰板挺得笔直。

    “很细致,也很大胆。”柳毅笑道。

    “末将谢丞相谬赞。”石安节再次行以军礼,干净利落地转身退出了。

    这个年轻人和丞相府的书吏们比起来,显得更有干劲。柳毅注视着那关上的大门,收敛了笑容,他之所以取上策,是不愿将国家的军队长期陷在芦眉城的僵局之中。军士是夏国社会的栋梁,长期出征在外可能会导致国内出现不可预料的混乱问题。这种情形,正是夏国的军制所要极力避免的。东面辽宋两国的平衡已经越来越脆弱,夏**队很可能被迫东出函谷关。

    作为上将军的柳毅,在面临战争的时候,只想取得全胜。而作为丞相的柳毅,在选择战争的同时,会考虑尽快把它结束。

章24 标举冠群英-2

    军队如果被迫长期处于集中状态,将给后勤输送造成极大的压力,是有经验的将军共知的常识。对于每一场战争,行军司都会竭尽所能地争取扩大战果,而辎重司则列出各种理由拖后腿,以降低后勤补给负担。皇帝这本人兼任名义上的大将军,轻易不会发表意见,丞相府的态度,在这时候就重要起来。

    “国内秩序井然,百姓的富庶和安居乐业,并非是没有代价的啊。”柳毅的光移向窗外,一行大雁轻盈地滑过蔚蓝的天空,毫无留恋地向南方飞去。

    对夏国这样疆域极度广大的国家来说,当战争的规模达到一定程度后,后勤就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柳毅毫不怀疑,军士们能够忍饥挨饿十天半个月的战斗,甚至三个月上年都可以,但是如果数年的时间,大概就会有疲惫和怨言了。长期以来,夏国都是以分散军团的驻地来尽量减少必须输送的军需,每个方面军司不过配置了五个军团,两万五千军士而已。而且极少安排两个军团驻扎得过于靠近。和平时期,每个军团会将接近一半的兵力分散到各个县去。

    只有这样,军需供应才不会给边境州县造成太大的压力。遭遇优势的敌军的突袭时,夏**队通常是以驻守当地的少量军士带着团练兵采取守势。待军府集合大军之后,再发起一场短促而猛烈的反击,进而追击进入敌国境内展开报复行动。另一个方案则是先发制人,每当农忙季节前,军府会集中兵力进入蛮夷境内,预防性的清除威胁。

    “可惜军士们不像飞鸟一样,可以动辄横跨千万里。”柳毅站起身来,随手拿起一只铅笔,在身后的夏国疆域图上比划了一下。皱着眉头,大致估计从河中的仓储到黑海东岸,再到芦眉城的距离,这样绵长的距离上维持持续补给,对丞相府道路曹和大将军府辎重司将是异常严峻的考验,“不管是罗斯人还是大食人,都是到处烧杀抢掠,占领芦眉城后,为了收拢人心,还要输送赈济当地居民所需的粮食。”

    “出兵芦眉的时机至关重要,动手早了,芦眉人尚未到危急存亡的时候,不会接受我国的占领,动手晚了,被大食军队抢了先手,要夺下芦眉就付出更重的代价。”柳毅沉吟着,从桌上堆着的卷宗里抽出一份来,打开卷宗,是一份曾经用蜜蜡封印的密信。芦眉国的皇帝阿里克赛一年前给夏国皇帝陈宣写信,再次请求夏国为芦眉提供一支雇佣军,人数在800到2500之间,他承诺付给慷慨的报酬,将给予夏国商人在对西方贸易的许多特权,还许诺夏国的商人在芦眉享受更低的赋税。

    芦眉国是东西方贸易的枢纽和中心,但因为军区制度的败坏,已经陷入使用雇佣军来保卫国土,为了筹集高昂的军费,不得不加大对百姓的压榨,进一步导致本国的自耕农兵源枯竭的恶性循环。“前车之鉴啊。”柳毅的手指敲打着那封密信,维护军士制度的稳定,夏国长治久安的基石。

    他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拿着装有密信的卷宗,披上大衣出门。虎翼军的卫队长王昭乾躬身敬礼,问道:“丞相将去何处?”

    “去林泉宫,觐见陛下。”

    柳毅一边说,一边大步朝门外走去,丞相府的马车随时都停在外面,他钻入车厢,随手关上车门。马夫啪地甩了一下响鞭,马车便朝着林泉宫驰去,马车的后面,王昭乾等十名虎翼军骑卫列做两队,跟随着马车前进。

    柳毅是为数不多能够不经通秉直接进入宫门的朝廷重臣,皇帝陈宣只是从门禁的传音话筒里得知他要来觐见,稍稍整理了下仪容。他每天除了批阅五府送来的重要文书外,还要御览九龙柱上的榜文,虽然内臣已经尽量将不重要的检出,但仍然多达十数万言,陈宣每每还要抽查那些被检出出去的榜文,还要对一些公文和榜文亲笔御批。当年秦始皇每天要阅读几百斤竹简,陈宣觉得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幸好有年轻时在军中锻炼的强健体魄,否则还真的承受不住这般劳累。饶是如此,有时也会觉得眼睛昏花。

    “林泉宫,林泉宫,当初开国先祖以此为皇宫之名,意在提醒后人勿要干涉五府施政过甚,身居九五,心居林泉,垂拱而治。但以先祖的英明神武,也没想到,五府官员哪怕是在极没有必要的时候,也会频繁地征求皇帝的意见,普通百姓在很多时候,更希望皇帝能站出来主持公道。”

    陈宣揉着太阳穴,暗暗叹道,“难怪历代先皇,并非年迈不堪视事,也会安排太子继位,甘愿退位安居长乐宫享清福。这十多年皇帝做下来,虽然禁忌先祖遗训,具体事务事情没插手多少,真比在北疆从军时候还累。真不知那宋国的皇帝,样样都要统揽,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去整修宫室?倘若是我,必定情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林泉宫的景致,已经不错了。”

    陈宣站起身来,凭窗眺望,松弛一下有些酸涩的眼睛。林泉宫外,便是寿昌泽。此时已有数百的丹顶鹤、鸳鸯、白天鹅,苍鹭等珍禽流连游弋。这些年来,也有越来越多的候鸟停留在河西走廊越冬。寿昌泽畔草木茂盛,既可遥望宫殿楼阁,又有珍禽飞舞鸣叫,乃敦煌城里官吏眷属喜爱的游玩观景之处。

    就在寿昌泽的对岸,一支八十余骑,十几辆马车的队伍正驻足停留。校尉和军士们纷纷下马,面对着皇宫方面行以军礼。赵行德望着对岸小巧雅致的皇宫,不觉惊道:“堂堂一国之君,皇宫才这么小么?”

    他初时听杨麓等人说,在敦煌皇室及内臣不过百余人,还不觉有异,先在从宫殿的规模来看,这百余人数,居然是包括了所有的仆从婢女在内的。距离宫殿不远处明显是龙牙军和虎翼军的在敦煌城外的军营,夏国第二代皇帝陈安不欲过多干扰敦煌城百姓生活,便将林泉宫迁到城外的寿昌泽畔,面向寿昌泽这面并未修筑宫墙。军士百姓隔着寿昌泽可以清晰地看到宫殿的全貌,运气好的话,甚至远远地还能看见皇帝皇后在御花园里散步。而原先的林泉宫则改为了怀远驿,专门接待各国来使及过往的商人。上行下效之下,若非在非常时刻由军情司提议,夏国五府高官出行也不清道,不打仪仗,只跟随着少数虎翼军卫士而已。

    李若雪看着那些在沼泽水池里翩翩起舞的白鹤,轻声笑道:“这夏国的皇帝还真是会享清福,挑了这么一个清静雅致的居处。比层层高墙环绕着,把自己象犯人一样看守起来的孤家寡人,要高明太多了。”

    “此地不像是皇宫,倒像是竹林隐逸的别馆一般,怪不得叫做林泉宫。”赵行德叹道,他又看了看那些朝着寿昌宫眺望的安东军司的军士,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热切的光芒,期望能有有好运气,正好碰见皇帝出来。“再高深的城池,再多的禁卫,都比不上这些军士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忠心。”

    赵行德转过身去,对同样驻足遥望皇帝宫阙的张良衡道:“张兄,我现在明白仅仅数千宿卫军士,敦煌亦稳如泰山的原因。”

章24 标举冠群英-3

    听到开门声,站在窗前的陈宣转过身来。“丞相,什么风把你吹来啦?”他脸上已完全看不出疲倦,只有温和的笑容。作为皇帝,陈宣绝不会在大臣面前流露出疲倦和失态。这是他的责任,就像柳毅说过的那样,哪怕天下人都睡了,他也得醒着。至少,不能让人看出他累了。

    柳毅走到到陈宣身边,和他一起俯瞰寿昌泽,神态悠闲,口中却问道:“大将军府攻取芦眉的上中下三策,陛下都看过了吗?”

    “嗯,看过了。”

    “臣以为,既然此战不可避免,那便应早做准备。”

    “你来见朕,不会是想请缨领兵出征吧?”

    柳毅微微一笑,若按照他从前的秉性,芦眉之战必然不肯错过。如今年近五十,再不是当初逞血气之勇,为师傅雪耻,拼着军功不要,从关东掳回一个女子的年轻将军了。

    “陛下还记得芦眉皇帝向我朝借兵的密信吗?”

    “嗯,你的意思是,先下一颗棋子在芦眉城。”陈宣微微皱眉,夏国的军士,还没有为他国做雇佣军的先例。军士的热血,不是拿来做交易的。哪怕是名义上的,也要慎重考虑。

    “皇帝万岁!”“皇帝万岁!”“皇帝万岁!”就在对岸的寿昌泽畔,数十眺望宫阙的军士似乎看到了皇帝和丞相的身影,兴奋得高声呐喊起来。陈宣也向他们挥动右手回应。虽然军士们看不到他的笑容,但他还是面带着微笑,这是皇帝的责任,让每一个军士感到自己受重视。

    “臣的意思,现在寓居在芦眉城中的国人已经有数万之多,万一爆发战事,我朝大军无法及时赶到,这支奇兵进可稳定大局,退可以保护国人不被殃及,安然撤离。”

    陈宣皱紧了眉头,沉声问道:“芦眉之战,已经不可避免了吗?”

    芦眉国和夏国,一国控制着欧亚商道的西段,一国控制着东段,在贸易方面合作已经上百年了。历任芦眉皇帝都发出过雇佣夏**队为之作战的请求,芦眉军队曾经和夏国人一起夹击过突厥人。如果不是芦眉国的国势太过衰弱,如此优越的位置被罗斯或大食占据后,会导致强敌坐大,对夏国西部形成威胁,夏国是很愿意和芦眉国一直把生意做下去的。

    而芦眉人也意识到了夏国的善意,

    “军情司的消息,芦眉国皇帝阿里克赛年近七十,身体衰弱已极,这几年随时都可能驾崩。皇长子约翰软弱,皇长女安娜却极为强硬,如唐时太平、安乐二公主一般,芦眉很可能陷入内乱。北方的罗斯和南方的大食会乘虚而入,这两国素来与我国为敌,再得了芦眉的地利和财富,只怕如虎添翼,就此坐大,使我河中地永无宁日。”

    “嗯,芦眉之战,看来确实是避免不了了。”

    “臣以为,事急从权,先遣出一营军士,以芦眉皇帝雇佣军的身份进驻芦眉,以备将来之变。”

    “丞相的意思是?”

    “可在龙牙、虎翼、教戎、练锐四军中拣选五百精锐,编成承影军第七营,作为雇佣军先赴芦眉,护我国人,策应西征大军。”柳毅沉声道。

    外间传得神乎其神的承影军,其实没有固定的编制,每每根据需要,从禁卫军中拣选精锐,潜赴千万里之外,维护大夏利益。在任务完成后,这一营军队也许被继续派往他处,也许就此解散回到原属军中。但经历过孤军奋战的军士们,哪怕分散万里之遥,袍泽情义往往更胜寻常。

    “好吧,此事朕知道了,你再去和行军司商量一下。”陈宣点了点头,又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借用陛下的御玺,给芦眉皇帝阿列克赛写一封回信,告诉他我国答应派遣雇佣军的事了。”柳毅沉声道。芦眉皇帝信奉君权神授,为了体现尊重,夏国回函的国书也只能以皇帝陈宣的名义发出。

    柳毅和陈宣凭窗站在宫殿的窗前,在寿昌泽对面看来,这君臣二人仪态悠闲,仿佛正在谈论寿昌泽中的珍奇异兽,或是节庆朝仪的安排。

    “看情形,定是柳丞相。”杨麓眼力特好,忽然惊喜地叫道。当年柳毅率军一举击破关东宋军阻拦,围困洛阳,震慑宋国朝廷多年不敢再提经略关中,未满四十便封侯,五十岁不到出将入相,在夏国年轻人当中乃是骨灰级的榜样。

    “真的?”李若雪惊声娇呼道,自从和白牡丹结为神仙眷属之后,柳毅在洛阳少女的心目中,是无限接近于完美的存在。她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元直,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

    赵行德凭空生出几分酸意,暗骂道:“这老家伙,也快五十了吧。”

    “不会错的。能够并肩和陛下站在窗前的,当朝能有几人。仪态这般潇洒随意的,不可能是别人了。”向来沉默寡言的喻伯岩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柳丞相和陛下曾在北疆骠骑军一同服役,情义不比寻常的。”

    邱士良,辛兴宗也不催促众人,而是面带着笑容看着他们激动得大呼小叫,“谁都曾经年轻啊。”辛兴宗不禁有些羡慕这些少年人。“希望世事沧桑,不要让你们失去今天的朝气。”先帝当年巡视丞相府,勉励统筹曹小吏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兴宗腆为县令,不曾贪赃一文,不曾冤枉一人,不曾推脱一事,先帝泉下有知,当会欣然。”

    待陈宣和柳毅已不在窗前,安东军司众人方才面带喜色的上马离去。离开寿昌泽,众人只觉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多时已到了西都敦煌。敦煌城内,可以容纳上千人的怀远驿是专门招待过往客商的,赵行德等人住在道路曹专门准备的官驿中。邱士良等校尉按照律令,当天便拿了腰牌去护国府报到,第二天去大将军府报到,第三天便要参加护国府的会议,在护国府期间,大将军府是无权再调遣这些校尉的。

    在驿站中,赵行德打听清楚,如果被虎翼军选拔为军士,眷属可分配一座独门宅院,安置靠近林泉宫的虎翼军城外营地旁,那正是景色优美的寿昌泽那一片。

    安顿下来后,赵行德与李若雪便在敦煌城中游览。转了一圈下来,发现这座都城竟然惊人的小,赵行德估计,这夏国的西都,若放在中原,只够州城规模,而汴京的人口,至少也在百万以上。疆域广大的夏国,都城如此之小,“难怪要将长安立为东都了,否则泱泱大国,就这么一座小小的都城,实在不成话。”

    在丞相府统筹曹的规划下,敦煌被简单地变成了一座政治首都。丞相府限定各商队在城中停留不得超过两天。连酒楼都没有几座,青楼赌场之类更是绝迹。即便腰缠万贯的过往商人,在敦煌也买不到一寸土,一片瓦。敦煌城只属于夏国朝廷。在敦煌开设商铺,无一不是经营上百年的老店。店铺很大,贩卖的杂货也多,商铺数量相应的也减少了许多。

    因此,敦煌城池虽然不大,但却显得宽敞整齐。天上红日高悬,五府的两千多官吏在衙门里视事办公。在大街上行色匆匆的,许多是外来办事的军士,文吏,过往商贩之类。因为如此,西都敦煌多了比东都长安少了繁华气派,更多一分整肃之气。

    “就算敌军攻打到敦煌城下,恐怕也要失望而去吧。”赵行德突发奇想道。

章24 标举冠群英-4

    每逢初一十五,虎翼军招收新军士。还有几天时间余裕,赵行德携李若雪去学士府造访了李蕤。

    学士府坐落于鸣沙山东麓的断崖,月牙泉旁,数十座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在树林的掩映中。毗邻着学士府,有一座虎翼军的军营。鸣沙山下还有一片学士的私人宅邸。在敦煌城外,俨然一座小镇的规模。

    鸣沙山顶修筑了一座巨大的观天台,夕阳西下,当赵行德和李若雪登上鸣沙山,出现在李蕤身后的时候,他眼睛还凑在观天镜上,赵行德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蕤转过身来,面带不豫,瞬间转为惊喜之色:“元直,你也来啦。”又看到赵行德身后的李若雪,拱手行礼,促狭地道:“赵夫人。”李若雪面带红晕检衽还礼,好奇地看着李蕤身后那巨大的观天镜。赵行德看出来,在敦煌这段时间,李蕤的心情不错。

    “你在观测太阳吗?”因为是傍晚之时,赵行德问道。

    “正是,元直,你不知道,”李蕤脸上带着激动地神情,“太阳有许多黑点,闪烁不定。”李蕤指着桌上的一叠白纸,这是他今天所描画的太阳黑子记录。以他的自学的天文基础和悟性,李蕤通过了学士府天机院的考核,拜在天机院学士周继朴门下,还有一名叫黄裳的师兄。周继朴因为经年累月地观测星辰日月,演算天文轨道变化,用眼过甚,如今双目几乎失明,全靠两名弟子代为记录天下,由他口授推演之道。

    “到了晚间更有意思。”看着李若雪也凑到观天镜前,李蕤得意道:“月亮的表面有荒无人烟的山丘。岁星表面的光环与条纹。太白金星如月亮一样盈亏。星晨周天移动。”他叹道,“世上没有比观天更有意思的事情了。”自从进入天机院以后,除了协助恩师周继朴推演天象,李蕤几乎一直都泡在这观天镜旁边。他推辞了学士府给他单独安排的宅邸,而选择了鸣沙山最靠近观天台的一处洞窟居住。

    赵行德也凑到观天镜前看了看,前面的物镜已经被机关用滤镜遮住,可以看到太阳表面黑斑隐现。“如此巨大的望远镜,透镜还如此清晰,所费定然不菲吧。”赵行德暗暗沉吟道,“夏国为什么要在这上面耗费巨资呢?”

    “夏国朝廷为什么会对天文如此感兴趣呢?”赵行德心中疑惑,不知不觉便问了出来。

    李蕤一愣,他只是非常地喜爱钻研天文而已,几乎从没考虑到它对朝廷有什么用处。

    片刻后,李蕤方才迟疑道:“兴许是为了讨伐漠北的蛮夷部落吧。漠北戈壁飞沙走石,浩瀚无边,不管地形如何变化,星辰总是稳定地运行的。军械司专门制造了观天定位仪。军情司的细作用此仪观测天象,能精确的描画出敌国境内的山川河流图形来,除了尺寸缩小之外,丝毫不差。征伐大军只要用此仪观测天象,哪怕从未到过的地方,就能知道自己的在地图上的位置,不虞迷途失道。”

    来到他李蕤寓居的简陋洞窟,但见床铺、石炭灶台、简单衣物,书籍,天算盘,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的稿纸等物,便四壁萧然,幸好如厕的马桶在另外一处洞窟,这洞窟还不太臭。

    赵行德不禁动容,沉吟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李蕤一笑,道:“你以为这里简陋吗?我告诉你,只临近这观天台的一座价值连城的镜子,汴京蔡太师的宅子给我,我也不换。”他带着一股满足的神情,叹道:“若是长居此处,让我天天看着天象,推算天机,此生便无遗憾了。”说完转身将一些肉干,果脯之类拿出来待客,见他甘之如饴,赵行德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在李蕤的洞窟里吃过简单的晚餐,餐后有学士府雇佣的仆役用绞盘篮将新鲜的蔬果送来,李蕤给了他一张购物的单子,那仆役自行打扫洞窟,将垃圾污秽等运下山,李蕤则带着赵行德夫妇前去观看天象。

    鸣沙山夜晚的空气格外清新。蔚蓝色天幕上的星月,仿佛触手可及。李蕤拉动附着在观天镜上的一根金属连杆,让遮挡在物镜外的滤光片撤开,然后亲自把观天镜对准了皎洁的月亮,调准焦距之后,颇有风度地请李若雪先看。

    “我看到有些圆圈样的山丘,”李若雪喃喃道,“广寒宫,嫦娥玉兔在哪里呢?”她抬起头来,有些迷茫地道:“还是看不太清楚。”望着李蕤失望的表情,赵行德几乎要笑出来。李蕤又将观天镜对准了太白金星调好焦距,再让李若雪观看,李若雪这才惊喜道:“哎呀,太白金星怎么缺了一块,难道和月亮一样吗?”

    赵行德微笑不语,李蕤这才面带喜色,颇为自豪地解释道:“正是如此,金星有盈亏,乃是因为它围绕着太阳旋转的缘故。太白的大小也不断的变化。这是太白金星与我门所在的地球距离变化所致。”他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在白纸上画出了六颗行星围绕太阳旋转的示意图,还特意画了月球围绕地球旋转。一手指着图,一手指着天上的星空,向李若雪解释为何金星和月亮一样有盈亏。

    “因为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这五颗行星都在不停地飞驰,只因为太阳在中心隐隐拉扯,才不会飞出去,只能绕着太阳旋转。也因为它们在不停的飞驰,才不至于被太阳牵扯进去。执两用中,循环往复,正是星辰天道。”李蕤感叹道:“造化之神奇,令人叹为观止。”

    “果然洞彻天机。”李若雪低声道,看着李蕤所画的太阳行星图。

    赵行德的目光却落在旁边一叠厚厚的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数据记录着不知多少年的详细天文资料,而另一张纸上立着算式,似乎是将各大行星椭圆半长轴的立方与行星运转周期相除,每颗行星最终得到的一个恒定的数值。

    这是伟大的发现的前夜,直到下山的时候,夜风拂体,赵行德还感到心内散发出阵阵的灼热。

    此后连续两三日,李若雪都拉着赵行德前去观看天象,总是赞叹不已。直到虎翼军招揽军士的那天,赵行德一早离开驿馆,刚来到虎翼军的驻地校场,场子里已经站了五百多人。

    赵行德环先经过的是选拔陌刀手的场地,三十多名汉子排成一排,铁塔一样的身躯裹在五十多斤的陷阵甲,双手握着丈余长的沉重铁棍,上下挥动,各自不断击打一根绳索悬挂的圆木,那圆木极为粗大,来回晃荡的冲击力极猛,陆续有人因力竭不支而退下来,直到只剩下了十来人,似乎是达到了标准,才被监考的军官带到一旁去,让他们用木质的陌刀捉对厮杀,每个人的要害处的盔甲下面绑缚得有灌满红色浆液的猪羊膀胱,若是木刀刺得重了,红色的浆液流淌出来,便算是被杀死淘汰了。

    赵行德踮起脚尖找寻喻伯岩的身形,总是找不见。身边忽然有人招呼道:“你也是来参加拣选的吗?”那人左右张望了几次,低声道:“竞争很激烈啊。你叫什么?会使什么兵刃?”

    赵行德微笑着点了点头,拱手见礼:“在下赵德,射艺尚可吧。”又客气道:“兄台出类拔萃,必定会脱颖而出。”

    那人也拱手还礼道:“在下简骋,也是来应募弓箭手的。”又叹道,“高手如云,难有胜算啊。”

章24 标举冠群英-5

    简骋和赵行德一边走,一边来到射箭的场地。这里相对安静了很多,弓箭手们面对百步之外的箭靶,静静地举弓、开弓,只闻“嗖嗖”之声,一支支箭发射出去,稳稳地扎入箭垛,居然无一脱靶。

    “好箭!”赵行德暗赞。仿佛看到数十神箭手一起出手,瞬间将一支敌军小队全部射杀当场。

    简骋脸上却笼罩了一层阴云:“看来竞争的确激烈啊。”他右手轻轻捏了捏箭囊中的角弓,“射虎啊,射虎,不要让我失望。”感觉角弓仿佛通灵一样,仿佛自己手臂的延伸,方才稍稍稳定了心神。

    夏国的弓箭手除了朝廷所发的武器外,一般都会自备一柄真正适合自己的好弓,朝夕勤练,宛如身体的一部分。服役期满后,便带着这柄弓退役。这“射虎”角弓,乃是以顶级柘木为体,二尺五寸上佳牛角为腹,鹿筋为背,鱼鳔为胶,历时三年制成。这柄弓射二石五斗力,弓性柔软,拉力均匀,不易割伤手指,正与简骋的果敢刚毅的性格互补,乃是他珍若性命的宝物。平常都将这柄弓收藏在弓囊中,四时细心保养,非到用时舍不得拿出。

    “后!”随着军官一声令下,军士转动绞盘,箭垛被向拖了十步,众弓箭手再度举弓,开弓,“嗖嗖”数十箭应声而去,三轮箭雨下来,只有五箭脱靶。几名军士眼角闪过了一丝懊恼,旋即平复了情绪,又进入到心无旁骛的境界。

    “后!”军官再次下令,箭垛再次被拖后十步,达到一百二十步的距离。众弓箭手再度举弓,这一次,所有的弓似乎都比刚才拉得更满,有的微微将弓更向上斜举了一些,深浅的不一的呼吸声很快被“嗖”的一箭射出打破,其它弓箭手也纷纷放箭,这一轮便有三箭脱靶,接下来两轮箭羽,共有十一箭脱靶。

    拣选弓箭手的军官不断地下令,一直将箭垛往后拖动到一百五十步远处,大部分军士都采取斜向上抛射箭矢的方法取准,嗖嗖三轮箭羽下来,仍有七成的箭矢牢牢地扎在箭靶上。

    激烈的竞争,让虎翼军的十夫长简骋也感到有些紧张,随口问身旁道:“你是哪一军的?”

    赵行德刚想开口,却听校场上军官爆喝一声“冲!”数十名军士并力推动绞盘,那几十箭垛仿佛敌人一样快速向射箭的军士袭来,而且底下的轨道如蛇形弯曲,仿佛是生人在左右躲闪一般。

    所有的弓箭手都拿出了看家本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全速冲来的箭垛,不少人左手持弓,右手同时取了好几支箭,拇指拉弦的时候,其他手指还夹着好几支,嗖地放出一箭后,手指灵活的一拨,便将夹着的箭矢移到拇指和食指之间,几乎在瞬间便再度开弓放箭。

    “连珠箭!”赵行德暗暗惊呼道,没想到尽然有一半的弓箭手,都在使用宇文秉信教给他的连珠箭技巧,另外的弓箭手,则多将数支箭矢放在握弓的左手上,一箭发出后,右手立即迅速从左手取一支箭矢,再度拉弓放箭,只是这般左右手相交,比右手手指夹箭,以手指拨动箭矢稍稍慢了一瞬,而且稍微影响了一点握弓手的稳定。

    赵行德注意到,大部分弓箭手都没有戴扳指,而是依靠着长期锻炼出的厚实胼胝,硬生生地抵受了弓弦的拉力,拇指的灵活性,让他们放箭的速度又加快了一点。

    临敌不过三发的古训,几乎完全被连珠箭的技巧所打破了,数十名弓箭手将箭矢像泼水一样倾泻.出去。所有的弓箭手神经都处于极度的紧张之中,以至于当箭垛拉到面前的时候,有人甚至不假思索地放下弓箭,条件反射一样,“噌”地拔出了护身平佩刀,一刀劈在箭垛上,方才醒悟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比试。

    扎着密密麻麻的箭羽的箭垛停下来后,弓箭手才缓缓松弛下来,有的喘着粗气,有的脸上淌着豆大的汗水,有的感觉肩背酸麻,显然刚才已经是全力以赴了。

    赵行德为夏国弓箭手的精锐程度而震惊,别说是步军,就算是同等数量的骑兵,在这群弓箭手面前,只怕也很难讨得到好去,那插满箭羽的垛子,便是明证。

    正当他目瞪口呆之时,简骋一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该我们了。”大踏步地走向了弓箭手站立的白线后。

    赵行德跟在简骋身后,也站在白线的后面。军士正在数前一轮弓箭手的成绩,见赵行德过来,随口问道:“哪一军的,什么名字?”

    大比当前,赵行德正收敛心神,暗暗默念精气贯通全身脉络,见问便随口答道:“虎翼军,赵德。”。他甚至感觉握弓的手掌微微发热,仿佛要和手中的弓建立起感应一样。赵行德知道在这都是幻觉,但却有助于提高射箭的准度。

    听到赵行德自报身份,简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动,却没有说话,继续凝神敛息,做着射箭前的准备。

    赵行德手中这柄弓乃是马睿“借”给他的,名为“射日”,以犀角为腹,山桑为身,檀为弰,虎筋为弦,黄鳔胶粘接,唯宝物自晦,用不显眼的粗麻索系札,粗粗一看,只是一柄尺寸很大的普通角弓。这柄弓射三石力,且弓性刚劲猛烈,正合与赵行德舒缓的脾性,人与弓相得益彰。

    见又一批弓箭手上场,校场看台之上,承影军指挥使周元仲转过脸来。承影营在敌国境内孤军作战,以偷袭居多,战斗猛烈而短促,甚至有暗杀,刺杀的任务,因此,神箭手的作用更胜寻常。周元仲当年曾经指挥三十弓箭手伏击一个经常越境掳掠的突厥将军,每人射了两箭,那敌将与五十卫士,连有效的反应没有做出,便全部丧命,那一战天时地利人和俱全,也是周元仲毕生得意之作。

    随着箭垛在绞盘绳索的牵引下逐渐远去,弓箭手们已经全部取出了佩弓,左手握着弓,身形正直地站在白线后面。其中一人手持的弓尺寸要比旁人大一号,引起了周元仲的注意。他估计,要么此人臂力不足,用长而柔软的弓加大拉弦的行程,要么,此人膂力惊人,这柄弓是真正的硬弓的话,很可能射二石八斗以上力。用三石弓的神箭手,能在两百步外穿透铠甲,即便是夏**中,也是凤毛麟角。

    想到此处,周元仲不禁注目于那人,他身形挺拔,举弓,开弓,每个姿势动作都一板一眼,只是,劲道显得悠长绵软,似乎拉的是一张大软弓,不像是拉硬弓的那种刚劲有力的感觉。

    周元仲正微微失望之际,还未来得及将目光移开,校场上军官发令,弓如霹雳弦惊,“嗖”的一声,那柄大弓所发的劲矢,以比别的箭矢明显快的速度,疾如闪电,破风而去,“啪”的一声,深深地扎进了箭垛中,只留一截短短的尾羽。

    “居然是硬弓,三石力的硬弓!”

    较场看台上,除了周元仲之外,还有大将军府行军司的上将军张善夫等其他军官,每个人眼光都很毒辣,这箭靶乃是一厚实的榆木制成,箭矢能够射入如此之深,顿时让关注弓箭手比试的军官们注意起来。有两三人还在窃窃私语,“此人是哪一军的?怎么平常没有听说?”

    底下的发令的军官无暇他顾,仍然按照预定的规程,一次又一次的命令军士们将箭垛后移,当箭垛移到一百五十步以外的时候,那三石弓的发出的箭矢轨迹明显比其他的要低平不少,操弓的弓箭手也越发显眼起来。几乎看台上所有的将军和校尉都注意到这边场地。

    赵行德对场外的变化毫无察觉,因为最为紧张地一刻即将来临了,他毫不犹豫地一次取出五支箭,一支搭弦,四支夹在指间,左手稳稳地握着弓,伴随着场外军官一声暴喝“冲!”右手飞快的拉满弓,几乎没有瞄准,凭着一股直觉便将箭矢射了出去,然后再搭上一支箭,弯弓射出。当五支箭全部放出后,箭垛尚且还有五十多步,赵行德右手飞快下探箭壶,再提起手时,又是五支箭夹在指间,他弯弓搭箭,嗖嗖嗖嗖射出,因为箭垛逼近,此时更不用拉满弦,射速更胜刚才,就在箭垛冲到面前时,居然又将五支箭射完。

    插满箭矢的垛子逼到面前时,赵行德本能地往后避让了一下,当箭垛子停下不动时,他方才意识到比试已经结束了,刚才集中精神过度,一股心力交瘁的感觉涌了上来,甚至眼前都有些发黑。

    场外已是一片哗然,唯有场上的弓箭手都只注意自己的成绩,并不关注旁人,而赵行德也浑然没有意识到,因为他的特殊表现,校场看台上军官们已经吃惊地议论起来了。

    “他居然用三石弓发五连珠箭!”“还箭无虚发!”“是哪一军的?怎么往年校阅没有见过此人?”

    承影军指挥使周元仲面带着微笑,听到最后那句发问,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他来此处参加承影营的拣选,自然是我承影军的人。老周我丑话说在前,谁也不许卡着不放人啊!

章25 开筵引祖帐-1

    连珠箭,右手手指夹着数支箭分量不轻,又要拉弦的稳定,练习起来着实难度不小。赵行德也是反复苦练,方才习得此技。

    赵行德不知道的是,传授他五连珠箭绝技的宇文秉信,见他居然用三石强弓来发五连珠,内里也震惊不已。能开三石弓的神箭手本来极少见,连珠箭技巧对力量的稳定性的要求极大,赵行德能做到这点,宇文秉信最后归结为天赋异禀。

    “以后,你就是我承影军的人。”周元仲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道。

    赵行德躬身谢过将军的勉励,唯有低下头时,脸上闪过一丝苦笑。他到此时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考校的场所,虎翼军招募新军士的校场在另外一处。虎翼军指挥使陈昂乃是皇弟,虎翼军历代指挥使身份都极贵重,担任这个位置,方能镇住军中世袭亲贵子弟。然而,雍王陈昂为人谦冲,听周元仲欲将赵德选入承影营,当即首肯。

    事已至此,赵行德唯有希望数年之后,能够平安退役。夏国境内,除了少数由商会自治的城市,皆实行军士领荫户制度,举国上下如臂使指,令行禁止。又有连坐告奸之制,没有户籍的逃人,走到任何地方,都会被告发。便如同当初商鞅在秦国受迫害逃亡,结果无人收留一般。

    “赵兄,以后你我便是同营袍泽了。”简骋对赵德拱手道。

    赵德亦拱手还礼道:“简兄,不知这承影营,有什么规矩?什么好处?”他脸上带着疑惑神色,“为何这许多军士都争先来投?”

    简骋笑道:“没有军功,哪来的进爵。承影乃我大夏作战最频繁的营头,要搏取军功的话,自然是最好的去处。”

    记功进爵,乃是大夏开国祖制。这是一个金字塔形的结构,按照丞相府的记录,有爵位的国人不到全国人口二十分之一。其它的国人,都是无爵位的荫户。入仕途只问本事,不问出身。荫户子弟能通过从军、进学、匠艺等各种本事,争取晋身仕途。也有很多士人子弟,身无长技,无法晋身士人,也就无法得到爵位,落入荫户。

    所有军士、文士、匠师都至少有最低的封爵“公士”。如果赵行德当真加入虎翼军,那么他便是拥有“公士”爵位的士人。而加入号称集禁军精锐而成,战斗最为频繁的承影营,则只需获得一两次军功,便能获得“材官”的爵位。承影营的老兵,封爵没有在“上造”之下的。

    世袭爵位有开国公、开国侯,这两级爵位乃是真正的世袭贵族,不但有爵位还有封地,非对有大功于国者不授。其下是上卿、亚卿、上大夫、大夫四级爵位,没有封地,虽然可以世袭,但逐代减爵,上卿的嫡长子只能封亚卿,嫡孙则只能是封上大夫。再往下则是彻候、庶长、上造、材官、公士五级不可世袭的爵位所有军士、文士、匠师、学士都至少享有最低爵位公士。夏国制度,是记功进爵,爵位越高,爵禄越多,可以招揽荫庇的荫户百姓也越多。

    简骋的先祖简城曾是跟随开国帝打江山的百夫长,其后家道中落,曾祖父简炜无法通过军士的选拔,落入荫户,但他祖父简佑凭借着家传的箭术,再度成功晋身军士,带着“材官”的封爵退役,他父亲简弼更重振家声,退役之时,官至教戎军校尉,爵封“彻候”。如今简骋已是虎翼军的十夫长,但因没有军功,还只是“公士”爵位。

    军功赏爵制还有一个作用,便是使财富和物资,以爵禄的方式,流向那些战斗频繁且立功多的军团,间接地补贴了那些经年累月与蛮夷战斗的边境州县的损失。也吸引了众多的商贩将各种物资往边地输送。

    简骋向赵行德详细解释了军功进爵的规矩后,顿了一顿,又道:“承影营所执行的战斗,大部都是分遣军务。按照我朝军制,分遣军务所获得战利品不需要上缴府库,只在参加战斗的军士内部按规矩分配,这就是大发横财的机会啊。虽然去承影营的从来不说战利品的事情,但我们都猜,这帮家伙都富得流油。”

    赵行德微微点头,问:“当真只为了赏爵和银钱么?”所谓独立分遣军务,实际上就是孤军作战。本应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既艰苦又危险,即便有些赏爵和外快,也不值得这些军士趋之若鹜的。

    简骋一笑,凑近赵德,低声道:“当然不单单如此。分遣军务最容易出头。在军团规模以上的作战中,大部分军务都是死命令。分遣军务的命令措辞简单,比如‘清除敌国某将军’,‘剿灭某股马贼’,‘保护某商队’等等。如何完成任务,留给的余地很大。”

    “最重要的是,”简骋压低声音,凑近赵行德道:“完成分遣军务后,作战经过很可能直接上报大将军府。”他流露出向往地神情,叹道:“你想想看吧,当别人还在默默无闻地苦熬资历的时候,大将军府便记住了你的名字,将来有空缺执掌方面的话,军府会把机会给谁?”

    赵行德点了点头,低声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便不是好兵。”

    “赵兄说得好,正是如此。”简骋一拍大腿,左右的军士都朝这边看过来,他笑道:“刚才听你说还有家眷在馆驿,赵兄还是快些找辎重司要求分配宅邸,以安置家眷。营里只待募齐军士人数,很快就会到沙漠里去整训的,再往后几年,天南海北,很难顾得上家中了。”

    赵行德沉默地点了点头,当他听到承影营所执行的大多是什么“分遣军务”,便猜到有这么回事了。

    二人拱手作别之后,赵行德回到馆驿,向李若雪说了误入承影营的事情。

    李若雪微微蹙着眉头,低声道:“只要元直平安无事,妾身这里一切都好。”昏黄的烛火下,她的脸上浮起一团红晕,强抑着羞意,将温软身子缓缓靠在赵行德的怀里。

    二人相依相偎,隔着单薄的衣衫,赵行德也感到李若雪在微微地发抖,他低声道:“若雪,”右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快则三年,缓则五载,我一定会离开承影营。”赵行德柔声道,“到那时,就有很多时间陪你。”

    李若雪没有说话。当初跟着赵行德从离家逃亡,可能发生的一切,她都想过了,但是,不后悔。“要是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潮湿雾了眼眸,她眼睛微微瞬了一瞬,把头贴得他胸口更紧一些。在赵行德的右衽上,不知不觉,留下点点白露。

    夏国丞相宅邸占地不甚宽广,却极幽静雅致。丞相车马停在大门门口,柳毅低头从马车里下来。今日批阅公文,天黑后方才回家,柳毅心头不禁涌起一丝愧疚。他转身从车里取出一个的精美花纸包,拿在手上,这才迈步入内。

    夫人卢三娘已经等候在前厅门口,见到柳毅,眼中透出喜色,从他手中接过礼盒,低声埋怨道:“晚归一小会儿,不必如此。”

    柳毅轻轻抚着她的肩头,柔声道:“打开看看?”

    卢三娘低头“嗯”了一声,纤手扯开花纸包外的丝线,一个琉璃瓶子露了出来,在烛火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瓶子里是一种深红色的液体,还未揭开盖子,便已经散发出香气馥郁,令人为之心醉神驰。

    “是‘落花魂’么?”卢三娘惊喜地叫道,这落花魂乃是夏国的特产,在西域大片大片种植着、牡丹、月季、百合、玫瑰、兰草等花卉香草,在鲜花盛放之时,揉碎花瓣抛入水中,等待一段时间,便有一层淡淡的花油浮在水面,再用专门的工具将之收集起来。提炼这么一小瓶,工匠穷尽努力,也需要十余万朵牡丹。商人将之运到长安、洛阳、汴梁、金陵、撒马尔罕、东瀛,立时价值万金,而且有价无市,非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能得。即使是卢三娘当初是号为“白牡丹”的洛阳花魁,不少富商巨贾为她一掷千金,也很少得到这种香油。

    惊喜过后,卢三娘抬起头,看着柳毅温和的笑容,低声道:“相公为何送我如此贵重之物。”她身穿着淡雅的襦裙,外罩着一件锦鼠的小袄,虽然年近四十,却脸带着红晕,仿佛又变回到羞涩的少女时候。

    “娘子莫非忘了,”柳毅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二十年前,你我初见之时。”时间流回到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年轻的将军将娇柔的歌姬拦腰抱起,扬鞭纵马一起离开了洛阳。“这二十年来,我忙于军务政事,亏欠娘子甚多,无以为报。”柳毅的语调中带着一丝歉然。

    他少年得志,这一生大多数的时间都戎马倥偬,为国拼杀疆场,两年前官至宰相,爵拜燕侯,可是十八年的岁月,夫妇二人聚首的时日,还不足三百天。

    卢三娘的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手捧着那份礼物,哽咽道:“相公言重了。”一时间柔肠百转,伏在柳毅怀中,轻声抽泣起来,良久之后,方才抬起螓首,低声道:“有幸侍奉相公,妾身亦无憾。”

    柳毅叹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她的削肩,小心翼翼地将美人偶现的花发,轻轻藏在于乌云鬓中。

章25 开筵引祖帐-2

    承影营不比别军,军士的家庭并不集中住在一起。于是辎重司按照承影营十夫长赵德的要求,将他安排在了学士府旁。两进一院的房子原来是一位学士弟子的,后来人去了长安,这院子便空了下来。辎重司的雇来的仆役打将之扫得干干净净,赵行德连家具都不用准备,只在城中购置了被褥等物,便和李若雪搬了进去。

    夫妇二人安下家来,安东军司的校尉邱士良、军士石文虎、好友李蕤、承影营同营的十夫长简骋,同队的伙伴陈永奇、储天瑞、崔文灏、傅宾、胡彦节、刘政、石延、谭炳龙、杨信、张昌龄,先后来道贺他的乔迁之喜。夏国人二十岁起便可以从军,还有多次投考不未成功,到晋身军士是已年近三十的。许多军士都是退役之后再解决婚姻大事,像赵行德这一队的军士,除了刘政、石延已有妻室外,其它都是未婚。

    热闹了一阵,刚刚在敦煌有了家的感觉,赵行德便被迫辞别娇妻,收拾行装,与本营军士一起,赴敦煌西面的沙漠中参加承影第七营的成军整训。

    整训考验的第一关,是使用李蕤曾经提及过的观天定位仪,凭借军情司提供的详细地图,向西徒步行军,经过若羌,抵达孤悬在沙漠中的且末城,承影军指挥使周仲元在那里等他们。

    当赵行德拿到地图的时候,他几乎要破口大骂周仲元这个疯子,从敦煌行军到且末城,没有一千里,也有八百。路线沿着且末河穿过此时尚称为“大流沙”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这里终年都是频繁剧烈的大风,八成的沙丘在风沙作用下流动。只有沙漠边缘和河流沿岸,生长着红柳、灌丛的地方,才有少量的固定沙丘。

    周仲元甚至连临时的百夫长、校尉都没有指定,只是让五百名军士要一起行军,不可走散。夏**士,多是不甘居人后的,既然没有经过正式推举,现在就谁也管不着谁。因此,造成了商议行军的时候,五十名十夫长拥在地图前面七嘴八舌的议论的混乱局面。

    “先走昌海,”赵行德指着那处,此时还是一片浩瀚的盐湖,胡人称它为罗布泊卓尔,汉人又称昌海,或盐泽。“然后顺着且末河行军,一直到且末城。”

    “赵德,这东西你会用吗?”简骋摆弄了一阵观天仪,只是这玩意儿稍显复杂了一些,即便在军团里,除了行军司马,几乎没有人会使用它。不知道周仲元出于什么居心,从军械司要了一台价值不菲的天文仪,直接发给这新募成军五百名军士,然后命令他们,无论用什么方法,一个月内赶到且末城。三名大将军府派下来的行军司马更是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自称周将军打过招呼,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们不插手任何军务,只一路跟到且末。

    “我看看。”赵行德拿过来,这观天仪实际上是千里镜,宋国和辽国也常见,只是没有这般精密。三个行军司马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讥笑。赵行德微微皱了皱眉,这千里镜的物镜上虽然有刻度,应该还有表格配合才对,他不信夏军中已经达到了不需要数据表,便能够独立利用天文测量算出经纬度的水准。于是,他走到那装天文仪的木箱子面前,伸手往里一探,果然,两大本满是数据的本子摆在箱子的最深处,刚才的取出观天仪的十夫长没有看见而已。

    而定位的关键,便是这两份称作“立成”的数据表。赵行德大致翻阅了一下,其中一份是根据紫薇等几个星宿的位置得到军队所处的纬度。在没有迷失道路的时候,军队依靠明显的地理标志,如山川河流之类前进。假如万一在荒野中迷失方向的话,军队要在地图上找到目的地的纬度,在指南针的引导下行军到同一纬度圈,再沿着同一纬度靠近目的地。如果这样还是无法找到道路的话,就只能通过观测木卫食,并且精确地测量出所在地正午到木卫食的时刻,然后才能在另外一份更加复杂的立成上找到军队所处的经度。看看是沿着纬度线行军错过了目的地,还是路程未够。军械司所制的测算经度的立成极为复杂。发到赵行德手中的,也仅仅是一部庞大的立成表格中截取的一部分而已。

    “没有精确的时钟,行军时就不能方便的测量出经度,想必军械司正在全力制造高精度的怀表吧。”赵行德暗暗想道,看着那张地图,分明描画出了细致的经度线,在没有精确钟表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点,不知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进去。

    赵德饶有兴致地翻阅着立成,似乎不是装模作样,三名行军司马相互了看了看,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我会用一点,这玩意儿一定要收好。”赵行德对简骋道,敲了敲那保管着天文仪的木箱,“关键时候,能救咱们的命。”一旦误入大流沙,道路若隐若现,过往旅人极易因遇到风沙而迷失道路。自从丝路南道开辟以来,不知有多少商队葬身在神秘莫测的流沙边缘,以至于后来人,只能以前人的遗骸堆积在一起,标志方向,指示道路,这也为大流沙博得了一个“死亡之海”的名声。

    “真有的你的。”简骋笑着拍了拍那木箱子,他丝毫不怀疑赵行德是夸口。他知道赵德有个好友是学士府天机院的弟子,而且,赵德宁愿将宅邸挨着学士府,还娶了个七窍玲珑心的老婆,就说明他对这种复杂的玩意儿很有一套。

    周围其他几名十夫长则眼中闪过或羡慕,或戒备的目光。赵德箭术惊人不说,居然还会用观天仪,而这通常是大将军府的行军司马才会的玩意儿。几个人当即将赵德列为了未来可能竞争百夫长、甚至校尉的人选之一。

    赵行德重新回到那张地图面前,推敲着预设路线,再次沉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偏离且末河。”

    为了保持道路的畅通,夏国有意识的限制上游的开垦,使得流入大流沙的几条河流的水量应该还很充足,如果不偏离且末河的话,赵行德还有有把握将自己这一队人带到且末城的。

    “这个自然。”“当然不能离开且末河了。”几个十夫长当即抢着道,仿佛赵德多说了这一句,就又抢占一分先机。还没有推举百夫长、校尉,各个以武艺夺得位置的十夫长,都憋着一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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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25 开筵引祖帐-3

    没有校尉和百夫长,各十夫长又互不相让。无奈之下,大家开始商量行军的约条。决定每天卯时出发,酉时宿营。每行进一个时辰休息一刻钟,每行军三个时辰,休息半个时辰。每晚三个十人队轮流当值。所需的骆驼马匹大车则按照辎重司的规矩领取。因为赵德会操作观天仪,便将此物交给他保管,作为补偿,赵德十人队多领一峰骆驼。又以爵位最高,从军资历最老,年龄最长的十夫长作为召集人,遇大事召集五十名十夫长商议。如果有人违反军纪和约条,则由五十名十夫长合议后,监督施行处罚。好在是内地行军,不虞敌军偷袭,也无需统兵官当机立断。

    商议好约条之后,五十余十夫长便依次报出自己的姓名,爵位,资历,年龄。

    一个膀大腰圆的陌刀手十夫长先开口道:“段彦济,材官,年庚二十六,从军五年。”

    他身旁一名骠骑十夫长似乎对排年资没什么兴趣,懒洋洋地道:“王童登,上造,年庚二十三,从军三年。”众军士啧啧称赞,这王童登不知立了什么军功,从军三年,居然便进了三级爵位。几个有抱负的十夫长立刻将他列为了重要对手。后来赵德才知道,王童登是虎翼军的十夫长,又一次护送上将军柳毅从漠北巡边回返,撞上了马贼的伏击,百名虎翼军护卫在上千马贼的强攻中支撑了两个时辰,直到援军赶到,虎翼军阵亡七十七人,余者人人带伤。是役击杀马贼二百余人。这王童登冲阵勇猛,一杆大枪连续挑马贼十一人,挫敌人锐气,因此连加了两级爵位。

    “郭三省,字谨思,材官,年庚二十五,从军四年。”

    “简骋,字和平,公士,年庚二十五,从军三年。”

    赵行德就坐在简骋的身旁,众军士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赵行德有些尴尬地道:“在下赵德,字行直,年庚二十四,爵位么?”他用带着不确定地语气道,“算是公士吧,从军一个月不到。”

    众军士一片哗然,得以加入承影军的,没想到十夫长里面,还有一个嫩得不能再嫩的菜鸟。早先对赵德暗暗提防的几位,也放下了警惕,心道,一个会操作观天仪的新丁而已,翻不起什么大浪,不须如临大敌一般看待,反而要好生拉拢。

    最后一名教戎军的老刀盾手十夫长,叫杜吹角的,被公推为召集人。他爵拜“上造”,从军近二十年,已经四十多岁了。骤然间得了“统带”全营的机会,杜吹角暗道,若是这个机会把握得好,校尉不敢妄想,百夫长大有希望。强压着内心的激动,满面红光,见着每个十夫长都堆笑道:“这趟行军,还要兄弟多多支持啊。”

    三名大将军府的行军司马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见众十夫长虽然互不相让,但还是用订立约条和商议的办法,将行军之事处理的井井有条,都是心下暗赞。

    回大将军府禀报的路上,行军司马傅君防叹道:“承影营果然是精锐,尚未成军,连正经的军官也没有,居然还能井然不乱。这便准备奔袭千里了。”金昌泰也道:“是啊,还没开始整训,谁也不服谁,但已经有点强兵的样子了。”

    另一名行军司马黄宗道却笑道:“这帮家伙还有的麻烦。”他顿了一顿,沉吟道,“那名叫赵德的新丁,居然会操作观天仪,倒有几分意思。该不会是装模作样吧?”金昌泰笑道:“我朝又不比关东,禁人私学天文,或许他就是对天文感兴趣,又或者他曾经打算去荒野中找寻矿脉,因此专门习过这观天定位之术。”

    当行军司马将五十名十夫长军议的情形禀报给行军司主事上将军张善夫,张善夫对周仲元笑道:“恭喜你的新丁过了一关,我还真有点担心这帮狼崽子作鸟兽散一样地往且末行军,那样收容起来很麻烦,说不定还要调动教戎军去找他们。”

    周仲元拿起放在桌上的将军毡帽,套在头上,沉声道:“在敌境执行分遣军务,少不了和陌生而不相互统属的友军合作,也算是承影营必备的能力吧。正是要用长途行军,把这批散兵游勇的材料锤炼成军嘛,”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承影营从来不麻烦教戎军代训新兵,就算麻烦一下他们也没什么。”

    张善夫笑道:“除了那个赵德,其他人不算真正的新兵吧。再说,承影位居上三军,居然还要教戎军代训,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让我的人出手操作观天仪,是存心让他们在蒲昌泽兜圈子吗?”

    周仲元披上厚实的披风,站起身来,笑道:“每回深入敌境,只要不迷路,分遣军务就算成了一半。我只是想让他们了解观天定位的重要性而已,没想到这群新丁中居然还有个能用观天仪的,害得我不得不提前出发,赶在他们前面。”说完便和张善夫告辞,出了大将军府,百名承影军士已经备马在外面等候。

    周仲元翻鞍上马,一群人马驰出了敦煌。他们先赶到宽广的的蒲昌泽周围,用大将军府的军令通知沿途的官府和驿站不得为后来的整训军队提供向导,便寻了一处红柳丛宿营隐蔽起来,等待参加成军整训的第七营。

    承影营成军之后,接受大将军府下达的分遣军务,往往以营为单位出征。前方校尉的独立指挥权极大,周仲元这个军指挥使反而无所事事,除了调阅每次获得的地方军情及战斗经过上报大将军府,做些为各处营头安排后勤支援,报功请赏之类的事情。周仲元憋着劲无处使力,每次整训新营,对他来说,都是难得的放松筋骨的机会。

    因为天山南道的大流沙往往淹没道路,纵贯西域的驰道选的走天山北道,驰道修成以后,天山南道的商路迅速衰落下来。只有少数商人带着一些绢帛棉麻等物资,走南道商路购买玉石等特产。整个南道地方万里,只有一支率然军。率然军的军府建在于阗国,五千军士则仿佛草蛇灰线一样分散驻扎在各个重要绿洲。

    正因为周仲元的苦心安排,当赵德等五百承影第七营军士煞费千辛万苦找到蒲昌泽畔唯一的驿站时,唯一的驿吏双手一摊,苦着脸道:“各位,大将军府有令,这整训中行军仿佛敌后行动,驿站不得为你们找寻向导,指点方向。”

    “晚辈明白了,多谢老先生。”赵行德皱着眉头,拱手告辞道。因为他说话得体,问得路条理清晰。有时候明明别人不想告诉他,他旁敲侧击地,也能搞到一些线索端倪。渐渐地,十夫长们就将问路这差事交给他来担当。

    那老驿吏看着他的背影,暗暗点头,这人倒沉得住气。这里商贩稀少,老驿吏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现在闲暇时耕种几亩水田,打理菜园之外,还圈起一片水塘,养了数百只鸭子,每每将腌制好的鸭肉卖给偶尔过往的商贩,换些银钱,他老婆已经死了,儿子在教戎军当军士,虽然不稀罕这点银钱,但老人家总是闲不住的。

    赵行德回到众十夫长当中,沉着脸道:“没有向导指引,要在这广阔无边的蒲昌泽找到且末河的河口,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驿站的位置,正是模模糊糊的商路纵横交错之处,除了从东面来路尚且宽阔外,其它每一条都仿佛看不到尽头一样,延伸到蒲昌泽外围的沼泽泥泞中。

章25 开筵引祖帐-4

    蒲昌泽乃是天山南道地势最低洼处,源自天山、阿尔金山、昆仑山的冰雪融水,最终汇流成塔里木河、孔雀河、车尔臣河、疏勒河等七八条河流,再注入蒲昌泽。赵行德从军情司给的地图估计,蒲昌泽的湖面面积可能超过五千平方公里。各大河流历年注入蒲昌泽的水量都有不同,使得湖面盈缩游移,在湖滨留下了大片的沼泽地带,许多原本能够通行商路,也因为湖面与沼泽地带的变化,成了死路。

    驿站周围的数条商路,若隐若现地向西方延伸,没有多远,便隐没于从生的水草中。若是沿着这些商路行军,可能被导入歧途。若不沿着商路行军,则容易陷入沼泽。注入蒲昌泽的各大河流在它又分出诸多岔流,使蒲昌泽周围河渠纵横,难以辨别到底哪一条才是且末河的干流。

    “我以为当避开蒲昌泽,向南行军到沙漠与沼泽之间半干的地带,然后一直向西行军,直到遇到且末河为止。”赵行德指着地图,在蒲昌泽的南面,是一片流沙,他估计流沙与蒲昌泽之间,至少一片较为干硬的地面。这样,就不必受沼泽的限制,商道河渠的误导,走一条近于笔直的行军道路。

    “你是说,要离开道路行军,”杜吹角沉吟道,“还要走流沙的边缘。”他忽然笑了,“未免太冒险了吧。”

    “就是,有路不行,没有道理。”其他几名十夫长附和道。

    “走流沙边缘,未必没有危险。”

    “这样行程至少多一倍,要绕好大圈子。搞不好要耽误行军误期的。”

    “只见过走错路的,还没见过有路不走的。”

    还有人窃窃私语道:“菜鸟果然是菜鸟。”

    甚至连简骋都以怀疑的目光看着赵德。反而王童登目光微微闪烁,认真打量起赵德来。

    尽管绝大多数人都反对离开蒲昌泽既有的商道绕行,赵行德仍然脸色不变,他站起身来,冷冷地注视着在座的十夫长们,沉声道:“各位,请恕我冒昧。深入蒲昌泽畔的水草沼泽,无论选那一条道路,都是是在赌。一旦误入歧途,因为沼泽地的限制,唯有折返而已。行军所需要的,不单单是道路,还要随时修正方向的自由。而深入蒲昌泽,失去的,是改正错误的机会,以及成倍的时间耽搁。”

    赵德平常都非常和善,此刻疾言厉色,当时便有几个十夫长看不过去,纷纷道:“赵什长,未免太多顾虑了。”“大队离开过道路行军,很难不失期误事的,你难道比李广还厉害么。”“道路虽然不明,但方向总是知道的,一旦发觉不对劲,立刻折返也没什么。”

    杜吹角微微笑了,问赵德道:“你说完了吗?”

    赵行德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十夫长,除了简骋、王童登等几个年纪稍轻的什长对他投来同情的目光,其他人都是不屑一顾的,军中最讲资历,一个刚刚从军的什长指手画脚,要行军离开道路,是无论如何不行的。赵行德想明白这点之后,对杜吹角拱手道:“我说完了,恕我冒昧。”

    “好,你坐下吧。”杜吹角笑道,转头对其他几位爵位与年资都高的十夫长道:“大家觉得,走哪一条道路比较合适?”众人又凑在一起,分析哪一条道路更像是最近商旅通行过的。

    军议结束后,大部分十夫长都觉得应该走笔直向西去的一条道路,便确定下来,准备明日出发。简骋跟在赵行德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行直,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但是”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赵行德笑了笑,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我也希望所选的这条路是通向且末河的。”

    回到队里,军士们已经在自埋锅造饭。“赵队,趁热喝吧。”军士陈永奇给赵德端来一盆酱汤,刚才军议的时候,赵德贸然出头提出离开道路的荒唐建议,被老资格的十夫长们修理的事情,已经在军营里传开了。有人讥笑,也有人为赵德不平。其实这个提议本应该得到更郑重的考虑,只因为提出它的人资历不够,便被一把抹杀了。

    赵德端起热汤,喝了下去,闭上眼睛,感受着一股暖炉在腹中蒸腾。夏国对长途行军的补给,几乎达到了这个时代的极致。每个十人队带着四匹马,两辆大车,五头骆驼运输行军所需的辎重。除了给牲畜的精料外,军士携带的干粮,有白雪一样的牛羊脂块,风干硬得像石头的肉干,压实的干面团,风干的菜团,乳酪块,咸酱包。夏国的军士大都会辨识一些可以食用得野菜,每当条件允许的时候,行军餐先是将一小块炒面团用热水化开,做成一锅很稀的炒面汤,然后将各种食材投入进去,连同左近收集的野菜一起煮开。这样的行军餐,虽然比李若雪素手烹制的差很远,但至少不难以下咽,而且基本不会拉肚子。

    “赵队,我们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陈永奇、刘政、石延、谭炳龙等队中伙伴围拢过来,在前段时间的行军中,赵行德既没有摆什长的架子,又将队中事务处置得井井有条,其它几个军士,对他慢慢有些心服。每到一处行军地图上经纬线穿过的山川、河流、城镇,赵德都要仔细地用观天定位仪测定一次,以此来掌握观天仪的用法,纠正它的误差。几个行军司马开始还以为他装腔作势,直到赵德偶尔跟他们谈起,这观天仪的误差大概在二十里左右。三个行军司马都吃惊不已,十里的定位误差,在行军司来说,也是极其罕见的了,非得各种装置本身调得极准,观测天象的时刻也拿捏得极准不可。

    望着队里几个人安慰的目光,赵行德微笑着道:“道理不是人说它是对的,它就是对的。道理只会自己证明自己。”他放下已经喝干的汤盆,敲了敲,笑道:“我也希望一下子找到且末河,提前抵达且末城,说不定还有时间捞点玉石。”

    “赵队,且末真有玉石吗?”谭炳龙问道,这些天赵行德和众军士晚上宿营时,无事闲聊,竟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开始大家还以为他信口胡吹,后来有几处地方恰好和各人所知道的印证起来,便有些佩服他见识广博。

    “当然了,和田玉,最主要的产地就是且末。”赵行德笑道,随手用干草将汤盆擦洗干净,放入行囊,“主要的矿脉定然都已有主,我等只能碰碰运气。”

    夏国的定制,是谁发现了矿脉,便有开采权。朝廷只收取矿税,监督矿藏的开采不得破坏当地的水土。所以在夏国有无数年轻人,习得观天定位之术后,便背着行囊,在广漠无垠的西域和漠北四处勘测,一旦发现了矿脉,测定了它的位置,便可到丞相府登记,然后在竞拍会上卖出去。无数辈人都难以积累的巨额财富,就此到手,刺激得无数年轻人研习观天定位与找寻矿脉之术,夏国在短短百年间,在西域和漠北所发现的各种矿藏,超过了从前所有朝代的累积的总和。

    晚饭过后,赵行德照例将那具观天定位仪架设起来。这处驿站在军用的地图上,也是标注了经纬的,显然的十分重要。就要进入沼泽,至少要把出发的位置再搞清楚。他打开和观天仪配套的一个木箱子,一座被丝绸棉布包裹着的摆钟露了出来,倘若安安稳稳地放着,赵行德相信它每天的误差定在一秒之内。正午的时候,赵行德才把它的时间校准,不知道半日的颠簸,这座老爷行军钟又抽风了没有。赵行德苦笑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行军钟搬了出来,注视着钟面的刻度,现在他已经习惯一个时辰一百二十分钟的算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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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25 开筵引祖帐-5

    军士们宿营燃起的篝火熊熊燃烧,照耀着每个人的脸,明天就要沿商路进入沼泽,许多人都怀着兴奋而忐忑的心情。夜已深,大多数军士都咒骂这该死的严寒,赵行德却知道,天气越是寒冷,上游的冰雪融水也越少,蒲昌泽不会因为上游来水而突然泛滥。因为严寒,沙丘移动的速度,是一年当中最慢的。在大流沙和蒲昌泽附近,这个时候反而是最安全的。

    赵行德检查了队中每个军士都已安睡,这才钻入营帐,拥着被子躺倒在冰冷干硬的毡毯上,很快进入了梦乡,有时梦到李若雪倚门倚闾,看到他归来,兴奋地跑过来。忽然又梦见张炳满脸苍白,望着他,口中似乎在说话,却听不见说些什么。忽然又梦见后世那座曾经为之殚精竭虑的大钢厂奠基庆典仪式上,忽然又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刻在一块黑色石碑上,周围的人一铲一铲,血红色的泥土,渐渐将自己覆盖在没有知觉的无边黑暗中。

    次日清晨,值守军士叮叮叮的钟声响彻营地,这些宿营的军士尽然有序,有的烧火造饭,有的喂马,有的收拾捆扎帐幕。卯时未到,五百军士便整装列队,沿着昨日选定的道路,徐徐离开了驿站。

    杜吹角等使出了浑身解数辨别着沿途水草,驼马的蹄印,车辙痕迹。承影第七营的军士牵着驼马,赶着大车,在蒲昌泽畔的泥泞里,缓缓行进。

    商路有时折向西南,有时有转向北,走了六天七夜,众军士已经有些晕头转向,方才来到一处干涸了的河道前面。望着河床底下铺满的流沙,杜吹角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最关键的是,跟着这条商路在沼泽水草地里兜了几天的圈子,现在就算面对着地图,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当晚宿营便在干涸河床岸边的胡杨林里。军议的时候,大家面面相觑,一片难堪的沉默。

    静待了片刻,赵行德告了个罪,走到那行军地图面前,伸手一指,沉声道:“我们在这里。”然后退回了去。这六天一路之上,每晚宿营,他都会测定一次位置,对于军队在蒲昌泽畔兜来兜去的情形,洞若观火。

    “原来在这里啊!”杜吹角愣了一下,方才咳嗽一声,摸着赵德适才指点那处,往下一看,不由得面露喜色道:“再往南不到百里,便是且末河了。”

    王童登这时却冷笑道:“一百里没有路的沼泽地,拿人命去填么?”

    杜吹角一愣,醒悟到自己的失言,他原本便不是很有担当的,焦急之下,竟然将目光再次投向了赵德。

    赵行德暗叹一句,这老杜虽然气量狭小一点,却没有什么心机,难怪一直只是十夫长。见众人的目光都随着杜吹角看过来,再次起身,指着那地图道:“错有错着,为今之计,顺着这条干河走出沼泽地,再折向南方,用司南指引,必能且末河的河道。”

    杜吹角这才恍然大悟,暗骂自己完全被迷路的沮丧给压倒了,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想透,当即道:“便按照赵什长的提议吧。”

    赵行德的建议原本就是最合理的选择之一,杜吹角赞同之言既出,其它的人也纷纷附和。原本有几个要出言反对,此时也就不再开口。最后十夫长们商议决定,按照赵德的提议的线路行军。

    沿着那条干涸的河床走了三天,终于离开了沼泽的范围,赵行德立刻指引大队离开河道,转而向南。每天晚上在沙漠中宿营,周围怪风呼啸,恍若鬼哭。有时还遇见被千万年的风沙侵蚀的怪石耸立在沙丘旁,犹若怪兽。

    越往沙漠深处走,取水就越发艰难,刚刚离开沼泽不过数十里,晚上宿营时候,即便是掘地三尺,也没有水。水源断了之后,关于这大流沙“进得去出不来”的想法也在各人的脑海里暗暗滋生,不少军士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指望着当真如赵德所说,再往南走两天就是且末河。

    赵行德表面非常镇定,依旧每天观测行军宿营的位置,将之仔细地标注在地图上。为了稳定军心,杜吹角都要让赵德摊开地图指给大家看,今天又行军到了什么地方。

    虽然赵行德深信观天定位和司南仪的方向绝不会错。但无边无际的沙海和戈壁自然让人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数百袍泽见赵行德镇定自若,不知不觉心里也有些笃定。赵行德自己最长的一次跋涉,也是和李若雪一起从汴京出逃那次。他的忐忑和惴惴,却只能深藏在镇定温和的面容下面。

    向南走了四天,终于看到了,在沙丘起伏之后,遥遥的地平线上,仿佛海市蜃楼一般,一片树林向东看不见头,向西看不见尾。

    “这是且末河吗?”王童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简骋道。简骋则看向身旁,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没错。”此时好几个人都在竖着耳朵听他说话。

    “找到路啦!”“这便是且末河!”

    几乎所有的军士在第一时间都相信了赵行德的判断,此言一出,行军队列中当即爆发出数声欢呼。王童登加快催马,带着骑兵队奔上前去,越过胡杨红柳丛之后,一条结冰的河流骤然出现在眼前,仿佛玉龙一般蜿蜒在两岸沙堤之中。大喜过望的骑兵们当即调转马头,折返树林外面,朝着大堆人物高声喊道:“没错!这是且末河!”顿时,远远的承影营军士中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声。

    “老赵,我就说你肯定没问题。”简骋一拳打在赵行德肩上。

    赵行德也没顾得上还手,他和数百军士一起,高声欢呼起来,把这十几天积蓄的压力全部释放。直到现在,方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沿着且末河行军颇为顺利,十五天后,估算着路程快临近且末城的,赵德提议,五百军士打出了承影第军的旗帜,在十夫长的带领下,一路高唱军歌,向着城池行进。众军士都是久经行伍,自然清楚,旅途中不管多么劳顿,抵达的时候一定要打起精神。于是,十夫长军议再次同意了赵德的提议。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隐隐约约的军歌声传到且末城头,承影军指挥使周元仲微笑着看第七营高高擎起的军旗,骑兵在前,中间是马车和骆驼,步军在后,行军队列严整,颇有几分强兵的架势。

    率然军指挥使罗宗孟赞道:“承影军果然是集禁军精锐而成,行军近千里,犹士气高昂。”罗宗孟与周元仲原来都在龙牙军中服役,听说他到了且末,专程从于阗赶过来招待他。

    听了罗宗孟的夸赞,周元仲心里得意,笑骂道:“这帮家伙倒也有心,这私制军旗的罪,我就从轻发落吧。”此时第七营的整训尚未完成,也没有授给承影军旗,现在打着这一杆,乃是军士用木炭灰在军旗上画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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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