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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31 十月到幽州-4

    “阿列克赛皇帝将亲征罗姆苏丹。我们也会随同出征。”段怀贤淡淡道。老皇帝阿列克赛自觉命不久矣,想要在撒手人寰之前,彻底解决东方的宿敌,因此,在大将们的撺掇下,打算御驾亲征,打败罗姆苏丹国,缔结一份对帝国有利的和约。

    卢眉的战术比夏国更加呆板,营一级的指挥官并没有灵活的指挥权,段怀贤只大至介绍了一下卢眉皇帝的方略,皇帝禁卫军从君士但丁城出发,沿途将有来自各个军区的军队汇入。皇太子约翰率领来自各个军区的正规军纵队,掩护主力的左翼,大公伯蒙德二世将率领卢眉的附庸安条克军队,掩护主力的右翼,皇帝本人则亲自率领精锐的重骑兵在后方策应。与此同时,卢眉的北方军区军团将由大将安德洛的带领南下,配合主力扫荡罗姆苏丹国在海西地的堡垒。

    这一役,老阿列克赛皇帝几乎调动了卢眉全部的野战兵力,集结的军队达到十万之众,企图一举将突厥人势力逐出海西地。夏国禁卫军也被算作重骑兵,由卢眉皇帝亲自指挥,并在关键时候投入决战。

    远征的军令一下,卢眉城中便开始热闹起来。除了禁卫军忙碌着修补盔甲,准备数天的食物辎重外,每天都有新的军区纵队开进卢眉城,操着各种不同的语言,不知道来自何方。君士但丁城里城外的驻扎的军队越来越多。卢眉并不是十分相信某些外省的正规军,到了晚间,登上狄奥多西城墙远眺,他们宿营的篝火一直向西北延伸。城内正规军忙于检查与攻城器械,卢眉的能工巧匠以精于制造包括希腊火在内的各种攻城器械著称,芦眉近年来制造的全部攻城器械,都将在这一役用上。

    赵行德抓紧出征前这段时间,将前段时间对芦眉的观察做了总结,并且预测了此次战争将导致的后果。如果取胜的话,芦眉将有十数年喘息之机,但国内大贵族的争权夺利和大食突厥人源源不断地反扑,还是会慢慢蚕食掉战争的胜果。如果失败的话,特别是芦眉国精锐丧失,很可能刺激罗姆苏丹国在几年之后攻打芦眉,如果夏国不希望芦眉被吞并的话,可能会不得不介入战争。

    “吞并芦眉,”赵行德写道,“对我朝并无十分好处。反而容易被拖入战争的泥潭。我朝之策略,不当局域于芦眉一国,而当放眼于西方。欲使西夷诸国自相攻杀而不为我朝之祸,上策莫过乱其信仰。此策当致西夷列国陷于信仰之混乱,相互视为仇雠,万难合力与我朝为敌。芦眉具有正统教权,向来自称正教,视西方列国所信之教廷则为旁支。为我朝计,上策当使芦眉与西方之教廷交恶,断其向西方教廷求援之可能。若东西两教宗相互斥之为邪说异教,甚或引兵自相攻杀,则为最好。芦眉之教权与君权合一,使西方列国君主心存疑虑。为使芦眉国正教与其西方旁支相抗衡,当助其政教分离,使芦眉正教取信于西夷。若有一二西夷列国君主,接受芦眉国之神圣教权,则芦眉势必与西方教廷相冲突。而芦眉受西方教廷与突厥人之夹击,愈发依靠我朝之助如今之芦眉国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欲使其为我朝西道之主人,当使政教分离之后,政军两途皆以我朝成制再造之,固其根本,且断其反覆不臣之心”

    写完这封策论后,他便交给校尉段怀贤。这一封程文将直送大将军府行军司。赵行德告退后,段怀贤小心地将程文用蜡封好,按照紧急军报的程序发出。

    在随从芦眉皇帝出征前,赵行德又见了李邕一次,李邕告诉他关东已经有回信过来。陈东对承揽这趟商队宝货在中原的销售很感兴趣。此外,陈东还联络了两条宋国海船,在塔朱拉海湾将茶叶瓷器等货物卖给李邕的商队,然后由李邕带到非洲内陆去高价出售。因为鸽书昂贵,他只简单地说关东对理学社的党锢已经大大放松,近来奸党纠结了一批无良文人,写些诋毁攻击理学社的话本和揭帖四处传扬,颇令人厌恶。

    “看来行直与陈兄交情匪浅啊。”李邕笑道,最后陈东所说士子结社的事情,在他看来纯属多余的闲话,却凸显出赵行德与陈东确实不是泛泛之交。“只待货物备足,南下的商船便会出发,行直兄,咱们后会有期。”

    “但愿旅途平安。”赵行德笑道,“后会有期。”

    “那我是否要祝你凯旋归来呢?”李邕亦笑道,“这芦眉国与突厥大食的战事就没消停过,不值得为它卖命。行直,无论战事如何,要保住性命。”他的话音转为低沉,带着难得的真诚,赵行德微微有些感动,沉声道:“多谢李兄,你也保重。”

    十一月初七,芦眉禁卫军正式出征的日子。黄金城门附近挤满了送行的人群,芦眉人好像在参加盛大的典礼和比赛一样,声嘶力竭地欢呼,大道上洒满香水和花瓣,仿佛回到了鼎盛的时代。

    重步兵以营为单位走在前面,他们的武器比较杂乱,身材魁梧的瓦良格人喜欢用重斧,也有不少用长剑和圆盾的,大多数人都身披着锁子甲,作战的时候还要穿上铁手套和胫甲。禁卫军骑兵则簇拥这皇帝的御驾走在后面,芦眉重骑兵头戴圆锥形的头盔,锁子甲从颈项一直披到大腿,圆盾绑在左臂上,马匹的头颈胸前等部位也挂着盔甲。多数骑兵同时携带弓箭和长枪,这也是芦眉骑兵的厉害之处。每个营的长枪上挂着不同三角旗,和圆盾上的颜色徽记相同,以便在混战中区别其他营队。在重骑兵后面是步兵弓箭手,只穿着最简单的皮甲,挟弓带箭,再多一柄护身的短剑。在芦眉军队中,这些弓箭手算是软肋了。承影营的三角旗上描绘着夏国独有的龙形,所有的军士都携带两匹马,一匹坐骑,一匹驮着辎重。军士都携带马槊和弓箭,马鞍上还挂着近身战斗所用的横刀。就像是校尉段怀贤所说那样,碰上什么仗就打什么仗。

    承影营的距离芦眉皇帝很近,朝阳的光辉照耀着他,人群冲着他不住地欢呼,各种干制的花瓣不断从街道两旁的建筑上撒在他的马下,身材魁梧禁卫重骑兵整齐的队列簇拥着他。在芦眉驻扎了近两年,赵行德直到今天才亲眼目睹这位皇帝的风采。这位头戴皇冠,身披着紫袍的皇帝,也许曾经威武过,但现在脸上已满是衰老的斑纹,眼神浑浊,虽然勉强做出威严的样子,但身躯却佝偻在马背上摇晃。在全城军民和禁卫军的欢呼声中,阿列克赛皇帝不住挥手和微笑,只是在近处来看,姿势显得很僵硬,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来老皇帝是孤注一掷了。”金昌泰叹道,“为什么老人家都想把一切问题都除掉再给后代呢?要知道越是完美的东西,就有越多人觊觎。”赵行德微微笑了,越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越是不舍得世上的一切,想要将他的意志一直贯彻的死后。这世上的事情,许多都是活人的意志与死人的意志之战。“权力是这样,财富也是这样,”他笑道,“那个富户不想把金山银山留在后代呢。”

    “这些人对芦眉毫无忠诚可言。”赵行德指了指那些孔武有力的禁卫军,“现在还能为皇帝去出生入死,老皇帝死后,恐怕就未必了。不管新皇帝有多么超人的魅力,要操纵着这么多说不同语言的人,都不是一天两天办得到。”黄宗道点了点头,叹道:“所以我朝从不倚重蕃兵,也禁止贩运蕃奴入国,只从关中蜀中移民垦殖疆土。”

    作者:今天还有一更,呵呵。

章31 十月到幽州-5

    攻打罗姆苏丹**队从君士但丁城出发。为了减轻补给的困难,并且避免过于庞大的行军队列造成混乱,阿列克赛皇帝将军队分为十几个纵队。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支纵队向东进发。每一支纵队都伴随着辎重车队,上面满载足够数十天作战所需的给养和其他军需物资。绝大部分的攻城器械都由皇太子约翰所统帅的几支左翼纵队的辎重里。

    每一支纵队皆是将弓箭手刀盾手步军营混编在前开路,其后是辎重车队,在辎重车队的两侧有少量的弓箭手和重骑兵翼护,重骑兵分队在整个纵队的后方,对付突然出现的突厥骑兵。而皇帝所率领的禁卫军重骑兵纵队又在所有行军纵队的后方。最令赵行德吃惊的是,还有大量的小贩驾着马车跟随着纵队行军,军兵们不但不驱逐向他们,反而购买各种小东西,到了晚上,这些小贩就在军队营垒外面自己搭起一片帐幕,有时还能听见人声喧闹。

    这一次芦眉军队来势汹汹,罗姆苏丹国便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战略,提前将芦眉军队可能的行军路线上的所有粮食和饲料都一扫而空,又在井水投毒,好几次发生中毒事件后,前方纵队不得掘地取水,并且小心地分兵保护水源。芦眉军队只能沿着海岸行军,不但能从海上得到粮食辎重的补给,一路上还能有许多属于芦眉的堡垒作为依托。沿途不断看到废弃了的农田和耕地,行军的路线只要稍微离开海岸,便进入了崎岖不平的山地和高原。

    赵行德所在的承影营一直跟随着皇帝的禁卫军行动,禁卫军又分成好几支支队,每个支队都说着不同的语言。有时候赵行德非常怀疑,芦眉的军官协调如此众多种族的军队所花费的精力,是否远远超过考虑敌情的精力。

    除了武器之外,包括雇佣军在内的所有士兵均携带了扎营所用的斧头、铁锹,标桩等物,每当到达先遣分队所选定的营盘位置,便由一部分军队负责警戒,其余军队则从辎重车队上卸下扎营所用的工具物资,迅速挖好壕沟和竖起栅栏。十余支行军纵队的营盘连成一串,既能互相呼应,又能防止一部分溃败而动摇全军。各营盘中都建有望楼和烽燧,一旦遭受到突厥人的攻击,能够将消息迅速的传到其他营盘。

    看着仿佛蚂蚁样挖着壕沟筑寨墙的军兵,司马君防叹道:“芦眉行军打仗虽然死板,但这扎硬寨打呆仗的习性,确实不易出纰漏。”

    金昌泰哂道:“那也要看情形而定啊,罗姆苏丹王帐居无定所,就他们这个打法,迟早把粮食吃干净了退军。”一丝不苟的芦眉军队最大的敌人,是敌情的不确定性。

    每天只听前面的纵队报回遭遇突厥骑兵,都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斗。罗姆苏丹国虽号称一个国家,但有很重的游牧习性,连都城都没有,国王梅苏德率领着主力骑兵游移在海西一带。如果海西地原先的居民所种植的庄稼成熟,他们就毫不怜惜地抢掠掉其中大部分,逼得这些居民背井离乡,剩下的土地就成了突厥人的牧场。

    这样慢吞吞地枯燥行军了两个月之久,终于来到最东边的芦眉堡垒,再往西去,便必须离开海岸。这里也是芦眉皇帝约定于北方军团会师之处,然而,此地的情形却让阿列克赛皇帝心痛欲裂。残破的堡垒诉说着一场血腥的洗掠,处处都是边防军兵横尸,就在没有大门的城门洞口正中,插着一柄长枪,长枪尖上,挂着本应统领北方军团前来会师的安德洛将军的首级。

    虽然早已不是初上战场的菜鸟,这般惨烈的情形还是让赵行德觉得有些震撼:“看样子,北方军团完已经全完了。”他嘴角挂起一丝苦笑,“两个月来找寻不见的罗姆苏丹国主力军队的动向,总算是弄明白了。”段怀贤阴沉着脸,仿佛预感到要发生不妙的事情。“晚上加双岗。”他沉声命令道。赵行德点了点头,今夜正好是鸣鸿都值守。

    这一夜非常的安静,赵行德整夜金甲未脱,靠在营寨的矮墙后面,除了外面风声呼啸,就只听见皇帝营帐中芦眉将军们高声争吵。就在这座堡垒向东大约十天路程,有一个大湖据说是罗姆苏丹国畜群越冬之所,但芦眉军队已经数十年没有进入过那一片地区了。皇帝和将军们争论不休,是该就此打道回府,还是继续向东寻找罗姆苏丹国的主力邀战。北方军团虽然大多数是雇佣军组成的,但居然全军覆没,给芦眉军心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第二天的早晨,皇帝和将军们都不用争论了,因为久盼不至的突厥骑兵突然出现了。

    赵行德首先看见的前方纵队营盘的点燃的烽烟,表示受到了敌袭,紧接着,皇帝的营帐中数十骑信使便飞奔了出去,向前方了解敌情,这些信使刚刚出营,在南方的山丘后面,赵行德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个小黑点,越来越多突厥骑兵出现了,并且快速接近着芦眉的营垒。

    “上马!”“准备交战!”“列队!”芦眉皇帝营盘里响彻了禁卫军军官的口令,随即被翻译成为各种不同的语言,不同种族的雇佣军穿上了全副铠甲,在军官的带领下,拥挤不堪地按照营队集合。大部分的弓箭手都留在营寨中守卫辎重,禁卫军重骑兵上马,将长枪插在土里,等待着弓箭手和手持重斧圆盾的重步兵先行列阵。一旦突厥骑兵靠近,禁卫军重骑兵将用楔形阵冲入他们中间。

    然而,突厥骑兵亦十分熟悉芦眉军队的战术,他们并不靠近,甚至几乎没有降低马速,而是沿着芦眉军队的营垒一边纵马驰骋,一边弯弓射箭。鸣墒之声不时响起,天上飞矢破空,不断被射中头脸手脚等盔甲防护不及处的芦眉军兵高声惨呼,令赵行德恍惚回到了河间军中被辽国骑兵围攻的时候。突厥人十分狡诈,他们相互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能使尽量多的人放箭,又不形成值得芦眉重骑兵冲击的集团。每当芦眉重骑兵冲锋出去,他们就立即后撤,并不断回头弯弓放箭。虽然骑弓的威力不大,但却射伤了不少马匹,迫使爱马如命的芦眉重骑兵不得不返回营垒,呆在步兵弓箭手射程保护之内。

    这般折磨人的战斗一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承影营除了在马背上朝突厥骑兵放箭之外,没有发起一次突击。夏**士所用骑弓射程远远突厥人,突厥骑兵占不到便宜,索性避开他们防守这一段,只远远地挑衅。而芦眉将军也将本应掩护他们的弓箭手调到了别的方向。

    “他奶奶的,真是窝囊。”王童登骂骂咧咧道,但他还是克制着没有请缨。这是芦眉人和突厥人的战争,承影营犯不着去拼死作战。刚刚有一队芦眉重骑兵追出去稍微远一些,结果反而被突厥骑兵给围困住,只剩下几骑逃生回来。“稍安勿躁,”赵行德抚摸着大宛马的脖子,对身旁的简骋道,“突厥人似乎忘了芦眉军的右翼还拖在后面,这么不惜马力的奔驰冲突,待会儿就好瞧了。”

    正在这时,地面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在刚才突厥骑兵出现的山丘后面,再次出现了一线黑点,不过这一次出现的却是安条克骑兵。安条克骑兵只能冲阵而不通骑射,若论精锐还不如芦眉重骑兵,但人马皆全是全副铠甲,又专精于冲阵搏斗,此刻突然出现在突厥骑兵的身后,断其归路,恰好是以其之长击敌之短。

    此刻不待芦眉皇帝下令,芦眉重骑兵的军官们拔出了插在土里的长枪。“出击!”“冲锋!”一营又一营的重骑兵纷纷通过营垒辕门驰出,和安条克骑兵一起对突厥骑兵形成了的南北夹击之势。

章32 戈鋋若罗星-1

    “冲锋!”校尉段怀贤一声令下,夏国禁卫军军士摘下横放在鞍鞯前的马槊,赵行德轻轻催动坐骑,鸣鸿都骑兵跟随着他小跑起来。骑兵纵队驰出营门,逐渐散开队形,每一百人队列为横队,百夫长在骑队正中。整理好队形之后,军士们将缰绳放置鞍前,以腰腿控马,双臂空出来擎起马槊。战马开始逐步加速,风声在耳边呼啸。

    战马跑上一个小山丘,赵行德看见了广阔的战场,几个芦眉重骑兵整齐的营队就在前方加速跑动。安条克骑兵已经和反身逃窜的突厥骑兵搅在一起。安条克骑兵人马皆着重甲,在只披着轻甲的突厥骑兵当中来回冲杀,大占优势。突厥骑兵一边逃窜,一边弯弓射箭,越是接近战场中心,双方骑兵队形的越是混乱,广阔旷野上形成无数的小战场,到处流矢乱飞,到处都是战场。成群结队的突厥骑兵拼命地催马,关键的时候,战马的速度就是生和死的区别。

    左侧突然间响起一阵马蹄声,赵行德转眼一看,只见百余名安条克骑兵伏在马背上疾驰而过,冲出了混战地带后,保持着阵型兜了个弧形,然后挥舞着长剑,再度催动战马杀入战场中心。

    越是在混乱的战场上,赵行德的脑海里越是一片静寂,战马的嘶鸣和双方的喊杀声都恍然不闻。他的心魂仿佛分为了两个,一个伏在马背后面,另一个则在天空中,用毫无感情的目光俯瞰着这场战役。

    箭矢破空,刀光剑影,杀声如沸,鬼哭狼嚎。而在赵行德眼中,一队队突厥骑兵仿佛一根根从战场中心发散出去的射线,这是他们拼命想要摆脱和重骑兵白刃相交的不利局面。而芦眉重骑兵和安条克骑兵的队形展开如一根根弧线,想要将那些奔逃的射线兜住吃掉。这些射线和弧线都在不断地运动变化之中,追逐,接触,碰撞,短暂的混战,相互交叉,甫又分开。笔直的射线头也不回地逃出战场,而弧线则一次一次兜转回去,再次拦截尚未逃离战场的为数不多的射线。战场上的芦眉重骑兵越来越多,而突厥骑兵越来越少。

    “杀!”王童登当先遭遇突厥骑兵,他双臂用劲,长槊微微一颤,锋刃抹上惊慌失措的敌军,马槊轻轻一转,卸掉了冲劲。电光石火之间,将槊尖从敌人尸首上抽了出来,再度指向前方。这一都夏国骑军精锐当先冲锋,在来不及逃窜的突厥骑兵中几乎所向披靡。夏国禁卫军跟随在先锋骑兵都的后面,几乎没有遭遇到多少顽抗的敌军。

    一个突厥骑兵舞着弯刀冲过来,赵行德收摄心神,双臂舞动马槊,槊尖对着来敌的方向。突厥人在马上偏着身子,想要躲开马槊的锋刃,欺到近身搏杀。在双马就要相错的一瞬,赵行德双臂运劲,长槊如灵蛇摆尾。那突厥骑兵眼看避开了锋刃,眼中露出一丝喜色,挺身端平了弯刀。千钧一发之际,前段槊杆“啪”的一声,拍在突厥骑兵的铁盔上。巨大的冲力加上槊杆的抽打,顿时折断了他的脖颈。赵行德双臂也感到一阵酸麻,运劲连抖马槊,借助槊身的弹劲抵消冲力,勉强握住马槊没有脱手。生死只在呼吸间,赵行德却比从前淡然了许多,并没有多看那耷拉在马背上的突厥骑兵一眼,双腿轻夹马腹,跟上了营队。

    突厥人虽然被打得溃不成军,但仗着甲轻马快,全力逃命之下,真正被芦眉重骑兵斩落马下的反而极少。在空旷的原野上,战死的人马尸体显得十分稀疏,没过多久,战场上便再也看不见突厥骑兵的影子。安条克和芦眉的重骑兵纷纷跳下马,在战死的突厥骑兵身上翻找着战利品。段怀贤带着承影营军士兜了一圈,整理了骑军纵队,徐徐奔回营垒。这一役承影营军士无一死伤。

    除了夏国禁卫军保持着队形外,还有一些动手较晚的芦眉重骑兵因为没有合适的目标,一圈圈在战场上逡巡。假如认出了“确实”是本营斩杀的突厥人尸体,那附近的友军又比较软弱的话,便围上去胁迫对方交出战利品来。芦眉军中的规矩,谁杀死敌人,便有权利取得敌人身上的战利品。可惜刚才战场局面过于混乱,战马奔驰冲击之中,确切的战功也无法计算。刚才的战斗中,有的芦眉骑兵在杀死敌军后,居然脱离本队,追逐拖着尸体的战马离开战场。安条克骑士出手抢夺战利品也最快,战场上几乎完全看不到成建制的安条克军队。现在,有的营队围绕着尸体开始对峙,甚至为了争夺战利品而相互斗殴起来。

    夏国禁卫军所过之处,友军无不紧张万分,伏在敌尸上摸索的军兵也拿着武器站起身来,用充满敌意的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最高贵矜持的骑士也都如临大敌似地策马立在看好的敌军尸首面前,仿佛守着腐肉的野兽,等待随从上来搜检尸体。这给赵行德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王童登颇为不屑地看着那些跳下马的骑士,叹道:“若是现在有五千骠骑军突然杀出,管保这帮家伙吃不了兜着走。”夏国禁卫军适才也斩杀了数百十名突厥骑兵,但是战马驮着尸首早就跑得不见。

    赵行德笑着开打趣道:“可惜冲阵的时候没办法做标记,刚才被我们杀死的突厥人也不知死到哪里,算起来,王兄吃亏最大。”他很快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突厥骑兵只注意了每相隔数里扎营的芦眉国主力纵队的营寨。却没有发现十数里外的安条克军队。这导致安条克军队出现在他们背后的时候,突厥骑兵惊慌失措,根本没有组织反击便逃窜了。如果这说得过去的话,那么突厥骑兵脱离战场委实也太有秩序了。赵行德脑海里还记得那些飞速逃逸的射线,几乎是同时离去,既没有自相践踏,也没有完全失去队形。“慌”是“慌”了,“乱”却未必。

    “战场上遗尸甚少,这是极有效率的撤退。”赵行德暗道,他轻提马缰,大宛马轻轻快跑起来,得得来到校尉段怀贤的身侧。

    段怀贤皱着眉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见赵行德上来,问道:“何事?”

    赵行德犹豫片刻,沉声道:“末将以为,突厥人可能是诈败。”这念头他在心底反复考虑过多次。

    “哦?”段怀贤拿起鞍鞯上的缰绳,轻轻放慢了马速,“何以见得?”

    “这,”赵行德一时有些语塞,那些突厥骑兵逃逸得过于从容,只是他的强烈感觉而已,他思索片刻,沉声道,“若非早有准备,突然遭受夹击之下,突厥骑兵死伤绝不会如此至少。”

    段怀贤眼神微微一闪,淡淡道:“就这些?”

    赵行德理了理思路,沉声道:“芦眉军队作战循规蹈矩,虽不易大胜,也不易大败。突厥人若要取胜,非得想方设法乱了芦眉军队的方寸不可。首要的一点,是让芦眉军队离开海岸,既得不到海上的补给,又失去堡垒的依托。突厥人歼灭了北方军团,焚毁了芦眉的堡垒,又将安德洛大将的首级挂在大枪上,这是在激怒芦眉皇帝。现在这场诈败,很可能是突厥人的骄敌之计。芦眉皇帝既满腔愤怒,又低估了突厥人的实际战力。说不定会离开海岸,贸然攻打罗姆突厥人的越冬牧场。”他边想边说,原本有很多未能想透疑虑,都结合起来,越说越是顺理成章,仿佛看透了罗姆苏丹的用心似的。

    行军司马黄宗道跟在后面,闻言惊呼道:“若照你说的,罗姆突厥人为了演这场戏,居然甘愿牺牲这么多族人的性命?”他往身后望了一眼,虽然旷野上的人马尸体显得极为稀疏,但总有一两千具了。如此欺敌,代价未免太大。

    赵行德一愣,不知不觉间将人心计算得如此险恶,自己也有些恍然。他脸色微微一变,沉默着没有说话。段怀贤却淡淡道:“只要能让芦眉皇帝中计,将芦眉国精锐尽歼于一役,从此以后,海西地就是罗姆突厥人的天下了。”他转头看着赵行德,点头道:“很不错。”他叹了口气,道,“我营毕竟是客军,事到如今,只好尽人事,听天命。”

    果然,段怀贤在军议上提出突厥人很可能是诱使芦眉军队冒进,但很快被湮没在芦眉将领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老皇帝阿列克赛经受不住这场北方军团全军覆灭的刺激,各纵队的将军又不满足于微薄的战果,经过一晚商议,终于决定离开海岸,继续向东行。安条克大公伯蒙德二世因为今天获胜中居功至伟,信心满满,主动请缨担任全军的前卫纵队。

    离开海岸没多久,内陆地形逐渐起伏不平。芦眉的军队行军变得十分艰难,不得不沿着丘陵间狭窄的道路行军,东西向的道路间多有丘陵阻隔,左右翼相互呼应不便。于是,芦眉军队的行军队列,由左右翼掩护主力,变成了安条克军队为前卫,约翰皇太子率领的纵队为后卫,阿列克赛皇帝统领芦眉军队主力精锐在中间行军。而为了防止被突厥人偷袭,每天都将先遣轻骑兵放出很远,一方面选择适合宿营的营地,一方面侦查突厥人的动静。

章32 戈鋋若罗星-2

    随着海拔逐渐升高,气候越来越严峻。行军第二天开始,晚间极冷,值哨的军士都要带上皮帽子皮手套,肌肤挨着铁甲,片刻便会粘在一起,撕下来便是一片冻伤的皮肉。每次宿营都要小心翼翼。山丘都覆盖着坚硬的冰雪,平地则铺满碎石,寸草不生。高山峡谷,怎么看都好像有突厥的伏兵。军队沿着河流行军,每天都敲开冰面取水。

    行军第三天,经过一片火山喷发而成的岩石山体,当地人居然在岩石底下挖掘了巨大的洞窟。晚间宿营过后,黄宗道等几个军官兴致勃勃地叫赵行德一起去观看,洞窟中有穹顶、壁画、廊柱、殿堂等,有的洞窟的居然七八层之深,可以容纳万人。这些仿佛蚂蚁巢穴样的洞窟,据说是为躲避突厥人而修筑的,可是现在都空无一人,修筑洞窟的居民,要么死了,要么迁徙了。

    行军第四天,路上有时看见破败的客栈。昨日地下的殿堂和房屋装饰都是芦眉样式的,今日看见这些客栈的装饰已经是突厥式了,有的院子中还建有清真寺。突厥苏丹虽然重视商旅给国家带来的财富,但他无法阻止下面的部族对客栈和商旅持续不断地抢掠。现在夏国和大食等地的商人都改走黑海海路,这一带的客栈也越来越衰败了。

    一个的牧羊人趴在血泊中苟延残喘,用仇视的目光看着经过的芦眉军队。安条克军队毫不客气将他的羊群抢劫一空,又在他背上砍了两剑,把皮袄也剥走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当场杀了他,经过的芦眉军队也懒得补这一剑,到不了半夜,严寒的天气就能要他的命。有一个小贩笑嘻嘻的跑到这个异教徒头上撒了一泡尿。因为道路狭窄,随军的小贩的宿营离军队也越来越近,有时候营地竟然挨在一起不分彼此。赵行德每见此情形,都会向行军司马抱怨,假若他执掌军法,一定要将这些商贩全部赶走。

    “那将军们可要生气了。”金昌泰笑道。侍从总是粗心大意的,将军贵族所需要的香料脂粉美食等总是带得不足。一路上缴获的战利品也要及时卖给这些小贩,换成易于携带的金银钱币。

    离开海岸行军的第五天,整日风声不住地呼啸,如滚雷一般,又如突厥人纷乱的马蹄轰鸣,直惹人厌烦。金昌泰一边将扎营帐的标桩钉入地下,一边抱怨道:“老皇帝莫非昏聩了,偏偏要在这冻死人的时节出征。”黄宗道也摇了摇头,叹道:“寒冷腊月,要什么没什么。”司马君防笑道:“赵兄对芦眉军制最有心得,可知缘故?”

    赵行德一边用铁锤钉标桩,一边笑道:“芦眉人觉得,严寒的天下会让突厥人和大食人心情沮丧。所以冬天攻打他们容易得胜。”这两天,每经过那些寸草不生的高山峡谷,他都觉得有突厥骑兵藏身在里面,用狼一样的眼神窥视着。

    “这鬼天气,难道就不影响自己军心了吗?”金昌泰叹道。

    赵行德淡淡一笑,也许制定这条原则的将军,觉得本**队的意志胜过蛮族,足以克服寒冷气候的影响。但也料不到,一百年,几百年之后,军心士气又会如何。那个垂死的牧羊人总是浮现在赵行德心头。赵行德不知怎的居然将他的相貌记得极清楚。脸上树皮般粗糙的皱纹,杂乱从生的胡须,鹰钩鼻子,深陷的脸颊和眼窝,浑浊而充满仇恨的眼神。他巡视完本都军士安营扎寨,便来行军司马这里,总不肯让自己头脑和手脚闲下来,仿佛这样才稍微安心一些。

    校尉段怀贤也和赵行德一样忧虑,这几天,夏国禁卫军悄悄将累赘的辎重粮草换成了轻便易携的,能步行的时候就绝不骑马,宿营的时候,先把马匹喂饱,半夜还要起来再喂一次马,装食水和毯子的皮囊放在驮马的边上,盔甲马槊箭囊就放在战马的边上,短兵和弓箭放在枕头边上,每天晚上都是双岗。选择营盘的时候,尽量避免被其他的营队围在中间,免得脱身不便。

    刚开始出发的时候,芦眉军士气尚算得上高昂,随着行军越来越艰难,将士的情绪也出现了分化。前卫纵队的安条克军队,越来越急躁,每次突厥人挑衅,都要派出骑士加以驱逐。前卫和主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而皇帝率领的芦眉军队主力和皇太子率领的后卫纵队当中,焦虑不安的情绪正在逐渐上升。“该不会又是一次曼齐刻尔特之战吧。”行军当中的窃窃私语越来越悲观。

    “真正的问题不在前卫纵队,而是后卫纵队。”赵行德指着司马君防每天标注的行军地图道。芦眉军队现在分成了前卫纵队,主力纵队,和后卫纵队三部分,十几个营盘,在狭窄道路呈一字长蛇阵。夏国禁卫军每天晚上都要军议推演,一旦遭到突厥人的偷袭,芦眉军队会如何反应。

    “怎么回事?”段怀贤眼神一凛。司马君防疑惑道:“拼命冒进,将全军带入险境的应该是安条克人吧?后卫纵队还是很谨慎的。后卫和主力都是芦眉的正规军,配合也无问题。”王童登和其它几个百夫长也看着赵行德。

    赵行德苦笑了一声,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下意识将人心设想得险恶无比。这就和越是激烈的战场上,他越是感觉不到激动和兴奋,反而仿佛冰冻住了一样冷静一样。是件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情。

    “统帅后卫纵队的是皇太子,”赵行德淡淡道,“假若皇帝驾崩,或是陷于阵中,得益最大的就是他。”若不是经历了宋国的东宫之争无所不用其极,他也不至于一下走到这条路上。

    众百夫长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可能。

    司马君防道:“话虽如此,但皇太子约翰为人善弱,陷君父于死地的事情,未必做得出来。”

    赵行德微微一叹,沉声道:“假若罗姆突厥人虚张声势加以诱导呢?他纵然不想,也要禁得住手下将领亲从的劝说啊。”他走到地图前面,指着罗姆苏丹国的范围道,“罗姆苏丹占据海西之地,羽翼虽然渐渐丰满,但要一举全歼芦眉全军十万之众,恐怕还是力有未逮。”

    司马君防点了点头,补充道:“罗姆苏丹国精锐骑军大约有五万余,倘若召集突厥和大食诸侯和部落人马相助,则可以征发约十余万骑,但那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也不是短短时日可以办得到的,事先必有极大的动静。”

    赵行德点头相谢,继续道:“罗姆突厥人用尽心思引得芦眉军队孤军深入,必然是想要留下得越多越好。”他用手指着那分为三大部分的十余个行军纵队营盘,缓缓道,“兵法曰,十则围之,倍则攻之,若有地利天时,则可酌减。倘若我为罗姆苏丹,兵力不足的话,首先当将芦眉军队截为三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他用手指在芦眉营盘中虚划了两下,在前卫安条克军队上划了一个圆圈,继续道,“先集中兵力,吃掉前军。”

    “在吃掉前卫纵队的时候,想方设法拖住芦眉军队的主力,使它不能下决心即刻撤退。”他顿了一顿,朝着段怀贤和其他军官解释道,“因为突厥人的主力集中攻打前卫纵队,芦眉皇帝此时要突围的话,应该还能突围而出,如果要救援前卫纵队,就会遭到突厥人的顽强阻拦。”他思量了片刻,又补充道,“突厥人也可能慢吞吞地边抵抗边后退,给芦眉皇帝造成再多努力一下,就能救出前军纵队的印象。如果芦眉皇帝在救援前军和突围选择上犹豫不决的话,就正中突厥人的下怀,”赵行德将手指移向芦眉皇帝坐镇的主力纵队,再度画了一个圆圈。

    “突厥人吃掉前卫纵队后,便围攻芦眉军队的主力,这时候,芦眉皇帝纵使有心突围,也会困难重重。”他顿了一顿,再度点着后军纵队,沉声道,“突厥人一定会虚张声势吓阻后卫纵队,让他们以为前方是突厥人埋伏的陷阱,不敢向前靠近主力纵队。如果他们再一次犹豫不决,那就解决芦眉皇帝所在的主力纵队,再围攻后卫纵队。”

    连校尉段怀贤在内,军官们全神贯注,这场战争的胜负虽不是五百军士能够改变的,但夏国禁卫军想要全身而退,就不得不将最坏的可能性考虑清楚。赵行德所提出来的敌军方略虽然带着很多的臆测,但仔细斟酌,却有极大的可能性。

    “兵不厌诈,在兵力不足的情形下,突厥人确保吃掉前军,粘住中军,吓住后军,最为稳妥。皇太子所统帅的后军是否及时靠拢芦眉皇帝所统帅的主力纵队,就是胜败的关键,罗姆突厥苏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给他制造理由和麻烦。”

    赵行德叹了口气,低声道:“皇太子约翰未必有陷君父于死地的狠毒,但有一线私心,就可能犹豫不决,招致丧师败绩的大祸。而假若如此险恶情形出现的话,我军的生计,就要在突厥人没能吃掉前军,芦眉主力纵队尚未受到全力围攻的时候,要么跟随芦眉皇帝向后军纵队靠拢,要么单独突围。否则,就完了。”

    “难道,不可能将前军纵队接应出来了吗?”王童登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赵行德。

    赵行德苦笑一声,答道:“决战的时间和地点,都是罗姆突厥人选择的,倘若你是苏丹,会让芦眉人有可能救出前军吗?”他用手在芦眉主力纵队和前军的营盘之间重重划了几道,仿佛亲眼看到那里布满了伏兵和陷阱。

章32 戈鋋若罗星-3

    当赵行德说出他的全部推断后,军帐内静默一片,赵行德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沉默了片刻,校尉段怀贤问道。他看了看旁边行军司马。夏国的军官,每晋升一次都将接受大将军府安排的培训。而刚才赵行德这样对敌我双方将领的心理和策略分析,实在不像是百夫长做出来的。

    “正是。”赵行德答道。金昌泰等人眼中亦流露出钦佩之色。

    “分析得不错。”段怀贤点点头,赵行德正待逊谢,却听他话锋一转道,“但我营在这里,代表着大夏军士的荣誉和国家的信用。”看着赵行德不解的目光,段怀贤加重语气道,“所以,决不能抛下芦眉皇帝,独自突围。”他再没多说什么,其它军官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旋即转为坚定,都没有出言反对。

    赵行德默然,段怀贤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假如遇见如你说推断那样的情形,我会全力进谏芦眉皇帝,让他向后军纵队靠拢,并派出信使调遣后军上前。”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赵行德抬起头,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因为他知道,段怀贤决心已下,哪怕死战到底,也不能失了国家的信用,军士的荣誉。

    军议之后,众将各回营帐。段怀贤宁愿死战也不欲失了夏国人之信,赵行德亦无奈何。就算突厥人布置在主力和后卫纵队间只有疑兵,也不是他单人独骑可以突围而出的。“游牧部族重视工匠,就算被俘,也有一线生机?”他忽然想到,旋即又感到十分羞愧。

    这一夜乌云蔽月,夏国禁卫军行军时,百夫长以上军官帐中就寝皆用警枕,形如字,空心的木桩深入地下三尺有余,半圆柱形木枕也是空心的,木枕两侧用薄牛皮蒙紧。左近军士走动,远处战马奔驰之音,都比寻常听得清楚许多。赵行德初用此物时,曾经一连数夜不能入眠。这晚夜半时分,沉睡中的赵行德忽然听到如潮水般马蹄声,他眼睛猛地睁开,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横刀,翻身将左耳贴在枕木的牛皮蒙面上再次细听,确信时大群的战马奔跑无疑,而且越来越近。

    赵行德当即站起身来,大声喝道:“敌袭!鸣鸿都披甲列队!”一边喊,一边将弓囊箭囊挂好,戴上兜鏊,掀开营帐门迈步出去,此时夏国禁卫军各都都已惊醒,只稍迟了片刻,军士们便顶盔贯甲奔出营帐。校尉段怀贤在三名行军司马的陪伴下登上营里堆起的土丘望台,朝四面望去,只见黑暗中远方有无数火把晃动,不知有几万骑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

    黑暗中突厥骑兵倏忽即近,一群群的骑兵开始环绕着芦眉皇帝的营盘放箭,更远处,无数的火球冲天而起,在夜空里划出道道明亮的弧线,浸透油脂的干草团带着熊熊烈火,一团团砸在营盘中。不少芦眉军帐篷燃烧起来,虽然军队损失不大,但寒夜里匆匆起来的士兵脸色大多是苍白。一营芦眉重骑兵列队擅自出击,出了辕门之后,便湮没在无边的火把和突厥骑兵当中,半晌之后,才有被砍去首级的尸体被马匹拖着跑回来。

    与此同时,东方的前卫纵队和西方的后卫纵队方向,也杀声大起。芦眉皇帝阿列克赛派出重甲骑兵护卫着信使向前后了解情形。去后卫纵队方向的一直没有回音,去前卫纵队的却带回来更恶劣的消息。伯蒙德二世再次率领数千安条克骑士和骑马侍从,脱离了大营步兵的保护,驱赶追逐突厥人进入一处峡谷中,却被突厥突出伏兵围困,前军纵队的骑兵和意志薄弱的步兵又被分割开来。虽然受到突厥人潮水般的围攻,前军纵队还在苦守待援,并请求芦眉皇帝前去解救他们。

    望着浑身血迹斑斑地信使,老皇帝阿列克赛浑浊的眼神透出复杂的心绪。再次中了突厥人的伏击,让戎马一生的阿列克赛心有不甘。他看向身旁簇拥的芦眉将军,禁卫军重骑兵统领科涅特和兰帕都主张猛攻突厥人的防线,给前军纵队以信心,将他们接应出来。他又看了看夏国禁卫军统领段怀贤,沉吟未决。段怀贤对突厥人用心的分析很有说服力。但是,安条克人是西方十字军小国当中唯一臣服于芦眉的,倘若不顾他们而去,必然会使帝国的信誉扫地。芦眉帝国内里已经腐朽不堪,正是如此,维护帝国的荣耀和信誉就更至关重要。想到此处,阿列克赛对夏国禁卫军投以一瞥复杂的眼光,手指微微动了动,用含混低沉的嗓音,同意了科涅特和兰帕的要求,集中禁卫军主力精锐步兵和重骑兵,不惜一切代价向东猛攻突厥人的防线,一定要把前军纵队接应出来。

    “陛下,”段怀贤阴沉着脸禀道,“派向约翰皇太子的信使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很可能被突厥人半途拦截了,请再加派信使,由我营百名骑兵护送,持陛下御令召后军纵队向我军靠拢。”明晃晃的烛火映照着阿列克赛,紫袍和皇冠都没有脸上的老人斑清晰,他的眼神非常复杂,点点头,答允了段怀贤的请求。

    从御帐出来,段怀贤便找来王童登和赵行德,命王童登率领本骑兵队护送皇帝的信使前去传诏。此外,又让赵行德随同前往,面见约翰皇太子陈说利害,说动他发兵救援中军。

    “倘若约翰皇太子不发救兵,”段怀贤压低了声音,字斟句酌地缓缓道,“你二人便留在后军吧。”他轻轻叹了口气。

    “将军。”赵行德有些震惊,王童登亦道:“段将军,我等愿与营中兄弟生死与共。”

    王童登所率的骑军精锐对突围行动极为关键,段怀贤将他派出,那边是说,如果芦眉皇太子不发救兵的话,留在大营的夏国禁卫军也和芦眉皇帝共同进退,绝不会独自突围了。

    “糊涂!”段怀贤脸色微沉,低声斥责道,“我这也是为营队留下种子,”他看着赵行德,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语重心长道,“我大夏唯才是举,行直当奋发报国,不可松懈!”赵行德只觉胸口发热,喉头有些哽,拱手道:“谢段校尉抬爱。”段怀贤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二人出去,即刻起行。

    赵行德低着头回到帐中,说不清楚是羞愧还是不安。他安排简骋在自己回来以前,代掌本都。这番突围危险不小,所有的骑兵皆披上全副铠甲,头盔下只露出眼睛。棉袄外罩藤甲,既能将甲胄的重量均匀的分担,也有避免重击伤及内腑。藤甲外面是贴身软甲,内层是生牛皮,外层是锁子甲和鳞甲,从头盔下缀,一直披挂到腰下大腿外侧,用皮索带勒紧,使它不妨碍行动。此外还有明光铠防护要害。外面又披了件厚实的狼皮大氅,腰带束紧,不但暖和,流矢亦难穿透。

    赵行德刚披好铁甲,金昌泰掀开帐门进来,左右看帐中再无别人,期期艾艾地说道:“赵兄,听说段将军另眼相看,让你留有用之身,为国效力。我有一事相托”从怀里掏出一叠交子,还有一封书信和私章,双手递上来。赵行德忙将铁护腕放下,将这些东西接过来,口中道:“金兄,这是做什么?”心下却颇为惭愧。

    金昌泰脸色黯然,低声道:“捐躯赴国难,没什么好说的。若是有万一,烦劳赵兄交给利州金氏长房老爷的妾室桂氏。”他顿了一顿,低声道,“我金昌泰对不起她,没能给她更好的归宿。”赵行德张口结舌,这利州金氏长房老爷乃是金昌泰的伯父,金昌泰和他关系不佳,提及时总称“利州金氏长房老爷”。望着金昌泰有些苍白的脸,赵行德点了点头,又觉得有些尴尬,随口道:“金兄以阴事相托,将来不会灭口吧?”他这话一出,顿时觉得懊悔,再想弥补却也来不及了。

    金昌泰苦笑一声,低声道:“赵兄是挚诚君子,我信得过你。”他拍拍赵行德肩膀,沉声道:“一路保重。”转身离去。

    金昌泰走过不久,杜吹角又告罪进来,他摸出一个纸包,低声道:“入股商队得契据和几张交子,烦劳赵大人将这点身外之物带给我那浑家。”他脸上堆笑,眼中却带着一丝黯然。望着他强挤出来的笑容,赵行德心头微酸,沉声道:“吹角,你好生辅佐简骋,我一定会把救兵讨来的。”杜吹角沉默了便可,拱手道:“杜吹角但有口气在,赵大人便可放心。”赵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他右肩的军袍上有个厚实的补丁,想必是杜吹角自己补上的,赵行德心头又是一酸。

    结束停当,赵行德便牵着自己的战马去找王童登,二将再带着骑兵都的人去御帐接引皇帝的信使。一路上,赵行德见王童登的脸色甚是阴沉。赵行德心头微动,沉声道:“倘若那芦眉皇太子不发救兵,难道就这么看着全营兄弟陷于死地吗?”他的话声音不大,却能让王童登和左右几名骑兵听得清楚。

    王童登眼神一凛,他看了一眼赵行德,低声道:“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么?”

    赵行德点了点头,望着芦眉皇帝御帐的灯火,皇帝的信使正骑着战马朝他们奔来,低声道:“王兄知道信陵君窃符救赵吗?”

章31 戈鋋若罗星-4

    芦眉后军统帅的营帐中,将军维塔兹、法隆内和坎塔诺三人争执不下。皇太子约翰的心腹,维塔兹将军建议立刻将后军纵队后撤,以免被罗姆突厥人包围。但另外两名将军,法隆内和坎塔诺都和他争吵,一个要求向东攻打突厥人,支援皇帝所率的主力。另一个认为黑夜中不清局势,应该原地防守。

    芦眉皇太子约翰脸色苍白,他本以容颜俊美风度翩翩著称,此刻却不顾体面地坐在地上。北方军团的覆灭,长途行军的疲劳,遍寻不到突厥军队主力突然出现。约翰科穆宁对这次战役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原指望通过这次出征建立起登基的威望,谁知却遭遇到可耻的失败。

    刚才法隆内试探性的派出一支骑兵向东进攻,刚开始十分顺利,但突然被道路两旁的山丘上杀出的突厥骑兵袭击了侧翼,突厥人在狭窄的道路上布满突尖桩鹿角,步兵弓箭手躲在其中朝着高大的芦眉骑兵放箭,一营骑兵能够冲杀回来,寥寥无几。东面的一个营盘被突厥人攻破,道路上拥挤着溃兵和牲畜,败退者带来的沮丧和恐惧迅速传染着整个后军纵队。特别是那些混在乱军中的小贩,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极尽可能的渲染着突厥人的可怕。

    将军坎塔诺大声道:“不能踏入突厥人的陷阱!”将军维塔兹也道:“殿下是国家最后的希望!”唯有法隆内在大声的要求立刻去和皇帝会合。约翰科穆宁满心都充满了灰心丧气,对三名将领在争执什么,也听不太进去了。

    外面突厥人呐喊放箭的声音,没有止息过。黑暗中直看得清突厥人不断晃动的火把,偶尔有有雪亮的弯刀反光。后卫纵队的矮墙后面,芦眉士兵小心地躲避着从天而降的箭矢,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过来。守军透过木栅栏的缝隙朝外张望,一群高举着鹰徽旗的芦眉禁卫军骑兵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其中两名披风上带着阿列克赛皇帝信使的徽记。

    这六十余骑身披黑色大氅的骑兵,不少人马上身上还带着突厥人的箭矢,毫不减速地冲到壕沟边缘方才止步。骑兵们来到箭塔吊桥下面,训练所有素地散开,长枪对着外面的突厥人保持警戒,让出中间簇拥的两名皇帝的信使来到吊桥前面。一名信使用力勒紧缰绳,胯下战马长嘶人立,那信使高高举起皇帝信使专用的权杖,金色双头鹰徽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另一名则高声令道:“放下吊桥!”

    守卫营垒的军官不敢怠慢,匆匆对过军中暗语和口令后。立刻放下吊桥,禁卫军骑兵立刻簇拥着信使一涌而出,最后一骑刚刚踏上对岸,吊桥便在他们身后拉起,跟随而来突厥骑兵被寨墙后面一阵弩箭射了回去。

    为了防备突厥人的诡计,吊桥后面,五六百名手持圆盾的重步兵在三面列阵以待,六十余骑被压迫在狭小的空地上。周围的芦眉士兵将明晃晃的火把伸到骑兵跟前,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这些刚刚从黑暗中冲杀过来的骑兵顿时感觉火光耀眼,看不清周遭的情势,寨墙上还有数排弓箭手指着他们。两名信使翻身下马,一名举着权杖,高声喝道:“有皇帝陛下的旨意,快带我们去见约翰殿下。”

    皇帝的信使让卫兵通知约翰殿下,阿列克赛皇帝的消息关系重大,传达时不能有别的将军在场。约翰科穆宁满怀诧异,“难道阿列克赛皇帝已经驾崩,要求自己迅速回芦眉继承帝国吗?”每当老皇帝驾崩的时候,都是芦眉帝国的将军有拥兵自立的最好时机。约翰心中满怀着未知的忐忑,立刻让卫兵将两位皇帝信使待到自己私人的营帐中。

    为了保证殿下的安全,两名信使均解除了佩剑,并且经过了卫兵详细的搜身,确保他们没有携带利器。这才让其在营帐中等候。片刻后,约翰见到了这两位不速之客,眼中都闪过了一丝惊诧,居然是夏国人的面孔。火光的映照下,赵行德的神情肃穆而镇静,他满怀希望地看着约翰科穆宁,仿佛芦眉帝国的希望就在殿下的身上。

    大约一炷香时间后,约翰科穆宁走出了营帐,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此后,两名皇帝的信使便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皇太子召见了几位将军,出示了阿列克赛皇帝的圣旨,决定留下少数步兵看守营盘内的辎重,自己则亲自率领后军的主力向皇帝陛下靠拢。几个将军都不敢质疑,立刻分头准备。不多时候,各个重步兵轻步兵营队就列好了队伍,按照芦眉军队条例,前后有序地开出了营盘。为了保护皇太子约翰的安全,在殿下的指令下,随同皇帝信使而来的禁卫军骑兵的重重簇拥在他的身边。

    望着嘴唇苍白,似乎在强忍着愤怒和恐惧的约翰科穆宁,王童登咧嘴笑道:“行直,真有你的。”芦眉皇帝的圣旨乃是写在羊皮纸上的,赵行德将淳于震所赠的匕首裹在里面,又称这是只有皇太子约翰能看的密令,躲开了卫兵的搜身。这位皇太子一听信使传递的是阿列克赛皇帝诏他立刻统军前去救援,而不是将皇位传给他,脸色立刻变了,犹豫不决起来。若不是赵行德用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恐怕现在还不肯发兵。

    赵行德淡淡一笑,沉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不是这位殿下也想来这么一手,我们也不必冒这么大的风险。”那两位真正的皇帝信使,刚刚出了营盘不久,便被夏国禁卫军给制服绑缚起来,藏在路上一处不知名的山坳中,只等到这场战役尘埃落定过后,再派人手寻找。

    夏国禁卫军除了严密地簇拥在皇太子约翰的周围,防止突发事件外,并没有别的事情。赵行德临时客串起了约翰皇太子的传令官头目的角色,每当需要督促某部军队加强攻打时,他就会谦恭地请示,在得到皇太子的首肯后,派出传令官去向各部将军下令。约翰皇太子对他言听计从,以至于原先的卫士和传令官统领都有些嫉妒。

    前方的步兵已经和隔断主力纵队与后军的突厥人有了接触,在黑夜里,除了远处那些高举着火把不断奔跑的突厥骑兵,近处谁都不敢随意高举火把。骑兵挥舞着长剑,将那些拥堵在道路上的溃军和小贩们赶开,跟上的重步兵手忙脚乱地将败军横亘道路上的辎重车辆和突厥人有意设置的鹿角尖桩都推在路旁,后方的弓箭手虽然看不清突厥人的位置,仍然一边前进一边在军官的指挥下放箭。箭羽不断地朝着火把摇曳的方向飞出去,虽然只有极少数的突厥骑兵被射中,但是迫使这些骑兵不敢于靠近。

    行进了半个时辰,突厥骑兵始终只在远处骚扰,前方的抵抗很快就被芦眉重骑兵和重步兵粉碎了。皇太子约翰科穆宁轻呼了一口气,看来刚才那两个夏国禁卫军官确实没有欺骗他,突厥人兵力不足,在主力纵队和后军纵队之间,只布置了虚张声势的部队。

    在拿着匕首威胁他的同时,赵行德称亲眼看见了突厥人将火把绑在摇曳的树枝上。“我可以向殿下保证,突厥人正在全力攻打前军的安条克军队,绝对不可能一口吃掉后军。”约翰科穆宁忽然又想起那夏**官威胁的话。“忠于科穆宁家族的军队大都在皇帝陛下身边,倘若他们被突厥人消灭,那么科穆宁家族统治帝国的根基也就毁了。即使殿下暂时能侥幸登基,也必然在不久之后的叛乱中丧身失国。殿下只有将他们从突厥人的包围中救出来,才能赢得军团的支持和忠心,顺利登基称帝。”

    现在想起来,这个夏国人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也许,他挽救了科穆宁王朝的统治。”约翰科穆宁颇有些羞辱地想到,但是,他仍然满怀着恨意地盯着那个显然是主谋的军官,赵行德居然还转过头来对他笑着行了个礼。

    “赵兄,看来这位殿下是记住你了。”王童登看着在火光中脸色上算得上平静的赵行德,叹道,“我也称得上胆包身了,可真没想到,挟持皇太子,近乎斩将夺军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赵行德微微一笑道:“管他什么身份,和数百兄弟的性命相比,就是草纸一张。”若是在汴梁时,他或许还不会做出如此极端之事。揭帖案被诬,张炳死难,让赵行德的心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察觉到不远处约翰科穆宁的目光,转身对他报以歉意地笑容,并行了个军礼。

    “赵兄,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若是不成,我们都会丧命在芦眉军营里?”王童登问道。

    “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事情,值得豁出性命去干。”赵行德沉声道,火光映照下,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不远处,芦眉皇帝的大营已经遥遥在望。

章32 戈鋋若罗星-5

    黑暗里,到处都是火把乱晃,溃乱的士兵,成群而密集的马蹄声,箭矢到处乱飞。罗姆突厥人每每用鸣墒指示方向,每回芦眉重骑兵夹着重步兵一起攻打,伴随着尖利的哨音,鹿角和尖桩后的密集的放箭。已经有两名将军在攻打突厥人防线时被乱箭射死。救援安条克军队战斗显得格外残酷,浓浓的夜色掩盖了遍地结冰的血泊,这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一点微小的伤口,如果不能得到及时医治,都会导致死亡。刚刚还在呻吟的伤兵很快就会变成冻得僵硬的尸体。

    阿列克赛皇帝的神情比北风更加寒冷,东方的喊杀声已经弱小了不少,他仿佛看到罗姆突厥人正如潮水一般冲进前军纵队的营盘,像驱赶羊群一样砍杀着惊慌失措的脸芦眉士兵。一营军队刚刚败退下来,皇帝阿列克赛就督促另一营军队冲上去。这里到前卫纵队的营盘,已经不过两里,甚至可以听到前军营盘中喧天的杀声,但是就是冲不过去。不知不觉,皇帝已经派出了太多的军队去攻打突厥人的防线。

    突厥人正逐步将围攻前军纵队的兵力调遣出来,骑兵挥舞着弯刀,一浪接一浪地朝着芦眉军队冲过来。已经解决了安条克军队的突厥骑兵从东面攻打过来,压迫得芦眉军队主力节节后退。与此同时,相当数量的突厥骑兵通过了双方大量军队混乱交战的地带,绕道崎岖的山路,避开了芦眉军队主力设置在主要道路上的防线,企图去增援将芦眉皇帝与后卫纵队隔离的突厥人防线。

    然而,统兵的突厥将领惊喜地发现,芦眉皇帝所在的山丘,居然只有数千军队防守。他当机立断,下令立刻攻打芦眉皇帝所在山丘,并派出一支军队向身后的道路建立防线,阻止前方芦眉主力军队向皇帝靠近。大队的突厥骑兵开始在阿列克赛皇帝暂时驻跸的小山丘下奔聚集,一边部分骑兵不停的放箭,另一部分则试图从防线的薄弱处攻进去。无论是俘虏芦眉皇帝,还是取得他的首级,对突厥勇士来说多是极高的荣誉。

    现皇帝遇到危险,前方芦眉军队立刻分了一个纵队调转方向,拼命往回冲杀。但突厥人狭窄地段又构筑了几条防线,穿插到芦眉军队身后突厥骑兵下马防守,顽强地阻挡着芦眉军队的接近。整个战场上混乱不堪,突厥骑兵和芦眉军队彻底搅在了一起。双方好像两只遍体鳞伤的野兽,一刻不停地撕咬着对方。

    无数的铁盔,铠甲,弯刀的白刃映着火光,这座不大的山丘上已经布满了尸骸,无数突厥骑兵还驱使着战马,跳过这些横七竖八的障碍,从被焚烧的辎重所散发的浓烟中冲杀出来。夏国禁卫军鏖战一夜,此时竟成了强弩之末,虽然他们依旧沉着,不断是放箭还是骑马反冲击,都猛烈而秩序井然,但气力却衰弱了很多。承影营只剩下不足三百军士,并且出现了弓箭手因为力气下降,手指被弓弦割伤的情况。校尉段怀贤下令军士们不得与突厥骑兵搅在一起,但是混战中总有撤退不及的时候,好几次白刃相接,数十名军士被弯刀砍倒。两名百夫长的阵亡,更令段怀贤心痛不已。

    马蹄声越来越近,杜吹角猛地闪身而出,将弓箭对准突厥骑兵,放箭,然后又缩回树干后面,一匹雄壮的战马带着呼呼地风声从他头顶越过,杜吹角就地一滚,躲过一鸿掠过头顶的刀光。还未站起,更多突厥人战马呼呼地从他旁边冲杀过去。

    杜吹角将后背紧紧靠着一根被伐倒的树干,“只要那趟商队赚到十倍的银钱,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有交代。”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赵军使应该平安脱险了。”他扔掉了弓箭,抽出横刀,背靠着树干,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周围是如潮水一般的突厥骑兵。

    突厥骑兵越来越多,保护皇帝的芦眉军队已经放弃了两道防线,幸亏有将军不断在用辎重车和尖桩,甚至是人马的尸体构筑起新的防线,才勉强挡住了突厥人。凭借着黑暗穿插进来的大队突厥骑兵,对芦眉皇帝实施了包围,切断了他和正在攻打突厥人的芦眉精锐军队的联系。现在芦眉帝国多达五万多主力军队陷入了和前军一样危险的境地,已经有将领建议皇帝陛下放弃军队,在禁卫重骑兵的护卫下向西方突围,被其他将军斥责,皇帝阿列克赛本人也拒绝了这一足以导致王朝覆灭的提议。

    除了数百名下马禁卫军重骑兵簇拥在他的周围,其它的芦眉军兵都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境地。双方的士兵交缠在一起,在夜色和火光中间乱哄哄地战斗着。战马践踏在受伤的士兵身上,到处都是呻吟声,有些芦眉士兵惊慌失措的开始逃跑。也有的营队被突厥骑兵冲散了,军官和士兵在相互寻找。有的雇佣军统领开始抱着保全实力的态度,收缩起队伍,冷漠的看待友军的求救。

    突厥骑兵眼中已经开始闪烁着狂喜的光芒,战斗达到这个程度,突厥骑兵已顾不上再盘旋放箭,数十骑径自催马直冲着猬集一团的芦眉军兵而去。战马带着巨大的惯性,接连不断地朝着芦眉军兵的防线冲撞过去。

    夏国禁卫军一直拱卫在皇帝身边,凭借着微微地火光,在辎重车辆和尖桩的掩护下,朝着冲击的突厥骑兵放箭反击,夏**士的箭技高超,发出的箭矢,准确得像长了眼睛一样,穿过黑暗的迷雾,往往远处的一声惨叫。夏国禁卫军的出色表现,着实赢得了老皇帝的关注。他们上下一心,既勇猛用又纪律严明,军官在最激烈的战斗中也保持着冷静,用最小的代价给突厥骑兵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可惜,像这样的军队太少了。”阿列克赛的眼中闪过一丝遗憾,“战死没有什么,帝国不能再出现被俘虏的皇帝了。”皇帝已经很老了,老得即使在如此激烈的战场上,他也只能身披着厚厚的紫袍,坐在御座上俯瞰着战场。精锐的禁卫军正在被排山倒海一样的突厥骑兵消耗着,仿佛被放置在磨盘上,即将慢慢的被磨得粉碎。

    阿列克赛皇帝站起身来,拔出了腰间佩剑。皇帝战死或者被俘,意味着战役的失败,芦眉帝国最精锐的军队也将和它的皇帝一起葬身此处。“完了。”这个念头浮现在越来越多的芦眉军兵的心上。

    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战役,已经越来越滑向令人绝望的深渊。正在无尽的恐惧越来越紧地攫住人心之时,不远处的一声号角好似黎明的光芒划破了无尽黑暗。这是芦眉**队的军号,这是重骑兵的号角,冲锋的号角。

    一大群骑兵高举着鹰旗出现在交战双方的视野中,正是及时赶到战场的后军纵队的前锋。面对着突厥骑兵完全失去了队形,和芦眉军主力纠缠在一起的局面,赵行德立刻建议芦眉皇太子,绝不能给突厥人重整队形的时间。

    “我们已经在突厥人的阻拦下走了十几里,来到这里,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我们,取得最伟大的胜利。最困难的战斗已经完成,剩下的已经轮到我们来干。突厥人已经不堪一击了,皇太子殿下命令你们,立刻冲锋,打败他们,追逐他们,毁灭他们!”

    赵行德举起马槊,战马人立而起。在约翰科穆宁嫉恨的眼光下,他竭尽全力高声喊道:“冲锋!!”

    骑兵们顾不得怀疑为何皇太子殿下将足以名垂千古的阵前演说也交给了传令官。他们为唾手可得的辉煌胜利而激动万分,纷纷催马开始了冲锋。

    地面剧烈的颤抖起来,重骑兵以营队为单位的列队冲锋,是已经乱成一团,被战场各处的芦眉军兵牵制着的突厥骑兵完全不能抵挡的。芦眉军队和突厥军队实际上是两旁的山脉之间的一条东西向的狭长地带上交战,被重骑兵所击溃的突厥骑兵根本没有停顿和在重整的时间,只能沿着狭窄的道路不断退却,而被解救出来的芦眉军队,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都立刻汇入了冲锋和追击的行列。

    自西向东,整个战场仿佛一副不断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溃逃的突厥人和追击的芦眉军队仿佛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最终将战场上所有的双方军队都卷入了进去,罗姆苏丹听闻前方溃败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在禁卫军的保护下撤离了战场,其它的突厥将军也拼命地率领本部军队和芦眉军队脱离接触。战局很快演变成了真正的溃逃和追击,凡是有马匹的突厥人都尽可能快的离开了战场,剩下不能逃跑的那些,则成为俘虏和死人。

    “横扫千军如卷席。”金昌泰伸手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他脸色煞白,喘着大气坐在地上。

章33 君王弃北海-1

    罗姆突厥人大多是骑兵,脱离战场极快,没多久,这片狭窄的战场上。只剩下了芦眉军队,无数的军兵挨个翻找着尸体,如果遇到受伤的突厥人,就毫不客气地补上一刀。按照芦眉的观念,两军交战,最后占据了战场的一方算是获胜,然而,芦眉皇帝阿列克赛毫无胜利者的喜悦。包括一万两千安条克军队在内,前军纵队近两万人,全军覆灭。根据少数幸存者的口述,前军纵队骑兵脱离了步兵,追击进入一处山谷,结果突厥人伏兵齐出,安条克大公伯蒙德二世在战斗开始不久便被突厥人当场射杀,群龙无首的安条克骑兵被突厥人堵在山谷中,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地撤退,而前军纵队的步兵则被阻隔山谷外面,还受到了突厥骑兵的轮番冲击,顿时溃不成军。

    王童登和赵行德站在不远处的山丘山,警惕着注视着已经脱离了夏国禁卫军保护的约翰皇太子。不远处山丘上,披着紫袍的皇太子跳下马,朝着皇帝走去。

    “你有把握这位皇太子不会告黑状吗?”王童登问道。

    赵行德点了点头,笑道:“除非他不想要这份功劳,也不想继承皇位了。”在皇帝面前,如果他指证夏国禁卫军,那便是承认自己是一个被劫持的懦弱的人,而不是救出皇帝,也救出了帝国命运的功臣。

    对阿列克赛皇帝来说,这场战役最大的收获,便是证明皇太子的统帅能力,他坚决地率领后军纵队前来增援,面对突厥人乱作一团的战机,毫不延误地反动最后的致命一击。望见脸色苍白的皇太子约翰骑马过来,阿列克赛皇帝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远远地便抬起双手,赐他不必大礼参见。皇太子的心情似乎格外激动,跪倒在皇帝面前,亲吻他脚下的泥土,抬起头已是热泪盈眶,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感谢上帝对芦眉帝国的护佑。

    “我的孩子,你拯救了军团。”阿列克赛浑浊的眼珠带着一丝感伤,“帝国年轻的雄鹰。我终于可以安心地老去了。”他将皇太子约翰从地上拉起来,握着他的手,俯瞰着辽阔的战场。

    大部芦眉营队都解散开来打扫战场,少部分精锐军队仍然保持着阵型,准备应付突发状况。追击突厥人的重骑兵一队队返回,芦眉军团的鹰旗四处高高的飘扬,骑兵排列着整齐的队形通过,高声向陛下致敬。每一个营队都带回了溃逃突厥人丢弃的旗帜,依次将它们丢弃在阿列克赛皇帝的脚下,并大声向皇帝致敬,据说是罗姆突厥国王丢弃的宝座和御用的金银器具被特意呈上献来给皇帝,阿列克赛只略看了一眼,便挥手让把它们搬到战利品当中去。

    “陛下。”约翰·科穆宁苍白的脸变得有些殷红,他满怀着心事,却丝毫不能说出来。两位真正的皇帝信使途中遇到突厥人袭击,已伤重不治而阵亡。约翰·科穆宁心中有些愧疚和忐忑,只命心腹准备一份丰厚的抚恤。

    在不远处的山丘上,王童登望着这对芦眉最高贵的父子,叹道:“可惜,这大好的功劳让别人领了去。”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赵行德笑道:“君子之道,正是做好事不留名。”二人一阵长笑,驰马下了山坡。

    在夏国禁卫军的临时营地里,同样堆积着不少战利品,黄宗道忙着为受伤的军士诊治,抬头看着赵行德笑道:“真有你的。”

    赵行德心中一突,他早料到这事情瞒不过校尉段怀贤,暗念着长痛不如短痛,硬着头皮来到段怀贤身前。只见校尉本人的左肩披甲已经卸下,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药味的绷带,可见适才战况之激烈。

    段怀贤面上笼着一层阴霾,这一役是承影第七营成军以来伤亡最重的一次,因为气候的严寒,重伤的都没有挺过来,三成的军士战死。他看着赵行德和王童登两个够来,叹了一口气,若不是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兔崽子,恐怕饶是如此,他仍然将脸板起来,沉声道:“命你二人护卫皇帝的信使,做得好事!”

    王童登讷讷不言,赵行德低声辩解道:“末将等只为完成军令,劝说芦眉太子殿下发兵救援而已。”当初分派赵行德这个鸡肋般的军务,只为留下人才,按照分遣军务不计较手段的惯例,倒还真能给他搅浑过去。

    段怀贤道:“这般劝说,未免太大胆。”他顿了一顿,又道,“芦眉贵族好面子,这位又是储君,更要贪天之功为己有,刚才已将两位真正的信使灭口。他今后必不肯干休,我将上书大将军府,退军之后,参与此事的军士都调回国。”

    “这样便可以善了?皇太子就不会找我营的麻烦?”赵行德眼中有些担心。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当初权衡利弊之下,还是拼着一腔血性做了。

    段怀贤一瞪眼,骂道:“二位胆包身的好汉,还能顾及这些,真是难得?”见赵行德和王童登都低下头。他神色微动,方才缓缓道,“我营身后,站着大夏国家。将你们调遣回国,便算让步了。”

    若是单纯的雇佣军,倒还真难以承受报复,但承影营的身后,是强大而试图插手芦眉的夏国。芦眉皇帝的两个继承人,皇太子约翰和皇长女安娜,一个主张依靠芦眉本身的大贵族,一个主张和罗斯人联合,对夏国都更多的是借重而非亲近。五府中间的合纵连横,阳谋暗算,不比世上任何地方少,把校尉们历练得都是文能聚众,武能威敌。利用突发事件尽最大可能谋取利益,正是校尉们的拿手好戏。皇太子约翰虽然被夏国禁卫军挟持,但毕竟获得了功劳和威望,夏国朝廷用行动帮他掩盖真相,也算是施以援手。拿了约翰·科穆宁的一个把柄,至于台面下的后续交易,则不必和这两个百夫长细说。

    “此役事关重大,将上呈大将军府,你二人功过,也待军府定夺。”作为上官,段怀贤在军报中已加回护,并向大将军府举荐二人,只是不让这两人得意忘形,这层意思便按住不说。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我已下达了封口令,一切听从军府安排。倘有人问及此事,你二人也不可张扬。”

    王童登点点头,答道:“明白,做好事不留名。”这个严肃场合,他话一出口,便悔得恨不能将舌头咬下来。赵行德忍住笑,没想到在山坡上一句玩笑话,他却印象深刻,乃至脱口而出。段怀贤见这两人憋得难受,不禁有些气不打一起来,又训斥了几句,挥手让他们离去。看着二人的背影,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

    回到营中,赵行德的心情便有些低落,这一役鸣鸿都战死了二十六名军士,杜吹角和简骋指挥大家将战死袍泽的遗物收集起来。因为芦眉皇帝急于退军,承影营匆匆给战殁的袍泽举行了火葬的仪式,由百夫长负责将各袍泽的骨灰封入瓷瓶。这是赵行德第三次从金昌泰那里领取承影营特制的骨瓷瓶了,他一直没有问金昌泰,到底带了多少出来。据司马君防所言,根据更戍敕令,很快就到有家室的军士轮换的时候,这次承影营损失又重大,军府定会再选拔一批精兵补充过来。

    这一场战役致使芦眉军队许多辎重被毁,诸多将军也不敢再提深入寻找罗姆突厥主力决战的事,皇帝阿列克赛利用胜利巩固了皇太子约翰继位的声望,也就顺势撤军。撤军的时候,芦眉军队所经过市镇、村庄,全都烧毁,因为这一带在很长的时间内,都将不是芦眉国的疆土了。撤出战场的罗姆突厥人也宣称取得了战役的胜利,他们按照死伤数量来说,大约两三万芦眉军队阵亡,而突厥人只损失了不到两万人,并且迫使侵略者逃走。

    内陆行军途中,罗姆突厥骑兵一直阴魂不散地纠缠着后卫纵队,直到重新回到黑海海岸,芦眉军队得到支援,突厥骑兵方才稍微放松了骚扰。芦眉国贵族有雇佣刺客的传统,为了防止皇太子约翰报复灭口,撤退的路上,段怀贤一直严禁赵行德和王童登擅自出营。赵行德想到不久之后便能和李若雪团聚,便安之若素。

    虽然并没有获得敌方统帅,但芦眉全城为阿列克赛皇帝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几乎全城的居民都涌到麦西大道两旁,人山人海,鲜花花瓣仿佛下雨一样往路中抛洒。阿列克赛皇帝特别要求对战役有重大贡献的皇太子约翰作为他唯一的扈从,约翰皇太子手持着月桂枝条缠绕的束棒紧紧跟随在皇帝的身后,分享了全部芦眉人的欢呼和爱戴。

    在凯旋式上,夏国禁卫军是距离皇帝最近的部队之一,但他们头戴着花冠,手里拿着战利品和被击败的突厥人的军旗,他们穿过黄金城门,阿卡迪乌斯广场、公牛广场、君士但丁广场。每一处广场上都聚集了十数万民众,近乎疯狂地朝着禁卫军欢呼。而赵行德等人的表情却丝毫没有芦眉军队的激动和兴奋之色。“军士们都牢牢记得,我们只为大夏而战。”这是段怀贤上呈给军府文书的最后一句话。

章33 君王弃北海-2

    段怀贤行事十分果断,一回到芦眉城,便命王童登与赵行德回国。

    赵行德前去和李邕告别,才他和刘知远已经率领商队出发,只留下一封书信,告诉赵行德可通过福海行邮驿联系,假如商队成功的话,就会将军士应的得赢利通过福海票号交给赵行德。李邕还说商队贩运宝货的规模会越来越大,劝赵行德将赚得的银钱当本钱再投入进去,和陈东合作将宝货商号在大宋广为铺开起来。赵行德将李邕的信函给段校尉和其他军士看了,众军士也抱了很大的希望。

    离开那天,为了避免麻烦,段怀贤只带了三名行军司马送行,后来芦眉城里的夏国商人还多向陈西斋抱怨,为何也不让大伙儿相送。芦眉皇太子约翰科穆宁得知此事后,倒是松了口气。在得到夏国使陈西斋和段怀贤的保证后,他很快将全副精力投入到巩固皇储地位的争斗中。因为母亲处境窘迫,娜塔莉亚科穆宁反而疏远了曼舒尔。然而,据说罗斯国王穆斯求亲的使者已经在途中了,母女俩常常为此而争吵。

    此次返国的除了参与胁迫芦眉皇太子的六十余人,还按照更戍敕令轮换回国的有家室军士三十多人。赵行德等人乘海船离开金角湾,航行至海西港,在镇西堡停留了数日,等待夏国商队一同返回河中。这回镇西堡中屯驻了比三年前承影营来时多得多的军士。虽然身为百夫长,赵行德亦不得不和杜吹角、刘政合住一间。

    房间虽然狭窄,但一面窗户朝着黑海,日夜海风吹拂,窗外白鸟翻飞,倒也让人神清气爽。从窗口可以俯瞰海西港,三艘大船停泊在镇西堡的塔楼下,军士们和水手们正小心翼翼地将几座巨大的铁桶炮加装在船只的前甲板上。一队军士赶着二十匹役马推动绞盘,卷绕铁索的滑轮组出咯咯的响声,赵行德真有些担心那数千斤的重量会将轮轴坳断。当火炮调到比海船的前甲板还要两丈高时,军官方才扳动机关,铸铁爪嘣的一声扣上棘轮,巨大的冲击力让绞盘微微颤抖,军士们一起吆喝,牲口喘着粗气停住。

    另有一队军士光着膀子,露出精赤的上身筋肉,和军官一起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地推动吊臂。军士们的汗水都大颗大颗滴到地上,仿佛带着一股焦灼的味道,赵行德深深吸了一口海风,很久没有看到这景象了。吊臂缓缓地旋转,悬挂火炮的铁索绷得笔直,在空中微微飘荡,沉重的铜炮逐渐移动到海船上空。

    待铁桶炮的位置大致对准了已经安置在前甲板上的炮位时,铁索方才缓缓放下。海船的前甲板上,另有一群军士和水手,高高举着双手,抓住铁桶炮炮身各处绑好的绳索,在军官的指挥下一起用力牵引方向。直到最后,数千斤重的火炮砰的一声,恰恰好安放在了炮架上,海船和码头上的军士水手一起迸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好!”赵行德暗赞一声,脸上带着笑容。

    “用这玩意儿去剿灭海盗,够那帮家伙喝一壶的。”王童登随手翻阅一份军报,上面说因为海盗骚扰商船,军府准备来一次彻底清缴。杜吹角撇了撇嘴,叹道,“这般兴师动众,看来是要斩草除根了。水至清则无鱼,今后简骋他们发财就难了。”赵行德离开后,鸣鸿都便推举了简骋暂代百夫长,段怀贤也上报军府,待军士补充足额以后,再行推举新百夫长。

    赵行德仔细看着那铁桶炮的身管和口径。“这分明是攻城炮啊。”他暗暗道,打海盗怎么可能用得上这玩意儿。他微微摇了摇头,却没指出来。军报上既然如此写,自然有如此写的道理。却听王童登喝道:“真岂有此理!”

    “怎么回事?”赵行德疑道。

    他将一则军报上的消息指给赵行德看。

    赵行德皱着眉头接过来,看下去,也不禁怒火中烧。原来自从耶律大石踞幽州叛乱后,辽皇耶律延禧已经尽发北院兵马,自领宫分军皮室军精锐为中军,准备南征。先平定幽州,再北援黄龙府。耶律大石虽然兵力薄弱,但他广为招揽契丹部落的人马,意图和耶律延禧决一死战。为了收揽人心,耶律大石以恢复契丹旧制为号召,居然在南京道广建投下军州,将原本按照汉地郡县制治理的汉人,强行编为投下奴户。所谓投下奴户,便是将原本由辽国朝廷治理的汉民化为私属于契丹各部族的奴隶。耶律大石而以部族出兵多寡而论,每一名契丹族勇士从征,皆赏给汉人为奴和相应的土地,虽然记在部族战士的名下,实际的收益却归部族首领所有。并以此换取耶律大石对契丹部族军队的指挥权。耶律大石暂时将征召的部族战士分为五等,最勇猛的可以为部族换回100户奴隶,而普通的只换回5户奴隶。耶律大石宣布,契丹族人打仗勇猛立功的,可以封爵,赏赐的奴隶最多可以高达万户。

    耶律大石这一做法虽然征召了大量的契丹士兵,并且让部族首领同意他进行整编,却令得许多南京道的汉户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以往辽国的治理虽然暴虐,但在还有点王法,这些汉民被分到部落的投下军州之后,生死都由契丹部落主宰,运到稍差的,比原先制度下的奴隶还要不如。

    “他奶奶的,契丹狗贼这么搞法,就不怕汉人造反吗?”王童登骂道,“他把民户都分到部族底下,要人没人,要粮没粮,还争个屁的天下。”他伸手“啪”的将军报拍在桌上,喝道:“安北和安东军司怎的不出兵东向,灭了这狗贼!”

    赵行德思量片刻,低声道:“这耶律大石乃是个枭雄,必不可能容忍被部落首领所架空。以我之见,他这是暂且容让,只为抓住契丹各部派出士兵为他打仗。这些部落头人,为了眼前的利益,将部落士兵送到他的麾下,迟早要自食其果的。”

    “这么说来,南京道的汉儿还有一线生机么?”杜吹角眼中带着些许悲悯之意。

    “这倒不然,”赵行德缓缓道,“这是他们契丹人内部的分赃,人为刀俎,做鱼肉的,下场能好到哪里去?”眼中带着沉痛之色。窗外,又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又一门数千斤重的火炮被放置在了海船上。

    敦煌林泉宫中,护国府长史崔淳佑秉道:“护国府中相持不下,现在还没有定策。大部分校尉都以为,攻打罗斯国在即,在这一战结束前,不可再开战场。而辽人如此倒行逆施,辱我华夏衣冠之族,康德明力主发兵征讨辽国。而杨任则以为,小海南面的草原部落结盟才是心腹大患,当趁其羽翼未丰时,安东军司骑兵出塞,安北军司发动荫户骑兵,全力平灭之,以免遗为后患。余藏云则主张趁辽人相争之际,先夺取云州,再作观望。三位校尉也各有支持者。”

    崔淳佑这护国府长史之职,只是负责护国府胥吏的管理及日常运作。定策国家大事时,四百多名校尉自有主张,其中尤以康德明、杨任和余藏云三人最为翘楚。三人建策行事的风格,大不相同。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柳毅曾道,康德明是儒家,杨任是墨家,余藏云是法家。

    “陛下,”柳毅沉声道,“若要趁辽国内乱,一举灭其国,宋国必然会火中取栗。先后与辽宋两军相战,我朝必全军而出,耗时日久。以臣之见,在西方未定之前,东面战场但宜小打以弱顽敌。待西面事了,我朝再集中军力,一举图之。但漠北部族结盟乃是前所未有之事,海都汗虽然势力尚小,野心却甚大,扬言要将草原各部全都统一,让天下都做他的牧场。”

    陈宣神色微动,随即又转为沉思。以他本心,哪怕暂时停止准备已久的罗斯战役,也想借此机会一举平灭辽国,但是从先祖笔记所记述的预言来看,女真和漠北部落才是真正的大敌,那记述中的大宋便是贪利伐辽,结果致使女真坐大。“前车之鉴”,使陈宣不得不在伐辽这事情上格外谨慎。

    良久,陈宣方才缓缓道:“既然护国府尚存争议,可让安北军司先准备起来,待罗斯战役结束,再请大将军府与护国府商讨征伐海都汗一事。”他顿了一顿,道,“至于辽国的动乱,观察其动向,务必不能让辽东的女真人成了势。”

    柳毅微微一愣,他从前常年在漠北巡边,故而对漠北部落的结盟格外敏感,认为是国家未来的大患。陛下不知如何,居然在辽国正在剑拔弩张的龙争虎斗之外,格外关注起刚刚崛起的女真部落呢?

    此时,辽阔的漠北草原,一群契丹骑兵紧紧护卫着一名使者疾驰。忽然,天空中传来数声清鸣,那使者抬头一看,只见数头罕见的白色大雕在高空上盘旋。这种猛禽因其毛色特异,常常是漠北部族敬献给首领的贡物,那契丹使者脸色一喜,顿时高声呼喝,带着骑兵朝那雕群起落之处驰去。

章33 君王弃北海-3

    在大雕盘旋的天空之下,一群皮袄扎在腰下的骑者亦在策马疾驰。前方草原上腾起一阵烟尘,正是上千只拼命逃命的黄羊。追到近处,骑者加紧扬鞭催马,居中的老者高声呼喝,前方骑者纷纷弯弓搭箭,这些人所用皆大弓长箭,箭箭出去,快若流星,大多命中脖颈,头颅等要害处。被射中黄羊哀鸣一声便前脚软倒在地。后面的骑者毫不理会半途倒毙的猎物,只紧紧追逐驱赶大群黄羊,似乎在有意耗竭猎物的体力。

    就在追逐的马力渐渐不支之时,天上又传来数声大雕的清鸣,在逃窜的羊群前方,又出现了两支人马,骑者高声呼喝着弯弓射箭,猎犬的咆哮着撕咬试图夺路而逃的黄羊,黄羊群被拦腰截为两部分。前面的黄羊连跑带跳地远远逃去,后面这群体力稍弱的,却被猎手围在当中,左冲右突都跑不出去。猎人骑马盘旋在羊群周围,既不断堵住羊群逃生的去路,又不断放箭射杀,有的小羊被射伤倒地,母羊在旁边不肯离去的,亦被毫不留情地射杀。

    不多时,围猎的圈中,再无一只站着的黄羊,有已成尸体,有的受了重伤挣扎着站不起来,羊通人性,咩咩叫着,眼中还流着泪水。蔑尔勃部落人纷纷跳下马来,将还在挣扎的羊按住,因为鲜血保存在黄羊体内能够有更多的养分,所以只用短刀割开气管,使黄羊因呼不进气而死去。

    适才围猎时,天上的白雕亦不断盘旋向下扑击,阻止了好几次领头黄羊向外逃窜。这种大雕的双翅伸开近一丈长,体重达二十余斤,双爪劲道犹大。野生的大雕,平常即便没有猎人相助,也能猎杀黄羊,草原狼。只是性情颇劣,驯养不易,只能从修筑在高山上的雕巢中获取幼雕,从小驯养。如此猛禽,此刻却如同驯服的小鸟一样倚在主人身边。

    漠北部落的海都汗,脱斡勒蔑尔勃哈哈大笑,伸出自己的左臂,让猎雕停在厚牛革臂圈上,右手拿起刚才从黄羊腹中掏出的肺脏,丢给雕食。这一趟猎得黄羊数百只,是个难得的大胜仗。其它蔑尔勃部落人一边相互拍手庆祝行猎的收获,一边将被猎杀的黄羊拖在马后,堆成高高的一座小山丘似地,然后忙不迭地架起树枝,剥羊皮要趁热,凉了就麻烦一些。

    这时另一头幼小的白雕亦停在海都汗身旁的幼小的少年的左臂上,这是幼雕第一次参加围猎,塔赤蔑尔勃不过十五岁左右,尚未长成,却和其它蔑尔勃部落人一样,光着上身,露出不少行猎和搏斗时留下的伤疤。

    少年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也伸手接过随从递上来的热乎乎的黄羊肺,送给那小白雕,那小雕一口将食物啄食,伸长脖子,一点点吞咽进去。拔都汗的爱孙,塔赤蔑尔勃蓝色的眼眸里闪出喜爱的光芒。

    “”塔赤,如何围猎黄羊,都看清楚了?”头发花白的脱斡勒蔑尔勃爱怜的看着自己的孙子,他的有许多儿孙,但都没有这个塔赤蔑尔勃讨喜,更难的是,塔赤蔑尔勃有罕见的天蓝色眼珠,是蔑尔勃家族祖先的象征,就像王雕的白色羽毛一样。因为血缘的混杂,蔑尔勃家族已经好几代没有出现过这么纯正的蓝色了。为了把这纯正的血脉传下去,海都汗已经决定要把汗位传给有些庸碌的大儿子巴彦脱斡勒蔑尔勃,条件是一定要让塔赤继承汗位。

    “打仗就和围猎黄羊一样,不要怕吃苦,要从四面八方包围敌人,瓦解他们的士气,追逐的时候,要像狼群一样耐心,晚上要和猫头鹰一样守夜,但在战斗的时候,又要像大雕从天上那样扑像敌人,不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脱斡勒蔑尔勃望着爱孙的脸庞,慈祥地抚了抚他的头顶,沉声道:“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塔赤蔑尔勃点了点头,他很早就知道,他不光是蔑尔勃部落的可汗,还将是整个漠北的大汗。为了将来那一天,脱斡勒蔑尔勃花在他身上的心思,比旁的儿孙加起来都要多。虽然塔赤蔑尔勃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但一直都照着祖父海都汗的样子去做。

    果然,脱斡勒蔑尔勃欣慰地笑着,用马鞭子指着广阔无边的天际,沉声道:“总有一天,蔑尔勃家族会统一整个草原上的部落,天下的羊群都等待着你去猎取和征服。”

    然而,当脱斡勒蔑尔勃的目光转向小海西北方向时,却有些阴郁,他低头对塔赤道:“你记着我的话,那些定居的牧人是我们最大的死敌。他们背叛了漠北部落的传统,都是背叛部落首领的叛徒,和夺走草场的夏国人狼狈为奸,就算是把十个指头磨掉,也要把这些叛徒全部杀光。”

    塔赤蔑尔勃把头微微低下去,夏国不断地用授予牧场来草原东面的部落子民,而这些定居的牧场,就像一幅枷锁,将漠北部落套得越来越紧,得到了牧场的牧民在夏**队的帮助下,不但排斥一切侵犯其领地的游牧人,热心地充当着夏国人的眼线,甚至在夏国人的诱惑下造反杀死部落首领,这些人,都是漠北部族的叛徒。

    “卑贱的服从高贵的,整个部落聚集在一起,四处游牧,这都是长生天的安排,只为贪恋一片肥美草原,就投靠那些种草吃草的羊群,他们都是叛徒。”乌尔衮蔑尔勃,海都汗的次子,塔赤蔑尔勃的二叔,一边将黄羊的内脏丢给猎狗,壮如小牛犊的猎狗低吼着,两三口就把食物撕碎吃掉了。蔑尔勃部落的狗特别凶猛彪悍,目光恍如豹子般慑人,一头大狗能斗得过两头饿狼。

    因为夏国人的诱惑,不少漠北部落分崩离析了,越来越少的牧场,迫使草原的部落相互仇杀,就在数年前,乌尔衮蔑尔勃妻子所来自的克烈部便在部族仇杀当中被赶出了草原,在族长的带领下被迫投靠了契丹国。契丹人和漠北部族,乃是有共同祖先的种族,他们在数百年前分离出东西两支,有共同的语言和习俗。他们之间就与和南方的宋国夏国相似。

    脱斡勒蔑尔勃颇为欣赏地看着最勇猛的二儿子,平常他的心思就像两岁的孩子一样简单,打起仗来却像狮子一样勇猛,只可惜有些鲁莽。他转头看着南方的天际,那里有许多富足的城郭,漠北的部落并非世外桃源。大到勇士打仗用的锋利刀剑,精良的盔甲,射程远而耐用的弓箭,小到让部落挨过寒冬的粮食,妇孺喜爱的绸缎,甚至盐巴和茶叶这些须臾不离的生活用品。夏国人不遗余力用这些东西来诱惑分化离间漠北的部落。假如有一座属于蔑尔勃部族的城市,能够独立的提供这些东西,海都汗有把握,能够在有生之年,统一整个漠北,然后为部族夺取更多的城市和财富。蔑尔勃家族的子孙后代,一定会成为统治天下民族的大可汗。

    忽然,伏地听声的族人发出一声警报,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蔑尔勃部族人都紧张起来,漠北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今天脱斡勒蔑尔勃贵为海都汗,但未必没有别的部族意图暗害他。正忙着屠宰黄羊的族人都放下刀子,重新上马,拿起弓箭或弯刀,严阵以待。鹰手们扬起手臂,让大雕重新展翅升上高空,猎犬也低声咆哮着跟随在主人身边。叉杆一排排被剥皮的**黄羊随风晃荡,地上羊血和内脏一片狼藉。

    作者:今天还有一更。

章33 君王弃北海-4

    在东方天地相接之处的山丘上,五十余骑先后驰出。来骑渐渐驰近,看清前面的一骑乃是契丹国西北路招讨司的招讨使耶律毕节,脱斡勒蔑尔勃警惕的神情才稍稍缓和。

    蔑尔勃部落的许多所需之物,都是向契丹人交换。在脱斡勒蔑尔勃眼中,和其它漠北部落首领相比,这契丹西北招讨使还要可靠些。耶律毕节只带了五十多骑,而且弯刀弓箭都放在囊里,并没有拿出来,骑到近前,将马速缓缓放慢,耶律毕节老远便高声笑道:“火山王,积年不见,难道不认得我了吗?”

    契丹人与漠北蛮部所说的火山,与夏国人所称之小海,乃同一片地方。这是因为此处湖泊广大,且地热充沛,到处温泉的缘故。数年前漠北部落结盟,共推蔑尔勃部族长脱斡勒为海都汗,这契丹的西北招讨使也来参加,并且加封他为火山王。数十年前,夏国势力逐渐东侵,甚至趁着辽国韩昌之乱,夺去了契丹西北路招讨使原来的治所镇州,改名为横塞堡,并将安北军司及骠骑军从灵州迁来屯驻此堡,封锁了漠北部落游牧到小海西部的水草地的通道。此后,契丹国便不断援助漠北诸部与夏国相抗衡。各部落的首领也大都兼受了契丹国官职。

    耶律毕节远远地便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随从,大步朝着蔑尔勃人这边走来,脱斡勒蔑尔勃也挥手让族人放下弓箭,笑着高声答道:“怎么会呢?”翻身下马来,和耶律毕节面向而立,拉手见礼。契丹人和蔑尔勃部的祖先皆为鲜卑,其自称皆有“天神之族”的涵义。自认为最受长生天宠爱,故自称天族。他们不但语言相通,连熟人相见的礼节,也几乎完全一样。

    脱斡勒蔑尔勃还回头高声招呼道:“塔赤、乌尔衮,过来见过西北招讨使大人。”乌尔衮和塔赤这才先后走上前来,右手放到胸前,微微躬身道:“你好。”耶律毕节见着两人虽然是部落贵族,却未脱漠北健儿质朴之气,点头赞许,暗道,我契丹族男丁数十万之众,倘若都是这样质朴刚健的男儿,小小女真何足道哉,扫平南朝指日可待。耶律大石欲将腐朽习气一扫而空,手段虽然酷烈了些,但也不无道理。乌尔衮和塔赤以晚辈的礼节参见,作为尊贵客人的耶律毕节也笑着拿出见面礼,给了塔赤一柄精铁打造的匕首,送给乌尔衮一张好弓。

    蔑尔勃人和契丹骑兵之间相互戒备的气氛也松弛下来,在主人殷勤招呼下,契丹骑兵纷纷下马来,和身份较高的蔑尔勃人一起在草地上围坐成一个大圈子。身份较低的蔑尔勃人继续收拾黄羊,架起了几堆篝火烧水奉茶,一边烧烤全羊,一边将行囊中的油团、奶皮、奶酪等摆出来招待客人。

    须臾功夫,茶水烧开,脱斡勒蔑尔勃双手将白银茶杯奉上,笑道:“老朋友来这里做什么?”

    耶律毕节亦双手接过茶碗,叹道:“我耶律族闹出了点乱子,特地来找你帮忙的。”

    耶律族闹了乱子,便是辽国出了大事。脱斡勒顿时流露出警惕的神色,落在耶律毕节眼里,他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水,继续道:“你也知道,耶律延禧这两年有些不成话,他虽然姓耶律,却被骚狐狸迷了心智,在朝中排斥耶律族人,国家大事,都委任给姓萧的,又压制契丹八部的族人,弄得怨声载道,各地乱民四起,连辽东小小的女真部落的叛乱,也接连损兵折将。为了防止祖宗基业败在这个昏君手上,我耶律族人与契丹八部首领合议,废了耶律延禧这个昏君,重开契丹八部大会,推举新皇。现在耶律大石正在南京厉兵秣马,准备于耶律延禧决一死战。”

    他虽说得巧妙,脱斡勒却也不傻,分明是这干耶律氏皇族和契丹部族不满当今辽国皇帝,举兵造反,却因为大多数精兵都在皇帝耶律延禧手中,特意向漠北部族借兵来了。在漠北部族眼中,契丹还是一个强大无比的国家,与契丹皇帝敌对,无异于自寻死路。脱斡勒蔑尔勃的表情顿时有些尴尬起来,笑道:“果然是耶律氏的家事。”

    耶律毕节早有准备,不待他把话岔开,又道:“我这次来,是奉了耶律大石的委托,向海都汗借兵来了。人马不须太多,只要漠北的骑兵三万。”他看了眼海都汗为难的神色,缓缓道,“耶律大石说了,这三万漠北的骑兵到了幽州,即刻配上全副的盔甲,换用最好的兵刃。等战事结束,这些兵甲都归蔑尔勃部的勇士所有。”

    耶律毕节所说的全副盔甲,乃是骑兵人马所用最简单的铁甲,但漠北部落极其缺乏兵甲,蔑尔勃部若再添有三万副盔甲兵刃,便如虎添翼,其它部落再难撼动起盟主地位。旁边的蔑尔勃人已经有些动心,海都汗的神色还没有太大的变化。

    耶律毕节微微一笑,继续道:“耶律大石还说,蔑尔勃部若助我契丹一臂之力,为感盛情,待各部推举皇帝之后,将封火山王为‘大可汗’,蔑尔博部不但将凌驾于各部之上,大可汗要统一漠北各部,我契丹也可助一臂之力。”

    统一漠北各部乃脱斡勒蔑尔勃的夙愿,闻言神色微动,却因为参与辽国内乱,风险太大,而忍住了没有答应。耶律毕节见他仍不为所动,心下微微叹了口气,沉声道:“为了表示我契丹的诚意,只要火山王愿意出兵相助,我辽国在西面汉地,燕云十六州中的云朔寰应州,可以让给火山王作为谢礼。这四州的汉人,都送给蔑尔勃部落。这片基业,大可汗以作收服漠南漠北各部之用。”

    耶律毕节说完,拿一副绘在羊皮上的山川地形图,将云朔寰应四州的位置指给脱斡勒蔑尔勃和其他蔑尔勃贵族看,又详细说了这四州有人口多少,每年可收赋税粮食多少,养马多少,匠户可造盔甲兵刃多少等等。他这里说着,不光海都汗凝神在听,旁边坐得近的蔑尔勃部落贵族,连同塔赤蔑尔勃和乌尔衮蔑尔勃在内,个个都听得目瞪口呆。蔑尔勃人都知道南面人多而富庶,却从不能想象,四州竟有人口如此密集,财富如此之多。所有人都用殷切的目光看着海都汗,期望他答应下来。草原部族之间也常常为了草场而殊死争夺,为契丹国打上一仗就能换得如此大的回报,怎能拒绝?

    脱斡勒蔑尔勃所想到的却是,报酬越大,危险也越大,虽然对南面汉地的富庶闻名已久,却仍然强忍着唾液没有立刻吞饵。耶律毕节见他一脸凝重的神情,暗骂一声好一条老狐狸,凑近过去,低声道:“实话跟海都汗说吧,请贵部出兵,乃是以壮声势,以策万全。我耶律皇族,归心于耶律大石的,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多。耶律延禧昏君不日就要南征,到时候,”他指着地图,压低了声音道,“就连上京,也在我们手里。”

    脱斡勒蔑尔勃悚然一惊,虽不知耶律毕节这话有多少水分,但他既然如此说,想来也有些真实。耶律毕节身为辽国的西北招讨使,甘心情愿为耶律大石来做这说客,本身便说明了问题。

    他皱着眉头沉吟良久,方才慨然道:“蔑尔勃人最敬重豪爽重诺的朋友,既然耶律大石如此有诚意,西北招讨使大人亲自前来,那便帮好朋友一把。”他这话一处,不但耶律毕节松了口气,在座的所有蔑尔勃部贵族都喜形于色起来,庆幸族长抓住了这个百年难遇的良机。

章33 君王弃北海-5

    海都汗与耶律毕节达成了协议,由蔑尔勃部落派出勇士两万人,在依附蔑尔勃的部落征发勇士一万人,由乌尔衮蔑尔勃和塔赤蔑尔勃统领。三万骑勇士集合起来后,将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幽州。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多数了解内情的部落贵族喜形于色,且不提耶律大石许下的诸多利益,对漠北部落和契丹军队来说,战争和打草谷是密不可分的,能够得到契丹国的准许,深入南面财富之地打一趟草谷,抵得上在草原上干熬多年了。但底下普通牧人,除了少数自恃有勇力想要出人头地的,其它大都忧心忡忡,既担心出征耽误了照顾牲畜,又害怕死在异乡。

    就算部落贵族当中,也有心存疑虑的。海都汗的长子,伯升豁蔑尔勃,便是其一。他虽然因为儿子的缘故,很有可能继承大汗之位,但为人却有些庸碌。帐中蓄养好几个女奴,年纪还未足四十,眼皮和下巴都已耷拉下来了。就连他的儿子塔赤蔑尔勃,也看不起这个没用的父亲。

    “离开家乡的草原,要牺牲族人的性命,为辽国人去作战,不值得啊。”伯升豁蔑尔勃下意识地躲避着塔赤的目光,低声道:“当初祖宗被仇人陷害,祖父只身逃命,创立家业的时候,只有十几只羊,到现在,我们已经是漠北最大的部落,有好几万战士,牛羊驼马数也数不清,还要抢那么多来干什么?”

    “为了蔑尔勃部落的将来。各部的头人要奴隶,勇敢的战士要赏赐,如果不能满足他们,部落就会叛乱,蔑尔勃家族就会灭亡。”塔赤蔑尔勃冷冷道,完全不似在自己父亲说话。他饶有兴致地比划着耶律毕节赠送的匕首,在空中虚劈两下,感觉十分趁手,喜道:“听说,在云州,这样的兵器要多少都有。”

    “夏国更强大,兵器更锋利,铠甲也更好。”伯升豁蔑尔勃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完全没有父亲的尊严感。他双手抚摸着来自夏国的羊毛毯,宋国的货物总是不合牧人的心意,辽国的又太粗糙,都不如夏国的货物好。

    “夏国是我们的敌人。”塔赤蔑尔勃的脸顿时沉下来,他最不能容忍父亲的就是,他居然常常帮夏国人说话,祖父大概就是因为这点才越来越疏远他吧。“把自由的草原划分成小块,等于无数的牢笼,剪断了雄鹰的羽毛,鼓励部落的叛徒犯上作乱。”

    “但是牧人都说,定居下来,牲畜不容易掉膘,牧人会花费心思改善草场,在水源充沛的地方还能种好牧草,能养活更多牲畜。划分了草原以后,大家不容易起争斗,夏国那边,为了一块水草地动辄死人的情形几乎没有。定居下来,不用恐惧前面的水草地被被别的部落抢占,也不担心路上突然遇到风暴冰雪。”伯升豁蔑尔勃固执地小声说道。“纵然是秉弱肉强食之道,弱小的应该和最强大的站在一起。”

    塔赤毕竟是他的儿子,也是蔑尔勃部落未来的首领,尽管有些不服他这个庸碌的父亲,伯升豁蔑尔勃还是苦口婆心将自己认为正确的告诉给他。殊不知他这样好脾气的性格,在塔赤的眼里,更是“庸碌”的表现。

    塔赤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个平常只和女奴和卑贱的下等牧人厮混的父亲,也有些想法。他沉默了片刻,冷冷道:“若没有争斗,没有恐惧,牧人们还会心甘情愿地服从蔑尔勃家族吗?他们会像夏国人一样生活,然后服从夏国皇帝的旨意吧。”说完站起身来,躬身告辞出去。他从心底里对这个没用的父亲厌倦透了。

    伯升豁蔑尔勃轻叹了口气,低下头来,喃喃道:“物竞天择,唯适者生存。”他喝了一口奶茶,从帐篷一角拿出数本大书,随手翻阅起来,磨得发毛的封皮上,赫然是从夏国字所写的,《中庸正义》、《力学定例》、《商税细则》、《话本集萃》、《正蒙》、《演天术》、《天下物种》、《良马谱系》等名目。伯升豁蔑尔勃是蔑尔勃部落中为数不多识得夏国字和宋国字的人,只不过,这些都改变不了他无用的名声。牧人睡得早,这座帐幕的微光却一直亮到三更,外面,传来数声草原狼悠长的嚎叫。

    每逢乌云蔽月的时候,草原上的夜晚,格外黑暗。部落的灯火只能照亮周围很小的范围,骑出去不远,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塔赤蔑尔勃和父亲吵了一架,骑了一匹刚刚驯服的野马,在草原中狂奔十数里,四周一片黑暗,他仰天呼了口冰冷的夜气,将满怀不畅都压下去,方才徐徐返回,不远处的荆棘丛中,似乎有草原狼绿油油的眼睛,亦毫不在意。“来吧,正好一箭射死你。”他恶恨恨地想到,有意放满了马速,等了片刻,那草原狼仍是不敢上前,方才催马返回部落。

    这年的八月十五,赵行德一行是在河中的乡村中度过的。大家伙儿归心似箭,便没有按照每天六十里一驿的成规行军,而是经过驿站时画个卯又继续前行,紧着马力赶路,只要在天黑左右找到宿营处便可,有时候一天行军百多里。河中这地方到处都是农牧兼顾的,又是秋季,农户院子外面,干草垛子堆得高高的,粮食和牧草都不缺。为了和家人早日团聚,至于购买粮秣这点银钱,行囊丰厚的承影营军士,倒不是很在乎。

    尽管经过百余年的移民屯垦,河中地的人烟还是比关中稀少得多,宿营的农庄主人是退役的军士,但两月前被征召出征了。这一家虽是殷实农户,也没有那么多房间容纳百余人,军士们便宿营在宽大的畜棚里,把马匹拴在旁边。王童登等人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这回河中征召退役军士,到底是不是要对罗姆苏丹动手。

    “看来这趟回来的不是时候,”王童登摇头叹道,“河中居然施行倍召军士律,军府摆明要大干一场。”他伸手展开行军地图,将油灯举到上面,指着阿姆河西南方向倒,“罗姆苏丹和芦眉国恶战一场,正在休养生息,这时候给他一下子,倒也划算。”

    王童登所称的倍召军士律,乃是自开国朝便定下的成制。每个营队都征召相当于本身数量的退役军士,然后和现役的军士对半混编,这便将每个营扩充为两个营队。每个军也扩充为用统一军号的两个军团。其中一个军团,现役的将军、校尉、百夫长这一套完整的体系完全不变,退役军士也很快就能适应军营,立刻可以出征。而大将军府则另外派遣权将军和行军司马,对留在原地的另一个军团进行整训,如果前线失败,这个军随时可以增援出征,或者留守保卫家园。如果战事旷日持久,那么第二个军团在出征之前,再次倍召军士,如此不断征召退役军士,总共可以扩充出相当于常备军数量五倍的军队。再打下去,就要动员团练军,那也是说,夏国的国祚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所有人,包括老弱妇孺,都有可能上战场了。

    赵行德刚听说时倍召军士律,曾经以为这样的动员仿佛添油似的,但当他熟悉军旅生活之后,便不再感到奇怪。因为即使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动员出远远超过常备军数量的军队出来,后勤也无法支撑数目如此庞大的军队。倍增动员的不仅仅是军士人数,对府库来说,军饷,军需物资,骡马数量等负担全都增加超过一倍,在动员的时候,国家平常积蓄下来的财富便如流水一般使用出去。这还不算将庞大的军队和相应的军需物资运送到战场前沿,战争中不计其数的损耗和补充等等。总而言之,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夏国都不会随意虚耗国力,而尽可能保证出征军队的质量。而当战争深入夏国国境之内时,五府所考虑的就不是倍召军士律,而是军士总征召律和团练征召律了。其中军士总征召律必须由护国府大多数同意才能施行,而团练总征召律必须柱国府大多数同意才行。

    军士们议论得正热闹,农庄的女主人孟王氏带着两个儿女过来招待,儿子孟斌大约十四五岁,女儿孟娇十八岁了,虽然河中人家不比中原那般拘谨,骤然见到这么多青年军士,带着一股不胜娇羞的韵味。王童登频频偷眼瞧她。孟王氏一边热情地为这些年轻的军官端上热腾腾的肉汤,一边絮絮叨叨道:“我那当家的,也不知道过年的时候能不能回来。”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忧虑。赵行德从怀里掏出一枚芦眉的银币送给那帮忙的少年。随口笑道:“两个娃娃长得很结实,孟家嫂子真是有福气。”

    “菩萨保佑,”孟王氏又从藤篮子取出几十个圆面饼推在桌子中间,里面裹着糖心,便是月饼了。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能把这三个娃娃拉扯成里地广人稀,孩子生了病往往难以及时延医诊治。她总共生了七个孩子,四个因为各种肺炎等各种病没能养大,能够养大的,除了这两个外,就还只有一个七岁的老七。

章34 扫地借长鲸-1

    在河中农户家住宿,给帮忙的孩子一些小钱很是自然的事情。赵行德从怀里掏出一枚芦眉的银币送给孟斌,少年却没有接过来,反而有些讷讷地看着行德。赵行德不禁有些尴尬,他抬头看着孟王氏,担心犯了什么忌讳。

    孟王氏见状也笑道:“收下吧。”众军士以为那少年脸嫩,都一起笑着看看他。

    熟料孟斌望着赵行德,讷讷了半天,憋住一句话来:“大人,我不要赏钱,你能教我观天定位吗?”

    赵行德一愣,左右一看,王童登向他投来歉然的目光,原来适才他无事在农庄中闲逛,凑巧看见这少年在看一本星图,王童登和这少年聊着聊着。孟斌常年居住在乡村中,没什么心机,言说将来要走遍四海寻找矿脉,创下一份本县第一的家业。他也看过几本这方面的书,却弄得满脑子都是疑惑,一直苦于周围没有精通观天定位的师傅。便谈及赵行德精擅观天定位之术,令这少年羡慕不已。

    孟斌两点黑漆似地眼睛看着赵行德,透着莫大的希望和热切。赵行德心中微动,想起当初自己四处求学的艰辛,点了点头,霭声道:等孟斌欢呼雀跃,又沉声道:“我等明日便要赶路,只能教你少许,若可堪造就,我再指点你另投名师。”

    众军士明早便要离去,孟斌连连点头,当即从屋中抱出一摞书籍。印刷和纸张都远逊于关东的雕版书,字迹和图画勉强的看清楚。赵行德低头看他一页页翻开书中标记的问题,不禁大为头痛。这孟斌所说请教观天定位之术,其实他所问的问题囊括了几何、算术、天文等许多方面。不过想到这少年在这荒凉之地,孜孜以求学识的艰辛,也就释然,打起精神,一个个问题的为他讲解。

    这一问一答持续了三个时辰,众军士开始开饶有兴致地在旁观看,过不了多久便哈且连天的纷纷离去。安放在畜棚的饭桌上灯火一直点到三更,少年人熬不得夜,赵行德见孟斌的眼睛已经通红,犹舍不得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求学之计,不由心生怜意,提笔写下自己在敦煌的住址,又写了李蕤的住址,交给孟斌,沉声道:“求学之道,路漫漫其修远兮,贵在持之以恒,非一朝一夕之功。这位李先生,乃是学士府天机院的高足。他日若是有缘,可以来找我们。”

    孟斌接过名帖,不敢相信,赵军士居然指点他能够向出身与学士府天机院的先生就教。他抬起头,满眼皆是惊喜和感激,赵行德却只微微笑了笑。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赵行德暗暗感叹:“是荒村僻壤之地,文物教化能及,国人又能如此孜孜勤勉,国家不兴,便无天理。”

    思及此处,不由心潮澎湃,难以入睡,他索性伸了个懒腰,披衣起来,踱步走出畜棚,遥望东方天空,尚未黎明,但启明星已经挂在天上格外亮眼,夜风清爽,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幽州城南京留守府内,深夜仍灯火通明。耶律氏皇族为南京方面争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耶律延禧已接连斩了好几位延误发兵的统兵官,北院兵马南征迫在眉睫。

    短短数月间,幽州左近已经变成了一军营,城内到处可见契丹骑兵缓缓奔驰,营帐在城外连绵成片,大小将领忙着整训一队队汇入大营的契丹部。耶律大石将各部契丹族的勇士重新整编,重新任命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这些将领都是契丹族里年轻一辈,从前都被上层皇亲贵戚和部落首领压制着,空有一腔抱负无处施展,耶律大石以重振契丹为号召,将他们联络起来。耶律大石在耶律皇族地支持下起兵造反,头一件大事,便不惜以广设投下军州,将汉户汉民分给部落首领为交换,千方百计将这些服从于他的年轻将领安置各级统兵官的位置上,确保能够将牢牢地抓着集中起来的部落勇士。而这些将领大多只忠心与大石林牙一人,大小军情,都逐级向他汇报。因此,每天来往于南京留守府务的军官,从早至暮络绎不绝。

    “就在这里迎击昏君,”耶律大石指着狭长的辽西走廊西端最狭窄的咽喉,这里背山面海,丘陵起伏,形势险要,是北院兵马攻打幽州的必经之路。他对郭保义道:“用铁桶炮封锁道路,吸引昏君来攻打,铁壁营和汉军营要牢牢守住营垒。”郭保义沉声领命,却没有退下,脸上却有些不豫之色。有几个部下的远房亲眷,也被划为奴户,想要为他们说情。

    “怎么,还有事禀报吗?”耶律大石抬起头来,却忽然发现郭保义的形貌与往常不同,原来是汉人的发髻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是契丹人的发式,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别处的头发全剃光。“哦,”耶律大石微微一笑,赞道,“这个样子,才是我们契丹人。”

    “末将惭愧。”郭保义脸色微微一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虽效忠于耶律氏,但将自己头上弄得怪莫怪样,还是颇下了一番决心的。

    耶律大石看出他心事,不以为意,笑着缓缓道:“郭将军不必惭愧。中国正朔,未必便在南朝。世间诸族相争,便是竞逐于气力,弱肉强食。唯有雄强于四方的,才是真正中国。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人也,文王生于歧周,卒于郢,西夷人也。孔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那商朝、周朝,风俗礼仪,原本都是胡人的,都和中原不同,入住中原之后,这胡人的礼仪自变成了中国的正统,后人也就因循下来。当初关东六国何尝不是鄙西秦为蛮夷。秦朝混一宇内,犹有腐儒眷念冢中枯骨,借古非今,故而秦皇尽坑之。此后汉朝,还不是承了秦制。腐儒念念不忘的衣冠发肤,不过是皮上之毛而已。待我朝入住中原后,颁一道剃发令,凡是臣服我大契丹国的,都要按契丹人的规矩来,不可留恋前朝衣冠发式。这便正本清源了。”

    郭保义唯唯称是,又听耶律大石长叹道:“似郭将军这样忠于我大辽的,其实和契丹人也无异。将来定鼎上京,赐姓为耶律氏或萧氏,也无不可。”

    郭保义正心中惶恐,闻言不禁大喜过望,伏地跪秉道:“末将谢过大人,”他抬头时,又道,“末将愿归耶律氏。”

    作为归附契丹已经上百年的汉儿将门,郭保义对如今辽国耶律氏皇族与萧氏后族之间的倾轧所知甚深。此番耶律大石起事,也和辽国皇帝越来越倚重萧族,疏远和防范耶律氏皇族有关。

    律大石微微笑道,抬手让他起来说话,“你的忠心,我已知道了。”他打消了郭保义的疑虑,又霭声道,“还有什么事么?”郭保义这才讷讷地将为部属的远方亲戚求情的事情说了出来,耶律大石低头沉思片刻,写了一张纸条,交给郭保义,将这几家汉户都划到郭氏的投下军州名下。“大人宽厚仁德,末将等感激不尽!”郭保义感激涕零地走了,耶律大石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郭保义刚刚离去,萧氏便带着儿子耶律夷列和女儿普速完来向父亲大石晚安。“阿布睡个好觉。”五岁的普速完嫩生生道,耶律大石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问耶律夷列道:“今日的课业都完成了么?”“是,阿布。”十二岁耶律夷列恭恭敬敬地道。耶律大石要他每日完成的课业,除了骑术、箭术不可荒废,四位先生分别教授契丹文、汉文、波斯文、突厥文,从寅正时分天还未亮时开始进学,至亥初时方罢,中间吃饭休息的时间也很段,对尚未成年的孩童来说,端的十分辛苦。

    儿女们退出去,萧氏仍旧留在房中,欲言又止。耶律大石微微一笑,霭声道:“夫人,有话请说。”

    萧氏犹豫了片刻,仍然道:“将城里城外的汉人百姓分给部落,我听说,原本应该分给部族勇士的汉奴,大都被头人们霸占去了。那些分到百姓的部落头人,往往将奴户像牛马一样驱使。这样下去,契丹的勇士和汉民恐怕都会心怀不满。”

    契丹族女子本来就有关心政事的传统,耶律大石也不以为忤,微笑道:“正是要如此。”他见萧氏有不解之色,缓缓道,“这些老朽**的头人利令智昏,为了奴隶和财富,将部族的战士交给我统领。前方打仗,他们在后方作威作福,自掘坟墓。只待我与昏君决一死战后,稍加导引,清扫这些腐朽的枯骨,不费吹灰之力。所有忠心于我,流血流汗的勇士,都会有充足的回报。到那时,我会让真正的栋梁来担当契丹各部族的首领,他们才是重振契丹的希望。”

    耶律大石坐在这里听将领们依次禀报军务,已经有个把时辰没有挪动,索性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筋骨,负手站在窗前,心潮澎湃,他可以忍受上京老朽皇族的指手画脚,可以牺牲汉人的利益收买契丹部落头人,可以将祖宗根本之地云州割让给草原上的蛮夷,但是,这都是为了重振契丹。将若能够成就大业,不管是契丹人、奚族人、女真人还是汉人,都只记得他是一个宽厚仁德的圣君。

    他深深呼出胸中浊气,又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只觉浑身一振。遥望着漫天星斗,缓缓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泥土和雨水使青草生长,青草养育牛羊,牛羊又喂饱牧人和狼群。牧人死后,灵魂归于长生天,血肉化为泥土,重新滋养青草,循环往复,万物生生不息,这就是天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就天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就是天道。我们契丹族人,本是青牛白马的子孙,骁勇善战的族人,统治怯懦卑鄙的族人,这也是天道。我所做的,不过使渐为南朝风气所腐朽的契丹,重新振作,顺从天道而已。”

章34 扫地借长鲸-2

    早晨,露珠还颤颤巍巍挂在青草叶子上,若是往常,蔑尔勃牧人策马奔驰的蹄声早就如同天边的雷鸣一样翻滚不停。今天却有不同,天不亮便开始捣打奶酪的妇人唱着些忧愁的歌声,放牧的多是未成年的孩子……少见男人们忙碌的身影,偌大的营地显得有些空荡和冷清。

    两万多战士出征后,海都汗脱斡勒蔑尔勃格外谨慎,他叮嘱心腹部属道:“小心在意,一万次也不嫌多。大意送命,一次就够了。”他将耶律毕节带来的茶叶布匹等物资平均分给了出征的勇士,留下来的男丁也集中起来,远远散开了在部落周围巡视。

    还好借着契丹的威势,迫使附近的结盟部落都派出了族中的男丁出征。否则,难保这帮白眼狼不会趁虚而入。脱斡勒蔑尔勃眯缝着眼睛往下瞧,长子伯升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耶律大石说,只要跟着他打仗,掳掠的财富都分到勇士的头上,”海都汗是不识字的,伯升豁盘腿坐在下首,念着塔赤让人带回来的密信,“不用交给部落,还有,不管出身贵贱,只要立功就能升官。”他顿了一顿,抬头道:“父汗,耶律大石这是要挖我们部落的根基啊。”

    脱斡勒蔑尔勃心里清楚,这三万勇士交出去,倘若耶律大石不打主意,那倒是奇怪了。大儿子虽然看起来昏庸,但心眼不比别人少,只是懦弱怕事了些。海都汗摇了摇头,笑道:“不必担心,蔑尔勃部落能够比其他部落强大,本来就是因为善待好汉。族人的妻儿都在留在部落里,不会轻易背叛的。”他叹道,“和普通的战士相比,位置越高的将领,反而越是容易被收买,背叛部落。假若耶律大石转过来来诱惑他们,到要小心了。”

    海都汗端起银茶碗,抓了把夏国糖粉撒进去,用两根手指搅了搅,把茶水一饮而尽,只觉热气从每个毛孔散发出来,头脑也更清楚。他将每个千夫长的秉性都细细琢磨了一遍,沉声道:“告诉塔赤和乌尔衮,不准千夫长以上的统领私自和契丹人接触。打败耶律延禧后,不管耶律大石说什么,都要把我的勇士带回草原来。”这次派出去带兵打仗的将领,除了儿子孙子外,大多是对部落中心无二的好汉。

    “是,父汗。”伯升豁蔑尔勃答应道。

    “耶律大答应的,蔑尔勃人的勇士一出征,云应寰朔四州就给我们。给你一万勇士,立刻南下去云州。克烈部已经在那边放牧几年了,可以做你的辅助。”海都汗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契丹人是活生生的例子,从强大的部族成为北国蛮族的霸主,和幽云十六州源源不断的粮草物资有绝大的关系。“到那边一站住脚跟,立刻派人传讯,我这边就布置族人往南迁徙。”他胸中颇有些快意,“得到了云州城作依托,那漠南的草原,也是我们蔑尔勃部的。”

    “可是,再派这一万勇士出去,”伯升豁蔑尔勃担忧道,“部落就只剩下一万多可以打仗的男丁,更加空虚了。”

    “五千蔑尔勃人也能对付那些居心叵测的老鼠。”脱斡勒蔑尔勃眼中透出一屡寒光,海都汗的赫赫威名,便是无数部落累累尸骨上累积起来的。他叹了口气,道,“唯一可担心的,就是夏国人来攻打。我们及早探知消息,远远躲开就是。夏国人也不过是防范我们去骚扰荫户秋收庄稼和牧草罢了。”

    大契丹统和年间,夏国派遣度寒军和同仇军来到小海附近,招揽部众荫户,筑城屯垦放牧,漠北草原从此多事,至今已一百二十余年。夏国人,契丹人,游牧部落三者间,发生了大小战事无数。因为漠北地广人稀,安北军司难以兼顾,总不乏铤而走险的游牧部落去劫掠定居的农场牧场,而安北军司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引诱部落的牧民投靠。

    几十年来,夏国安北军司全力力巩固着小海以西的势力范围,不但将草原划分成无数的牧场,更迁移了一些汉人农户在度寒城、横寨堡一带小规模的屯垦。秋高马肥,无论种粮还是种草,都是收获的时节,也是夏国骑军最紧张的时候,对漠北部落也是防范为主。入冬以后,游牧部落的牲畜难挨寒冬,只能在少数的冬窝子草场躲避风雪。部落难以像春夏秋三季那样随意地迁徙,这才是夏国骑军对草原部落展开进剿和报复的时候。几十年下来,这套你来我往已成为规律了。广阔的草原,亦因无数勇士鲜血浇灌而更加肥沃诱人。

    从关中输送粮食补给到漠北,途中耗费巨大,到达的十不存一。这也是军府难以在秋季发动攻势作战的顾虑所在。此时度寒军营垒里,却弥漫着一股兴奋的情绪。“要大干一场了。”校尉神秘地向军士们传达了军府的命令,虽然详细的计划还在保密中,但因为耽误秋收的补充的粮食,辎重司已经陆续运到仓城。战事开始前,军士将按照骑兵名册分到各荫户名下。漠北的军士和荫户的隔阂界限比其他地方都少,还没打仗,先有了进项,大家都喜滋滋的,这一趟多立功勋的话,明年的爵禄又能涨上一涨。度寒城里,炉火熊熊,铁匠们挥汗如雨,到处都是打铁磨刀的声音。

    此时此刻,天山北道疏勒州城外,却是另一番景象,刚刚抵达的承影营军士古怪地看着城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天色已晚,城门却还没有关闭,不少住在附近的农夫赶着马车往城里去。宽大的马车载着欢声笑语的一家,大人换上难得一穿的绸缎礼服,小孩则用枯草编成帽子戴着,手里挥舞着小弓和木刀。路上行人提着灯笼,脸色显得格外喜庆,络绎不绝地往城中赶去。

    “请问,老兄,”赵行德拉住一位脸色喜庆的中年人,他的袍子上绣着公士身份的标志,似是退役军士,“城中是在庆祝什么节日?”

    这中年人被赵行德拉住,他老婆孩子也回过头来看这一群骑着马的军士,中年男人瞥见赵行德军袍胸上绣着百夫长和庶长的标志,身旁王童登也是庶长,其他军士,爵位没有材官之下的。夏**士的爵位,多是军功堆出来的,这中年人顿时肃然起敬,先招呼老婆孩子过身边来,免得被人潮人涌挤散了,这才拱手笑道:“这位大人,这是庆祝大捷啊。安西上将军徐文虎率军攻入罗斯都城,虏获全部罗斯王族,安北上将军陆卿宗与罗斯国王穆斯提决战,斩杀过两万,俘虏了国王,三万罗斯军队降。州城放开宵禁,大庆三日,酒食都是商会和军府出钱,我们都是去赶热闹的。”

    “什么?”赵行德大吃一惊,翻越葱岭这几天没有看到最新的军报,居然发生了如此大的事,可以想见,战胜了罗斯,对夏国来说西方格局立刻便有不同,芦眉也不得不更加依赖夏国的援助。

    “消息居然传得这么快?”王童登皱着眉头道。

    “军府的军报还没有公布,康居的商会便先用信鸽把消息传出来了,”那中年人一脸激动之色道,“已经有一批商队,等不及庆祝大胜,先带着了货物翻葱岭了,大商行也要赶在大雪封山前,尽量把货物运送过去,到罗斯去开设分号。”不少疏勒人在合伙走葱岭商路的,不管朝廷如何善后,反正所有囤积在疏勒州的茶叶瓷器都坐地涨价了。

    “唉,亏了,”王童登颇有些痛心疾首。回想起当初安西上将军徐文虎所说的用武之地的话。“早知如此,当请调入安西军司去。”抬头见赵行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高声招呼麾下军士道,“快走两步,去驿站看看军报。”

    众人虽说都热心于功名爵位,但也没有王童登这么心急,路上行人又多,来到驿站时,又过了一炷香时间,王童登心急火燎地交验了腰牌文牒,取出过往官员可以看的军报,更加捶胸顿足起来。“有封疆啊!一下封八位开国侯!多少年没有出过了。”众军士的脸色也是一变,夏国晋爵,越往上越难,开国公侯的显爵,乃是有封地的世袭爵位,不但要皇帝敕封,还要五府悉数同意才可。十数年难得一见,熟料此战过后,皇帝陈宣居然一下子册封八位开国侯。

    赵行德皱眉思量,以他从前所知,夏国朝廷对世袭爵位的封赏极为谨慎,不知此番为何如此豪不吝惜。他从王童登手中接过军报,仔细看过一遍,当看到安西上将军徐文虎攻入罗斯王城,首先救出被罗斯国王所圈禁的十多位兄弟,这十几个大贵族和亲信对夏**队极为感激,甚至要带着亲随同夏**队一起去攻打罗斯国王的背后,方才有所悟。

    “这八位侯爵也不容易,”他将军报交给杜吹角,叹道,“这是我朝打入罗斯领地的钉子。这封地,说不定要世世代代去流血捍卫的。”

    “那也是封地啊!”王童登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夏国严行田制,私相授受田亩者,发配小海军前役使,家产没官,知情不报者连坐,贿赂官吏者处斩。要获得大片土地只有一途,就是受封为开国公侯,不但地位尊贵,还得到大片的封地,可以招徕流民荫户耕作。

    赵行德看了看周围,其它军士纷纷点头,就连最老成持重的杜吹角,也不例外。“这是封地啊!”杜吹角眼睛里都要冒出火花来了,“世袭罔替的开国侯,几辈子都值了。”一边说,一边捋起袖子,摩拳擦掌,仿佛就要把刀子上战场一样。“一片封地,就站出一群不要命的。”赵行德暗暗叹道,那打进罗斯国中的八根钉子,是很难拔得掉了。

章34 扫地借长鲸-3

    “出去凑凑热闹吧。”王童登笑道,他很快就从沮丧中挣脱出来,对赵行德打趣道,“赵军使可不能作野人。”

    赵行德不觉莞尔。夏**士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公共生活上。军中最重集体行动,普遍认为不合群的人要么别有居心,要么是蛮族野人。不但军中混不开,退役后也难立足。赵行德酷好读书,常常慎独静思,在军士眼中,这是一种怪癖。好在他秉性随和,也热心于公事,习惯之后,大家有时以“野人”来打趣他,心中反而不甚在意了。

    疏勒州城小,常住的居民不过两千余户,这夜涌入城中欢庆大捷的则有近五万余百姓。疏勒州是胡杨军驻地,不少穿着军袍的也夹杂在荫户中间。军士和地方结合得极为紧密。这也是扎根于地方的军府的特色。有勇力的男子应募从军,军役期满后带着爵位回乡,便可以参加营队的各种推举和议事,也有了招揽荫户的资格。赵行德等人在涌在人群里面也不显眼。

    两旁的街市都高挂着灯笼,沿街的摊贩摆满了吃食,烧烤的牛羊肉串,肉脯,葡萄酒,果子,烤饼应有尽有。“这些都是军府和商会出钱备下的,”杜吹角早就打听清楚,左手抓着五串肉,右手握着牛角酒杯,堆笑道,“大家畅怀吃喝!”

    “看来胡杨军府很富啊。”陈永奇叹道,“居然能联同商会招待百姓吃喝三天。”

    “疏勒州位置好啊,”王童登道,“再说,这些肉啊,果脯啊,烤饼啊,都是本地产的,也花不了多少银钱。州县本来就要积储三年口粮的,正好把快过期的东西消耗掉,把仓储腾空出来。”他随手抓了一个苹果塞在口中啃了一口。

    街道上骤然增加了平常三四倍的人潮,顿时显得狭窄起来,所有人都在高声的说话,摊贩充满热情的大声吆喝。军士们都在热烈的讨论那处军府最为富。在这极端嘈杂的环境中,赵行德反而陷入了沉思,“普通百姓对朝政的影响力,不但远远不如军士的群体,也不如各地的商会。和普通百姓相比,除了高超的武艺外,军士集团凭什么维持他们的统治地位,”他暗暗想到,“即使是在不打仗的时候,即便退役军士也会参加逐层的推举,定期聚会操演,无论议事乃至请愿,大多建策详尽,施之可行。反观普通百姓,虽然人数也远远比军士为多,但却涣散无力,即使向柱国、护民官,州县官员请愿,大多只与本身利益相关,无关国策。”

    “处置了罗斯,西面稳定下来,就该轮到漠北了吧。”王童登一边嚼着果脯,一边兴致勃勃道,“辽国内乱,正是漠北坐大的良机。此乃心腹之患,护国府绝不会坐视不理。漠北大战,我等不知赶不赶得上。”

    杜吹角苦着脸道:“漠北的部落,除了战马和牛羊还值点钱,没什么油水。”王童登笑道:“那也值不少,还有土地啊。”杜吹角道:“那边太冷太干,不能种庄稼,只能放牧牛羊。就算有好地分,也早被安北军的人占了。”

    赵行德饶有兴致地望着周围熙熙攘攘的百姓。疏勒州城的庆祝,一直持续到夜半时分,住在城外的百姓才纷纷带着妻儿老小回家。次日清晨,承影第七营的袍泽比平常晚出发一个时辰,一人两骑,沿着驰道河流,从疏勒出发赶往龟兹。

    敦煌护国府的签押房里,三名书吏揉着通红的眼睛。最近数个月,送到柱国府的文书就没断过。“老头子们瞌睡少,熬得夜,咱们可就倒了大霉。”臧布哈且连天地,打开茶桶,小心心翼翼取出一截人参须,掰两截,一截丢到茶杯里,一截递给陈宪。

    这些书吏口中的老头子,便是柱国府中德高望重的柱国们。着数个月夏国先后在安南,罗斯和漠北用兵三场。可把这些老头子兴奋坏了,好些五六十岁的柱国本身便是退役的将军,州牧,闲来无事就站在地图前面指手画脚,只可惜柱国府没有直接干预战役部署之权。特别是击败罗斯国之后,要将罗斯故地分为百多个侯爵领地,又册封了八位开国侯。十几个罗斯大公一起要求夏军至少驻扎五年,并帮助他们建立武备,并威慑西面的邻国。需要柱国府通过多条律令,丞相府词讼曹的长史带着几个书吏几乎就住在柱国府了,一条一条的向柱国们解释将要颁布的律令。

    陈宪也不客气,将半截参须丢进茶杯,泡上开水,将脸面伏在碗口大的茶杯之上,用氤氲的人参蒸汽熏了熏脸,最近柱国府也太过劳苦,眼皮都肿起来了。朱家的小妮子心高气傲,那回相亲之后,还没等陈家答复,便将陈家的帖子礼物一股脑儿退了回来,令他反而对这姑娘留上了心,这段时间虽然不曾相见,可想而知,还应该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吧。陈宪将头抬起来,顺手抹干了水珠,揽镜自照,微微一笑,露出白牙。

    “害得我,这三个月梨园雅座的包票都作废了。”勾俊生两指夹着一张描金的香笺,抱怨道。梨园正是敦煌最大的戏院雅座的包票,每个月都有十次上座,连续三个月已经作废了两个月了。臧布和陈宪相视一笑,虽然同为贵胄之后,这杜俊生是世袭清远侯勾氏嫡长子,日后可以继承家业和爵位,出手颇为大方,却经常受两个没有爵位可继承的同僚,臧布和陈宪的合伙作弄。

    勾俊生正待将那戏票丢进字纸桶,陈宪却眼神一亮,喝道:“慢!”勾俊生微微一愣,手中的戏票却被陈宪劈手夺过去,陈宪从怀中摸出一枚半两银钱丢给他,嬉笑道:“丢了可惜,不如让给我。”

    勾俊生将银钱接着,也不以为意,随手丢还给他,哂道:“给你也罢,府中如此忙碌,难道你还能告假去听戏不成?”他将卷宗翻开,今日有关东士子东人社的代表到柱国府陈情,不过陈情的事情却是希望柱国府能够颁布律令,禁止关中商会的工坊隐匿劳役关东流人,已经被工坊容留的,则应有大丞相府妥善安置。

    “这个自然。”陈宪嘿嘿一笑,将戏票放入衣袋,那枚银币也没客气。

    “哦?这是怎么回事?”见他故作神秘,臧布不由心生好奇,勾俊生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嘿,”陈宪颇为得意地喝了一口参茶,“安南、罗斯、漠北这三场仗打下来,国库藏已经快空了,护国府还要折腾,就得加征赋税,这帮校尉可能轻易加税吗?”

    臧布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我大夏向称殷富,这三场仗,罗斯之战已经得胜,安南和漠北也是必胜之局,国库怎么可能空虚?”勾俊生初时露出若有所思,旋即也故作讶然,让陈宪解说个明白。

    陈宪见这两位同僚虚心求教,他也不好再卖关子,沉声道:“打仗打的就是粮饷。罗斯、安南、漠北三战,皆是劳师袭远,除了安南之战有大理国转运粮饷外,罗斯和漠北之战,大部分粮饷都是要长途输送的。不管关中输送到小海,还是支持大军翻越石山,粮草十不存一,度寒和横寨那边,因为误了秋收,所运粮草数量还不止供应军兵所食。这三场仗打下来,耗费不下数千万贯,国库藏经年所蓄积的物资,也消耗了不少。此后若要当真为我朝经营这三处,便不可涸泽而渔,索取无度,所以数年之内,新收的地方维持驻军,平定叛乱,都是要国库藏用钱贴补的。”

    陈宪得意洋洋,喝了口茶,最后总结道:“漠北战事结束,最近护国府应该不会再折腾了。”他心念忽起,叹道,“以我之见,这三场大胜,辎重司和道路曹至少有一半功劳,可惜风头全被那些方面军司的人抢占了。真不公平!”其时漠北和安南战事还未结束,他却以为行军司计划周详,后方辎重转运得力,胜利已如囊中之物,却不禁有些为五府官吏的风头被前方将领压倒而不平。

    “还有这些陈情的东人呢?”勾俊生用手指敲了敲那卷宗,沉声道,“这伙士子到哪里都不安分,从关东到长安学士府,都消停不了。清查商会工坊容留的流人,牵涉非小,若是老头子们当真要做这事情,恐怕又是好几个月忙得累死。”

    “不过那些关东流人在工坊里的也确实太苦了。”臧布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

    “难道护国府,柱国府当真不知么?”陈宪颇为感慨道,“田赋大部都留在各军府,矿税又要分给州县地方。五府财政对工商的依赖远过关东。这些商会的工坊每收容一个流人,对五府来说,都意味着实实在在的赋税。所以柱国府要理会这些关东士子的申诉,我这里三个字,难,难完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重又埋首于案牍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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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