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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全文阅读

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34 扫地借长鲸-4

    红日西斜,落日的余晖为草原涂上一层金色。蔑尔勃人将牛羊赶回围栏,口中吆喝做声。海都汗的大营,炊烟袅袅升起。天空中,几只白色大雕在盘旋飞翔,在高空往下看,在远远的地方,十六七支骑兵纵队先后出现在地平线上,中间数支骑兵前锋陆续与蔑尔勃人发生了接触,而两边的数支骑兵则在得到友军的示警后,加速了前进,仿佛一个巨型的口袋向前展开,地面微微地颤抖起来。

    外围蔑尔勃人营地里,老弱牧人们来不及收拢畜群,有的跪在帐幕外面表示臣服,在草原交战当中,一般不会杀死这些和奴隶一样地位的部众。有的骑马拼命地朝着四面逃跑,有的仓皇地躲在帐幕里等待长生天的安排。这些外围部众大都来自被蔑尔勃次第征服的部落。海都汗每征服一个部落,就将贵族杀死,将氏族部落组织拆开,将部众分到忠心于部落又能打仗的千户、百户手下。而这些百夫长千夫长,蔑尔勃部落的贵族首领,大多要么已经出征,要么在大营里拱卫大汗。

    海都汗所布置的哨骑已经尽可能早地发现了夏国骑兵,号角吹响,蔑尔勃人的大营仿佛被捅了的蜂窝,骑兵匆匆披上简陋的皮甲,用力牵拉着嘶鸣的战马。但这次夏**队所展开的正面太宽了,以至于无法阻挡他们朝着部落前进,而要拦截全部的骑兵纵队,蔑尔勃部的单薄兵力还不够。

    “夏国人杀来啦!”“保护大汗先走!”有的人大声喊着,更多的部众则是彷徨无助地四处奔跑,夏国人还离得很远,不少人已经被营地里的奔马撞倒踩伤。

    “来袭的有多少人?”海都汗匆匆带上铁盔,揪住一个前来报讯的千夫长,脸色铁青地问道。他正在吃晚餐,满手都是油腻,带着一股腥腻的羊肉味道,眼中的凶光却似要吃人。

    “没有看见。”那人脸色苍白地答道,“稍微靠近靠前的哨探族人都被射死了,我们听到响箭示警才拼命奔逃回来的。”

    “难道是不是夏国人你们都没有看清吗?”海都汗额头上青筋暴起,愤怒地吼道,将他一把推倒在地。但他转念一想,四面八方哨探的族人都传回示警,除了夏**队,再没有更强大的部落了,契丹人,还正忙着和他们的皇帝打仗呢。胆敢前来捋虎须的,只能是夏**队。没有绝对的把握,夏国是绝不会出兵的。

    短短瞬间,海都汗的那海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终于狠下决心,高声喊道:“上马,上马!”他举起弯刀,周围的族闻言纷纷跨上战马,只等大汗一声令下,便要出阵和来敌决一死战。

    然而,海都汗一边盘着战马,一边高声下令道:“蔑古,忽察儿,你们带两个千人队,都跟着帖木儿,保护着族人往南走,去找伯升豁。其余的跟我我往北冲,引开夏国人。”他所说的族人,除了蔑尔勃家族的血脉外,乃是最亲附于他的蔑尔勃人,大部分的千夫长和百夫长的家眷骨血也在其中。海都汗将他们集中在大营中居住,而其他族人的家眷,则有不少是散在外围游牧的蔑尔勃人营地中的。

    “遵命,大汗!”帖木儿跟随海都汗征战漠北也有十数年了,闻令也不犹豫,当即策马,却被海都汗抓住了马缰。帖木儿立刻勒住马,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海都汗,听他的吩咐。

    脱斡勒蔑尔勃盯着这个忠心耿耿地部属,沉声道:“告诉他们,要复兴部落,为我报仇!”说完松开帖木儿的马缰。帖木儿明了他决意死战到底的意思,脸上动容,再度答道:“遵命,大汗!”他重重地拔马,带着蔑古和忽察儿去收集最重要的那些族人。

    脱斡勒蔑尔勃环顾着四周,这时大约两千多勇士聚集在他的周围。不断有忠心的千夫长、百夫长骑马奔过来,远远地在数步之外跳下马,抓着马缰看着大汗,听候他的号令。数十年的东征西杀,海都汗自以为最大的财富,便是这一大批忠心耿耿的部属。

    “这是夏国人趁着我们的勇士大部分出征的时候,像老鼠一样来攻打我们,”海都汗他高高举起弯刀,大声道:“去集合拿得起弓箭刀枪的族人,我们和夏国人决一死战!”“遵命,大汗!”各千夫长、百夫长纷纷答应,抽出弯刀,策马奔向大营各处,集合兵马要和夏**队决一死战。

    统兵将领离去一阵之后,脱斡勒蔑尔勃轻轻拍着战马的脖子,带着数十骑亲兵沿着营帐策马奔驰起来,他一边挥舞着弯刀,一边高声叫道:“勇士们,跟我来!”身后的亲兵高高举起象征着大汗的金顶大旗,四条黑色的马尾随风飘扬。海都汗已是年逾五旬,此刻却恍如壮年一般焕发着精力,开始时只有数十骑跟随着他,在营地中跑了一圈后,已经有数千骑,过不过时,骑兵已经汇成一股洪流,总数有两万骑之多。就连尚未长成的蔑尔勃贵族少年,也拿着弯刀弓箭骑马跟从。虽说草原部落征战,失败者要么被杀,要么为奴,跟随首领是最好的出路,但像蔑尔勃部落海都汗这样深得部众人心的族长,则绝无仅有。

    脱斡勒蔑尔勃将骑兵带出营地,部落附近是一片空旷开阔的草原,海都汗集中了万余骑在最高的一座山丘上列阵,三个部将分别带领两三千骑占据附近的高丘。这四座山丘相隔的位置极佳,蔑尔勃的骑兵既不挤成一团,又不虞被敌人切断分隔,乃是他事先特意看好的战场。高踞在山丘上的蔑尔勃骑兵既能居高临下,又能相互应援,海都汗用这个战法多次战败强大的部落,几个心腹将领配合的也很熟练,几支骑兵奔驰冲击起来,就算是比本身多上一倍的敌人也不惧。列好阵势后,海都汗便命族人都下马休息,歇养气力,准备决战。

    夕阳西下,鲜艳的晚霞,仿佛血一样红,长长的一条黑线逶迤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地靠近。忽然,砰砰砰连续几声,标志着蔑尔勃人主力动向的烟火,在渐渐灰暗的天空中显得格外璀璨。海都汗眯缝着眼睛,屏住了呼吸,握紧弯刀。

    月余之后,赵行德等人便在高昌的驿站看到了军报。趁着契丹内乱无暇西顾,夏国出兵攻伐漠北蔑尔勃部。是役共出动骑军两万,步军一万,征发荫户骑兵两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行军司从关中调遣骑军一万,步军五千驰援安北方面。随军驱赶着大群牛羊,沿途还有依附夏国的荫户牧场购买牲畜宰杀为食。从萧关出塞,至到安北军司驻所横寨堡,路程四千余里,只用了不足两月时间。

    此役由骠骑军指挥使朱燕衡担任指挥,斩俘敌军两万余,夺得部众二十余万,牛马无数。漠北最大的部落蔑尔勃人就此不存,其他部落被震慑,纷纷向东迁移,争先脱离夏军骑兵的打击范围,小海西南部落联盟瓦解。

    “看来朱燕衡晋升安北上将军有望了。”王童登颇为艳羡道。陆卿宗年近五旬,罗斯之战后晋封开国侯,很快就会退役。因这一战事关重大,朱燕衡也极谨慎,得知海都汗与契丹耶律大石的盟约后,一直勒兵等到海都汗的本部骑兵削弱至极时,方才发动雷霆一击,以众击寡,得了全功。骠骑军乃是禁卫骑军,朱燕衡担任骠骑军指挥使,本来就胜过安北诸将军一头,现在又抓住机会,独立统揽数军,合击强敌得胜。朱燕衡入主安北军司,已是众望所归了。

    杜吹角则叹道:“海都汗也算是一代枭雄,竟然死在荫户骑兵的刀下。”他顿了一顿,笑道,“不知那荫户得了什么奖赏,这军报也不说清楚。”

    赵行德不觉好笑,微微摇了摇头,这个从前未曾听闻过的漠北部落的兴起和覆灭,令人有股怪异的感觉,又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妥。这天夜里,高昌城内照例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承影营军士离敦煌越来越近,大家的心情也越来越好。赵行德不禁也有些迫切地想见到李若雪。满脑子儿女情长,关于漠北战事的疑虑,如同水光倒影般,旋即消失不见。

    几乎同一时候,耶律大石截获了来自漠北的信使,他问明了情况后,立刻下令将信使带下去,先看守起来,等待他的传唤。中军帐里,耶律大石微微闭着双眼,平复了胸中心绪,方才面色如常。他先召心腹耶律铁哥入内,吩咐他一番,再让亲兵将蔑尔勃部族军的首领,乌尔衮蔑尔勃和塔赤蔑尔勃请来。

    抵达幽州一月来,耶律大石履行前诺,给了三万套兵刃铠甲,但乌尔衮和塔赤都牢牢记得海都汗的嘱托,绝不容许族人擅自和契丹人接触。此刻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乌尔衮和塔赤闻讯,倒也不虞耶律大石突下杀手,两人这才带了上百骑兵护卫,前来耶律大石的中军帐。

    耶律大石见二人进来,招呼他们坐下,自己却站起身来,神情悲哀,长叹一声,久久没有说话。

    乌尔衮和塔赤二人相互看了一眼,脸上满是疑惑与戒备时,却听耶律大石缓缓低声道:“刚刚得到消息,月余前,夏国人偷袭了海都汗的营地。海都汗寡不敌众战死,蔑尔勃部众都已成了夏国人的奴隶。”他面带着沉痛之色,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一样。

章34 扫地借长鲸-5

    乍闻噩耗,乌尔衮和塔赤的面色大变,两人都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半晌过后,乌尔衮蔑尔勃结结巴巴道:“大将军,你不是骗我们吧?”

    耶律大石摇了摇头,挥手让亲兵将送信的蔑尔勃人带上来,乌尔衮和塔赤方才深信不疑。

    塔赤双目赤红,将刀鞘捏得咯咯直响。而乌尔衮则一遍又一遍地狠狠道:“卑鄙的夏国人。”这两人仿佛两头就要被激怒的野兽,就连帐中卫士也把手放在刀柄上,警惕他们发狂,暴起伤人。

    耶律大石则仍满怀同情地看着他们,伸手拍了拍乌尔衮的肩膀,沉声道:“蔑尔勃人是契丹的盟友,海都汗遇害,我绝不会坐视不管。”他心下思量,蔑尔勃部众已经全部被夏国人夺取,孤悬在辽国境内的部族军,便成了无本之木,水上浮萍,正是笼络为己所用的机会。

    乌尔衮感激地抬起头,正想道谢,却听耶律大石缓缓道:“虽然海都汗被夏国人所害,我和蔑尔勃人之间的约定,仍然有效。”他轻轻击掌,亲兵将地图呈上来,耶律大石指着云应寰朔四州北面的草原道,“小海一带正在被夏贼蹂躏,待北方战事结束,这块地方可以给蔑尔勃人放牧牛羊。”

    二人心中正自凄惶,乌尔衮点点头,哽咽道:“多谢大将军。”

    塔赤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耶律大石看在眼中,脸色微滞,又道:“这云应寰朔四州,自然也是蔑尔勃人的,只是城里的汉人百姓不太老实,契丹官吏可以帮你们先管着,什么时候蔑尔勃人自己想管治汉人,也可以。”

    乌尔衮一心只想复仇,沉下一条心,抬起头对耶律大石道:“夏国人杀我父汗,夺我部众,这是不同戴天的仇恨,还请大将军主持公道,帮蔑尔勃人报仇雪恨。”他虽然粗鲁,却懂得有实力才能说话的道理,曾经是漠北部落盟主的蔑尔勃部已经不在,他也不敢提辽国割让土地的事情,只想待契丹局势稳定后,向耶律大石借兵借粮草,向夏国人报仇。

    耶律大石点点头道:“这个自然。”

    “谢大人!”乌尔衮躬身道。塔赤眼神复杂,虽然和父亲不睦,却还是担心家人的安危。

    “我让耶律铁哥将军做了点准备,”耶律大石他拍了拍塔赤的肩膀,沉声道:“我今日便和蔑尔勃人杀青牛白马盟誓,从今以后,夏国人就是我们的共同的生死仇敌!”耶律大石虽然只自称大将军,但此间契丹勇士皆归心于他,即便是塔赤和乌尔衮这等外人皆知,只要打败耶律延禧夺取上京,耶律大石便会成为辽国皇帝。在蔑尔勃部落危难之际,这样一个人肯降尊纡贵,郑重其事的和和蔑尔勃人结盟,塔赤和乌尔衮都不由得心生感激。

    中军营帐外的校场里,北风吹动战旗哗啦啦作响,耶律铁哥已带着五千契丹骑兵列队等候,另有一队工匠正在搭设高高的祭台。得到传信的蔑尔勃贵族骑马赶来,站在祭台之下。白马和青牛是契丹人和蔑尔勃人共同的图腾,杀白马青牛盟誓,是最重的誓约。无论契丹人,还是蔑尔勃人,人人神情肃穆。汉人奴婢都被驱赶得远远地。

    未多时,胡笳声声,鼙鼓敲响,两头青牛白马被带上了祭台,绑缚得结结实实。这青牛白马原本是养来做祭祀用的神兽,颇通灵性,眼角竟带着行行泪水。祭台下面,早已点燃了熊熊火堆。萨满祭师们身穿隆重的法服,围绕着祭台跳舞三匝,这才开始祭祀告天。先以青牛头,白马祭天,再祭祀火神。牛马的鲜血倒入酒碗。耶律大石和乌尔衮分别向天盟誓,契丹和蔑尔勃部落皆为同盟,生死与共,共讨伐夏国。

    首领告天之后,所有高贵的契丹族人和蔑尔勃族人,还要一起饮下血酒,共同向天重复誓词。这象征两族的结盟,而并非是首领之间。祭师们再次围绕着熊熊火堆大声歌舞,周围的契丹军兵齐声欢呼,这时青牛白马的鲜血渐渐流尽,正式的祭祀仪式才结束。此后,在中军帐大开筵席,蔑尔勃人和契丹人一同庆祝结盟。

    耶律大石和乌尔衮一起高高站在祭坛上,可以俯瞰整个战场。北面是陡峭绵延的高山,南面是滔滔东海,

    山海之间的狭窄走廊,是北面大军出入南京的必经之路,也是如今南北两支辽军对峙之处。这片战场密布丘陵,地势起伏不定,易守难攻,耶律大石在此布下汉军营和铁壁营的营垒,还征发了上万签军,将南京城中的铁桶炮数十门拖曳到这里。难免地势平坦,适于骑兵奔驰,便布置了数万契丹部族骑军。而耶律大石本部精锐骑兵,和漠北部族骑军,则在防线的后面列成中军大营。

    数里之外,耶律延禧大军的营寨从北山一直绵延到海边。无数连绵的营帐上空,旌旗飘扬,一队队衣甲鲜明皮室军,宫分军精锐在营寨中奔驰出入,铁林军重骑的铠甲具装映得阳光耀眼。然而,营寨上空,却弥漫着一股颓然之气,营寨门口士兵有气无力地拄着长枪。所谓皮室精兵,分发军需饭食的时候,却乱糟糟一哄而上。根据细作来报,耶律延禧为收买人心,多次无缘无故地奖赏将领和军兵,只是奖赏不公,却更令军心不满。

    耶律大石的目光越过北面辽军的大营,再向北望去,“耶律延禧倾巢而出,耶律章奴在上京也该动手了吧。等到后方粮草断绝,看你是让大军吃马肉,还是退军?”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平心而论,耶律延禧未失尚武之气,但他如此昏庸,以至众叛亲离,留在大位上,也只是契丹族人的拖累。

    在漠北往云州的路上,一万多蔑尔勃人正缓缓地行进。和普通的游牧部落相似,他们赶着装载穹庐帐幕的大车,驱赶成群的牛羊和马匹。和普通的游牧部落不同,这些蔑尔勃人全都是精壮的男子,虽然大多数只有简陋的皮甲和兵刃,在草原上亦是一支强大的力量。数百骑铠甲完整的骑兵将一名有些未老先衰模样的男子簇拥在中间。伯升豁蔑尔勃紧紧皱着眉头,似乎总是放心不下什么。

    队伍的后面,忽然扬起了尘土,担任后卫警戒的哨骑队长飞快地打马过来,脸上神色仓皇地秉道:“夏国人袭击了大汗的营地,只有帖木儿护卫这份族人逃出来了。”那哨骑队长的手往后指,只见北方的地平线上,隐隐绰绰出现了一线人马,两三骑正从人群中奔出,加速打马过来。

    “什么?”伯升豁蔑尔勃失声道,脑海里立刻响起另一个声音,“蔑尔勃部落完了!”在漠北部落里,没有人比伯升豁蔑尔勃更了解夏**队。他强制按捺住胸口的阵痛,从怀中取出一柄曾经被海都汗斥为小孩玩具的千里镜,朝后方望去,只见当先一骑正是父汗最为信任的勇将帖木儿。他就像是狗一样忠诚于海都汗,不到万不得已,海都汗也不会轻易让他离开身边。望着满面风尘,衣衫褴褛,身上还带着伤的帖木儿越来越近,来到近前,马未停稳便跳下鞍来,连滚带爬地来到伯升豁蔑尔勃马前,跪秉道:“伯升豁少爷,夏国人偷袭了部落。大汗大汗让你,一定要为他报仇!”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无比的痛楚和仇恨。

    伯升豁蔑尔勃闻言,身躯微微颤抖,只觉的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掉下来。他强自按捺住心神,缓缓沉声道:“夏国人究竟是如何偷袭部落的,你详细说出来。”帖木儿他抬起头,伯升豁见他脸上的尘土和汗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身上带伤,神色凄惶如惊弓之鸟,心头又是一痛。

    “一个多月前,好几万夏**队突然袭击了我们”帖木儿沙哑着说,咳嗽了声。伯升豁见他嘴唇已经干裂除了血泡,挥手让随从给他递上一壶水。帖木儿所部这些天不停地往南逃,没有多余的时间掘井取水,此刻嗓子已经干得冒烟,于是也不客气,接过去水囊咕咕咕一饮而尽,方才继续说。伯升豁的亲信部将已经纷纷围拢过来,听他将部落里发生的噩耗。众人一边听,一边捶胸顿足。

    这时,帖木儿所护卫的蔑尔勃贵族也赶到了过来,好几个千夫长百夫长的妻儿也在其内,乍见了亲人,无不抱头痛哭。而其他亲人不知所终的蔑尔勃人,则个个面色如土,有的竟然嚎啕大哭起来。万余大军都无法再前进,只能原地宿营,到了晚上,营地中除了沉寂,到处皆闻哭声。

    伯升豁蔑尔勃帐幕的灯火亮了一夜,早晨,他召集众将,沉声道:“我已经决定,不去云州,立刻回返漠北,夏国人袭击了我们,我们就找夏国人报仇去。”众将大为吃惊地看着这个以无用著称的海都汗的长子,一夜的思索,让他的脸颊凹陷了进去,双目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半点也没有平常养尊处优的样子了。

    “伯升豁少爷,云州是契丹人答应给我们的啊?真的不去了吗?”有个将领畏畏怯怯地道,夏**队能一举扫平蔑尔勃人大营,海都汗战死。这无用的伯升豁领一万蔑尔勃人回去找夏国人厮杀,无疑是自投落网,听说南面云州水草丰美,气候温润,比漠北不只要好多少。他这话引起了不少将领的共鸣,纷纷附和,还用质疑的目光看着伯升豁。

    伯升豁蔑尔勃冷冷地扫视了那些主张去云州的将领,让人不敢和他对视,不得不将头低下去。他叹了口气,沉声道:“豺狼肯将羊羔让给受伤的老虎吗?因为蔑尔勃族强大,契丹人才肯将云应寰朔州交给我们,现在还想顺顺当当地收取南面的州县和草原,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好几个将领脸上犹有不服的神色,不待他们开口,伯升豁又道:“我意已决,回漠北找夏国人报仇。谁不想跟我走的,就自己去投奔乌尔衮和塔赤去吧,”他顿了一顿,扯开胸口的衣领,看着底下的将领,沉声道:“还有,从今以后,我就是蔑尔勃部落的大汗!”

章35 呼吸走百川-1

    “从今以后,我就是蔑尔勃部落的大汗!”伯升豁·蔑尔勃再次重复,他看着座下众将,冷冷地沉声道:“可有人不服吗?”

    伯升豁·蔑尔勃这话一出,众蔑尔勃将领皆低头,不敢回答。漠北草原攻战频繁,各部落大汗在战斗中丧身,新立大汗乃是理所当然的事。伯升豁·蔑尔勃虽然以无用著称,但海都汗亦多次向部众表示,自己魂归长生天之后,要将汗位传给他,再传给爱孙塔赤·蔑尔勃。而海都汗战死,众将正彷徨无主,伯升豁·蔑尔勃自立为大汗,承担起领导部落的重担,无异于给整个部落一个希望。适才伯升豁不贪念南方的温山软水,决心和强大的夏国决一死战,也和平常的庸碌无用判若两人。

    片刻后,帖木儿当先伏地,恭恭敬敬道:“伯升豁大汗!”众将这才醒悟过来,按照参见大汗的礼仪,伏地高声高声道:“伯升豁大汗!”声音高低不一,却都没有胆敢不服的。见众将臣服,大帐周围的伯升豁·蔑尔勃布置的亲兵高举长矛弯刀,一起高呼“伯升豁大汗!”

    数十年来,海都汗所选将领皆忠于蔑尔勃家族,而考虑到这个长子以无用著称,分派给他的千夫长、百夫长,没有桀骜不驯的,反而将伯升豁的亲信都选在其中。蔑尔勃族人听到中军帐的呼声,便知是新立了大汗,这也是草原的规矩,便一起欢呼起来,“大汗万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在广漠的草原上回响,直上云霄。因为海都汗战死,部落被夏国所击破的颓丧,也消散了不少。

    “大汗,这次回返漠北,与夏国人决战,请让末将打头阵!”帖木儿脸色黯然,他对决战丝毫没有把握,只决心死战到底。众将大多做如是想。当海都汗在世时,漠北部落尚且对夏国忌惮三分,如今夏国灭了漠北部落之主,声势正如日中天,与之决战,如同以卵击石。更有些将领只是迫于形势,不敢反对伯升豁大汗的决定。打着万一战败,便率军远遁的主意。这茫茫草原,总有一片安身之处。

    伯升豁·蔑尔勃嘉许地拍了拍帖木儿的肩膀,一一打量着诸将的表情,仿佛要看透他们的内心。良久,方才沉声道:“敌众我寡,敌强我弱,为什么要和他们决战?”伯升豁取出向过路商队所购买的草原的地图,其中有许多他自己用铅笔所做的涂改和记号。

    “狼群围猎黄羊的时候,是捕杀最强壮的,还是先扑到最弱小的?”伯升豁问道,众将不明所以,两三人答道:“当然是最弱小的。”“打仗的时候,你射别人的盾牌,还是射他的身体?”帖木儿沉声道:“射他的脸和脖子。”

    伯升豁微微一笑,沉声道:“正是如此,我们不和夏**队硬拼,专门攻打那些防守薄弱的牧场。让部落和牧人知道,谁才是草原的主人。夏国人将草原分成很多小块,让依附于他们的牧人分散定居下来,虽然有利于放牧,减少内部抢夺草场的争斗,但是却有天大的缺陷。”

    看着众将有些茫然的神情,伯升豁拿起两枚石子放在土兀剌河东岸的横塞堡和度寒城,沉声道:“这是夏国安北军司防守最严密的地方。以前他们紧守着土兀剌河一线,土兀剌河东面的牧场也经营许久,荫户骑兵指挥起来如臂使指,所以我们无隙可乘,纵使要偷袭也难成功。”

    他又拿起一块石子土兀剌河与乌鲁古河之间,沉声道:“这是父汗大帐所在。”

    蔑尔勃人将领仔细一看,纷纷发出“哦”,“王帐原来在这里啊”的声音。伯升豁暗暗叹了口气,蔑尔勃人打仗是草原上最勇猛的,对部落忠心不二,但是大多数将领,不但不识字,连精细的地图都不认识。他们只认得出最简单的笔画所描绘的山川河流。

    “草原如此广大,夏国人越过土兀剌河。漠北人少,如果要将这一片变成定居的牧场,定会用新收的部众充当定居牧场的荫户。甚至可能建立新的军团来保护这一片土地。这些人尚且对夏国心存疑虑,难于役使,而单凭有限的骑军,夏国无法保护得周全。只要我们展示出这一点,这些部众就会心存疑虑,夏国也无法建立起巩固的统治。这片草原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千夫长蔑古疑道:“万一夏国像草原部落一样统治部众呢?那不就没有可以攻打的弱点了吗?”

    “那不可能,”伯升豁沉声道,他加重了语气,“那绝对不可能。”却没有告诉将领原因。如此众多的军队和部众跟随着一个将军四处游牧,这样简直就是用最大的诱惑来考验忠诚,伯升豁觉得这种情况下,这种军团和依附部落几乎没有区别,一到关键时候,统兵的将军也很难拒绝叛乱自立的诱惑。“只有土地和定居,才能让部众效忠于夏国,而不是某一个将军。”

    伯升豁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原先想跟父汗建议,蔑尔勃人也仿照夏国人那样建立定居的牧场,不但能养活更多的部众,而且假如时机合适,甚至可以干脆投靠夏国,以夏国的惯例,封为开国公,甚至像蜀国、康国那样被封为附属国王族亦有可能。谁能料到,如今蔑尔勃人与夏国成了生死仇敌,自己苦心钻研夏国制度的优劣,到头来却与夏国为敌。

    “如果夏国集中骑兵进攻我们呢?”千夫长忽察儿脸带着疑惑道。众将领也都是如此,往常部落对夏国牧场的劫掠,都会招来猛烈的报复。

    伯升豁却自嘲般的一笑,冷冷道:“我们已经没有老弱妇孺给他们报复攻打了。”他话语中带着几许痛楚,继续道,“草原如此广大,我们不和他交战,他们怎么进攻?将来我们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反而要撩拨夏国的将军孤军深入,那就是向他们复仇的时候。”他指着乌鲁古河以东的广大地域,沉声道:“如果实力不济,我们就避让到斡难河和胪泃喝。不管谁是皇帝,契丹人一定会支持我们和夏国危难。这几年,一边袭击夏国人的牧场,袭击落单的夏**队,一面迫使草原东面的小部落继续臣服蔑尔勃。”他甚至于夏**队的后勤、调动,出兵的耗费都颇有钻研,知道夏军不可能长期在只是此时不和众将说明罢了。伯升豁沉声道:“眼前最要紧的,是立刻回师漠北,免得那些软弱的部众忘记了,蔑尔勃部落才是这片草原的主人。”

    众将见他胸有成竹,此刻俱都心悦诚服,赞美长生天,让蔑尔勃部落又出了一个英明的大汗。大汗计划,将领们自然不回去和部众一一解释。但他们的信心也影响了底层部众,返回故乡草原,亦无人反对。蔑尔勃部落有了新的大汗,牧人们驱赶着牛羊马群,车队也调转方向,顶着北风缓缓行进。草原上红日初升,光芒万丈。

    这天下午,承影第七营历经数月跋涉,终于抵达了敦煌。依照军律,普通军士在军营列队点验后,便可告假归家。而统兵军官则还需要亲自到行军司交卸军务。

    赵行德和王童登在行军司交卸了文牒和腰牌出来,已是日近黄昏,忽然下起了小雪。寒风凛冽,赵行德却只觉得热血如沸。王童登说些“小雪节气,居然当真下小雪,当真怪了!”的闲话,全做耳旁风。适才行军司的行军司马寒着脸,吩咐二人“等待处置,每隔三日过来报到”的话语,也全没放在心上。他只觉匆匆和王童登作别,翻鞍上马,却压抑着心绪,却没有驱使马匹快跑。

    “近乡情怯吗?”赵行德暗暗想道,坐在马上摇摇晃晃,胸口的心跳得厉害。小雪铺满道路,仿佛她白皙的容颜,沿途行人稀少,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一骑,赵行德披一年前家中所寄的大氅,纷纷扬扬的小雪落满肩头,缓缓朝着自己的家宅驰去。

    作者:今天还有一更。呵呵。G!~!

章35 呼吸走百川-2

    马蹄踏在冰雪上,留下一行蹄印。主人心潮尚起伏不平,识途的马,已来到一座熟悉的宅院面前。柴扉上插着一剪梅花,在寒风里冻得娇艳欲滴,北风呼啸,院落里透出点点温暖的火光。赵行德翻身下马,轻轻推了下,日暮天晚,院落已上门栓,没有推开。赵行德微微一笑,伸手在门上拍了三下,他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只听轻轻的脚步从房中踏出,踩在浅浅的积雪之上,细碎的嚓嚓之声,渐渐来到院门之内。李若雪站在里面,轻声问道:“来者为谁?”声音微微带着些儿颤抖,几许期盼,几许愁绪,尽在其中。

    隔着这扇门,赵行德仿佛也看到她的眼眸里含着泪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空气里也带着对面的味道,沉声道:“是我。”里面寂寂无声,他心头微痛,又低声道:“若雪,我回来了。”三年了,从离开敦煌那日算起,已经三年有半。时间,将初出茅庐的书生,锤炼成了百战生还的军士,美人容颜,是否依旧。

    正沉吟间,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李若雪站在门内,睁大眼睛看着他,眸中泪光闪闪,说不出话来。门外,赵行德身形魁梧了不少,宽厚的肩上堆积着冰雪。他甲胄未脱,多了股凌厉剽悍之气。和大多数军士一样,脸上遍布粗粗的胡茬,挂满风霜。他形貌大变,唯有目光深处,仍旧和从前一样温暖和柔软。

    门内,大雪纷纷扬扬而下,李若雪身披一袭半旧的青裘,香肩微微颤抖,立在风雪之中,望着赵行德,双目微红,盈盈欲泣。佳人容颜,与梦中无异,离别恍如昨日,赵行德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上前将佳人拥在怀中,用力抱紧,只觉娇躯温软,一股淡淡的馨香萦绕心间。“若雪,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喃喃道,李若雪在他怀里微微点着头,用力忍住喜悦的泪花,哽咽道:“你终于回来了。”“我等到你回来了。”

    二人相拥良久,也舍不得放开,积雪落在身上,几乎成了雪人,直到感觉身上寒冷,这才相携入内。赵行德将大宛马拴在马厩,又将行囊和辎重取下来,搬入房内,他熟练地自己解开甲胄,将腰间缠着金币和宝石哗啦啦地倒在桌子上。这一套行动,熟极而流,就和别的军士并无两样。他也和别的正在和家人团聚的承影营军士一样,脸上带着炫耀的神情。其实赵行德所缴获的战利品远不止此,大部分都卖给商人换做了易于携带的交子,而只保留了精美而值得纪念的。

    “这些都是战利品,从敌人身上缴获的。”赵行德笑道,又取出一个装着交子和票券的信封,递给李若雪道,“这是军饷。”见李若雪睁大了眼睛打量着他,赵兴德一愣,又解释道,“一些军饷投入到朋友的商队里,入伙左券也在这里面。”

    他浑然没有注意到,在李若雪眼中,夫君的举止和出征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一个士子,那怕刚刚领取俸禄和赏赐,也不会像他那样,咣咣当当将银钱抖在桌子上,更不会自豪地宣布这是从敌人身上抢来的。赵行德身上多了许多陌生的东西,这是三年多的离别所积累的。

    “娘子把它收起来吧。”赵行德随意地道,大喇喇地坐在桌旁,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扬脖子喝了空,咂了咂嘴,一脸陶醉的神情,细细地打量起自己的妻子,灯下观美人,越看越美,娇艳无匹。

    见赵行德自己倒茶,李若雪反倒窘迫了起来,低头道:“夫君恕妾身简慢。”站起身来,给赵行德面前的空杯倒上茶,心中纷乱如麻,既难抑激动,又想要好生照顾于他。这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候,李若雪左右看了看,她独居一处,平常所准备的饭菜都极简单,比尼姑庵的素斋也差不了多少。眼下赵行德骤然回家,竟然没有什么吃的。端出果脯之类,又像是招待客人了。她只觉有些手足无措,脸颊微红,低声道:“夫君还没有吃过晚饭,妾身去做些小菜。”言罢站起身来,要去厨房。

    她低着头匆匆而行,仿佛要逃避什么似地。经过赵行德身边,却被一把大力抓住,身不由己地被扯到他的怀里,二人再次拥在了一起,赵行德轻轻用手抬起李若雪的下颔,看着她羞红的脸颊,温柔地低声道:“吃饭先不必,让我先吃了娘子。”然后迎着她有些慌乱躲避的眼神,吻住了娇软的嘴唇。李若雪微微一挣没有挣脱,只得让他抱着。吹弹得破的脸颊,感受着被他的胡茬刺得微微发痛。她呼吸急促,眼神渐渐迷离。

    赵行德轻轻咬住她的柔软的耳珠,低声道:“若雪,我回来了。”感觉她的娇躯从僵硬变得温软,两人身心仿佛融化了一起。赵行德低吼一声,将妻子横抱起来。李若雪恍如身在云端,一声惊呼,却没有抗拒,任由良人将自己从正堂抱入内室。

    这一夜,北风呼啸不止,恍如夜枭长嗥,又如鬼怪啼哭,窗外雪花飘落,堆积在屋瓦、窗棱、梅枝上,雪花渐渐淹没了风雪夜归人的足迹。窗内,碳火炉烧了整晚,石炭通红,仿佛半透明的红宝石,又似火山喷发的熔岩,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炉上温着水壶,专为沏茶而采集的雪水,早已滚烫沸腾,雾气潮湿了纱窗,升腾的雾气,让一切都朦胧而不真实,恍如梦中。

    朝着东方的窗户,渐渐发白,晨光从雪白的窗棱透了进来。赵行德靠坐在床头,伸了个懒腰,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怀舒畅无比,感觉仿佛从一个梦中醒来,却发现所在比梦中更为美好。他低头一看,却见佳人将容颜藏在罗衾之下,只露出一绺乌黑柔软的发丝,促狭地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念到此处,却感觉左腿微微一痛,似是被佳人用指甲掐了一下。

    赵行德不觉莞尔,正待再打趣两句,李若雪却将脸上盖着的罗衾掀开了,粉面微红地看着夫君,双目盈盈若水,似喜还嗔。赵行德不禁为之神驰目眩,一时念不下去。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这三年的戎马生涯的砥砺,仿佛弓弦磨着手指一般,让他的心神裹上了一层坚硬的胼胝。这一夜的温柔,虽不能将这些磨去,却已让它足够柔软。李若雪眼中的赵行德,正是如此,虽然和出征前形貌大不相同,就像那粗粗短短的胡茬一样,但已经不再是那么陌生,而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温和的丈夫。

    一缕阳光透过窗棱晒到床上,显得如此干净,而又如此的透明,二人相互凝望着,只觉三年的隔阂尽去,身心重又交融。良久,李如雪方才捂着嘴道:“哎呀,糟糕了。”急匆匆坐起身,将罗衣披在身上。

    赵行德却将她搂在怀中,不放她下去,笑道:“天还没亮,又有何事?”

    此时天色已明,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李若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白了一眼,嗔道:“都怪你,昨夜茶壶放在火炉子上,这一夜的炭火,定然烧坏了。”却没有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两人相依相偎,又是许久。直到日上三竿,赵行德才放李若雪起身梳洗,准备午膳。他自己则将在芦眉其间的信件小心的整理了一遍。G!~!

章35 呼吸走百川-3

    李若雪在学士府旁的小村中购买了新鲜的食材,便在厨房中忙忙碌碌,素手调羹汤,香气四溢,早已飘到书房,令赵行德食指大动,不知吞了多少口馋涎。不多时,烤羊尾,螃蟹橙酿,姜桂荠菜,醋拌蕨薇,云英面,一一端上饭桌。李若雪本身食量甚小,吃了一小碗饭之后,便支颐笑吟吟地看着赵行德狼吞虎咽。赵行德早已饥肠辘辘,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顿时将饭桌上的几样菜都一扫而光。午饭之后,赵行德挽起袖子要求洗碗,却被李若雪赶了出来,让他趁着下午的阳光温暖,先以热水沐浴,洗去征尘。

    “我在前一驿站刚刚洗过啊。”赵行德笑道,将李若雪揽在胸口,“不信你闻闻。”

    闻到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李若雪俏脸微红,一推他胸口,娇嗔道:“快去,快去。”赵行德方才哈哈笑着听命。将井水提到浴室的大陶缸中,燃起石炭,待水烧热后,便将热水放入木桶,脱去衣物,跳了进去。在行军的时候,军士们嫌麻烦,哪怕滴水成冰的天气,都以冷水洗澡,甚至以冰雪匆匆搓洗。这般烧热水洗澡,也在家中才有的特别待遇。

    赵行德便泡在冒着蒸汽的热水中,虽然气候寒冷,幸而阳光从浴室的天窗透下来,正好照在他身上,也不那么寒冷。他不由想起在芦眉时看到的一则典故,一千四百年前,伟大的亚历山大国王去见一个坐在浴桶中晒太阳的人,骄傲的问题,但有所求,国王皆可如他所愿,熟料此人竟道:陛下,我只愿你挪动脚步,不要挡住了阳光。“我国亦有野叟献曝之智,可见晒太阳是人生一大享受啊。”赵行德浑身毛孔无一不舒爽,哼着小调,一边用皂角肥皂搓着身体,一边欣赏着院中景致。

    这座宅院乃是按照夏国学士府所颁布的营造法式所建。为了防走水,厨房与其它房舍相隔,四周不可堆积木材等可燃之物。浴室亦建在单独的木屋中,浴桶高高安置在木架上,烧水的陶缸比浴桶更高。提水和沐浴都要踩着楼梯上去,一根竹管连接着浴桶的底部,沐浴之后,拔开塞子,中水便可以用于冲洗马桶。陶瓷马桶的底部通往金汁池,建造的商会定期将金汁取出,卖给农户浇灌田亩。

    透过浴室的窗户,赵行德见李若雪从厨房中走出,提着一个木盒,朝浴室走来,不禁心头一热,故意将肩头搭着的热毛巾拿掉,露出结实的肌肉,未几,便听到楼梯声响。李若雪见他上身**地坐在在浴桶之中,有恃无恐,笑吟吟瞧着自己,不由俏脸微红,啐道:“没个正行。”

    赵行德故作惊奇道:“娘子不是特地来看我的吗?”一边作势要站起来。

    李若雪羞不可抑,忙放下木盒,摆动双手,连声道:“快坐下。”她怕赵行德再作怪,蹲下身子,打开木盒,居然拿出了一把刮须刀,轻声道:“别动。”将一种清凉的油脂涂在赵行德面上,然后细细为他刮掉脸上的胡茬。长须有碍整洁,为了举止利落,大将军府限定军士的胡须不得超过半寸。上行下效,整个夏国罕见长须飘飘的“美髯公”。这时的镜子少有非常清楚的,出征在外,自己动手的军士们难免在脸上留下乱七八糟的胡茬子。而在家中,为丈夫刮胡须正仪容便成了主妇的责任。

    赵行德感受着脸上温柔的触感,阳光透过浴室的窗户照射进来,她的手指仿佛透明的羊脂白玉,不禁心中一热,将手从木桶中举起,就要去搂她的肩头。

    李若雪俏脸通红,柳眉微竖,将剃刀竖起来在他面前一晃,轻声嗔道:“不许乱动。”她细细地将赵行德的又粗又硬的胡茬剃掉,然后认真看了看,笑道:“留着唇上的胡须,显得英武些。”赵行德摸着唇上短短的胡须,笑道:“是么?”

    若雪认真点了点头。这时夫妻间的氛围已经不像适才那般尴尬,她的目光落在赵行德身上,只见大小伤痕不下十数处,手臂上处疤痕最是狰狞可怖,不由流露出爱怜之意。赵行德端坐在浴桶中倒怡然自若,见李若雪瞧着那里,不由笑道:“这是在康国剿灭山匪时,被毒箭所伤,其实当时伤口甚小,只是毒性厉害,不得不把溃烂的皮肉割掉,不过总算捡回了性命。”他有依次向李若雪讲那些大的伤疤的来历。这些在赵行德看来都是有趣的故事,但他从来没有在家书中提及。

    李若雪抚摸着他手臂上那条蜿蜒若蜈蚣的伤疤,泫然欲泣,低声道:“你还会去出征打仗吗?”赵行德出征在外时,一直和李若雪通着书信,他尽量用最有趣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亲身经历。李若雪却敏锐的发现,战争在赵行德的描述下,似乎带着一种吸引力。

    赵行德将她的柔荑抓在手中,沉声道:“从今以后,我会留在你身边。”他顿了一顿,又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最要紧的是生个宝宝。”离开芦眉前,他就向校尉段怀贤提出此事,段怀贤说会帮忙,说赵德还没有子嗣,已经出征了三年,按照敕令,军府亦不会让他和家人长期分离。至不济,服役期满便可以带着爵位退役。

    李若雪俏脸一红,将柔胰从他大手里抽出来,正待嗔怪,忽闻院门外有女子声音道:“赵夫人在家吗?”

    赵行德脸现奇怪之色,李若雪低声解释道:“是灵乌。”匆匆转身,像逃似地下了楼梯,赵行德见她连脖颈也羞得通红,不觉莞尔。有客人来访,他自然不能大咧咧地沐浴,当下从浴桶里爬出来,擦干头发身体,束好发髻,换上李若雪为他准备的干净袍服。

    来到正堂,只见三位女子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朱灵乌和孙小莲都站起身来检衽为礼,朱灵乌神色矜持,而孙小莲则好奇地打量着他。虽然赵行德和这两女曾有过数面之缘,但他三年未归家,李若雪还是做了一番介绍。三女在这里谈着规格话题,赵行德坐在下首相陪,心中觉得无聊之极,还是脸带着笑意,频频颔首。最后还是李若雪看不下去,让他自去寻访好友李蕤,日暮时分再回家用晚饭,赵行德这才满怀着歉意地起身告辞,走出门口,方才拍拍胸脯,长吁了口气。

    目送赵行德离去的背影,朱灵乌轻声笑道:“赵先生真是好脾气,适才一直堆笑,不知道下巴僵了没有?”这三年来,她已渐渐伤逝的悲痛中走出,人前虽然仍是冷若冰霜,在李如雪等独处时已有了笑容。

    孙小莲亦笑道:“夫人好福气,赵军使已经出征三年,近来便不须再出戍了。”孙小莲之母便是孙记香药铺的老板娘顾氏。而孙小莲在母亲的安排下,一直向李若雪习些词赋之学。所以她和朱灵乌都不叫李若雪做“姐姐”,而只称赵夫人。夏国的女子大多希望嫁给年轻的军士。夏国有家室的军士出戍三年当安排其与家人团聚的敕令,亦是众所周知。在孙家人看来,李若雪嫁给百夫长赵德,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正相匹配。

    这两位夸赞夫君,女主人比她们夸自己更为愉悦,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李若雪在厨房中炖着香樟子。当她起身去看火候时,朱灵乌对孙小莲打趣道:“你师傅平常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似地,如今一下失了道心,坠入凡尘了。”孙小莲点了点头,低声笑道:“是啊,这般模样,莫说是赵军使,就是我身为男子,也要动心呢。”朱灵乌拿住了她的话柄,笑道:“好啊,你不尊师重道。”孙小莲娇嗔不依。

    二人正笑闹间,李若雪回来了,见状奇道:“有什么好笑之事呢?”孙小莲是她的弟子,自是不敢随意说话,朱灵乌却含笑道:“我们在说,这院子里新开花儿,很是娇艳呢。”李若雪笑道:“这几树梅花,前日你们来的时候开得更盛呢。”朱灵乌微微摇头,促狭地笑道:“不是说的梅花。”李若雪方才醒悟过来,又羞又恼,啐道:“我看是相由心生,心中花开,眼中即见花开。”不待朱灵乌回过神来,又问孙小莲道:“那位陈公子,最近是否还过府拜访?”孙小莲看看李若雪,又看看朱灵乌,睁大眼睛,摇头叹道:“倒是好长时间没来了。”

    “哦?”李若雪眸光微微一闪,疑道:“不会吧?”

    孙小莲却莞尔一笑,不顾朱灵乌作势阻止,接道:“不过却托我传递了一张梨园的戏票给灵乌姐姐。”她顿了一顿,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蹙眉道,“不过我看灵乌姐姐好似一直没有空的样子。”朱灵乌大羞,嗔道:“小小年纪便乱嚼舌头,看舅父不早点将你嫁出去。”伸手作势要撕她的嘴,孙小莲一边躲,一边笑道:“做姐姐的,要嫁也是你先嫁。”一时间,赵家宅院中,莺声燕语,好不热闹。G!~!

章35 呼吸走百川-4

    赵家在鸣沙山下,离学士府观天台不远,故而赵行德前去寻访李蕤,也不须乘马,一路安步当车,顺道看三年来的风物变换。

    在鸣沙山上千余洞窟,皆悬于危崖之侧,居住着不少闭关证道的学士弟子,不舍昼夜,终年与壁画为伴。数条石阶小径蜿蜒盘旋,正值当冬季,走在小径上,但觉朔风凛冽如刀。赵行德拾级而上,一口气爬到位于山顶的观天台。在那里值守的弟子却称,李蕤在自己所居洞窟中等候故友来访。赵行德不由一愣,暗道“东严何时居然能未卜先知了?”此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带着满腹疑惑。

    来到李蕤所居的洞窟,但见空空如也,洒扫仆役说李先生和朋友一起出去了。占卜之说,毕竟渺渺。赵行德只得怏怏离去,此时离日暮十分尚早,他不欲白跑一趟,索性在学士府里游逛起来。三年之前,学士府的亭台楼阁,连同那高踞鸣沙山顶的观天台,赵行德但觉新奇可观。出戍三年之后,故地重游,却多了一种亲近之感。路上偶遇华夏衣冠,宽袍大袖的文士学子来往,他都微笑着拱手为礼。他身穿家中新缝的儒袍,神态从容自得,往来众人皆以为他是来府里游学的文士。

    正左顾右盼间,忽闻身后有人呼“行直”之名,赵行德转头看去,却不是李蕤。来人头戴逍遥巾,褒衣博带,面目似曾相识。赵行德微一愣神,才认得他乃是昔年自长安同赴敦煌的华县令袁兴宗,于是拱手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袁县令,晚生这厢有礼。”袁兴宗已是四十许人,赵行德自居晚生,也是当然。

    袁兴宗亦拱手回礼,笑道:“行直别来无恙。”走到行德身旁,方道,“我已不是华县令,在学士府天策院里供职。某久经州县,能在此求学论道,也是难得的良机。”

    赵行德微微惊讶,拱手道:“贺喜袁学士。”从军三年,他对朝廷之都亦谙熟于心。学士府天策院可不是简单的求学证道之处,此地实则如宋国的翰林学士院一般。治理州县地方脱颖而出的官吏,便放在此处历练,以开阔眼界,以位居朝廷中枢的胸怀,谋划国家天下事。当初从长安至敦煌,赵行德与袁兴宗有过颇多接触。

    袁兴宗当年对赵德印象颇深,知道此子不但勇力过人,才学见识皆有可观,闻言便谦让道:“行直亦是后生可畏。”见赵德似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便道:“游学士府不至郑相堂,若如宝山空手而归。行直若是有暇,便随袁某去见识一番。”

    赵行德不能推辞,又问道:“恕某愚钝,这郑相是哪位丞相?”

    袁兴宗笑道:“郑相乃是圣贤子产。”辛兴宗在学士府呆的久了,平常难得交往的博学鸿儒,难得有个人如赵行德这般对夏国的儒术道统一知半解的,便尽心解释起来。

    赵行德听他解释,原来这学士府郑相堂,立有开国帝勒石明誓,上书“乡校之内言者无罪”,后人筑殿堂以记之,此乃圣贤子产之遗意,故请皇帝赐名为郑相堂。赵行德心中有些疑惑,问道:“还请恕某愚钝,这郑相堂里,当真言者无忌么,若有指斥朝廷制度,甚至居心叵测之辈,也不究其罪?”

    袁兴宗沉声道:“正是。”他见赵行德脸现异色,又道,“郑相堂中,往来皆是智识之人,自然不受那妖人蛊惑。人非圣贤,不能无过,是以智者议论于乡校,匡扶国家。然则,言者无忌并非任其自流。”

    他微微一笑,又道,“若是他在外面胡言乱语,少不得有王法来治他。国家人心,尚一不尚分,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任由议论无忌,则人心混乱,反而过犹不及。”他见赵行德脸上犹有狐疑之色,又道,“元直初来时,可曾有佛道之流要度你入教?”

    赵行德点了点头,袁兴宗沉声道:“我朝不禁各教传道,然百姓们仍敬鬼神而远之。你倒是为何?”

    “为何?”赵行德经他提醒,才想起此事甚为蹊跷,依照各教门长老的热情,夏国人应当到处皆是信徒才是,而以他只见,夏国人真正笃信宗教的极少,大都数人还是本着“敬鬼神而远之”的古训,逢年过节才烧两柱香。

    “这个缘故,便在郑相堂中。”袁兴宗微微一笑道,“国中贤者智者毕集于此处,明天道人伦,再有学士府推而广之,正天下人心。所谓人定胜天,人心正,百姓有所依托,自然不必求诸鬼神。”赵行德感觉有些似懂非懂,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是么?”

    辛兴宗笑道:“正是,便如演天之术,窥测星辰运行之道,便是在郑相堂中争论考究出来。我朝不禁人习天文,更由学士府掌管教化,将之宣诸天下,百姓便不疑惑,鬼神冥冥之说又远去了一些。圣人敬鬼神而远之的教训,便又做扎实了一点。”他顿了一顿,沉声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大道无穷,只需一步一步去踏实做,便能为万世开太平。”

    二人边说边走,转眼已步入郑相堂。这是间宽大如朝堂的殿宇,里面几乎到处都站满了士人。据辛兴宗所言,除了学士府的人以外,丞相府的官吏,护国府的校尉,乃至柱国府的柱国,都常在此间来来往往。甚至皇帝未登基时,也常常乔装来此。宽宏殿堂中人声鼎沸,到处皆是三五成群的博学之士,关于各种话题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辛兴宗转眼间便被几个相熟的学士叫住,议论起“当否限制世袭公侯担任护民官”话题。其中一位正说到“我以为,世袭公侯大多绵延百余年,对地方情势的熟悉,更胜于五府,与当地的百姓,亦是一体。倘若妄加限制,代之以根基浅薄之人,则反而不利于护百姓之利,与关东消弱地方之举无异。”

    赵行德饶有兴致在旁倾听,原来百姓们推举地方护民官的时候,一般都会推举当地德高望重的世袭公侯。有些丞相府出身的官吏对此颇为不满,认为世袭公侯凭借先人遗泽把持地方,而自然也有许多反对的意见。这议题近几十年来都在学士府中争论,但一直都没有切实律令出来,世袭公侯也就年复一年的被地方百姓推举为护民官。

    赵行德听了一会儿,大致了解了情势,便向辛兴宗等在议论的几个人拱了拱手,施施然走到别的人群中倾听。忽然,在人群中看到李蕤的身形,赵行德不禁一喜,整了整衣冠,走了过去。

    李蕤所在那一圈有数十人,还未走近,便听见有人声传来,里面人正慷慨激昂说到“关中的工坊便是黄巢啖人之石磨,关东失地流民,困顿受其诱骗,役若牛马,数年下来便形销骨立。”

    赵行德走到李蕤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李蕤转过身来,一见行德,低声惊呼道:“元直!”他随即醒悟过来,向赵行德打了个眼色。赵行德亦拱手笑道:“不速之客来访东严兄不在,孰料却在此处碰上了。”

    李蕤满脸笑意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伸手拉他入内。这数十人围拢的圈子当中站着两位文士,二人皆戴着紫纱罗巾,这是关东举子身份的象征。虽然儒服半旧,皂靴也有磨损痕迹,精神却很充足。正在高声讲话的那人白面有须,仪容丰伟,另一人面貌黑瘦,身材矮小,目光却炯炯有神。李蕤低声告诉行德,此二人乃是寓居长安的东人社士子,此番到敦煌乃是向五府陈情来了。而东人社乃是因为揭帖一案的牵连,寓居长安的大宋士子所结成的文社。

    赵行德站在人群中,只听那人缓缓道:“工坊四面皆筑墙垣,流民一旦踏入,日夜俱受人监视,无论是劳役还是吃睡,皆不得自便。每日三餐极简陋,如猪狗食。所居之棚屋,极拥挤简陋,春夏时节,病疫横行,死者无数,坊主仅仅以雇人拉到城外火化,骨灰也任意抛洒,连收敛的草席陶瓮钱也舍不得花。冬夜苦寒,亦不给取暖,工徒只能浑身“活埋”于沙土,上覆盖稻草以御寒。”

    言及此事,两位关东举子都脸现沉痛之色。和跟随铁骨军匆匆而过的赵行德不同,这批关东士子久居长安,逐渐发现,在关中商会所自治的长安等地,工坊利用关东流人不解夏国制度之机,大肆诱骗和招揽关东无地的流民为工徒,横加压榨。

    听他们所说,赵行德才想起初至夏境时,在甄别流人之处,不少关东人来劝说老乡去工坊的。傅知仁还特意提醒他勿要信人劝诱。正沉吟间,却听那举子又道:

    “尤为过者,受采矿巨利所驱,矿主勒逼工徒开山钻井,罔顾性命,每年葬身于暗无天日之处者,难以计数,矿主不过将出事的矿坑草草封闭了事。甚至有奸商巨贾,与我大宋的通关胥吏相通,成百成千人诱骗过来关东,径自送入工坊为牛马。关中商会以工徒之血汗,累巨贾之重利,接交公侯,收买胥吏,积弊已久。现如今工坊里关东工徒已多达数十万之众,每月每日,皆有困顿病庾而死者者。令人不忍卒睹。”

    “竟有此事?”李蕤也赵行德一样,当初只在长安匆匆一过。长安占地广大,工坊区域则是城外在城外单独一片,除非被熟人领着去,便难以入内,亦难以知悉其内情。他乍闻此事,想来想来荫户皆有军士荫庇,又有护民官可以伸冤,商会和工坊多少会有所收敛,便忍不住出言问道:“如此胡作非为,关中地方,便坐视不管么?”

    那讲话的举子还未回答,旁边黑瘦的那个先道:“夏国秉商会自治之政,而流民为他人所欺,在甄别时甘愿落为商户,又签了数年做工徒的契约。地方便不愿轻易干涉商户之事。”吴越更愤愤道:“尤为可恨的,有一干无耻败类,专一蒙骗关东过来的同乡前往。我亲眼所见,有些流民长居在工坊内,难见外间情景,不得人伦所亲,不闻圣人教化,懵懂冥顽,心性渐渐地和禽兽无异。耳濡目染,近墨者黑。助纣为虐者,欺压良善者,为虎作伥者,皆有不少。甚至还打伤了我社中好几位前去救人的同道。”

    “原来如此.”人群中几人先后道。赵行德身后却有人低声道:“天下汹汹皆为利往,此事岂是如此简单的。”G!~!

章35 呼吸走百川-5

    赵行德微微留神,只听身后那人又道:“我朝田赋多归于军府州县,朝廷若不大兴工商,国库岂不空虚?”他声音颇为洪亮,连中间的两名宋国举子都注意到他了,那黑瘦的举子愤愤道:“这便是残民以逞的理由吗?”

    那人反唇相讥道:“嘿,商会本身是自治的,契约是流民自己签的,残民以逞四个字,恐怕落不到朝廷的身上。”

    周围的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赵行德微微向旁边走了两步,将身后那出言质疑之人让出来。此人圆脸浓眉,唇上蓄着短须,军袍胸前校尉的徽记,虽然身形不高,但顾盼之际,目光凌厉如刀,让谁都印象深刻。

    “这是谁啊?”赵行德听身边的人窃窃私语。“护国府余校尉。”“哦,原来此人便是余藏云。”余藏云在护国府声望最高的校尉之一,关东举子居然引出了他,围拢来的人便多了起来。

    余藏云沉声道:“商会自治以大兴工商乃是开国朝便定下的国策,岂能轻言变更。单单长安一处,不过方圆百里之地,所出的赋税,抵得上数十州县,而商税和田赋不同,每年皆在增加,与国家开疆拓土,出力甚大。工坊商税,不下千万贯国用所缺,若是强行驱逐工徒,工坊凋敝,赋税大减。谁来弥补?”他左右看了看,提高声量,沉声道,“是增加田赋、关税?还是裁减军饷爵禄?朝廷本来就是量入为出,陡然少了一块赋税,总不能让国库变出钱来?”

    开始时倾向于关东举子的人尚多些,听余藏云谈及赋税,众人脸色都微微一变。赋税是国家大事,不得柱国府、护国府同意,便是皇帝亦不能随意加赋。而朝臣有主张加税的,莫不要冒着声望大跌的风险。而平白无故的裁减军饷爵禄,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余藏云谈得都是夏国的内政,那两名关东举子更不知如何反驳他。

    这时,旁边却另有人道:“余校尉此言,未免耸人听闻了吧?”赵行德转头看去,却是另一名身穿校尉军袍的人,国字脸颧骨微高,目光明亮如炬,却给人以暖意。此人带着浓厚的河中口音,接道:“若非关中工坊禁锢了大批工徒,河中也不至于如此缺人。那些关东流民脱了桎梏,去河中,漠北,耕田也好,做工也罢,经商亦可,也都是要缴纳赋税的。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吧?”

    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让赵行德知晓,此人亦是赫赫有名的校尉,名叫康德明,虽是康国王族的旁支子弟,却凭着自身本事在军中升迁到校尉,在护国府中隐隐安西军司校尉的领袖。

    余藏云脸色微微一沉,拱手道:“以我所知,工坊役用工徒百人,所交商税敌得过数百荫户的田赋。若是强加干预,以数十万工徒来计,其中赋税的差额不小。康校尉既然如此说,可否让河中州县担当?”

    众人见康德明和余藏云辩驳起来,纷纷窃窃私语。赵行德旁边有人便小声道:“这些关东工徒,枪棒骑射,一样都不通,就算被工坊做牛马役使,也于国无损。”另一人笑道:“正是,不过几十万废人罢了,也值得两位争执许久。”

    赵行德转头看去,只见这二人衣着华丽,神色却颇轻佻。他吸了口气,低声道:“今日有人坐于危岩之上,居然还以为安如泰山,真是笑话。”那两人听他语带讥刺,神色大变,转头看来,赵行德脸色自若,似自言自语道:“秦时骊山刑徒,尚能灭了周章、田臧、陈涉,迫山东群雄束手,使霸王忌惮。以我之见,这关中数十万工徒若稍加整训,便是耐苦战用死命的强兵,扫灭大言不惭之辈,正如土鸡瓦狗。”那两人脸色由青转白,又摸不清他的底细,讨了个没趣,只得自去了。

    此时,那两名大宋的士子反而人微言轻,被挤到一边,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显得颇为孤寂无助。李蕤见状,便带着赵行德过去,向他二人拱手道:“王兄,吴兄。”原来他与这二人乃是认识的。

    见李蕤和赵行德把臂过来,显得交情非常。黑瘦的那人先客气拱手道:“鄙人吴越,字南英。”白面的则拱手道:“关东人王钟,草字介生。”赵行德从军三载,神情举止和从前自有不同,王钟自称关东人,显然将赵德当作了夏国人。赵行德亦拱手笑道:“在下赵德,草字行直,幸会幸会。”

    李蕤介绍道:“王兄是长安东人社的盟主。”又道:“吴兄亦是东人社的高才。”赵行德再次含笑向两位关东同乡拱了拱手,他心中明白,李蕤点明二人身份,越是客气,便越是和这二人交情尚浅。假若是陈东在此,李蕤只会介绍说:“这位是福建路的陈少阳。”李蕤笑道:“行直也是出身关东,大名鼎鼎的文辞院女学士,赵夫人的夫君。”赵行德不觉莞尔,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如此介绍这一天,又微微感到奇怪,这担当了文辞院学士之事,也没听若雪提过。他心下微微摇头,三年的别离,还是有许多新的变化需要认知。

    王钟和吴越看向赵行德的眼光顿时怪异了起来。这两人皆知赵夫人夫君乃一从军的莽夫。平常言谈间,亦为之不值,今日一见,似乎也不是所想像的那样。只不过存了这桩成见,和赵行德说话时神情便有些异样,话也不那么多。

    赵行德见状也不以为忤,只含笑站在一旁,听李蕤和这二人说话。此时旁边的众人都在关注那余藏云和康德明争执辩驳,反而把他们挤到一边去了。李蕤颇为识趣,带着三人向旁边走去。王钟和吴越二人原本是想在郑相堂打动夏国的五府官吏,谁知人微言轻,也没人多关注他们,也就随着李蕤到了避让一角。他二人没有和赵行德多说话,便开始游说李蕤在东人社的上书上面联名。

    赵行德听着他们说了许多工坊的弊端,但却没说如何善后,便问道:“东人社上书陈情,可有具体建策么?”

    王钟口中答话:“请丞相府禁止工坊诱流人为工徒,现有数十万的工徒,当由道路曹妥为安置。”眼睛还是看向李蕤那边。他以为这赵德不过上阵搏杀的莽夫而已。即便读过诗书,附庸风雅,对这等政事,既无影响,也难有什么高见,只看他是李蕤的好友,不好驳他面子。赵行德见状点了点头,知趣没再说话。主要心思都在听余藏云和康德明在那里唇枪舌箭。吴越见状,向他投来歉然的目光,赵行德只微微一笑,轻轻点头以示谢意。

    余藏云道:“我朝百业兴盛,各地工坊冶铁数百万斤,布帛动辄以万匹,前番大军出塞,辎重司在长安补充军需,布帛、弓弩、箭矢、刀枪等物,早晨言买,下午便全部购齐,货物源源不断送到各处军营。假若长安工坊倒闭,纵然国库有钱,这些物资,从哪里来?”他顿了一顿,笑道,“河中的工坊,行么?”

    关中各地工坊规模之大,远远超过河中。仅仅箭矢一样,便分为数十道工序,每一工坊只负责一至数道,中间借助四通八达的运河转运,得天独厚。更有开设工坊的商人仿照军械司的流程,将本身所负责工序分为数十个简单的动作,借用水力和畜力的机器,大大提高了效率。

    康德明冷笑道:“关中工坊的规模,难道天生如此吗?还不是如同刚才这二位所言,压榨关东工徒的血汗而成。假若革此弊端,稍带时日,河中、蜀中各地的工坊,自然会取而代之。关中本地的良善商贾,也才有更多的机会。”

    他这话却稍稍失了底气。河中人烟不若关中这般稠密,又靠近新开的疆土,荫户的子弟就算无法继承田产,也多会前往边疆领取授田,似撒马尔罕这样的大城,居民也是以商业为主,工坊大都造些珍玩珠宝等物。即便军械司扶植了不少军需的工坊,也仅仅能满足河中驻军本身的需求而已。不像关中工坊,能够满足漠北,吐蕃,乃至陇右河西的需要。

    余藏云笑道:“果真如此,那我倒要拭目以待了。”他今日没有料到康德明会突然插一手,准备得不够周全,暗暗计较,下次带上两地府赋税和物产资料,定叫这人哑口无言。

    他二人也算是护国府同僚,自然不能在郑相堂里争得面红耳赤。见两位校尉重归风轻云淡之后,众人才纷纷散去,口中感慨不已。

    此时在王钟和吴越的劝说下,李蕤终于答应在陈情书上联名。那二人说得口干舌燥,却脸色欣然的告辞离去,听说吴越要还要去拜访同样出身洛阳的丞相夫人。

    走到四下无人处,李蕤方才笑道:“元直总算回来了。此番回返,便不必出征了吧。干脆从军中退役,来学士府吧,你夫妇俱为高士,也是一时佳话。”赵行德摇了摇头,低声叹道:“人在军中,身不由己。五年役期总要服完。”话虽如此,他内心实际却有些不同。这郑相府中议论纷纷的场景,他颇有些心烦意乱,反而有些怀念在军中的时候。

    二人畅叙了这三年来各自之事。赵行德闻听李蕤在学士府三年之久,寒暑皆长居在洞窟,甚至极少下山,便劝他保重身体,求取真知大道固然要不舍昼夜,但不要隔绝于人世,要时常走动走动。李蕤便笑道:“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下山,不如这样,赵兄做主,让我尝尝嫂夫人的手艺。”G!~!

章36 燕然可摧倾-1

    赵行德与李蕤正谈笑间,忽然听郑相堂外传来一声惊呼,“行凶杀人啦!”郑相堂内,还在议论辩驳的五府官吏不由得相顾愕然,还未回过神来。又传来数声“有刺客!”“快来人!”这些人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刺客公然在郑相堂外行凶,仿佛一滴水滴进了油锅一般,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脸上都带着震惊、错愕与愤怒交织的神情,群情激奋,近半的人都拔出了随身的佩剑,朝着殿外奔去。紧接着“追刺客!”“抓住他们!”“骑马的人快追!”的声音此起彼伏。殿外响起一阵又一阵马蹄的响声。

    赵行德和李蕤脸色均是一变,随着人流往堂外涌去。赵行德右手握着腰间佩剑剑柄,左手小心的护着身后的李蕤。刚到殿堂门,他便见百步之外的雪地里倒伏着二人,似乎穿着儒袍,身形隐约熟悉。遇害者鲜血在浸透白雪地里,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赵行德的心头,当即快步朝着那方走去。

    校尉康德明站在遇害者身前,高声喊道:“军士何在!”已经拔出兵刃的军士纷纷聚集在他的身边。在尸体周围围成一个圈子,不使旁人再上前。一则防止凶嫌的同伙,二则保护凶案的现场。不远处,十数人各持兵刃坐在马上,领头之人正俯下身子,向目睹凶犯的人打听朝凶手遁逃的方向,随即催动战马,飞快地追去。

    来到近前,便见遇害倒地的果然是刚刚告辞而去的两名东人社的士子,赵行德脸色更沉,李蕤则脸色大变,颤声道:“王兄,吴兄!”只见王钟已经伏在地上不动。吴越尚有余息,一名军士正蹲着将他扶住,一手按在他伤口上方的动脉上,但鲜血不断汩汩流出,止也止不住,吴越的脸也渐渐变得惨白,呼气仿佛破风箱一样。李蕤当即欲抢上前去探视,却被周围已经站着的数名军士拦住。

    康德明脸色铁青,大喝道:“等闲人等不得靠近!”军士们抽出佩剑,让人群离尸体五步之外。周围聚集的人自觉站在外圈,有的猜测遇害者和凶手的身份,有的咬牙切齿地咒骂。学士府乃是神圣庄严之地,就连驻扎在学士府旁保护的一营虎翼军,未得大学士准许也不能擅自入内。这刺客胆敢在此行凶,还在学士府中最为重要的郑相堂门口杀人,简直是对全体夏国士人最大的羞辱。

    见李蕤被拦在外面,赵行德走过去,递上腰牌,沉声道:“末将承影营赵德。这位乃李蕤学士,是被害者的朋友。康校尉,可否让我们上前?”康德明用警惕地上下他,回想起来,似乎确实见到李蕤赵德和这两名遇害者站在一起。便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吧,”又提醒道,“仵作勘验前,不得翻动那具尸体。”

    赵行德当即和带李蕤走上前去。但见王钟被射中面门和咽喉,当即毙命。吴越则被射中胸口,面门已经青黑,双目圆睁,气息却已微弱。李蕤蹲下在他身边,焦急地低声道:“吴兄,吴兄!”赵行德仔细看吴越伤口,一支短弩矢深深没入左肺,他不禁暗叹了一声,这已是不能救的致命伤,弩箭若是当场拔出,只怕立时便毙命。而新流出来的血呈黑色,更让赵行德心中一沉:“这是毒弩,好狠的手段。”凶手唯恐射偏,必要人性命,便在弩矢上涂了剧毒之物。他看了看那一知扶着吴越的军士,对方也是报以无能为力的目光。

    他见吴越尚有些意识,低声道:“吴兄,你可知道是谁下毒手吗?”康德明听赵行德问话,也走了过来。吴越脸色茫然,气息微弱道:“不知。”康德明脸现失望之色,赵行德亦微微叹息,又道:“吴兄,可还有什么未尽之心愿?”吴越眼珠动了动,看着李蕤,又看着康德明,他喉间只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李蕤隐隐听到一个“咯”音,心念微动,沉声道:“是关中工徒之事么?”吴越微微闭上眼睛,旋又睁开,脸上勉力挤出一丝笑意,未几,他又剧烈地打起寒战来,牙关格格作响,再也说不出话。

    这时人群外传来马蹄声向,赵行德抬头一看,是两百余骑虎翼军赶来,领头的虎翼军校尉问明凶手去向后,当即带着百余骑追了出去,而留下五十余人在凶案的现场维持,等待敦煌府令的仵作衙役前来。成建制的虎翼军赶到后,先前维持秩序的军士便纷纷散去。唯赵行德和李蕤二人则还在两名遇害者身边。

    李蕤见吴越眼神已经涣散,握着他的手,低声急呼道:“吴兄,吴兄。”吴越鼻息渐渐弱不可闻,身体也渐渐冰冷,眼睛却仍然圆睁着。赵行德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凶手定会被绳之以法,吴兄好走。”替他合上了双眼。这时衙役和仵作已经赶到,将尸体抬上殓车,运回敦煌令衙门。赵行德这才和李蕤一同离去。天上阳光明亮的刺眼,二人的心情却像是乌云般阴沉。

    二人行至一道路分叉处,又一队百余人虎翼骑兵经过赵行德和李蕤身边,沿着官道向北疾驰而去,在虎翼军骑兵身后,还有零散的别军军士骑马跟着,刀剑弓矢挂在马鞍后面。这是居住在附近的军士的了消息,立刻备马加入搜寻刺客。因为事发仓促,大多数人都是居家的袍服外罩简单的皮甲,再披上一件御寒过夜的羊皮大氅。

    赵行德和李蕤避在道旁,望着骑兵疾驰而去的背影,赵行德也不禁加快了脚步。敦煌所在的河西走廊地形封闭,平原地带无处藏身,凶犯朝着北方逃遁,向来是想逃入北方马鬃山。要想将之绳之以法,要么在其翻过山岭,潜逃大漠之前,追上凶嫌。同时封锁马鬃山的各个山口,甚至发动大漠北面的骑兵和荫户牧场加以堵截。

    “适才仵作说,刺客用的弩矢是洛阳工坊制造的军器,”李蕤边走边道,“大约是关东的仇家。”

    “居然万里迢迢到敦煌来杀人,不可思议。”赵行德摇头道。应该不会是朝中的政敌。理社声势更大,社首陈东身在福建路尚且能存身。这东人社在奸党眼中人不过如同蝼蚁一般,实在是够不上要动用刺客。

    李蕤亦道:“我看分明是凶手蓄意栽赃嫁祸。”二人说话间。有一骑从对面驰来,见到赵行德便大声喊道:“赵军使,大将军府有令,集合在西都驻屯的兄弟,协助追拿学士府行刺的凶嫌。适才刺客是朝北方逃去了吗?”赵行德抬头一看,正是他麾下军士刘政,点头高声道:“好,我亦即刻备马前来。”

    刘政在马上向赵行德行了个军礼,口中大声吆喝,猛夹马腹,催马向北而去。他还要通知其它几位在敦煌附近修整的承影营军士。

    军令如山,赵行德当即和李蕤告辞,匆匆赶回家中,李若雪早得了刘政的通知,矗立在院中等候。赵行德铠甲、弓箭和粮食水囊、大氅都整理好了,放置在马鞍旁边。赵行德脸色故作轻松,微微一笑,轻轻将若雪搂在怀中,宽慰道:“几个藏在暗中的小丑而已,大将军府发动了天罗地网,定让他展翅难逃。”

    他说的轻松,其实数千大军撒开了,每一小队军士不过数骑,十数骑而已,若是突然遭遇道那几个刺客,对方胆敢在敦煌学士府行刺,自是悍不畏死,又有毒弩,困兽犹斗,还是颇为凶险。

    李若雪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担忧,低声道:“多多保重。”强忍住不舍,放开赵行德,目送他上马驰出门外,方才回到寝室中,在观音像前闭目为他祈求平安。

    这桩学士府中的血案,直令五府震动。皇帝陈宣亦龙颜大怒,亲自下旨,命龙牙军调了两营军士缉拿凶嫌,半个时辰后,龙牙、虎翼、承影军共出动了数千军士,骑兵拉开一张大网,向北缓缓搜索,另军使飞骑通知马鬃山山口北面的烽燧、营队和荫户牧场,严密注意一切可疑人等。西北的玉门关、阳关,东南的萧关,都封闭了起来。

    这场事关朝廷威信的大搜索从日至夜,先遣的虎翼军不断发现逃窜凶嫌经过的痕迹,军情司和敦煌府衙门所驯养的猎犬也跟踪着凶嫌战马的味道。到了晚上,数千军士打起了火把,在旷野中不断寻找搜寻,终于在次日黎明时分,将三名凶嫌围困在马鬃山的一处山坳里,但这三名亡命之徒,居然在绝望之下,用毒弩自尽了。

    摆出的偌大阵势,却只带回三具尸体。不用说凶嫌身后必有主使,查证起来却是耗费时日。一日夜的奔波劳碌,归程的骑兵都有些无精打采。一座小楼的窗后,一个身形侧立阴影中,一双冷冷地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

    “拍死了两只嗡嗡乱叫的苍蝇,还看了好热闹一场大戏。这五千贯,花的值。”邱大官人转动着食指上的碧玉戒指,脸上浮现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他的手保养得很好,粗大的骨节都陷在肥厚的筋肉中。

    “掌柜的,这次会不会闹得太大了?”站在他身后的罗掌柜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邱大官人最心腹的掌柜。在宋国的时候,无论是贩卖人口还是私盐,他都参与。就连十万贯以上的交子,邱大瑞也放心让他经手交给杭州知府。移师关中,另辟天地也不忘把他带在身边。这一回,对付这群同样来自关东的士子捣乱,罗掌柜却觉得邱大官人做的有些行险了。

    “行险?”邱大瑞轻声重复,眼中闪过一缕寒光,缓缓道,“我若容他们进了丞相府,才叫行险。”G!~!

章36 燕然可摧倾-2

    望着被军士拖在马后的三具尸体,邱大瑞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这三人乃隶属于一个专门培育刺客的教派。虽说他们宁死也不会泄露雇主的身份,但还是死了干净。若非东人社是在夏**情司扶植起来的,邱大瑞也不会隐忍至今。除了工徒之事,两名关东举子还待揭发他几桩人命案子。两万贯本来拿出来收买这两名关东举子,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边。谁料这二人居然不识抬举,说什么“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邱大官人转手便收买了来自河中的刺客,但还是一直引而不发。昨日探知那两个不识抬举的,居然搭上了柳丞相府的门子,邱大官人迫不得已下了狠手。这河中刺客不通汉地习俗,居然在学士府郑相堂前杀人,也着实让邱大瑞恼火。他一夜悬心,深恐此事触犯了逆鳞。

    “死得干净。”邱大瑞嘴角又浮现笑意。在长久让跟随他的罗掌柜眼中,显得既高深莫测。犹豫和惶恐,他绝不会再下属面前流露出来。“忤逆邱大官人的,都是死无葬身之地。”罗掌柜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深深将头低下去。

    这时门被推开了,亲随蔡六儿面带愁容进来,低头哈腰地道:“小的奉命去余校尉府上请客,余大人忙于公务,午间宴席不能赴会,礼单也推了没收下。”因此蔡六儿说话间也小心翼翼地,生恐触怒了邱大官人,怪罪自己办事不利。

    “这头狐狸,难道嗅出了什么味道不成?”邱大瑞皱了皱眉头,口中骂道,“什么护国校尉,不过是个没胆量的怂货。”邱孟尝的诨号不是白叫的,邱大瑞对工徒苛刻,对仇人狠辣。对官面儿和江湖道上的人,从来不是临时抱佛脚,无论是关东还是关中,他都是舍得下本钱,虽不是使钱如粪土,也说得上仗义轻财了。不管是江湖还是官场,总要给他的几分颜面。早就说好的宴聚,余藏云无缘无故不去,倒不是好兆头。

    邱大瑞心头闪过一丝警兆,这时骑军已经过尽,街面上渐渐有了来往行人。他把双手放在窗户上,将身子探出去,仿佛身体悬在凌空一般,他沉声道:“此间事已了结,备车,回长安了。”罕见地没有出言斥责,罗掌柜和蔡六儿都唯唯点头。

    军情司,军府里最清静的衙门。这里没有辎重司各种卷宗堆积如山,没有行军司军官们进进出出,也没有板着脸的军法官。行军、辎重、军法等军司主事,多由方面军司统兵上将军转任。而军情司主事,历来多由道德名臣担当,好几任都从文官转任而来,还有好几任又从军情司主事转任文官。

    第一任军情司主事,便是开国朝名臣李斯。李斯担任军情司主事之后,奉命组建税吏府。这税吏府便是如今大丞相府的前身。故而宋人嘲讽,西夏可以无丞相府,不可以一日无军情司。主事签押房的墙壁上,高挂着历任主事的肖像,肖像的上方,一块横匾上书“君子慎独”。

    昨日下午,皇帝陈宣龙颜震怒,召见敦煌府、察奸曹和军情司三衙门的主脑。丞相柳毅主持三衙连夜会商,确定由军情司总揽东人社士子遇害血案。今晨,这座院落便一改平常的冷清,这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好些平常不踏足军情司门槛的官吏接踵而至,一份份卷宗夹着目击证人,敦煌府的仵作,察奸曹的暗探头目,和军情司本身眼线的报告,在上将军吴庭的书桌上堆成厚厚一摞。

    吴庭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卷宗的内容,眼中却透出凛然。且不提此案是陛下亲自交办,亦不提吴庭自己便是天策院出身,这东人社乃是军情司一手扶植起来与宋国为敌的,虽然王钟和吴越不听劝解,非要为关中的工徒出头,这仇家将军情司的人刺杀在郑相堂门口,等若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三名刺客虽然身死,元凶仍未落网。”吴庭的面容尚且算得平静,沉声道,“若不将案件彻查,将凶手绳之以法,本衙门也该撤掉了。”啪的一声将卷宗合上。一缕晨光透过窗户投入了屋内,签押房已打扫得极为洁净,可在这晨光的透视下,仍看见无数的浮尘,在细微的气流中上下翻滚。

    林泉宫中,皇帝陈宣细细翻看着两名大宋士子呈上的陈情书,书信的一角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陈宣双眉皱成一个“川”字,他右手轻轻叩击着桌案,左手紧攥成一个拳头,心中充满懊悔。“倘若早日召见这二人,必不能酿成如此血案。”陈宣暗道。

    关中役用工徒之事,乃是近十几年愈演愈烈的,护国府、丞相府每次欲加以整饬,都投鼠忌器。夏国朝廷的开支日益增大,田赋所出增长缓慢,唯有工商税与日预增,而以自治商会按照利润份额缴纳因此朝廷上下都对自治的商会格外优容。来自关东的工徒不似本地的百姓,有军士荫庇,有护民官伸冤,有亲友依靠。这工坊当中种种血泪,纵有一些官员和有识之士早指出来,却都没有引起皇帝和五府官员足够的重视。据军情司的报告,关中军府和州县官吏,甚至本身就有银钱入伙在工坊里面。

    陈宣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丞相,”他低声道,“先把这封陈情书交给护国府吧,校尉们议上一议。”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也交给自治商会议上一议,他们能否商定个规程,使陈情书中所述之悲惨境遇,不复现于后世。”

    “陛下,”丞相柳毅低声道,“这桩血案和陈情的事情”他亦是回府后才知道,两位东人社的士子原打算前来过府拜访的。

    “我知道,”陈宣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案子交给了军情司,便等着真相大白吧。”他沉默了片刻,压制住要干预军情司办案方向的想法,翻开了另外一份卷宗,这是大将军府建立新式火炮营的条陈。

    这天下午,阳光亮得刺眼,赵行德在接到通知,前去参见承影军指挥使周仲元。昨天搜寻刺客,他和其它军士一样,在野外忙碌了一夜未睡,眼睛还是红的。

    “参见周将军。”他恭敬地躬身行礼,王童登比他先到,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地肃立在一旁。

    周仲元却没有说话,只上下打量着他二人。沉默了许久,方才沉声道:“朝廷与芦眉结盟。汝等挟持芦眉皇太子,临阵夺军,形若叛乱。万一此事不成,致使朝廷和芦眉交恶,西方局势顿时崩坏,二位,谁来负这个责?谁又负得起这个责?”王童登脸色微变,正欲说话,周仲元却伸手阻止了他,继续道:“承影营孤悬域外,号令自传,正因如此,更需顾全大局。擅作主张,险些陷朝廷于不义,你二人可知罪吗?。”

    赵行德和王童登毫不迟疑,齐声道:“末将知罪。”回答得甚是整齐。瞧向地下的眼中,却没有几分恐惧。如果真的如周仲元说得那么严重,二人就不可能带着兵大摇大摆地回敦煌,而是被军法司押解回来了。

    但周仲元接下来一句,却让这两人大惊失色。“所以,你们不能再呆在承影军中了。”

    “周将军,末将拼着拳拳报国之心,挽回芦眉局势,怎能把我们开革出军?”王童登脸上带着悲愤的神情,若不是宽大的书案隔着,他几乎要扑到周忠远身前去了。周仲元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赵行德。赵行德脸现苦涩,沉声道:“将军,若有罪过,都在末将一人之身。末将身负说服芦眉皇太子之任,只想完成军务,以至于不顾一切。王军使和其它兄弟,都是受末将所欺。”见他将罪责都拦在自己身上,王童登脸色大动,失声道:“行直。”

    周仲元沉默着看着这两个刚才还有恃无恐的下属,眼底里显出一丝笑意。

    赵行德伸手止住王童登,继续道:“将军,士可杀不可辱。若要开革军籍,请开革末将一人便可。兄弟们都是以身许国的好汉,宁可战死疆场,也不能受此羞辱。”他心中早怀了退役的打算,趁此机会便顺水推舟,只是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遗憾和不舍的神情。

    “开革军籍?退役?”周仲元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似地,脸上似笑非笑,沉声道,“没那么容易。”王童登脸色一下子便紧张起来,以为赵行德还将受到重惩,却周仲元话锋一转道,“你二人虽然不能在承影军呆了,朝廷却还有用你们之处。大将军府新立了一支火炮营队,便是你们,还有其他人的新去处。”讲到这里,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承影营本来就是来自各军的精锐而成,轮换回国后,倘若没有新的军务,也会回到驻扎在内地的各军。这次大将军府成立火炮营,除了炮手之外,还需要一支精兵担任护卫,周仲元便推荐了这批承影军士过去。

    此刻周仲元的脸色和语气再无斥责之意,王童登赵行德两人顿时都醒悟道被他诈了,但脸上却不能表示出不满,只得一起躬身道:“多谢将军抬爱。”周仲元看在眼中,心下暗笑,打开桌上的卷宗,拿起一张丞相府府的府令。赵行德和王童登因为芦眉战事所里的功勋,同时被晋升为彻侯爵位。G!~!

章36 燕然可摧倾-3

    北风呼呼地刮着,白色的大地覆盖了大地,远处升腾起一股股惨淡的炊烟。军营中到处是肮脏的冰渍,塔赤·蔑尔勃用耶律大石赠与他的千里镜仔细观察,发现那是耶律延禧的军队在烧烤马肉。塔赤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液,这些宁可吃战马也不敢战斗的人,都是懦夫。“再过一段时间,这些懦夫恐怕连马肉都没有了吃了。”他皱着眉头想道,“难道就甘心饿死冻死在雪地里么?“”

    其实他太过责怪对面辽军的勇气。就在月余之前,南征幽州的十余万大军便断了粮草。御营副统制耶律章奴下手杀了留守上京的北院枢密使萧奉先,占据上京起兵响应耶律大石。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后路被耶律章奴所断,前方又被幽州大军紧紧逼着,他不敢撤军,只怕撤军的号令一下,十数万大军就此崩溃,只强行逼迫部属每日不断攻打耶律大石的防线。打算先击破耶律大石仓促集结起来的军队,夺取幽州得到补给,然后回师平乱。然而耶律大石却只守不攻,这一片狭窄的平原实在不适合辽军轻骑,幽州的汉军营更用火炮不断地轰击辽军密集的马队。北院精兵死伤枕籍,在耶律大石的营垒前尸积如山,仍然无法夺得寸土。

    战局就此僵持下来,耶律延禧军中的粮草早已吃光。宫分军、皮室军精兵每天都派出大量兵马四出打草谷,但寒冬时节,此地方圆数十里内寸草不生,稀少的村落早被幽州方面强行抢走,房舍都一把火烧掉,留下来的村民,也早就被辽军一遍又一遍的打草谷给吓跑了。

    对面一片凄凉的气象,耶律大石这边求战的呼声却如火如荼。耶律铁哥、耶律燕山、萧查剌阿、萧斡里剌、耶律毕节、郭保义这些悍将纷纷请战,就连原先存了保存实力心思的乌尔衮·蔑尔勃也主动要求攻打北面。但是,他们的呼声全都被耶律大石压了下来。

    “营帐中每一个勇士都是我大契丹兴旺的根基,”耶律大石望着对面,沉声道,“对面也是我大契丹的勇士,能少流勇士的鲜血,我情愿多等上一些时间。”

    “可是,”耶律铁哥还欲强争,却被耶律大石打断道,“敌人撑不了多久了。铁哥,乌尔衮,你们麾下都是精锐精骑,从现在开始,随时要让备好马匹,准备追击遁逃敌军。燕山,斡里剌、剌阿、毕节、保义,你们也要打起精神,防范敌人垂死反扑。”

    众将精神一振,轰然答是。声音将中军望台四边的积雪都震得簌簌掉落。

    耶律大石满意地点点头,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冰雪的空气,抬头远眺,目光越过了敌军的营盘,远处北方的群山茫茫苍苍尽数为白雪所覆盖,仿佛一头冬眠的巨蛇,只待春雷阵阵,便化生为龙。大雪纷纷扬扬又下了起来,落在他身披的大氅上,仿佛一座白色的巨塔。

    契丹族兵士经过在瞭望楼下,都抬头寻找耶律大石的身影,眼中充满崇敬的目光。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发兵一击,对面绝对抵挡不了,大石林牙可以顺利地登基称帝,可是他为了爱惜手下的契丹勇士性命,甘愿耐心的再多一段时间,让寒冷的冬天消磨敌人的士气和精力。气候越来越寒冷,对面大营附近的树枝都被伐光,再过数日,恐怕连充足的柴草都找不到了。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耶律延禧的十数万大军营盘,炊烟也越来越稀疏惨淡。第三天的夜里,随着数声烟炮忽然划破了夜空,耶律大石击鼓聚将。“耶律延禧这昏君退军了。”耶律大石轻蔑地道,“他能带走的军队不会太多。铁哥,乌尔衮!”

    “在!”耶律铁哥一声爆喝,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耶律大石。

    “你们各率五千精骑,不要和敌军大营纠缠,只去追击耶律延禧。”耶律大石看着耶律铁哥,加重语气道,“若不能生擒,就把昏君的首级给我带回来!”

    “末将领命!”耶律铁哥转身奔出了帐外,身上铁甲叮当作响,乌尔衮·蔑尔勃赶紧跟在他的身后。大石陛下将如此重要的人物交给蔑尔勃人,那一定不能输给了契丹人。几乎半柱香时间不到,两支精骑便驰出了辕门,带着十数条跟踪循迹的猎犬,一边跑一边汪汪乱叫。

    “大将军,我们要进击敌军大营么?”耶律燕山沉声道。

    “各部披挂,燕山你率本部精锐和汉军营一起紧守营盘,防止耶律延禧使诈。”耶律大石沉声道,又转头对萧斡里剌道:“点一万精骑,随我前去敌阵窥探虚实。”萧斡里剌大声领命,耶律大石将护卫重任交给他,心中感到无比得意,脸上神情也流露出来。众将都有些嫉妒,又听耶律大石道:“其余众将各率本部,出大营列阵。不得本将的号令,不许擅自进击!”

    耶律延禧带着数千亲军乘马逃去的消息,此刻已经在北院大军当中传播开来,被数月的寒冷、死亡、疲劳、饥饿折磨得已经绝望了的辽军,此刻乱成一团,有些统兵军官带着亲随在营垒中驰马,有些人已经骑马朝着北方逃去,更多的人枉然无助的大喊大叫。因为营帐中已经没有粮食,普通的辽军,甚至连马匹都杀来吃了。刚刚下来大雪,此时若然逃出去,跑不出百里就会被冻死。大营里的积雪,已经被踏成了遍地泥泞,到处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的军兵在乱跑,有人在抢掠中军的辎重,却发现什么值钱的也没有留下,更没有一粒粮食。不由得绝望的点燃了帐幕。统兵军官们纵使有心向耶律大石投降,也无法让混乱不堪地军营安静下来。眼看十数万大军就要一哄而散。

    这时,前方传来一个恐怖的消息,幽州军出营列阵了!

    萧乙薛一天前被皇帝耶律延禧任命为北院枢密使,他惴惴不安的整顿着手中的兵马,现在他对耶律延禧的感恩戴德已经一扫而空。不指望能抗拒耶律大石的攻打,只是希望能在乱军自保而已。契丹人之间的战争,是极为残酷的,失败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南面营垒的契丹军缓缓接近,宽阔的军阵,向西挨着山,向南连着海。阵势连绵严整,进退有度,胡笳声声,金鼓交鸣,仿佛在演武场上一般从容不迫,更给敌人一种绝望的压迫感。“有周大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之所以紧受营垒,就是为了让天气和饥饿把北院大军给打败。”萧乙薛颇为苦涩地想到。

    “枢密使大人,他们停下来了。”前面的亲兵高声喊道。萧乙薛微微点了点头,他也看见了。耶律大石用兵谨慎,哪怕是这样的大胜在前面,也小心翼翼地避免落入圈套,“过不了多久,看清楚虚实,应该就会进攻了。”萧乙薛摸了摸刀柄,脖后感到一阵凉意。

    亲兵又指着南面高声喊起来,“动了,大军动了!”话音中带着一丝绝望。萧乙薛的眼神却是一亮,幽州军的前阵大约一万骑缓缓而行,脱离了大阵。这万骑骑军队形严整,前面的军兵高高撑着黑色的狼旗,大旗前面立着一骑白马,似是统兵大将。这架势,不似两军交战,似是友军般缓缓靠近。

    但见一骑高高举着典礼所用的契丹日旗,朝着北院大军营垒驰来,萧乙薛心中一动,腾起一阵希望,高声喊道:“不得放箭!”这一声令下,前方营垒的契丹军放下来弓箭。只见那一骑来到营垒之前,高声叫道:“大石元帅有令,罪在昏君一人,诸军若归附大石,则尽赦其罪,共兴契丹!”

    这话一出,周围的军兵都将目光投向了萧乙薛,萧乙薛回头看了看火光越来越大的营垒,只有十数万败军在营中茫然无措,不由苦笑一声,脱下头盔,交给亲兵。他单骑驰道耶律大石马前,下马跪在地上,垂首低声道:“罪臣萧乙薛,情愿归附大石元帅。”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俯下身去,用马鞭子抽了他的肩膀,再直起身来,沉声道:“你效忠契丹皇帝,何罪之有?所有罪孽,都在昏君,还有他身边的小人身上。”他顿了一顿,马鞭指着前方喧闹的军营,沉声道,“萧将军,且陪我去安抚一下我契丹的将士。”

    萧乙薛原本惶恐不安,此刻竟大为感动,抬头道:“臣愿追随大石元帅!”当即翻鞍上马,跟在耶律大石的身后,一万骑兵缓缓地朝着大营靠拢过去,守卫营垒的契丹军见北院枢密使都以降服,早将辕门大开,守卫的辕门的契丹军纷纷跪伏在道路两旁,不敢抬头,目光注视着马蹄践踏着泥泞冰雪,缓缓从眼前经过。未几,喧闹的大营当中,响起一片一片的欢呼之声。十余万辽军先高喊“大石万岁!”接着又高呼“陛下万岁!”声震四野,便是十余里之外也听得极为清晰。经此一夜,南北两面数辽军合军一处,虽为正式登基,军中只称耶律大石为陛下,而不再称元帅。

    第二日下午,耶律延禧的首级被呈到帐下,斩杀他的人是塔赤·蔑尔勃。

    耶律大石看着托盘中那颗死不瞑目的首级,眼神复杂,挥手让拿下去。转头对塔赤·蔑尔勃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很好,小小年纪,就立下了如此大的功劳,你要我什么奖赏,尽管说出来吧!”他看了看左右,契丹众将都笑着看那塔赤,这些将领要么跟随耶律大石已久,要么才刚刚归顺,对一个少年还不至于心生嫉妒。

    塔赤·蔑尔勃憋了很久,吞吞吐吐说不出口,其它的将领不禁暗暗笑他没见过世面,耶律大石也喜爱他既勇猛,又憨直,俯下身子,微笑道:“想好了么?你说出来吧,要什么奖赏,我断无不允。”

    塔赤猛地跪倒在地,抬头高声道:“别的都不要,只求陛下发兵漠北,为我蔑尔勃族人报仇雪恨!”乌尔衮也跪倒在地上,同声道:“蔑尔勃人愿归附陛下,只求陛下为我父汗报仇雪恨!”

    这话一出,帐中顿时安静了下来,耶律大石不料他们提出这个来,眼神瞬间变得凝重,右手摸着自己的胡子,沉吟了起来。当前大事,首先要定鼎上京,将国中理顺,然后兵发辽东,平灭了女真金国。这两桩都是心腹大患,而漠北的事情,现在还排不到位置。G!~!

章36 燕然可摧倾-4

    蔑尔勃部突然提请耶律大石发兵漠北,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南北两面辽军合兵一处,兵马近三十万众,但是兵威而论,乃是大辽立国以来难得之盛。诸将深信,但陛下马鞭所指,无论何方,都是天崩地裂。只是众将心念着上京的富贵,漠北荒芜无所劫掠,大多不愿远征漠北。

    刚刚归顺的萧乙薛暗暗想道:“漠北蛮子太没见识,等平定了女真,便当去抢南朝花花世界,哪有牛羊不去啃嫩草,偏偏要吃风沙的道理。”他嘴上不敢反对,脸上却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众将都看着大石陛下,帐中只闻一片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耶律大石沉吟片刻,忽然笑道:“海都汗被夏人所杀,此仇必报.我与蔑尔勃人杀青牛白马盟誓,自当履行前诺。”众将脸色微变,塔赤和乌尔衮面露感激之色,却听他又说道:“只是当下还有大事未了,一是昏君遗留在国中的党羽,还需一一清除,以免后患。然后重开八部族人之会,共推大契丹皇帝,二是女真为患辽东,须得先行平灭,以免腹背受敌。待这两件事情了解之后,我必发兵漠北,讨伐夏国,为海都汗报仇,助蔑尔勃人恢复故土。”

    听他如此说,众将脸上神情都松弛了下来。耶律大石乃是辽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虽然在契丹族人中威望崇高,却并非皇室近亲,若不重开契丹八部大会推举皇帝,则得位不正。而唯有耶律大石正了皇帝之位,依附他的众将才能名正言顺的加官进爵。而等到平灭了女真之后,区区用兵漠北之事,也不算得什么了。

    见乌尔衮和塔赤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耶律大石又笑道:“我说过要奖赏的话,不能言而无信。这样吧,便将最珍贵之物,奖赏给塔赤。”他顿了一顿,左右环顾众将,又看着有些塔赤·蔑尔勃,微笑道:“我的女儿普速完,比你小九岁,待她长大之后,便许配给你,让耶律氏和蔑尔勃结为姻亲,世代修好。塔赤·蔑尔勃,你可愿意吗?”

    塔赤目瞪口呆,他不禁满脸通红,耶律普速完现在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小女孩儿。塔赤初次到耶律大石府中拜见时,还曾经见过一面。粉妆玉琢一般的小丫头,细声细气叫他塔赤哥哥。塔赤自以为是大人,还有些不太情愿。“我就和这么一个小女孩儿定下亲事了吗?”海都汗成为漠北部落盟主,势力极盛之时,都从未敢妄想能够求娶辽国公主。

    众将一边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一边笑小室韦蛮子高兴得傻了。还是乌尔衮赶紧拉着塔赤跪下谢恩。耶律大石必然是辽国的皇帝,他的女儿便是辽国公主。这是难得的荣宠。双方的联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耶律大石都极大地抬举了蔑尔勃部落。另有一样,塔赤成为大辽国的驸马,将来为蔑尔勃部落报仇的事,自然也就好办得多了。草原部落中,族长之婿的权势极大,不但有自己的亲信部属,才干出众的甚至能影响整个部落的兴亡。

    耶律大石含笑抬手让他们起来。蔑尔勃部落又和契丹人同出一源,皆为青牛白马的子孙。他看中了蔑尔勃精兵能战,想要将之收服。另一方面,塔赤既是海都汗生前定下的部落之主,是难得的勇士,心思质朴,素无恶习。这段时间他细心观察,此子反应机敏,可堪造就。他宁可将女儿嫁给这样的勇士。借着这个机会将海都汗定下的继承人塔赤招为驸马,正好进一步拉拢蔑尔勃部落为契丹效力。

    此后大营中设宴庆祝大捷,一道道大菜流水价地端了上来,烤羊肉,烧野鸡,鹿肉脯,熏野兔,回鹘豆炖獐子,盐卤水煮牛马肝,葱蒜烧天鹅,烤大雁,案几上铺满银盘木碟。木碟子里,油炸点心和酥酪堆成小山也似,侍女们不断为众将添上解腻解酒的浓奶茶、酸奶茶。又有奴仆搬上巨大的四足方鼎,底下堆积木炭烧得通红,锅里煮着猪头,雁头和肘蹄等,方鼎周围的婢女将烫好的肉食夹在盘中,敬献给周围的契丹将领。

    漠北部落人蛮性未除,乌尔衮和塔赤面各放了一盘生羊腿,用小刀割下一片片的生肉,和着鲜鹿血,姜葱韭菜等送入嘴里,吃得满嘴都是血沫。见那涮肉的大鼎足有一千余斤,“这口烧肉的锅子好大。”乌尔衮惊叹道,不禁感慨契丹人的豪富。

    “此乃我朝太祖从南朝汴梁掠来的,因为搬动不便,便弃置在幽州了。”旁边耶律燕山的微笑着解释道。他看了眼上面谈笑自若的耶律大石。得自衰弱南朝宗庙之物,历任幽州留守还将它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留守府中,唯有大石陛下豪情盖世,将它带到军中,用来涮肉犒赏将领。

    “原来如此。”乌尔衮点头道,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足够打造好几百炳弯刀了。”将尖刀挑起一块生羊肉,和血一起吞了。耶律燕山眼神一闪,笑着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南朝这样的东西,要多少都有。数不尽奴隶和财宝,只等勇士的刀剑去收割。”两将将酒杯一碰,仰脖子喝了下去,醉意上头,一起高声唱起捕猎黄羊群歌来。

    这时帐中的乐师一起奏乐,琵琶、铋跞、短笛合声欢快悠扬。耶律燕山先领头唱起“海东青捉天鹅”,这一首歌子乃是北地部族中广为传唱的,乌尔衮跟着拍手相和,众将都一边拍打着桌子,一边高唱起来。歌声刚起,一队契丹族少女在帐中欢歌献舞,个个娇艳欲滴,妩媚动人,足尖旋转,裙摆飘扬。纤腰转折,美目流盼间,众将都色授魂与,纷纷离席,和这些少女一起边唱边舞。间或举杯畅饮,高声大叫,宴中气氛热闹到了极致。

    塔赤·蔑尔勃也看得目眩神驰。此时不少将领都将少女捉在怀中,肆意亲昵。耶律大石不准契丹将领纳汉人为妻妾,却鼓励他们多纳契丹女子,广为延留子嗣。这些少女若是做了这些契丹族大将的侍妾,全家都会沾光。一个个都很顺从,有的俏脸羞红,有的微闭星眸,有的娇笑着和将领们嬉闹。耶律大石在上座也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塔赤·蔑尔勃却不敢造次,想起自己将要娶一个契丹的公主,不知是酒意还是害臊起来,满脸通红。他的一举一动皆落在耶律大石眼中,耶律大石心下也微微点头。

    众将庆祝大胜,互相劝饮。契丹人、室韦人皆贪杯好酒,此刻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众将又先后端起酒杯,向耶律大石和乌尔衮,塔赤道贺,连带着将塔赤和乌尔衮都灌倒在地。唯有耶律大石每回皆是将酒杯沾唇即放,诸将也不敢相强。

    眼看诸将都东倒西歪,耶律大石端起酒杯,悄悄起身来到帐外。只见心腹悍将耶律铁哥金甲未脱,寒风呼啸中,他手按着腰刀,脸色肃然,一丝不苟地守在帐外。耶律大石心中感动,走上前去,耶律铁哥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陛下亲自出账来,当即行礼,铁甲发出哗哗脆响。耶律大石将酒杯递给他,笑道:“喝下去暖暖身子,我最忠心的部属。”

    耶律铁哥将酒一饮而尽,沉声道:“愿为陛下效死!”他这话掷地有声。

    耶律大石回头望着帐中觥筹交错的人影,叹道:“有你在,朕和其它人才得以欢愉终宵。”耶律铁哥却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于沉声道:“陛下当真要召开八部大会推举皇帝吗?以末将之见,陛下威望无人能及,只要全军一致拥戴,何必还要看那些老朽和贵族的眼色?”这话他闷在心中许久,此刻此时除了寒风呼啸之外,君臣二人身旁都再无旁人,方才出言劝谏。

    耶律大石一愣,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你的忠心,我一直都知道。”见耶律铁哥面露感激之色,他长叹道,“我当这个皇帝,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契丹人的将来,所以要由八部族人来定。”他顿了一顿,又道,“一支箭轻易便小孩被折断,一捆箭却连壮汉也无能为力。从前只因为历代皇帝擅权,谮越了八部族人,所以我契丹人分崩离析,不但受阻于南朝,连小小女真部落,也不能平定。召开八部族人之会,一是为了集合全部契丹族人之心,二是为了防范将来再有耶律延禧这样的昏君倒行逆施,全体族人能够对他有个约束。”他看着远方闪闪的星空,缓缓道,“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倘当真天命在我契丹的话,便让我等齐心合力将重振契丹。我耶律大石坐不坐这个皇帝位置,倒是无足轻重。”

    他话语中带着淡淡的寂寥,又带着无边豪情,直令耶律铁哥浑身热血沸腾,当即大声道:“重振契丹大业,非陛下莫属。哪个胆敢阻挠,我铁哥认得他,刀子不认得他!”在耶律铁哥和许多契丹人心中,那些所谓德高望重的契丹望族,不过是百年腐朽的沉渣罢了。耶律大石就要带领着他们,将这些沉渣一起扫除。

    辽国内战结束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敦煌,皇室和五府持续地关注着辽国的局势。军情司估计,耶律大石要整合辽国内部的势力,还要平定东部的女真国叛乱,一时间无力西顾。当前唯所虑者,被击破的海都汗残部在其子伯升豁的带领下,一直骚扰小海西南新收的草原,致使新附部落荫户现在都有些不稳的迹象。安北军司计划在夏季出兵,驱逐这些马贼。

    辽国局势的变化所激起的波澜,远远比不上赵行德看到一排铜炮陈列在校阅场上的震撼。

    “乖乖,”王童登夸张地惊叹道,“真是大家伙。”三十门铜炮,其中十二门三寸口径,十八门口径为四寸。每门三寸炮重达一千四百余斤,每门四寸炮重达两千余斤。为了让火炮营队能尽可能跟得上行军纵队,夏国为每一门炮都配置了一辆炮车,两辆弹药车,加上运输粮草和辎重的车辆,火炮营平均一门炮配给的拖曳马匹达到了十五匹。此外,还有炮手的骑乘马。

    看到火炮营队的马群,王童登再次大声惊呼道:“居然要用这么多马,还不如组建骑兵呢!只要一个冲击,我就能把敌军杀个精光!”G!~!

章36 燕然可摧倾-5

    赵行德抬头远眺,只见四百步之外,堆积着一个长十余米,高两丈的土垒,土垒上插着旗帜。在土垒周围还散布着各种各样的目标,数千名稻草捆扎而成的军卒在营垒前排列城整齐的方阵,在方阵左右还有草偶布置的马队。北风吹动各色旗帜猎猎作响,仿佛这真的有一支军队在前面似地。

    “看来这便是待会儿要试演火炮威力的靶子了。”赵行德心头暗道。他将手放在一门火炮上,光滑的表面显示着铸造技艺的精良。显然炮手保养颇为用心,不但将火炮擦得铮亮,还细心地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脂。

    赵行德注意到这些大炮身上的纹路简单而一致,不似当初在大宋皇城内所见铁桶炮那样每一门都有独特而精美的花纹。这说明夏国的火炮是用统一的模子浇筑而出的,甚至使用同一具模子铸造出来的。火炮的质量得到保证,而铸造的成本则大大降低了。

    “你们两个,小心点。”不远处的炮手见赵行德的手放在炮声上,大声的警告着。赵行德转头对他歉然一笑,将手收了回来。赵行德虽然缩回了手,那名炮手仍然朝着这边吼道:“站远一点,小心炸膛!!”他身材敦实,穿着类似工匠的短袄和裤子,也和匠户一样,浑身上下,挂满各种小玩意儿,三两步赶到火炮前面,对赵行德和王童登怒目而视。

    王童登何时吃过这种瘪,怒道:“你奶奶的。”这炮手不过材官爵位,却朝着彻侯大喊大叫,着实可恼。

    那炮手毫不客气地回道:“想要保命就别乱摸乱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块绸布,小心翼翼地将赵行德刚才摸过的地方擦了一遍。行军司安排这些将要进入火炮营的军士先参观熟悉火炮,这些原先的炮手和铸炮工匠却像看贼一样看着这些毛手毛脚的军士。

    寻常的火炮营队大都驻防在城池和堡垒中,只有炮手。而此番新立的火炮营队则有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铸炮师带出来的试炮手,这些人由匠师转为军士。另一部分是原先驻防城池的精锐炮手。最后一部分则是野战军团中的精锐军士。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珍贵的火炮需要保护,因此给每一个火炮营队都同时配属一个步骑军营队保护。便如辽人将铁壁营安排在火炮营旁边一样。

    见自己被那炮手所蔑视,王童登当时便按捺不住,走上前去,将手放在火炮的炮门上,转头对赵行德沉声道:“我等奉命前来观看火炮,倒也要仔细办事,免得看不清楚,一知半解。”一边说一边还屈指在铜炮身上叩了两下,装模作样道:“不错,勉强可用。”

    赵行德不觉莞尔,虽然王童登有生事的嫌疑,但那些老炮手排挤新接触火炮的军士却也太着痕迹,好几个军士都和炮手发生了口角。他笑道:“王军使小心些,天寒地冻,小心将手粘在铜炮上。”王童登嘿然笑道:“正是。”才将手拿起来,双手抱在胸前。那炮手怒从心起,举起刷炮膛的刷子,在王童登适才碰过的地方猛刷了几下,粗声粗气道:“闪开,闪开。”刷子举得高高的从王童登面前甩过,一片带着油渍的污水洒在他军泡上。

    “好大胆子!”王童登怒喝道,伸手抓住那炮手的衣领,举起拳头就要揍他。

    那炮手却瞪大眼睛,大声道:“殴打袍泽,你不想在火炮营里呆了么?”王童登的爵位虽然高于他,但精锐的炮手比善于冲杀军士更为稀缺,发生冲突的话,火器司很可能将军士调离,而不会开革炮手。而精锐的火炮手,则平常皆由军情司监视和保护。

    看旁边,却见一行人沿着炮列走来,其中有的身穿军袍外披大氅,有的却穿着窄袖短袄外披着皮袍,望见这边起了冲突,当先一人喝道:“怎么回事?”走了过来,这人五十多岁年纪,四方脸,脸上和下巴刮得铁青,卧蚕眉下一双鹰隼般的厉眼,令人望而生畏,王童登看他军袍上的徽记,竟然是上卿上将军,立时将那炮手放开,高声道:“启禀大人,这人无礼在先,末将只想和他讲道理。”说着将自己军袍上的污点展示给众人看。

    那炮手却喊道:“分明是他乱碰火炮,我不过是将炮身洗刷洗刷,不小心溅了点水渍在他身上而已。他却要动手伤人。大师请为小人做主啊!”他乃是铸炮的大匠师亲自操练出来的炮手,自觉比平常炮手还要高人一等。见状顿时便喊起冤来,火炮营中炮手稀缺,他不怕把事情闹大,闹大了也是莽汉军官走人。

    谁料这大匠师根本正眼瞧也不瞧他,反而盯着炮手的身后,目光中透露出惊喜之色,双手微微颤抖,显得十分激动。原来此人便是赵行德在咸阳时曾经遇见的铸炮师淳于震,他按照赵行德的指点,在几次试验之后,终于试验成功,将铸铁炮重量大大减轻。因为所减重量极为惊人,引起了军械司的注意。军械司立刻分拨了一大笔银钱给他,让他将试铸火炮的重点放在更加昂贵而好用的铜炮上面。

    得了军械司的资助之后,淳于震如虎添翼,继将口径四寸,发射十斤重弹丸的青铜火炮的重量降低到三千斤以下之后,又将口径三寸,发射五斤重弹丸的火炮重量大为降低。更为可喜的是,他首创用铁模子代替沙泥模子,每一铸模可以多次使用,这样铸造出来的铜炮大小一致,极为适合统一测算各种参数,对于建立成规模的火炮军队大为有利。因此军械司极为重视淳于震,不但请学士府将他晋身为大师,还专门选拔了一批精锐炮手交给他培训。此番成立整训新军火炮营事关重大,也特意请了铸炮大师前来指导。

    淳于震一瞬不瞬地盯着赵行德,却因为心情过于激动,说不出话来。这时所有人都看出他二人乃是熟识,赵行德有些尴尬,拱了拱手,笑道:“淳于先生,长安一别,好久不见!”

    淳于震从回忆中惊醒过来,颇为感慨地叹道:“确实好久不见,赵先生,我找的你好苦!”他适才回想起当初试验铸炮不成,以至于倾家荡产,几乎自尽的时候,赵行德出手相助,不但指点了铸炮的诀窍,还拿出一万贯银钱。事后拂衣而去,亦未留下住址。淳于震成功铸炮之后,曾经在敦煌苦心寻访赵德,可是一直都没有消息。时间一晃过了三年有余,他几乎放弃了找到赵德的希望,谁料想却突然在试炮场上遇见了他。

    淳于震百感交集之下,有些忘了场合。连同火器司上将军在内,来自行军司、军械司的的十数位军官,都奇怪地看着这两人。赵行德不欲在人前显露,截住了淳于震的话,笑着抱拳道:“末将与淳于先生久别重逢,以至失了分寸,耽误了火炮操演。还望各位大人恕罪。”他一边说,一边像淳于震使了个眼色。

    淳于震这才猛然省起,赵德的似乎颇不愿意别人身怀铸炮之术。自从他苦寻赵德不至后,曾经将他那天的言行翻来覆去的琢磨,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句,尤为印象深刻。他亦是心思机敏之人,只是平常全副身心都投入在铸炮当中,这才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世故。经赵行德这一提醒,淳于震也笑道:“正是,鄙人一时忘情,各位将军多多恕罪。”他说话的口气却和赵行德大有不同,作为夏国第一的铸炮师,就算是火器司和军械司的上将军,也都要给他几分薄面的。

    火器司上将军王允忠微笑道:“故人重逢,正是可喜可贺之事。”他上下打量着赵行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来是哪一军的?”

    赵行德肃然揖道:“末将赵德,原是承影军百夫长,见过上将军。”

    “哦,承影军的。”王允忠微微点头,他看着赵行德胸前的爵位徽记,笑道:“不错,已经是彻侯了。”又问王童登道:“你呢?”

    王童登也肃然揖道:“末将王童登,原是承影军百夫长。”

    “好嘛,”王允忠回头对其它军官笑道,“两个承影出身的百夫长,看来火炮营也藏龙卧虎嘛。”众军官一起呵呵笑了起来。看向赵行德和王童登的眼光多了许多善意。

    夏国原本的火炮沉重,皆安置在营垒中,不用于野战。而以夏军之强,少有强敌能够兵临城下的。因此,夏国的炮手几乎没有作战立功的机会。久而久之,火炮营稀松懒散,被各军所不齿。而偏偏自从开国帝以降的历朝夏国皇帝都极为重视火器,甚至专门将火炮营单列出来,统归大将军府火器司管辖。过去火器司只下辖十个城防火炮营,权力甚至远不如各军司主事上将军,也还不如一般的方面军司上将军。甚至禁卫军的指挥使都不愿升任这一职务,所以只得从军械司提升将军。

    现在大将军府组建用于野战的火炮营,皇帝陈宣极为重视,王允忠也将此视为火器司翻身的良机,只要火炮能够上战场,就有立功的机会。而一向眼高于顶的承影军也愿意将军士塞过来,足以证明火炮营是被广为看好的。想到此处,王允忠不禁有些暗暗得意起来。他拍了拍王童登和赵行德的肩膀,勉励道:“好好干,在火炮营也是大有立功的机会的。”G!~!

章37 心知不得语-1

    王允忠勉励了一番麾下将领之后,便领着一种军官和匠师继续巡查。淳于震低声道:“待炮射操演之后,在下还有事和赵先生相商。”此地人多眼杂,不是说话之处,他便跟在王允忠的身后而去。刚才那炮手见他居然和淳于震乃是熟识,大为吃惊,见军官无意深究追究,也就不再执意将事闹大。

    因为旁观的军士大多没有见识过火炮的威力,为了防止误伤,王允忠下达了清场的命令。刚才那炮手过来让赵行德与王童登退后,一直退到大炮阵地后的弹药车所在的位置。这次他的口气弱了许多,看向赵行德眼神带着一丝畏惧。

    王童登遵令和赵行德退后十数步,望着那炮手的背影,低声道:“火炮营长年累月在城池中驻扎,染得一身势利的市侩习气。”

    赵行德失笑道:“王兄口下留德,从今往后,我们也是火炮营的了。”

    不远处,炮手开始最后一次检查炮膛,填药、装弹。除了炮长外,每门火炮的旁边站着五个炮手,在弹药车这边还有四个人负责搬运弹药。但赵行德发觉炮手的分工不是很清楚,动作有些忙乱。饶是如此,看着一包包火药和沉重的弹丸被填入炮膛,黑洞洞的炮口直指里许开外,还是让人隐隐觉得兴奋。

    看着炮手们依令点火,不知是否刚才和炮手起了冲突的原因,王童登低声咕哝道:“放大炮仗啦。”

    赵行德微微一笑,正待开口,忽然“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门火炮开始怒吼,紧接着,轰鸣之声大作,只震得的人耳朵嗡嗡直响,似乎脚下的大地也在颤抖。演武场周围的群山发出一阵阵回声,火炮上升腾一片烟雾。

    在烟雾遮蔽视线之前,赵行德看到不少弹丸直接命中了前方的土垒,一块块土石被嘣得乱飞,两枚炮弹射入草偶方阵,更直接打穿了整个方阵,击倒击断的草偶如同两条胡同。还有一些弹丸射在装作是马队的草偶中,也直接将之击倒。

    就在后面的军士为火炮的威力所震撼之时,前面炮手已经忙着将后退的火炮复位,开始洗刷炮膛,守候在弹药车旁的炮手飞快地将炮弹和火药包搬运上前,而在前方将药包打孔,再次装药、填弹、点火。几乎在赵行德王童登还没有察觉时间过去的时候,又一轮轰鸣声开始了。

    如是这般发射了五轮,地动山摇之声方才止歇,耳中仍然嗡嗡直响。而火炮阵地前方,已经被浓密黑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儿,刚才还在说“放炮仗”的王童登,直盯着前方的浓烟,嘴里说不出话来。

    在浓烟稍稍消散以后,那堆砌的土垒已被打榻了两个角,顶部坍塌下来,大部分旗帜也倒伏了。众军士吧被允许近处观看,只见土垒旁边,以草偶布置的马队和军阵也被弹丸毁坏得厉害。铁弹丸虽然是浑圆,但巨大的冲力惯性下,居然将成列的木桩齐齐折断,七零八落的稻草散落的到处都是,若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便是血肉模糊的残肢断手了。

    不少军士乃是第一次目睹火炮的威力,面带惊异之色,王童登更连声道:“厉害,厉害!”

    赵行德心中亦是震惊,没想到夏国火炮的威力,已至如斯。除了击中土垒和军阵的弹丸,其它的铁弹丸飞得更远,大约在两里多之外。赵行德低头寻找散落的弹坑,从弹坑的位置推测它飞过来的轨迹,又回头看它一路所造成的破坏,心中暗暗咋舌。这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赵行德抬头一看,却是王童登冲着他笑道:“从今以后,我们便是火炮营的了。”

    火炮操演之后,淳于震特意让徒弟带着赵行德到匠师房,屏退旁人,纳头便拜道:“恩公在上,请容小人一拜。”赵行德忙将他搀扶起来,连声道:“淳于先生言重了,这如何使得。”

    淳于震叹道:“若非先生出手相救,淳于震已成孤魂野鬼,家破人亡,还要受世人的嘲骂。若非指点迷津,解囊相助,又怎能有淳于震的今日。”他执意大礼向谢,到后来,赵行德只得由他拜倒,自己侧身避开。

    当听说赵行德三年来都在西方作战,淳于震问道:“攻打罗斯国都城所用的重炮,便是我‘淳于打铁场’所铸造的,先生可曾见过?”赵行德笑道:“错过了罗斯之役,不过这巨炮却在海西港见过一次。”

    淳于震点了点头,笑道:“这攻城巨炮每门重五千斤,材料炭火等耗费两千余贯,军械司订造的价钱是四千五百贯。不过只订造了五门。不似四寸炮和三寸炮,军械司各订造了一百多门。”

    赵行德惊讶道:“如此厚利,军械司怎不自己铸造?”

    淳于震解释道:“假若军械司自己铸造的话,每门炮要付给学徒钱,还要重新招募匠师和工徒,算下来反不如向我们订造。”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单单降低各式火炮重量,军械司就奖赏了黄金三千余斤。这些都是赵先生应得的,小人将一些赏金投在打铁铺子里,大部分都换成了福海行的交子,分文未动。就连我这打铁铺,也当更易在先生的名下了。”赵行德在长安时解囊万贯相助,足以买下打铁铺有余。淳于震感激之余,便有将铁匠铺子算在赵行德名下之言。这些年心中思量,这铁匠铺子就算是赵先生的,自己不过将它妥善经营,验证出铁模铸炮之法而已。他苦寻赵行德不至,这念头却从未消减,是以一见赵行德之面便提出了来。

    赵行德见他脸色郑重,不似说笑,心下感动,站起身来摆手道:“淳于先生苦心经营的产业,怎能拱手让人。先生的信义赵某知晓了,赵某实不能觍颜收下。”

    两人推来让去,最后赵行德无奈之下,只得取了三成的赏金,淳于震的祖传铁铺,却是坚持不受。赵行德坚称这铸炮术实是淳于震独创,而自己只是稍稍从旁相助而已。淳于震亦无只得作罢,但还是坚持,他每铸一门炮,还是要付给赵行德两成的学徒钱。

    淳于震说话间便要回家中取交子左券,赵行德不禁哑然,问道:“淳于兄难道就一直将银钱放在福海行里,从未想过经商食利吗?”

    淳于震一愣,沉声道:“这些银钱都是赵先生的,除了铁铺所需之外,我不敢动用。”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我一心试验炼铁铸炮之术,其它的产业,也不太明白。这铸炮的投入,也不需要许多银钱。”说到这里,他不禁自嘲般地一笑,走上正轨了的铸炮产业确实已不需要太多投入。而想当初,试验铸炮只失败几次,便足以将自己逼到绝境。

    这时火炮还未大行于世,军械司订造这一批火炮之后,也许很久之后才会重新添置新炮。所以铸炮场的规模也没有扩充的必要。不过,赵行德却觉得,铸炮之外,还有些门道是可以琢磨的,他沉吟道:“火炮之利,一在炮身坚固,一在火药犀利。如今淳于工坊的铸炮术已经独占鳌头,不妨在加大试制爆炸凌厉的火药。火药威力上去以后,对炮身的要求也就更高,这样军械司就要重新订购适应新型火药的炮身了。两者互为因果,火炮的威力也就越来越大。”

    淳于震点头称是道:“先生高见,只是试制火药,一时间也用不了这么多银钱。”还是要坚持将交子左券交给赵德。他暗道,这赵德的见识确实比常人要远上许多。原先他就算关注火药,不过是使之和自己所铸的火炮配合更好而已,却没往深了想。不过这时代火药的制造和实验规模都远远不如后世,更不可能单单实验便消耗掉数十万贯的银钱。

    赵行德道:“试制火药虽然不费。但淳于家的老本行,冶铁可算得要下本钱了吧?”

    淳于震一愣,问道:“先生可是说的开矿山冶铁吗?”

    赵行德点头道:“正是。”他的想法是,虽然淳于震执意要将这些银钱还给自己,但自己这便将十数万交子拿走,实在是受之有愧。不如将之折做本钱,一展所长,和淳于震合伙再做一份开矿冶铁的营生。从现在的情形来看,此人重信守义,乃是极好的合作伙伴。

    淳于震皱眉道:“开矿山冶铁本钱巨大,但是各地工坊竞争激烈稍显了些。我朝最重兵甲,河中、长安、蜀中等地,只要有好矿山,要么为他人所用,要么价高难得,竞买下来,也没有赚头。”他家祖传的打铁铺便是买铁锭来用,而非自己开矿山冶铁的,但对此种行情,还是清楚一二。

    赵行德却笑道:“我正是要在长安开设铁厂。”他话语中透出信心极大,连同淳于震也受到感染。G!~!

章37 心知不得语-2

    赵行德因为本身的关系,对这时的冶炼钢铁之术有所关注。这时代炼铁的主要方式,一是用木炭高炉炼铁,这样练出来的铁品质好,但炼铁所耗的工本极高,价格昂贵。夏军中所用的盔甲兵刃,多用此法炼出铁料,再加以锻造而出的。而民间所用的铁器和农具,则是用简单处理过的焦炭炼铁,再反复锻造而成。二是用煤炭高炉炼铁,用炒钢法得到钢。由于煤炭中的杂质渗入了铁水当中,钢铁脆性很大。然而,宋国因为禁军厢军众多,三司使又要省钱,所以真正派发给军卒的铠甲兵刃,大都用这种铁料。只有少数配给将领和应付检查的铠甲兵刃,才是用百炼钢的方法制成。第三种方法是用小型的坩埚炼铁,然后千锤百打成精良兵刃,此法主要为河中工坊、突厥人、天竺人和辽国契丹人所用,缺点是耗费人工,而且产量太低。

    赵行德脸上带着回忆的神情,缓缓道:“关中有种石炭,只要稍作处理,便能代替木炭炼铁,所出铁料品质也和木炭无差。”

    “真的么?”淳于震眼中流露出惊异之色。石炭,就算是简单处理过的焦炭,因为杂质去除不净,和木炭的所炼出来的铁料差距极大。而夏国严禁肆意采伐林木,炼铁所用的木炭价格比关东又要贵上一倍不止,所炼出来的精铁料价格亦更高。因为夏国人爱用好铁,以至于有商人在宋国用木炭炼铁,然后走私到关中出售。

    赵行德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我只记得矿脉大致位置在麟州、府州一带,还要你派人去采回样品,断定这种精炭的产地,然后我们把采矿权竞买下来。”他顿了一顿,叹道,“此种精炭别处极少,可说是人间珍品,若是拿来取暖烧掉,未免暴殄天物。”

    他言之凿凿,淳于震心中更是震惊,点头道:“便如先生所言。”

    赵行德估计以这时代炼铁的规模,根本无须开采后世那种大型的矿山,便道:“待判明石炭产地后,在附近竞买一座高品的小矿就可以了。”淳于震又点了点头。夏国将铁矿山分为九品,高品者矿石含铁量高,而低品矿石含铁少,价格自然也高低不一。按照赵行德所言,决心用石炭炼出可堪于木炭冶炼相比美的上等钢铁,故而是宁取价贵的高品小矿,也不用低品矿石。这时代炼一斤铁需要消耗木炭五六斤之多,赵行德打算将来高炉建在石炭产地附近,从运费考虑,高品矿石也要合算很多。

    二人接着商定,淳于震负责铁矿生意的日常运营,占六成股,而赵行德只占四成股。二人都将铸炮所得的赏金大多投入这开矿冶铁的生意中去。淳于震派人去麟州府州查明精炭矿脉竞买下来。在此期间,赵行德先协助淳于震造一座小型的焦炉,开始优化炼焦工艺。因为夏国境内普遍用石炭代替木材取暖,石炭随处都可买到,而铁矿山就不是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了。

    和铸炮不同,茶铁布马这些生意,牵涉着千家万户,真正的富商巨贾所营。淳于震的铸炮术大成之后,虽然受人推崇,却总感觉比从前缺少了什么似的,如今赵行德提出开矿炼铁的事业,使他好似倦怠的战马忽然听到了冲锋的金鼓之声,兴致勃勃地准备再大干一场。

    而此时林泉宫中,却笼罩着一片阴霾。柱国府和护国府都对干涉商会自治的事情提出疑义,令陈宣颇为光火。

    “关中的柱国和校尉本身多有银钱入伙在工坊里面,甚至各军军府的公库也参与其中。而河中的校尉们担心,朝廷干涉商会的经营,此例一开,遗患无穷。”柳毅脸色也不好看,每逢朝廷用兵之时,但凡将囤积的物资有所缺少,河中商贾都会抬高一些价格,虽然不甚过分,却要让国库藏多花些冤枉钱。辎重司早有不满,却迫于朝廷不得干涉商户自治的规矩,不能强行平抑货值。

    “有些柱国说,允许商会自治和承认商人间契约乃是朝廷律法,倘若以朝廷之力去干涉契约,便朝廷自己违反了律法,日后陛下将以何治天下?”柳毅慢吞吞地说道,“他们还说,若是皇帝觉得工徒处境堪怜,大可以将福海行工坊的工徒待遇提升,或者内库出钱赈济工徒,这才是合乎朝廷律法之事。而且,若要赈济关中工徒的话,这笔钱也没有出处。”

    “这帮老的少的,朕要,”陈宣震怒道,他少有直言对护国府柱国府的不满,但憋了一会儿,却说不出要如何。护国府柱国府自有主张,也不是一回了。

    陈宣强行平复了胸中怒气,沉声问道:“难道柱国、校尉当中,就没有赞同丞相府提议的吗?”

    “倒是有的,”柳毅沉声道,“柱国校尉杨任和余藏云都主张当限制工坊肆意奴役工徒,刚刚退役的徐文虎柱国也支持丞相府。不过,因为新律令和原有的律令冲突,需要先由三分之二以上的柱国同意才能修改原来的律令,然后颁布新律。而且,护国府中赞同和反对的两方还在相持不下。”

    “原来如此,”陈宣沉吟道,“护国府也不是一致反对的话,假若我先下敕令整顿此事呢?”

    柳毅脸色微变,含光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外间风声呼啸,殿中只闻君臣二人的呼吸之声。先帝的兄长陈肃屡屡谮越两府下敕,三百多名校尉以“举动不肖君王”为由弹劾,最终被两府废黜,改立陈宣之父陈渊,也就是先帝。自那以后,皇帝单独下敕令决断大事便极为谨慎,这样本身在两府还在争执不休的事情,陈宣先下旨意推行,是要冒失去人心的极大风险的。

    柳毅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臣所虑者,在自治地域里,是商会出钱维持着城卫军的。人事的任免,朝廷也从来不多加干涉。虽说城卫军的统领是宣誓忠于朝廷的退役军官,但是假若商会以朝廷倒行逆施在先,敕令违反律法而蛊惑的话,也难保后果如何。而现在两府的态度不明。若是激起叛乱,关中校尉又态度暧昧的话,朝廷难道调集驻屯陇右漠北的军团去攻打长安不成?”

    陈宣沉默着没有出声。因为事关重大,他屏退了侍卫。这空空荡荡的含光殿里,只有回音嗡嗡作响,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斜射到殿内,高大的殿柱都拖着长长的斜影,将君臣二人笼罩在黑色阴影当中。

    柳毅又道:“如今罗斯初定,突厥人正积蓄力量挑事,漠北不稳,辽国宋国都蠢蠢欲动,数年内必有大战。四方多事,国中不能再乱。当初强行推行‘赎买均田法’,还是取得了两府同意的,河中叛乱,此后平叛之战致使百姓死伤甚重,以致有‘川陕填河中’之举。而威远帝亦不得不下罪己诏退位。后来国内废除奴婢之制,两府中尚且争论不休,便有奴军揭竿而起,内战一触即发之际,幸而教戎军收服了反叛的奴隶。如今的局势,恰如当年相似。”

    陈宣听着听着,忽然打断柳毅,问道:“皇族和福海行也在关中开设工坊吧?”

    柳毅思索片刻,答道:“不光皇族,以微臣所知,众开国公侯,连柳氏在内,都在关中开设着工坊,只不过我等大都雇佣的是行会里匠师和工徒,极少招募流人为工徒罢了。”他的语气也不肯定。夏国禁止土地兼并,那些皇族和开国公侯的庶出旁支,因为不能继承爵位和封地,经营商队工坊的人数众多,其中便难免有与那些奴役流民的商贾沆瀣一气的。

    陈宣点了点头,叹道:“商会牵涉千丝万缕,难怪在两府阻力如此之大。百姓困顿流离,怎称得太平盛世。”他摇了摇头,胸中只觉气闷无比,便起身站在窗前,深深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平复烦躁的心绪。窗外对面的寿昌泽,又有一群百姓在眺望宫阙,见陈宣凭窗而立,便朝着这方高呼万岁,陈宣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那方挥挥了手,百姓们愈发兴高采烈起来。凉风吹拂,发热的头脑逐渐变得冷静,陈宣的脸色转为坚毅,沉声道:“这改善工徒处境之事,虽然艰难,但还是必须要做的。”

    “丞相府先在长安商会自治区域里开设一间衙署,一方面赈济百姓,一方面调查各间工坊的底细。”陈宣一边思索,一边道,“朕以为,真正虐待、奴役工徒,当是少数。先坊查探出底细,再将其中天人共愤之处,公之于众。此外,”他转过身来,冷冷笑道道,“契约固然是要保护的,但律令亦保护臣民的人身不受私刑。衙署开设之后,先调查工坊有无私设刑罚,殴打,甚至伤残人命之事。”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定要拿到真凭实据。”G!~!

章37 心知不得语-3

    陈宣一边对百姓挥手致意,一边问道:“朕决心已定。丞相以为,朝臣中可主事长安衙署?另外,整顿工坊之事,还有何良策?”寿昌泽对面的百姓呼朋引伴,已经越聚越多,朝着林泉宫的方向指点欢呼。妇女将刚出世的孩子高高抱起来,捉着小手朝这边挥舞。民间传言真龙之气能辟邪镇恶,所以见着皇帝预示着未来一段时间都不用惧怕邪祟之物。

    柳毅站在陈宣身旁,沉声道:“辛兴宗可当此任。此人原为华县令,现在在天策院中,三年前也曾建言在商会自治区域内设立济贫所。”他犹豫片刻,沉声道:“至于整顿工坊之事,臣也有两策。一策应对眼前。一策着眼长远。”

    “哦?”陈宣脸色平静,微微点头,沉声道,“火烧眉毛,先说眼前之策。”

    “眼前之策,罗斯之战后,陛下和两府筹划经营石山以西,新册封八位开国侯,但百姓尚未充实,正需大量荫户开垦。可命道路曹西河巡吏署将新到的关东流民引向河中、石山一带授田。如此,关中工徒有耗无补,数量必然不足。不须朝廷敦促,商人为了延揽工徒,必竞相厚给衣食,提高工钱。”

    陈宣微微点头道:“好,新到流民向河中去的川资,国库若是缺乏,朕出钱相助。”他顿了一顿,道,“让河中也出一些。”

    柳毅沉声道:“臣先谢过陛下。这工徒川资一事,丞相府除了向陛下和河中州县化缘外,臣已和周大学士有过商量,由学士府首倡,在国内募集善款,顺便将工坊奴役的劣迹揭露于世。”

    两名东人社士子在学士府郑相堂前遇刺,诸院学士都义愤填膺,大学士周梦溪多次要求严查凶手的幕后主使,除了向柱国府、护国府施压外,还主动登门造访丞相柳毅。柳毅趁机提出完成东人社士子的遗愿,周梦溪当即把募捐的事情答应下来。学士府掌管着天下教化,各地上万名教书先生一起鼓动,造成民心所向,想必会使柱国府和护国府中许多人的立场转化。

    陈宣一掌拍在窗台上,笑着赞道:“此策甚好。”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朕亦不敢‘得罪’学士府。如此一来,这幕后凶嫌,必是要遗臭万年了。”他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这时门口的卫士用话筒传音,军情司上将军吴庭请求觐见。陈宣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对柳毅道:“军情司吴庭就要到了,丞相也留下听一听郑相堂案的情况,办起来事来也好心中有个底。”

    柳毅微微点了点头,谢过陈宣,又道:“适才那一策可以解眼前之忧。为长远计,当扶植关东的工徒新成立行会。原有的匠师行会保护其下匠师和工徒利益,就比地方官府要周到许多。”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关东的工徒犹如一盘散沙,大多一无所有,身无长技,建立行会容易,要让它真正运转起来,还要假以时日。”

    陈宣又点头赞道:时外面的脚步之声由远而近,随着门外龙牙军护卫一声“敬礼”,殿门打开,军情司上将军吴庭大步走了进来,向皇帝躬身为礼,又和丞相柳毅拱手见礼。刚才他在门口已经问明了丞相已在宫中觐见,所以丝毫没有惊异之色。

    陈宣请他坐下,问道:“郑相堂的案情,军情司调查得怎么样了?”隔着御案,亲自将一茶杯推到他面前。

    吴庭抬手谢过陛下,沉声道:“肯定不是关东朝廷所为。三名刺客都是河中过来的,收买之人的图形也画出来了,敦煌令衙署和道路曹正在秘密查找。此外,长安方面也在调查这两名遇害士子的仇家,有了两三个嫌疑主使。其中最有可能的,是一位从关东来的豪商,名叫邱大瑞。就在数月前,他的工坊里还打伤了几个东人社的士子,案子还在裁判所讯问,但伤人者异口同声说是因为东人社士子口言不逊才动的手,和东家邱大瑞没有关系。”

    陈宣微微哼了一声,脸色转冷,似乎早已料到,沉声问道:“可有证据指向邱大瑞买凶杀人吗?”

    吴庭摇了摇头,道:“直接收买刺客之人不是邱大瑞,甚至也不是常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心腹。敦煌令和道路曹拿了这刺客图形在河西各地的驿所客栈详查,若是有人见过凶嫌的话,那就可能认出他的同伙。”

    陈宣点了点头,沉声道:“也好。河西这边顺藤摸瓜。长安那边,把邱大瑞等几个凶嫌都监视起来,先不要打草惊蛇,重点在搞清楚他们有无结党,有无结交官吏为不法之事。朕倒要看看,这伙人到底凶横跋扈到何种程度。顺便核实工徒所受苦难之情况是否和东人社士子陈情一致。”他顿了一顿,忽然醒起一事,问道:“两府给军情司的调查令,已经发出了吧?”

    吴庭点头道:“已经拿到了。”陈宣和柳毅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陈宣笑道:“那就好。”军情司的职责是掌握敌国情形和监视军中奸徒,如果涉及到国内其它事情的调查,则需要两府的调查令,以免军情司凌驾于五府之上。当郑相堂血案发生时,事急从权,军情司先期介入了调查。但因此案关系国体,影响极大,两府还是颁下了调查令,将调查此案的权力交给军情司,等若是将幕后的凶嫌当作敌国一样对待,可以越过某些办案捕快所必须遵循的程序。

    君臣奏对过后,柳毅便告退。这件大事有了眉目,柳毅心中也笃定了许多。他一上马车,便靠厢壁上打起盹来。丞相日理万机,不但要有过人的精力,还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功夫。马车缓缓而行,随扈的虎翼军卫士长王昭乾知道柳毅的习惯,有意放慢速度,让他能够多休息一会儿。

    马车在大丞相府门口停下,柳毅的眼睛便睁开了来,一扫倦容。车夫拉开车门,柳毅下车,对王昭乾微微点头相谢,迈步入府,门口等候的书吏秉道:“耀州烧瓷行会的行首等人前来拜访,已让他们在客厅里等着。”每天都有许多人求见丞相,需要先和丞相府的书吏请求。丞相柳毅同意之后,便会安排他们到大丞相府衙拜访。具体时间则有所变化,求见的人亦不在意等上片刻。

    来到客厅,三名匠师模样的人已经站起身来,脸上堆笑,在门口等候丞相。其中一位是耀州烧瓷行会的行头朱时朋,其他两位也是行会主事裴燕用和范长生。耀州是关中制瓷的中心。这三人一辈子制造瓷器,都开设着工坊,都有大匠师的身份。若不是有求于人,他们也绝不会在门口迎候柳毅的。

    柳毅脸上微微一笑,拱手道:“适才觐见陛下耽误了时候,让三位大匠师久等,恕罪恕罪。”伸手请三人坐下,仆役看茶之后,他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笑道:“三位大匠师都大忙人,今日来丞相府,想来必有要事?”

    “还请丞相大人为我等做主。”朱时朋满脸堆笑,先站起身来递上一封陈情书。这陈情书要求丞相府禁止工坊夜间赶制瓷器,限制新开窑口,限制雇佣流民为工徒。后面附有数千位制瓷匠师和工徒的联名。柳毅忙接过陈情书,笑道:“朱大匠师休要多礼,本官但有帮得上忙的,断无不允。”他赶紧举手请朱时朋坐下,大匠师如此谦卑地陈情,看来确实快被那些役用关东人的工坊逼得山穷水尽了。他早从书吏那里知道这些匠师的来意,官府从前不介入他们商人间的纷争,只不过这一回,少不得要相互为用了。

    朱时朋带激动之色,愤愤道:“再让他们这么搞下去,我们关中窑口的名声就全毁了。”原来那些商贾役用关东工徒的烧瓷,价格比原先耀州烧瓷行里的价格要低上很多。而这些关东工徒手艺不精,又常常晚间赶制器物,所制瓷器粗糙无比,甚至烧出来有裂纹的瓷器,也因为匆忙而流入市面。这些新开的瓷窑不但挤占了不少瓷窑的生意,而且全都打着“关中瓷”的名号,让上百年来以“精美”和“昂贵”著称的关中瓷器身价大跌,让真正的造好瓷器的老窑口反而越来越活不下去。

    朱时朋说得口沫乱喷,越来越气愤,喝了一口茶水,重重地将茶盏顿在桌案上,愤愤道:“这些新开的窑口只知道赶工挣钱,晚上昏昏暗暗的,点着灯油都看不清晰,他们却连灯油钱都舍不得。能做出什么好器物来。败坏了我等百余年才积累下来的名声!”

    柳毅不动声色,微微笑道:“也许是新入行的不懂规矩,过段时间手艺熟练了,情况就会好些。”

    见丞相大人似乎不为所动,裴燕用急道:“柳大人有所不知,这些人哪里是经验不足,分明是利令智昏,急于求成,胡乱糟蹋我关中瓷器而已。”他顿了一顿,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叹口气道:“我也不顾这张老脸了。从前带过的几个徒弟被厚利所诱,新窑口挖过去,结果呢,烧出来的东西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嘛!还不是因为工坊使用不熟练的工徒,有强迫工徒日夜不停地赶工的缘故!”

    范长生在旁帮腔道:“是啊,我们老窑口,一直照着开国朝传下来的行会规矩,天黑以后就不开细活儿。谁知晓那里冒出来一帮忘了祖宗规矩,又罔顾道德仁义得东西。”他眼中闪过一丝神秘地目光,凑上前来低声道,“丞相大人,这帮人心狠手辣的紧。我听说前段时日,有两个关东人为工徒鸣冤,结果给刺杀在郑相堂门口了。以老夫之见,十有**,便是这帮役使关东工徒的奸商指使所为。”G!~!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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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