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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37 心知不得语-4

    几位耀州瓷器行会的主事者在丞相府中详谈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带着沉甸甸的希望而去。丞相虽然没有挑明,但却暗示,行会的规矩应该得到普遍尊重,比如最低工钱,干活的时间。隐隐鼓励行会将势力渗入到那些招募流民的工坊中去,鼓动流民工徒要求更多的工钱。

    柳毅犹若所思地目送他们离开,暗暗感慨,这商场如同战场一般。这些行会元老一直隐忍不发,却暗暗收集了许多不利于新来者的传言,包括结交官府,奴役工徒,产品以次充好等等,只可惜因为每间工坊都是封闭的,对外防范甚严,没拿到切实的证据。

    从府衙回到家中,夫人卢氏一边为柳毅宽下官袍,一边秉道:“那两名关东士子客死异乡,学士府正在募钱捐给他们的家人,奴家想将私房银钱中拿出五十贯。”柳毅心念微动,低声道:“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府中捐五百贯,聊尽绵薄之力吧。”卢氏见他并不以罹难者是关东人而漠然,眼露喜色。她将丞相的官袍放在一边,又为他穿上轻便宽松的常服。

    柳毅见她螓首低垂,似有心事,便问道:“夫人有事请讲?”

    卢氏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相公,那行刺的幕后主事可曾有线索了吗?”两名关东同乡原本要在午后登门拜访,她却只等到了两人的死讯,不免令人心中戚戚,继而希望早日将真正的凶人绳之以法。

    柳毅微微一怔,沉声道:“朝廷正严加追查,必能还二人一个公道。”具体案情进展,却守口如瓶。

    “分明是那些奸商所为!”卢氏满脸通红,愤愤道,“将那些吃人的工坊主人都锁拿下狱,自然能将真凶绳之以法。”她虽然出身风尘,却秉性侠义,好打不平。故而东人社士子才会在求见柳毅未果之后,转而以同乡之谊求见丞相夫人。

    柳毅微微一笑,妇人的脾气秉性,他都谙熟于心,将她揽在怀中,笑道:“倘若娘子做了长安令,定能叫宵小之辈闻声远遁。”卢氏心知夫君绝不肯透露案情的,还是没忍住出言询问,白了他一眼,嗔道:“朝廷这般威势,明知那些是奸人,还要让他们逍遥法外吗?”她用手轻轻在袍服带子上打着结子。

    良久,方才听柳毅口中似是自言自语,卢氏竖起耳朵细听,却是在低声念一篇《庄子》:“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卢氏自觉夫君敷衍戏谑,哼了一声,伸指头在他胸口点了一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穿花拂柳躲入了内室。柳毅微微一笑,抖抖袍袖,施施然跟了进去。

    在大将军府要找火器司很容易,过往军官脸色灰暗,胸标爵位最低,墙上两府嘉勉锦旗悬挂最少的衙门就是。这里,上将军王允忠和张善夫联合筹建野战火炮营的会议还未结束。军械司上将军杨绍节借故没有到场,只请了轻重两型野战火炮的铸造者,淳于震大师到会为大家解说新式火炮的性能。

    新建的野战火炮营的军士们,来自各个城防火炮营的只占一小部分,大多数还是来自步军和骑军营队。短短旬日间,矛盾就充分显现出来。步骑军士看不起炮手,说他们从来都躲在城池后面,一身无赖习气又怕死。炮手更看不起步骑军士,说这些人连火药都没见过,更不用说炮了。许多炮手都说其它军士也就是比民夫的力气大点儿,在炮营中只有当苦力的份儿。若不是军官弹压着,打群架的事情已经要出好几起了。就连步军、骑军和原先的炮兵军官们之间,也互相不服气。

    “要找一个深孚众望的人来统带全营,真是困难啊。”王允忠将官兵名册放在议事桌上,推到中间,仿佛推得越远,便离烦恼越远。普通的营队从上到下皆行推举之制。可是实验性质的野战火炮营却绝对不行。从这旬日来了解的情形看,真正技艺精湛的炮手心高气傲,反而得不到多少军士推举。假若当真推举,王允忠还真担心军士们推举出一个对火炮一窍不通的莽夫上来。莽夫在步军骑军中还可以成为“猛将”,但在这里害死自己人的机会更大。

    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将名册拿过来,面无表情的一页一页翻动。若是寻常营头,行军司早就强势建议人选了。可是火器营太特殊,行军司所属意的校尉、百夫长们,最多只听见过火炮响,连摸也没有摸过。而原先城防火炮营的军官呢?一行行看过去,爵位不是公士就是材官。让这样的人去统领那些战场下来的庶长、上造?甚至还有两个承影军过来的彻侯?“想都不用想。”张善夫不由的苦笑着摇了摇头,暗暗后悔因为太过重视火器营,所选军士惟恐不精,心道,早知如此,除了炮手之外,其它军士都用新丁也罢。他皱着眉头,口中却道:“熟悉火炮的军官当中,就没有一个军功爵位服众的吗?”

    “是啊。”“是啊。”旁边几位行军长史纷纷附和道。城防火炮营炮手几乎从未上过战场,军功之少,爵位之低,在整个夏国都是罕见的。难怪在军中抬不起头来。久而久之,许多染得一身惫赖习气,缺乏荣誉感,欺负新手,排斥异己倒是拿手得很。

    王允忠黑脸一热,倒是不显眼,他身边几个火器司的长史也是无言以对。垂头看着胸前爵标,虽然心中腹诽,却只能忍着行军司的人嘲讽。行军司是大将军府最有重要的军司,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大将军虚衔由皇帝陛下亲领,行军司上将军在军府中首屈一指的地位无可动摇。可是猛龙过江也不能这么指手划脚,火器司还指望着靠野炮营翻身呢。

    火器司曾经提出过,只从城防火炮营中挑选精锐组建野战火炮营。行军司不客气地说:“就你们那些没上过战场的城防炮手,没有其它兵种的军士保护,无论步军营还是骑军营,五百人对五百人,冲上来就直接屠杀。”还有行军司马说:“对付那些城防炮手,哪用得着步骑营队,衙役捕快就够了。”夏**中在崇尚野战决胜,军营都不建在城中。对城防军的蔑视,一百年来已经深深刻到了骨头里去了。哪怕开国朝传下来的军学典籍再三强调火器和城防工事作用,也不能消除这种心态。

    会议桌上沉默一片,行军司已经等着火器司主动提出来,安排一位深孚众望的军官担任校尉,然后火器司自己去压服那些眼高于顶的炮手。火器司的人则绷着脸,拿出守卫都城的气势来,抵死也不让步。

    议事厅里的气氛压抑得很,两个军司的人谁也不肯服软。唯有军械司的人表情轻松,军械司的死对头是丞相府统筹曹,在大将军府中倒是地位超然。紧绷的空气中,只听见哗-哗-哗-轻轻翻动官兵名册的声音。

    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寂,沉声道:“诸位将军,这位赵德侯爷,是个火炮的大行家。”

    众军官一起转头看去,见出言的却是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铸炮大师淳于震,不由得面露讶然。张善夫和王允忠同时皱起眉头,来自民间的匠师本来是不应该出席这个会议的,但军械司的地位和态度又实在微妙,两位上将军不肯单独得罪军械司,都都没较这个真,当然也不会去和一个匠师商量军中人事。谁料想这淳于大师还主动开口说话了。

    被众人目光注视,淳于震尴尬地将名册放下,推到议事桌中间,解释道:“刚才张上将军见问,恰巧我认识这位赵德彻侯,他是个懂火炮的大行家。”他搓着双手,仿佛很羞愧,隐藏了什么心事的。

    “当真么?”王允忠记起来和赵德还照过一面,来自承影军的百夫长,对他的印象不错。年纪不大,军功不低,爵位已经是彻侯了。火器营所有的军士当中,也只有赵德和王童登两人爵位升到了彻侯。

    张善夫也记得赵德。胁迫芦眉皇太子,临阵夺军的事情,让人不得不印象深刻。

    “赵德?”张善夫疑惑地盯着淳于震道,“他居然精通火炮?”

    “正是,”淳于震顾不得许多,有些结结巴巴道,“赵彻侯对火炮的熟悉,不下于我。”他这话一出,在场中军官顿时哗然。张善夫和王允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代因为火器尚未大行于世,铸炮术和操炮术,炮兵技术和炮兵战术,全都混在一起。淳于震身为铸炮大师,自然也是试炮的大师。操作这新型火炮的精锐炮手,都是他一手调教,可以说是没入得了门墙的徒子徒孙。淳于震说赵德对火炮的造诣不下于他,那火炮营中还有何人能及?

    张善夫曲起两指,指节重重敲在那官兵名册上:“赵德,原承影第七营百夫长,爵位彻侯。”G!~!

章37 心知不得语-5

    三个军司的将官们为新建野战火炮营争论不休。最后还是张善夫和王允忠决定,任命十位临时百夫长,把火器营先练起来,再根据练兵的效果决定正副校尉人选。因为淳于震的推荐,赵德被安排为统领60名炮手的百夫长。

    野战火炮营的编制,将包括一个300名炮手和10名匠师组成的炮手营,和700名步骑军士组成的细柳营。校尉亲自统带炮手营,副校尉统带细柳营。副校尉原则上要服从校尉的军令。在战场上,细柳营负责保护火炮营。在行军途中,全营的庞大辎重,包括一间小型的铁匠铺子,都分散给各百人队携带。火器营尚未正式整训之前,这些都是军府秘密,包括淳于震在内的与会者亦不可对外透露消息。

    火炮营还未正式建立,赵行德便抓住机会享受难得的假期。旬日来,将家中的屋顶、马厩这些李若雪往日力所不及之处整葺一新。他从外地带回来不少彩色的卵石,铺在花圃周围,寒冬百草凋零,这小院中也色彩缤纷。这原本是园中一粗树桩,当初建造学士府殿堂将巨木伐去,后来建造这小院时,土木匠师懒得把树桩连根挖掉。他将树桩的表面磨平,涂上桐油清漆,变成了颇具匠心的木桌,周围放几把矮小藤椅恰好供三五好友在院中落座。

    年关一天天的临近,二人世界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幸福味道。可惜,这世上女人都是惯坏了的,连贤惠的若雪也不例外,最近有些慵懒,赵行德几次请缨下厨后,便由得他去了。还点菜要做清淡口味的。可叹行德擅长的不是涮肉便是烤肉,行军时连蔬菜蘑菇都是烤着吃的。又不肯使佳人失望,不得不去书点买了几本烹饪要诀偷偷地钻研。

    这天朱灵乌和孙小莲来访,李若雪说起近来有些头晕发烧,四肢酸软,朱灵乌便自告奋勇为她诊脉,但觉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乃是滑脉的迹象,便问道:“赵夫人葵水是否迟迟未来了?”旁边孙小莲“呀”了一声,俏脸微红。朱灵乌瞪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她为人诊脉开药,怎能如这小妮子一般扭扭捏捏。李若雪也自觉有些羞涩,下意识朝外间望了一眼,点了点头。

    朱灵乌这才笑道:“恭喜赵夫人,这是喜脉。”见李若雪一愣,朱灵乌含笑道:“夫人是身孕了。”孙小莲这时也回过神来,笑逐颜开道:“恭喜夫人。”喜悦如潮水一般冲走了羞涩,李若雪娇靥通红,胸口只觉被巨大的幸福所充满了,心也扑扑地跳的利害。她的这些思绪,俱都被还搭着脉的朱灵乌感受到了,她含笑不语,分享着闺中好友的巨大喜悦。

    这时孙小莲在旁拍手笑道:“灵乌姐姐,还不给夫人开几副安胎药?”

    朱灵乌瞪了她一眼,道:“是药三分毒,赵夫人好好的,哪用得着吃药?”她指了指院落外间,取笑道:“还是让赵相公多烧些可口的饭菜来得实际。”李若雪俏脸发烧,一手抚摸着还未隆起的小腹,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容。孙小莲突然想起,失声道:“赵军使若是晋爵少卿,赵夫人肚子里若是男孩,二十岁便可荫爵彻侯了。”赵行德的爵位已经是彻侯,又这般年轻,日后晋爵乃是必然之事。

    李若雪还沉浸在喜悦当中,对她的话恍然不觉。朱灵乌带着奇怪问道:“若是女孩儿便不能荫爵么?”

    孙小莲点了点头,道:“若是只有女孩儿的话,便由女婿来荫爵。”说话间,见赵行德拿着一张桌布从厨房中走出,铺在那院中那木桩桌上,这几日梅花开得最为繁盛,暗香袭人,风和日丽,冬日暖暖的晒在身上,在院中花树之下围坐用餐,别有一番风味。

    他迈步入内,三双美眸都看了过来,赵行德笑道:“娘子可以请两位姑娘移步院中,我立刻呈上芦眉风味的美食大餐。”

    见他一副沾沾自喜邀功的样子,孙小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朱灵乌也忍俊不禁,口中却道:“赵夫人受不得风寒,还是在莫要在院中用餐好。”李若雪也点了点头。

    赵行德微觉奇怪,问道:“夫人可是身体不适?”李若雪看了看身旁两个姑娘,“嗯”了一声,俏脸微红。赵行德又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朱灵乌,朱灵乌笑道:“赵夫人有喜了。”说话间将李若雪的手腕推给赵行德,好似要他亲自把脉似地。

    赵行德两手拉着若雪皓腕,满眼惊喜问道:“娘子,朱姑娘所说的可是真的?”

    李若雪又轻轻“嗯”了一声,赵行德按捺不住胸中的惊喜,大声道:“我有孩子啦!”高兴地手舞足蹈,向朱灵乌和孙小莲连声道谢,一会儿又要抱起李若雪,羞得若雪面红耳赤,朱灵乌又好气又好笑,连声劝道:“休要动了胎气。”他方才作罢。

    他这里得意忘形,将两个大姑娘羞得耳根通红。这天中午的芦眉风味确实不错。蜂蜜姜饼烤得刚刚好,焦黄的皮面点缀着杏仁和蜜饯,酸酸甜甜的煎鱼和火腿,烤鹿脯,还有扁豆、粟米、松子和葡萄熬成的粥。可惜四个人都食不知味,赵行德和李若雪沉浸在狂喜中,而两位姑娘则是在离开赵宅之后,才畅快地笑了个痛快。

    客人走后,李若雪才放下矜持,依偎在赵行德怀里,娇声道:“相公,我们给孩子种一棵什么树好?”

    “白杨树吧,”赵行德轻轻抚弄着柔软的发丝,“不怕风沙,孩子也好养活。”

    李若雪想了想,低声道:“妾身还是很喜欢银杏呢。江南有佳木,修耸入天插,叶如栏边迹,子剥杏中甲。”她出口成诵,赵行德自是无法抵挡,只得含笑道:“那便种银杏吧。”

    这时的风俗,孩子出世便会种上一棵树,又唤作本命树,此后悉心浇灌,百年之后,亦葬于树下,许多家族的墓园,便是一片风景美丽的树林,每棵树上都刻着的姓名,仿佛生命永恒长留世间。

    这一天正是耶律大石进入皇都临潢的日子,野外万物萧索,汉人所居的南城也空空荡荡。起事响应他的耶律章奴为了收揽军心,仿照幽州所为,纵兵将南城的人口财富劫掠一空。北城是契丹朝廷和贵族聚居之处,也关门闭户,在耶律大石到来之前,耶律章奴会意地少数几户耶律延禧的死党屠戮一空,男子斩尽杀绝,女子则分给部属。整个北城弥漫着一股恐怖的气氛。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等待着耶律大石,契丹新皇者的到来。

    “耶律章奴真不是个东西。”耶律铁哥沉声道,“得罪他的好几家都被族灭了。”战马似乎感觉到主人的心意,不安地打着响鼻。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耶律章奴却仍然将他的数万部属驻扎在上京城内,也没有亲自到大石帐中来表示臣服。

    耶律大石悠悠道:“他以为有两百多个耶律氏贵族支持他,便有恃无恐了。”他顿了一顿,问道,“南京那边,部族首领抢夺了应该给我勇士的奴隶和财富,这些人都有哪些,可要弄清楚了。”他确实要重开契丹八部议事没错,不过那些部族的老朽所占据的位置,却应该换上新鲜的血液了。

    “没问题。”耶律铁哥笑道,“大家都摩拳擦掌,只等从上京回去,便拿这些老狗开刀。”

    说话间,骑兵通过空荡荡的街道,来到承天门前,只见大开城门中央,耶律章奴立在马上,抱拳躬身道:“末将恭迎八部大将军!”他手下的军兵都高声喊道:“恭迎八部大将军!”

    耶律大石身后众将顿时满面怒容,八部大将军乃是耶律大石起兵时的称呼。自从击败辽皇耶律延禧后,军中早以“陛下”相称。耶律章奴仍以旧时称呼,众将不由生疑:“这条老狗仍用旧称,难道是不服想造反吗?”好几个将领已经将手安安放在了刀柄上。

    耶律大石面上却波澜不惊,驻马沉声道:“副统制大人免礼。”

    耶律章奴直起身来,将中间道路让开,耶律大石却没有立即入城,反而眼睛盯着耶律章奴,沉声问道:“昏君的眷属可都看管起来了?”语气中带着无比的威严。

    耶律章奴在他目光注视下,只觉遍体生寒,不由自主地答道:“皇后和三位贵妃,六位皇子,六位公主,都已圈禁在天雄寺中。”耶律章奴此时已经有些暗暗后悔,不该听信旁人谗言,故作姿态企图得到更大的封赏。

    耶律大石冷冷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耶律章奴,策马进入内城,数十名将领簇拥着他,数万骑兵紧紧跟随在后面,耶律章奴微微一愣,这才忙不迭地跟在后面,他尽力想要挤到内层的将领中去,却再也没有空隙。众将都用冷漠的目光看着这个一天前还在上京翻云覆雨的人物。G!~!

章38 却欲栖蓬瀛-1

    耶律章奴将重要皇族都看押在天雄寺。这偏殿里供奉的是八臂降魔金刚,昏暗的光线,让金刚怒目显得格外狰狞可怖。就在金刚像前面,文妃萧瑟瑟跪在地上,闭目祈祷。她容颜清冷,衣衫整洁而不华贵,不似其他皇族那般惴惴不安。在偏殿的角落里,皇后萧夺里懒也其他耶律延禧的后妃们面色惨败地委顿在地,其他金枝玉叶也未好到哪里去。旬日来耶律章奴只给他们每天一顿稀粥,饿到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忽然,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亮光晃眼,来人看不清容貌,逼问道:“哪位是文妃?”

    所有皇族的眼光都朝萧瑟瑟看去,皇后萧夺里懒的更流露出怨毒的目光。萧瑟瑟抬起头,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来。

    耶律铁哥走到她身前,躬身行礼道:“大石陛下有请,文妃殿下随末将来。”他一直知道,除了耶律章奴之外,大石在上京还有盟友,却不知是哪一位。今日来到天雄寺中,耶律大石旁人不见,唯让他来请文妃,便猜到端倪,分外地客气。

    萧瑟瑟没有说话,转头看了眼她的儿子,皇长子耶律敖卢斡脸色惨白,平常英风锐气一点也不见。她暗暗叹了口气。

    耶律大石就在隔壁的偏殿相候,殿外的卫士将身形挺直得如同铁枪一般笔直。耶律大石背对着殿门,身披白色的大氅。他转过身来,二人四目相对,只闻压抑地呼吸之声。耶律铁哥知机的退了出去,将殿门掩上。

    光亮良久,耶律大石方才叹了一声,低声道:“瑟瑟。”上前一步。

    萧瑟瑟却退后了一步,沉声道:“陛下请自重。”她抬起头,眼神清冷如水。

    “昏君已经授首,”耶律大石伸臂膀揽住她的双肩,沉声道,“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他话语中带着灼热,不似威震北国的将军,仿佛重新回到翰林承旨与契丹才女的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之时。就在那天之后,耶律延禧巡幸萧府,将萧瑟瑟带回了皇宫,数月之后,封为文妃。

    萧瑟瑟挣了几下,看着耶律大石,沉声道:“将军还准备履行前诺,拥立敖卢斡吗?”

    耶律大石的面容霎时冷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看了看身披大氅上绣着象征契丹皇权的日月图形,苦笑道:“瑟瑟,军心所向,我不得已而为之,成王败寇,这条路是无法后退的。”一边说,一边将萧瑟瑟的手握在掌中,沉声道:“我们契丹人不管汉人那些虚伪礼节,昏君已死,我会封你为贵妃。挞葛里和余睹为我监视耶律章奴,萧素贤功劳也不小,我会加以重用的。”

    萧瑟瑟的心顿时沉入谷底,手脚冰凉,听凭耶律大石搂在怀中,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不知是激动,还是悔恨。

    耶律敖卢擀和耶律余睹乃是萧瑟瑟的姐夫和妹夫。二人皆手握兵权,在耶律大石未至上京时,为耶律大石暗中牵制着耶律章奴。萧素贤则是萧瑟瑟的兄长,这一家族原先是渤海王族大氏,契丹灭渤海之后,将大氏迁到上京以遥制渤海,将来耶律大石要用兵东京道,少不得要借助萧素贤的力量。他已经向萧素贤许诺恢复渤海国旧制,而萧素贤则劝说萧瑟瑟为大石暗通消息,使原先依附文妃和皇长子的朝臣暗助幽州起兵。

    众将殿外等候,乌尔衮·蔑尔勃羡慕地望着殿中,对耶律燕山道:“我父汗常说,英雄豪杰就要像驱赶羊群一样追逐仇敌,尽掠其财物,抢夺其骏马,目睹其亲人以泪洗面,蹂躏他们的妻女。大石陛下乃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

    耶律燕山亦笑道:“正当如此。”手按着刀柄朝着看押耶律延禧其他妻儿的偏殿望去。

    这一夜里,京城失火,耶律延禧的皇后萧夺里懒被乱军所杀,同时遇难的有德妃萧师姑,元妃萧贵哥,耶律延禧的六个儿子,还有后族萧氏近亲以及京城中倾向于耶律延禧的几十家贵族。耶律大石取了幸存的文妃萧瑟瑟,封为贵妃。耶律延禧的其他女儿和没有名分的妃嫔,耶律大石皆分赏众将为侍妾,却严禁立为正妻。唯独将萧瑟瑟之女耶律余里衍封为渤海公主,正式赐婚给了耶律铁哥,以酬谢他的忠心。

    旬日后,耶律大石正式篡位登基,改年号为延庆。消息传到了汴梁,人人都切齿痛骂这个乱臣贼子,仿佛他篡的不是辽国皇位,而是大宋江山一样。近年来,皇帝赵佑沉迷于服食丹药,精力衰竭得厉害,自觉时日无多,打算以三皇子赵杞取代大皇子赵柯入主东宫,精力逐渐转向内政,开疆拓土的锐气也消减了不少。朝臣们争吵一番后,还是派御史中丞秦桧出使,向大辽送去了的朝贺国书。

    耶律大石亦投桃报李,将当初太祖耶律阿保机从汴梁掠取的宗庙之器,一座重达两千余斤四足的周代铜鼎作为国礼送还汴梁,并向宋国请求和亲。此乃大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盛世,朝庭和四方州县纷纷上贺表入朝,认为国鼎回归中原,乃是天子以仁德怀远人。就连清流士人也赋诗以纪之。也赵佑也极为得意,虽然以本朝没有和亲的先例为由婉拒了辽国皇帝的请求,却再次重重回赐了金银绢帛无数。辽宋和好如初,仿佛真正的兄弟之国一般。

    在这期间,夏国筹备已久的火炮营正式成立,赵行德颇感意外地被任命为炮手营百夫长。也是五个炮手百夫长中唯一不是出身于城防火炮营的。新军营队宛如一张白纸,初始的军务条令皆参照早先的炮步骑营队的,行军司下令各百夫长一边练兵,一边编纂适合本营的条令。军府将视训练效果编纂正式的火炮营操练及作战条令。按照大将军府府的计划,火炮营整训成熟后,经过实战考验后,将扩充十倍,建立起拥有三百门炮的火炮军。这些机密却是赵德百夫长所不知晓的了。

    赵行德苦恼于离开了他所熟悉的步骑军士。炮手皆来自城防火炮营,压根没将他这个外来的百夫长瞧在眼里。除了一两个隐隐察觉出什么的,其它百夫长也在等着看他笑话。唯有同样出身承影的骑兵百夫长王童登对他全力支持,甚至私下跟他说,可以借兵帮他弹压不服的部属,赵行德苦笑着拒绝了。

    赵行德有自己的办法,利用整训期间百夫长自行编纂条令的机会,力图将炮手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用条令规范起来,包括见到军官必须敬礼。他给每个炮组的十名炮手全部编了号,十夫长负责瞄准校对,并向全组传达口令。5名炮手在十夫长的口令下装填弹药并发射火炮,另外4名弹药手,并将这些弹药从弹药车搬运到火炮旁边。

    最先编纂的是“战斗条令”,野战炮垒的间隔必须超过两丈,以避免相邻炮组在繁忙战斗中相互干扰。炮架一旦从马车上解下来,准备弹药的炮手立刻要将马匹牵到弹药车后面的安全地带。这四名弹药手回到弹药车旁,五名炮手站在火炮后面,十夫长站在火炮的侧面上方位。

    得到赵行德的军令,应该由十夫长下令:“预备!”两名炮手分别从火炮身后左右两边上前,一名炮手拿着刷子和推送炮弹的木棍,另一名炮手准备接过弹药手送上来的炮弹和药包,他负责将弹药装入膛内。第三名炮手的位置是炮膛旁边,他必须使火门保持清洁干燥,尤其不能被一号炮手的刷子弄湿。第四名炮手则站在炮身后面,他将通过火门在药包上打孔,插上点火用的充满火药的麦管。

    当所有准备完成后,由赵行德下令“开火!”,第五名炮手听到十夫长“开火”的命令后立即用火折子点火发射火炮。火炮发射伴随着巨大的后座力,除了十夫长之外,五名炮手要立刻将火炮推回炮垒,开始清洁炮膛为再次发射做好前期准备。而十夫长则观察炮弹的落点,再根据经验决定是否需要调整火炮的瞄准。

    这份“战斗条令”厚达数十页,不但参考了现有城防火炮手的操炮习惯,更多的掺杂了赵行德的想象和编造。他设想将一个炮组模糊的战斗行动,变成有非常清晰条令可依据的配合。

    “在真正的战场上,如果不告诉他怎么做,很多人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操作火炮这么复杂的东西,哪怕我写的条令再不好,也比没有详细的条令好吧。”赵行德自我安慰道。

    当这份条令送到火器司报备的时候,王允忠失声叫道:“如此复杂的条令,简直将军士都变成木偶了。”他对身旁的长史苦笑道:“这是书呆子,还是百夫长啊。他怎么不去学士府?”G!~!

章38 却欲栖蓬瀛-2

    城防火炮营的每一门炮有自己的脾性,每一个炮组都有自己的习惯。炮手不比其他的军士,他们长期驻守城池,不必退役就和家人团聚,又没有多少升迁的机会。所以,长年累月地都是同一组人配合,大多是十年以上的老伙计。炮手们将城防炮视为活生生的袍泽伙伴,他们给每一尊铁桶炮都取了悦耳的名字,校尉如果不知道“镇远侯”,“红拂女”,“铁马”之类的诨号,简直无法顺畅地指挥战斗。这次组建野战火炮营,火器司也是将整个精锐炮组,而非单独的炮手调入新营队的。

    而这正是行军司极为反对的,行军司一直希望以条令将所有营队统一起来。张善夫见到赵行德所编纂的战斗条令,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份条令不见得有多么高明,但它所透露出来的,用计划、军令和文牍控制一切的味道,正对行军司的口味。

    “不错,这是我行军司需要的人。”张善夫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欣赏的笑容,手指有节律地在条令文稿上敲着,这表示上将军心情极佳,“可惜给了火器司,假以时日,调上来做行军长史吧。”一缕阳光照射在文稿上,连字迹凹凸都照得那么清晰,愈加显得这份条令的准确而有力。

    当张善夫拿起另外两份卷宗来时,脸色却显得凝重起来,罗斯、漠北同时出现了不稳的迹象。有些罗斯贵族在暗暗联络,企图和向西方蛮国借兵,把夏国势力赶出去。而漠北则遭到了蔑尔勃人持续不断地骚扰。随着契丹内乱的结束,越来越多迹象表明,辽国西北招讨使在庇护这些马贼。“火炮营成军之后,不愁没有用兵之地啊。”张善夫眼中微微闪着寒光,自言自语道。

    行军司下发了根据距离和射击方向编写的瞄准立成表,赵行德首先将它背得滚瓜烂熟。不但如此,他还将利用后世应付考试的种种手段,一边寻找原本枯燥无味的数据组的规律,一边编成各种各样的联想口诀,毫无保留地将这些口诀教给麾下炮手。那些年纪大的炮手本来脑筋迟钝,有了口诀后,背诵立成就要容易许多。其他炮手百人队闻讯后,也纷纷向赵行德这组讨教口诀。

    “果然不愧是书呆子百夫长。”炮手们相互打趣道,开始对赵行德有了一丝好感,但心底里还是不太服气。知道有一次训练场上的冲突,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看法。

    十夫长郭子东屡屡瞄得不准,炮弹打得非远即近,被赵行德斥责后,愤愤道:“赵都头既然说得轻巧,有种你自己来试试,火炮是否如此好瞄准的?”说完便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其他的十夫长也围拢过来,心道这趟总算这书呆子吃个瘪。“看来老郭是不想干了,呆在长安城里多舒服,调遣到新军来,不过是图个军功爵位而已。”十夫长王器之暗暗想到,看向赵行德的目光不禁多了一丝怜悯。和骑射弓弩不同,炮瞄这门手艺十分生僻,好些炮手都是父子相传,外系的军官,在火炮营不是那么好混的。

    这天的阳光十分毒辣,整个训练场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赵德的笑话。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不远处训练的另外两个炮手百人队也同时停下来,空旷的靶场显得十分安静。赵行德冷冷地看着郭子东,沉声道:“违抗军令,禁闭三日。我会据实上报军法司。”军中禁闭乃是关在黑地牢内,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三日三夜不得和旁人说话,每天只有一瓢食水。

    郭子东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鼻端“哼”了一声。这惩罚乃是意料之中,能在全营袍泽面前落了这书呆子的面子,也算是值了。他向赵德敬了个军礼,转身便欲离开靶场,自己去找军法官领禁闭。

    “等等。”郭子东一愣,回头却见赵德将他的军官大氅解下来,大步走到火炮身后,闭上左眼,端起右臂,右手握拳,竖起大拇指。赵行德先让大拇指的左边与远处的靶子重叠在一条直线上,然后右手臂和大拇指不动,闭上右眼,再用左眼观测大拇指左边,这条边线便和目标右边有了一段距离,由此他大约估计出了距离目标的大致距离。这是当年探矿时野外测绘地形常用的测距法。

    “书呆子不会真的会瞄准吧?”炮手们窃窃私语道。

    “这书呆子煞有介事,装得到似模似样。”郭子东心里暗暗发虚,周围的炮手眼中也显露出浓厚的兴趣。用本身的拇指判断距离,是许多老匠师的手段。因为每个人的手臂长度不同,所以就算是人家肯言传身教,也不是可以生搬硬套的。大部分炮手还是靠目测估算,结合准星炮门复核瞄准,因为炮身沉重,有没有液压省力装置,故而无法像后世那样自如地调整仰角。十夫长目测距离,估算仰角也就显得十分重要。

    测出目标距离后,赵行德默念着立成数表,大致知晓了刚才郭子东瞄准那一炮的误差。他指着火炮中部的铁制标尺,对其它五名炮手道:“降下五分。”火炮两旁站着的四名炮手一愣,随即醒悟过来,按照赵行德的命令,并力将火炮的仰角放低,赵行德再次到炮身后面,大致对了下准星和炮门无误,便下令道:“准备!”

    炮手连忙按照军令将炮膛洗刷干净,将火药包推入膛底,又将铸铁圆弹推入了进去,后面的炮手慢吞吞地在药包上打孔,周围的炮手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赵德。看着他平静的表情,就连郭子东的心中也不禁打起鼓来。

    准备完成后,赵行德没有丝毫犹豫,沉声令道:“开火!”站在火炮后方的炮手再未迟疑,用火折子点燃了充满黑火药的麦管。赵行德的表情仍然行若无事,郭子东的心却悬了起来,恨不得麦管燃烧得越慢越好。然而,火花好不迟疑地钻入了火门,只冒出缕缕黑烟。忽然“轰”的一声轰鸣大作,炮口闪光忽现,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瞬了一瞬,旋即抬头看向远方,只见不远处撑起靶子破了一个大洞,后面的山坡升腾起一阵烟雾。

    “中了!”“中了!”旁观的军士带着各种不同的心情重复着这句话。郭子东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下去。赵行德却转过身来,对他沉声道:“现在可以去领军法了。”

    在若干次实践后,赵都头乃全营炮瞄最快最准的名声,渐渐传开了。火器司上将军王允忠闻知此事,亦吃惊得矫舌难下,暗道,不愧是铸炮大师推荐的人才。但是,赵行德编纂出层出不穷的条令,却又让他皱眉不已,三本条令加上赵行德临时添加的各种解释,把炮手们一举一动都管束了起来。放假的时候,赵行德这一都炮手,就好像从地狱中爬出来一样欢欣鼓舞。

    “将军,兄弟们私下传言,赵都头是行军司故意派来立威的吧?”长史白宝之小心翼翼地道。

    “胡说八道,”王允忠眼睛一瞪,“明明是军械司推荐的,和行军司有何关系?”他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这赵德的做派,确实像是是行军司的秀才兵,王允忠旋即将这丝疑惑抹在心底,脸色一沉道,“你去告诉那些乱嚼舌头的,不想在新军混了,就给老子滚回去!”

    “是,属下明白。”白宝之答道,他乃是多年跟随王允忠的部属,仍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咱们火器营的规矩,那是上百年才立起来的,虽说新军操练”话还没说完,王允忠一个瞪眼将他憋了回去。

    为了养成炮手对条令的服从性,赵行德又编写了队列条令。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自以为是的城防炮手几乎没有机会接触火炮,日复一日地在校阅场上进行队列操练。凡是动作不到位或者对军令稍有抗拒的,都被立即挑出来单独加练,炮手们腹中怨声载道,但确切认识到,要么被铁一般的条令所塑造,要么这个恶鬼百夫长折磨死。识时务的他们迅速屈服了。

    大将军府极为重视火炮营的整训,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火器司上将军王允忠、军械司上将军杨绍节,甚至皇帝陈宣都曾亲临训练场,为了不打扰新军训练,这些大人物无一例外地轻装简从。也无一例外地被赵行德统帅的炮手队整齐如一的队列训练所震撼。

    “应该让虎翼军到这里来观摩一下。”陈宣回头对王允忠开着玩笑道,将军们微微笑了起来。

    “是,陛下。”王允忠脸上堆笑,心中却暗暗打鼓,“陛下这是说我新军中看不中用吗?”

    当炮手的行军队列达到了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只有直线,没有任何弯曲和个人跳脱的时候,赵行德才开始用战斗条令训练炮组。与此同时,他所编写的内务条令也开始付诸实施,整个炮组有一名炮手达不到内务条令的要求,就会被加练队列条令。六十名炮手开始为叠豆腐块而苦恼,他们很快无师自通地学会在棉被上洒水,用牙齿咬整齐的折痕。

    “恶鬼”成了赵行德的新绰号。在所有炮手眼中,内务条令和队列条令是“恶鬼”整治人的手段,他们无比盼望着回到火炮的身边。唯有行军条令尚存合理性,唯有操作火炮是一种解脱,炮手们恨不得整天都进行炮组操炮的战术演习。战斗条令掌握不好的炮组,又会被从靶场请回校阅场,继续被队列条令无情摧残,以加强全组炮手的协调性。赵行德所统领的的六个炮组的开炮速度,开始遥遥领先于其它炮组。其它百夫长看向赵行德的目光也有所改变,从开始时的不屑,逐渐变得及敬佩又畏惧。G!~!

章38 却欲栖蓬瀛-3

    新年不期而至,除边境戍守的少数营队外,在役的军士皆放假七日,归家团聚。敦煌的关东同乡亦相互串门恭贺新禧。因李蕤在敦煌别无亲眷,赵行德便请他来家中宴聚。李蕤当即答应,还说要带位洛阳同乡,文辞院学士陈与义一同造访。

    赵行德回来告诉李若雪,与她商量,让她请平常送蔬菜的大婶来帮厨,又说起陈与义,李若雪笑道:“写就‘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的陈简斋,妾身在洛阳时便久闻其名。”她肚腹隆起还不明显,近来恶心头晕等也少了。每当客人来时,便和行德一同待客,举止从容,谈吐娴雅,丝毫不像是身怀有孕。李蕤和陈与义都尚未婚娶,居然毫不察觉。

    李蕤一见赵行德便道:“行直,我看你印堂红中发暗,最近可要小心祸事。”

    赵行德摸了摸自己额头,苦笑道:“这是火药熏的吧。”

    李蕤摇了摇头,叹道:“我看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赵行德不禁哑然,便没接他这茬。李蕤自从进入天机院以来,推算天体运行的轨迹,原先的星象占卜之道也没有全然放弃,只不过不再像从前那么沉迷,有时还拿来开玩笑。真不知道他那一句话是真,那一句话是假。

    四人在厅堂落座之后,李蕤为赵行德和陈与义二人相互引见,为了避免麻烦,仍是用赵德的身份。

    闻听他初时习文,后又从武,陈与义道:“文武之道本为一体,近世歧而为二途。文士专笔墨词赋,武夫事剑戟弓弩,彼此相笑。岂不悲哉!关东积重难返,文臣失捍国之气力,武将失料敌之智谋,此乃中原衰微之因也。”他愿本打算游学数月,但在长安却停留了三年之久,在敦煌又住了三载。揣摩了夏国的军政窍要,他又苦思了许多振作关东之策,这贯通文武之道,恢复汉唐时出将入相的制度,也是一桩。

    李蕤道:“文武之道,各有倚重,有殊途之势,只是过犹不及。”又对赵行德笑道,“去非兄已被赈济署令辛兴宗大人选为僚属,元宵之后便要赴任长安了。这赈济署便是专门为解决工徒之事而设的,东人社诸君的遗愿,眼看就要有着落。”

    赵行德端起酒杯道:“朝廷此举大善,在下预祝陈兄马到成功!”

    陈与义端起酒杯和他干了,解释道:“辛长史让我同去长安,只因我出身关东,容易取信于人。不瞒赵兄,我在夏国,只求道解惑,只待学业大成,便返回关东。但这件事情,却万万不敢推脱。”他顿一顿,沉吟道,“关中工坊用流民为工徒,已经有二三十年,可谓根深蒂固。当地军府官吏并非不知,只是工坊所禁锢盘剥的大都是在无亲无故的关东人,所以才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可谓不仁。贪图一时之利,既失却人心,又埋下将来祸乱之种,可谓不智。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李蕤低声道:“昨天算了一卦,陈兄此去颇多艰险,昨日还要多多保重。”

    陈与义脸色平静,缓缓道:“东严兄,你是不知那工坊中暗无天日的底细。孟子所谓率兽而食人者,与之差相仿佛。我在长安游学三年,常恨无力解此困危。如今两位忠良之士已拼了性命,换来朝廷终于下决心整顿工坊,我便是粉身碎骨,又有何妨?”他右手紧紧捏着酒杯,杯中漾起微微的涟漪。

    赵行德沉声道:“说得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以祸福趋避之。来,陈兄,我也敬你一杯!”

    陈与义听他说到“国家”两字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但终究还是举起杯来,笑道:“壮哉斯言!”满饮了此杯后。如此这般,酒过三巡,三人皆是醺醺然,陈与义胸怀澎湃,一边拍着桌子,一边用筷子敲打瓷碗边沿,高声唱道,“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赵行德和李蕤被他感染,心情激荡,齐声和道:“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三人相视大笑。李若雪静静坐在一旁,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敦煌城里早已响起了噼噼啪啪地爆竹声,城外的林泉宫却很安静。太子陈重在骠骑军中服役,今年告假回京。漠北诸军环境最为恶劣,但兵民皆耐劳苦,骑军向称精锐。皇室对安北军司极为重视。皇太子在骠骑军服役几成定例,以体察边庭将士困苦。只不过因个人资质不同,服役时间有长有短而已。陈重为人稳重严肃,宽厚多智,既是长子,又最得陈宣夫妇的喜爱。他上个除夕在小海度过。因此一家人等着太子才开始年夜饭,皇后还特意叮嘱内臣先不要燃放鞭炮烟花。

    皇帝陈宣,皇后康氏,二皇子陈康,三公主陈宛,四公主陈薇,五皇子陈昭,太子妃张氏,皇孙陈思,八人围着大圆桌而坐。桌上摆着酥酪、果脯之类的小食。见皇后频频回首朝着宫门眺望,陈宣笑着劝慰道:“莫要心焦,从漠北回返京中,虽然千里迢迢,但后半程都是驰道,定不会误了归期。”

    康皇后白了他一眼,埋怨道:“重儿从军在哪里不好?偏偏要让他去漠北?”将身子转了过来,似赌气似地不再看窗口方向。康皇后秉性直爽,陈宣知她等得心焦,不可理喻,便向陈康使了个眼色。

    陈康会意,苦着脸道:“母后想念大哥,竟是目无余子,连我等都看不见了。”说完斗胆举起左手在康皇后眼前晃动几下,插科打诨道:“母后,看这里,看这里!”两个妹妹被他逗得娇笑不已,十二岁的陈昭也似懂非懂地跟着起哄,扯着小喉咙喊道:“看这里,看这里!”小皇孙陈思年纪幼小,不明所以地看看两个叔叔,又看看祖母。

    若非五府异议,夏国的皇位继承便按照长幼之序,即位后也受五府制约,并不像宋辽皇帝那样随心所欲。这反而避免了兄弟为皇位而反目。陈康耳闻目睹父皇每天为国事劳心劳力,在心底里是为有个兄长在上头担着感到幸运。所以开几句玩笑,到不虞被人误解他要争宠夺储。

    康皇后被他这惫赖样儿气得好笑,眼睛一瞪,骂道:“真是没良心的。早知道让你代大哥去漠北吹风沙好了。”她抓着太子妃张氏的手,叹道:“可怜我们婆媳,也是一样的命苦。”张氏乃是楚国公之女,向来知书达礼,不似康皇后这般直率,宛然道:“儿臣谢过母后怜爱。”康皇后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背,想起自己也曾留在敦煌苦候的年月。她暗暗想道:当初先帝就是如此才体察到将士夫妇分离之苦,颁下军士出戍三年后当与家眷团聚的的敕令吧。

    话音刚落,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一个宏亮地声音笑道:“那可不成!”陈重站在门口,风尘仆仆,还未来得及换下戎装,他先对陈宣夫妇躬身为礼道:“孩儿见过父皇母后。”这时几个弟弟妹妹已经站起身来,围在他面前。陈重以目示好,张氏羞得将头低了下去。陈重一笑,摸了摸陈昭和陈思的脑袋,又拍了拍陈康的肩膀,又拿出送给两个妹妹的礼物,忙活完了,才坐下来,含笑解释道:“去护国府交验腰牌文牒耽误了时候,有劳父皇母后相候了。”

    康皇后疑道:“怎么要去护国府交接,不是在道路曹报到后便可归家了吗?护国府交接文牒那是领军校尉以”她忽然醒悟过来,失声道,“重儿你被推举为校尉了吗?”声音里带着许多的惊喜。陈重三十多岁便被推举为骠骑校尉,乃是极不容易的事情。除了安北上将军知道他的身份外,其他人都只道他是灵州陈氏的子弟,陈氏是皇族旁支,每一代都有好些子弟在漠北从军,算是小小的将门。

    康皇后转脸看着陈宣,见陈宣也笑着点了点头,方才醒悟道:“好啊,你们合起伙儿来瞒着我。”

    陈康在旁边叫冤道:“母后,我也被他们瞒在鼓里啊。”陈宣却笑道:“项石入了护国府,骠骑将军朱燕衡升任安北上将军,武校尉被大将军府擢升为骠骑将军,营队里面重新推举校尉,也是就是不久前的事情。是我让他瞒着,留给你一个惊喜的。”他完全不担心妻子兴师问罪,因为康皇后的眼睛里面已经充满了母亲的喜悦和骄傲了。外面,不待皇后吩咐,知晓太子回宫的仆役们纷纷响了鞭炮和礼花。

    除夕这晚,林泉宫大部分仆役告假和家人团聚,这一晚本应是一年中宫里最冷清的时候,但这一晚也是皇室最其乐融融的时候,陈宣夫妇和七个儿孙一同围炉而坐,像普通的人家一样兴致昂地等待着新春的到来。

    新年过后,刚出正月,从长安返回的淳于震给赵行德带来了一把新锻造的横刀。赵行德用指肚感受着寒光闪闪的刀刃,这口刀算得好刀,但未经千锤百打,在当世也算不得一柄宝刀。他有些不解地看淳于震。

    “这是按照赵先生的指点,用金华山的石炭炼焦,又采了高品铁矿石,用小炉子试炼出来的铁所制的横刀。”淳于震用指头轻轻在横刀前端一搬,刀身居然略微有些弯曲起来,显示出良好的韧性,淳于震啧啧赞道:“真没想到,用石炭练出来的铁,品质居然和木炭差不多。”关中石炭的价格仅为木炭的五分之一,而好坏铁价差亦在五倍以上,现在他们有了这条捷径,和点石成金也差不多了。

    赵行德轻轻抚摸着冷冽的刀身,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沉声道:“这仅仅才是开始,若要将产量扩大,还要做好些试验才行,不过这就和铸炮一样,只要去做,迟早我们会成功的。”G!~!

章38 却欲栖蓬瀛-4

    找到合用的石炭和矿石,接下来便是确定铁厂的位置。淳于震带来了地图,上品铁矿位置在长安西部的盩厔县,有渭水流过县境。将铁矿石运到渭河大约有十七里陆路,船只顺流而下,经过长安,再逆沮水北上,便抵达石炭和石灰的矿场所在,同官县。为利用水力鼓风箱,需将铁厂建在沮水之旁。为使陆路运送焦炭的距离最短,赵行德从炭场所在的点出发,朝沮水做了一条垂线,指着这条线与河流的交点离同官县城有五六里,赵行德道:“将铁厂建在这个位置吧。”

    自找寻矿脉,炼焦炼铁成功后,淳于震只觉得赵行德深不可测,对他言听计从,点头道:“那两处矿脉我自去竞买,这块沿河地倒也不贵。只是竟买下来后,须得先向统筹曹和地方军府申请转划为商会区域,才能建起工坊,要迁延些时日。”

    赵行德疑道:“却是为何?”

    淳于震笑道:“赵先生有所不知。若不划为商会区域,便不得建工坊。”他见赵行德脸有疑惑之色,又解释道,“所谓工坊,便是筑起围墙,没有工坊主人的许可,便是军士和官吏也不得擅自入内扰攘。我们这铁厂技艺,胜过他家许多,若不建起封闭的工坊来,只怕有小人奸徒会想法设法将石炭炼铁的技艺偷出去的。”

    赵行德奇道:“难道学徒钱之制形同虚设吗?”

    淳于震道:“学徒钱之制只通行国中,关东的奸商可不管这些,他们大可将技艺偷学之后,在关东炼铁。”夏国不设盐铁之禁,淳于震考虑到将来炼铁的规模扩大后,有可能销到关东去,自然不肯让关东商人偷师。

    赵行德点点头,听淳于震又道,“石炭炼铁术非同小可。学徒钱不过是小利,到其他铁厂试制石炭炼铁快要成功之时,我们再去丞相府登记,收取二十年学徒钱。”赵行德不觉哑然,想不到淳于震在榨干技术方面想得如此周到。见他脸色有异,淳于震微微有些尴尬,搓着手笑道:“赵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在商言商,这些小事交给我来安排,保管没错。”验明石炭当真炼得出好铁后,他心里对赵行德将铁厂六成的股份让给自己一事颇为感激。淳于震虽然面相憨厚,实际上却是个极为执拗的人,既打算大干一场,便把自己在铸炮上赚到的银钱全部投入铁厂中。

    “为防止泄露秘密,石炭宁可多采用不着的,也不会只采炼焦合用的,炼焦炼铁每道工序我都会安排不同组的徒弟去做。底下工徒全部找关东的流民,先试用一个月,然后签十五年的长约,假若约期不满便擅自离开的,每个人赔偿五百贯。”过去两个月,除了选取矿石试炼焦炭,这些开厂的细节在他心头反复斟酌许久,全都以稳妥为上。

    赵行德心头微动,疑道:“如此长的约期和高额赔偿,官府和商会不管么?”关中的行情他所知不多,汴梁佣工每天所得不过百多文,劳碌十五年,就算不吃不喝,也难以凑足五百贯的违约金。这就使任何和铁厂签契约的工徒都不可能在约期之内转投其他东家。就算别的铁厂技术上模仿一鳞半爪,也很难一下子训练出足够的工徒,在规模上压倒淳于铁厂。

    淳于震一愣,反问道:“铁厂按时足纳赋税,官府和商会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管?”他见行德脸上有不信的神色,笑道,“赵先生放心,商会工坊自治之政,通行亦有百多年了。各家有各家的生财之道,官府是决计管不着的。若非如此,怎会有那么多关动人把工坊开设在关中,把矿脉、商铺、工坊价钱都炒得贵了。军府应该禁止关东的商人过来。”他顿了一顿,骂道,“奸商!”

    赵行德心中有些沉重,打断他的话,沉声道:“虽然订立契约,但要工徒对铁厂归心,还是要厚给衣食工钱。千万莫做有伤阴德之事。”他想了片刻,又道,“用石炭炼铁,获利颇丰,给工徒的工钱,暂定为别家的两倍吧。此外,工徒所居住的房舍必须建得宽敞,既然多运了作伪的石炭,冬天也不用节省炭火。”他看着淳于震,加重语气道:“这批工徒切不可只是当作牛马来役使,今后铁厂的规模必会扩充,他们还有大用,目光要放长远。”

    淳于震点了点,头沉声道:“赵先生宅心仁厚,我明白了。”又道,“运送石炭和矿石,开始可以雇车行船行,将来生意做大以后,再建立铁厂的车队和船队。为了防其他工坊和奸商捣乱,各矿场和工坊还要请些退役的军士作护卫首领,再买些弓弩火铳发给护卫队,刀剑用不着买,各人都有”淳于震翻开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絮絮叨叨地念道,仿佛向老地主报告收成的庄头一般。

    次日要返回长安筹措铁厂之事,淳于震在赵行德那里商量直至日暮方才离去。

    长安城外商会自治区域内,许多工坊还在赶工,灯火昏黄下面,一个个形容枯槁,眼神浑浊得不似活人。刚刚从织机上走下来的工徒,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低矮的工棚,有几个熬不得劳累的仿佛散架了一样倒在干草堆上,居然就呼呼睡过去了。

    包七丈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他气喘吁吁地倒在草堆里,鼻端嗅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太阳出来的时候要晒晒被子。”包七丈嘀咕道,手拢了一把有些潮糊糊的干草,堆积在自己身上。夜气寒冷,聊胜于无。忽然,他眼神一亮,腾地坐起身来,就在这一大排土床的对面,一只黑乎乎地蝎子正从土缝里探出头来,露出了半截尾钩。

    “作死啊!”旁边被他搅扰的工徒有气无力地嘟囔了一声。另外一边的郭宏却把头转了过来,顺着包七丈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只蝎子。他屏住了呼吸,也悄悄地坐起身来。

    包七丈舔了舔嘴唇,轻手轻脚将上衣脱下来,露出两排肋骨。他小心翼翼地将衣袖裹在左手上,右手拿抄起放在身边的筷子,轻轻爬到墙边,突然一伸手,筷子将那只肥肥的身体夹住,蝎子拼命挣扎,尾针好似发狂了一样飞速乱扎,可堪堪离着包七丈的右手还有两寸。包七丈这才松了口气,用筷子将蝎子按在床上,包着衣服左手在蝎子脑袋上轻轻一按,仿佛听到噼啪脆响,那不断乱晃的蝎子尾也不动了,方才松了口气。

    “包哥,真有你的!”郭宏压抑着声音道,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芒。

    “晚上有肉丝了。”包七丈咧嘴笑着,小心地避开有毒的尾针,用指甲将蝎子肉剥了出来,撕了一半递给郭宏,见郭宏就要往嘴里塞,拉住他道:“这个别吃生的,待会泡在粥里当菜吃。”自己将另外一半裹在衣裳的褶皱里。

    工坊工徒每天只吃两顿饭,上工前吃一顿干的,称为“大食”,这一顿得顶七八个时辰,下工后才有一顿稀的,称为“小食”,吃完这顿,再躺三个多时辰,便又要起来上工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复一日皆是如此。好些工徒便是因累饿交加,庾病而死。郭宏是七尺的汉子,正是能吃的年纪,虽然被饿得皮高骨头,总算捱了下来。好在包七丈是个能人,这工棚里阴暗潮湿,多少年来繁衍了不少毒虫老鼠,落到包七丈手中,他简单收拾收拾,都能果腹,也分一些给郭宏吃。

    “包哥,等挣够盘缠,将来去石山领授田,兄弟我就跟你一块儿。”郭宏感激道。

    “一起过河的兄弟莫客气。”包七丈憨厚地笑了笑,掰着指头算着数字,“还有两年,就能挣够去石山的盘缠了。”在这暗无天日的工坊里,石山的授田是唯一的阳光。虽然像是仙山蓬莱一样飘渺。但工坊主账房的小本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一年二十贯的工钱,五年一百贯,包七丈在关东老婆孩子的盘缠都够了。

    “我听你的,包哥。”郭红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比指甲盖小点儿的肉块藏好。

    外面梆梆瓦缸刺耳的响,躺在土床上上的工徒反射似地睁开眼睛,纷纷从稻草旁边摸索出缺口少沿的碗,朝着门外涌去。每天晚上的稀粥都不够,去晚了的工徒只能喝刷锅水,还有工头奉送“懒鬼”的咒骂。

    包七丈和郭宏两个人挤在衣衫褴褛的工徒中间,不多时便抢到了分粥的瓦缸面前,包七丈双手举起陶碗,脸上堆满谄媚,笑道:“邱兄弟,气色越发好了。”手里拿着大勺子的邱六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抄底儿捞了碗稠的,微微洒了一点,咣得一声扣在包七丈的破碗里面,努努嘴,示意下一个。

    包七丈连身道谢后才和打了粥汤的郭宏一起挤出人群,蹲坐在院落的一角。郭宏低声骂道:“杂碎,为虎作伥的东西。”这邱六和他们一起过河的,没多久便舔工头的沟子,自告奋勇去拐带更多的关东老乡到这工坊来做牛马。三年来,经邱六拐来的也有二三十个,死了五个,而邱六则是这二三十工徒的工头,还掌管了分粥的大权。

    郭宏也是敢怒不敢言,他旁边的包七丈则没这么牢骚,先将那块蝎子肉丢入热腾腾的粥里。他用手指在粥里搅了搅,荡起两三片烂菜叶子,吃惊道:“小郭,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晚上这顿的粥稠了好些,菜叶子也新鲜一些。”

    “是么?”郭宏疑惑地道,对他来说,一碗粥远远填不饱肚子的。他狠狠地看着高高的坊墙,发着毒誓,等大爷有了授田,种了庄稼,一辈子都只吃干的,不喝稀的。他越想越饿,吞了口口水,喝了一口稀粥,闭着眼睛感受着滚烫的事物从食道一直流到肚腹里,这是一天最美好的时刻。

    包七丈却么有他这么性急,先把破碗外沿附着的稀粥舔了干净,然后才地喝着这难得变稠了的肉菜粥。不远处的工坊高墙上,月亮散着晕晕的黄光,仿佛被人咬了一口的烙饼,包七丈脸上浮满了憧憬,“孩子他娘烙的饼,真的很香啊。”G!~!

章38 却欲栖蓬瀛-5

    邱氏工坊库房和账房挨着,方便对账点货。库房里的原料生丝堆积如山,另一边的货物却已搬空了。现在纺纱的速度大大超过了织布的速度。水力纺车已经有百多个锭子,每天纺出来的纱线和捻麻缕是关东农户纺车的一百多倍。纱厂尝到了改良机器的甜头,在没有水力的地方,就用畜力带动大纺车。连人力脚踏的纺车至少有二三十个锭子。各地寒冬的消耗,西北各州县的货栈要补上帛新货。商队就要出发,若不添加人手,货物恐怕就难赶得上开春这一趟。瑞福魁商号行走四方,还从来没断过货。

    为省灯油,账房里油灯也只点了一盏。东家邱大官人就喜欢这个斤斤计较的做派。罗掌柜在邱大官人面前如同一头驯良的忠犬,在这些工头面前,那可比咧着獠牙的猛虎还要厉害,曾经有工头私下把工徒带到别的工坊,被他知晓了,立即打断双腿正了家规。在工徒面前耀武扬威的工头们,在罗掌柜的雷霆之怒面前,鲜有两腿不打哆嗦的。

    “都是废物,几天下来,居然连个懒鬼都没招到。”罗守庸的脸色比灯火还暗。

    “掌柜的,真的不怪我们啊,”邱六儿斗胆道,“西河巡署的人失心疯了,撺掇流民去石山,说是朝廷包路费,一去就有授田。还找人画了好大十几幅画立在甄别所院子里,把工坊形容的仿佛恶鬼地狱一般,现在流民见了我们都躲着走。怎么劝说都不顶用啊。”

    “工坊交了那么多赋税,”罗守庸咬牙切齿骂道,“这帮孙子,过河拆桥的孙子!”

    邱大官人向来只看结果,不问手段。现在招不到新工徒,要在开春商队出发前把新货赶制出来,工坊就得另觅他途,罗守庸沉吟了半晌,交待道:“告诉那些懒鬼,每天干活儿多的,工钱也多。还有,小食加一个馒头。”瑞福魁织坊有数千工徒,添加工钱不过是记个账目而已,到了工徒期满那一日,罗守庸自有办法收拾他们。加一个馒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守财如命的罗守庸心里微微抽了一下,仿佛放的他的血。

    “掌柜的,东家那边?”底下人迟疑道。

    “我去和东家说。”罗守庸沉声道。他拿起一把剪子,将油灯芯剪掉了半截,刚刚烧旺了些的火苗顿时又暗了下去。

    敦煌大将军府行军司里,张善夫“啪”的一声合上卷宗,暗道:“出尔反尔,火器司到底是什么意思吗?”卷宗里面,赫然写着,按照成制,新军火炮营将由十夫长推举百夫长,再由五名炮手百夫长推举正校尉,五名步骑百夫长推举副校尉。

    张善夫心中疑惑,命行军长史去火器司询问原委,答复此乃按照军中惯例行事。而当初任命临时百夫长时,张善夫和王允忠的默契是根据各百人队的训练效果来任命校尉。张善夫不得不亲自去找王允忠。

    “我朝百年来都是军士推举之制,”王允忠脸现为难之色,摊开双手道,“如果任命新营校尉的话,炮手们会不服的。”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将推举制度念了一遍,仿佛在字斟句酌有无不妥之处,“现在和别的营队没有什么不同,。”

    王允忠慢吞吞地念完文稿后,张善夫脸上的阴云越来越浓,沉声道:“军官互相都不熟悉,就这么推举,是否不太妥当?”他的言下之意是,假如推举的话,原先城防火炮营出身的很可能联手排斥外系军官,尤其是赵德这样干练有为的军官。

    “这个么,”王允忠的脸色更加尴尬了,他吞吞吐吐道,“这个么,毕竟也是因循旧例,推举上来的人才,护国府和柱国府也不会多说什么,这个么,是火器司内部的军务,张将军就不必多操心了。”他鼓起勇气说完之后,感觉背心微微透着细汗。

    当他说“火器司内部的军务”时,张善夫的眼神猛然一凛,脸色转寒,沉默了片刻,冷冷笑道:“既然如此,倒是本人多事了。还望王上将军恕罪。”他也不和王允忠多啰嗦,转身走了出去。王允忠抬头望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向后靠在宽大的藤椅上。

    这些日子,四个其他的炮手百夫长都来跟他诉苦,说一个外系军官,靠着不把营中兄弟的死活放在心上,居然在靶场上将火器司自己人吃得死死的。其它的步骑军官都开始笑话城防火炮营不过如此了。几个倚为心腹的长史也把许多流言传到了王允忠的耳朵里。

    未多时,长史白宝之和傅廷光转了进来。白宝之躬身秉道:“上将军,适才张行军似乎面有不豫之色啊。”

    王允忠抬起头苦笑着摆了摆手,叹道:“这回咱们可把行军司得罪死了。”他素来对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多有容让,只不过,新建火器营的寄托着火器司翻身的希望。校尉的任命不得不争,说到底,王允忠和大多数火器司出身的军官的一样,见不得新建的火器营落在外系出身的军官手里。

    “这本来就是火器司内部的军务,张上将军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白宝之冷冷一笑,又俯身低声道,“难不成那赵德果真是行军司的裙带,那就更不能让他得逞了。”

    他提及赵德的名字,王允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叹道:“此人倒也是人才。”他翻开新营训练成绩的卷宗,上面记录着赵德统领的六个炮组,开火的速度足足是别组的两倍。

    “这人不过是有心计,狠得下手罢了。”傅廷光脸上带着不屑的神情,“他写的那些条令,分明是抄袭关中使唤工徒的规矩。此人技止此耳,只要其他几个百人队也依照条令操练,自然就把他比下去了。”这样的话语早就在耳边重复了多次,王允忠点了点头,他也相信只要各营按照条令来操作火炮,不断改进,就能比得上赵德亲手所训的炮组。这么做有些过河拆桥之嫌,不过,第一个用于野战的火炮营对火器司非常重要,慎重考虑的话,还是不能交到一个外系军官手里。“这个赵德,”王允忠颇为而遗憾地想到,“就先压两年吧,将来还会扩充新的营队。只要老夫还在火器司这位子上,会补偿他的。”

    火器司执意维护军士推举制,行军司和军械司也没有适合的理由反对。旬日后,来自函谷火炮营的百夫长黄仲骧被推举为校尉,而王童登则被步骑百夫长们推举为副校尉。颇为出人意料的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六十个炮手一致推举赵德为百夫长,还为他没能当上校尉而愤愤不平。王童登和他是过命的交情,自然也为他打抱不平,他跟火器司的将军不熟,就去找老上司周仲元抱怨。

    “他奶奶的,太不公平了。”王童登骂道,“火器司分明是有意排挤赵德。赵德是个老实人,咱们却不能咽下这口气。”在别人眼里,赵行德在整个推举过程中都相当淡然,而他只不过满脑子都装着新建铁厂的事情罢了。按照朝廷的律令,若不经特别征召,军士服役五年就可以退役。然后就是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虽然大铁矿要么在辽东要么在南方。但在别的方面,这世上没有比关中更适合建立炼铁工坊的地方。

    周仲元面沉似水,没有说话,王童登继续道:“开始任命临时百夫长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将来校尉也是量才取官的。周将军,你是不知道,赵德统领的炮组,一个揍他们三个。”他越说越是气恼,骂道,”他奶奶的,这个鸟蛋副校尉,还要呆在那边受气,老子也不干了!”

    待王童登这大炮仗放完了,周仲元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放心,我承影军出去的人,必不能这么受人欺负。”他维持着将军的架子将王童登劝走,方才坐下来来喝了口茶水,愤然骂道:“他奶奶的火器司。”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卷宗,开打一看,赫然是分遣军务的计划,筹建承影第八营,去辽东援助汉军,拖契丹人的后腿。

    来到行军司张善夫的衙署,周仲元直接说了要把赵德要回承影军,担任赴辽东的承影营校尉。因为行军司掌管着制定进军计划的大权,别的军指挥使都对张善夫敬畏三分,但周仲元却和张善夫是多年的袍泽旧交,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今趟来是非要把赵德要回去不可的。承影军举荐赵德担任校尉的公函放在桌上,周仲元紧紧盯着张善夫的脸,哪怕是耗也要耗到他同意。

    面对着周仲元咄咄逼人的目光,张善夫沉默了片刻,打开桌面上另外一份卷宗,居然是行军司写给承影军的,也是推荐新建承影营校尉之事。张善夫将推荐人选指给周中远看,赫然只有“赵德”二字。

    周仲元讶然道:“上将军,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张善夫笑道:“辽东汉军急缺精于火炮,也需要相应的军官和炮手。我考虑来去,唯有赵德最适合担当此任。”他沉声道,“在契丹人支持下,蔑尔勃马贼骚扰我境内牧场,近几个月来,越发猖獗,若不还以颜色,辽国人还以为我们好欺负。另外,那边的女真部落也要遏制一下,免得汉军被他们吞并了。”

    “正是如此。”周中远笑道,一颗心放到肚子里。

    张善夫又取出另外一份卷宗,是关于新建承影营编制的。

    “辽东汉军多次强调继续火炮。所以新建承影营内有三十门火炮以及相应的炮手,我去和军械司说,新铸造的火炮优先拨给你们。此番援助汉军事关重大,承影营的实力也要扩充,可能会超过千人,为了怕校尉管不过来,新设一到两名副校尉,其中一名专门负责火炮”G!~!

章38 却欲栖蓬瀛-6

    筹建辽东承影营之事尚属军府机密,包括赵行德在内的涉及人等都一无所知。火炮营的作息如常,新任校尉黄仲骧十分体恤军士,对赵行德倒也客气,只是客气得有些过了。火炮营的营盘和靶场在敦煌附近,赵行德训练麾下炮组之余,便在家中照顾悉心照料怀孕的妻子。无论外间何样风风雨雨,小院里却一派恬静怡然。

    三月间,暖风吹了数日,又下起来蒙蒙细雨,这天一早,海棠花开了,迷离的雨丝中,花瓣儿显得娇艳欲滴。李若雪欢喜得仿佛小孩子一样,打起一把油纸伞,拉着赵行德在院中赏花。赵行德担心她淋了雨受了寒,好一番劝说,李若雪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屋内。近来她肚腹隆起,出入都不方便起来,呆在家中确实也有些闷。

    佳人撅起小嘴,赵行德心念微动,笑道:“别动,然我听听孩子的心跳声。”让李若雪安安稳稳坐在绣床上,他自己则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在李若雪的肚子上,闭上眼睛砰那感觉真是奇妙,就在那一瞬间,赵行德感受着自己被巨大的幸福所充满。李若雪娇靥微红,低声问道:“当真听得到么?”赵行德才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点了点头,笑着道:“是小宝宝的心跳。”

    李若雪道:“我也能听见他的心跳多好。”

    赵行德笑道:“我有办法。”

    李若雪眼含着期待和憧憬,道:“真的吗?”

    “大丈夫什么时候打过诳语?”赵行德笑道,“夫人等着瞧好了。”他想起了后世的听诊器,虽然没有合用的橡胶管,但用木头刻一个固体的弯管却很方便,敦煌城外就有很多木匠铺子,只需画好图样就可以,顺便登记一下发明权。想到这里赵行德不禁自嘲地一笑。

    见他得意洋洋,李若雪故意哂道:“我才不信。”一阵风夹着细雨,透过纱窗吹了进来,李若雪只觉肚腹肌肤微感凉意,低头一看,不由得俏靥微红,嗔道:“大丈夫还蹲着做什么,叫灵乌她们见了,还以为我是个恶女人呢。”一边拉襦衣掩住了微微隆起的肚腹。

    赵行德心头一热,站起身来,搂着她的削肩,李若雪却推开他,俏脸微红,低声道:“不行。”身怀有孕后,李若雪全心都转到了对未出世宝宝身上,为防动了胎气,这段时间不但让行德搬到书房去睡,连平常夫妇亲昵都极小心。赵行德不禁苦笑,柔声道:“让夫君抱抱总可以吧?”

    李若雪犹豫了片刻,方才不再抗拒,柔若无骨地蜷在他的怀里,感受着软软的发丝拂动,香泽微闻,室内只闻均匀的呼吸之声,赵行德只觉心神如醉,恰在此时,院子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李若雪一下便从行德怀里坐起身来,脸颊微红,一边整理鬓发襦衣,一边嗔道:“都是你,叫灵乌和小莲她们笑话。”这段时日来,赵行德的客人稀少,倒是朱灵乌和孙小莲,还有芦氏夫人常来探望若雪。

    二人一刻也不愿分离,携手来到院中,赵行德去开门一看,竟然是陈康站在门口,一身白色儒衫,腰间悬挂了一柄佩剑,眉宇间却带着郁郁之色。见赵行德面露惊讶,陈康苦笑一声,拱手道:“赵兄,我是来向你辞行的。”赵行德微微吃了一惊,低声问道:“陈兄难道要去云游四方了吗?”陈康苦笑一声,叹道:“非也非也,恰恰相反。”他不欲在门口站着,赵行德忙请他入内。

    踏入院门,一见李若雪立在花树之下,陈康躬身为礼道:“在下陈康,见过赵夫人。”李若雪身体不便,只微微检纫还礼,正待奉茶待客,赵行德柔声道:“娘子且莫辛苦。”拉她坐下,自己动手斟上了两杯香茗,若雪因有孕不能多喝茶,行德为她倒了一杯温水,忙活了一阵方才落座。

    李若雪面带着幸福的笑容看着赵行德。陈康不禁叹道:“赵先生夫妇神仙眷侣,真是羡煞旁人。”他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低声道,“陈某不日便要赴康国,从此便不得自由。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贵夫妇这样文采风流的人物。”他脸上带着寂寥之意,似乎很不愿意离开敦煌。

    赵行德微感奇怪,沉声道:“陈兄若不愿离开西都,长居此地便是,我不记得朝廷有强命皇子离开京城的律令啊。”

    陈康苦笑一声,解释道:“我的舅父,家母的兄长乃是康国的国王,年事已高却没有子嗣继承王爵。舅父便与朝中大臣商定,封我为世子,待他百年之后,便继承康国王爵。此事父皇母后都已答应,五府也同意了。不日我就要去康国,今后无事也要长居那里了。”他话语间带着唏嘘之意,似乎这世袭王爵不过是可有可无之物。

    赵行德笑道:“那我倒要恭喜陈兄了。我曾经去过康国,百姓殷富,物产丰饶,盛产瓜果,金桃尤其可口。”他看出去康国做世子并非陈康的本意。站在五府的立场考虑,能够让陈氏皇室血脉入主康国,自然大大提升了康国对朝廷的向心力,自然要全力推动。国家利益面前,做不做康国世子,恐怕也由不得陈康本人。

    “多谢赵兄。”陈康沉声道,“我宁可不要这王爵,像元直兄一样,单凭己身本事,军功晋爵,出将入相,才是大丈夫所为。”他端起茶盏猛喝了一口,仿佛军中喝烈酒一般。

    赵行德忙道:“过奖,过奖,陈兄也不必太过自谦。”唯有李若雪目光微闪,显然认可陈康的话。

    陈康却摇了摇头,长叹道:“连赵夫人这样天地灵秀于一身的谪仙子,也甘愿跟随你颠沛流离,元直兄,我真是羡慕你,能够和心爱之人厮守终身。”他这些日子满心烦闷,偏偏身边无人可解,此刻打开了心门,赵行德和李若雪方才知晓,陈康对一名青梅竹马的女子情有独钟,可惜两人间总缺了一点缘分,倘若陈康常年在敦煌和中原还能时不时可以相见,此去康国相隔万里,见面稀少,结为夫妇的姻缘更加渺茫。

    “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送别了陈康,赵行德微微叹息,关上房门,低声道,“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时天上的细雨已经停了,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二人相依相偎,心心相通,仿佛与天地交融在一起。

    正物我两忘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李若雪轻轻从赵行德怀里挣脱出来,面目羞红,让他去开门。

    再次被人打扰,赵行德满心郁闷,暗想:“是朱灵乌那两个小妮子?还是陈康还有未尽之意要继续倾诉?”打开院门一看,却是一个陌生人,羊皮短袄胸前绣着福海行信使的徽记,他上下打量着赵行德,问道:“这位可是赵德赵军使么?”“正是鄙人。”赵行德取出随身腰牌和私章给他看了眼。

    “是谁呀?”见赵行德拿着两封信,李若雪好奇地道。

    “芦眉的李邕和陈少阳。”赵行德笑道,已经很久没有这两位的消息了。二人走入书房,李若雪也依偎在行德身边,二人一起看信。雨后一缕清丽的阳光透窗而入,照得屋内纤毫毕现,李若雪下巴靠着他的肩膀,几绺柔柔的乌落在他交领里面里,赵行德感觉脖子里痒痒的,心也是痒痒的。

    好不容易按捺住心猿意马,赵行德先展开李邕那一封,虽然是福海鸽驿誊写的小字,但也是满满的一篇。赵行德微微一笑,字数如此之多的鸽书只怕所费不菲,看来李邕不但是个性情中人,而且财大气粗起来了。

    李邕的心情确实非常好,字里行间描述了许多大沙海南部的风土人情。他在信中还提到,虽然商队所获不菲,但每一趟都要冒极大的风险,所以还要发展一些其他的产业。南海有许多荒岛荒地,虫蛇遍布,蛮夷凶狠,人烟稀少,他打算经营一块地方出来,然后向两府求取开国侯的封号。如果能买些昆仑奴,用海船运过去作垦荒的劳力倒是不错。那边部落之间常常打仗,战俘奴隶极为便宜。夏国国内已经废除了奴婢之制,但对化外之地却鞭长莫及。

    扣除沿途运费和打点大食诸侯的礼金,只待宋国那边货物出手,盈利将是本钱的五倍之多,李邕已经把交子给承影第七营的军士,下一趟商队的规模将会加倍,李邕还询问赵行德下一趟商队出发要不要添加股钱。

    收起李蕤的来信,赵行德沉吟片刻,又展开陈东那一封信。这封却是普通的福海行邮驿所传,满篇笔走龙蛇的字迹。和李蕤商队的合伙赚得巨利,理学社的运转所需的银钱问题可望迎刃而解。而且近来官家的心意似乎开始转向,好几个同情理学社的清流官员得到了重用,陈东的座师邵武更被任命为开封府尹。

    看得出陈东的心情十分不错,他在信中还询问赵行德何事能将他化名秃笔翁所做的话本接续上,打趣道秃笔翁三年生死不知,师师许多青楼姐妹都已经望眼欲穿了呢。赵行德看了旁边一眼,李若雪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误会,这才松了口气,腹诽道:“这个陈少阳,师师是对你望眼欲穿才对。”他翻开第二页信纸,脸色却沉了下来,陈东提起前段时日东人社士子在学士府遇害的案子,愤怒之情溢于笔端。G!~!

章39 弯弧惧天狼-1

    赵行德折起陈东的书信,长呼了一口气。理学社声势越来越大,陈少阳也渐渐有了城府,对朝廷的指摘渐少,不似从前那般满纸的牢骚。“这是成熟还是屈服?”赵行德微微愣神,旋即自嘲般的摇了摇头,甩开这些不合时宜的思绪。

    “陈少阳信中说秃笔翁是怎么回事?”李若雪轻声问道,眼眸中透着好奇的神气。

    赵行德笑道:“当初寓居汴梁时,囊中羞涩,买文度日而已。”

    李若雪嗔道:“居然一直不和我说。”她伸手抓着赵行德右臂,紧张地问道:“玉兔仙子被打落山崖后,应该还活着吧?”

    赵行德有些尴尬,挠了挠脑袋道:“这个我也不知。”见李若雪撅起小嘴,赶紧换了话题道,“娘子又怎么做了这文辞院的学士呢?”这件事情还是在李蕤口中听说的,一直忘了向李若雪询问。夏国尚武重军功,文士亦需能开弓骑马,故而即便学士府也很少女流。

    李若雪道:“据说是丞相上奏,正如孟母择邻而育圣人,故欲使一国百姓有见识,当使女子有见识,欲使一国士民重节义,当使女子知道德。朝廷准备要兴办女学,学士府掌管天下教化,故而也延聘女子为学士。灵乌她们来向我学诗词以后,又有一些闺中的姐妹前来谈诗论文,再后来,学士府文辞院的人也知晓了,所以”她娓娓谈来,似乎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

    赵行德疑道:“何必兴办女学?让女子入学就教不就行了吗?”

    李若雪反而用奇怪地目光看赵行德道:“礼记曰‘男女不杂坐’,圣人教诲,难道夫君忘了吗?”

    赵行德颇有些尴尬,笑道:“一时糊涂,糊涂了。”他握着李若雪地柔荑,笑道,“当初和娘子同在晁师座下就教,真乃三生之幸。”男女授受不亲,二人同在晁补之座下求学的,便是李家已有纳婿之意了。李若雪俏脸微红,轻轻“哼”了一声。

    二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入夏已经三年,到回想汴梁之事,竟恍如隔世一般。李若雪靠在行德的怀里,星眸微闭,俏脸迎着和煦阳光,艳若朝霞,赵行德心头一热,将头低下去,舌尖微触,忽然院子外面又响起敲门声音。赵行德一愣后,便欲置之不理,若雪却已坐起身来,脸颊通红,推他去开门,看看是否有客人来了。

    赵行德憋了一肚子火气,暗道好容易告假一天,却真是不顺,此番不管是李蕤还是朱灵乌,定都不给他们好脸色看,他将院门一下打开,却是一愣,只见一位不认识的军士牵着马站在门口,军袍上有虎翼军材官的徽记。

    李子翁原以为赵德是个满脸伤疤,穿着军袍威风八面的悍将,没想到真人却仿佛是个文士一般,也微微楞了一下,这才躬身为礼道:“当面是赵德赵军使吗?”

    “正是鄙人。”赵行德的脸还是阴沉的。

    李子翁暗暗纳罕,仍和颜悦色道:“在下虎翼军李子翁,奉张善夫上将军之命,请赵军使过府一叙。”

    张善夫乃行军司上将军,位高权重,与自己素来没有瓜葛,突然相邀,赵行德微微吃了一惊,不得不拱手道:“李兄且入内稍等片刻,待我和家人说一声。”李子翁点了点头,便站在院中相候,他环目四顾,只见院子里绿草茵茵,几棵花树错落有致,海棠花开正是烂漫,廊前秋千扎着萱草,大水缸里几尾红鲤鱼在悠哉游哉的游动。李子翁乃是韩国公嫡长孙,暗暗点头道:“这院子布置得匠心独运,赵军使倒是好闲情逸致啊。”

    赵行德入内对若雪道:“军府上将军张善夫相情,我去去就回。”换上军袍,系好横刀,备马出门。

    张府建在敦煌城内,占地甚广,相传是唐时所建,有两百多年了,门口立着两座威武的石狮。李子翁和门口的虎翼军卫士到了个招呼,便带赵行德穿堂过室,来到后院书房,低声禀报过后,便示意赵行德进入。赵行德朝李子翁拱了拱手,谢过他的带路和友善。

    赵行德步入房内,不敢怠慢,躬身秉道:“末将赵德,参见张上将军。”耳听得老年人浑厚的声音“赵军使不必多礼。”方才直起身来,这时看清对方形貌。张善夫身材高大魁梧,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两腮和下巴铁青,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面目和善,双眸湛然,令人心生亲近之意。书桌的背后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卷,乃是张氏先祖张议潮出行图,原本是莫高窟壁画,此乃专门请了名匠高手临摹下来的。

    不多时便有仆役将奉茶,在书桌上放了一盏,在旁边客人的座位旁放了一盏。但军中会晤,不得上级的许可,下级是不能坐下的。赵行德闻着满屋茶香扑鼻,只能仍旧笔挺地站着。张善夫没有说话,轻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赵行德倒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不知这夏**中第一人招自己来究竟有何见教,难道是自己指点淳于震铸炮和炼铁术的事情被军械司知晓了?

    张善夫放下茶盏,微笑道:“撰写‘安西策’和火炮营诸条令的才士,老夫早想一见,恰逢和行直都是旬休,便相请过府来一叙。”赵行德拱手道:“上将军谬赞,末将惭愧。”

    赵行德长手长脚,穿着军袍挺直了身躯,和书房里摆设极不协调,显得屋顶矮了,张善夫微微一笑道:“老了,仰着脖子说话太累,行直还是坐下吧。”

    赵行德在书桌旁坐下,仍旧神情肃然,危襟正坐。张善夫笑道:“行直以一己之力压得那些炮手心服口服,似乎不是这么拘谨的人。”听他话中有话,赵行德愣了一愣,拱手秉道:“末将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张善夫玩味地重复着他的话,忽然道,“淳于震大师对行直的炮术极为推崇,行直若要收服麾下士卒,为何不借重淳于大师之力,只要他陪着你在火炮营中巡视几次,当众声言你的炮术过人,众军士自然就服你了。”他上下打量着赵行德,似乎是想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这个?”赵行德不觉语塞,他知晓操作这新型火炮的多数精锐炮手都得到过淳于震的指点,甚至算得上是徒子徒孙,假若按照张善夫所说的这样,炮手们要容易服从得多,更不可能出现像郭子东那样挑衅自己的情况。

    “末将没有想到。”他有些言不由衷地道。

    “没有想到?”张善夫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嘲讽的笑意,“战斗、队列、内务,洋洋洒洒三部条令,将火炮营的战斗作息事无巨细都涵盖了。偏偏这点没有想到,看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赵行德只觉如芒在背,沉声道:“末将确实没有想到。”

    “一叶障目而已。”张善夫手指有节律地敲打着桌面,沉声道,“你是一叶障目,想要单凭自己的本事收服军士。你是不是以为,若假借外力,如同淳于大师的威望来收服了部属,算不得英雄好汉?”

    赵行德一愣,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这句圣人之言,他看着张善夫,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么有立时反驳,算是默认了。

    张善夫叹了口气,沉声道:“你是不是还以为,各人都应该只凭本事得出个胜负,依靠认识谁不认识谁来压服别人,算不得英雄好汉?”

    赵行德沉默着点了点头。张善夫沉声道:“老夫出身于世袭楚国公府,这辈子的功名,断断不敢说没有仰仗先祖的余荫,照你这么想来,老夫也算不得英雄了?”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见赵行德欲要告罪,伸手止住他说话,笑道,“行直乃二皇子的好友,淳于大师的故旧,现在又是老夫的座上宾,恐怕也算不得好汉?”

    “这个?”赵行德有些尴尬,被张善夫讥笑,有一股硬气冲上头顶,申辩道:“上将军恕罪,末将只是觉得如此一来,有失公允之意,是以虽然认识淳于震大师,却不敢借助他的力量。”

    “公允?”张善夫微微一笑,沉声道,“你天赋异禀,能开三石弓射连珠箭,故而刚刚从关东过来便能跻身承影,继而因缘际会,得任百夫长。你可知道这是多少军士努力一世都无法做到的。他们未必没有你努力,仅仅是行直你膂力比他们大而已,你觉得这对他们公允吗?”他顿了一顿道,“抑或是,天生膂力大就算公允,借助外力就算不得公允了?”他带着嘲讽的口吻道,“那也不用弓箭了,赤身相扑摔跤的好手,最是英雄好汉。”

    赵行德脸上涨红,不知如何作答,张善夫盯着他的眼睛,沉声喝道:“假若你一直这么以为,确实不配做校尉,只能做个百夫长,否则不知多少袍泽都会被你的虚荣之心害死。”他抬手让赵行德先不要说话,继续道,“战场之上,全力以赴尤恐不足,焉能顾全这些个人荣辱。”

    “可是这不是战场!”赵行德固执地争辩道。

    “对军士来说,哪里都是战场!”张善夫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能利用其一切有利的情形,保全自身,战胜强敌,那就是愚蠢,就是懦夫!”

    赵行德觉得张善夫的话仿佛钢针一样扎进心里,一时间无法接受,却也无法反驳。张善夫见他沉默,也不再相强,叹了口气,沉声道:“火器司没任命你做校尉,改行推举了一个无能之辈,王童登和你麾下军士都愤愤不平,你倒是甘之如饴,是怎么回事?”G!~!

章39 弯弧惧天狼-2

    赵行德两手一摊道:“军士推举乃军中成制。末将也无话可说。”语气隐隐有些抵触。这上来一顿训斥,虽然不知道张善夫本意为何?却已没有多少拘谨。素不相识,难道你和姓赵的有仇?他心里暗道,大不了退役解甲,航海经商也罢,办厂冶铁也好。

    张善夫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是不是想与世无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赵行德一愣,低声道:“末将不敢自比圣人。”眼光却垂落下来,盏中绿茶根根竖在水中,好像一群正在集合的军士一般。

    张善夫盯着他的脸孔,加重了语气,沉声道:“人之性,生而好利。饥寒愿饱暖,劳碌愿逸乐,贫愿富,贱愿贵。欲壑难填,舍其粱肉,邻有糠糟尚且欲窃之。介子推不言禄,与其母隐而死。你让得了一时?让得了一世吗?”赵行德抬头吃惊地看着他,却听张善夫话锋一转,沉声道,“譬如商队在沙海中迷途,海船在大海里航行,就算你认得道路,也无法独自逃生,要让众人都回到正确的方向上。有力而不争,或是假惺惺地计较什么成制手段,那才是陷众人于死地。你在芦眉做得出临阵夺军的事情,想必是能权衡其中利害轻重的。”

    赵行德沉声道:“末将明白。”

    张善夫点了点头,缓和了语气,问道:“若是你自领一军,遇上粮饷不济,友军不协之事,将如何处断?”

    赵行德沉默了片刻,答道:“若遇此种情势,末将自当据理力争,必不能耽误了军务。”

    “若是力争过后,仍然不许呢?”张善夫眼中透出一丝厉芒,追问道。

    赵行德一愣,若有所思,喃喃道:“总会有办法的。”张善夫见行德凝神思索,也不催促,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水。却听赵行德试探着道:“末将可否向张上将军申述,或是透过二皇子向陛下陈情?”

    张善夫微微点了点头,缓缓道:“孺子可教。有后手才能让别人有所忌惮。莫以为如此便有失公允,人非圣贤,孰能无情。军中袍泽可以生死相托,夫有一利必有一弊,积年因袭下来的人情远非平常可比。假若漠然视之,必受歧视。白白害苦了自己,更连累跟随你的军士。”他顿了一顿,笑道,“处事公允者,自不会偏信一面之词,假若老夫是因私废公之人,就算你不来陈情,也难保处事公允。”

    赵行德拱手道:“谢上将军指点。”他脸色才微微和缓,却又听张善夫继续问道:“假如远水难解近渴,陛下和我也难以施加援手呢?”

    赵行德不明他的用意,沉吟道:“末将驽钝,还请上将军示下。”

    张善夫眼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总会有办法的。”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沉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奉王命出,阻挡者竟斩之可也。收起迂腐之气,不管你是偷是抢是骗,既要完成分遣军务,还要把想方设法尽量保全麾下军士。明白么?”

    赵行德微微一愣,沉声道:“末将明白了。”却不知张善夫为何与自己说这番话来。

    张善夫点了点头,见行德仍面带疑惑之色,也未作详解,沉声道:“现在纵然有所不解,日后自会明白。且先回去吧。”说完端起了茶盏,站起身来。赵行德不敢托大,忙站起来躬身告辞。转身之际,却听张善夫似是自言自语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成王败寇,只可惜了八千子弟,乌骓虞姬。”

    赵行德身躯微微一震,强忍住没有回头过去,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张善夫的书房,他心绪纷乱如麻,一会儿想张善夫告诫他的话语,究竟是何用意,一会儿又想张善夫最后吟咏这首诗是否别有深意。他跟在李子翁身后,也不看路,忽然肩头撞到旁人身上。赵行德心道不好,耳听得对面“唉哟”一声娇呼,来人踉跄向后倒去。他连忙上前两步,想要扶住那人,却被另一人抢在身前拦住去路。赵行德抬头一看,却是一位气质高华的妇人瞪着自己,满面严霜,凤目含愠。这妇人身后,一名中年男子正扶着位绿衫女子,两人皆朝着自己看过来。那绿衫姑娘捂着胸口,想是被撞得痛了。而李子翁正站在道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赵行德忙一揖倒地,道歉道:“在下行路匆忙,冲撞了姑娘,惭愧惭愧,还请姑娘恕罪。”

    “说得轻巧,别人都避在一旁了,你却偏偏一头撞上来?”那妇人还欲责骂行德,她身后那中年男子却喝止道:“小妹也没有伤着,此事就算了吧。”含笑朝赵行德拱了拱手,举止沉稳,潇洒大度,令人心折。赵行德连忙还礼,再次那被撞的姑娘道了歉,这才惶惶离去。

    赵行德撞了这一下,头脑反而清醒过来,张善夫说话虽有不明之处,但显然对自己还是善意居多。他一边走,一边问道:“李兄,刚才你为何避在道旁,对面来人,到底是谁?”他满腹疑惑,军士的地位尊荣,就算是上将军的家眷,也不能让卫士这么恭敬地在道旁避让。

    “怪我当时只记得避道了。”李子翁压低声音道:“拦着赵兄的,是张上将军的妹妹,当今太子妃。太子妃贤良淑德,地位尊贵,那位喝止她的,自然是太子殿下了。”皇室由龙牙军护卫,虎翼军只负责五府高官的安全,所以李子翁也没有见过太子,但他这猜测也算是合理了。

    赵行德苦笑道:“看来我倒是有幸。”二人走到拴马桩前,忽然刮起大风,没过多久便乌云密布,天色也晦暗下来,一场骤雨眼看就要下来,李子翁道:“风雨将至,赵兄不妨在府里暂避一时再出去。”

    赵行德不禁暗叫倒霉,却笑道:“不妨事,长途行军时候,比这大的风雨都不会停歇的。”他不愿留李若雪独自在家久候,翻身上马,回头抱拳道:“李兄不送。”随即催马前行。这时大雨已经哗哗地下来起来。李子翁目送着他骑马在雨中远去,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承影军出来的汉子。”

    张府内宅中,太子夫妇和三公主都和府内亲眷相见,张采薇问了张善夫在书房内,便和丈夫说了一声,自己来到书房拜见长兄。陈重这几年常在漠北,幸喜还有张善夫这兄长在敦煌,嫂子也十分和善温婉,让她有娘家的感觉。

    张善夫见小妹走进来,脸上露出微笑。他虽然是庶母所出,但却是家中的长子。当时张善夫的父亲尚未继承楚国公爵位,大母是府中的当家媳妇,而大户人家当家媳妇的权势极大。因为担心张善夫和自己的儿子张奚争夺楚国公基业,让张善夫这对母子受了不少的苛责和族人的冷眼,唯有这个年纪幼小的妹妹把他当大哥哥看待。当张善夫二十多岁时,母亲病死,他便从国公府走出投军,经历了不少风霜雪雨,从十夫长一直升到上将军,一飞冲天。开国世家的众多子嗣中,当朝数他最有权势,本身也得到开国侯。但这几十年来,位于石山威远镇东面的楚国公封地,张善夫只回过两次。一次是向陛下讨了生母于氏的诰命,将她风光移入张家宗祠。另一次是父亲身故,回去参加二弟张奚继承楚国公爵位的典礼,在前一年,张善夫以本身军功得封开国侯。

    “老家寄的土产年货,妹妹特意给兄长带了一些来。”张采薇柔声道,语调里带着一丝歉然。长兄张善夫一直与仲兄张奚有心结未解,楚国公府上逢年过节送来的东西,要么退回,要么分给属下用。张采薇嫁给陈重之后,年龄和见识渐长,才觉得幼时耳闻张善夫母子处境之险恶。

    “敦煌什么没有,偏偏千里迢迢的送来,劳民伤财。”张善夫皱着眉头道,“我朝以军士守天下,护国府校尉对侯门权贵可是盯得很紧的。”话虽如此,每次张采薇亲自送的礼物,他都是收下自用的,不会分赠他人。张采薇幼时偷偷将自己的房中的糖饴攒做一大包送给他一样,张善夫自己虽然不吃,但却拿来孝敬了卧病在床的母亲。

    “都是一些山货野味,同商队的货物一起捎带来的,也不费多少事。”张采薇小心翼翼地避免“府内”这两个字,她低声道,“今年是诰命夫人去世三十年的忌日,大哥要不要回去祭拜?妹妹可以预先作安排。”

    张善夫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三十年了。他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沉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敦煌遥祭便可。”若非于氏毕生的心愿是葬入楚国公张家的祖坟,张善夫甚至想把骨骸迁葬到自己在月氏的护闻侯封地去。G!~!

章39 弯弧惧天狼-3

    次日黎明,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入宫面圣,向皇帝禀明组建辽东承影营之事。这承影营的编制,乃是国家有事则增,无事则裁,最多时曾多达十二营,最少时只有三营。近年来,四方渐渐多事,承影营逐渐增加到了八支,每次扩编,都由大将军府提出,柱国府、护国府商议同意后用印,最后禀明皇帝。此后承影军的调动,大将军府便可以单独决断,而不像其他诸军需要护国府同意。

    “承影营所需的火炮将在蜀中铸造,途径大理。”张善夫笑道,“征伐安南是开辟的道路正合使用。战船从镇南堡云屯港出发,沿海北上,抵达辽国,在那里将火炮和军需交给承影第八营。第四营在东海勘察了好几个岛屿,可供战船下锚补给,但主要港口在月洋岛。”

    陈宣所展开一张巨大的海图,宋辽沿海的重要岛屿历历在目,这是巡行海上的承影第四营数十年测绘之功。行军司在辽国营州、复州、辰州、保州、盖州、苏州都标示了可供战船停泊的无人岛屿,其中几个大岛,如月洋岛、碧玉岛、仙人岛、菊花岛还专门用朱笔标注。承影第四营的建议将支援第四营的战船主要港口设在距离陆地最远的月洋岛。这个岛屿而方圆六十余里,形如弯月,距离辽国东京道复州三百里,距离高丽的臣属耽罗也是三百余里,孤悬在海洋之中,故名月洋岛。那月洋岛山势合抱之内,乃极佳的避风港口,渔人称为“太平湾”,终年皆不封冻。更妙的是,该岛虽大,却全是石山,丝毫平地也无,无法耕种,故而人烟稀少,原来十几户的渔村,都被承影第四营强行迁到了南海。左近渔民现在都以为这岛被鬼怪海匪占了。

    “承影第八营带着火炮十门,炮手百人,步军五百人,骑军两百人登陆上岸。第四营派出两艘战船,携带火炮二十门,为其输送军需,且为后援。”行军司原计划给第八营配足三十门火炮。汉军实力薄弱,常常需要转移,而重炮携带不便,于是便退而求其次,将十门三寸炮交给承影第八营携带上岸,二十门四寸炮装在承影第四营的战船上。

    陈宣微微点了点头,他合上海图,继续翻阅行军司和承影军联合上奏,当看到准备统领承影第八营的校尉名字时,将奏折放下来,微微笑道:“不错,辽东形势复杂,辽金汉三方混战,说不定赵佑也要来火中取栗,不但要打仗,还要审时度势,正需要这样熟悉各方情势的人才。”

    张善夫笑道:“正是。陛下励精图治,不拘一格,方能使楚才晋用,天下英雄尽入彀中矣!”

    陈宣放下奏折,笑道:“也要上将军栽培才是。”他想起一事,皱眉道:“从军的事情,宛儿没有来找你询问吧?”

    张善夫笑道:“哦?昨天三公主倒是和太子殿下一同到府上来了,只是依律令,女子就算通过考核,也只能在内军司做事,不能从军出征。所以三殿下所请,臣也无能为力。”他微微躬身,心中暗暗好笑,想必是陈宣被女儿磨得没有办法,这才纵容她到自己这里来吃个瘪。

    陈宣点了点头,笑道:“正当如此,男子汉又没死绝,怎能让女人上战场。”说话间又想起那位为了辽东汉军乞援,一直滞留在敦煌的韩氏孤女,心头不由浮起一阵唏嘘。“成王败寇啊。”陈宣的脸色转寒,看向窗外,寿昌泽上白雾蒙蒙,几只白鹤翩翩飞起,仿佛仙境一般,令人心旷神怡。谁去在意刚刚被白鹤叼起的鱼虾呢。

    旬日之后,赵行德才颇为意外地得知,为了国家需要,他被调回承影营,担任组建中的第八营校尉。一起从火器司调回来的还有王童登全部承影军出身的军士,王童登被任命为副校尉,协助赵行德训练辽东承影营。

    望着目瞪口呆的赵行德,周仲元笑道:“王允忠这个老糊涂蛋,行军司挂了号的人才都不要。我承影军出去的人,可不是随他揉捏的。”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赵德,你新任校尉,可不要辜负了张上将军的看重,更不能丢承影军的人。训练和作战需要什么物资和条件,我都尽量给你争取!”

    见他有些犹豫不决,周仲元又拍着他的肩膀,沉声道:“说吧。”

    赵行德苦笑了一声,答道:“辽东多山林,正好西都南北两面不远就是高山,周将军,这次营中有不少老军士,又要携带火炮弹药,能否不用行军到热沙海那么远的低昂,就在西都训练新营?”

    周仲元一愣,想起赵德的家室似是有身孕了,便点头道:“也好。但兵战凶危,练兵力度还要加大。”他顿了一顿,沉声道:“既然在敦煌整训,你有空时可多去护国府历练。”

    赵行德点头称是。这回承影营中除了步骑之外,又多了火炮,各兵种之间的配合当是练兵的重点。他告退之后,一边思索,一边来低着头军府为第八营安排的营房。刚刚踏进校尉的签押房,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下是否该称呼赵将军了?”他头一看,却是金昌泰站在面前。

    赵行德还未回过神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金昌泰笑道:“承影营校尉皆独立领兵作战,赵兄虽然是校尉,却已是权将军了。”他啧啧赞道,“未满三十而官拜将军的,自开国朝以来还不满十人啊。”

    赵行德打断他的话,面露喜色道:“我不是问这个,金兄不是在芦眉吗,怎么又回敦煌了?”不待金昌泰答话,又问道:“金兄,你也来第八营的吗?”

    金昌泰点了点头,叹道:“我本无心仕途,在芦眉商队里面又赚了大笔银钱,便请调回国,原打算了却一桩心事后,便自请退役经商了。谁料到了行军司后却得悉你做了承影第八营的校尉,好嘛,做生不如做熟,我自请跟随承影第八营出征。咱们还是一边打仗,一边发财吧。”

    他请调回国,原本下了决心,打算豁出去身败名裂,也要给利州金氏长房老爷的妾室桂氏一个好归宿。谁知不但像金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绝不可能将妾室放归,桂氏更以死相逼,不愿将二人的私情张扬出去。金昌泰万念俱灰之下,打算索性在战场上来个痛快,谁知却碰上第八营的校尉就是行德。

    赵行德见金昌泰虽然强作笑意,眉间却是愁云惨雾,也不敢追问原委,只笑道:“正该如此。”他顿了一顿,凑近金昌泰,故作神秘地低声道:“据说倭夷国有大银矿,要不要我们再合伙一次,雇人把这座银山找出来,也不用自己动手,采矿权卖出去,就富甲天下了。”他不怀好意地想到,要是真的发现了这个后世号称占了全世界三分之一产量的大银矿,军府会不会干脆组织一次航海远征,利用当地的人手采掘银子,然后和大宋换取各种物资和人力,这样的话,以大宋的物资和人力做支撑,征服和开发整个南海蛮荒,甚至大洋对面的大陆都有可能了。

    金昌泰漫不经意地道:“好啊,到时候赵兄拿大头,我入一小股就好了。”

    赵行德也只是突发奇想而已,见他不以为意,也就一笑了之。此后十余日间,陆陆续续有行军司安排过来的军士前来报到,有整个百人队调入的,有十人队调入,也有单独调进来的。张善夫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居然将赵行德亲手训练过的六十名炮手全都调到了他麾下,但是其它炮手则要他从头选拔训练,此外还要为第四营训练一百八十名炮手。

    柱国府签押房里,陈宪垂头丧气地收拾着东西。朝廷底下给辽国使绊子,面上却派丞相府市道路曹长史崔谦之为国使出使辽国。陈宪家中老头子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上下奔走,终于为他谋到了跟随崔谦之出使的书吏职位。可是,辽国自耶律大石篡位以来,处处倒行逆施,与我朝势如水火,此去出使,干得是麻痹敌国顺便试探虚实的勾当,搞不好就成了死间,

    “虽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可契丹人万一发起狠来呢?”陈宪不禁觉得脖子后面凉嗖嗖的,想起老头子震耳欲聋的吼声:“豁出这张老脸,托了多少人情才谋得这出使的职缺!”他喝了口参茶含在嘴里,绝望地合上了眼睛,一睁开眼,却差点被吓到,臧布和勾俊生这两个同僚的脸凑得很近,臧布嬉皮笑脸道:“法宗,你要是一飞冲天,可不要忘了兄弟啊。”

    陈宪差点被他气得呛到,敷衍地点了点头。勾俊生还和藏布笑道:“陈兄一看便是做大事的人,肩负着出使的重任,也这般沉得住气。”G!~!

章39 弯弧惧天狼-4

    承影第八营正式成军前,赵行德又迎来了位熟人,原铁骨军骠骑营的百夫长马睿,终于耐不住寂寞,自请调入承影军,两人久别重逢,分外喜悦。但马睿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十门火炮身上去了。“打起仗来,我们就得照顾这些笨重家伙,”马睿用手推了一把炮车,感觉不似想象中那般沉重,便笑道:“铁桶炮也能跟随军队行动了么?”

    赵行德微笑着点点头道:“打起仗来,笨重家伙也会照顾步骑兵的。”

    马睿笑着点了点头,他对火炮不感兴趣,目光四处游移,忽然夸张地叫道:“这种大马怎么不给我们骑兵队。”有十几匹马十分高大,少说也有两千多斤,在炮兵营里显得格外突出。

    赵行德笑道:“这种马力气大但是跑得慢,你想要眼睁睁被契丹人射成筛子吗?”

    马睿面带着疑惑的表情,走上前去观察了一番,骑手对马匹有种特殊的感应。发现确实如赵行德所言,这大马性情和顺,但反应却是慢了。就仿佛常年在做苦工的壮汉,力气大是大了,要上战场的话,却不能胜过身手敏捷的军士。

    前面炮手百人队正在做转场训练。炮车、弹药车、辎重车都已被套上挽马。按照炮组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伴随着军官的口令,炮手轻轻挥动鞭子,四匹乌孙马一起使力,近两千斤重的炮车轻松地被拖动起来。这种挽马不太挑草料,一匹马拉得动近千斤的辎重车,每天能走八十里平路,长途行军的耐力也好。为了提高火炮的机动性,军械司专门为炮车制造了橡胶车轮,还使用了这时代少见的轴承装置。

    炮车后面是的两辆弹药车,再往后面则是辎重车。赵行德麾下的有十门火炮分为两个火炮百人队,除了十辆炮车外,还有二十辆弹药车,三十辆三套辎重车,一共两百多匹军用挽马拖曳着这些大家伙,一辆又一辆地加入了行军纵队。

    百夫长高肃原来是虎翼军的骑兵百夫长,因为他曾经接受过行军司观测定位和计算角度面的训练,被赵行德调入炮手营。他人如其名,一张脸仿佛铁板一样冷,他麾下的五十名炮手原先皆是步骑军出身,在严格刻板的训练下面,除了瞄准还有待加强,装填弹药的速度已不逊于老炮手。

    行军纵列宛如一条青色的巨龙,炮身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四月午后的阳光,高肃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三套辎重车上的炮手显得比较轻松,而坐在炮车和弹药车前方御手位置上的炮手表情很紧张,他们从前很少驾驭四匹马挽大车,而赵行德对行军纵列的要求又很严,不允许任何一辆大车出问题耽误行军。整个行军保持着沉默,偶尔传出简短而有力的口令,或是马匹的响鼻。

    炮兵车辆纵队绕场一周后,又回到出发时候的射击阵地,在军官的命令下,火炮被推入炮垒,一辆辆弹药车辎重车停在阵地后面,马匹则被带到了更后方的安全位置。短短时间内,炮手已经手持着各种工具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然后伴随着军官的指令,炮手们再次行动,这次却是没用大车,将火炮拆卸开来,七百多斤的炮身便用先遣马睿看见那种特别高大的马驮着,炮架和车轮等各个部分,弹药箱也放在其它马背上。炮手们牵着马匹前进。这是模拟在道路崎岖,车辆无法通行时的状况。

    “四寸炮的威力远远超过三寸炮,若不是炮身太重,无法由马驮着行军,我宁愿全部都要四寸炮。”训练结束后,赵行德颇有憾意地道,四寸炮单单炮身就近一千五斤,现有的军马中还没有驮得动的。

    高肃一边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道:“依末将所见,若是小型的轻炮,不但能够运动迅速,还能推到阵前使用。”他是骑兵出身的,虽然改入了炮兵队,却一直惦记着要加快运动的速度,倒是很和马睿和王童登兴味相投。

    “就是,”马睿在一旁帮腔道,“炮队的速度还要加快,才跟得上我们骑兵!”

    高肃道:“火炮重量减轻到普通战马也能驮动就好了,伴随骑兵突袭敌人巢穴,既能摧城拔寨,又不影响速度。就好像从前用的旋风炮那样。”

    听二人在这里指点议论,赵行德插话说:“降低火炮重量并不容易,军械司又只能破费黄金悬赏了。”王童登和马睿看了他一眼,异口同声道:“如果能让炮队跟上骑兵,区区黄金有什么关系?”

    短暂的休息后,两个步兵百人队和一个骑兵百人队也来到炮兵靶场,这次是协同作战的演习。先由炮兵动摇敌人阵型,然后骑兵队从两翼侧击敌人,最后由步军发起正面冲击。

    各队训练一直持续到日暮乌啼,红霞满天,王童登马睿等尚未婚配的军官带着军士回营房。赵行德等家室在敦煌的军官则回家中休息。周仲元便常常感慨,因为在都城附近练兵,第八营所吃的苦头是承影军史上最少的。话说回来,从前各营也没有赵行德这么严厉贯彻队列条令和内务条令的,前来校阅过一次的张善夫更对周仲元开玩笑道,不如把赵德调去教戎军,以后新招募的军士都由他来训练好了。

    站在院子外面,赵行德便闻到一股炖鸡的浓郁味道。荫户刘大婶听见叩门的声音,开门笑道:“赵军使早回来了,夫人在屋里歇着。”

    因为李若雪怀孕身体渐渐沉重,赵行德便雇了她来,帮忙做些打水、扫地、买菜、做饭之类的家务。这大婶四十多岁,自己就有三个孩子,很懂得照料孕妇产妇。虽然行德常年不在家中,只能由李若雪代为解说律法之类,但刘氏一直也没有遇到非得军士本人出面解决的麻烦,所以也一直没打算改投别家,到如今已经三年多了。

    刘氏家的男人死得早,除了自己耕种授田外,还四处帮佣。她每天大约能挣得一百五十文,本应交四十五文给荫庇她的军士。李若雪心地善良,不但分文没取,每年还代她交五贯钱给营里。这种情况在夏国倒也常见,有的军士家中不缺银钱,有的军士荫庇着亲朋好友,都可以自行免除掉荫户上交的岁入。少数既富有又心善的军士,也会代家境贫寒的荫户将相当于九分岁入的银钱上交给营里。营里再将其中三分上交给军府,三分交给朝廷。

    丞相府赈济曹对此种善举大加鼓励,每年都要表彰一批荫庇贫民的士人。有富甲一方的开国公侯世家,荫庇的贫寒百姓数以百计,问他们代缴赋税,所费虽然不多,却在地方上博得了极好的名声,也未朝廷减少了很大的压力。

    赵行德见庭院整洁,厨房里饭菜喷香,笑道:“多谢刘婶。”这时李若雪听到院中的声音,也笑盈盈地出来了,对刘大婶道:“您也早点回去看你家的孩子吧。”

    刘氏笑道:“我们家那三个已经不用紧看着了,巴不得我晚点回去。”她话虽然这么说,却手脚麻利地将最后一点家务收拾干净,最后叮嘱道:“陶锅里的鸡汤再炖一刻便好了。蔬菜粥在瓦罐中,大馒头在蒸屉里。”这才离去。

    赵行德将马匹拴好,卸下鞍具,又把水和草料放在食槽里,一身还带着马粪干草的味道,便将李若雪揽在怀里。这承影营势必要远征的,李若雪听说辽东生灵涂炭之事后,反而劝赵行德却不要推脱。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还不太多,就又要分离了。

    来到书房,李若雪拿出一封信函道:“这是淳于先生寄来的。”

    “哦?”赵行德笑道,“不知是为了炼铁还是轴承之事。”经商的事情他向来都不瞒着李若雪。

    自从和淳于震回关中后,他二人便常常以书信互通消息。在行军训练中,赵行德觉得炮车行走不够平稳,还发出吱吱嘎嘎的难听声响。他仔细推究,发现原因在炮车所用的滚柱轴承虽然结构和后世大体相似,但精密度却不够,这种轴承现在大多用在磨坊的轴上,用于车辆就有些差强人意。于是他便画了一幅滚珠轴承的结构图寄给淳于震,并指出了这轴承各部分所用的钢铁性能,提议铁厂从现在开始试制这种必然会大为推广的器物。如果能够成功的话,单单为辎重司的四轮马车配上新式轴承,就足够淳于铁厂赚得盆满钵满了。

    赵行德随手展开了信函,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淳于震的信既不是说炼铁术的问题,也不是关于轴承的试制,而是向他报告了关中的工徒荒。

    这两个月来,在道路曹劝说和安排下,几乎所有关东新来的流民都选择去石山以西领取授田,关中各个工坊都陷入了紧缺工徒的境地。淳于铁厂虽然开出了两倍于市价的工钱,但新来的流民都不相信有这等好事,反而以为淳于铁厂就是道路曹官吏口中形容的骗子工坊。无可奈何之下,淳于震只能考虑招募一些关中百姓做工徒,这些人都是落了荫户户籍的,轻易不愿意改为商户籍,对工坊来说,雇佣荫户,稍不小心就会招惹来军府的干预,实在是很麻烦之事。淳于震提到现在关中的工坊都在各出奇招,有的强行扣留已经契约满期的工徒,有的提高工钱饭食刺激工徒加快干活,有的则隐匿没有经过道路曹甄别的流民。

    因为担心淳于震病急乱投医,正犯了朝廷之忌,赵行德当即给他回了一封信函,让他宁可缩小铁厂规模或者雇佣可靠地关中人,也千万莫要做隐匿工徒之类违反律法之事。G!~!

章39 弯弧惧天狼-5

    清明过去,长安城外商会自治的区域里,关东洛阳移植而来的牡丹争奇斗艳。趁着春光明媚,踏青、蹴鞠、荡秋千、放风筝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四月末,斗鸡则一直从清明斗到夏至。

    到处都是热闹蓬勃,偏偏新开张的长安赈济署,却一派萧索景象。朝廷先期拨给了四十万贯赈济钱,但赈济署建起来后,却发现工徒都被商人管束在工坊之内,契约上写着擅自外出是要扣工钱的。工徒不能出来,而即使是官吏也不能擅入工坊。长安商会的人初时还常来陈情,想要挪用这批赈济银钱去安置自治区域内的贫民,见袁兴宗口风很紧,也很快失了兴趣,赈济署的门庭很快冷落下来。

    几棵大榆树上,停满了黑压压的乌鸦,门前地上到处是鸟屎。这块地原来是片乱葬坟地,那商人将地贱价买入后,修造大屋数十间。这里位置离工坊聚集的区域近,价钱还比寻常便宜不少,又找来好几个人在抬价。受命购置衙署房舍的关中吏傅知仁不虞有诈,便一口买了下来。现在,仅仅一条路之隔,对面商铺前大树上一个乌鸦也没有,长安赈济署这边却是密密麻麻的仿佛是乌鸦窝一样。赈济署的官吏现在被长安的商人私下戏称为“乌鸦”,恶名和税吏曹的“黑狗”并驾齐驱。

    衙署签押房里,赈济署令袁兴宗在上位坐着,下面两个属吏,傅知仁和陈与义正向他禀报今晨去东西市商会的结果。

    傅知仁的脸现在比鸟屎还臭,沉声道:“袁大人,东市商会还是那句,要赈济工徒的话,只能将饭食送到工坊里去。”商会对赈济署的态度是不冷不热,这般软绵绵的抗拒,再加买房舍被坑的事情,着实让这位当初的西河巡吏窝火。他犹豫了片刻,又道,“周会首说,现在商会干预工坊的权限太小,假如再稍稍扩充一下,说不定就能更多为朝廷效力了。”

    袁兴宗冷哼了一声道:“他想得倒美。”见傅知仁似乎对周会首的提议有些心动,又道,“原先长安商会权力极大,又被几家的富商巨贾把持着,新来的商人在长安做生意,只必须先请商会定价,而后才能买卖,否则根本做不下去。三十年前,吕丞相察知其弊,才推动柱国府推行“自守市易律”,规定官府和商会皆不得强行干预商户订约交易。当初推行此律时,商会便大加反对,和现在工徒之事也不相上下。此律通行后,关中工商大兴,蓬勃远胜从前。”他顿了一顿,“当初推行此律时,我尚且是一小吏,深知这商会权势过大的厉害。这关到笼中的猛虎,万万不可再放出来了。”

    傅知仁也不在坚持,只腹诽:“似乎也是从那时起,关东的奸商大张旗鼓地过来的吧。”

    袁兴宗又问陈与义道:“西市商会是什么态度?”

    陈与义面带怒容道:“和东市也差不多。我看他们私下肯定串通了。”

    傅知仁也道:“这帮商户打得好算盘,到工坊中去赈济,等若朝廷替他们养工徒,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他计算过,勉强养一个工徒能干活,每天饭食也至少要花二十钱,一年就是六贯多。奸商可是连这点银钱都想要千方百计省下来的。他最看不惯那惟利是图,这些日子来和商会主事虚以逶迤,实在是憋得火大。

    陈与义愤然道:“怎能如此姑息养奸?”他出身关东官宦之家,言语中有对夏国朝廷已极为不满。

    袁兴宗瞧了他一眼,缓缓道:“工商之利事关重大,朝廷投鼠忌器,不得不谨慎为之。”陈与义屈身下属,虽未反驳,面上却是不以为然之色,袁兴宗又道,“我朝秉耕战之道,建军士之制。国中五百三十余万户数,士人不足百万户,三百二十余万户为荫户,百十余万商户。”他在天策院中每日钻研国政,此刻谈起来如数家珍,傅知仁和陈与义皆知晓这是难得的机会,都凝神细听。

    袁兴宗喝了一口茶,徐徐道:“这三百多万荫户一年向士人所奉的三成岁入,统计曹估算,总在五千余万贯,但只三分归于营队,三分归于诸军,三分归于朝廷,最后,朝廷每年在荫户身上只得到七八百万贯而已。而据本官所知,关东两税近六千万贯,大都归于汴梁的。”

    “朝廷所得居然如此之少么?”陈与义吃惊道。他信奉天下财货恒定,既然夏国宽待军士,那么朝廷所得必少,可是也没想到竟然如此之少。这些税赋数字夏国虽然没有严格保密,但也不会宣之于众,陈与义只能满脸震惊和疑惑神色地看着袁兴宗。

    “正是,”袁兴宗肯定道,“关东以富户为国家守财,我朝以军士为国守土,军士得到原本是富户地主的地租,这也是应有之义。只是散之于百万士人,财货没有关东那么集中。”

    陈与义点了点头,问道:“那朝廷给军士和官吏的俸禄从何而出?”

    袁兴宗继续道:“不足百万户士人,向朝廷所纳的三成岁入,在两千四百余万贯。而百十万商户,向朝廷缴纳的三成岁入,在三千余万贯。两者合计五千四百余万贯。而现今朝廷付给军士官吏,乡里教师的职禄开支是两千四百余万贯,为有爵位在身的士人颁发的爵禄开支是三千余弯管,收支恰好相抵。除此之外,还剩下那七八百万贯的荫户岁入,十中抽一的进出关税,采矿权和学徒钱的朝廷分润等岁入,来维持各级朝廷的运转,以及修桥铺路,奖励学业,兴利除弊等等。”

    陈与义沉默片刻,他从前只道关东才有冗兵冗官之费,却没想到军士之制,以及为百万士人颁发爵禄为夏国朝廷造成的负担,也不下于关东。商会所缴纳的赋税已经是夏国朝廷不可缺少的收入,也难怪两府会如此投鼠忌器。

    傅知仁问道:“难道对商会只能听之任之,朝廷不能够再多加干预吗?”他拿起桌子旁边袁兴宗所写的“赈济工徒律”草稿道,“依我看,袁大人的主张比那些奸商要好上百倍。”

    袁兴宗却摇了摇头,道:“夫有一利,必有一弊。朝廷允许商会行自治之策,也是保全我等。”他见傅知仁脸上有不解之色,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四年前,本官上了驿站交由商办的奏折,蒙朝廷看重,就将这事情交给我去推行。某日,一个商人设宴相邀,因为是华县令任上时的旧识,本官就去赴宴了。结果那商人带来一个满身珠翠的绝色女子陪坐,又许以黄金万两的报酬,只要本官首肯将这驿站交给他去经营而已。若按照他所说,一切都会按照朝廷的程序来做,不会出一点纰漏,而绝色美女和万两黄金就是本官的了。”

    “那后来怎样?”傅知仁虽然明知结果,可还是忍不住问道。

    袁兴宗讽刺般地一笑,沉声道:“本官受圣人教诲三十载,自是斥责了他,拂袖而去。不过,那商人的一句话去令我铭记至今。”

    陈与义脸色微变,追问道:“是什么话?”

    “钱至十万贯,可以役鬼神矣。”袁兴宗抬起茶盏来喝了一口,“从那以后,每逢涉及言商兴利之事,本官都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须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脸色一沉,加重了语气道,“知仁、与义,此处并非清静之地,你二人皆是朝廷栋梁,当洁身自好。”袁兴宗没说的是,驿站改为商办之事,最后还是有数名官吏被利诱拉拢,最后被察奸曹法办。,

    “是,署令大人。”陈与义和傅知仁齐声答道,声音颇大,震得窗棱纸上的灰尘都下来了。签押房外的乌鸦也扑棱棱地飞起几只来,在空中嘎嘎噶地的乱叫,吵得旁的吏员好不心焦。

    赵行德的府上,正是十日一结工钱的时候,李若雪道谢道:“这些天我行动不便,有劳刘婶了。”她在闺中时便常见王氏给府中的仆婢发工钱,所以这女主人的架势也似模似样的的。

    刘婶笑道:“夫人说哪里话来,能呆在天仙一样的人物身边,我也多沾了仙气呢。”她接过将三张五百文的交子放入怀里。

    赵行德问道:“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刘婶整日都耽在我这里,没有误了农时吧?”

    刘婶儿道:“不瞒大人,用了两个短工,和我那两个半大的孩子,倒也顾得过来。”

    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若是家中乏用,我这里可以周济一二。”他知晓有些农家子弟因为年纪或其他原因,还没到接受授田,在农忙时节就邀约出来为这些家里人手不足的人家打短工。因为是农忙人手短缺,力钱还要超过刘婶子这一天百五十文。这些年也亏得刘婶子四处帮佣挣得银钱,才勉强能将她家那五十亩授田耕种下去。

    刘婶却摇头道:“多谢大人好意,老妇这里还周转得过来。”

    李若雪心善,担心她是碍于面子不便启齿,柔声问道:“真的么?”

    刘婶点了点头,道:“多谢夫人。”她见李若雪眼中关心之色,不由心生感激。在夏国,荫户必须向士人禀报岁入,以决定缴纳三成岁入的具体数字,故而刘婶也李若雪详细解释道,“去年风调雨顺,授田里打了二十六石粮食,家里养的羊肥了的有十二口,再加上捻线织衣,老妇帮工,扣去给短工的工钱,还有五十六贯多铜钱,夫人怜悯未取荫税,足够开销家用有余了。”

    李若雪微微蹙了下额头,看着赵行德,她生于官宦人家,有时买一本书册便要用一贯钱,而夏国的铜钱和宋国铜钱还有区别。故而也不知这五十几贯对农家来说是否够用。

    赵行德心念微闪,计算道:“四口之家,日费百五十钱,果真够用吗?”

    刘婶点了点头,面带欣然道:“三个小的在教书先生那里吃顿午食,四张嘴在家一天吃五升粮食,鸡鸭羊都是自家养的,小菜是家中种的。养肥的羊卖掉一半,加上老妇帮佣所得,见钱二十多贯。年头到年尾的酱醋茶糖盐这些杂项花销,也要十一二贯钱。寒冬腊月买石碳用钱两贯。将剩余的粮食,还剩五六贯钱,买几匹布,一家老小各自扯两身新衣,一年到头便就打平了。”G!~!

章40 挟矢不敢张-1

    进入五月,早五年前到关中这批工徒,约期就要满了,能熬出来的,都有百贯工钱可拿。今天是罗掌柜和约期快到的工徒算账的时候,虽然总有些克扣,但大数还是错不了。

    鸣蝉开始高一声矮一声的“知了”“知了”。虽然邱氏工坊严密地封锁了外间的消息,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天气热起来,工徒们的心思也热起来,私下都在传言,朝廷打下了石山西边连片的沃土,只要去了就有授田,耕牛农具都可以暂借,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百十个工徒排队依次走进账房,他们虽然被这五年的苦工折磨得瘦骨嶙峋的,可脸上都洋溢着一层神光,眼中满是激动,感染得旁的工徒都忍不住跃跃欲试起来。正是这一年一度约期到来领工钱的日子,让更多的工徒能够忍受下来。一个年轻的工徒等在队列里面,笑得合不拢嘴。

    “那个姓孙的连媳妇都提前接过来了,一领到工钱就要一起去石山。”郭宏艳羡道。包七丈舔了舔嘴唇,喃喃道:“好女人啊。”那关东来的小媳妇他也看过一眼,腰细屁股大,这两口子到了石山那边,那就撒开了生儿子。这工坊里的工徒,大多两三年没见过正经女人了。每逢发工钱的时候,娼妓和赌摊就像闻见了污血的苍蝇一样嗡嗡地飞过来,总些人憋不住火气,把大半年甚至两年辛苦的工钱,七贯八贯的花出去。

    将脸从窗户那边转过来,包七丈和郭宏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对付面前这具的织布机。工房里的光线很暗,为了防止雨水淋湿了机器和布匹原料,工场搭了个茅草铺的屋顶,四面透着风,到了冬天就用蔑席围起来。除了关东常见的丝麻,夏国工坊还大量用羊毛纺线织布。工坊所用的织机比关东家用的要复杂太多,眼睛手脚都要不停地忙活,脚踏板多的有六七个,少的也有三四个。故而织布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按照花纹的样式织布。初习工徒只能用单人的织机,为了织造布匹上的花纹,织布工徒的左脚趾牵引天综,右脚趾牵引地综,每织入一根纬线,都要提起一片天综和地综,还有一个踏板控制梭子。熟练之后,才由两人或多人配合织造越来越复杂的花纹。织造的布料还要经过浆洗等后续工序,才算是大功告成。

    七八个时辰下来,包七仗和郭宏都累得浑身乏力,眼冒金星,才拖着疲乏的身体从织机上下来,一步一挨地到工棚,却察觉周围的气氛却有些异样。

    “东家把工钱给扣下来了,要他们再做一段时日。”有人闷声道。罗掌柜翻出一本账簿,工徒前期习艺时废掉的料子,五年里面大小疏漏都罗列在上面。掌柜的说现在工坊缺人手,这批工徒若是好说再干一段,那就既往不咎,若是强要离去的话,那就不好意思,明算账,不赔工坊一笔银钱就算不错了。

    “是么?”包七仗咧嘴笑了笑,表情却好像是在哭,他全副的希望都在罗掌柜的那个账本里面。只是天知道,除了他的工钱,还记了些什么东西。

    “若碰到我,就跟他们拼了!”包七丈压低了声音,愤愤道。

    他身胖那人姓李,躺在土炕上翻个身,“噗”的一声放了个屁,才哀声道:“拼,你怎么拼?这护院的可是拿着刀枪弓箭,还有火铳,砰的一响,就是铁板也打穿了。”他的眼珠子完全混浊了,仿佛一口浓痰样的颜色,流出绝望的目光,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好歹要弄死高赖皮这条恶狗。”郭宏压低了声音,愤愤对包七丈道。高赖皮就是把他们这伙骗到工坊来的工头,郭宏一直在想,若不是陷到这个地狱里来,自己可能已经在石山分到五十亩田地,讨了媳妇,说不定娃娃都在地上爬了。

    “莫发狠,自己吃亏。”包七丈还是那一副稀泥一样神气,仰面静静躺在土炕上,等着敲瓦缸喝粥。默默地想着,还有两年,两年以后,自己领不领得到该得的一百贯呢?要是领不到的话,是上吊?还是卷铺盖走人?“还是像郭愣子说的,弄死高癞子,老子一命赔一命。”包七丈突然冒出了一个恶狠狠的念头。

    这顿粥比往日稍微稠了一点,可包七仗和郭宏都没心思欢喜,喝完以后将碗舔干净都不用洗,便有气无力的朝土炕上一趟,一夜无话,沉沉睡去。天上厚厚的浓云遮蔽了月亮,一副暴雨将至的样子,可这雨总也下不下来,闷热得很,土炕上一溜儿躺着十七八个工徒,个个都脱得精赤,鼾声大作中,不时响起“啪”“啪”驱赶蚊蝇之声。

    工头邱六儿喝了二两米酒,烧得两眼通红,直勾勾地望着柴房,有些担心地问:“五爷,真的不妨事么?”

    杜五爷不屑地撇了撇嘴,骂道:“怂了?”他吐了口口水,“爷们干这事情也不是头回。那姓孙的傻不愣还被锁在工棚里,机会难得,你不上没人拉你!”一毫不讲究地在胯下挠了一把,快步朝柴房走过去,两个其它的工头跟在他后面,邱六犹豫了一瞬,吞了口口水,也跟了上去。和破鞋烂娼相比,那姓孙的媳妇可是个良家妇女,没多久,柴房里就响起剧烈的挣扎和喘息声。

    第二天早晨,罗掌柜召见了这几个工头,黑着脸,二话没说,扬手就打了杜五一个巴掌,差点把他牙齿都打了出来。“大掌柜的。”杜五委屈地捂着脸,“小的知错了。”正如他所言,做这事情也不是一回了,从前有一个漂亮的,还孝敬过掌柜的。

    “一群蠢猪,”罗掌柜的骂道,“给我添乱,管不住下面那跟玩意儿!”他低着头,这新孙的小字也真犯浑,居然到处嚷嚷着要告官。邱大官人前脚刚去关东催货,后脚就出了乱子,可教自己怎么交代。

    “掌柜的,”杜五涎着脸道,“那倒霉的工徒就算去告,仵作都是要认证物证的,喊冤也没有用。”

    罗掌柜听得心头火起,抬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喝道:“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能让他去见官么?”他黑着脸,喘了半晌的大气,眼中厉芒闪过,闷声道:“照旧例,你们几个做得好事,就由你们几个处理干净!”见下面这四个工头愣在地下,冷冷喝道:“还不快滚!”

    走出账房,邱六而低声地试探道:“五爷,是要把男女的做掉吗?”他顿了一顿,叹息道:“那女子还不错,可惜了。”带着微微的遗憾。杜五眼光微微一闪,狞笑道:“好小子,够胆色。”

    姓孙的闹嚷出来女人被污了的消息,仿佛一颗火星掉落在干柴堆上。本来引为工钱被扣而愤愤不平的工徒就更加愤怒,只不过在工头长期的威压下还不敢表现出来。“球,一群畜生!”包七丈这样的老实人也低声咬牙切吃的骂道。“这帮杀千刀的。”郭宏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两三个工徒相互错身而过的时候,相互看了眼,眼中都是仇恨的目光。

    下工的时候,姓孙的被工头叫出去商量,后来夫妇都不见了,听说是掌柜的给了一大笔钱打发走了,甚至有人暗暗地羡慕那姓孙的好运气。直到第四天早晨,县衙的捕快过来问话,说是郊外挖药材的农人挖出了两具尸身,其中一个身上找到一张契据,表明这个人叫做孙吕,在邱氏工坊做五年工徒,期满之后,将兑现一百贯的工钱。因为工坊还没有兑现,所以孙吕小心地将这张他自己也不认得几个字的小纸卷在衣服缝隙里面。几个杀人凶手也没有搜出来。

    衙门的捕快照章办事,问了罗掌柜后,又问了和孙吕住一个棚子的工徒。这下子,整个工坊好像是冷水滴到油锅一样炸开了,捕快刚走不久,上千数工徒就不顾工头的威吓,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账房围了个水泄不通。“杀人偿命!”“赖账的还钱!”不知是谁先开始吼起来,不少人都跟着嚷嚷。包七丈和郭宏也满脸通红地挤在人群里。“这帮孙子也太欺负人了!”郭宏回头来对包七丈道,他看见前面有个工徒已经和一个姓杨的工头抄骂抓扯起来,不一会儿就动上了拳脚。群情激奋下面,那些工头现在似乎也有些怂了,一个个没了平常的嚣张,如临大敌般手握刀剑弓弩,还有火铳,守在账房和库房的外面。

    外面的工徒闹得越来越凶,有的再喊“罗掌柜的出来说话!”“叫东家出来说话!”有的在叫“把工钱结给我们!”“杀人偿命!”还有的迷失了心性,开始砸织机,然后把那些碎木头朝着工头们丢过去。忽然,不知道是哪个工头手滑了,嗖了一声,一支弩箭直直地插在一个工徒的面门上。这下子更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外面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的工徒人丛里面,顿时将土块木条雨点般的投掷过去,更多的人高声喊道:“反正是个死,跟他这些狗.娘养的拼了!”后面的人推搡着前面的,跌跌撞撞的朝前用去。前面的早就红了眼睛,扑上前去就抢夺工头手中的刀剑弓弩,有的还抢到了铁铳,也不会放铳,就当成趁手的棍棒朝着对面劈头盖脑地打下去。平常耀武扬威惯了的工头们自然也不能束手就擒,纷纷用手里的武器拼命地反抗。账房和仓库的外面乱成一锅粥似的,地上的血迹,渐渐蔓延开了。G!~!

章40 挟矢不敢张-2

    夜色深沉,丞相柳毅在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这才合上面前的卷宗,准备回府。刚刚走到门口,走廊远处传来噔噔快走的脚步声,书吏喘着粗气将一份十万火急的卷宗拿了上来。

    “这么晚了,哪里出了事么?”柳毅翻开卷宗,入眼一纸鸽书。

    “大人,关中,关中的工徒叛乱了!”年轻的书吏于守道憋了好大一口气道。

    柳毅没有理会他,将鸽书一目十行的看了过去,深深皱起了眉头。鸽书是长安令崔乾清发来的,关中最大的工坊,邱氏工坊的七千多工徒突然起事,工徒将掌柜的和百十名工头都扣押在工坊里面,要求东家邱大瑞出来和他们结清工钱,还要官府让他们去石山领取授田。商会已经调集了数千城卫军准,双方正在邱氏工坊外围对峙着。鸽书叙述得很模糊,只笼统地请示如何应对。

    “丞相,怎么处置?”于守道眼中透着一丝惊慌,他老家正好在长安附近,可不能遭了兵灾啊。他试探问道,“要不要调兵?”

    柳毅眼神一凛,看了于守道一眼,没有说话,快步走出了去。于守道紧紧跟在柳毅的身后,不敢再多说话,送柳毅来到门口,虎翼军护卫长王昭乾已经备好马车,柳毅沉声道:“去大将军府!”随即钻入马车,二十骑虎翼军卫士翻鞍上马,蹄声阵阵跟在马车身后,飞快地消失在街巷远处。王守道仍呆呆地站在丞相府门口,暗暗想道:“不知丞相这去大将军府,是不是去调兵。”

    来到大将军府门口,卫士通秉后,守卫的虎翼军卫士言道,张上将军已经回府了。柳毅立刻命转向张善夫的府上。张善夫来不及换上袍服,就穿着一身就寝的短袍纨裤见了柳毅。

    柳毅给张善夫看了鸽书,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关中旧有府吏与商会工坊的纠葛很深,处事容易偏袒,当令赈济署令辛兴宗主持大局,若要平乱,关中诸军应听他号令,以免滥杀无辜。”

    张善夫皱着眉头道:“你要关中州县听辛兴宗号令可以,要关中诸军受他辖制,不和规矩,而且诸军调遣都要护国府的府令,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他深知皇帝和相府在关中工徒一事上的态度,所以也尽力给予配合,但文臣号令诸军,像柳毅这样本身出将入相的人物自然有这个威望,甚至可以事急从权,但像辛兴宗这样纯粹的文士出身,没有护国府的府令,诸军是绝不会听他号令的。

    这在柳毅的意料之中,他眼神微动,沉吟片刻,道:“那我先下函关中州县,由辛兴宗全权处理此事吧。行军司可否同时下令,关中诸军各自谨守营垒,没有护国府的府令,不得擅自干预商会和工徒的纠纷。”

    他紧盯着张善夫,这才是柳毅此行最重要的目的。诸军虽然没有护国府府令不得擅离驻地,但商会自治的领域和军府的驻地有模糊重合之处,说不定有一两个与商会关系甚深的校尉勒兵介入,事情就复杂了。

    张善夫点了点头,颇有深意地勘了柳毅一眼,沉声道:“丞相放心,这是应有之义。”

    “多谢张上将军相助,”柳毅沉声道。

    “丞相言重了,都是为了国家。”张善夫一边说,一边裹上了件熊皮大氅,来不及换衣服,就带着虎翼军卫士出门去了大将军府颁下行军司的军令,严令各军,在护国府府令下达之前,不得擅自介入商会和工徒的纠纷。柳毅也回到丞相府,下函关中各州县,一切斡旋调停等处置,皆有赈济署署令辛兴宗全权负责,州县可以动员团练以防万一,但不得介入商会和工徒的纠纷。

    这承载着千百人人头性命的鸽书发出后,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柳毅只觉微微有些乏力,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子振作精神,再度登上马车,连夜入宫,向陛下陈宣禀报此事。

    天色拂晓,早餐吃了两张豆角肉馅的烙饼,还有掺羊乳的油茶,赵行德只觉浑身精力充沛,挂上腰刀,正要和李若雪道别去承影营的训练场,院子外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赵行德开门一看,却是一名不认识的虎翼军军士,拱手道:“这位是承影赵校尉么?”

    “是我。”赵行德上下打量着他。

    “在下高柏秀,护国府今日有大事商议,所以特地来请赵校尉。”那虎翼军微笑着拱手道。赵行德看清了他胸前的材官徽记,点了点头,霭声道:“我的营队急需训练,耽误不得,也必须去吗?”他说来有些惭愧,周仲元让他在西都这段时间常去护国府历练,不知为何,赵行德却隐隐对护国府有些敬而远之。现在承影第八营的整训初具规模,八个百人队已经开始合练,赵行德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高柏秀再次拱手道:“今日却要商讨重要国事,陛下亲自莅临议事堂,在西都的校尉都赴会。”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赵校尉莫让末将为难。”赵行德点了点头道:“那可否容我先到营里去一趟,也通知部下一声。”

    高柏秀笑道:“护国府派人告知了。”他牵着一匹马,站在远在外面相候,神色自若,显然,不是头一次干这种把在京中逗留的校尉拉到护国府去的事情。

    到了这个份儿上,赵行德也不好再推脱什么,只回身和李若雪打了个招呼,又叮嘱了前来帮忙的刘婶,便匆匆备马,跟着高柏秀来到护国府。仰望着高大的三叠重檐圆形穹顶,一股威压之气扑面而来,赵行德不觉心神一震,整理了一下军袍,迈步走了进去。

    议事堂内原本寂静一片,但显然赵德是迟到了。开门的声响惊动了两百多名校尉不满的目光,连坐在正对着议事堂大门的尊位上的陈宣都朝门口这个手足无措的校尉看过来。陈宣看着这个不安的生面孔,坐在他旁边的张善夫低声道:“这便是承影第八营校尉赵德。”陈宣微微点了点头。

    赵行德只觉尴尬无比,他朝左右望去,这些校尉大都是四十左右,至少也是三十五六年纪。在学士府郑相堂照过面的余藏云和康德明各自高踞一方显要的位置,也不知是规定的还是默认的,赵行德自然不可能上前和他们套近乎。正不知坐在哪里的时候,忽然,靠近门口不起眼的一个位置上,有名校尉朝他点头致意。赵行德觉得有些脸熟,见他向自己示以友善,顺便坐在他旁边的空位置上,低声道:“在下赵德,不知在哪里见过兄台?”

    那校尉微微一笑道:“在下也觉得兄台面善,大概这就是一见如故吧。”顿了一顿,沉声道:“在下陈重,字千里,安北骠骑校尉。”他面容肃穆,举止沉稳,却语调温和,令人心生亲近之意。其实赵行德确实与这人见过一面,只是当时两人皆心有旁骛,所以都没留下什么印象。

    赵行德忙拱手道:“赵德,承影军校尉。”陈重里微微动容,却只轻轻“哦”了一声,不但奇怪赵德如此年轻就是承影校尉权将军,而且居然没有听说过太子名讳。他在漠北虽然能以灵州陈千里之名隐藏皇子身份,但在敦煌识得他的朝廷显贵就太多了,身为校尉至少也听闻过太子陈重之名才对。“这个赵德,还真是有古怪啊。”

    虎翼军校尉余藏云刚刚想要说话,却被赵行德这冒失地打断了,见众校尉重新将目光转向自己这里,方才对陛下拱手行礼,然后轻轻咳嗽一下,沉声道:“诸位,人所共知,以文臣领军乃关东弊政,此例一开,必将贻害无穷。”他此言一出,好几个校尉就微微点头,更多的是则是在心中称是。关东文臣压抑武将,令护国府对此极为警惕,此言道中了不少人的担忧。

    余藏云微微一顿,又道:“更何况,辛署令从不知兵,贸然掌军,恐怕也不妥当。再者,关中乃国家腹心要害之地,仅仅造反的邱氏工坊,便有七千工徒,长安附近工徒不下七八十万,这如同一把火放在了干柴上面,倘若不及时扑灭,恐铸成大错,所以我主张,当速速选任骁将,以快刀斩乱麻,举兵平乱。”

    他话音刚落,另外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不知道余校尉所说这快刀斩下,到底是斩那根乱麻,是那为富不仁肆无忌惮的奸商呢?还是被逼无奈起事作乱的工徒?要知道这一刀下去,可就是成百成千的脑壳!”此人乃是白羽军校尉杨任,相貌白皙俊俏如妇人,身形瘦高,但额头极为饱满,一双眼睛隐隐含着的精光,让人看过一眼便不会忘却。他说话的声调也很高亢,带着极浓厚的陕北口音。

    “事机万变,当断则断,这个自然要前方将士决定,”余藏云淡淡道,“难道杨校尉要像汴梁官家一样,千万里之外以阵图遥制吗?”他和杨任都是出身的关中的,却每每针锋相对。

    皇帝陈宣高踞在尊位上,看着议事堂内校尉们的争辩。身为皇帝,即便是维持皇家的尊严,也是不能直接卷入到护国府的争议中去的。如果护国府最终决定与皇帝的本意相违背,陈宣最多也只能拒绝用御玺以示不满而已,因此还要冒着被两府弹劾而被迫逊位的风险。G!~!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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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