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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全文阅读

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40 挟矢不敢张-3

    东面华山、王顺山、骊山,肴山横亘于黄河与洛水之间,南边太白山、终南山等,西边岐山、陈仓山,北面尧山、黄龙山。雄伟的山脉绵延逶迤,宛如天然的城墙环绕着八百里秦川。此地乃关中的精华,地势平坦,沟渠纵横,素称粮仓,关中三分之二的粮食都产自以长安为中心这片平原。夏国工商大兴之后,更有九成的工坊都健在以长安为中心前朝京畿道的狭窄地域内,这里有渠运和驰道四通八达,将关中造的丝绸、棉布、呢绒、肉脯、瓷器、兵刃、农具、巧物输往各方,西域的白叠棉花、陕北的石炭肉脯、漠北的貂皮羊毛、蜀地的织锦茶叶、青唐的盐巴、汴洛的瓷器绢帛、辽国的药材烈酒,皆汇聚于此,或者进入工坊,或者由商队继续转往各方。

    百年积聚生息,使关中人恢复了雄视天下的自信,在民间,能工巧匠俯拾皆是,到处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说话为荣,女子要以饱满肥美为好,各州县除了团练军每年两次校阅外,还自结了弓箭社、刀枪社、铁骑社等。朝廷未曾用兵关东久矣,但恢复汉唐雄风的论调一直在酝酿之中。长安不满于东都的地位,好几次推动请求皇室和五府东迁,关中驻屯诸军没有战事,亦四时操练不辍,如同困在笼中的猛虎一样打磨着爪牙。

    关中与大宋相邻,函谷天险东面,洛阳行营屯兵十五万威胁着关中。又造成了关中人,特别是关中军士在心理上对关东隐隐的敌视。铁骨军上至将军、校尉,下至普通军士,不少都和长安的商人过往密切,有的甚至还买了大商行的债券吃债息。

    天色未明,东市商会的会首周庭芝就星夜赶到邱氏工坊所在渭南县的铁骨军营垒,铁骨军校尉卢德静听了周庭芝平乱时,爽快地点头答应了。卢德静这一营步军多是夏**中向称精锐的陌刀手,军士皆披挂重甲,善使陌刀和长柄斧两种兵器,,本来是对付敌人骑兵的,用来对付工徒那就是牛刀杀鸡了。

    “多谢卢校尉,今日援手大德,我东市商会感激不尽,将来必有厚报。”周庭芝眼中的感激神色确实发自肺腑。由各工坊护卫所结成的商会城卫军数千之众,虽然围住了邱氏工坊,可是城卫军的战力和工徒并不太占优势,不但畏缩不前,还一起大张旗鼓地和商会谈上阵的条件。现在各工坊的工徒都隐隐有不稳的趋势,那些工坊主人甚至来找周庭芝,要把本工坊的护卫抽调回去弹压工徒。

    “这厚报就不必了,”卢德静笑道,“工坊虽然是商会区域,但也在我营驻扎的东都渭南县境内,维持地方清平,也是我营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一边下令,一边穿戴上头盔甲胄。营房外面,铁甲铿锵,营中军士得令后飞快打马出营,通知分散驻扎渭南县境的半数军士速速回营,准备出征平乱。造反的工徒虽然有七八千人,又有工坊墙壁依仗,但在卢德静眼里,这些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营中几个弓箭手带着城卫军数轮齐射,就能杀掉一部分负隅顽抗的,迫使前面的溃散,然后便是浑身重甲的陌刀手结阵上前去砍瓜切菜,粉碎一切抵抗。“敌人没有骑兵,用精锐的陌刀手,真是可惜了。”卢德静一边想着,一边舔了舔嘴唇,关中军已经很久没有见血了,他骨子里的血液不禁有些许兴奋的感觉。

    五百人的营队集合起来很快,邱氏工坊离营垒不过两里多地,校尉卢德静也没有骑马,军士们身着软甲,将数十斤重的铁甲和陌刀等兵刃背在背上,步行朝着动静越来越大的工坊那边赶去。

    几乎在卢德静营队赶到邱氏工坊的同时,赈济署令袁兴宗也骑马赶到了,他在马上朝着卢德静拱手道:“柳丞相已下府令,授予下官全权处理此间工徒变乱之事,还请卢校尉勒兵,少安毋躁。”在袁兴宗的身后,还跟着陈与义、傅知仁等十来个属吏,除了有的腰间佩剑,几乎都没有武器。

    卢德静皱了皱眉头接过袁兴宗递来的鸽书,赫然有丞相府特急公函的密印,假若是伪造的话,这袁兴宗就是犯了死罪。柳毅历经安东和安北两任上将军,军功赫赫,又出将入相,乃是他生平最为佩服的大臣之一。“既然如此,”卢德静沉吟道,“本官就稍带片刻,静观袁大人如何处断。”他将鸽书交还给袁兴宗,转身下令,除了放哨的军士外,全营军士穿戴上铁甲,席地而坐。

    周庭芝一见便急了,上前来道:“袁大人,你这是什么话,救命如救火你们看见罗掌柜的还有其他护卫都被这些刁民给劫持了吗?”他像是个无头的苍蝇样窜来窜去,看到了早到了片刻的长安令崔乾清,仿佛有了救星一样跳过去,哀叫道:“崔大人,崔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长安令崔乾清脸色阴晴不定,没想到丞相府直接下令由袁兴宗处置此事。州县官吏的某些职权,依照惯例是丞相也不能直接干涉的,这工徒变乱之事虽不在惯例范围内,却令崔乾清感到颜面无光。他退了一步,对周庭芝拱手道:“周会首放心,丞相府有令,此事交由袁大人全权负责,本官也相信,袁大人一定会妥善处置的。”崔乾清原已准备好了征召令,发动长安府左近各县团练兵两万五千人,实施全府戒严,以雷霆之势控制乱局,只差请本府十一位护民官联署了。得知由袁兴宗处理此事后,他立即将这封征兵的公函藏了起来,存了个冷眼旁观的主意。

    赈济署令袁兴宗虽得了处置工徒变乱的授权,指望的上的却只有身边这二十几个赈济署的属吏,长安府和渭南县来听命的三班衙役,使用不太顺手。渭南县令谭慧开一脸紧张的神情,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来回踱步,见袁兴宗和崔乾清赶到,快步上来,开口便问道:“两位大人,什么时候动手平乱?”

    “平乱?”袁兴宗眼神微微一凛,沉声问道,“此事为何而起,可弄清了原委么?”

    “这个,”谭慧开脸色一滞,低声道,“那些关东人喊话说,工坊邱东家拖欠了百来个到期工徒的工钱。他们闹工钱的时候,那护院的惊慌失措,放箭射杀了一个人,然后乱起来就不可收拾了。现在工徒们要东家邱大瑞出来说话,还要朝廷保证送他们去石山领取授田,不然”他有些吞吞吐吐。

    崔乾清厉声问道:“不然什么?”

    “不然他们就宰了邱氏工坊的掌柜的和工头,杀回关东去。”谭慧开悻悻然道。这句话哪怕是转述一次,他都觉得大丢颜面。

    “好大胆!”崔乾清脸色铁青,“竟敢威胁朝廷!”他袍袖一甩,转身对袁兴宗沉声道:“袁大人,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旁边的周庭芝亦恳求道:“大人,可千万不能让这伙无法无天之徒得逞啊,现在只因为这里的乱子,附近各处工坊都些不稳了,倘若让他们遂了心愿,旁的奸徒群起效仿,竞相讹诈东主,必然使百业凋敝,关中根基动摇,后果不堪设想啊。”

    袁兴宗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本官自有分寸,”又问道,“事主一方工徒都在工坊里面,另一方工坊东主邱大瑞何在?”

    “这个,”周庭芝有些支支吾吾。旁边谭慧开道:“邱东主回关东催货去了。”见袁兴宗脸色微变,又解释道,“临行时来本县办过通关文叠。”

    袁兴宗点了点头,沉声道:“当务之急,是让乱局平定下来,不可愈演愈烈,一切终将由律法裁断。本官身负朝廷重任,协调此事,既然如此,且派人上前去向工坊内喊话,若是那些工徒有冤屈要述,本官可上前听取,若有旁的要求,也都可以当面向本官陈说。”

    渭南县的壮快小跑着上前去,用生铁卷成的大喇叭朝着工坊墙头喊话,没多时,前面传来消息,工徒要见朝廷的代表。但赈济署令袁大人,只能带两个从人在墙外听,旁的官兵不得上前,否则他们就要放箭杀人。

    “这伙刁钻的懒骨头,太嚣张了。”有人恨恨道。谭慧开也劝解道:“袁大人,这些乱民据说已经杀了两个工头,此去危险啊。”

    袁兴宗微微一笑,朝身边的长安令崔乾清拱手道:“他们忌惮官军,懂得为自己打算,那还不是丧心病狂之辈,本官便上前去一听,又有何妨。”他命出身关东仕宦的陈与义陪他上前听关东工徒说话,傅知仁留在原地主持大局,万一有意外发生,千万要按捺得住,绝不可酿成震惊天下的惨事。

    “那些工徒已经扣押了掌柜等百余人,只怕有诈,大人不可轻赴险地啊。”傅知仁眼中透着焦急的神情。

    袁兴宗微微一笑,沉声道:“子瞻先生做文章有两句话,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他顿了一顿,看着身边的崔乾清、谭慧开、卢德静和傅知仁等官吏,道:“本官此去,乃是行可行之事,以挽苍生。诸位当记得,无论发生何事,当之于不可不止之处。”他抬头看了看天边如血的绯云,叹道:“今日之事,对国家向来影响甚大,为后世留下来的仇怨还是希望,都全在各位一念之间。”

    袁兴宗和陈与义都是徒步去的,夏日的宽袍在晨风中显得格外的单薄,身形却都是笔直。这时校尉卢德静也得到了行军司下达的军令,准备带着营队回归营垒,却仍然注视着袁兴宗与陈与义这两名文官的背影,在缕缕晨曦中,显得格外高大、耀眼。天边,晨光正从地平线上投射出来,朝霞如同翻滚的春潮一般,化出无数幻影,又宛如千军万马正在奔涌向前。G!~!

章40 挟矢不敢张-4

    日近午时,护国府议事堂内校尉们还在面红耳赤的争论着商会工徒之事。丞相柳毅刚才拿出了一大叠卷宗展示了工徒所受的虐待。工徒由于被拘束在工坊之内,与外界完全隔绝,衣食皆仰给于人,工徒实际的境况更劣于与废除奴婢制之前的奴隶。奴隶至少还是主人的财产,主人也不会轻易让他们死亡,而工坊则更愿意在契约期内最大限度的榨干工徒的劳力,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大部分工坊都雇佣了凶狠的护卫来逼迫工徒,而这些人又实施了更加令人发指的欺侮。

    康德明一手挥着丞相府准备的资料,一边大声道:“根据词讼曹的记录,在过去三年中,发生在工坊里斗殴致残废的案件有七百九十三起,致人死命的有三百二十七起,强占工徒妻女等八百多起。这还仅仅是告官的,那些没有告官的,词讼曹估计至少在十倍以上。”他提高了声调,大声疾呼道,“我大夏疆域之内,竟有如此暗无天日之处,诸位不觉应当有所作为,加以改变吗?”

    众校尉都窃窃私语起来,他们许多都和赵行德一样,并没有事先得到通知,这丞相府的资料刚刚拿到手上,一览而过,没留心到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莫道刀笔无情,”赵行德听陈重轻叹道,“UU小说字字是血泪。”

    “康校尉此言差矣,”余藏云冷笑道,“这卷宗里的案件虽多,可真正告实了的又有几件呢?”他翻阅着那几张纸,提高了声量,念道:“伤人案,证据确凿,判定的有三十七件,人命案,认定为他杀的有十八件,其他的死因不明,至于强占工徒妻女之事,”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八百多起里面判断为和奸的有四百五十七起,其它多是工头无赖,或是工徒自相所为。”

    余藏云放下那轻飘飘的几张纸,沉声道:“各位,且不说这告官的案件,若没有判实,实在难辨真伪。即便桩桩都是铁案,难道朝廷就可以罔顾‘自守市易律’,强行干预工徒和商会的契约吗?”他顿了一顿,提高声量道,“自从朝廷颁布‘自守市易律’以来,工坊大兴,各地商会税赋所出,三十年来增加了两倍不止,全来赖此,短短数载之间,朝廷先后用兵于河中、漠北、安南,国用大增,而民不加赋,自古以来未尝有也!此皆赖工坊之利也。”

    余藏云环视周围,见众校尉的脸色都凝重,缓缓道:“工坊勃兴不足三十载,必有诸多不足之处,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改善。可以想见,数十年间,工坊所出,必数倍于田赋。关中工坊所出,在必将取代荫户耕织,成为国用之源。若我所料不差,只要继续鼓励工坊,百业振兴,将来我朝一统天下易如反掌。只是诸位,若激于一时意气,助工徒而弱工坊,则自塞国用之源,自伐国之根基,必将追悔莫及!”

    工坊的好处,其实各校尉都是心中有数,这些年来朝廷开支增加,而荫户所出的三成岁入都没有增长,全赖工商赋税填补了这块缺额,因此除了河中的校尉在全力推动改善工徒处境,加快关东流民向河中、石山的迁移外,其他地方的校尉都有些装聋作哑。而河中却不愿承担这赋税的缺额,甚至连移民的川资也不愿独力承担。

    杨仁看了柳毅一眼,余藏云这论调乃是意料之中了,他深吸一口气,正欲站起来反驳他的画,却听身后有个人小声道:“余校尉此言差矣。”杨仁诧异地转身朝后面望去,却是那个刚刚迟到的年轻校尉,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似乎有些怯场,但还是鼓足了勇气大声道:“余校尉此言差矣。”

    护国府众校尉的陈述发言,并无一定之规,但根据各人的资历和人望,有着心照不宣的严格次序,这个后辈冒然出声,却是有些冒犯了。杨仁和大多数校尉一样,皱起来眉头,但见丞相柳毅点头以目示意,便安心做了下来,听这个愣头青校尉的发言。

    赵行德看不见身边的陈重一脸苦笑的样子,在众多校尉或不满或怀疑或不屑的目光里,他沉声道:“余藏云校尉所说,数十年后,工坊所出,必数倍于田赋。末将完全赞同。然而,余校尉所言,助工徒而弱工坊,是自塞国用之源,恕我不能苟同。”

    他不顾余藏云脸色微变,继续道,“工商赋税所出,并非工坊东主一力所为。吾闻诗云,遍身罗绮者,非是养蚕人。今日工坊之财富,虽归于商贾,朝廷之赋税,虽得于商贾,但究其根底,大半仍是从这工徒血汗上来。说到底,今日之事,是工坊太强,而工徒太弱。这强弱之势悬殊,若是朝廷耽于眼前之利,不稍加扭转,只会是工坊愈强,而工徒愈弱,在强势的工坊面前,工徒便如砧板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长此以往,只有两个可能。”

    众校尉听他说的有理有据,也就暂且不计较他越序发言,有的还微微颔首,赵行德顿了一顿,沉声道:“第一种可能,工徒被工坊所催逼沦为牛马,饥寒交迫不如奴婢,妻子儿女不保。所谓苛政猛于虎,朝廷虽不加赋税,而工徒亦置于死地矣。”他讥讽般地笑了笑,又道,“从长远来看,这情势对朝廷并无好处,等若是涸泽而渔,而且商贾的势力越来越强,也会有越来越大的野心,岂不闻秦时便有吕不韦商人谋国乎?将来富商巨贾之势,胜吕不韦十倍,所谓财雄势大,十万贯能使鬼神,各位当如何以对?”

    这时,坐在上位的陈宣脸色微变,柳毅面沉似水,余藏云却“哼”了一声,低声道:“危言耸听。”只有他身边的十数个校尉听见。

    赵行德不理会众人态度的微妙变化,继续道:“第二种可能,民不畏死,奈何意思为之。假若有陈胜吴广之辈,振臂一呼,又或是张角之流,以邪说蛊惑人心,又或是黄巢之辈,亡命于江湖。昨日关中邱氏工坊工徒的变乱仅仅是一个开始,将来工徒数量必然越来越多,所受压榨越加严苛,天下之众,从来不缺奸雄之辈,朝廷若不理工徒之事,等若是为这些奸雄准备好了数十万,数百万大军。假若大乱来时,以天下之大,亦无处容身。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听他说得如此严重,众校尉脸色变得更加厉害,有的却露出不满神情,低声嘀咕道:“就凭那些乌合之众么?”

    赵行德还待继续说下去,余藏云却冷冷笑道:“我朝国力强盛,士人百万皆善战斗,又有数百万团练军,莫说这大乱只是危言耸听,就算是张角黄巢之辈一起出世,以我大夏军力之强,灭此朝食,大家正愁没有首级累计军功呢!”

    余藏云说完之后,好整以暇地看着赵行德,他若要反驳自己,就必然要质疑夏**士的力量,而这就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几个校尉跟着他哈哈笑起来,适才因为赵行德的乌鸦嘴而引起的忧患之意也消散不少。

    赵行德却微微一笑,缓缓道:“我借用适才余校尉一句话,数十年间,工坊所出,必数倍于田赋。”他顿了一顿,看着有些校尉不明所以地神色,加重了语气道,“既然如此,那么工徒的数量,是否也会大大增加,甚至超过荫户的总数,全国之内,有上百万,甚至数百万工徒?”

    余藏云没想到他突出此言,脸色一沉,却听赵行德叹道:“军士虽强,不过百万之数,又分散于各地,而数百万工徒则大多集中国家腹心之地,此数百万之众,含滔天之恨,怀必死之心,奋力一搏,试问诸位,能使国家翻覆否?”

    他这一句话掷地有声,“能使国家翻覆否?”在议事堂良好的回音共振下,有令人有震耳欲聋之感。赵行德说完之后便坐了下去,众校尉都静默了一片,“能使国家翻覆否?”不少人耳边还嗡嗡作响,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话:“能使国家翻覆否?”不光是陈宣、柳毅、康德明等人,就连余藏云的脸上,也现出无比凝重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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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40 挟矢不敢张-5

    邱氏工坊占地甚广,坊墙高八尺,墙头上别出心裁地扎着木刺,虽然逃亡的工徒多半会被抓回来,但总会给工坊增添许多麻烦。院子里原本还养了三十多条巡夜的恶犬,已在工徒暴动之后被宰杀来吃了。墙内稀稀疏疏地建着几个哨楼。郭宏便趴在一处哨楼上面。

    “来了,来了!”郭宏脸上满是惊喜地神气,朝廷果真肯过来招安了,他兴奋地对哨楼下面的兄弟们挥了挥手,比划了个“二”的手势,表示上前来的只有两个。仅仅不到半夜的功夫,这些工徒就无师自通地领悟不少做山匪的技能。“早知道造反受招安这么容易,就不用受这么多罪。”郭宏小心翼翼地伏低身体,刚才有个望哨的工徒被外面城卫军射成了靶子。

    郭宏的手势,就让哨楼下面围着的三千多人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喃喃道:“阿弥陀佛,但愿来的是个青天大老爷。”“总算好了,咱们可不是要造反做贼啊!”有的人将信将疑道:“朝廷能这么好说话么,不是骗咱们受招安,然后再杀掉吧。”这些工徒多少有些心眼儿的,还在高声喊道:“大家都要留心,不要被那狗官给骗了!”有的人则小心翼翼地将手再衣襟上擦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被人看出来昨天动手打死人的里面有他一个。十几个领头的工徒大声鼓动道:“这回定要讨个公道,要让那些狗奴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要送我们去石山领授田去!”好多人才仿佛想起还有这事情一般,随口附和道:“就是,五十亩授田不能少,我们要去石山!”

    “傅大哥,官府是真的招安了吗?”三狗子还是个瘦得不成人形的少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上握着一根从织机上拆下来的棍子。夏**士如狼似虎地厉害,早在关东时便能治小儿夜哭了,工头也常常拿来吓唬这些工徒。

    “难说,”傅庆身躯魁梧,在工徒当中显得格外突出,他是卫州的窑户,听说关西最重视匠师才偷逃过来,结果被骗入了工坊。他眼睛盯着越走越近的两个官差,恶狠狠地道:“当官的都没好东西,敲骨吸髓比富户还狠毒。”他低头对三狗子道,“待会儿咱们见机行事,你跟在我后面。”傅庆手小心翼翼地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块布再次擦亮了刀刃,这上面有一个工头和一条狗的血。

    “好,”三狗子点了点头,“多谢傅大哥。”将手中那根不足三尺长的木棍子又握紧了些。还有七八百工徒都聚集在傅庆的周围,起事的工徒分为十几大股,以傅庆这股最大,他又亲手杀了个工头,众人都推他做首领。

    袁兴宗一边走一边打量着站在工坊大门木栅栏后面的工徒,他心里到没什么恐惧,反而不由自主地涌起阵阵心酸。这些人都是落籍在夏国的商户,也是大夏国的子民,可是个个都面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眼眶大多深深陷,布满血丝,几乎不似人类,而更像是一群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牲畜了。大门口拥着数百人,前面的只有几十个,后面的人只能踮起脚尖来看形容清癯的辛兴宗。

    “这是朝廷命官吗,”包七丈心里嘀咕道,“怎么没有官威啊。”站在前面的工徒首领反而不知谁先说话,谁后说话了,面面相觑了片刻,最后还是傅庆大声喊道:“前面那个官儿,停住脚步。”后面的人才想起来,按着戏文上说,两军交兵,是不能让探子靠近的,纷纷附和道:“停住脚步!”“站住!”“再走一步,我们要放箭了!”

    袁兴宗闻言停住了脚步,双臂张开抬起,示意自己并没有武器。他身边的陈与义也照此办理,沉默了一会儿,见见对面再没别的反应,陈与义才大声道:“诸位,这位乃赈济署令袁兴宗大人,受夏国朝廷之任,全权处置此间事端,袁大人特来听取诸位陈情的。”

    工徒们眼神中又充满了疑虑与恐惧,面对着袁兴宗让他们诉冤陈情的要求,反而吞吞吐吐起来。只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朝廷的官儿能够招安便算不错,哪能当真听取民怨,这老百姓都不是傻子,世道艰险的道理,谁都跌过跟头的。

    郭宏这时也从哨塔上爬下来了,居然也没人管他,更没人爬上哨塔去补他的位置。他听懂了陈与义的洛阳话,扯了扯包七丈的衣襟,问道:“包大哥,这赈济署令是多大的官儿,他招安咱们,说话管用吗?”

    包七丈摇了摇头,叨叨道:“没听说过,大概比县大老爷还大吧。”郭宏脸上露出了喜色,盯着袁兴宗上下打量起来,暗暗道,这官儿看面相还行,只不知道心黑不黑。这时有工徒问陈与义道:“这位又是谁?是咱们关东人吗?”这些工徒多是被同乡所骗,事到如今,却还是家乡的人。后面的工徒也纷纷问道:“大人是关东的吧?”“大人,你要为我们做主啊!”“大人,你是洛阳人吧?”

    这群瘦骨伶仃的人鼓起全身的希望看着自己,陈与义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双手作揖道:“本官陈与义,乃关东洛阳人,现为赈济署吏。”他见对面工徒脸上疑虑的神情,犹豫了片刻,沉声道:“在下先祖乃太常少卿陈公希亮,诸位若是信得过,便将所受冤屈尽数道来。”

    陈与义的先祖希亮公在关东乃与包公并称的大清官,任洛阳府尹多年,民间相传他死后在阴曹地府做了阎王判官,然已经逝去数十年,甚至还有洛阳百姓去希亮公坟茔前面喊冤。这时代人还轻易不会乱认祖宗,对面的工徒耳闻陈与义乃是大名鼎鼎的陈青天后人,顿时有好几个关东工徒的泪坠儿就落在黄土里,踉跄跪倒,哭诉道:“青天大老爷,千万要为草民等人做主啊!”

    少数人举动又带动了更多的工徒下跪喊冤。最后,数千人一起喊青天的场面,反而使未曾见过这场面的陈与义手足无措起来,口中喃喃道:“诸位请起,不需如此,不需如此。”他在关西久矣,已经很不习惯跪人和下跪了。

    陈与义求助地看向身边,却更加吃惊,只见袁兴宗一撩长袍,跪倒在黄土地里,与数千百姓工徒面面相对,双手作揖,沉声道:“百姓凄惶困顿如此,袁某身为朝廷命官,实是于心有愧。”他连容严肃,神情诚恳,不似作伪,到让对面的工徒大将失色起来。关东百姓何曾见过官员跪百姓的场面,不少人顾不得喊青天,高声道:“袁大人快请起来。”许多工徒却是被感动得落下了更多泪水,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道:“青天啊,青天大老爷。”

    此情此景,令陈与义只觉鼻中一酸,双膝一软,也跪倒在黄土之中,眼中已经沁满了泪水。搁在朝廷命官与关东工徒之间的那道粗木头栅栏,不知什么时候,被工徒们推到了一旁,他们把袁兴宗和陈与义团团围在当中,每个人都争着和他们说话,冤情和诉苦仿佛决堤了的洪水一样将两人包围,到了后来,陈与义已经分辨不清谁在说话,只能不断地频频颔首,同时记得向远处的夏国官吏和军士高高挥手,示意这里一切都好。

    远处,长安令崔乾清神色复杂地看着远处这一幕,嘴里喃喃念道:“荒唐,荒唐。”见工徒涌出工坊将袁兴宗二人为得水泄不通,渭南县谭慧开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之色,随即化为沉默。而更远处,阴暗中有一双眸子射出了刻骨的仇恨,直盯着那些高声喊冤的工徒,更狠狠地盯着簇拥在人群中的袁兴宗。G!~!

章40 挟矢不敢张-6

    议事堂中,赵行德坐下来后,才觉得浑身仿佛虚脱了一样,手脚都在微微发抖。连最漫不经心地校尉也对他投以注目,余藏云扬手招来书吏垂询道:“这生面孔是哪一军的?”

    “那是承影军第八营的赵德校尉。”书吏罗直恭恭敬敬答道,小心地掩饰了对这新校尉的崇敬之情。

    “哦?”余藏云脸色阴沉道,“果真是一门大炮。”他回头对身边的校尉意味深长地道,“这门大炮轰不了几响就要离开了。”承影军的校尉常年在域外作战,参加护国府会商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赵德再有天纵之才,也只能能在绝域边陲奋身杀敌,短时间内不会在护国府里捣乱了。

    余藏云还没想起如何驳斥赵行德,康德明又站起来,对上位君臣拱了拱手,沉声道:“适才赵德校尉所言,虽然是数十年后可能发生之事,但却不是杞人忧天。正所谓,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如今这工徒之事,正如病在腠理,朝廷还可以徐徐处置,不伤国本,假若对赵德校尉的警世之言置若罔闻,我只恐怕将来,对国家必有大害!”

    他说完之后坐了下来,对赵行德含笑拱手示意。赵德忙拱手相谢他赞同自己。

    余藏云却沉声道:“康校尉说得轻巧,自守市易乃朝廷鼓励工商之政的根基,朝廷若妄加干预,只怕如同关东推行青苗、免役、方田均税等新法一样,初衷虽是好的,到头来却反受其咎。”

    康德明脸色微变,正欲站起来驳斥他,却听杨任道:“余校尉言之有理。本朝开国百年来,秉持自守之道,方能垂拱而治天下。”康德明脸色大变,杨任能文能武,在护国府影响非常,又出身关东,他向来与余藏云不睦的,怎地今日竟然突然倒戈相向?

    就连余藏云脸上也显出愕然的神情,转而浮上一丝冷笑。而坐在上位的丞相柳毅和皇帝陈宣相互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兴奋。

    “自守之道,在谆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杨任缓缓沉声道,“使民能自守,而致天下之守。使民失其所守,则礼崩乐坏,道义不存,天下亦不存矣。故而我朝为万世开太平,首重的便是这自守之道。”

    听杨任重述先贤遗泽,余藏云和许多文武兼资的校尉皆颔首称是。这自守之道,乃是吕二先生精研了诸子义理后提出来的,吕二先生一生治学讲经,执掌学士府二十余年,其所传的关学在夏国人当中影响极大,无论是军士、商人还是荫户,都是深信这自守之道。正是在此义理通达之后,后来的吕四先生主持丞相府,才能推动柱国府颁行“自守市易律”,确立了朝廷和商会皆不得干预商户自守契约的原则。

    “我朝上下能自守其份,不生异心,并力为国。士人若非明正典刑,虽天子之尊,不能一指之力加之,是故文武之士以其道义自守。自开国以来,行商会自治之策,三十年前,又颁行自守市易律,是故商户能以其信自守。耕牧之民,邻有士人荫庇,州县又护民之官,朝廷有柱国府律法护之。因为我朝士民皆能自守,故风俗向善,奸佞少生,朝廷能兴利除弊。”

    赵行德也点了点头,忽见杨任脸色一沉,话锋一转道:“然则,如今工徒之境地,去自守之道远矣。如今之工徒,被隔绝于乡里,左右无亲族互助,上无士人荫庇,衣食仰给于人,妻子不保,是不能自守其身。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朝不保夕,饱受凌辱。不得朝廷律法之荫庇,不受乡里贤达之教诲,则日益丧其廉耻之心,去礼义之道,而同禽兽所归。”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诸位,如此数十万工徒,失其自守,离我朝之道远矣,如赵校尉所言,失其自守者必不安其位,滋生异心,此乃祸乱之源,虽如疾病尚在腠理,护国府能坐视不理,待病入骨髓,入膏肓乎?”

    杨任讲完以后,并没有坐下,而是与丞相柳毅交换了一个眼色,等待其他校尉的置疑。

    “那以杨校尉所言,当如何使工徒能自守?”余藏云冷冷笑道,这些工徒不知礼仪,不得教化,也没有军士荫庇,杨任说得舌灿莲花,还不是要朝廷加以干预。

    “此事关乎国家大计,余苦思良久,也想出来几条法子,冠以‘工徒自守律’之名,只待府中的有识之士同署,呈交给柱国府。”杨任沉声道,“首要一条,是工徒之人身不受禁锢,当工徒欲离开工坊时,工坊东主不得阻拦,至于违反契约之费,则可再行斟酌,但首要保工徒能自守其身,不因契约而沦为奴婢,引申出去,不受强迫劳作,不得私刑加害,也是应有之义。”

    他话音刚落,康德明就沉声了一声:“好!”关中工徒若能免受禁锢,那么河中工坊缺人的情况就大大改善了,至于工徒的违约费,那并不是河中工坊关心的问题,甚至巴不得这些工徒急于还清一身债务呢。

    见康德明喜形于色,陈宣不禁皱眉,暗道,难怪他在护国府中一直被余藏云压着,难怪康国国王宁可要陈康去继承王位,也不找康氏自家子侄。

    杨任则是面沉似水,继续道:“第二条,耕牧之民有军士荫庇之助,故能自守。商户自治区域内军士稀少,故当由工徒自行推举护民官,与朝廷的赈济曹一起,按照朝廷律法荫庇工徒。”他顿了一顿道,“诚如赵校尉适才所言,工商赋税当中,也有工徒的血汗,朝廷得了赋税,施加荫庇,也是应有之义。”

    杨任顿了一顿,众校尉大都点头称是,余藏云寒着脸沉声道:“这护民官和赈济署的荫庇,当如杨校尉所言,严格按照朝廷的律法行事,不可肆意干涉商户自守其约。”杨任的提议步步为营,已经折服了议事堂中多数的校尉,又明显有陛下和丞相的支持,于是余藏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为这“工徒自守律”加上制约。

    见余藏云并没全盘反对,杨任笑道:“余校尉言之有理,这个自然。”他又继续道,“第三条,人若不群,则与禽兽无异。这些工徒远离乡里,失其亲情,孤偟无主,当使其结社自守,订立约条,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如有必要,护国府每年可拨下一小笔银钱以助其事。人所胜于禽兽者,人能群也,如此一来,则工徒数十万众,必能自守。”

    这工徒结社之制最要紧不过,重要性远远胜过前面两项,杨任却放在了最后,因为它不和“自守市易律”相冲突。众校尉一时间也没明察其深意,都没有打算反对,余藏云反而提醒道:“这工徒结社,要提防其反噬,当以他方羁縻之。”

    杨任点称是,吸纳了余藏云的建议,丞相柳毅顺势提议由赈济署来羁縻工徒结社,同时朝廷资助工徒结社的银钱也由赈济署发放,众校尉也都没有意义。于是大多数人都和杨任一起将“工徒自守律”联名上呈给柱国府。余藏云等人既没有联名,也没有反对。

    这争辩来去,已到了午时,众校尉便在护国府内用餐。赵行德和陈重坐在一起,笑道:“陈兄,杨校尉所说使民自守而守天下,我从前只闻其名,不知其详,今日真是受益匪浅。”陈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盖因早在数十年前,学士府便将吕二先生所述“自守之道”编入学童开蒙的教本。按照学士府的规定,孩童学完了“三字经”,先生接下来就要讲修身,此后从修身讲到齐家,从齐家讲到治国平天下,中间都要穿插“自守之道”的解说。赵行德言说不知,那边只有一种可能,陈重往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问道:“赵校尉是关东人吧?”

    “正是。”赵行德点头道,不明白陈重为何有此一问。

    “那就是了。”陈重笑道,“此道只通行于我朝,关东斥之为‘伪学’,等闲教书先生不知其道,儒门名士又不愿提及。而在关西之地,便和天圆地方一样,乃是妇孺皆知的大道理。”赵行德听得了笑道:“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又笑道:“周王分封诸侯以守天下,便算是自守之道鼻祖吧。

    “正是,”陈重沉声道,“从诸侯能自守,到士大夫能自守,再到天下百姓皆能自守,此乃进化之道,循此直道而行,万世太平可期。”

    赵行德疑道:“周代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大夫,到了后来,强枝弱干,权大欺主,王室衰微,陪臣执国命。难道朝廷就不担心重蹈覆辙吗?”

    陈重眼神微微一凛,反问道:“若无分封,幽王烽火戏诸侯之时,天下便可能沦亡了吧?哪来的后面春秋战国五百年。一家一姓之利,与天下苍生气运相权,孰轻孰重?”G!~!

章40 挟矢不敢张-7

    邱大瑞隐藏在远处人群中,小心翼翼提防着被熟人认出来。他狠狠地盯着被闹事的工徒所簇拥地袁兴宗。暗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条狗也该咬人了。”他去从关东催货提前回返,刚过了函谷关便听闻工坊出事,邱大瑞便道不好,立刻潜回了工坊附近。

    这暗桩乃是他在东南招揽的一名死士,邱大瑞帮他还了赌债,又在把他的家人养在杭州,此人则安排在关中工坊里,本意是为他监视留主持工坊的罗掌柜等人。这工坊乱子起来后,邱大瑞首先担心地便是赈济署插手进来,翻出隐藏在工坊里的诸多旧案。因此他趁乱派人给工坊里的暗桩捎进消息,只要官员前来招安这些闹事的工徒,那暗桩就潜藏在工徒里面突下杀手,非要断了这批工徒的生路不可。

    此后局势一步一步发展,竟和邱大瑞最初担心最坏情形没什么两样。站在工徒那边的赈济署不但插手进来,而且还全权主导了此事。因此邱大瑞只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暗桩身上。“这关东的衙门,真是比东南还麻烦。”邱大瑞恨恨道,若不是大宋东南的官吏搜刮得太狠,他也不愿意贸然到关中来开拓局面。

    水泄不通的工徒中间,陈与义站在袁兴宗身旁,两人已被围得死死的,傅知仁等其他属吏还没来得及赶上来。一张张消瘦苍白的脸上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仿佛在他们面前这两个人就寄托了所有的希望。

    “天没亮就开始干活,每天七八时辰,生生熬了五年啊,”一个脸庞仿佛骷髅一样的工徒将枯瘦的五指张开在陈与义身前晃着。“咱们一同过河的十五个人,倒了五个,烂席子一卷便拖出去,也不知埋在哪里。好容易熬到了五年满了,这工坊居然将工钱说扣就给扣下来,大老爷要为草民等主持公道啊!”

    “若是每天做好的活计不够,他们就不给饭吃,若是夏天,就在**辣的日头下面罚站,若是冬天,就光着脚在雪地里罚站。”“这工坊里面,掌柜的和工头嘴巴两张皮,正反都是理,反而我等,只要稍有顶撞,立刻被拳打脚踢。”

    一个工徒张开嘴给陈与义看:“这是一年前用石头砸的,他们说专治顶嘴犟驴子。”他的上下门牙齿各掉了两三颗,嘴巴中间好像一个黑黝黝的洞。另一些工徒解开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的躯体上布满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口。“这是打瞌睡的时候,工头用火钳夹着石炭烫的。”一个人指着臂膀上好大一块伤疤道,“小人算是运气的,有的伤口烂了,手臂都烂掉了,成了废人,最后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一个个工徒争先恐后,陈与义和袁兴宗都应接不暇,就在不远处,一个面貌阴狠的人渐渐挤到前面来,他手里拿着一柄短弩,也不知是否是从工头手上抢来的,他脸色苍白,越挤越近,直到离领头的朝廷大官只有两三步远,中间隔着五六个人才停下来。这人似乎犹豫了一阵,最终下定了决心,趁着众人都朝前面看,没注意旁边的当口,将手中上好弦短钢弩举起来,对准了那朝廷大官的面门。

    “有再多的冤情,大人也会为你们做主的。”陈与义尽量压抑着内心的酸楚和愤怒,微笑着抬头安慰身边的工徒道,忽然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景象,一个近在咫尺的工徒居然将弓弩对准了袁大人。

    只见那工徒诡异地狞笑了一下,似乎就要下手,陈与义脑中一片空白,挺起身来,“大人小心!”这句话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就合身挡在袁兴宗的身前。说时迟那时快,一枚铁弩矢重重地射在陈与义的肩胛上,强劲的冲力带着他向后倒在了袁兴宗的身上。

    周围的工徒都呆住了,片刻之后,方才有人高声喊道:“有刺客!”七八个工徒手忙脚乱地将那拼命反抗地此刻压倒在地上。在袁兴宗身旁的数千工徒都乱成一团。

    “不好,有刺客!”正朝着袁大人走过去傅知仁大惊失色,他犹豫了片刻,加快脚步赶过去。更后面的朝廷官吏也看到了这一幕,长安令崔乾清脸色一凛,校尉卢德静大声下令道:“全营结阵!”席地而坐的军士一起站起来,铁甲铿锵作响,陌刀都从鱼皮鞘里抽了出来,寒光闪闪,犹如一面的刀墙缓缓朝着忙乱不堪的工徒推进过去。

    “好一条狗!”邱大瑞右拳击掌,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只要官军和工徒间冲突起来,这事情就好办了,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现身,不用抛下关中的偌大家业。

    “袁大人!”傅知仁赶到近前,忽然在工徒群里站出一人,正是袁兴宗,他脸色如同万载寒冰一样冷,高声喝道:“本官没事,让他们稍安勿躁,莫要中了歹人的离间之计!”傅知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见他迟疑,袁兴宗暴喝道:“还不快去!”

    “是!大人!”傅知仁忙不迭地转过身,朝着犹如一面刀墙一般缓缓推进过来的铁骨军军士跑过去,他双手挥动,高声喝道:“袁大人没事,让你们先不用过来!”“卢校尉,袁大人没事,这是歹人的离间计!”

    “他奶奶的!”邱大瑞骂道,他顾不得懊悔,趁着旁人没注意,悄悄地从人群中溜走了。要从函谷关回关东是不可能了。趁着夏国朝廷还不知道他已经在关中,他绕道小路,悄悄潜回关东。

    旬日后,潘少微坐在长安府城大狱的鞫情室里,门外狱吏高声道:“参见过韩国公。”他当先站起来,拱手作揖道:“下官赈济署吏潘少微,见过韩国公。”军情司书吏崔正己,长安府捕快班头臧俊也站起身来,一起拱手道:“参见韩国公。”

    韩国公李蟾乃是长安府护民官之一,他打量着被绑在铁凳上的犯人,皱眉问道:“没弄错人吧?”潘少微恭声道:“没错,此人乃邱氏工坊掌柜罗符生。”

    李蟾点了点头,例行公事般地问道:“你果真是罗苻生么?”

    “正是小人。”罗掌柜的眼中闪过一丝庆幸,没想到赈济署衙门用刑还是依照朝廷的规矩,请来护民官监刑,这样只要心思足够细密,答问无误,便可少捱许多苦楚。

    李蟾坐定之后,看着罗掌柜的,沉声道:“堂下听了,依照柱国府律令,凡涉重案嫌犯,吐情不实的,有司可用刑薄惩。有本护民官在此,只要你句句属实,这刑具虽重,却也伤不着你。听清楚了吗?”

    罗掌柜抬起头,有气无力道:“听清了。”

    李蟾点了点头,崔正己低声道:“那是否开始鞫问了。”李蟾点了点头,崔正己挥手,长安府的衙役将罗掌柜的绑在老虎凳上。潘少微和崔正己、臧俊交换了眼色,沉声问道:“罗苻生,本官问你,工徒变乱发生前,你做了什么,一件件仔细说来。”

    罗掌故想了片刻,开始缓缓叙述,他承认了自己决定克扣工钱的事,却避开指使害死了姓孙的工徒夫妇的事。潘少微脸色似笑非笑,带着猫戏老鼠的神情,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说对杜五等说过‘照旧例,你们几个做得好事,就由你们几个处理干净’这句话?”

    罗掌柜的心中一慌,却矢口否认道:“没有,绝无此事!”长安府班头臧俊微微一笑,拿起杜五邱六等人的口供,呈给李蟾,恭声道:“李大人,他说谎了。”李蟾看了一遍,微微点了点头。臧俊脸露喜色,挥手命衙役给罗掌柜的腿下加上了一块厚砖,顿时让他脸色煞白。

    崔正己又继续问道:“十一月郑相堂门前血案那天中午,你和东主邱大瑞在什么地方?”

    罗苻生脸色微变,心头一缩,连膝盖的疼痛也忘了,他吞吞吐吐道:“小人和东家在货栈点货。”

    崔正己也不和他说话,翻开卷宗,将太白楼伙计指证邱大瑞和罗掌柜的整天都呆在店里,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结账离开的证词呈给李蟾,崔正己沉声道:“大人,他又说慌了。”李蟾皱着眉头看了,有太白楼三个伙计签名的证词,还有拓印的罗掌柜等投宿的画押,又点了点头。

    一个衙役又走上去,用力搬起罗掌柜的小腿,再次在下面添了一块厚砖,疼得他黄豆大的汗珠都滴了下来,大声喊道:“小人记错了,记错了,中午陪邱东家在太白楼吃饭了。”

    “吃饭的有几个人?你左边的坐的是谁?右边坐的是谁?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没有?”崔浩问道,他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罗掌柜,意味深长地道,“这回可要记清楚了。砖头再加两块,腿就折了。腿折了,只要你一直不说实话,咱们还有其它办法。”

    罗掌柜已经完全落入了这几个鞫情经验丰富的胥吏的股掌之中,没有多久,他就完全崩溃了,不待问话,将知道邱大瑞所有的事情都招供出来。郑相堂门口血案真相大白无疑,崔浩和潘少微都很兴奋,连忙将这口供请护民官李蟾画押,以证明此口供乃是严格依照柱国府律令得到,并非胡乱用刑所致。

    一切审讯清楚之后,军情司、长安府和赈济署联合署函,快马将邱氏工坊变乱的起因,工坊中陈年旧案,以及最重要的郑相堂血案的案情一起送交五府。连余藏云见了这些案卷都为之扼腕。除了邱大瑞外,罗掌柜的供词还牵连了官吏十数人。铁证如山面前,柱国府迅速通过了“工徒自守律”,赈济署被赋予了协同护民官一起保护工徒的权力,庞大的邱氏工坊则被被十几个商人分别买下,所得银钱三十五万贯,护国府颇为慷慨地拨交给了赈济署。

    “唯一可惜的是,首恶元凶邱大瑞早在工坊变乱之前,就去关东催货了。此人老奸巨猾又耳目众多,听得风声不对,不但再也不返回关中,而且在关东都销声匿迹了。”赵行德颇为遗憾地道,他合上护国府分发给校尉的卷宗,拆开了另一封信,是淳于震寄来的。

    赵行德看着看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原来这工徒自守律施行之后,不少工徒解除死约得了自由身,关中工徒荒也得到一定的缓解。淳于震估计,再过几个月,像新铁厂这样获利不菲又出得起工钱的工坊,就会很容易找到足够的人手。现在工徒都不可能和工坊签下长达数十年的契约,淳于震便退而求其次,一方面提高了工徒的衣食待遇,一方面将冶铁的过程分成细小得不能再细小的数十道工序,其中几道最为关键的,更只由他自己负责,一定要把这焦炭冶铁的秘方保持到最后一刻不可。G!~!

章41 揽涕黄金台-1

    日月如梭,暑往寒来,李若雪怀胎十月,诞下来双胞婴儿,男取名为赵雍,女儿取名为赵卓。而赵行德所帅承影第八营也已训练成军,两个孩子刚刚足月,赵行德便得到大将军府下达的出征辽东的军令。出发这日,李若雪担心孩子受不得寒风,便只送到了自家门前。而李蕤和陈与义亲自到承影军的营垒来相送行德。

    “去非兄常言,当留有用之身,精进艺业,以报效关东桑梓之地。”李蕤望着远处的赵行德,他身披一件黑熊皮大氅,端坐马上,“真没想到,你竟然会舍命为袁大人挡箭。”

    陈与义脸色苍白,这是长期卧床静养的结果,刺客那一箭穿透了肺叶,幸好没有毒,将养了大半年,箭创渐渐痊愈,他目送赵德率军士徐徐出营,低声道:“若不如此,数千工徒必无辜就戮,正中贼人下怀。当时袁大人一身所系的是数十万工徒的利害安危,此乃大义所在,”他微微叹了一声,沉声道:“义不容辞。”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伤处仍传来一阵痛楚。

    赵行德回身对两位好友挥了挥手,轻提缰绳,战马迈开四蹄,徐徐前行。他身后跟随着承影第八营的七百军士,两百多骑兵坐乘马上,身后绳索还牵着一匹战马和一匹驮马,后面是一百五十辆双辕大车,上面满载着全营的辎重,一半的步军都坐在车上,这支七百人队伍将从漠北陆路渗入辽国,而另外三百名炮手则先期赶到蜀地,在那里接收铸造完成的三十门火炮,然后转道大理、安南,在镇南堡云屯港搭乘承影第四营的战船,走海路去辽东。

    丞相府里,柳毅正忙于处置关中禀报上来的各项请示。“工徒自守律”颁布之后,关中工商业无疑是一次大地震和洗牌,州县底下各种各样的细则、乡约和问题都层出不穷,虽然地方官处置了大部分,但上交到丞相府的还是很多。邱氏工坊案发之后察奸曹在关中整肃了一批贪腐官吏有关,新拔擢的官吏数量稍多,还需要时间来慢慢养成独当一面的经验。

    外面传来虎翼军军士大声的敬礼,柳毅抬头一看,却是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推门而入。张善夫沉声道:“刚去送别承影第八营出征去了。”他脸上带着笑意。

    柳毅微微一笑,叹道:“本官现在已经有些后悔,那赵德放在天策院中历练几年可能更好。”虽然文官的地位在逐渐变得重要,但夏国还是一个属于军士的国家。赵德在护国府的时间虽短,但议论国是时所独到的眼光堪称惊艳,许多老资格校尉甚至联想起了柳毅当初在护国府时的表现。

    “可是赵校尉似乎对解决辽东汉人危困颇为在意啊。”张善夫笑道,在他眼中,辽东的汉人虽然是可以借重甚至利用,但和夏国人本身还是有天壤之别,“就算让他去天策院,恐怕也没有去辽东干得那么起劲,这是一匹战马,不是犁地的马,他应该去辽东的战场。”

    “上将军专程到访,难道只是来炫耀麾下的骁将?”柳毅向椅背上一靠,盯着张善夫道,他面前有三个茶杯,见张善夫似乎不是很快就走,便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蜀茶,茶香伴随着水雾袅袅升起,呈现出一派悠然的气氛。夏国解决了几桩大事,如今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丞相府的气氛也随之没有前几年那样紧绷。

    “当然不是。”张善夫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将手上的卷宗放在柳毅面前,自己不客气地端起茶盏喝了起来,“既然朝廷已经插手了工徒之事,又有赈济属和护民官收揽人心,我们打算在工徒当中建立团练军。还望丞相大人多多支持啊。”他口中的“我们”,乃是大将军府数位上将军的会商意见。

    “这些工徒向来不习武艺,工坊又不似农家那样四时忙闲有序,能够同时抽出时间来校阅征询,这个恐怕有些麻烦。”柳毅翻开卷宗,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眼神却忽然凝住了,缓缓沉吟道:“用结社工徒操练火铳刺枪军?”看到了这里,他也不看后面的内容,直接翻到卷宗最后一页,上面署着进策人赵德的名字。

    张善夫得意地笑道:“这是行军司让赵校尉临出征前所作的计划。这些工徒虽然体力衰弱,不谙兵刃弓弩,但火铳对膂力要求低,而且加上刺枪之后,既能远战克制弓弩,又能肉搏。而且那些工徒在工坊里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性,正合用来操练团结阵战之术,闻鼓则进,闻金则退,呆是呆了点,但也可上阵了。”

    工坊工徒相对集中,不似州县团练那样分散在乡野,假若真的操练成军的话,动员时间将比现有团练军快得多。只是操练工徒团练,又涉及到干涉商户的契约,而且工坊一年四时都是忙时,无论何时校阅团练都会影响工商税赋。柳毅沉吟未决,继续一页一页翻阅着赵德的计划,涵盖了从火铳刺枪军操练本身,到以营队为单位每年集中二十天整训的详细方案,到朝廷如何通过赈济署真正教化收服人心,使其与夏国国家融为一体,消除反侧之虑,令其能够自守,成为国家又一支柱。洋洋洒洒两百多页计划,是赵德在夫人坐月子时候,利用余暇写成的。

    “这火铳刺枪军与野战火炮的可谓珠联璧合,”张善夫在旁补充道,“铸造新式火炮的淳于铁厂已经试制了发一响和能反复装填的火铳,铳口能加装同样的刺枪。虽然工徒人数众多,但因为是轮番训练,军械司只要定做首批两万柄发一响火铳刺枪就可以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对了,还有火铳所需的纸包弹药二十万个。”

    “怪不得找上门来,”柳毅暗道,“这笔花费不小啊,火铳弹药打一响就没了,不像箭矢可以反复用,工徒又穷,自己不可能自购弹药,不像州县团练军,百多年下来,农户都有弓弩箭矢啊。假若练起火铳刺枪团练军来,这笔弹药花费每年都要。火炮和火铳放响起来,那银钱便如流水哗哗地出去,朝廷负担不小。”他将卷宗合上,苦笑道:“本官越来越后悔没把赵德调去天策院了。”

    日暮黄昏,大宋汴梁垂拱殿中,三皇子赵杞正在恭听父皇训示。

    这是宣和八年,赵佑勤政纵欲,又服食金丹,脸色有些灰败。然而,他的帝王心术也越发纯熟,不但连蔡公相也越来越难猜中陛下的心思,朝廷里的清流官员也渐渐为陛下所驯服,甚至默认了三皇子取代太子入住东宫的势头。

    “还有那个东南陈东,是个人才,可惜桀骜不驯,朕都是有意压一压他们。留给你将来起用的,”赵佑缓缓道,眼中流出一丝遗憾的神色,“待朕归天之后,你稍加恩惠,便能收起心。”他眼神慢慢转冷,沉声道,“但是要记住,陈东此人锋芒毕露,过于狂妄,是一个能臣,但万万不可让他身居相位,否则,便有侵夺君权之忧。”

    就在两天前,天下清流之首,国子监祭酒杨时辞世,赵佑赠龙图阁学士,增谥文靖。杨时在世时,老而弥坚,堪称强项令,让赵佑感到颇为头疼,又忌惮他在士林中的声望,便给他供在国子监里,无事的时候避而不见。如今杨时死了,反而让他极尽哀荣,这也是千金买马骨的意思。赵佑特地让三皇子赵杞代他前去吊唁杨时,并且宣读圣旨,追赠官职谥号,这也是让他收士人之心。临行前,还特意指点他如何与朝臣们交往。

    作者:今日两更,第一更送上。G!~!

章41 揽涕黄金台-2

    垂拱殿中,弥漫着一股清奇馥郁的香味,紫铜香炉中,三根龙脑香、安息香和降真释放着香缕缕青烟,在殿中盘旋缭绕。四壁悬挂着人鱼蜡烛灯静静地燃烧,将殿宇照得一线阴影也无。

    “群臣中多小人,奔竞于权门,寄食于官场,逢场作戏以阿谀世风,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总之,皇儿勿要被这些小人所误,凡决断朝政,不可偷懒,将事情尽皆交给大臣去办,要有自己的主意,又不能叫群臣看穿了你的主意。”

    赵杞脸上带着疑惑,沉声道:“父皇,既然知道他们是些小人,为何不将之进行斥退。”

    赵佑打坐在金丝绵蒲团上,宽大的道袍背后是太极八卦图,前襟绣的是龙凤瑞兽,他看着三皇子赵杞,眼里透着慈爱,缓缓道:“诸葛武侯出师表言道‘亲贤臣,远小人,’并未说要将小人尽数斥退。盖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治理天下,要君子,也离不开小人。水至清则无鱼。为人君者,要用直臣而不为直臣所误,用小人而不为小人所欺。”

    赵杞恭敬答道:“儿臣明白了。”

    赵佑见脸上却似懂非懂神情,叹了口气,解释道:“所谓直臣,分为真直与伪直。所谓伪直臣,欺君欺世以盗名,奢谈仁义,得意时飞扬跋扈,大言与君王共治天下,实则横行朝野,汲汲营私,偶有失意,便又心怀怨望,或愤世嫉俗,或佯狂疯癫,败坏风俗,于世无益。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赵佑嘴角挂起一丝嘲讽般地笑意,“以此观之,这些沽名钓誉之徒,大可以小人等同视之。”

    说到此时,赵佑不禁想起震动天下的党人碑和揭帖案,心头生出淡淡悔意。若非自觉精力衰竭,又不甘心这太平盛世被子孙败坏,这些帝王心术,他也不会宣诸于口。若非自觉精力衰竭,又不甘心这太平盛世被子孙败坏,这些帝王心术,他也绝不会宣诸于口。

    “所谓真直臣,秉持公心,眼中只有社稷君王,旁皆不顾了,难免面折廷争,触怒上意,汉时汲黯、唐时魏征,本朝包拯、王安石,便是真直臣。”他顿了一顿道,“所谓国有贤君方有直臣,这样的臣子,势必要保全的,这也是祖宗遗训‘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真意。皇儿只要多加优柔,小心不要为其所误罢了。”

    赵杞疑惑道:“既然臣子都是忠心耿耿,当倚为国家栋梁,为何又要小心为其所误?”

    赵佑低声“哼”了一声,吓得三皇子赵杞腿弯一软,背心都沁出汗来,只想要不要认错谢罪,却听父皇叹了口气,沉声道:“所谓‘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谈何容易。天下事变换万端,若非谙熟于变通之道,推行政事势必行不通的。就算朝政有变通之道,处置不得变通,也是会处处掣肘。所以用人要不拘一格,既要用耿直精忠的,也要用圆转变通的,使其互相制约,各尽其能,为君王的才能垂拱而治。”

    赵杞看着父皇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忽有所悟道:“父皇赠予杨学士死后哀荣,是否也是如此?”

    他拿捏不准,说话也期期艾艾,赵佑脸上却露出一丝欣慰地笑意,沉声道:“皇儿果然天性聪颖,正是如此。”

    赵杞的心才放到肚子里,又听赵佑道,“蔡京童贯王甫李邦彦等人势力日涨,正需要清流加以遏制。这里面虽然沽名钓誉之徒甚多,还是颇识时务的。近年来,朕虽没有大的举动,但时时都在敲打那些心存侥幸之徒。眼下他们顾着清流的名位,尚且不能和你多走近,待将来你继承大统以后,稍加恩惠,自然就收服清流人心了。到那时,皇儿是个宽怀大度的仁君,清流臣子得了顾全大局通力为国的名声,天下太平,盛世可期。”赵佑说着说着,仿佛看到了未来的盛世景象,灰白的眼角泛出些些浮光。

    “儿臣明白。”他压抑着心头的波涛汹涌。赵佑可能不知道的是,近年来清流重臣看出了皇帝易储之心已不可挽回,虽然没有改换门庭,但已经纷纷向三皇子赵杞示好,现在太子赵柯那里门庭冷落,只有御史中丞秦桧和枢密副都承旨邵武两名重臣还不时往东宫探访,不过就算是邵武,也对三皇子有过好几次友善之举了。

    “好,好!”赵佑嘴角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他见赵杞脸现迟疑,霭声问道:“皇儿还有何事忧虑?”

    “这个,”赵杞吞吞吐吐,忽然跪下秉道,“父皇恕罪,儿臣只是在想,大哥年长于我,又长住东宫,儿臣却蒙父皇错爱,儿臣是心中有愧!”他是鼓起勇气说的,两股已微微发抖。

    “心中有愧?”赵佑一怔,仔细打量了赵杞一番,眼中笼罩了一丝阴沉,旋即叹了口气,低声道:“起来吧。柯儿那里,朕自有交待,皇儿就不要自寻烦恼。”他见赵杞站起身来,心头忽然涌起一丝恼意,沉声道:“这驭下之道,皇儿当好生揣摩。回去之后,要多读汉高祖、光武帝和唐太宗传略。好了,退下吧。”

    赵杞这才如蒙大赦般退下了,赵佑看着他战战兢兢的背影,眼神复杂异常。“杞儿当真是心中有愧?还是”他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倘若为君王的话,反而是后面那种,可能更好吧。”垂拱殿里,月色冰凉,越发显得冷清,赵佑站起身来,缓步朝着后宫踱去,现在,唯有在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子身上,他才能短暂地回到年轻的时候。

    春天的原野上开满了灿烂的鲜花,一场春雨下来,就连荒芜的戈壁滩上也钻出了丛丛嫩草。历经长途跋涉地承影第八营军士确实无暇欣赏这眼前美景,过了前面这片无人的戈壁滩,就进入了辽国西京道地界。行军的大车留给军情司的向导处理了,无论是骑军还是步军,都是一人三马。再往后,承影第八营就成了草原上一股七百多人的马贼,从依附辽国的各个游牧部落的间隙里渗透过去,在长城之外的草原荒漠中行军,在军情司的向导下,穿越西京道和中京道,一直抵达辽国东京道黄龙府,据说那里有汉军接应他们。

    “既然做了马贼,干脆一路烧杀抢掠过去?”王童登遥望着满目的野花,心怀大畅地说道。赵行德扬了扬马鞭,笑骂道:“耽误了行程,你便留在此地做马贼好了。”他驻马遥望,据称前面一程是有军情司的坐探接应护送。想起这“护送”之词,赵行德不觉好笑,军情司也把自己看得太强大了。

    “来了,来了!”忽然远方地平线上出现骑兵百夫长简骋的身影,他带着十名骑兵,只见一线白烟由远而近,未多时便近了许多。简骋是去联络军情司的坐探的,众承影军士正脸现喜色,赵行德的眼神却忽然一凛,跟在简骋后面,地地平线上再次出现了一支骑军的身形,影影绰绰列成直线,缓缓前行,看样子居然有两千骑之多,不知是友是敌。

    “结阵戒备!”赵行德举起右手,一群骑兵迅速簇拥在了他的周围,其它百人队也披挂铠甲,翻鞍上马。临时的骑兵们坐在马上挟弓持箭,全神戒备着来犯之军。承影营军士虽然比不上骠骑军精锐,但简单的骑兵作战还是可以的。只是,他们的血应该流在辽东,在这里便遭遇敌军大队的话,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失败。赵行德心里涌上了一团阴霾。G!~!

章41 揽涕黄金台-3

    “前面是接应我们的人。”简骋沉声道,可就连他胯下的战马也不安地打着响鼻。赵行德盯着影影绰绰的一线敌骑,看清了辽国西京道宣德军的旗帜,眉头皱了起来。

    “他们有军情司的文牒暗号。”简骋自己脸上也带着将信将疑地神情,承影军内部的训令是“一切要靠自己解决”,孤悬敌后,哪怕是大将军府的文牒也不能轻信。

    对面三千余骑越逼越近,“这分明是辽军。”王童登沉声道,夹紧了马腹,手将长槊摘了下来,“戒备!”各百夫长高声下令道,骑兵们纷纷擎起了长槊,控御着战马形成一条整齐的战列。

    对面的军队依旧缓缓行进,压迫似地在在三百步外停住,三骑从阵中奔出,立在两军之间。中间一员将领头扎红抹额,未带铁盔,前胸明光铠,后背厚革带交勒扎甲,外披一件灰色的狼皮大氅,马鞍后面挂着弓矢櫜鞬。两名全副铠甲的亲兵将他簇拥在中间,手上提着大枪,警惕地朝着承影军这边打量。

    “这是辽军么?分明是宋军。”简骋惊讶道,辽人和宋人从面貌和气质上,是很容易区别的。辽军的阵势也更稀疏些。

    “不,这是汉军。”赵行德沉声道,“为辽国打仗的汉人军队。”他踢了踢马腹,战马轻轻快跑便来到了战场的中央。军情司联络得了一支辽国的汉军为他们做内应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居然有这么大的规模。

    “本将乃宣德军节度使刘屈通,听说你们要去羊城?”那将领脸上唇上着短短的胡须,身形魁梧,他斜着圆眼看向赵行德身后的七百人队伍,带着一丝傲慢。

    羊城乃辽国商贸的集散中心,来自辽东的金银、帛布、蜜蜡以及深山药材,还有铁离、靺鞨、于厥等部的蛤珠、青鼠、貂鼠、胶鱼之皮、牛羊驼马、毳罽等物都在这里汇集,不少夏国和宋国的商人也通过走私的手段,带着大批中原的货物去羊城交易。

    “正是,还望将军行个方便。”赵行德拱手道,心里暗骂军情司的人,随便找个向导就行了,怎么搭上了这么个家伙。他望了望对面骑兵,虽然稀稀拉拉的,但举止却很剽悍凌厉,马匹也控驭很好。

    刘屈通挥了挥手里马鞭道:“跟着我们走,路上不要惹事。”口气却好似欠了他八百贯银钱一样,调转了马头,他那两个护卫狠狠地盯了赵行德一眼,跟随主将而去,三千余骑逶迤转向东北方向,赵行德这一队七百骑混在其中,倒也不着痕迹。

    马队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来到一个营地,营中居然有大批百姓和粮车,营地里只留了七八百人看守,他指着一块空出来的地方让赵行德安营下寨,三面都有他自己的军队监视着。

    “赵将军,这帮混蛋该不会是在贩卖人口吧?”简骋在营盘里兜了一圈,他单人独骑,刘屈通所部也没有多管,“我看这营里携带的妇女,至少也有两三千人,他奶奶的。”简骋愤愤道,他常年在夏国内地,也未曾遇到这种事情。

    “他能干冒大险裹挟我们渗入辽境,贩卖些人口又有什么稀奇?”王童登不以为然道,话音一转,沉吟道,“我只是奇怪,好多草原部落连自己人都养不活,哪里用得买这么多女人。他们可养不起闲人啊。”他一边说,一边擦拭着随身的横刀。

    百夫长汤七用哂道:“既然这刘屈通心向我朝,为何军情司不彻底将之招揽过来,反而要他们不得不干着些下三滥的事情。”

    王童登冷冷笑道:“就算我朝全力相助,他们未必不干下三滥事情。”几个百夫长你一言我一语,赵行德和金昌泰则摊开了行军的地图,如今的情势,军情司也没有事先说得清楚,假若万事大吉的话,承影第七营顺利过了羊城,避开水草丰美的金莲川草原,向东北行军不远就进入人烟稀少的大鲜卑山。

    辽阔的草原上,一匹脱了缰绳的老马在蹒跚独行。十来个蔑尔勃人远远地跟在在老马身后。他们羊皮短袄外笼罩最简单的盔甲,每个人的马鞍后用绳索牵着好几匹驮马。

    “帖木儿,”蔑古小心地问道,“这法子管用吗?”他舔了舔干裂嘴唇,这么茫无目的地跟在这匹老母马后面乱转已经四五天了,大汗说这样就能找到祖先埋藏的财报,可是他心里期望却越来越渺茫。

    帖木儿小心翼翼地看了前面,独自骑在前面的伯升豁的脸色很难看。他低声道:“祖宗下来的方法,自然管用的。”帖木儿顿了一顿,似乎还有话没说出来。蔑古捏了捏裹在破毡毯里硬邦邦的刀鞘,沉声道:“要是找不到财宝,我们就抢他们汉人的。”说话间他心里也有些惴惴,南面的汉人富户大都居住城池里,城池外面的奴隶甚至比蔑尔勃人还要穷,又瘦又脏,跟没人养的牲畜差不多。

    伯升豁阴沉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那匹老马,目光里寄托的无穷的期望和贪婪。

    他在草原上的骚扰战术可以说和预期差不多,草原上的部众对仍有上万骑兵的蔑尔勃人仍然充满恐惧,更多不满夏**士荫户制的部落头人也为蔑尔勃人通风报信。契丹皇帝耶律大石居然将他唯一的公主许给了塔赤,得知伯升豁还在草原上和夏国人为难后,大方地封了他做西北招讨使,还让他在辽国腹地的鸳鸯泊设立大帐。可是,上万蔑尔勃人不能一直像马贼一样四处乱窜,部众要女人,要财富,更重要的是,蔑尔勃人不能一直依附辽国的卵翼下面。塔赤和乌尔衮这两个家伙已经完全被耶律大石的**汤灌得失去了主见,不但不将兵马带回草原,还要为大辽国去南征北战,塔赤甚至还写信给伯升豁,说南方的宋国物产丰饶,财宝遍地,那里才是蔑尔勃勇士用武的地方。

    “这条小白眼狼,”伯升豁低声咕哝道,“就被耶律大石那条老狐狸给拐走了。宋国是什么地方,八十万禁军,个个都有铁甲,光骑兵就有十好几万,连强大的夏国也吞他们不下。”他顿了一顿,又喃喃道,“这小狼崽子什么时候学会写字了,以前用马鞭子抽他也不学的。这个耶律大石,还真是个人物啊。”伯升豁深深吸了口草原上的新鲜的空气,“蔑尔勃人天生在草原上牧马放羊,要是连草原都失去了,还称什么英雄。”这些话他在部将中已经说过多次了,可是这些人还是对塔赤和乌尔衮那边心存向往,甚至有些人私底下议论,与其在草原上啃沙子,还不如像塔赤和乌尔衮那边的两万勇士一样,为契丹人作战,女人和财富都应有尽有。

    忽然,伯升豁的眼光一亮,那匹老马在一片青郁郁的草地上停了下来,但是并没有低下头吃草,而是徘徊不去,开始仰天不住地悲悯起来。“就是这地方,”他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仔细观察了片刻,终于完全肯定,欣慰过后,心头涌起强烈的羞愧和不安。

    “大汗,是这个地方吗?”蔑古急忙赶上来问道。

    “没错。”伯升豁面色阴沉,转头看去,蔑古和帖木儿等人对他的话丝毫也不怀疑,个个都欢欣鼓舞,从驮马的背上去除铁铲铁镐这些草原上不常见的工具。

    “先等一等。”伯升豁举手制止了手下轻举妄动,他让麾下的族人竖起高高的八杆长矛,然后将刚刚宰杀的白马肉挂在矛尖上,再往地里抛洒谷物。伯升豁匍匐在长矛中间,三次五体投地,跪在地上闭目念念有词,他的声音很小,后面的族人全都听不清楚。

    “怎么回事?我们不是来去财宝的吗?”蔑古脸色微变,低声问道。

    “这里就是,”海都汗曾经的心腹,千夫长帖木儿的脸色阴晴不定,“埋藏蔑尔勃人历代族长和财富的地方。”他注视着前方,跪在地上的伯升豁还在继续祷告着长生天的原谅,他的背影充满了悲哀和决绝。

    作者:今日二更,第一更送上。A!~!

章41 揽涕黄金台-4

    宣德军指挥使刘屈通对承影营的态度颇为古怪。既有些顾忌,又透着傲慢。平素他聚将议事从来不叫赵行德去,每次只通知拔营的时间,目的地也不透露,只叫承影营跟随宣德军行动便是。不过这一路北上,有些宣德军的军官也和承影营来往厮混,偶尔透露些宣德军的底细。

    “赵兄麾下人强马壮,也不是普通的响马吧?”宣德军掌书记吴亦柔试探道。刘屈通对赵行德避而不见,军中联络都透过此人。他倒是似乎有些上心,每次讲完正事,都要待上一会儿。

    赵行德轻轻转动着酒杯,笑而不语,他渐渐猜到了刘屈通的心意,不外乎为将来留一条后路,却不愿牵涉太深,如果行迹暴露,此人说不定翻脸就会拿自己的人头去向辽国朝廷邀功请赏。这些军官私底下的试探和交往,到底是刘屈通所授意还是别有原因,倒是看要再看上一看。

    见赵行德没接过这茬,金昌泰端起酒碗,敬道:“我等原来是本分行商,做这刀头舔血的行当,也是迫不得已罢了。江湖飘泊之人,还要吴将军多多关照。”

    吴亦柔干笑了两声,举起酒碗来和他碰了一下,低声道:“金兄何必见外,若是响马,只怕每天晚上往女营那边跑的兄弟,都断不了线儿吧。等闲人都猜得到,你们也是吃军粮的?”他眼巴巴望着对面,似乎十分希望赵行德一口承认。

    “大当家把弟兄们管束得太严了。”金昌泰一拍大腿,似是借着情势抱怨道,“兄弟们每天拼东杀西的,还要守这些清规戒律,真比那官军还像官军,”他忽然眼神一亮,瞅着吴亦柔道:“吴兄,要不您把我们找点门路,让兄弟们受招安了吧。”

    吴亦柔见金昌泰脸上神色不似作假,不由地也怀疑自己起来,心下自嘲道,“就是夏国人又怎么样,契丹人不把汉儿当成下等人,宋人把汉儿当成辽人,原以有什么不同,看来我错得厉害。”他举起酒碗,也不敬对面,自己一扬脖子喝了,站起身形告辞离去,出了营帐,忽然悲从中来,放声吟道:“我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望着吴亦柔踉踉跄跄的背影,金昌泰低声叹道:“可惜了。”

    “招降纳叛,那是军情司的事。”赵行德沉声道,“把几个百夫长都招拢来,大家会一会这宣德军的情况。”他心底下有了个模模糊糊地判断,但还需要其它百夫长的印证。未几,众百夫长都来到赵行德营帐里,各自说各自和宣德军接触的情况。

    “只要给看守几个小钱,就能进女营去,随便带两块馒头,足够找个长相不错的了。”王童登咧嘴笑道,他尚未婚娶,不知道是否童男子,不过嘴上可是荤素不禁的。他一边说,一边用小刀削了块羊腿往嘴里送,啧啧赞道,“还是大当家帐里的东西好吃。”顺手又灌了口酥油奶茶,这些日子来扮马贼,看来他到越来越入戏了。

    “不怕惹一身病你就去吧,”赵行德笑道,“让你说说宣德军的情况,尽扯这些做什么?”他自己目光盯着地图,这宣德军位置恰好在辽国西京大同府之北,如果说大同是中原的门户,那宣德军便是伸向草原的门廊,这支汉军被放在宣德,背靠着辽国重兵把守的西京大同府,既和中原断了联系,又正合制衡草原部落之用。赵行德脑中一阵恍惚,记得这一带铁矿也有,就是矿石品位低了点,也就是说这些汉军的兵刃铠甲也要依靠辽国朝廷补给。

    “听说这次的女子大多出自正经人家的,”王童登嘴里咬着羊肉,含混不清地咕哝道,“这次是把人卖给草原上一个需要女人的大部落,刘屈通好像很重视这个部落,亲自嘱咐商人不可将娼妓弄来充数。与其便宜了契丹杂种,不如换点战马,又得到一个盟友。”

    汤七用沉声道,“契丹人这两年弄得天怒人怨,有些汉军家中的兄弟姐妹,也被强行划入契丹部落里做奴隶了。耶律大石将汉军或减或裁,剩下的也调出重镇名城,驻扎在荒凉之地慢慢消耗,现在汉军营里人人自危,都在自谋生路。”

    “是啊,”百夫长查申脸唏嘘道,“现在契丹人都只当兵,汉奴要交税给契丹人,除了这些剩下的汉军,在传说刘屈通要被赐姓耶律了,麾下的汉军都算作他族里的。”听到这里,王童登骂道,“他奶奶的,咱们晋身军士那还是下了十年苦功的,他们契丹人凭什么就天生就当兵?”赵行德不觉莞尔,旋即又有些沉重,在关东,有句话乃是好男不当兵,天下多事,中原却仍旧沉醉在衣香鬓影,诗酒花梦之中。

    赵行德皱紧了眉头,看来这刘屈通不但脚踏两只船,还要狡兔三窟啊,他转头问其它人道:“还探听出什么来?”

    简骋道:“有几个军官的私下试探咱们是不是夏国的,若是的话,他们愿意带兵投奔过来。”他顿了一顿,愤愤道:“这宣德军节度使刘屈通为虎作伥,不思反戈一击,反而倒行逆施,将良家女子卖给蛮夷糟践,委实可恨!”他摇头道,“就连几个汉军的军官,也十分看不过眼,私下里还和我抱怨。”

    “要小心,”赵行德眼神微凝,沉声道,“可能是军情司和刘屈通之间有什么交易,他放心不下,故意指使麾下的军官来试探咱们。”见简骋脸上犹有不信的神色,赵行德又道,“这样的事情,刘屈通不知做过了多少,在他手下能一直领兵用事,还能自由出入的,还能是道德先生不成?”

    “哦?”简骋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骂道,“这些乌龟儿子王八蛋,装得可真像!”

    赵行德摇了摇头,叹道:“兴许战场上面,这些人远远不如我营,但若论勾心斗角,耍诈下黑手,可算得上行家里手,这些日子大家都要警觉一些,多听少言,勿要中了人家的圈套。”他顿了一顿,又道,“契丹人倒行逆施,汉军里面义愤填膺的必然是有的,只不过刘屈通既然连贩卖人口的事情也能做的出来,他麾下的心腹军官自然就不会是这样的人。”

    金昌泰缓缓道:“辽国人似乎对草原上那个部落十分忌惮,虽然看似热心地供应粮秣兵器,但数量上严格限制,所以那部落才许下了重金,要从刘屈通这里得到物资,而刘屈通本身辎重也吃紧,这些物资大部分是从河东走私出来的。”

    “哦/?”赵行德沉吟道,他手指沿着宣德军徐徐往上画了一条弧线,正好是夏国新收的一片草原,“这是个重要的消息,等遇见下一个军情司的探子,把这个消息报回去吧。”待众人都说完之后,他方才舒展眉宇,缓缓道:“这些汉军将领私下来输诚,也不明真伪。大家好言宽慰便是,千万莫要自承身份,也不要随便答应什么,一切都由军情司来处断。刘屈通能独领一军,必然有他的手段,他自己端着架子,却放任底下军官和我们接触,虽然不知为何,但必有古怪,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G!~!

章41 揽涕黄金台-5

    军议过后,不知不觉已月上中天,夜晚的草原分外的安静,远处的天边,淡淡的云如轻烟般笼着圆月,月光如瀑布般飞流而下,呼啸的风声不时传来阵阵虫唱,整个草原显得安详而平和。但就是这片草原,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血和泪。一个又一个暴烈的民族在这里孕育成长,纷乱的铁蹄风暴从这里出发。

    巡查完岗哨回到帐中,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深夜的寒气,抱着横刀靠在枕边闭目沉思。自从率军出征以来,他难得有个人坐下来静静思考的时间。“军士们不可能单独出去找女人,倒是叫旁人看出不妥来了。”赵行德苦笑一声,要去的话,大概要整营列队前往,才是符合夏军的习惯。军营里容不得各人自行其是,就算王童登这样身为百夫长,嘴里整天荤素不禁的,若是没有军令行事,他也要心中打鼓。夏**士对营队的归属感,不是辽人和宋人可以想象的。

    宣德军节度使的营帐中,刘屈通和白天时一样沉着脸。“那些响马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吧?”他盯着帐中几个派去试探的军官。

    吴亦柔立在下首,恭敬地道:“没有什么,金二当家还向末将透露,他们想要招安。”他顿了一顿,压抑住古怪的心情,沉吟道,“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心里微觉黯然,节度使要把宣德军绑在一起,死便一起死吧。那姓赵的非同寻常,却一直口是心非地打着哈哈,不肯落一句明白话,大概也是看出这节吧。“他们去羊城干什么,难道夏国安北军司要南下了吗?”吴亦柔心里暗自盘算,脸上的神情却愈发恭谨,刘屈通的脾气绝对不算好的。

    “招安?”刘屈通不觉好笑,暗暗道:“我还想从龙呢。可是这宣德军势力和地方,你们能给我留着么?”

    牛油烛火熊熊燃烧,照得刘屈通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思绪有些恍惚,数十年前韩昌之乱,本来可以南北合击上京,可是,南京道的汉将竟大多站在辽国朝廷这边。“韩家在的时候,汉将可以和契丹人平起平坐,甚至还要压倒一头,如今居然落到这般田地,唉!”刘屈通摇了摇头,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满腹牢骚了。

    对遮掩夏国这一队不明底细的人去羊城,刘屈通也是迫不得已揽了下来。契丹人这么不仗义,南朝又懦弱,那边也要留条后路。刘屈通就好像财主守着钱柜子一样看紧自己的势力,对他来说,暂且屈身在宣德军中夏国人却仿佛一根刺,他时时刻刻都担心夏国人背信弃义,说动他的部下背叛,又担心契丹人得到自己暗通夏国的确凿证据,一旦出现这样的征兆,就要以快刀斩乱麻了。

    宣德军和承影营各怀机心,一同行军倒还算得顺利。赵行德不禁暗暗感激宣德军这个掩护,要不然,光是避开部落和辽国的盘查就要颇费心思。西京道北部的草原虽然地广人稀,但毕竟是在辽国朝廷的羁縻之下,这里的部落很多都是被安北军司从西北驱赶过来的,不少人对夏国怀着敌意。承影营这一队七百人,带着两千多匹马,是不可能一直沿着大路行军的。如今,却可以假借着宣德军的名头,大张旗鼓地向经过的地方购买粮草补给,甚至还能补充一些驮马。

    晓行夜宿十余日过后,沿途地势渐渐高耸,山势险峻,山道狭长,草高林密,行路艰难。询问宣德军的人,往往告知狼窝沟、野狐岭、黑风口之类险恶地名。

    “娘的,什么鸟地方,真是穷山恶水!”王童登喃喃骂道,对骑兵来说,最为厌恶的就是这种地形。承影营的军官都暗自加紧了戒备。赵行德每日在营帐中偷偷观天定位,发觉宣德军的竟然朝着燕子城行进,这一带北魏时便建怀荒镇,位居六镇之一。燕子城控扼着漠北草原进出于幽燕的孔道,最是重要不过,也是辽人重兵防守之处,也是辽国皇帝春季狩猎天鹅的行宫。

    果然,穿过了山谷,水草逐渐茂盛,飞禽走兽众多,旷野里不时经过大群的牛羊,人烟渐渐繁盛,甚至有农夫在成片的田园上耕作,平缓的坡地则分布着茂密的果树。这些田地果园大都属于辽国的贵族或者寺院,只有少数还是官田,而耕田的则无一例外是奴隶。不久,大名鼎鼎的燕子城,就出现在地平线上,不过,宣德军却径直绕城而过,又向行了半日,来到燕子城北面的一片水泽旁。

    和繁华热闹的燕子城相比,这里一切都显得简单而粗野,除了围栏和帐幕外,一座明显新垒砌的祭台是这里唯一的建筑。已经三千多骑就从营地里奔出来,马上的骑兵手持弓箭长矛等兵刃,虎视眈眈地警戒着靠近的宣德军。通报身份来意后,不多时,伯升豁·蔑尔勃便带着他的部将迎了出来。

    “欢迎我最尊贵的客人,刘节度使。”伯升豁的身形越发胖了,他满脸堆笑着道,朝刘屈通张开了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刘屈通也一改平素板着的死人脸,笑得好像见着了失散已久的兄弟一样。二人拉着手步入大帐,麾下亲信军官跟随在他们身后,而赵行德等则和其他宣德军士卒等在外面。

    刚才这一幕落在承影营众军官的眼中,王童登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骂道:“真是他妈的恶心。”不久以后,便见掌书记吴亦柔从胡人的大帐中驰出,朝着宣德军几个军官大声交代,很快那些满载着铁器、布帛大车便被赶到对方营中,跟大车后面的,还有三千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奴和工匠。

    这一路行来,这些人所受的待遇和牲畜差不了多少,真不知到达这个目的地对他们来说,是解脱,还是新的苦难的开始。几个胡人站在营寨的门口,像检查牲口一样不断地捏捏拍拍,又掰开嘴查看牙齿。对面营地里一群牧人挥动着套杆驱赶着战马,缓缓朝宣德军这边出来。宣德军的军官低声笑骂这胡人正合穿破鞋,他们也听不懂,买家和卖家的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赵行德平常都呆在军中,并没有见过这些被贩卖的汉人,他们已经恍如行尸走肉,就算唯有一点生气,也是充满恐惧。无力为这些悲惨的人做些什么,就在这一刻,赵行德只觉得羞愧,仿佛心脏突然被抛在苦涩的盐水里泡着一样。

    他转身看了周围承影军的军士,连平常好开玩笑的王童登在内,每个人都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记住这一幕,”赵行德低声道,“弱者是没有希望拯救自己,也没有机会拯救别人的。”金昌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日近黄昏,明媚的阳光带着七彩的光环,仿佛为将军灰色的大氅镶上了一层金边。

    除了战马以外,蔑尔勃人还付出了很多黄金和珠宝来抵偿货值缺少的部分,让刘屈通分外满意,他还特意向伯升豁大汗引荐了来自河东的大商人范满仓、王佩玉、靳玉兰、王堂发等人,这些商人本来是从河东走私军械粮草给刘屈通的,正是这些人嗅到了商机,主动垫付了不少银钱,促成了刘屈通和蔑尔勃人的交易。

    草原部落向来物资缺乏,极为重视商人,伯升豁又钦慕中原文化,于是对这些商人大加礼遇,满口承诺,只要在他西北招讨使所辖境内,这些商队行走漠北都畅通无阻,又请这些商人多贩运铁器和工匠到漠北来。

    “你们看到我的勇士了吗?”伯升豁高兴地向众商人敬酒道。

    “大汗的勇士可谓兵强马壮,胜过中原兵马多矣!”范满仓没口子夸赞道,这草原上的蛮子生性豪爽,出手大方,乃是最好不过了。

    “只要我的勇士有足够的铠甲和兵器,”伯升豁摸了摸胡子,一拍桌案道,“再多的黄金珠宝,我这里都给你们!”他站起身形,大声道,“来,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地方!”说完大步朝着帐外走去。

    众商贾面面相觑,胡人相请,不得不跟在那大汗身后,径直来到了两丈多高的土垒祭台下面。伯升豁面带着得意地神色,用手指了指范满仓,沉声道:“你,跟我上去看看。”

    范满仓不敢推脱,忙道:“小人遵命。”低头弯腰跟在伯升豁的身后,顺着土垒的阶梯而上,来到祭台的顶端,只见一间宽敞的房屋,里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范满仓心存疑惑,又有些害怕,却被丝毫也不敢表现出来,却听伯升豁一声大喊:“拿火把来!”

    点亮的火把被递了上去,伯升豁接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朝房间里一伸,忽然之间,范满仓只觉得眼前一亮,金光耀眼,他还不信,揉了揉眼睛,再度定睛一看,险些儿惊得叫出声来,金银珠宝堆了满满一屋子,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五光十色,令人垂涎欲滴。

    伯升豁关注着范满仓的表情,暗道得计,沉声道:“进去看看?”

    “是,是,”范满仓唯唯点头道,居然忘了推让,一步就跨进了这堆满金块银砖的屋子,伯升豁微微一笑,也跟了进去,特意用火把往四壁都照了一下,除了二人立脚之处,四面都财宝,金佛、金块、银杯杂乱无章的堆在一起、大串的东珠从金银箱柜缝隙里漏出来,玛瑙、宝石几乎散落得满地都是。

    范满仓的心胸几乎被眼前这可以敌国的财富装得满满的,脑子几乎不能思考了,如果这时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死在这里,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这时,耳边又响起了那个蔑尔勃大汗充满诱惑的声音。

    “我不但有战马、羊毛和貂皮,还有数不尽金银珠宝,我要铁器,布帛,粮食,还有各种工匠。长生天在上,把这些贩运到我这里,这些都可以尽管拿去!”G!~!

章42 呼天哭昭王-1

    一代大儒杨时的葬礼极尽哀荣。官家派三皇子赵杞代朝廷宣旨抚慰,杨时的几个儿孙都荫了官职。府上的灵堂挂满了丞相、枢密使、六部重臣都亲自书写的挽联。礼部侍郎黄清臣见着赵柯脸色微变,强笑着见礼过后便匆匆而去,连和杨时的家人寒暄都顾不得了。近年来,官家易储之心已不可动摇,与他走的近的一干重臣高士都不免人人自危,虽然没有公然改换门庭,但私下与三皇子暗通款曲的已不在少数。

    郑重地向着杨时的灵位祭拜过后,一身素白袍服的赵柯显得分外寂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人情冷暖让赵柯心下唏嘘不已,父皇春秋已高,属意三弟继位也越发明显。历朝祖宗对皇位之争失败的兄弟,向来是下手不容情的,剪除党羽也是应有之义,满朝文武急于和自己划清关系,也无可奈何。

    正满怀苦涩间,忽然身后有人低声道:“臣见过太子陛下。”赵柯微微一愣,转身看过去,是个白袍儒生,形貌清朗,眸子中隐蕴精光,似有一种吸引力般。“这位是?”赵柯直觉此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

    “在下是漳州陈东。”那儒生微微一笑,再次拱手见礼。赵柯这才恍然大悟,他与陈东上次见面,还是理社揭帖案发之前,光阴似箭,这一晃已数年过去,当初激扬文字,意气风发的太学士子,如今已是名冠东南的儒林领袖,在大江南北,儒生竟以入社为荣,不少士人居然自称是陈东的门生。

    二人一同走出了灵堂,站在院中的森森古柏下,赵柯叹道:“再过数十日,恐怕就不能称太子了,如今满朝高士,避我如避鬼魅。”他语气中带着十分的苦涩,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赵柯自问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每天都要端着道德君子的样子,比其他兄弟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到头来父皇心意一变,所有的努力尽皆付诸东流,反而下场还不如那些整日醉生梦死,不问朝政的。

    陈东见赵柯神色悲苦,便沉声道:“殿下勿要心忧,东宫并没有失德之处,天下皆盼着殿下能继承大统,此乃人心所向,陛下也不能随意更改。”

    “人心所向?”赵柯喃喃道,仿佛一股热流涌上心里,问道:“当真如此么?”

    “千真万确,不敢诳语。”陈东点头道,“自古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就连关西夏国继位最重长幼之序,我朝怎能瞠乎其后?”他与赵行德以书信交流以来,对夏国的许多制度都是谙熟于心,只是没有切身体会,不免有所偏重,这再赵行德看似闲来一笔的严格继承制度,在陈东的眼中却事关国本无比重要,也是关西得臻大治的重要原因。

    “是啊。”赵柯望着陈东肯定的神情,喉头不禁哽咽,叹道:“满朝清流高士,唯有少阳才是真正的骨鲠忠臣,孤若是有那一天,必当倚为国家栋梁。”一阵北风瑟瑟吹过,满天白纸飘飞。陈东拱手道:“殿下抬爱。为社稷国家,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二人别过之后,陈东在汴梁街市上转了几圈,换了一身便服,才来到巩楼。这数年来,这里的头牌,师师姑娘琴琴书画已臻于化境,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神气,仿佛被贬下凡尘的仙子一般,反而名声鹊起,在汴梁的青楼脂粉阵里,渐渐有临架群芳之势,不知多少富商巨贾为了见上她一面而一掷千金。她铁了心要跟着陈东从良,以死相逼也不再为旁的客人侍寝,李妈妈也无计可施,只好生伺候着这只下金蛋的母鸡,一边咬牙切齿的将师师姑娘的赎身银钱提高了令人瞠目结舌的高数,即便是刚刚经营海上宝货获利甚丰的陈东,也无法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

    “近日来往的客人里面,十个倒有**个提到陈郎呢。”李师师脸上带着骄傲的神气,又藏着一丝愁绪。理学社抨击朝政,指斥权奸,陈东在儒林的名气越来越大,但如此一个名士,所娶的夫人必定是名门闺秀,不可能将歌姬纳为正室的。

    外面天寒地冻,这暖阁里却烧着红红的紫铜炉火。炭火很旺,两人衣衫单薄,反而有些薄汗。师师切开一个保存在冰窖里的贡橘,掰成几瓣,细心地将橘络一一挑去,才一瓣一瓣地喂到陈东的嘴里。她这般模样,若是让那些肯花上千贯钱听上一曲,喝一杯香茶的客人看见,肯定会捶胸顿足的。

    陈东正俯身在桌上写信,一封是给在杭州经营着海货的掌柜赵波的,他是赵元直的族弟,头脑灵活而且可靠,一直帮忙打理着海货的生意。陈东本来就被宗族逐出了祠堂,父亲大人那边也一直没让他回去,他也就不好用陈氏商号里的老人,反而逐渐倚重一批自己亲自发掘的掌柜和伙计,运载海货的宝船已经来往两趟,李邕对迅速的扩张生意规模有极大的要求,这方面倒是和陈东一拍即合。

    后面几封信是分别写给理学社在各地分社的社首,邓素、吴子龙、曹良史、苏文郁等人。“权臣之势已至矣极矣,所谓物极必反,待破旧立新之时,放眼朝野之中,舍学社而无人。是故此时不惜隐忍以待将来。”每一封都只有寥寥数语,却暗示着易储已不可挽回,这段时间再不要强行反对废长立幼之事,否则朝廷纵容理学社发展的局面可能因此丧失。而不管哪位皇子继位,为了制衡权臣之势,都必然要借重士林的力量。写完之后,陈东眼神微黯,叹了口气,他已经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少年士子了,在本心来说,他毫无疑问的是支持太子继位的,但形势格禁,更重要的是国家社稷,是天下苍生。

    最后一封才是写给赵元直的。数年下来,天下人都知道理学社的社首乃是漳州陈少阳,而赵元直声名竟也不在其下,俨然与世隔绝的隐士。有许多孤高的地方士绅并不卖理社的帐,提起元直先生来,却一副对世外高人的敬仰神色。陈东很好奇,如果他们知道赵元直成天都提着横刀弓箭在异域拼杀,不知作何感想。

    他提UU小说来,却是告诉赵行德准备将他的一些书信里刊发出去。那些虚君而治,天下人治天下,衙门胥吏当经学校培育考核等主张,理学社也不担干系,却对于抗衡昏君和权奸大大有利。

    李师师在旁边忧声道:“朝廷还是不肯为赵先生昭雪吗?”对这个以好几首绝妙好词为她解困的人,她一直是心怀感激的。

    “嗯,”陈东微微点了点头:“我朝历来最重隐逸之士,赵元直养望许久不出,名声已太大了,一旦昭雪,朝廷上的权奸怕他声势更胜。”他脸上闪过一丝惋惜之意,这案子乃官家亲口定下的御案,假若今上忽然驾崩,仅仅出于孝道,新皇继位也很难启用赵行德了。赵行德将就任校尉,进入护国府等事都毫不避忌地通知了陈东。

    “将来我和元直不会各为敌国吧?”陈东淡淡一笑,随着赵元直在夏国的官位越来越高,陈东感到他返回关东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战国时苏秦张仪同出于鬼谷门下,苏秦挂关东六国相印,张仪则相秦,合纵连横竟逞风流。

    两个月后,这信函才送到敦煌,李若雪将陈东的来信束成一扎,放在家书中再通过道路曹往前沿邮寄,送到赵行德手中,已是赵行德历经跋涉,抵达辽东的三个月之后了。

    作者:今日2更,第一更送上。G!~!

章42 呼天哭昭王-2

    呼吸了一口寒气,赵行德只觉前胸后背都透心凉,出发前吃了一个鸡蛋,两个夹着马肉的秫面馒头,这才不到一个半时辰,就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棉袍和熊皮大氅都被冻透了,手脚几乎失去了只觉,匍匐在雪地里,他只觉得寒气从直接一阵一阵从地底往上冒起,几乎要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棍。

    一想起那个鸡蛋和窝头,赵行德内里就充满了愧疚,汉军山寨里,小女孩几乎是战战巍巍地把那最珍贵的食物捧到他面前,赵行德仿佛看到她吞了一口水,然后飞快似地跑走了。他掰下一块窝头去厨房想要分给她一点,却发现寨子里的几个妇孺都捧着煮着树皮草根的汤水在喝。她们说什么也不吃赵行德的东西,女人有草根树皮已经不错了,现在是冬季最寒冷的时候,深山里的树皮都剥不下来,现在这些还是前段时间存下来的。

    冬天,饿得皮包骨头的汉军几乎不能打下任何一个契丹营寨,而集中起来的汉军则是契丹骑兵最好的追杀目标。契丹人躲在坚固的营寨里,热炕烧着,大块肉大碗酒,根本不会出来,而汉军只能带着少数妇孺在深山老林里熬着。

    “大人,你们的火炮真的能打开契丹寨么?”那双大大的眼睛仿佛一直在他眼前晃着,稚嫩的声音还会像在耳边,“真的吗?”赵行德不止一次向汉军首领王亨直保证,只要海上的火炮运到了,他们就一定能契丹人的寨子。一到冬天,大量的粮草牲畜都囤积在契丹人的寨子里面,其它的汉人、渤海人、五国人都只有仅仅能维持自己不死的一点点东西。汉军对赵行德他们的火炮望眼欲穿,几乎每天都要有不同的人来问这个问题。

    一天,王童登不知道是被问得烦了,还是在这寨子里被憋得不住了,低声骂道:“契丹人就在那里,你们自己也不会去打么,缩头乌龟。”

    所有汉军都不说话了,首领王亨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于是便有了这一次偷袭契丹寨的行动。赵行德知道,因为饿死了不少战马,马肉又被取来作为食物了,王童登心里一直憋着不小的火气,但他还是严厉地训斥了王童登,警告他再这样挑起两军之间的矛盾,他就会毫不客气地将他踢回夏国去。然后,赵行德又去劝阻王亨直千万不要冒险出击,却被王亨直给拒绝了。

    “我们汉军也是能打仗的,不是缩在深山里的乌龟。”王亨直一边擦着他那柄镔铁刀,一边脸色铁青地回敬道,显然他很在意王童登那句话。赵行德又去找军师三当家许德泰,希望他劝说王亨直不要意气用事,谁知许德泰却说了另一番话。

    “与其饿死冷死,不如战死。”许德泰脸容枯槁,倒是和戏文里的军师形象很符合,可惜这不是因为他有经天纬地之才,而是被饿的,承影营的到来加重了营地的负担,汉军已经尽量为这些代表夏国的军士提供最好的食物和住处,但他们自己则吃最少和最简单的东西。

    “要保持我们的力量,留待在更有用的时候。”赵行德沉声道,他没想到许德泰也如此一根筋儿。

    “还有什么有用的时候么?”许德泰冷冷地笑道,他的右手残缺了一个手指,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插在桌子上,“拼掉一契丹人,就少一个。”

    赵行德沉声道:“我不同意拿将士的生命去白白牺牲。”

    “那我们自己干!”王亨直推开门进来,他把头盔摔在桌上,“让你们看看汉军是怎么打仗的。”最后,赵行德还是同意了,带着承影营和他一起去攻打最近的一个契丹寨子,恶虎寨。

    就这样,两千多衣衫褴褛的汉军和七百算衣甲鲜明士气高昂的承影军士从山寨出发,穿过没膝的雪地和密林,潜到了契丹人营寨的附近。汉军在后面的远处的林子里砍伐木材绑成简陋的云梯。

    据山寨二当家朴铁岩说,寨子里有一千多户契丹人,近两千骑兵,还有“吃不完”的粮食和“喝不完”的酒。因为汉人根本就无法靠近这个寨子,赵行德甚至怀疑他所说的都是想象。赵行德建议诱敌出击,然后他用承影的骑兵拦腰截击敌人,却被王亨直嘲笑了一番,契丹人不是傻子,在冬天,这种小寨子里的契丹人是绝不会出来的。天寒地冻的,有吃有喝,谁出来谁就是傻瓜。

    契丹人的寨墙不高,五尺夯土,五尺排得很密的木桩,木桩上建有垛口,每隔一段还修得有箭楼。在东京道遍布着汉人、渤海人、五国人、女真人等众多种族,契丹人大都是驻军,既维持辽国的统治,又搜刮着当地的财富。

    望着那不过一丈左右的土木寨墙,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中宛如天堑,假如有了火炮,赵行德叹了口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咕响了几下。这声音仿佛有传染性似地,王童登、杜吹角、简骋几个人先后咕咕咕响起来。

    四当家童云杰转过头冲着赵行德笑了笑,他上山前是个辽国的举人,童云杰从怀里掏出一把炒秫面递给赵行德,示意他和着雪吃下去,垫垫肚子,童云杰的脸颊消瘦,眼眶很深,赵行德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小心地掏出一团还算干净的雪,和炒秫面混在一起,大口吞下。那没磨干净的秫壳又硬又散,他喉头一阵发痒,几乎反射似地干呕了两下。赵行德连忙强自按捺,将那冷冰冰的雪和炒面强行咽了下去。只觉得一股冷冰冰东西直接到肚子里,仿佛将肠胃都冻成一团。现在外面天寒地冻,内里又是一团雪水,冻了个通透,牙齿忍不住得得作响。

    童云杰脸朝着前方没有看见,后方的朴铁岩却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些夏**士,武艺虽然可以,却是身娇肉贵,若没有汉军,只怕在辽东的密林里一个冬季也熬不下去。自从承影营来到以后,连寨子大当家王亨直的口粮也消减了,他们还说三道四。如果不是为了在这些外人面前争一口气,证明汉军还能打仗,不是只能在山里躲藏的饥民,也不会有今天这一仗,两千多兄弟,不知能回去几个?

    天色渐渐黄昏,契丹人的寨墙上点燃了火把,火光下依稀可见人头晃动,那是汉军最好的靶子。“是时候了,”王亨直眼中闪过兴奋之色,挥手让二当家朴铁岩率领两百前锋,从雪地里匍匐爬过去,用弓箭搞掉寨墙上防守的契丹兵,四当家童云杰则带领四百人拖着二十架云梯趴在后面。梯子一旦搭上,王亨直自己就带着一千多人开始抢寨。

    “赵将军的人远道而来,又是大小姐的客人,折损不起,这送死的活儿,就让咱们辽东汉人来干吧。”王亨直一句话堵住了赵行德的疑问,转头又去观看战场的形势。

    “大人,我们怎么办?”没想到到了战场却没有发挥的机会,王童登不免有些焦急。

    “你想上去?”赵行德望着那修筑在山谷平地里的恶虎寨,四周的积雪极深,若不能悄无声息地潜行近前,就凭汉军在雪地里移动那蜗牛一般的速度,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箭靶子。

    汉军几个当家的都忙着给部属做最后的鼓动,说来说去,不外乎“打开契丹寨,要吃又吃,要喝有喝。”“咱们什么都别想了,拼掉一个契丹人算是一个。”“大小姐的客人在后面看着,还带种的,不要丢了汉军营的人。”

    寒冷的风中吹散了这些低沉而简单的话语,血液却从躯体最深处开始默默地燃烧,身形瘦弱的汉军开始吃掉随身的一点粮食,相互搓着手脚,争取在攻打敌人前恢复一点活气儿。赵行德深深呼吸一口仿佛结冰的空气,胸肺刺痛的感觉让麻木的身躯恢复了知觉。G!~!

章42 呼天哭昭王-3

    乌云蔽月,除了契丹寨墙附近火把照耀,远处的雪地里只看得道模糊一片,赵行德努力地分辨着那些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地汉军身影,眼看着他们离寨墙也来越近,已经进入弓箭的射程,汉军还是继续往前,并没有停下来射箭的意思,心也越悬越高。

    “可以放箭!”王童登按捺不住,沉声道,“再靠近就要被发觉了!”

    赵行德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一边继续朝前看着,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汉军要靠得这么近。不过老天保佑,不知是否因为契丹寨很少受到袭击,或者是当值的军兵正好在打瞌睡,两百多汉军居然爬到离寨墙还有三十多步的地方也没有被发现,他们开始各自找寻目标,五个聚成一堆,准备好弓矢,待后面拖着云梯的汉军也爬近之后,五个汉军一起瞄准一个城头上的契丹兵,嗖嗖嗖的冷箭,几乎同一时间射了出去!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这场战斗正式拉开了序幕。两个契丹兵软软地趴在城墙后面,没有被射中的开始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箭楼里“咣——咣——咣”敲打着报警的钟声。伏在在雪地里的汉军都大声呐喊起来,声音震得不远处林子里的乌鸦也跟着扑棱飞起,呱呱呱地叫着飞向高空。

    趁着契丹人惊慌失措的当口,后面的汉军每二十个扛着一架云梯,拼命朝前面冲去,望着那在雪地里移动得飞快地云梯,简骋高声大叫“好!”王童登和杜吹角却在痛心疾首地道:“可惜!”“太可惜了!”

    赵行德也紧皱着眉头,难怪汉军要到那么近才放箭,五人瞄准一人,除了第一次射死了十余个契丹人,后面的箭越来越没有准头,而且绵软无力,契丹人躲在寨墙垛口后面,放箭射杀雪地里移动笨拙的汉军,倒是箭箭都奔着人去,还有好几个箭无虚发的。

    “汉人,居然是汉人!”刚刚还一脸惊慌的寨使耶律撒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从被窝里爬出来,原以为是女真人偷袭营寨,他歪戴着头盔,甲衣也没系好,上城头却发现居然是那些躲藏在山里的汉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瞄准了射!”“给我射死这些穷鬼!”耶律撒剌气急败坏道,闪身出来,弯弓搭箭,一箭出去正中抬着云梯的汉儿。不久以前他还没有耶律这个国姓,数个月前才从上京调到东京道的,原先的寨使是萧奉先的亲信,耶律大石正在大辽朝廷里进行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清洗,一步一步用跟随他起兵的契丹将领代替那些老迈皇亲国戚掌军。耶律撒剌薄有微功,轮不到在上京的肥缺,便分到了这边远的寨子来防范女真人。

    女真人自从攻陷黄龙府之后越发嚣张了,没想到汉人也跟着闹事。耶律撒剌恨得牙痒痒的,一箭又一箭射出去,箭箭都不落空,他这寨子里兵马不足一千,刚才以为是女真人袭营,第一时间就点燃了狼烟,待统制大人援军到达,发现只是一群饿得皮包骨头的汉儿在外面,寨使耶律撒剌就要成为全开州的笑柄了。当初大石元帅麾下先锋营里的百夫长居然会被人笑作胆小鬼,想到这里,耶律撒剌就忍不住脸红脖子粗:“他妈的。”忍不住用汉话爆了句粗口。

    可是,射出七八箭以后,耶律撒剌的呼吸渐渐急促,额头上居然沁出了汗水。他看出了这些攻城汉儿的不凡来了,那些汉军仿佛雪地里移动的草垛子一样,速度并不快,很多人中箭之后,只闷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因为身躯和气力都接近衰竭,连血都流的很少。但在契丹人准狠兼有的箭雨下,这些汉军仍然亡命地朝着契丹寨墙推进着,好几架云梯已经打了上去,汉军们不惜性命地仰攻上去,被契丹人连射带砍,仿佛倒下的木头一样硬邦邦地砸在雪地上。云梯架起来三次,被契丹人用拒杆推到了三次,但是第四次又很快搭了上去。寨墙上面的契丹人甚至看得清汉军眼中仇恨的眼神,有的人开始胆寒,有的人开始畏缩在寨墙的后面。

    契丹人这简单的营寨没有任何复杂之处,攻城的一方也是如此,双方顽强地用生命来拉锯。短短的时间内,每一次汉军扑城都会留下一地的尸首。童云杰嘴里衔着铁刀,双手舞着两面盾牌踏着云梯往上冲。每踏出一步,简陋的云梯都会剧烈的晃动,似乎随时都会散架,箭矢砸在盾牌铁面上乒乓作响,他也顾不得了,从小到大,胆子从来没有这么大过。

    “啪”的一声,弯刀斫砍盾牌上去,童云杰身躯一晃,差点从云梯上跌落下去,但他没有徒劳地稳住身形,反而奋身向前一纵,合身跳过了寨墙,还没未立定身躯,一个契丹兵的弯刀就斩在他的大腿上,拉开一道血槽。童云杰痛得呲溜倒吸一口冷气,口里衔着的铁刀差点掉下地来,他顾不得躲闪,甩开膀子舞动两面铁盾,其中一面正砸中来不及躲闪的契丹兵脑袋,那人踉跄着跌倒下去,童云杰右手丢下盾牌,取过口里的铁刀,转身又架住另外一名契丹兵的弯刀,这时又有一名兄弟从云梯上跳了下来,护在他的左侧,还没有一息功夫,两支狼牙箭仿佛长了眼睛似地钉在这汉军的面门上,他倒了下去,临死也没哼一声。

    狼牙箭接二连三地从辽军寨墙后面射来,从这处云梯爬上来几个汉军纷纷倒下,童云杰也右腿上也中了一箭,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他背靠着寨墙和云梯,拼死抗拒着几个辽军的围杀。“他奶奶的,爷爷拼了三个,够本了!”童云杰心中闪过一丝明悟,他的右腿已经几乎不能站立了。忽然,从寨墙下面射出一枝劲箭,准准插在一个契丹人的额头上。

    “好箭法!”童云杰心里刚刚叫了一声好,忽然感觉后肩一凉,一个契丹人手持长矛从背后几乎将他的肩胛捅了个窟窿,契丹人从两边的箭羽纷纷射下去,汉军被压制在下面无法上来。那契丹人狠狠地将长矛转动了一圈,强烈的疼痛几乎抽尽了童云杰最后一丝力气。他拼尽全力地大吼一声,左手盾牌拨开一个抢上来捡便宜的杂碎,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顺势长矛从肩胛上拔了出来。鲜血顿时浸透了整半边衣襟,童云杰的右臂完全不能动弹了,他瞪着死鱼一样的鼓起的眼睛,朝着三四个围拢来的契丹兵大喝一声,居然将那几个人吓退了一步。一枚狼牙箭带着劲风射中了面门,这个悍勇的汉人才仰面倒了下去,

    刚才踏足的契丹寨墙飞一般地远去,而天上的星斗显得无比清晰。倒在血泊里的父母妻儿,他们的脸容这一刹那突然间也显得无比清晰,带着从未有过的欣慰和笑容。童云杰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把他们给忘了,不觉喃喃道:“回家了吗?”“砰!”他从一丈高的寨墙重重落在兄弟们的尸体堆里。

    “可惜了!好一条汉子!”杜吹角一边想,一边弯弓搭箭朝寨墙后射去。虽然适才登城的汉军战至最后一个,还是中了契丹人的暗箭,却也试出了寨子里面契丹人的实力。赵行德判断守寨的契丹人并不像朴铁岩所说那么多,于是果断地令五百军士压上前去,刀盾手竖起大盾,弓箭手压制寨墙上面的辽军,不远处的林子里,王童登和简骋率领的两百骑兵也翻鞍上马,最为最后的预备队。而在此之前,王亨直已经率领最后的一千多汉军再次呐喊着冲了上去,汉军们从死人堆里扒出云梯扛起来,几乎丝毫没有停顿地就朝着城头冲过去。

    “反了,反了!”耶律撒剌喃喃骂道,他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刚才寨墙差点失守,让这些汉军冲进来,契丹军骑射奔驰的长处就化为无形了。在大帅帐下向来以勇悍著称的百夫长耶律撒剌很快有了决断。

    “五个百人队上马跟我冲出去,杀散这些不要命的汉人,剩下的牢牢守住这寨墙。”耶律撒剌沉着脸给副手耶律十五下令道,他也是不久前才拥有国姓的,大石陛下虽然杀掉了很多朝廷的旧人,但很快提拔了新人来取代他们的位置。

    “大人放心,末将誓与此寨共存亡!”耶律十五沉声道。适才经过一番厮杀,耶律撒剌又带走了四百多骑出寨冲杀,寨墙上还剩两百多契丹兵了,寨子里还有一千多契丹人妇孺和数百奴婢。奴婢们都被提前锁了起来。能够拉弓射箭的健妇也不得不上寨墙了,剩下的老弱都明白遇到了强敌,安静地呆在房间里,对长生天祈祷能够杀退敌人。大石陛下刚刚让普通族人的生活好了一些,让长生天保佑他射光所有的女真人和反叛者。

    契丹寨的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在这一刻,王亨直兴奋地大声喊道:“快抢城门!”他麾下悍将汪荣久当即领着两百多“健硕”亲兵冲了上去。赵行德却脸色微变,大声吼道:“结阵,小心!”一边命亲兵刘政准备发出信号!“契丹骑兵要出城逆冲,不知有多少人马,王童登他们不过两百骑,而这些汉军根本难以结成坚阵!”

    地面竟然微微地颤抖起来,赵行德和王亨直都脸色大变,因为他不但看到了从城寨里面涌出的契丹骑兵,还听出了真正的蹄声来自的方向,大群地骑兵正在西面朝这边驰来,蹄声有如夏天翻滚的雷鸣。

    赵行德仰首望向寨子里那一条笔直的狼烟,“该死,辽人援军怎么来的这么快!”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辽东首战,不会就是一场败绩吧!”G!~!

章42 呼天哭昭王-4

    破门而出的契丹骑兵几乎直接冲进寨墙外的汉军当中,骑兵挥舞的弯刀映着火把的光,在寨子外面的汉军来不及结阵抵抗,几乎立刻便被冲散了。

    王亨直也顾不得后悔轻易发动全军来攻打契丹寨,他双手握着长柄镔铁刀,带着麾下的亲兵就冲了上去接应不及撤出来的士卒。此起彼伏地惨叫声中,汉军士卒努力鼓起勇气朝着契丹骑兵发起冲击,但是,耶律撒剌所率的契丹骑兵来去如风,根本不给他们颤抖的机会,凭借着蓄养已久的马力,并不一边奔驰放箭,一边冲入队形散乱地溃兵当中。

    到处是汉军倒下的身影,杜吹角、汤七用等百夫长已经带领军士朝着契丹骑兵放箭,陌刀手摘下了刀鞘,重甲刀盾手紧紧靠在一起,准备抵挡敌人骑兵的冲锋。赵行德脸色严峻,有两百骑兵接应,承影第八营还能自保,但王亨直这两千多汉军就算交待在这里了。

    最关键的是,西面奔驰而来大队骑兵已经出现了视野中,赵行德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当先五百余骑居然人马全身皆笼罩在甲胄之内,后面还跟着更多的骑兵,大多数也有甲胄,反正绝不可能是汉军。沉重地蹄声提醒着战场上交战的双方都转头看过去。

    这一大群骑兵加入了战场,胜利的天平顿时倾斜。“且战且退,将敌人引到树林那边去,让王童登马睿和简骋侧翼突袭敌军,然后脱离接触。”赵行德沉吟道,还未下令,却发现契丹骑兵先乱了起来,纷纷打马朝着营寨大门奔去。

    “来的是女真热闹!”赵行德电光石火般转念,改口下令道:“全神戒备。”

    契丹骑兵退却,汉军顿时来了精神,大声呐喊着涌向营寨城门,一边冒着箭雨抢寨,一边拼命阻止契丹人行动。契丹骑兵急于回寨,此时只能丢下弓矢,抽出弯刀短棍,强行冲开汉军的阻拦。不少人契丹骑兵刚才奔驰冲突了许久都毫发无损,却在这短短的数息之间被亡命搏杀的汉军给脱下来马来,满地一片狼藉。

    围绕着契丹寨门,是一个范围狭窄血肉横飞的漩涡,将越来越多的汉军和契丹骑兵卷入了进去。双方交织在一起搏斗,连寨墙上的契丹人也无法分辨敌我。副将耶律十五.不敢将寨使耶律撒剌弃置外面,焦虑地看着缓缓靠近的女真骑兵,眼睛定定地盯着城在下面,束手无策。

    二当家朴铁岩也和一个契丹兵抱在一起在雪地里翻滚,双方都失了兵刃,朴铁岩一口咬在对方的脖颈侧面,鲜血噗嗤喷了满面,那契丹兵眼神中透出恐惧,口中吐着血泡。朴铁岩将他扔到一边,随手找了半截长矛,爬起身来,顾不得看左右,拼命捅进了身旁的一匹马身上,他正待将长矛扔掉,骑马契丹兵手持短铁锤砸在他天灵盖,朴铁岩闷哼一声,临死时拼命抱住一条马腿,那无法脱身的契丹兵随即被涌上来的汉军扯下马来。

    “汉儿哪来胆量攻打朝廷官军,果然中了女真人的诡计!”耶律撒剌心下大恨,他已经失却了战马,一手拿着弯刀,一手拿着一面盾牌,在乱军中且战且行。他望着迟迟不关闭起来的寨门,心下大恨,暗骂副将十五妇人之仁,仰头大声叫道:“关上城门!”一个瘦弱的汉军双手抱着一柄弯刀冲上来,耶律撒剌不得不先用圆盾抵挡了下,然后赶上一步用弯刀结果了他,再次抬头高喊道:“关上城门!”“关上城门!”他的铁盔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披头散发,亲兵也散了,周围到处是搏斗中高声喝骂的契丹话、奚族话、汉话,城头的耶律十五一时间竟没听见寨使的军令。

    耶律撒剌又往寨门方向冲了几步,用弯刀斩断了汉军士卒的脖子,普通汉军士卒无论是膂力和兵刃都远不如他,在乱军中拼杀前行,竟无一合之将。“关上城门!”耶律撒剌再次拼尽全力叫道,这一次副将耶律十五终于看了过来,他见寨使已经到了门口,眼中露出一丝喜色,突然之间,却转为惊慌,女真人重骑硬闯进了乱军阵中,一柄巨大的狼牙棒带着阴影朝着耶律撒剌的头颅砸去。

    “关上城”这句话还未说完,耶律撒剌口吐血沫倒在地上,他还要挣扎着爬起来,背心又受了重重一击。剌塌了一角的脑袋陷在红白相间的雪地里,不断有人马从他身上踏过去,耶律撒剌最后想着,“陛下,臣已经尽力了。”然后便升入了洁白的长生天。

    女真重骑兵根本不管区别缠斗中汉人和契丹人,狼牙棒、重铁棍四下乱打。女真骑兵披挂甲胄和战马具装加起来重百余斤。这般重甲骑兵冲击起来速度远远不如契丹骑兵,但契丹兵和汉军的兵刃都难以穿透这层重甲,三匹一组重骑的冲力极大,一路上的契丹骑兵和汉军挡者披靡,不是被踏于马下,便是跌跌撞撞踉跄倒地。寨使耶律十五还来不及关上寨门,便被这群铁塔般的重骑兵冲进了寨门,寨子一旦被破开,女真骑兵更一拥而入。除了留下两百余骑警戒尚且行伍完整的承影营外,其它女真骑兵都冲进了寨子,见手持兵刃的便杀,一时间,到处都响起了老弱妇孺惊慌失措的号角声。

    耶律十五率领着两百多个契丹兵一直在寨墙上抵抗,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抵抗一直持续道那些浑身重甲的女真兵登上寨墙。这些敌人一身刀砍难入的铁甲,膂力惊人,许多勇士都在徒劳的反抗中死去了,耶律十五乃是契丹人中的好汉,宰了两个女真人,他眼中布满血丝,从汉军开始攻城到现在一直战斗,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一个身形高大的女真人最后上来,用宽大的铁刀打掉他的盾牌和弯刀。

    到了最后一刻,耶律十五反而没有恐惧了,他就平静地看着铁盔下面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直到他用铁刀斩在自己的脖子上。耶律十五看到了自己没有头的躯体,鲜血喷溅而出,实现了在上京出征时的誓言:“陛下,臣当与此寨共存亡!”

    契丹寨子外面,赵行德带着承影营一直和女真骑兵对峙着,这期间王亨直看出势头不对,也迅速地集合了残存的千余汉军,结成阵势和承影营连在一起。赵行德低声对王亨直说了他的计划:假如女真人是敌非友,那就边抵抗,便靠向王童登率领的骑兵藏身的树林,用伏兵阻挡一时,骑兵也不能和敌人缠斗多久,这些步卒不能再沿着来时的大路撤退,只能往不利于骑兵奔驰的山林撤退,最后能有多少回到寨子里,就听天由命了。

    “一切都听赵将军吩咐。”王亨直脸色灰败,这次出兵,汉军损兵已经一半,赵行德麾下的承影军士虽然没有像汉军一样舍身扑城,但仅仅两百多弓箭手给契丹人造成大量死伤,还有两百骑兵埋伏一直未出。王亨直也是将门出身,深知这样的打法才是兵家正道。

    赵行德脸色不善,不仅仅为对面这些充满敌意的而实力强大的女真骑兵,也为了汉军的处境和战斗力。

    “照这个打法,汉军就算死绝拼光了,也改变不了辽东的局势,承影营区区千余军士,又能做什么?”他感到了非常的不妥。就在这两军间剑拔弩张的时候,赵行德再一次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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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42 呼天哭昭王-5

    汉军大部分瘦弱不堪,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不少人身上有大片的血迹,反而不显衣衫褴褛。若不是李若冰亲眼所见,他决不会相信这群叫花子一样的汉民居然如此坚韧敢战。他们现在各持刀枪靠在一起,在全副披甲的女真骑兵面前犹如虎豹面前的羊,眼中透出的却是死战到底的决心。

    完颜撒八带七谋克兵马南下迎接宋国使者去黄龙府,见辽人点起的狼烟,以为是本国兵马围攻辽寨,他当即带兵自作主张前来就合战,却捡了一撞便宜,打开辽人的寨子,俘获了契丹和汉人奴婢一千多口。他打量着这群恶战生还汉军,他才不管那么多,弱者就是奴隶。北面尽有肥沃的黑土,再多奴隶也不嫌多。

    他先派使者去让汉人投降,回报说是韩家的队伍,请女真大军放过他们。

    “韩家?”完颜撒八迟疑了片刻,这个数十年前威名赫赫的家族,完颜家的族长也不过是韩昌部下的千夫长罢了,“可惜,世道变了,要让这些汉人知道,谁才是辽东的主人。”完颜斡鲁的目光变得坚决,他正待下令铁浮图冲锋,那个宋国使者却咳嗽了一声,沉声道:“猛安大人,这辽东汉人往昔也是我朝子民,被辽人掳掠到此。如今你我两家定盟,能否看在我朝的份上,放这些人一条生路?”

    完颜撒八皱了皱眉头,这个南朝官儿很不好对付,刚刚碰到他的时候,他故意装作不懂汉人的话,执意要下了他的兵刃,这人却用女真话大声威吓,他是大宋使者,大金皇帝陛下的客人,羞辱他就是羞辱大宋,羞辱大金皇帝,但凡他有不测,这跨海而来的军粮、兵器和火药都要断绝。

    女真的贵族们都说,辽国旧皇帝耶律延禧是个蠢猪,号称要召集七十万大军讨伐女真,结果还没发动便被砍了脑袋,新皇帝耶律大石是个懦夫,即位以来,一直不敢发兵讨伐女真,眼睁睁坐视女真人攻陷了黄龙府,而宋国皇帝则是懦夫加蠢猪,空有财富兵甲,却不敢和辽人作战。不过这些东西对女真人确实很重要,砍了这个宋国使者不要紧,若是陛下发起火来,只怕一顿马鞭子是少不了,说不定统领一个猛安的权柄也要失去。

    完颜撒八犹豫了一阵,挥手让对方将领阵前说话。两个汉人来到两军之间。因为他二人都是步行,完颜撒八托大,便没带随从,独自放马过去,傲慢地用女真话大声道:“长生天在上,我从契丹人手中救了你等性命,你们可有报酬吗?”

    赵行德怒从心起,这女真人占便宜没够,开口索要报酬,难道还要女子玉帛不成?既然如此,那要战便战。他打定了主意,看了看王亨直。王亨直脸色黯然,汉军和契丹人血战一场,好处都让女真人占去,就算有心买命,也是什么都拿不出来的。二人对视了一眼,赵行德高声答道:“我们和契丹人交战一场,替你们打了前锋,你怎不把缴获的粮草分我们一半?”

    完颜撒八乃没想这汉人如此硬气,怒极反笑,反唇相讥道:“好大的胆子,要粮草,就凭你们汉人,连吃猪食都不配!”他挥动着马鞭子,一下便要抽在赵行德的脸。赵行德站在地上,比骑马的完颜撒八矮了一头,早有防备,他眼疾手快,牢牢抓住鞭梢,完颜撒八羞怒交集,恶向胆边生,右手运劲往回扯,左手放在了随身短刀上。

    赵行德感到马鞭子上传来劲道越来越大,忽然将手一松,完颜撒八全没料想,身体往后一仰,差点掉下马来,一柄刚刚拔出来的短刀掉到地上,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便感觉马鞍后面多了一人,那汉人的胳膊仿佛钢圈一样紧箍着自己的双臂,另一只手则把匕首放在了自己的脖子血管上。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瑟瑟寒意,完颜撒八三魂失了七魄,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道:“不要杀我,完颜家不会放过你的!”

    赵行德“呸”了一声,匕首的锋刃陷进完颜撒八的颈子肉里,喝道:“再不老实,你就和阎王爷去说!”女真人军制,千夫长战死,则其下百夫长皆斩,百夫长战死,则十夫长皆斩,所以赵行德才行险挟持了完颜撒八,赌他的部下不敢轻举妄动。

    金军营中似乎看出来不妥,数百骑纷纷驰马过来,赵行德暴喝道:“王将军先回去统军待敌,这里有我。”他坐在马鞍后面,御马不便,便用女真话恨恨道:“快拨马,骑到汉人那边。快点!”完颜撒八虽然无谋,却还不是太蠢,知晓一旦被挟持入了汉军阵中,那边是生死都不由得自己了,口中唯唯诺诺,手上脚下却是乱打乱踢,可怜那匹战马被他弄得在原地团团乱转,若不是赵行德也精于骑术,几乎就要被他颠下马来。

    王亨直却没有优柔寡断,一听赵行德的喊话,立刻毫不停顿地朝着本阵跑去,不远处的密林中,两百骑承影军士也冲了出来,因为距离遥远,赵行德已经被女真人团团围住,王童登只能在汉军营旁结成骑阵和女真人对峙着。

    这一群骑兵的出现,到让完颜撒八和大部分金国统兵官吓了一跳,女真部族的习俗,虽然骑兵也可以下马作战,但只有骑兵才是正规的军队,步卒那是打仗的时候随便抓差的签军。所以刚才这一千多汉人残兵,在女真人眼里也和一千多奴婢坯子差不多。而潜伏着的两百骑的出现在战场上,则让女真人不得不重新估量汉军的实力,尤其是这些骑兵的甲械精良,带弓挟箭,手持长槊,坐下战马都是上好良驹,绝不是会是乌合之众。

    赵行德一边努力用双腿紧夹战马,一边避开血管,用力将匕首在完颜撒八脖子上划了道血口子,用女真话大声喝道:“谁都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你们这些做部属的都想死吗?”千军阵中,他声色俱厉,势若疯虎一般的目光,着实叫人胆寒。

    完颜撒八煞白的脸色和脖子淌下的鲜血对比格外明显,然几个谋克的百夫长都不敢轻举妄动,为了避免进一步刺激这个疯子一样的汉人,他们不得不部勒部属不要过分逼迫,但是紧密地将赵行德围在当中,绝不放他离去。女真骑兵各持刀矛,有的朝着阵心赵行德这边,有的朝着汉军阵那边。

    双方各有顾忌,局势一触即发,赵行德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他额沁出了细密的汗水,一滴汗沿着鼻尖一直流,滴在嘴里,带着一股焦灼的味道。

    汉军阵中已经看不见赵行德的身影,王童登和马睿简骋二将商议之后,决定由简骋带七十骑掩护步军退往林中,凭借地势和女真人相抗。王童登则和马睿统领一百四十骑朝两千多骑女真人冲阵,拼死也要把校尉接应出来。

    “骑兵队,准备冲阵!”王童登大声号令道,第一个把铁兜鏊的面罩放下来,竖起了马槊,战马得得跑到了全队的正前方,七十骑准备列成锋矢阵,马睿带队掩护他的后方和两翼。在辽东的雪地里,来自西北的战马呼呼地喘着雪白的粗气,铁蹄不安的翻动着血色的泥泞。

    四周都是密密层层的女真人,铁浮图重骑兵人高马大,仿佛一层铜墙铁壁一般难以逾越,那些头盔下的眼睛终于失去平常的冷漠,迸发出或愤怒或恐惧的神色。赵行德在完颜撒八的耳边,沉声道:“让你的部属退后,我们得到安全以后,子让放你走,要不让,我也拉你这个完颜家的贵人赔死!”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完颜撒八有些毛骨悚然,在女真族就要整个世界的前夕,他真的还不想死。

    就在完颜撒八苦涩地克服了自己的自尊心,准备出声的时候。围得水泄不通的女真人骑阵中忽然响起一声惊呼:“元直,赵元直,是你吗?”

    李若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数年不见的“妹夫”,原以为他在敦煌学士府求学问道,谁知突然出现在辽东之地,还出手挟持了一个金国将领。G!~!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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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