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2 呼天哭昭王-6
赵行德这时也认出李若冰来了,两人都是久历风雨之人,心头俱震,脸上却不动声色,佯作不识。汉军势弱,女真兵势大,但首领完颜撒八却在赵行德手上,双方僵持不下之时,恰有李若冰居中言说,完颜撒八又开口下令,女真人方才让开一条道路,放汉军徐徐离去。
李若冰又捏造了借口,言说自己和汉人言语相同,可以帮忙要回猛安大人,众女真谋克不虞有诈,还道这南朝官儿安着好心,便让他带了一队女真兵送保护完颜撒八和赵行德返回汉军阵中。直到回归汉军阵中,大队人马徐徐没入山林,赵行德叫王童登和马睿看着完颜撒八和那队女真骑兵,才得以和李若冰有私下叙话的机会。
“真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巧事!”李若冰一边唏嘘,一边打量着行德,心头不禁涌起一阵伤感之意。多年不见,和汴梁时候相比,赵行德黑了许多,脸上风霜之色,说话间不时左顾右盼,似乎时时都在警惕周围的情形,看来这些年过的都是。他原本是端方的君子,但跟随黄舟山求学这几年来,早已不执拗于一家一姓之天下,故而也不以赵行德为夏国效力为非,反而暗暗为他可惜。在他眼中,赵行德亡命沙场,实在是落魄已极。
二人各属敌国,也不便聊太多的职分之时,只谈了一些私人的近况。李若冰问起行德夫妇在夏国的情形,他也就避重就轻地说了些,又问道:“大哥怎么又到了这里,还和那些女真人在一起?”他亦只知李若冰被流放琼州,却不知后来如何了。
李若冰淡淡道:“一年多以前,蒙天恩眷顾,才从琼州别驾转了枢密院北面房副承旨,还未至京师便又得了这观察辽东形势的差事,并押送粮草军械的交给女真金国。”他心知赵行德乃是为夏国做事,但宋金结盟的事情早不是秘密,辽国也多次派人向宋国抗议,故而也坦然告知。
赵行德一愣,愤然道:“可恶!才出琼州,居然又将大哥发到这苦寒之地。”他顿了一顿,心头对李若冰泛起同情之意。武康军节度使之女朱颖苦等李若冰,一直未嫁,年华易逝,红颜易老,眼看李若冰就要返回京师,好事得谐,却偏偏被发配了这趟差事。
李若冰微微一笑道:“天下事,总要有人做。”他面对着赵行德,心里泛起复杂的情绪,见他不但没有意气消沉,反而出言安慰自己,心头不禁用一股暖意,暗道:“元直本性还是个至诚君子。”
赵行德和宋国使者单独说话,完颜撒八远远地看着,倒将对赵行德的恨意转嫁了五分到李若冰身上,暗暗道:“都说蛇鼠一家,这南朝人也和汉人一伙的。”此时他也不敢随意开罪李若冰,只把仇恨记在心里。其它的承影军士虽然觉得校尉和宋国使者间似乎有些隐情,却没往心里去,唯有行军司马金昌泰若有所思。
二人倾谈良久后,李若冰问道:“贤弟又怎么在这里?夏国居然有意用兵辽东么?”他倒不是有意打听军情,只是十分好奇,夏国和辽东之间相距遥远,百姓和土地都是鞭长莫及,却偏偏派出一旅孤军,实在是让人疑惑。
赵行德叹道:“契丹如狼,女真如虎,辽东汉儿为鱼肉,我朝不忍弃之,于是暗助其事,亦为牵制辽金之用。”他沉吟片刻道,“以我之见,朝廷以粮食军械暗助女真,实在是为虎添翼,只怕养蛇不成,反受其患。”
李若冰摇了摇头,沉声道:“契丹近而女真远,朝堂大臣,不过做远交近攻之策。”他苦笑一声,叹道:“可惜他们不能亲身来看辽东汉儿的苦难。”
赵行德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
李若冰看了他一眼,若是从前,他会说“既然是不情之请,那就勿要出口了。”此时却淡淡道:“你说吧。”
赵行德缓缓道:“辽东汉儿汉军乏粮,我朝与之距离遥远,难以周济,大哥能否从朝廷给女真人的粮草中挪出一些来,给汉军支用。”他顿了一顿,自己觉得这要求也太匪夷所思,勉强笑道,“所谓兄弟睨于墙,外御其侮。如今情势差相仿佛。”
赵行德适才已两次称关西为“我朝”,而称汴梁为“朝廷”,李若冰盯着他看了半晌,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赵行德只觉颇为尴尬,讷讷道:“我也知这是不情之请,若叫大哥为难,那便算了。若是让大哥平添风险,我亦无法向若雪交代。”
北风呼呼的穿过树林,静寂之间,偶尔听间“咔嚓”一声脆响,那是极冷的气温将树皮冻裂的声音。李若冰自问身穿着裘皮棉袍,在这极北之地犹难耐苦寒,真不知那些历代被胡人掳掠到此的汉儿是怎样在异族的刀斧鞭笞下生存下来的,他忽而又想起了刚才和契丹人拼死作战的汉军,好些人都瘦骨嶙峋,只怕一辈子都没吃过饱饭吧。
李若冰沉默了良久,终于沉声道:“我人微言轻,不能左右朝堂衮衮诸公,不过,这押送的粮草,却还能漂没一成给你们汉军。连军械器仗这些,也能给你们一成。”
宣和三年,大宋朝廷派海船渡海接济女真粮草军械,数年下来,装运的货物漂没三成已成了定例。漂没的货物在密州就地卖成银钱。上下属吏也分一份。李若冰一贯清廉自守,领了这出使并交接粮草军械的差事后,别的不能管,只严厉约束属吏,将三成漂没降为两成,本该自己这方应得的一成,都装上了海船。他乃是官家钦点太学第一出身,朝中有数的清流,底下办事的属吏除了怨声载道外,也无法可想,只盼着这上官快点高升,大家好继续发财。
谁成想到辽东才短短数日,李若冰已见女真人对汉儿比契丹更为苛刻,不但剃发易服,脸上大字刺着“奴”“婢”字样和主人记号,主人奴婢打杀,上官也不过问。李若冰乃是苦读圣贤书的人,对此极为反感,决心回朝之后定要力谏朝廷不要再援助此虎狼之族,当和夏国一样,解救辽东汉人出苦海才是正道,更暗暗懊悔白白多运了一成粮草军械给女真人。
于是赵行德这一提出来周济汉军的事情,李若冰仔细思忖之后,虽然有些犹豫,但想到夏国离辽东毕竟遥远,将来说不定这汉军反而为朝廷所用,还是答应了他。
赵行德大喜过望,站起身来一揖倒地,沉声道:“大哥高义,小弟代辽东百万汉儿多谢。”
李若冰坦然受了他这一揖,看着赵行德沉声道,“这可不是给夏国做嫁衣,也不是为了你我私谊,这是中原故国,欠这些辽东汉儿的。”他将“故国”二字咬得甚重,赵行德心知其意,却不能分辩,只得低声道:“大哥将漂没的一成军需交给我们,不知道同僚那边是否能交代过去,辽东有些珍奇土产,只在深山密林才有,我倒是可以让汉军挖掘采集一些,交给大哥,在中原变卖之后,也好上下打点同僚,免得自己担了风险。”
李若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在汴梁还未入仕途的赵行德也了然这些官场故事,他也没拒绝,点了点头,沉声道:“也好。”他原本想要叮嘱赵行德虽然能仕宦于夏朝,但万不可有负于关东父老,沉吟了半晌,还是没有出口。“各尽忠心为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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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42 呼天哭昭王-7
东京汴梁白玉宫里,皇帝赵佑做完了午时的吐纳,开始批阅奏折。检校太尉童贯颇为细心地将奏折按照轻重缓急次序叠放,案几上御笔朱砂参茶毛巾等物一应俱全,色色合适,若非伺候过官家十数年的老人,绝不能做到如此细心体贴。
“道夫这几年转回宫中差事,御前事项居然一点也没有生疏,足见公忠体国啊。”赵佑喝了口参茶,满意地想到,信手拿起了放在奏折最上面的女真藩属上表。
刚看了一开头,赵佑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女真人居然没有自称臣,而是改口以“金国皇帝”自称,口气俨然与大宋皇帝平起平坐了。赵佑强忍着一口气,顺着看下去,这上表里禀报去年攻陷了黄龙府后,正厉兵秣马,准备夺取辽东重镇沈州,现在女真军队已经有三万精骑,其中全副重甲的铁浮图亦有五千骑,压迫得东京道辽军都闭城不出,辽国皇帝耶律大石也忌惮女真的兵锋,迟迟不敢举兵东征。
“不过破费些许粮草军械,便不战而屈人之兵,辽国近年来对我朝恭顺了不少,女真国在北牵制出力甚多。”赵佑暗暗沉吟道,“不过这蛮夷忘恩负义之性,倒是不可纵容。”他轻轻提起朱笔,批示枢密院与女真国交涉继续称臣之事,否则将渡海援助女真的物资酌情裁减。
第二本奏折是东南行营都部署王彦禀报铲除魔教余孽之事。这些年来魔教在东南州县屡屡死灰复燃,赵佑都有些怀疑王彦养寇为患了,好在王彦多次上表请自削兵力,才去了官家的疑心。如今东南十五万大军已减至七万人,王彦仍驻节襄阳,麾下有韩世忠、岳飞等将分驻州县,在东南驻泊禁军这些年成家生子的甚多,已经屡有大臣上表称朝廷原先留在东南镇压民变的禁军太少,厢军又不堪战,才酿成了魔教方腊之乱,因此还请一直保留这东南行营。这份奏折赵佑只御笔朱批了一个圈,表示他看过了。
第三份奏折乃福州知府蔡鋆奏称地方士绅结党干预官府,诋毁朝政,鱼肉乡里。赵佑微微一笑,将这封奏折没有朱批便拿了出来,留中不发。这一份份奏折看了下去,饶是赵佑有一目十行只能,自信能日断百案,一个时辰下来,也累得神疲力倦。
大庆殿报时的钟声响起,又到了服食丹药的时辰,赵佑抬头朝御书房门口望去,童贯恰好手捧着金盘出现在那儿,分毫不差,金盘上放着一个玉匣,打开玉匣,滴溜溜一颗龙眼大小的红色丹药清香扑鼻,此乃神保观郭真人用三味真火特意炼制而成的。
跟在童贯身后的小太监捧着银盆,官家洗手后,太监又用毛巾把手擦干,赵佑这才拿起那颗仙丹含在嘴里,辅以玉液化开丹药徐徐咽下,随着药性散发,官家小腹内如同升起一团火般灼热,随即闭目运气,炼化起丹药之性来,又导引丹田气游走全身。官家练气时素来不喜闲杂人打扰,童贯挥手让小太监退下去,自己神色恭敬地站在旁边护法,这两年来天天皆是如此。
官家练气一回大概需半个时辰,然而,才一炷香功夫过去,官家面忽如金纸,忽然又煞白,看得童贯心惊胆战,却不敢出声打扰,正惴惴不安,不知该请太医还是真人仙师过来查看,忽然听官家闷哼一声,口鼻都喷出鲜血来,双手撑在龙榻上。
童贯顿时不知所措起,带着哭腔喊道:“官家,官家”
赵佑抬起头,双目圆睁看着童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听喉咙里嚯嚯作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童贯正六神无主间,官家忽然一头栽倒在了地,连盛放的仙家玉液的玉碗都打翻在地了,浑身乱战不止,片刻间就没了声息。
童贯心下大惊,壮着胆子凑近了去将官家扶起来,摸了摸鼻息和脉搏,竟然一丝也无,他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愣在了当地,口中不住喃喃道:“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阵,童贯的脑子方才从一片混沌中恢复了灵智,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得失来。没有他的吩咐,普通小太监是绝不敢擅自打扰官家练气的,就是蔡公相、梁师中、李邦彦这些宠臣,也要事先通报。官家暴毙身亡,头一桩大事是查明凶手,这个责任自然要进献丹药的神保观郭京来背,童贯在心底里已经把他凌迟一万次了。第二桩大事比第一桩还重要,谁来继承大位。本朝太祖没有在身前立太子,却因为突然身死,逆戾王赵光义编造金匮之盟谎言,篡夺了朝政数十年,此后历代官家鉴此教训,皆在春秋正盛时早立太子,以放万一之时,大位不被奸贼篡夺。现在的问题是,虽然朝中大臣几乎人人皆知官家属意三皇子赵杞继承大统,但从朝廷制度来说,当由太子赵柯继位。
思及此时,童贯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眼前忽然看到了无比强烈的亮光,忽然又浑身一颤,仿佛自己站在一个万丈深渊的旁边,他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拥立三皇子,名不正言不顺,朝中清流必有非议,到头来,必然是蔡公相挟多年之余威压服众臣而居功至伟。谁又会管杂家?新官家继位,自然要换一批管事的公公,说不定还要让杂家背点黑锅。若拥立太子,看似行险,却有着大义名分,只要太子接受了朝拜,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就是权倾朝野的蔡太师也无可奈何,近年来太子党羽凋零殆尽,倘若杂家雪中送炭,施以援手,拥立大功可居第一,至少可保权势不失。
童贯眼中转过一丝凛然之色,暗暗下了决心,他轻轻将赵佑的尸身扶在龙榻上靠好,拜了一拜,然后转身出了御书房,小心地关上房门,一边严令各小太监不得入内打扰,一边召集了自己的心腹,命他们去召太子赵柯和参知政事赵质夫即刻进宫。然后,童贯便亲自守在御书房的门口,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这次赌博的结果。
太子赵柯自小举止端方,沉默寡言,不好声色犬马,不好女色,为士大夫所称许,天下皆知其贤,所以赵佑纵然一直不喜他子不类父,却顾虑天下士人清议,不好随意废之,只徐徐除其羽翼,渐渐让朝臣和士人都明白了陛下易储之心不可动摇,也就慢慢和太子疏远,近年来,官家这安排已经有水到渠成之效,太子所居东宫除了洒扫宫人外,冷冷清清,稍微长眼一点的士人,都不敢再和太子来往。枢密副都承旨邵武偶尔还登门造访,御史中丞秦桧已许久没有到东宫来了。
“原以为秦桧是忠直之臣,谁知却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赵柯背着双手站在院中,望着满地的落叶,浑身皆是萧索寂寥,用不了几天,只怕就有人跳出来上表要东宫易储。“不知谁来领这个头?蔡京这老贼么?”赵佑恶狠狠地想到,“不知他们编排些什么罪状,好把孤圈禁一世。”
门外,家人匆匆而来,跪地秉报有宫中太监到了,太子赵柯浑身一震,心头涌起不详的的预感:“这一天来的这么快么?”就好像催死挣扎的人一样,虽然百般不愿意面对,被废的日子却总是一步一步逼近,每一天都让赵柯如坐针毡,让他越来越沉默寡言,郁郁寡欢。G!~!
章43 无人贵骏骨-1
当童贯带着哭腔跪地禀报:“殿下,官家,官家龙驭归天了。”赵柯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望着童太尉那满是泪水的脸,失声道:“太尉大人休要骗孤,父皇,父皇他在哪里?”
童贯带太子进入御书房,看到赵佑斜靠在龙榻上,仿佛一场小睡未醒,只是口鼻处血迹已经变成黑色,赵柯心中悚然一惊,低声喊道:“父皇,父皇。”不见丝毫反应,方才走上近前,用手试了试鼻息,旋即又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拉着童贯的手,哭道:“太尉,孤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心下却仿佛卸去了好大一块石头似地。
童贯哽咽道:“殿下节哀,官家是服食了神保观送来的丹药方才归天的,不过,臣以为当下最要紧是,国家不能无主,殿下当速速登基即位,臣已经请赵相爷入宫,商讨召集大臣之事。待赵相爷来到,还要相请朱节度使来一同商量大内禁卫之事。”他神情哀切,言语安排却颇有条理。
赵柯恍惚间也想到了继位之事,听童贯请赵质夫而不请蔡京、李邦彦这些重臣来商量继位的事情,这才重新警觉起来,先皇身边的朝臣大都与三皇子交好,倘若他们得知先皇驾崩,强行拥立赵杞为君,那自己的下场想到此处,赵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拉着童贯的手,低声泣道:“今日之事全赖童太尉之助,孤绝不敢忘之。”
童贯垂首道:“太子贤名天下听闻,老臣这些多余的安排,不过以防万一罢了。”一边说,一边拉着赵柯除了御书房,这太子殿下生在宫廷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在尸体旁边呆久了,恐怕落下了心病。
太监乃皇帝的家奴,赵佑暴毙才不过一个时辰,童贯已将效忠的对象换做了即将继承大位的太子,他领着赵佑来到平常御书房管事太监待着的签押房里,双手捧着赵佑日常所用的御玺,跪在地上献给赵柯,哽咽道:“先皇归天,老臣恐怕有宵小之徒趁乱生事,故而将大宝收拾起来,如今邀天之幸,陛下身入禁中,这大宝当交给陛下执掌。”
赵柯看着那颗御玺,正是太祖皇帝所用的那枚“大宋受命之宝”玉玺,用于起草发给天下军州官员的诏书的,心情不禁激动起来,双手接过玉玺。秦朝的传国玉玺相传乃取和氏璧玉雕刻而成,后来被汉太后摔坏一角,以金镶玉补缺,历朝相传,作为皇统传承的象征,但由于五代年间的战乱,太祖取得天下后,遍寻大内宝藏也未见其踪影,故而刻了这一枚“大宋受命之宝”,可为安邦之器,可以取信于天下。皇宫中还有其他御玺五六枚,都不及这一颗来得重要。
赵柯捧着御玺摩挲了一阵,玉质温润细腻,果然非同凡响,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将它交回童贯道:“太尉的忠心,孤记下了,这方御玺还请太尉为孤妥善保管吧。”他顿了一顿,见赵质夫还未赶到,不由面露焦灼之色,童贯察言观色,心知得计,便在一旁小心伺候着这未来的大宋皇帝。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心中疑惑不已的赵质夫才来到御书房,得知皇帝驾崩之后,倒比赵柯要镇定许多,当即建议先将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请来一同商议登基之事。朱伯纳乃是御前班直禁卫统领,只要他归顺了太子,那大事也成功了一大半。此人端方守礼,对先皇最为忠心,也最重朝廷制度,平常超然于朝中党争之外,赵柯曾经私下求娶朱伯纳之女朱颖为太子妃,但因为先皇属意将大位传给三皇子,而使此事一直拖延未定,但朱家也未一口回绝。
片刻后,一身戎装而来的朱伯纳匆匆赶来,听赵质夫说明了先皇驾崩,现在国家要紧之事是安排太子继承大统,防范小人乘机扰乱朝纲之后,他脸上神情复杂,犹豫片刻后,沉声道:“老臣蒙官家看重,以禁卫相托,自当尽心事君,”说到这里,赵质夫和童贯心里都是一沉,去听他顿了一顿,又道,“忠心为国,维持朝廷体制,捍卫宫禁,此乃老夫的职分。太子殿下继承大统,老臣自当听从陛下和丞相的吩咐。”说完竟不顾一身戎装,先对太子赵柯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赵柯激动地满脸涨红,双手微微颤抖,连声道:“朱节度,请起,快请起,请起。”说完大步上前,将老将军扶起身来,哽咽道:“朕有今日,全赖朱节度这样的国家柱石之臣。”说话间竟没注意到旁边的赵质夫和童贯脸色有异。
赵质夫和童贯心下暗骂朱伯纳小事糊涂,这等大事却比谁都精明,顿时也跟在他身后行起了三跪九叩之礼,虽然没有正式登基,对赵柯也事先称呼“陛下”。君臣四人商量之后,决意由朱伯纳调集御前班值将大内诸宫都禁闭起来,所有妃嫔公主皇子宫人都不得擅离本宫,外臣也不得随意入宫。朱伯纳另外派一支禁卫兵马,跟随传旨的太监,将三皇子赵杞,“请”入宫中。由童贯陪伴在赵柯身边,协助陛下处置大事,由副相赵质夫立刻出宫去召集群臣,不等明晨,各重臣来得差不多了,就举行新皇登基的参拜大礼。
待朱伯纳和赵质夫分别出去办事后,房内只剩下赵柯与童贯两人,又显得冷清起来。童贯担心陛下忧虑,故意陪他说些不相干的话,又调集了一批身强力壮的心腹太监,各持大棒,守在御书房门口,过了一会儿,朱伯纳加派的御前班值前来执勤,童贯方才将太监遣散,不顾自己尊贵身份,代官家嘉勉这些宫廷卫士,鼓励他们忠心为国。赵柯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下点头,暗道,父皇所重用的老臣当中,蔡公相等都擅权徇私,唯童太尉还算是一个的公忠体国之臣。
柔仪殿被殿前班直封锁之后,宫人都惊慌失措,十六公主赵环反而安慰庆奴:“也许是宫里出了什么盗贼吧,这些人小题大做也是常有的。”
她心头升起一个不详的预感,却不愿去想,独坐玉妆台前,暗暗祈祷父皇平安。但是,三个时辰之后,先皇驾崩的消息终于传来,赵环忍住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溃决了,泪眼迷离中,她随着宫女一起来到大庆殿,许多相识不相识的朝官都已经站在殿中,连三哥赵杞的其它皇子公主也在殿中,赵环抬头看了一眼三哥,见他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发生了极为可怖的事情一般,心头又是一酸。在朝臣的前列,蔡公相、王枢密、李枢密等朝廷重臣都无可奈何,一没想到先皇居然会突然驾崩,二没想到赵柯居然有如此雷霆手段,以致三皇子一党毫无反抗之机,到了此时此刻,再要强项的都成了乱臣贼子了。
赵环满心沉浸在哀痛之中,仿佛提线木偶一样随着哥哥姐姐们一起像大哥行了参拜皇帝的大礼,旋即又被宫女带回柔仪殿中,还未就寝,便又有一传旨太监到了,那太监用赵环从未见过的目光打量着她,取出一张圣旨,尖声尖气宣旨。新继位的大哥搬入白玉宫,原先父皇的妃嫔以及公主都不适合居住白玉宫了,因此要她们立刻搬入寒香宫。
寒香宫,也就是失宠妃嫔所居的冷宫。赵环只觉一股愤怒在胸中升起,父皇尸骨未寒,大哥未免也太急迫了。在传旨太监不断催促声中,她忍气吞声地收拾着随身衣物细软,到了寒香宫后,还要收拾情怀安慰母妃。随身的东西很少,她特意从抽屉的底端拿了一副画放在小小的包袱里面。
只有庆奴一人跟随赵环来到凄清冷寂的小院。庆奴还在院子里忙活,赵环步入房舍中,放下包袱,捋了捋发绺,将那幅画取出,展开来看。许多委屈都涌上心头,珠泪不小心沾湿了弯弓搭箭的青袍儒生的衣襟,她忙用衣袖为他擦干,小心地又将画卷收藏起来。“父皇父皇啊!”她低声的哽咽道,刚才在大庆殿里,在传旨太监那里强忍着的眼泪似断线的珍珠一样掉落下来。
在万里之外的辽东,天地冰封,白雪皑皑一片密林中,赵行德正指教汉军射箭。他手持着弓箭,沉声道:“练箭不可仅凭蛮力,当以心神附在这箭矢之上,松弦之后,仿佛自己也跟着这箭矢飞出去,远近高低皆如己意,这才算是用心了。”
好几十个承影军士和汉军围在旁边,有人笑道:“赵将军,那战场之上,自己将心神附在箭矢之上,可防不了敌人了。”众人一阵轰然大笑,赵行德也不以为意,取出一支箭,淡淡笑道:“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平常将心神附在这箭矢之上,战场上自然箭随心意,发出也不用管。”随手将长箭搭上弓矢,扭腰转身,也不停顿便放出一箭,箭矢带着劲风飞出百十步外,梆得一声插在一只雪狐身上,那狐狸浑身毛皮雪白,倒在地上不住地蹬腿,
众人一阵轰然叫好,赵行德心下也颇为惊讶,他原打算随意谁中一棵树干的,但转身之后忽然觉得前方雪地似乎有异,甚至连目标都没看清,便听凭心意一箭放了出去,谁知居然真的箭随心意,射中了一个猎物。“下次恐怕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他微微笑道,“今天大家可以喝肉汤。”G!~!
章43 无人贵骏骨-2
一缕阳光透过松木屋顶的缝隙照射进来,屋内弥漫着膏药令人作呕的气息。阴暗的眼神,苍白的脸色,脸颊上那个极大箭疤,让童云杰看起来如同鬼魅,他的心情也是如此。从死人堆里被扒回来以后,右腿上的伤口就一直溃烂,现在,毡毯子里面不时散发出阵阵恶臭。
童云杰从前是辽国的举人,他的房间也是山寨中最整洁的,还有几本经书,可是现在他躺在床上,连书也懒得看了。“将来我能做什么?”他自嘲的想到,“像孔明那样做个木车儿摇扇子,还是教寨子里的孩儿们认字?”门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大概是新来的赵将军又和兄弟在练箭了。“我却是一个废人,还不如死在契丹寨下面。”他一拳头捶在床板上。
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思南好像受惊的小猫一样,怯生生问道:“四当家有什么吩咐?”寨子里的十几个妇人一起跟着承影营的艾郎中练习伤号的护理,这小姑娘不满十四岁,却最为心细勤快,所以王亨直特意调了她来看护四当家。
童云杰挥了挥手,沉声道:“没什么,你出去吧。”他不欲旁人见到自己这颓丧样子,将头转向了窗户那边,其实为御寒,这窗户整日是关上的。良久仍没听到关门的声音,反而似乎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童云杰再度沉声道:“我叫你出去。”
“老四。”背后却传来大哥王亨直的声音,童云杰转身过去,目光仍然空洞无神,低声道:“大哥莫要如此称呼,我一个废人苟延残喘,是再当不得四当家了。”王亨直见他神情萎靡,心头一痛,看向身旁的行德,他们这一趟过来,乃是有件为难之事。
着童云杰塌陷的脸颊,原先风神俊秀,文武双全的汉军四当家,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模样,赵行德低声问道:“童兄病体可觉得好些了?”
童云杰见是山寨的外人来看自己,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叹道:“一直这样拖着,死不死活不活的。”每天承影营的艾郎中都要来为他诊治,那浸透药汁的纱布每次为他清洗伤口的时候,都痛得钻心,开始时童云杰还强忍着,后来伤口也一直不见好转,他也死心了,就当这条腿不是自己的,随便他折腾去。
赵行德心头亦是难过,沉声道:“今天过来,是要和童兄商量件事。”
“哦?”童云杰微感惊讶,问道,“什么事情?”
赵行德犹豫片刻,缓缓道:“这伤口溃烂一直不止,只怕有生命之危,艾郎中和我商量过了,要彻底根治伤势,唯有将右腿截掉,所以,让我来和童兄商量,是保右腿,还是保性命?”
“保右腿,还是保性命?”童云杰心头气苦,怆然笑道,“一个废人,不过白白消耗寨子里的粮食罢了。那不必麻烦艾先生了吧,还请赵将军为我向他道谢了。”
“老四,你这是说什么混账话来?””王亨直怒道,“就算成了废人,但也要苦忍着活下去,当初你家老祖宗被从河北掳到这辽东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却也没有寻死觅活的,留得一条性命,若有机会,还要拼契丹人的性命。
童云杰微闭双目,脸若死灰,并不答话。王亨直拙于言辞,无言安慰,求助似的望向身旁的行德。
赵行德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童兄,这肢体伤残的苦楚,我感同身受,就不做惺惺儿女之态了。艾郎中说,就算截去右腿,还能安上义肢,只需适应一段时间,平常也可以走动。”他顿了一顿,看童云杰的脸色毫无变化,又道,“虽然活动不便,不能再舞刀弄剑,但要上战场杀鞑子,未必没有别的办法。”
听到这里,童云杰的睁开了眼睛,转头看了过来,似乎垂死的人抓住一线希望,又似乎生怕他骗了自己。赵行德对他点了点头,带着肯定的语气道:“待火炮运抵辽东,需要汉军的配合我们的炮手操作。将来假若汉军壮大声势了,与女真、契丹人逐鹿白山黑水之间,还可能需要扩建火炮营。童兄在汉军中威望素著,又是难得能写会算的,所以这一桩事项,还望童兄当仁不让地承担下来。”
童云杰眼中透出一丝亮光,显露出他不断地变换着思绪,赵行德和王亨直都静静地等他决断,良久,方才听童云杰叹道:“大哥,你教训的对,爹娘生给我这条性命,还是要留下来杀鞑子。”他又抬头看着赵行德,拱手道:“多谢赵先生劝诫之恩。还请赵将军替我多谢艾先生。”说完后,他闭上眼睛,呼吸深浅不一,显得心潮起伏。
任谁决定要截去一条腿,恐怕都不会轻松,赵行德也明白此时多说无益,轻声叮嘱思南好生看护童云杰,又夸赞了她两句,便和王亨直一起退了出来。
王亨直勉强笑道:“赵将军是读书人,还是你有办法。”他心思显得很重,上次攻打契丹寨,不但没捞到好处,还折损了近半的兄弟、虽然寨中兄弟对取胜没存多少念想,多有拼掉一个契丹人算一个的打算,但这些天来气氛还是异常的沉重。
和王亨直分开后,赵行德仍觉得胸中积郁,便独自来到箭靶场附近,却见军卒们围在一起,中间一个叫潘小五的十夫长,正绘声绘色地讲月夜杀鞑子的事情。众人见赵行德和王亨直过来了,纷纷站起身来向他们行礼,赵行德微微一笑,示意潘小五继续说,不必管他。
“当初我们村子里十几个兄弟拖着弓箭潜到契丹寨下,趁月亮正好,把契丹崽子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墙头上有两个值哨的,我们五个人对准一个,大家同时把箭射出去。说来惭愧,顾不得看射中了没有,一声发喊,都拔腿就跑,没过多时,身后又是狗叫又是马蹄子声音,十几个兄弟失散了,最后上到咱们寨子里的,也只得三四个。”
潘小五语气中带着黯然,又带着骄傲,辽东百多万汉人,敢朝契丹人放箭的,也没有多少,可惜那失散了的兄弟,恐怕大部分都遭了契丹骑兵的毒手。
“哎呀,你们怎么就没看清射死契丹狗子没有呢?”旁边有人不满地多嘴道。
潘小五眼睛一瞪,骂道:“若是再逗留不去,只怕大家的小命都交代在那儿了。”他顿了一顿,带着不确定的口气,又道,“该当射死了吧。”
赵行德心下微微叹了口气,契丹人也好,女真人也好,对治下的汉人都管得很严,特别不准习武练箭,而汉人常年在异族威压之下,也就逆来顺受,结果反抗无力,如今空有百万之数,在辽东却还是任人鱼肉的下场,想到此处,心头又沉重了些。辽东的局势,仿佛一块大石头似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
“既然难以较量骑射弓矢,也许应该练一支火铳军吧?”他暗暗想到,“可是全军以火铳为主要武器,军械耗费都不是小数,火铳从哪里来?火药又从哪里来?以汉军这点可怜的物资,怎能支撑起来如此巨大的耗费?辽东汉军的实力实在太弱小了,不但和契丹、女真人的势力有天渊之别,也和辽东汉人百万的数量有极大的不称之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这些问题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一边思索,一边无意识地练箭,直到日近黄昏,方才拖着疲乏的身体,和承影军士一起用过晚餐,他已经主动将自己的饭食定量减少到普通汉军的水平,其他承影军士也上行下效,虽然每天晚上都饿得难受,但想起那些长眠在契丹寨子下的汉军,总算也心安一些。
辽东的冬天黑的早,晚间又极寒冷,赵行德一边思索,一边随手写了些局势的对策之后,方才上床就寝,但脑海里仍然盘旋着白日里那些问题,不知不觉便昏沉睡去。深夜人寂时,,一个幼滑的躯体宛若游鱼一般钻入了被窝,带着一股的寒气钻到被窝里,赵行德猛然惊醒,右手握住出鞘的匕首,架在那人脖颈上,沉声喝道:“你是谁?”
那人肌肤都起了鸡皮疙瘩,沉默了片刻,方才带着哭腔道:“赵将军,是我,大当家的让奴婢来伺候你的,赵将军,求求你不要杀我。”听呜咽的声音竟然是那小姑娘思南,赵行德不觉哑然。
原来旬日前他把食物拿到后厨去要分给这小姑娘,今日又当着王亨直的面夸赞于她,让人起了误会。思南是寨中老兄弟的亿股,王亨直私下寻思,既然赵德对她不错,就算给他做妾,总好过在深山密林的寨中没个归宿,于是便后厨的女人教思南晚间来伺候行德。小姑娘情窦初开,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虽然带着七分羞涩,三分恐惧,还是依着嫂子的吩咐一步一步行事,如今却是又羞又怕,仿佛小猫一样瑟瑟发抖。
赵行德想明白前因后果后,心头又沉重了几分,将匕首收了回来,沉声道:“你把衣裳先披上吧。”思南低声“嗯”了一声,乖乖下了床去,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方才声如蚊蚋般道“好了”。赵行德这才点起油灯,见这小姑娘瘦得皮包骨头,裙衫单薄,显得空空荡荡,也称不得美色,削瘦的脸颊羞得跟红布似的,望着赵行德瑟瑟发抖。他心下不仅涌起一股酸楚之意,低声道:“你还是个孩子呢。”
外面夜色漆黑,赵行德披上大氅,将她送回妇孺所聚居的屋舍。经历此事后,也没了睡意,便一路巡查汉军的岗哨,心下暗暗计较,像这样无声无息潜入了房舍的情况,最是危险不过。承影营虽然寄居在汉军的营寨里,自己的防范却是过于疏忽了,从明天夜里开始,营中必须要自己安排几处岗哨才行,要让军士们都把精神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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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43 无人贵骏骨-3
次日清晨,王亨直在箭靶场上遇见赵行德,放下弓箭问道:“听说你让思南回去了?”
赵行德将双手一摊,苦笑道:“王将军好意,赵某心领了,只是无福消受。”他拿起弓箭,朝着远方的箭靶遥遥射出一箭,这一箭干净利落地射中红心。
王亨直心头叹了一声,承影营军士人数虽少,但个个皆武艺出众,几乎能和传说中辽东汉军全胜时韩元帅帐下铁林军相比了。当年韩昌亲率东京道汉军发兵反辽,五千铁林军为前锋,冲破了契丹十数万胡骑的阻截,直抵上京城下,原计划前来合攻上京的南京道汉军却没有出现,辽东汉军反而陷入辽国元帅耶律仁先的十面埋伏之计。数万大军折戟断斧山,韩昌战死。耶律仁先也真能忍耐,身为契丹人,甘心屈居韩昌之下数十年,不露锋芒,看着韩昌东征西杀,封王拜爵,断斧山一战却名震天下。
“除了箭法出众外,这个赵校尉轻易不露锋芒,倒颇似当年的耶律仁先,这个人来到辽东,不知对我汉儿是福是祸?”王亨直将箭搭上弓,宛如满月,右手一松,箭如流星赶月般扎透了箭靶。
“王将军,”赵行德取了一支箭放在弓上,一边拉弓一边沉声道:“辽东局势,现在两虎相争,无暇他顾,所以汉军尚能生存,倘若这两虎争出个输赢来,转而攻我,只怕,”他放开弓弦,只听“梆”的一声,箭矢穿透箭靶红心,仿佛扎在王亨直的神经上,他心头的隐忧一直在此。
当年得悉前方战败后,军师刘六符苦守辽阳一年有余,粮尽后纵火焚城,蹈火殉主。上京军一至东京道,立刻严禁汉人挟弓带刀,辽东百万汉人从此沦入苦海,汉军余部在契丹军的追剿下被迫藏入太白山、鲜卑山中,与野人为伍,苦苦维持。近十数年女真暴兴,这二虎相争的势头,反而给了汉军喘息的机会,可惜,二虎终于一胜,到那时候无论谁要争霸天下,都不会容忍辽东后院还有汉军存在。
赵行德呼了口气,缓缓道:“我只怕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放下弓,看着王亨直。汉军残余在太白山、鲜卑山立寨子数十处,各奉首领,尊韩氏为共主,其中王亨直对韩氏忠心耿耿,在各寨汉军中影响也大,若要扭转辽东局势,就需要说服这个人。
王亨直久历江湖,听出赵行德话中有话,沉吟道:“我等皆是粗人,不通文墨,又局域一隅,眼光短浅,还请赵将军多多指教?”他也放下了弓箭,和赵行德一同走到旁边。这汉军营寨乃是修筑在一座断崖上,三面皆是人迹罕至的密林,林中只得数条小路,都在汉军岗哨的监视之下,一面是猿猴难攀的绝壁,箭靶场就在筑这绝壁上的一块平地上。
赵行德和王亨直一同站在这绝壁之上,俯瞰莽莽群山,山势连绵不绝,宛如大海波涛起伏,密密层层森林,高大的桦树、槭树、油松、云杉覆盖着白雪皑皑,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在这千百年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漫无止尽的生长,冬天许多树木凋零还好些,夏天里遮天蔽日的枝叶让林中漆黑一片。就在这片群山密林中,有无数的飞禽走兽,更有无数的野人蛮部。这片白山黑水就像漠北的草原一样,天生是不服王化之地,汉军自从断斧山之败后,已经退居山林数十年了,依仗着这连绵的群山和密林的庇佑,自从女真崛起以后,辽国朝廷也不太关心这伙自生自灭的败兵残将了。
赵行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呼出一团白雾,缓缓道:“民若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王将军该听说过吧?”他的声音很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喉咙深处发出来。
王亨直点了点头道:“听军师说过,让兄弟们下山时,我都拿这句话叮嘱他们都不可祸害百姓。”他话语里带着微微的憾意,寨子里老四最信这个,如今却缺了一条腿,难道当真是好人没好报?
赵行德瞳孔微微一缩,仿佛被王亨直的答话刺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方才缓缓道:“王将军,恕我不敬,汉军藏身于群山密林之中,在契丹朝廷眼中,我们也就是山匪流寇了。”王亨直苦笑道:“实际也差不多,只是我们还要守着些规矩,眼下这规矩也越来越荒疏了,再过几代,恐怕就真成了山匪流寇了。”他重重叹了口气,一脚将一块石头踢到崖底下去。
“遍观史书,山匪流寇历代皆有,但竟有一二能成就大势,以至搅动天下气运,甚至影响了朝代更迭,在下仔细推敲下来,这里面都有一个机窍。”赵行德缓缓道。
“是什么机窍?”王亨直问道。
“还是那句话,民若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山匪流寇,只要能裹挟百姓,就能成就声势,裹挟的百姓越多,声势越大,如秦之陈胜,汉之张角,唐之黄巢,崛起于草莽之间,却可以席卷天下,和朝廷分庭抗礼,也称得上天下枭雄……”
山崖上风大,寒风呜呜的吹着,再厚的皮袄也被吹得透了,但王亨直却被他激发了草莽之性,感觉一股热气从内心深处涌了出来,似乎有种东西在心头蠢蠢欲动,他沉默着听赵德继续说下去。
“恕我愚钝,最近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天下才智之士,野心之辈甚多,必有参透此节的,又为何不能成事?”赵行德嘿然一笑,淡淡道,“这百姓不是死物,不是牛马,岂是这么好裹挟的?非得有天下大势推动不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此意。”
王亨直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失望之意,但仍不死心,低声问道:“那又如何?”
赵行德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远方的茫茫群山,沉声道:“锦鳞本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化为龙,说的便是这天下大势。如今辽东的形势,也差相仿佛。”
“韩氏败亡前,辽国之政待汉人较从前为善,汉人亦安居乐业,韩氏败亡后,辽朝渐渐开始倒行逆施,犹以耶律大石所施暴政为最,汉人本来是辽朝老实本分的百姓,如今妻离子山,朝不保夕,这就是为渊驱鱼,为汉军所营造乘风而起的大势啊。”
王亨直点点头,好些新上山的兄弟,包括四当家童云杰在内,都是因为这暴政的缘故。他原以为赵行德不过是夏国的一员武将,谁知听他寥寥数语,竟是如拨云见日一般,俱都是平常没有想到过的关节。“难怪当年韩元帅帐下猛将如雨,却要听从刘军师的调遣。”王亨直暗道,“可惜刘军师以下诸多谋士,不肯负义,俱都殉于辽阳城中。”
“这耶律大石为了凝聚族内人心,去汉化而崇契丹,也是条好算计,可惜,他布下的棋局里面,对我们而言,辽东是个破绽。”赵行德冷冷一笑道。
王亨直越听越是入神,不由自主地问道:“有何破绽?”
“这暴虐之政也并非空前绝后,五胡乱华和北朝之时,比这更甚的也有,只要朝廷有万钧之力控制地方,若要效法张角黄巢,只怕还未成事,便被击破。只不过,契丹和女真在辽东二虎相争,互相视为大敌,任何一方也不可能控制辽东全境。而遍地皆是民不聊生,汉军要裹挟百姓成事,虽不说易如反掌,但也远远比天下承平时容易许多,这时机稍纵即逝,便是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了。”G!~!
章43 无人贵骏骨-4
王亨直面露动心神色,但又犹豫道:“下山裹挟百姓,声势是大了,可是这样动静也太大了,引起契丹军报复清剿,我们”辽东汉军好容易乘女真暴兴而有喘息之机,想起当初在契丹人严酷搜捕下艰难挣扎求存的日子,王亨直仍是心有余悸。
“王将军,不知黄龙府离开州有多远?”赵行德忽然问道。
王亨直一愣,不解何意,答道:“大约七八百里吧。”
赵行德面露思索之色,缓缓道:“女真人攻陷黄龙府后,这一年多来,再没大的举动。可黄龙府离开州七百里之遥,女真铁蹄却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契丹人那边,已经是风声鹤唳,苦守城寨,无力阻止女真人在旷野来去。既然如此,我们裹挟些城寨外面的汉民,他们又怎么会大动干戈呢?”
王亨直点了点头,近来辽东局势确实如此,辽人善骑射,来去如风,可是在女真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东京道辽军居然学起南朝,各自紧守营寨,就算有女真军挑衅,也轻易绝不敢出城迎战。辽国在东京道的防线自北向南,以宁江州为起点,依次有黄龙府、信州、咸平、沈州、辽阳等城池。黄龙府几乎是这条防线的最北端,而辽阳府在最南端。女真铁蹄能跨越八百里,在辽阳附近摧城拔寨后扬长而去,虽然捡了汉军的便宜,但女真军出入于辽阳府本身就说明契丹对地方控制的乏力。
“这些汉民,被女真人掳去做牛马,被契丹人分入各部为奴婢,为什么我们不把他们裹挟过来,安置在远离女真和契丹势力的地域,既解民倒悬,又壮大我们的势力?流落辽东的汉人过百万,只要三分之一为汉军所有,便是三十万百姓,足可选练三万劲兵,虽然一时不足以和契丹女真争雄,在两虎之间举足轻重,虚以逶迤却是够了,假以时日休养生息,未尝不能重振辽东汉军雄风!”
赵德的话音虽低,听在王亨直耳中却有绝大的诱惑,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沉声道:“赵将军此议,关系重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待召集寨里众当家一起来商议。”言下之意,他已经赞同此事了。
他二人分头招呼部属会商。片刻后,承影营的百夫长和汉军营寨众当家的,除了因负伤而行动不便的童云杰外,汇集一堂,王亨直先跟大伙儿说了赵德的建议,然后赵行德自己又解说了一遍。众人又提了不少疑问。
“既然要起义师,救黎民,那打谁家的旗号?”三当家许德泰告罪道,“若是打朝廷旗号,自然能招徕不少汉儿百姓。但假若我们等打夏朝旗号,只怕刚刚传出去,契丹和女真就要杀过来,更遑论周旋于两虎之间了。若是打宋朝旗号,我等更不甘心。若这两家旗号都不打,又怕和某些匪类相混淆了,所以还得有个说法。以在下之见,不如打兴汉旗号为妥。”
他这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古怪起来。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假若汉军起事打夏国旗号,便自认是夏军的一部,而打兴汉旗号,虽然不至于立刻招致契丹和女真的围攻,但却隐然独立于夏国之外。而当初韩昌起兵反辽,正是打的“大汉”旗号,并有占据辽国故地,自立一国的打算。
金昌泰、王童登等人相互看了看,又都看向赵行德,夏**中规矩,营内商讨可以畅所欲言,但当与外人商议时,下级军官通常要附和上级军官之议,以收上下一体之效。赵行德和部属交换眼色后,发现无人坚决反动此议,他又看了金昌泰一眼,这等交涉也是大将军府的行军司马的职分之一。
金昌泰会意点了点头,考虑到要裹挟汉民,主要还需借重汉军的力量,便笑道:“许当家的此议也不无道理,在下也赞同不打夏国或是宋国旗号。不过在下还有一个顾虑。”
许德泰沉声道:“金司马请讲。”
金昌泰笑道:“义军初起时,不可锋芒太露,许三当家说的不错,不过也妄自菲薄了些,当初汉军威震辽东各族,自北向南席卷辽国十数州县,所过之处如摧枯拉朽一般,若非辽人暗施诡计,那轮得今时之竖子成名?”这番恭维说得王亨直以下等汉军首领颇为受用,他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过那时候汉军的威势,但代代相传下来的故事早已铭记于心,重振当年,是许多汉军在这深山密林坚持下去的希望。
“金司马过奖了。”王亨直正待客气,却听金昌泰话锋一转道:“正因为如此,倘若打出‘兴汉’旗号,恐怕也和打出夏国旗号同样招引胡人之忌,”他不顾在座的汉军将领脸色微变,继续道,“再者,辽东之地遍布各族,自先汉时便有汉民不断开垦,只是历经战乱,原先的汉民,逐渐与当地的蛮部胡人也分不清楚。不少南朝百姓被掳掠入契丹、女真部落为奴婢,一两代以后,也分不清出身。以本人之见,不如折衷一下,直截了当要‘护民’二字,既一目了然,又便于和契丹女真周旋。”
“正是,”王亨直见赵行德这方不坚持汉军打夏国旗号,怕许德泰继续强辩,便笑着打圆场道,“赵将军说得有理,我等替天行道,倡义保民,打这些旗号百姓们一望而知。”他转头看着赵行德,笑道:“赵将军,我看叫‘护民军’的名号不错,你觉得如何?”
王童登用极低的声音抱怨道:“好像团练军的名号。”赵行德置若罔闻,拱手笑道:“正是,那便按王将军意思办吧。”王亨直堆笑着摆摆手道:“我哪里做得了这个主,赵先生倡议这桩大事,还要几十家寨子的兄弟一起商定才好。”
赵行德眉头皱了起来,这王亨直看似粗鲁,却谨慎得过了头,这裹挟百姓的事情,契丹和女真人天天都在做,只争朝夕还恐不及,等王亨直和辽东四十多寨汉军首领商议清楚,只怕已经无民可裹了。他按捺住心头怒意,缓缓沉声道:“王将军,这事不宜迟,四十几家山寨首领群龙无首,要商量出个结果来,恐怕耽误了时机。”
王亨直笑道:“不妨事,赵将军有所不知,敦煌已经捎信过来,我家韩大小姐很快就要抵达辽东,韩氏乃我辽东汉人的共主,届时大家正好共襄盛举。”他话语里带着说不出的欢喜之意,到让赵行德暗暗思量,到底韩氏给了这些汉军什么好处。
许德泰见赵行德默然不语,心头不暗道道:“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舌灿莲花,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脸上却堆着笑意问道:“赵将军,要护佑这一方百姓,又要扩充军力与契丹、女真周旋,我们是样样都缺啊,粮草、盔甲、兵刃、火药,唉,要什么什么没有。夏朝乃当世第一大国,是不是能再多接济一点?”
赵行德微微笑道:“好说,这个本将自然会全力向朝廷争取的”众将领又商议了一番如何裹挟百姓,在远离契丹和女真势力中心的太白山、鲜卑山中哪些地方适合安置百姓。赵行德记得后世辽东几个高品小铁矿和焦炭矿,也一一向这些汉军将领问明了当地的情形,预备将来汉军声势起来,开几座小高炉打造兵器,免得样样都向夏国伸手。
商议过后,赵行德回到自己的房舍,摊开本子,一本《白山泣血录》已经写了小半,还有一本《东海食珍》也写了个开头,这些日子,汉军和承影营是有保留的合作,除了王亨直这一寨子外,其它四十多处汉军营寨分布图也未显露给他。不过这个也能理解,这寨子分布图乃是辽东汉军的命根,一旦泄露给契丹或女真人,只怕就有全军覆没之忧。赵行德闲来无事,就写了这两本东西,前面那本宣扬辽东汉人于铁蹄下挣扎反抗之义烈,后面那本则是他见到辽东人参在中原价值昂贵,而海参、珍菌等却不为人知,便写了出来,将来辽东要和中原汉地贸易往来,总要有些物产来换取。
往砚台上哈了几口热气,阵阵白雾后,居然有了润润的墨意,赵行德不禁暗赞造物之神奇,难怪汴梁举子千方百计也要弄到手这种极品砚台,用上好的松烟墨磨好墨汁后,不但挥发极慢,而且天气极冷时也难结冰。他抬手从笔架上取下小狼毫,屏气正色正要开始写字,房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了,金昌泰走了进来,小心看了四周无人后,低声道:“行直,好毒的算计。”
赵行德心头一震,一滴墨滴落,这张洁白而细腻的宣纸上晕开了一大团墨迹,仿佛乌云。他脸色阴晴不定,沉默了片刻后,方才缓缓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辽东之于天下,孰轻孰重?再说,局势未必会走到那一步。”G!~!
章43 无人贵骏骨-5
金昌泰叹道:“历朝裹挟百姓成事的,陈胜吴广,张角黄巢,哪次不是赤地千里,生民百不存一的局面。契丹立国已有两百年,号称七十万铁骑,女真挟暴兴之势,咄咄逼人。东京道列名户籍的胡人就有百数十万之多,群山密林里的生蛮更不知多少,此乃契丹人立国的根基之地。辽东两虎相争,汉军置身群胡之间,强弱之势殊易,就算将整个辽东汉儿百姓都裹挟进去,也是万难保全。反而声势越大,激起这两族报复也越惨烈。”
他还待开口,赵行德合上手边卷本,低声道:“谨防隔墙有耳,换个地方说话把。”金昌泰脸色微变着点点头,二人来到箭靶场断崖之旁,此地四面空旷一览无余,倒不虞话语落在有心人耳中。
远处练箭习武的军士们都知金司马和赵校尉私交甚好,见他二人在这里交谈,有的扬起手中兵刃向他们致意,金昌泰勉强笑着举手回应。这断崖和箭靶场虽然距离不远,但山风呼啸作响,仿佛千军万马一起酣战博斗,又如同万鬼同哭一般,两边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赵行德看着断崖下的莽莽群山,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偏处天下之一隅,榆关是其门户,大小鲜卑山、太白山为其城墙,东海为其壕沟,内里又极开阔纵深,除了苦寒之外,土地平坦膏腴,盐铁俱丰。高句丽、契丹、女真立国于此,健马劲兵,兵刃粮草样样不缺。纵以隋唐之盛,中原军队想要长驱直入也是极难。胡人退则蛰伏于从白山黑水间休养生息,兴则厉兵秣马,再度南下侵扰中原。尽管隋唐以来征伐不绝,也无法根除这个大患。”
“所以说,辽国南京道虽然向称富庶,这东京道才是真正腹背之地,便如我朝之关中一般。自先汉以来历代开垦,到了近世,辽国上京、南京等地乏粮,也是由东京道接济。辽军在南面并非没有遭遇过挫折,纵然失了西京南京两道,但只要上京、东京道无恙,便能迅速恢复元气。”
“汉军若能成势,游走于契丹和女真之间,联弱抗强,延长契丹和女真两个虎狼之族生死搏斗的过程,几年鏖战下来,就算被契丹和女真所败,东京道这腹心之地也给捣得粉碎了。精壮男丁损耗殆尽,生民百不存一,东京道凋敝残破,无论是契丹和女真立国,都是失却纵深和退路,只要南面再打几个胜仗,尽歼其精兵劲卒,则可以一鼓作气,直捣黄龙,将中原数百年的边患连根拔起。”
寒风呼啸,金昌泰凝神细听赵行德解说后,默然良久,方才叹道:“行直之计,我并非不赞同。只是在三方混战下来,辽东数千里必定血流漂杵尽成赤地,屋舍尽毁城郭丘墟,生民百不存一,思之令人断肠。契丹朝廷禁止汉儿习武已经有数十年,辽东普通百姓不习兵革,纵然仓促裹挟上阵,焉能是虎狼之军的对手,不过填沟壑,挡锋刃而已。到头来,十之**是赤地千里,数百年生聚荡然无存。”
行军司的职责便是编制各种军事计划,并调遣各军府将之实现。因此行军司马金昌泰对战略的后果格外敏感,而王亨直等人,就算料到这般惨烈的后果,也未必如他仿佛亲眼所见一般的感受。
赵行德摇了摇头,沉声道:“契丹人骑射如飞,女真强悍狠毒,若非如此,单凭数千汉军,能济得甚事?仅凭汉军裹挟数十万汉民或者仍然是辽东最弱的鱼肉,但再加上我们,加上我们背后的夏国,还有中原汉人源源不断支持呢。”他脸色微沉,低声道,“纵然一场到头来失败,也要让女真人和契丹人的血一起流干了。若是不然”
赵行德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这百多万生民,转眼变成敌人之助。无论被耶律大石纳入契丹部落,还是被女真人编入猛安谋克,为异族劳作耕织,转运辎重粮草,甚至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都让更多无辜百姓要流十倍百倍的血。小不忍而乱大谋,若错失时机,必铸成大错,将来追悔莫及。”
听了赵行德这话,金昌泰点了点头,又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赵行德听他心中积郁未解,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局势未必演变到那么恶劣的地步。”
金昌泰道点头道:“也罢,大家拼杀一场,管他枭雄豪杰,都要把血流得干了,肥沃这里数千里膏腴之地。有你这条计策,再加上我朝的火炮,军械和粮草,就算被契丹和女真战败,也会让他们元气大伤。”他郁郁不忍之情稍解,豪情顿生,这番自请从征辽东,原存了一分战死沙场之心。无论胜败如何,都足以摇动天下气运,也不算白白抛洒了这腔热血。
赵行德感受到他心绪的变化,拍了拍金昌泰的肩膀,沉声道:“现在敌我强弱悬殊,就算拼个同归于尽,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先将王童登他们几个百夫长都找来,下山裹挟百姓这事情不是小事,我们自己也要有个打算。”
望着金昌泰的背影,赵行德自己心头也是百味杂陈,平心而论,他也不愿将百余万辽东汉人卷入战火之中,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记忆中靖康之耻后中原数百年的屈辱,委实不能让人轻易释怀。彻底捣毁了这所谓龙兴之地的机会,他势必不能放过。
灿烂的阳光下,百十名承影军士和汉军健儿正喧闹做一片,大家都知晓不久后就要大干一场,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和希望。“都是些好汉子,几年之后,不知能剩几人?”赵行德不禁想道,“陈少阳向来以天下为己任,若他站在我这个位置,会做何选择?”
大宋国丧期间,杭州市面也冷清了许多,不少清倌人失了生计,便宜了有心采摘的人。临江楼的雅阁里,陈东却一脸喜气。恩师邵武写信暗示,新皇对他颇为看重,奏对中屡次提及,看来很快就要征辟启用他了。
“当初在杨夫子府中无意间一会,倒是简在帝心。”陈东脸现微笑,端起一杯茶,却举在空中,半晌也没送到嘴边,“是否要略作矜持,当初王文公也不是一征辟便出山?”陈东将茶水微微喝了一口,心头火焰却烧得更旺了些,“天下板荡,正是大丈夫作为之时,何须扭扭捏捏!”
正心神激荡间,楼阁门忽然被推开了,牙角行的掌柜赵波进来作揖道:“陈公子恕罪恕罪,小人为赵公子置办河豚耽误了些时间,所以来迟了。”
陈东摆了摆手,不以为忤,问道,“又有行德的消息么?”这赵波乃是赵行德的堂兄,年纪不大,做事却是稳妥,当初李邕要行德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赵行德便推荐了他。
赵波脸现喜色,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函来,笑道:“正是,赵公子还给您捎来一封信。”每次赵行德给陈东的信,都会同时给赵波写上一封,交代他办的事情不管有多么稀奇古怪,赵波总是尽力办好。比如这次赵行德让他找寻五十对河豚,等人来和他接头,再搭海船送往辽国镇海府。赵波立刻便毫不犹豫地去安排渔父捉河豚,然后才来面见陈东。
“元直找寻河豚做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一饱口腹之欲,还是聊以寄托思乡之情?”陈东按下心头疑惑,没有多问,拆开手中的信函,赵行德提及要陈东帮他安排刊印两本册子,一本是写契丹汉人义师反抗胡虏的,另一本则是关于辽东的特色食单。这封信显然是旅途中所写,笔记有些缭乱,而且语焉不详。
陈东不禁皱起了眉头,暗道:“赵元直难道还真的打算退隐山林,居然在食单上花起心思?”虽然先皇驾崩,但赵元直串通明教谋反之案却一直没有平反,这案子是先皇钦定的御案,恐怕新皇也不愿轻易改动,他暗暗叹息了一声,“忠良蒙冤,元直一身大才胜我十倍,却不能为国所用,所以起了隐逸山林之志,也无可厚非,可惜了。人臣莫难于无妒而进贤,将来我若得用事,必定要向官家举荐他。明焕身死,元直去国,这都是奸臣所害,恩师说官家素来不喜蔡京等贼专横跋扈,失势被贬就在数月之间,可惜不能亲眼看到老贼的下场。”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继位后,早先的清流旧党顿时跋扈起来,蔡京不但在朝堂上识趣的闭口不言,冷眼看戏,而且在先皇的出殡大典之后,递上了乞骸骨的奏章。不出所料,新皇赵柯连面子上挽留也没有,立时便予以准允。这一下,连最迟钝的朝官都辨得出朝堂中的风向了。
“连燕昭王也懂得千斤买马骨,圣上居然也不体恤蔡公相为国事操劳,连起码的挽留都没有,简直太过令人寒心了。”开封府尹林揍脸色悲哀道,他算是所有人眼中的蔡党,就算有心改换门庭,也是不可能了。蔡京权倾朝野数十年,到了此时,像林揍这样的官员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G!~!
章44 騄耳空腾骧-1
蔡京背对着林揍,宽大的葛袍遮住他的身躯。墙上悬着一幅字画,乃是当年蔡京送一个被贬斥出京的友人所作,林揍低声念道:“送君不折都门柳,送君不设阳关酒。惟取西陵松树枝,与尔相看岁寒友。”
闻听此诗,蔡京缓缓转过身来,眼中厉芒忽现即逝,林揍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血液都要凝固,再看时,却只见蔡公相须发苍然,慈眉善目,俨然隐退已久的乡绅一般。蔡京瞧着林揍战战兢兢地神色,微微一笑,缓缓道:“杜工部诗云,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老夫又何必恋栈,正好退归田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凤凰山下风景颇好,将来林大人若是有暇,老夫也扫榻相迎啊。”
林揍连声道:“不敢,不敢,”旋即又觉得语中有病,忙改口道,“下官何其荣幸,还望老太师以子侄视之,不吝教诲。”他一揖倒地,背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
蔡京微笑着将他搀起来,低声道:“官家新继位,好用新人,不免有些欺世盗名、刚愎自用、嚣张跋扈之辈,像林大人这样的朝廷栋梁,还需相忍为国啊。”
像林揍这样死忠于蔡京的官员并不多。若是往日,等候上门拜见轿子,从蔡太师府一直排到汴河沿,现在却寥寥无几。而刚刚升任丞相的赵质夫府上却热闹起来,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白玉宫中,官家赵柯批阅奏章,弹劾蔡京及其党羽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官家备位东宫多年,对这墙倒众人推的事情,也心知肚明,只拣那些自己势必要更换的官员圈阅,其他的都留中不发。只没想到看似权势熏天,不可一世的蔡公相在自己的皇权面前,居然如同纸糊的墙壁一样,轻轻吹一口气便倒了,饶是赵柯颇有城府,也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这个林揍,”赵柯拿起一本奏折,恨恨道,“当初汴梁士子送黄舟山先生,居然擅自调动衙役和禁军,真是目无王法。”检校太尉童贯拿眼瞧去,奏折是御史中丞秦桧弹劾开封府尹的,脸上堆笑道:“陛下圣明,秦大人也是忠直之臣。”
“忠直么?”赵柯鼻端轻轻“哼”了一声,“蔡京弄权秉政之时,怎不见他向父皇面折廷争?”虽然将奏折批了,却不屑地丢在旁边。童贯脸色微变,暗暗将赵柯对秦桧的态度记在心里。这月余以来,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登基的新皇,赵柯虽然也原来东宫管事康正履带入白玉宫,这御书房等差事还是用的童贯,只分别从童贯和梁师中手上分去了不少权柄交给康正履,而沈筠则仍旧提举皇城司。
赵柯将奏章批阅到了一半,抻了个懒腰,站起身形,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射在那宽幅的山川图形前面,看到西京洛阳时,微微皱起眉头,洛阳行营都部署曹迪乃是三皇子赵杞的岳父,手握重兵,如芒刺在背。他目光又移向河北,当年契丹入寇,河北行营崩溃,前往收拾局面的大将刘延庆居然上表弹劾自己,若不是沈筠和朝中清流拼命保全,差点就此被废掉,赵柯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寒芒。再往北,便是辽国西京道、南京道、中京道、上京道、东京道,耶律大石在第一时间送来了问候和道贺的国书,赵柯不似他父皇那样好大喜功,暗道:“两国若能不动刀兵,同享太平,岂不是好?”
此时此刻,赵行德和承影营众将正在太白山的汉军营里商讨着,要在东京道掀动起一场惊天动地的波澜。按照规矩,赵行德简单说了聚将军议的题目,然后便是众百夫长畅所欲言。
简骋沉吟道:“赵将军这计策是好,但汉军分明是别有居心,除了日常的训练外,根本不让我们插手营中其它事务,倘若等他们裹挟许多百姓,声势更大,相比之下,我营对辽东局势的影响力,就越来越小了。”
杜吹角也道:“这些汉军将领开口闭口都是向我们要粮草军械,可千万莫要做了蚀本生意啊。”王童登和马睿等大声道:“正是!”一时间,众将纷纷附和起来,中间夹杂着七嘴八舌对汉军的抱怨。每次军议,百夫长们开始都要发一发平常积郁下来的火气。
金昌泰轻轻咳嗽一声,沉声道:“汉军有他们的打算,无可厚非,重要的是,我们要有我们的打算,不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说完看着赵行德,他既然能提出这裹挟百姓之计,想必还有后手。
赵行德微微一笑,缓缓道:“若论裹挟百姓的本事,各位害怕比不过汉军么?”
金昌泰顿时反应过来,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我们也下山裹胁百姓?”他脸上带着又惊又喜地神气,众将也顿时反应过来。夏国行军士荫户之制,军士在国内便是战时打仗,平时管辖荫户,除了不用武力相强外,到还真是天天都干的是裹挟百姓的勾当。
“对嘛!”王童登一拍刀鞘,咧嘴笑道:“就该这么干!我就说奇怪了,行直怎么突然对汉军这么好心了,我们也下山去裹挟百姓,看谁裹得多!汉军分属四十多个寨子,本来就不互相统属,再要裹挟百姓,局面就更加混乱不堪,正好适合我营浑水摸鱼,不但蒙过了这些汉军,还骗过了契丹人、女真人,等他们反应过来,嘿嘿,要把大爷们请出辽东,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众百夫长听他这么一说,心思也就纷纷活络起来。马睿笑着低声道:“那敢情好,搞得好了,每个军士都能弄到十几二十荫户,势力大涨后,我们独立一军都可以了。”他乃是开国旧将之后,顿时意识到开疆拓土,拜爵封侯的机会就在眼前,千载难逢。
众将顿时开始热闹地议论起来,当如何晓谕军户,如何施行丞相府府令,如何教导耕织,如何料理偷奸耍滑的刁民,如何激励荫户多开垦土地,开荒需要多少农具种子等等。听得赵行德都咋舌不已,这些百夫长们管治荫户的经验,甚至还远胜于他。待将领们议论了一会儿,赵行德方才轻轻刀柄在桌子下面轻轻敲击两下,示意大家安静。他环视一圈,在场的百夫长都屏息听令,方才沉声道:
“大家也清楚了,这裹挟百姓之事,既是壮大汉军本身,更重要的是浑水摸鱼,让我营能够在辽东扎下根来。所以万万不可等闲视之,那些适合开垦的山谷,我会去和汉军商议,画出几个来作为我营的驻扎之处,这是无本买卖,想必他们也不会拒绝的。今后一段时间,我营的主要军务,就是勘察地势,准备裹挟百姓。”他转头看了金昌泰一眼,沉声道:“金司马作出一个详尽的计划来,一是百姓的来源,要尽量避开和契丹人、其它汉军发生直接冲突,二是勘察和规划安置的地方,要远离契丹人和女真人势力,和其它汉军也要保持一定距离,三是每次裹挟百姓行动的行军路线,四是所必须的各种物资。还有我想的不周到的地方,也请金司马补充上去。”
金昌泰沉声道:领拿出决断,行军司马作出详细计划,也是夏**中的惯例了。都没有什么异议,众将又将相关事项都议了一遍,金昌泰亦将之记录下来,以收集思广益之效。议论了这桩大事,赵行德又问道:“还有什么事情没有?”
沉默了片刻,金昌泰道,“上次攻打契丹寨,我见所用弓箭力道甚弱,威力却甚大,此后有意取了几支回来,”他从自己的箭囊中取出几支做了记号的,用青布包着递给赵行德看,“这是毒箭,极是厉害,就算没有射中要害,没多久就毒发生死了。但尸体本身并没有毒。我问了汉军,这女真人的毒箭厉害,原来是用来狩猎的,小到狐鼠,大到黄羊、狼、虎豹、熊罴之类,只要射中一两箭便必死无疑。外族人和女真交战,对着他们秘制的毒箭也极为忌惮。”赵行德也点了点头,暗暗有些后怕,当初挟持完颜撒八,若是被这种毒箭射上一箭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如此,好狠毒的家伙。”马睿拿起一支毒箭,兴致勃勃地看起来,饶有兴致地拿起那枚制造的极为精细的毒箭打量起来,显然他的主人在毒箭身上下了很多功夫。箭杆笔直,箭头虽然钝,却刻了数道的凹槽,显然是为了沾上更多毒液。
杜吹角点头道:“这毒箭居然如此厉害,难怪女真蛮子都用盔甲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他顿了一顿,忽然异想天开道:“假若毒性烈到能杀熊的话,一两箭射杀战马也该没有问题吧,就算毒性发作慢些,也不怕契丹女真人败战后纵马窜逃了。”
他处心积虑要对付骑兵,王童登脸色一沉,刚要出言反驳,却听赵行德道,“今后和女真人接战,军士无论如何要穿戴全副盔甲了,哪怕轻便革甲,只要不被这箭头射穿,也是生死之别。来而不往非礼也。天下毒物甚多,岂能让女真人独擅胜场,”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在辽东以小博大,能增一分实力,就多一分实力。”G!~!
章44 騄耳空腾骧-2
众百夫长走后,赵行德独将金昌泰留下来,低声道:“敌强我弱,要下山接引百姓,契丹、女真那面的动向,金司马要和军情司的细作随时保持联系。”
金昌泰点了点头,笑道:“放心,我会呈请军情司加强这一带的查探。”夏国的军制里,统兵官专管作战,行军司马负责与辎重司、军情司等各军司接洽,也是大小相制之道。金昌泰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在他的速记簿上圈圈点点,就在这片刻之间已经将适才随意记下的将士议论条分缕析,只要再稍加修补,就可以成为一份指导军士下山裹胁百姓的作战计划。他又看了两三遍,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赵行德正在琢磨将来裹挟百姓之后,如何与汉军相处平衡,见状便问道:“何虑之有?”
金昌泰叹道:“辽国的投下军州,以及州县城寨都防范严密,若不和辽军交战就无法裹挟百姓。可是这些地方有大量汉儿,虽然暂时无法将他们接应出来,就这样弃置敌手,不免有些可惜。”整个划定下的基调是裹胁百姓扩充实力,但尽量避免和契丹、女真发生战斗,这些在敌人势力中心附近的百姓势必就不能解救了。
赵行德眼神微动,沉吟道:“自助者,天必助之,这些汉儿虽然身在敌营,但未必不能为我所用。那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将这些汉人组织起来,为我们通风报信,也给契丹人、女真人找些麻烦?”他一边说,一边有节律地敲动着桌案,粗糙的松木发出砰砰之声,在这沉寂的木屋里,仿佛敲击在人心上。
金昌泰犹豫了片刻,问道:“行直在护国府议事时,可否有有人劝说你入会社?”他与赵行德私交甚笃,军议时众人在旁,尚且以职衔相称,私下却还是从前称呼。
赵行德一愣,暗道:“理社我倒是加入过,却没听说过夏国的会社?”便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曾有人引我加入会社。”看着金昌泰,不知他是和用意。
金昌泰叹道:“我听说本朝草创时,军中有兄弟会之制,每一会有十一名兄弟,每一兄弟又发展下一层的兄弟,以倡导袍泽之谊,使军中如臂使指。开国之后,这兄弟会便四分五裂,军士只要向军情司登记,便可自结会社,只是声势远远不如当初的兄弟会了。这样的会社在各地军府都是不少。我是在想,若是行直加入了护国府里有势力的会社,自然可以用会社之名在汉儿当中发展势力,若用来裹挟百姓,当收事半功倍之效。”他拍了一下桌案,后悔道:“早知如此,我营发兵前便先登记一个宗旨为收复辽东的会社。”
“竟有此事?”赵行德心中更好奇,询问详细情形,这兄弟会之制湮没已久,金昌泰也只是对此有个人兴趣,所以在大将军府查阅了不少相关的文卷,但也只是知道大概情况,遥想当初,皇帝公侯皆兄弟相称,军中上下一体并力开国,纵横天下所向披靡,不免令人神往。
赵行德沉吟片刻,问道,“我们能否现在结一个会社,然后向汉儿渗透进去呢?”
“军士结社必须事先登记,否则视为涉嫌叛逆,要受军法陪审的。”金昌泰无可奈何道,只是这一来一回的登记程序,大费周章之后,恐怕时间就耽误了,他忽然一拍脑袋,脸上带着懊悔的神情。
“原来如此。”赵行德缓缓点了点头,这也是应有之义,若是允许秘密结社,那便太阿倒持了。须知关东赵匡胤篡夺江山,靠的便是义社十兄弟之力。夏国将这股潜流引出,使之昭彰于世,军士在军营体制之外又能以会社自相联接,声气相投,凝为一体不可撼动,故而能专秉治国之权。
“兴许我们在问问别的军士,看又没有宗旨合适的会社?”
“这个,”金昌泰语气里不抱多大的希望,“除了有护国府校尉的支持的大会社,其它军士的会社宗旨千奇百怪,很难契合辽东之事。”他关上速记簿,站起身来,就要去出门。
“我跟你一起去问吧。”赵行德也站起身来,披上狼皮大氅。没想到夏**士中间还有如此会社之制,赵行德觉得有必要亲自了解一下军士们都属于些什么会社的。“我是否给人独善其身的印象,否则为什么没有军士来邀请我加入会社呢?”他暗暗想道。
二人来到马厩,王童登正在刷马,这天寒地冻的,战马无法洗澡,只能经常用粗毛刷子将刷刷皮毛,一则保持战马的情节,二则为它舒筋活血。刷马最能培养军士和战马的情感。军中有传说,就连皇帝也是亲自洗刷他的坐骑的。王童登的盔甲和棉袄堆在一旁,只穿着白绸的褂子,额头和上身还冒着丝丝热气,越是强壮的战马,刷起来越是要用劲。
“会社?”王童登眼神一亮,笑道,“蛮子也想参加会社了?”赵行德每每独自读书,王童登便取笑他不合群,说只有“蛮子”才离群索居。此刻赵行德居然主动来询问会社的事情,他便向热情招徕顾客的商贾般道:“我是‘河东社’的,河东是开国龙兴之地,却陷于宋人之手,我们‘河东社’的主张就是要收复河东,然后关中和河东两路发兵,西北居高临下,中原可以一鼓而下。再从蜀国发兵,自长江顺流而下,东南州县乃宋国薄弱之地,可以传檄而定。”王童登知道赵行德乃是关东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河东社’大名鼎鼎,久仰久仰。”金昌泰含笑拱手道,河东社在夏国也是数得上号的大会社了。赵行德有些尴尬道:“让辽东汉儿加入这‘河东会’,未免有些勉强了。”招呼金昌泰一起离开,王童登则继续刷他的战马,一边刷一边哼着酸溜溜的河东小调,河东社军士每年都要推演如何越过黄河直取太原,社里对河东的民情世风也钻研的极为细致。
马睿被问及此事时,颇有些憾意道:“马某现在还没有加入会社。”简骋则道:“我是‘渠会’的,本会的宗旨是河渠水利乃国家根本,河渠兴则国家兴,河渠衰则国家亡,所以每年关中各地水利都要用心维持。”
辽东的局势,似乎离兴修水利还有一段距离,赵行德又和金昌泰一起附和了一番后,这才离开,一路询问了百十个军士,大约有三四成的人都是某个会社的成员,有的军士还参加了好几个会社。会社宗旨千奇百怪,有专门维护阵亡军士遗属利益的,有要求朝廷扩大军士对荫户处罚权的,有专门监督所驻扎州县官处事是否公平的,居然有个“除害社”宗旨是要求朝廷组织荫户灭杀蛇虫鼠蚁等害物的。一圈问下来,赵行德只觉得头都大了,不免自嘲道:“要是‘除害社’的灭杀对象包括契丹、女真就应景得很了。”
二人说话间来杜吹角这里,只见他一手挽着重盾,一手拿着木剑,正在和军士过招。杜吹角虽然年纪不小,但身手敏捷处却丝毫不下年轻人,又久经沙场,出手果断迅捷,在这对战场上和平常老好人的模样判若两人。见到赵行德和金昌泰来到,杜吹角便让一个军士上场替他,自己下场过来。
“不瞒将军,末将是‘义勇兄弟会吹角颇不好意思道,“每年多领一百文钱。”
“什么?”赵行德失声道。金昌泰说兄弟会在开国朝之后已经星散湮没,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杜吹角居然是这个强悍会社的成员。
见赵行德和金昌泰都大为惊讶,杜吹角忙解释道:“我这个‘义勇兄弟会’和开国朝‘兄弟会’不一样,乃是专门为了领取军府每人一贯的‘入社钱’才注册的。这个兄弟会只有我一个人。若是两位打算加入的话,我欢迎之至啊。”他脸色颇为尴尬。
望着赵行德迷惑的样子,金昌泰解释道:“赵将军有所不知,大将军府为了鼓励军士们将结社向军情司登记报备,每个加入正式结社的军士可以有一百文的‘入社钱’,发到社首那里作为会社的经费,有了这一笔钱后,许多会社做事便不用向军士再收钱了。这“忠义兄弟会”既然是杜社首一个人注册的,那当然就把‘入社钱’发到他个人手上。这样的情形也很多,大将军府卷宗里的会社名称都已上万了。”
金昌泰颇为好笑地望着杜吹角,赞道:“‘义勇兄弟会’这么一个威风八面的名字,居然给杜军使抢到了,真是好运气啊。”杜吹角笑道:“末将去军府登记那天,随口绉了这个,谁料居然从前没有人注册过,于是便叫这个名称了。”
他还待再谦虚两句,赵行德却沉声道:“好名字!”他微微一笑,问道:“不知杜军使这会社的宗旨如何?”
杜军使一愣,费劲地想了许久,方才迟疑道:“军府的书吏随便帮我想的八个字,似乎是‘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他顿了一顿,面色讪讪道:“两位要是入我会来,这一百文钱我绝不克扣,都如数发到个人手上。”这才是杜吹角真正苦思的会社宗旨,今日终于有机会向人说来。G!~!
章44 騄耳空腾骧-3
“会社的宗旨,必定要越实际越好,最忌讳的便是漫无边际,空洞无物。这‘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八个字,兴许是军府的书吏被杜吹角缠得没办法,随便从那本书上抄下来的。”金昌泰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不过用在我们用来到是合适。”
赵行德和金昌泰当即加入了“义勇兄弟会”,杜吹角大喜过望,居然破天慌垫了两角银子,算是提前把军府“入伙钱”发给他们了。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赵行德捏着一个小银角子,也笑道“杜吹角也有大方的时候。”又作色感叹道,“可惜这荒山野林,有银钱也买不到酒肉。要不然,我们三个兄弟会的创始元老,当好好庆祝一番。”
料理完这些,已日近黄昏,如血的残阳渐渐从远方的山峦沉下,唯留漫天的红霞,层林尽染,天地间都抹上一层妖艳的绯红。这般景致原本极美,但在赵行德和金昌泰二人眼中,却有些伤感之意。山寨的后厨传来撩人的饭菜香气,赵行德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咕叫了起来,这些日子他和承影军士的饭食标准已经讲到和汉军一致,每吃一餐不到半个时辰便饿得神清气爽。
金昌泰微微笑道:“听说帮厨的那位思南姑娘,已经名花有主了。”这山寨里女子极少,除了十几个寨中得力将领的眷属外,尚未许配的女子一个巴掌都数的出来,眼看着思南要满十四岁,山寨里不少小伙子心思也活泛起来,壮着胆子打听来去,因为王亨直曾让思南伺候赵德,故而不免有些流言蜚语。甚至有人说王亨直为结好夏国,不惜将寨中老兄弟的遗孤送给夏国人作妾。
赵行德一愣,讪讪笑道:“这是个误会。那天让你加强我营的岗哨,便是为此。”于是便将那夜的事情说了,叹道:“我担心污人名声,因此也没有跟你说,却没想会传得如此变样。”
金昌泰点点头:“贤伉俪夫妻情笃,行直平生不二色,我猜也是如此。只是这谣言来的突然,兴许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我这数日也在思忖,到底是哪方人马所为。”他咧嘴笑了笑,“这山寨里狼多肉少,尽是青壮也没处泻火气,幸亏吃得不饱,要是吃饱了,那更多事了。”说话间他掏出了一个精美小巧的银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又送到赵行德跟前。
赵行德轻轻啜了一口,一股醇香的烈酒味道直冲脑门,不由大为惊讶,要知道汉军连吃都吃不饱,这酒浆更是极其稀缺了。他深知金昌泰的为人,必然不会假借着夏军司马的身份向汉军营要酒喝得。“难不成,这是汉中的佳酿?”赵行德揣测道。
“果然料事如神。”金昌泰笑道,“这是我家乡西凤酒,仅此一壶,喝完就没了。”又喝了一大口,将酒壶递给行德。赵行德推让道:“既然是珍惜佳酿,那就留着以后再喝吧。”
金昌泰淡淡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自己又喝了一口,脸上神色黯然,再将酒壶递给行德。赵行德知他心里有事,也不好推辞,接过来喝了一小口,却没有递还给金昌泰,问道:“当初你说只要本钱足够便要退役经商,上一趟在芦眉入伙李邕的商队,你所获不菲,为何还来过这刀头舔血的生涯。”
金昌泰脸色微变,沉默了片刻,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初我以为只要功成名就,财大势大,就什么都有了,后来才知道,其实那些错过了的,被毁掉了的东西,就算再多的银钱,也买不回来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萧索,片刻后,面容又变得有些狰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像我们这样不是长房嫡传出身的,永远都要出来闯荡,不到三十岁都挣不下一份家产,可是当你在外面千辛万苦奔波的时候,却发现那些长房的杂碎们已经把最珍贵的东西都给霸占了。”他嘴唇上浮起自嘲的笑容。
他从赵行德手中抢过那酒壶,猛喝了一口,剧烈的酒劲呛得连胜咳嗽起来,脸也变得通红。赵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等我们功成名就了,将来我陪你回汉中,好生炫耀一番。”金昌泰摇了摇头,缓缓道:“有的东西,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他小心地将酒壶盖好,站起身形,脚步虚浮地回营房去了。
赵行德的叹了口气,即使是夏国这样清明的地方,不平的事情也到处都有。此后十数日,赵行德和王亨直商量,在太白山南麓择了一处名为凤凰山的地方为承影营立寨安置百姓,这地方距离海岸也不甚远,便于得到承影第七营的物资接应,恰好又处于契丹和高丽国势力交错的真空地带,原来有座三阴城是辽国驻军,因为女真势大,辽人已经把军队收缩回开州去了,而高丽还没有来得及接管这片地方。
这凤凰山位置不错,而且距离铁矿出产不远,看来王亨直为了和夏国承影营合作,确实拿出了相当的诚意,也难怪有些人要造谣言恶意中伤于他。这一个多月来,赵行德记得和李若冰的约定,请王亨直派汉军多加猎取兽皮、挖掘人参之类,准备和宋国换取粮食军械。果然,不久之后,便有信使过来,说宋国船将在保州附近靠岸,先卸货物给女真人,然后再把漂没的卸给汉军。
王亨直对这个消息大喜过望,当即点起了五百军士跟随赵行德一起去保州等着接船。这个赵校尉不但代表着夏国方面,在宋国也大有人缘,在王亨直心目中便显得高深莫测起来。数月来,承影营虽然不能和其它营寨的汉军打交道,却也没有闲着,王童登和马睿率领骑兵四面侦查,基本上摸清了辽人的虚实。辽国基本沿着从黄龙府以南一直到辽阳的南北一线重点布防,这条线以东的地区都紧紧扼守重要城寨,沿海的防御近似于无,正因为如此,大宋援助女真的物资才得以畅通无阻。
在接收粮草的时候,赵行德再次见到了准备返回宋国的李若冰,也得到了粮船带来的赵佑驾崩的消息。
“蔡京一党过于跋扈,新皇继位后,失势是免不了的。不过,官家在东宫时虽然能够礼贤下士,与士大夫为善,秉政之后,却还看不出如何施政。听说童贯仍然在御书房当值。不过赵质夫拜相,邵武执掌枢密院,黄先生主国子监,众正盈朝,奸党总不能一手遮天了。”李若冰朝四周看了数眼,赵行德的部属都在十几步外,听不清两人的叙谈,他缓缓道,“若是朝政尚有可为,沉冤昭雪的话,行直愿为关东百姓尽力吗?”
赵行德一愣,他沉默了片刻,低声答道:“小弟在此与契丹、女真誓死周旋,便是天下百姓效力。”这时天色已晚,远处不少海鸟都在归巢,他看着李若冰,神色颇有些唏嘘。
李若冰也不再多劝,只沉声叮嘱道:“新立辽皇耶律大石乃阴险奸诈之辈,最能隐忍,好出奇计,”说到此时,李若冰面色如常,正是这个耶律大石,害得他平白无辜从汴梁发配琼州,此后他便一直关注着这个人,“他在辽东的布置,以我看乃是以静制动,不发则已,发则雷霆万钧。女真人现在对他有鄙薄之意,但行直既然在辽东与之周旋,必不可有轻敌之心。”
赵行德点头道:“多谢大哥提醒。我只是奇怪,辽国号称有数十万铁骑,虽然经历了一场内乱,但还不至于对女真人毫无还手之力,为何耶律大石接好南面,又对女真隐忍如此。”
李若冰沉声道:“女真虽然暴兴,但契丹立国已经两百多年,若论国力,仍然远远强过女真。辽国假若仓促兴兵,反而是女真人的机会,现在耶律大石这样稳守营垒,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有何打算,但他一旦发动起来,却更加难以对付。”
赵行德点头称是,二人话别后,目送李若冰跳上舢板,顺着舷梯爬上了船舷。
旁边汉军的士卒搬完粮草军械后,又将一捆一捆的兽皮、人参等山货搬上宋国货船放下来的小艇。王亨直粗中有细,知道这是千载难逢搭上的机会,因此在货物数目上十分大方,宋国粮草实际交换到的辽东货物数量远远高于在宋辽边境走私所得,喜得那管带货物装船的胥吏嘴唇边两撇鼠须一抽一抽的,心下暗道:“换得这些山货运回去卖掉,所得银钱比密州就地卖掉粮草要多赚上两倍不止,这李承旨看似古板,其实是个很会办事的人哪。”
宋国朝廷的走私船渐渐消失在朦胧天际,不知这一夜他们将在何处下锚。“不知我们的船到哪里了?”王童登站在赵行德身旁沉声道。“也许,”赵行德低声道,“很快就到了吧。”他现在越来越想家了。G!~!
章44 騄耳空腾骧-4
耶律大石怯端坐在大帐中翻阅着各道上报的户籍数字,脸上波澜不惊。这些数目原先连各契丹部落首领都不清楚,不过短短年余,却简简单单地摆在大辽皇帝的面前,背后不知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契丹八部族的大会也渐渐换成了耶律大石所信任的心腹。
他似乎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些契丹文书写的书册,对站在面前的耶律铁哥和萧斡里剌视而不见。这两员悍将罕有地全副铁甲,脸憋得通红,一眨不眨地盯着陛下,却只能紧握着镔铁弯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女真人在东京道越来越嚣张,对陛下怯懦畏战的流言渐渐传开,摩拳擦掌的将领也开始有些抱怨。就连向来忠心耿耿的耶律铁哥和萧斡里剌也忍不住了,二人相约前来劝萧斡里剌发兵,没想到却被晾在了这儿。
穹庐顶上透着天光,但帐中还是有些昏暗,耶律大石这座御帐很大,除了契丹人常用的弯刀、弓箭、马鞍这些,还有悬挂着不少宽大的地图。大石陛下是不主张契丹人随意看书看坏了脑子,荒疏武艺的,可里面大帐里还是堆放着许多书籍。牛油蜡烛带着一股焦糊的味儿,两位陛下的心腹重臣心情亦是如此,契丹人不是南朝那样窝囊委屈的,女真人既然胆敢挑衅大契丹的权威,那就一定要加以征伐才行。
良久,耶律大石方才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员虎将,问道:“你们麾下部属,千夫长可都熟悉了吗?”陛下并未着黄袍,只身着普通契丹人的青白色袍子,腰间不是玉带而是厚实得镶铁革带,别着一把简朴的牛耳刀。他的声音又比从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两位部属心头悚然一惊,耶律铁哥答道:“都熟悉了。”萧斡里剌也点了点头。陛下最重勇士,只要忠诚和才干。只要是契丹族人,不管从前多么卑贱,都给他应得的位置,按照功劳和能力给予提升。相反,如果尸位素餐,或者昏聩无能的,就算是从前的亲信,也不能得到高位。所以像耶律铁哥和萧斡里剌这样的心腹将领也不敢稍有怠慢。
“百夫长呢?”耶律大石又问道,“十夫长呢?他们的本事都清楚了吗?”他的口气很缓和,眼神却鹰隼样犀利。他一边问,一边翻动着手里的户籍簿册,暗叹了口气,契丹人的数量只有两百多万,要吞宋败夏,还是太少,所以每一个族人都是极其珍贵的财富。
萧斡里剌背上微微见汗,过去一年当中,无论部族还是军队的变化都很大,万夫长部下好些百人队也只是数月前才调入的,旁边耶律铁哥低声道:“末将惭愧,十夫长以上都认识而已。”他话语里还带着微微的骄傲,作为万夫长,能认得麾下所有十夫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耶律大石的眉毛微微动了动,眼神微凝,沉声道:“这还不够。谁打仗最勇敢?谁最有智谋?谁最忠心?谁头脑最灵活?”他顿了一顿,看着满头大汗的两个将领,沉声道:“单要说认识的话,你们应该认得麾下每一个勇士。”
“只有这样,你们才对得起跟随你们出生入死的族人。”耶律大石将语气放得和缓了,沉声道:“大辽雄踞北国两百年,户口千万,铁骑数十万。只要好生振作,上下一体,东京道的女真金国,不过一扫而平。”
律铁哥和萧斡里剌同声道,心头惭愧不已。这并非只是空口虚言,当初耶律大石统帅万人时,二人皆是亲随的部将,亲眼目睹耶律大石能够叫出每一个士卒的名字。而当年的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现在已经成了大辽国枢密使、万夫长、千夫长。
见这两人不再强争,耶律大石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不要心急,南征北战的机会还多的是,扫平辽东,不过是一个起点罢了。”他似乎想起来什么,笑道:“宋国赵佑驾崩,新皇继位。那位契丹的‘好朋友’运气不错,新皇赵柯也十分宠幸他,看来他对宋国当真十分忠心。是该跟他打个招呼,免得他把老朋友忘了。”抬头对耶律铁哥道:“就派人给他送点北地的特产吧,再捎句话,让他继续公忠体国。”
耶律铁哥沉声答是,萧斡里剌不知耶律大石所说的“好朋友”是谁,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只觉得陛下目光长远,既然在南朝暗暗伏下棋子,将来总有得用的一天。
自辽国回返的海船上,李若冰立在船首,遥遥望着远方白雾中若隐若现的城池水寨,心中不免有些激动,虽然这趟出使的时间不长,国中却发生了官家驾崩,新皇继位,奸党失势这些大事。传信的胥吏说了个大概,真实的情形,还要再行观察才是。
“大人,这趟漂没的粮草弓箭,换来的辽东皮毛老参这类山货,若是在密州就地变卖的话,大概能有一万五千贯。若是再运到内地州县,可能有两万多贯。”胥吏谢松石道,眼中透着灼热,假若变卖货物的事情交给他去办的话,必定凭良心尽心尽力,但中饱私囊也不会少。
“哦?”李若冰微微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无须多费周折,这事情就交给你去办吧。”
“遵命!”谢松石大喜,沉声道:“包在小人身上。”
海船去时载着沉甸甸数万石的粮草军械,回程更轻快了许多。顺风顺水,五张灰色的船帆都升满了,船首推开一层一层波浪,离密州城水寨越来越近,遥遥看得到水寨码头停泊着百十艘大小各异的帆船,无数舢板穿行其间。码头络绎不绝的脚夫商贩,水寨上宿守的军卒打哈且的样子也清晰可见,李若冰不禁皱了皱眉,忽然发现在城楼上张灯结彩,红红的灯笼悬挂在老旧城楼的四角飞檐下面,显得格外刺眼。
“今日是什么节庆?”李若冰低语道。
“不会呀,今天是靖康年二月二十五,不是什么节庆。”谢松石跑海路也有多趟了,对日子记得极为清楚,他正感激着李若冰给的肥差,忙不迭的接口道。
还未入港,便有密州水师的小船划过来引领大船泊入港口,大笑着和大海船上的水师官兵打着招呼,这几年朝廷援助辽东女真,漂没来的的银钱大家有份,因此上下心情都还不错。“兄弟,”谢松石指着那城楼上大红的灯笼,大声问道,“可是上官们有什么喜事吗?”
海风呼呼地吹着,他的声音也很大,非如此不足以报答知遇之恩一样。
密州水师那小船上的军官大笑道:“不知道吧,圣上册立皇后,举国同庆。”说着拍了拍腰囊,又指了指城楼上的灯笼,这是营中额外发了喜钱的意思。
李若冰微微点头,官家在东宫时,不知是否先皇有意冷落,一直为他没有册立太子正妃。却不知这回所立的是哪一位皇后,据他所知,朱颖有位表姐妹似乎也是东宫妃嫔。得了上官示意后,谢松石又大声问道:“劳驾请问,圣上册立的是哪位皇后?”
密州水师船上军官大声笑道:“是武昌军节度使家的朱皇后。”周围的军兵哈哈大笑起来,谢松石脸上也带着喜意,复述道:“是武昌军节度家的朱皇后。”他们这些边鄙之地的禁军,既不知武康军节度使是何等人物,也不知朱皇后是哪家闺秀,只晓得这是很富贵的人家而已。
李若冰脸色却瞬间苍白,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膝下有两子两女,其中次女朱凤英早已嫁给三皇子赵杞,大女朱颖为苦等某人,尚待字闺中,这官家赵柯再如何痛恨三皇子,也不可能作出谋夺弟媳立后的蠢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闷哼一声,强忍着胸口疼痛,双手扶着船舷。在旁边谢松石看来,似乎是李大人坐了许久海船,身体有些虚弱乏力,急忙在旁扶住了他肩膀,李若冰却将他推开,涩声道:“不妨事,不妨事。”他声调里带着难言的悲怆。
前面船舷梆的一声靠上了木栈桥,海船抛锚落定,水手麻利地将缆索丢下去,岸上水师军卒懒洋洋地将缠绕在铁桩上,这浑浊的海水里漂浮着海船仓中丢下来的各种垃圾,还有腥臭的泡沫,都随着着船舶靠岸的巨大波纹荡漾着。
“大人,下船了。”谢松石几乎有些掐着声音谄媚道。
李若冰只抬头看着那城楼重檐角上的灯笼,大红喜庆的颜色,在他眼里却是黑色的,“普天同庆么?”他苦涩地想到,神情恍惚间竟没听见谢松石的声音。
“大人,我们靠岸了,可以下船了。”谢松石再度请示道。
李若冰这才从悲愤中惊醒过来,他想要答应一句,却只在喉咙里,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好随便挥了挥袖子,步履沉重地朝着舷梯走去,这数月以来,他无时无刻不盼着重新踏上大宋土地的一天,而此时此刻,他只愿一直在海上漂着。G!~!
章44 騄耳空腾骧-5
赵柯继位,官家大婚,普天同庆,大江南北的官吏士绅都翘首仰望着万象更新。而漳州知府罗愚向武昌军节度使府送上贺礼后,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幕府邱先生和书童数人,微服来到了忘归崖下,拜访大名鼎鼎的少阳先生。
忘归崖顶隐现在云霞之中,这山路在崖壁上开凿而出,蜿蜒而上也十分险峻。罗知府和邱先生做了两杆滑竿,书童则担着送给陈东的礼物,拾级而上。这山道狭窄,抬滑竿的脚夫汗流浃背,却丝毫不敢大意闪着知府大人,而罗愚偶尔往下看着,一两步外便百丈深渊,也不免也有些心惊胆战。
“听说陈少阳虽然在此地结庐,一年中大半时间却是在外奔波,这数月里不知怎地,竟然又回到山上,隐居不出了。”邱斗文望着上面,低声嘲讽道,“该不是特意等着圣上征辟吧。”
知府罗愚闻言,面色一沉,顿时吓得邱斗文不敢再说。但他心里仍旧腹诽不止,这陈少阳被太学革除以后,不过一介白丁而已,也不是那崖岸自高的隐士,东奔西走,攻讦朝政,如今到成了气候,要知府大人眼巴巴地去拜访他。
脚夫的步伐突然缓慢下来,前面山道上下来一顶滑竿,正是本县的乡绅汤文澜汤大官人。这山道狭窄不容两轿错身而过,汤大官人见是知府大人,忙不迭地命脚夫赶紧转向倒退上山,一直行到山道稍微宽敞一些的让人弯处,才紧紧贴着峭壁,等候知府大人过去。汤文澜在本地也是有头脸的乡绅,曾经远远见过罗知府一面,满面堆笑地望着知府大人。
罗愚却无心与这人客套,佯作假寐,闭着眼睛坐了过去,倒是邱先生微笑着向汤文澜拱了拱手。“连这些地方上的土绅,也知晓陈少阳就要大用了么?”罗愚正沉思间,山道上又下来一杆滑竿,坐的不知哪路乡绅,罗愚又闭上了眼睛,虽说地方官进山寻访隐世圣贤,也是一时佳话,可他还是暗暗感到有些挂不住面子。自己主持漳州府两三年里,一次都没有来拜访过这位陈少阳,眼下的情势,居然不得不来了。
先皇属意三皇子乃朝中人所共知之事,不但有蔡公相、王枢密等重臣相扶持,还有手握十五万重兵的西京大帅曹迪为其保驾。可惜新皇突然驾崩,太子赵柯以名正言顺,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承了皇位。册立朱氏皇后,表示手握数万御前班直的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完全站在官家这边,暂且遏制住宵小之辈兵变谋逆的企图。而文臣方面,新皇继位,却面临前所未有的尴尬形势,无人可用。清流口中所谓的“奸党”多支持三皇子,又把持朝政久矣,尤其是蔡公相,门生故旧遍布朝堂。而赵质夫、秦桧、邵武等朝中清流,也和三皇子脱不了干系。反而这陈少阳,既卓然于朝廷之外,又名满天下,乃是一个破旧立新的绝妙人物。
“在此风头正劲之时,还是要结交此人。”罗愚不觉有些惴惴,“京师传来的消息,圣上似乎想要大用陈少阳,此人常见天颜,圣上若随意问起福建漳州路如何”
一路之上,滑竿走走停停,居然不停地遇见从山上下来的人。“门庭若市,哼,隐士?”罗愚心头不禁涌起一丝讥诮,随即正色敛容,因为滑竿已经来到了忘归崖顶草庐的前。为了来见这个快要炙手可热的人物,罗愚特意换上了清流常穿的素色葛袍,手里还拿着一把鹅羽扇。
陈东在草庐内闻听得门外有漳州罗愚来访,不由面露苦笑,对吴子龙和曹良史道:“这位罗漳州,乃号称‘闻事莫说,问事不知,闲事莫管,无事早归’的四莫知府,今日居然登门拜访,真是,唉,纵然避居到这忘归崖上,也摆不脱这些纷扰。”说完告了个罪,来到外间请他进屋茶叙。
这罗愚也放下身段,笑道:“本官牧守一方,久闻陈少阳乃当世大贤,却一直无缘得见,如今总算弥补遗憾了。”又对吴子龙和曹良史道,“两位高士若是途经漳州府,还请到府上一叙。”
吴子龙和曹良史面带着微笑谢过了知府的美意,五人相谈甚欢,初时都说些文学风俗之事,邱先生中间引了几句诗文凑趣,罗知府颇为诚恳地道:“漳州出了陈公子这等当世大才,乃是桑梓之幸。罗某牧守一方,向来讲求的是不要骚扰百姓,无为而治,若是有做的不到的地方,还请陈公子不吝赐教。”
陈东微微一笑道:“罗大人过谦了,陈某一介儒生,哪里谈得上指教二字。”吴子龙在旁微微颔首,曹良史却面沉似水。
罗愚脸上作色道:“陈公子不要客气,若是能造福一方百姓,但请知无不言,罗某断无不依之理。”二人又是谦让来去,方才作罢。
五人言语间渐渐涉及朝政之事,罗愚隐晦地表达了对朝廷中残留的奸臣余党担心,还主动提出要向朝廷举荐陈东。只是当吴子龙和曹良史隐射朝廷重臣时,罗愚脸色微变,并不附和。他行了数十里路而来,却只因为陈东这里有客,不便久留,只坐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告辞离去,临走时还留下了一担笔墨纸砚,价值虽然不大,但足见心意。
待陈东送走罗知府后,曹良史愤然道:“这等首鼠两端的庸官,理他作甚。”
陈东含笑道:“罗知府虽然昏庸无能了些,却算不得奸党的心腹,被发到漳州这地方来,也是他会做官更会做人的缘故,此刻虽然官家有心振作朝纲,我们却是不能处处树敌。”
吴子龙亦面露忧色,赞同道:“官家虽然斥退蔡京,王甫,但李邦彦、梁师中、童贯仍然在朝,连权势也没有削减多少。当前局面未定,当如少阳所说,不要处处树敌的好。”
曹良史沉默了片刻,方道:“若不将奸邪庸碌斥退,正人干才岂有进身之机。”他低下头,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沉声道,“这是社中同仁数载搜集来的,荆湖南路赃官庸官的名单。”这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官员的名字,几乎占了荆湖南路官员的大半,令人触目惊心。曹良史又补充道:“这些人劣迹的记载,少阳那里也有一份。”
陈东微微叹了口气,将那名单接过了来,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低声道:“曹兄辛苦,此事当从长计议。”他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沉声道,“当年揭帖之案,起因是奸贼童贯,如今蔡贼虽然被逐,但童贼仍然在蒙蔽圣听,所以当务之急,是驱逐童贼!”啪的一声,将那张名单一起重重地拍在桌上。
听他提及童贯,吴子龙和曹良史二人同时凛然点头,吴子龙沉声道:“童贼不灭,我等誓不干休。”“对!”草庐外面风声呼啸,不远处的山道上,又有一杆滑竿正徐徐上来,那乡绅突然听见庐舍中暴喝一声“对!”吓得打了个哆嗦,暗道:“还没有当宰相,这威势就已不得了了。”
此时,汴梁的白玉宫垂拱殿里,官家赵柯忽觉有些头疼,各地上奏称赞陈东乃当世大贤,举荐他的人太多了,甚至将他和王文公相比,“少阳不出,奈苍生何!”他将这些奏折放在一边,暗暗思忖道:“不过三十许人,怎地有这么大的名声。”原本要大用陈东的决心,不免有些犹豫起来。
而另外一些奏折,丝毫没有提及陈东,只说学社士绅现在指摘朝政,甚至诋毁官家,闹得越来越不成话,其间断章取义出来的一些句子,委实让赵柯有些恼怒。而祖宗之制乃是优容读书人,这些士人乃是巩固大宋江山的依靠,赵柯不禁又头疼起来。
“陛下,赵丞相来了。”检校太尉童贯知机地换上了一盏新热的养神茶,恭敬地站在一边,他眼睛扫了那些奏章一眼,心中了然,脸上却不动声色。赵质夫此来,仍是为了征辟陈东入朝。
赵柯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道:“请丞相进来。”
赵质夫端着宰相气度进来,见陛下正低着头喝茶,心照不宣地看了童贯一眼,当赵佑放下茶盏时,却又端然肃立,行礼过后,目不斜视地秉道:“陛下,这陈东乃国家栋梁之才,自当征辟为国效力,只是此子尚且年轻,骤然大用的话,恐怕于国无益。”
“哦?那依丞相之见呢?”赵柯淡淡道。
“陈少阳以刚直著称于世,若任为监察御史,则可以抨击奸邪,为陛下拾遗补缺。待一两年后,在州县位置转上两转,便是可以大用的国家栋梁了。”赵质夫正色道,语调铿锵,掷地有声,“陛下继位以来,普天同庆,万象更新,既斥退奸邪,又任贤使能,使野无遗才,朝多君子,天下生民何其幸哉!”A!~!
章45 乐毅倘再生-1
“丞相,”赵柯打断了赵质夫的恭维,“朕不是好大喜功之辈,这样的阿谀之语,朕亦不想再听,望丞相自重。”他的语气殊为不悦。在年轻的天子面前,年逾五旬的赵质夫脸色有红变紫,就是先皇,也不曾给他如此难堪过。
月色透过窗棱,清辉淡淡地洒近垂拱殿中,童贯仿佛听得自己心头暗暗的叹息声。片刻后,赵柯方才破拨了君臣之间微妙的静默。
“今者谏官不论得失,御史不弹劾奸邪,门下不驳诏令,沆瀣一气,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上蔽朝廷,下欺百姓。当好生整顿一番。”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手指也带着些微颤抖,“朕决心已定,用陈东为监察御史,兼崇政殿说书。朕不日将颁布求贤诏,征天下贤德才俊之士。”
赵质夫脸颊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却只能低头秉道:“陛下圣明。”
“还有,朕闻天子之道,乃贵道德仁义,而贱金玉玩好。于是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如今堆白玉为宫室,以金泥为顶,宫中陈设用度,奢华已极。朕以为,无用的宫人及宫中用度,当裁减三成,以天下之楷模。”
“臣遵旨。”赵质夫和童贯一起躬身秉道。陛下在东宫时就以节俭自律,自从住进这白玉宫以后,他第一道诏令便是将殿中堂皇烛火灭去一半,以示节省,颁下这道圣旨也在情理之中。
赵柯盯着两位重臣的脊背,微微有些兴奋,蛰居东宫数十年,亦时常思忖朝政得失,如今终于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他继续沉声道:“蔡京为相时,多用其门人为台鉴官,台鉴官有所畏忌,伺丞相之言为向背,不能有所建白,诚为有名无实。台谏者,乃天子之耳目,宰执不当干预,从今以后,由朕亲自拔擢骨鲠敢言之臣,立为定制!”
“陛下圣明,臣遵旨。”赵质夫背上已经微微见汗,赵柯为太子时素来沉默寡言,没想到一旦继位,却如此雷厉风行,做丞相的不免有些胆战心惊。
“好了,退下吧。”赵柯冷冷道,继续翻阅奏折,后宫的千娇百媚,都没有天下尽握手中的感觉来的舒畅。他观看奏折良久,但觉得臣僚要么言之无物,要么包藏私心,要么庸碌迂腐,不禁心头火起,啪的一声将朱笔放在笔架上,不想点点朱砂滴在黄白纸上,宛若血滴一般触目惊心,赵柯心中更是火起,叹道:
“朕非昏庸之君,而臣尽误国之臣,奈何?”
望着唯唯告退的丞相背影,赵柯端起参茶呷了一口,却是满嘴苦涩。“陈少阳忠直骨鲠,倒是可用之人,可惜”想到此时,他心里不禁多了几分期待。
童贯送赵质夫出了白玉宫,见赵质夫唉声叹气,低声问道:“丞相何事忧虑?”
赵质夫四顾无人,叹道:“陛下有意励精图治是好的,只是陈东此人飞扬跋扈,党羽众多,又和童太尉结有旧怨,若是骤然得以大用的话,只怕不以利于太尉。”
童贯微微一笑,对赵质夫的想法心知肚明,他好不容易将蔡京斗了下去,绝不想立刻迎来一个如日方升的对手。“却想拿杂家当枪使。”童贯暗道,脸上却做忧色,低声道:“杂家还要丞相多多照拂,让圣上不要被这挟嫌记仇的小人所蒙蔽。”
赵柯勤于政事,往往在垂拱殿独卧也不召幸妃嫔。后宫柔仪殿里,册封不久的朱皇后独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默默看书。“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候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她咬着嘴唇低声念道,想着那个还在天涯海角之人,眼泪默默流了下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冷风吹拂,天上乌云流动,不知不觉遮住月华,黑云一层厚似一层,仿佛巨大的棉被,将天空笼罩得严严实实,外面月光黯淡下来,云层压得极低,仰头看天的话,就会觉得憋闷无比。忽然之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仿佛一柄利剑从天空直劈向大地,满天乌云裂作两半,紧接着,噼啪一声响雷在空中爆响,紧接着,天上宛如引蛇狂舞,春雷阵阵接踵而至,一场春雨哗哗啦啦地下了起来。
“好一场及时雨!”金昌泰笑道,“这场雨下来,野菜,蘑菇也会生长不少。”随着山里的渐渐融化,汉军和承影军士开始四处裹挟百姓,这些汉儿在契丹、女真人的铁蹄下面原本彷徨无助,除了那些豪强大户外,大多数都没做多少反抗,便离开了家园,带着为数不多的农具、干粮和种子进山。
赵行德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天色拂晓,他和金昌泰带了百骑出山,途经二十里外的一个汉人聚居的村庄,却发现已是一片焦土。这把火才被春雨浇灭不久,废墟里还冒着嘶嘶的白雾和青烟。
“汉军下手在我们前面,真够狠的,”马睿辨别着瓦砾中的痕迹,“烧掉了村子,百姓就算不愿,也不得不跟着他们走了。”
承影军士在瓦砾从中发现了几具焦黑的尸体,更加重了赵行德心头阴霾。“生灵涂炭,我之过也。”他黯然想到,抬头四顾,看不到一个活人,春雨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村庄外面是已经开垦的沃土,田垄整整齐齐,若是不被掳走,恐怕这场雨下来,百姓就要开始耕种了吧。可是如今,只是一片荒芜,野草在疯狂地滋长。偶尔有一两只劫后余生地老鼠在瓦砾间窜来窜去。从定下裹挟百姓之计开始,他便料到了今天这番景象,虽然承影营军士不会如此做,但分散在四十多寨里的汉军却不会手软。裹胁百姓和抢掠百姓,本就是极不容易分清的事情。
夏**士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王童登等人也曾参加过对敌国的报复,可如此对待己方百姓的做法,还是第一次遇到。简骋愤愤道:“这些汉军,也太欠管教了。如此一来,和马贼有何两样?”“是啊。”“搞不好要把百姓逼到契丹人、女真人那边去了。”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道。
“这里地势平坦,村庄我们守不住,百姓留在这里,迟早也会被女真和契丹人劫走的。”金昌泰在旁低声道,轻轻踢着马腹,行了数里地,前面望见袅袅炊烟,众军士心头一喜,金昌泰回头望向赵行德,赵行德犹豫了一瞬,随即颔首。俱前期的哨探,前面是一个大约三十户人家汉儿村子。众军士见校尉下令之后,纷纷催马,马蹄纷乱地踏在刚刚化开不久的黑土上,一百余骑化为两队,很快拉开一张大网,将方圆里许的村子包抄起来。
骑兵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很慢,慢得足以让那些在田间山野里忙碌的农人看见他们,然后惊慌失措地朝着村子奔去,那些目瞪口呆地站在田地里的汉儿,军士们则大声命令他们到村庄里面集合。
这样的行动中,承影军骑兵都只着了半身甲,但高大的马匹奔驰起来,金铁交鸣的气势,仍然叫这些村民生不出半毫反抗之心。村庄连同附近的庄稼地里,在承影营出现后的半柱香内都空无一人,除了马蹄声和铁甲铿锵,到处死寂一片。不多时,村子里到处响起了拍门的声音“不要害怕。”“莫要慌张。”“我们是汉人军队。”“官大人要尔等说话,速速到村口集合。”“不可拖延。”承影营军士们以辽东的口音大声地吆喝,一边安抚百姓,一边恐吓他们。
方连江从门缝儿里战战兢兢地望着战马的铁蹄经过,一个顶盔贯甲的将军从马上跳下来,面目有些狰狞,神情仿佛和善,目光如电射来,吓得他心头一个哆嗦,几乎软倒在地上,随即门板被梆梆梆的拍响了。放连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将军大人叫了两声之后,便打开了门,哆哆嗦嗦地朝着村口的空地走去。
张仆听到门板被拍得震天响,却只守着老娘,老婆和一儿一女,用凳子顶着里屋的门,他手里握着一把有缺口的菜刀,眼睛眨也不眨地顶着门。外面的军爷拍了半天不见动静,便破门而入,来到里屋跟前,又叫了两声“有人没有,大人下令,这里百姓都到村口去集合!”
张仆回头看了看老母妻小,眼中稍显犹豫之色,却仍是不敢开门,那军士喊得不耐烦了,一脚将房门踹开,张仆闷喝一声,拿着菜刀就朝门口黑影仆了上去,军士谢横野只微一让身,便躲过了刀锋,顺手将他身体一带,张仆就啪地一声摔在院中,这时里屋的两个孩儿再也忍不住,“哇哇哇”地大声哭叫起来。
“我跟你们拼了!”张仆听到孩儿哭闹,心中大急,正要爬起来拼命。却见那军爷微微皱了皱眉头,倒退几步出来,站在院中,和张仆保持着三步的距离,沉声喝道:“放下刀子,我等乃朝廷军士,并非盗匪,大人有令,你们速速到村口集合才是。”
谢横野身高体壮,面色黝黑,却没有拔出兵刃,张仆愣在了当地,片刻之后,方才醒悟过来,这不是前来抢掠的,低头道:“是,是,军爷大人。”他回头进屋去招呼家人,却忘了将手中菜刀放下。谢横野也不以为意,出门而去,张仆望着那空空荡荡的院门,不知为何,心中也空空荡荡,疑惑不已。G!~!
章45 乐毅倘再生-2
不多时,连老弱妇孺在内的两百多人到了村口集合。所有人都穿着左衽的粗布衣裳,男人头上仿佛契丹人样胡乱扎着辫子,但却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汉儿。雨水滴在苍白的脸上,眼神都那么慌张,年轻女人脸上涂抹了肮脏的锅灰。一户一户人家一边被动地登记姓氏户口,一边用惊恐不安地目光打量着这群军士。
淅淅沥沥地春雨很冷,冷得有张之侨直打哆嗦,他小心用眼角余光看着这群自称是汉人军队的人。“应该是官军,不是女真蛮子,”张之侨安慰老婆梅氏道,“刚才没有挨家挨户抢东西,看来是登记户口而已。”他用手将梅氏身后拉了拉,掩在身后。
赵行德和大部分军士都在周围警戒,只有金昌泰带着五六个面善军士在百姓中穿行。这里许多汉儿先祖都是被掳掠而来,胡乱在辽东安置,生息繁衍当中又屡遭战乱,所以不像南面那样聚族而居,这一村子三十户人家,居然有十几个姓氏,村子在遭遇外敌的时候,毫无反抗之力。
赵行德皱着眉头,军士们大都面冷似铁。金昌泰来到百姓们中间,劝说他们离弃家园,跟承影营搬到山里去,他天生一副本分商人的模样,眼睛笑得好像见了多年不见的亲戚。
“大家都知道了,我们不是抢男霸女的山匪,也不是烧杀掳掠的胡人,我们是护民官军。外面兵灾闹得厉害,女真人、契丹人杀过来杀过去,说不定哪天兵马经过,这到村庄男女老少就都被祸害了。”金昌泰脸色微沉,用遗憾地声音道,“刚才我等经过西面几里地外的那个草山村,就是隔着一座山那个近百户人家的大庄子,已经烧成一片白地了。”
他这话刚落,百姓中惊起一片波澜,高六哥的脸色顿时煞白,前天刚把门七天的新娘子送回娘家,庄户人没有和外人打过多少交道,他毫不怀疑这军爷所说的,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除了几户在草山村有亲戚的,其它百姓也都是悲戚恐慌的情绪。“这狗日的乱世,人命还不如狗命!不让人活了!”麻彪子咬着牙恨恨道,打算再过几天就去山上落草。颜老头子浑浊的眼珠子里闪过一丝深切的悲凉,他侥幸活了七十多岁,小时候见过汉人在辽东道气势壮大的场面,可惜,那是很久之前了。
“我们是官军,”金昌泰再次强调道,“但不是辽军,也不是金兵,我们是护民军。这次打扰各位父老,便是要将你们迁到太白山腹中太平之处,暂避胡人的刀锋。”他说完了,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可有人领个头说话?”
众百姓面面相觑,这伙彪悍人马将村子团团围住,但委实家园难舍,不少人顿时便失魂落魄了。“他爹,”梅氏拉着张之侨的衣袖,“军爷是要干什么?”她明明听清了,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张之侨脸色黯然,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赵行德耐心地等待着百姓消化这个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终于,有人怯生生问道:“你们是韩元帅的兵马吗?”他低头看去,这汉子用一条草绳子拴着辫发,脸上都是污垢,身材却还算壮实,显得有些害怕,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伴随着这人发问,其它汉民也仰头看来,目光中带着几许期待。
“想不到韩氏败亡已数十年,在辽东汉儿当中还有如此声望。”赵行德暗道,他身边的金昌泰却笑着接过话来,沉声道:“韩大小姐是我们护民军的盟主,眼看契丹人,女真人闹得越来越不成话,供奉韩家的一百二十八家山寨才扯旗护民,将辽东父老迁到山中躲避兵灾。”
“当真么”,麻彪子脸上带着疑惑的神情,又不得不信,这伙人兵强马壮,就算用绳子捆,也把这一村人捆走了,他咬了咬牙,跺脚道,“他奶奶的,我跟你们走!”辽国平了韩昌之乱后,辽东道已没有汉军,但汉儿村子却都知道,在山里还躲藏着不少当初的汉人兵马,也有人上山落草投奔山寨的。
“好!”金昌泰竖起拇指赞道,又问道,“你算是代表这村子说话吗?”
麻彪子是愣大胆,但却不混,他光棍一根,说做就走,却是没法代替村里父老说话,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摆动道:“这哪儿能呢?我只管一个人。”说完看着五步外的张之侨,张之侨是能认得几个字,朝廷收税,这几年都是他召集村中各户商量如何摊派的。
随着麻彪子的目光,其它几户百姓,赵行德、金昌泰的目光都落在张之侨身上,让他恍如肩上担了两百斤重的胆子,不得不放开娘子的手,将她藏在身后,勉强笑道:“将军大人,草民张之侨拜见。”
赵行德见这人身形高大,衣衫虽然粗陋,但在一众百姓中尚算整齐的,微笑点了点头,沉声道:“你有何话说?”
张之侨脑海里电光石火般转过了千万个纠结,他万分笃定,既然“朝廷”出动了这么兵马,那不走肯定是不成了,可生生舍弃了祖父辈经营耕耘了百十年的村庄和土地,就好像一棵草被连根拔起一样,他自称“草民”,一想到离了这片土地,就充满惶恐和抗拒的念头。
领兵的大人看似和气,也罢,搏上一搏吧,张之侨横下一条心,问道:“大人要把我们迁到哪里去?”
赵行德却没有立刻答话,反而高声问道:“张先生代你们说话,谁有不服的吗?”他面沉似水,逐一从百姓们脸上扫过去,看着一张张漆黑的、粗糙的脸,目光中有忧虑,有焦急,有悲哀,有恐惧,有躲闪,但没有对这个张之侨的愤愤不平。“好一个护民官。”赵行德心里暗道,和金昌泰交换了个眼色,发觉对方眼底里一抹笑意。裹挟民户这事,承影营也干了好几趟了,民间有这样一个服众的人物,事情就好办了。
“侨哥说话,我们没有不服的。”张仆壮着胆喊一句,脖子不自觉的缩了一下,媳妇在后面把他衣襟拉得紧紧的。“对。”“张家侨哥是个人。”村民们开始三三两两附和道。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张之侨的身上,这事全村最懂理,几乎唯一能和朝廷官府打交道的人了。有些人隐隐约约觉得,今天这竿子人马,似乎和大辽国朝廷,也和以往认知的山匪火官兵有些不同。
“既然如此,”赵行德对张之侨拱了拱手,笑道,“张先生,此间往东去二十地,凤凰山中,三阴城附近,就是安置汉民之处。那便虽然荒凉了些,好在土地肥沃,四面山势崎岖,万一胡人烧杀过来,大家还可以往山上躲避。各位乡邻,且去收拾细软,带上耕牛、农具、种子等物。等到了地头,我们护民军还会酌情向各位发放一些口粮。假以时日,护民军会发放铁铧犁、铁铲这些农具,给你们开垦荒地。”
张之侨壮着胆子抬头看着赵行德,企图从他脸上辨别一丝毫说谎的迹象,但丝毫也没有,这竿子人马头领,脸上只带着诚恳,先生说过眸子正则心正,这雨水滴在他脸上身上,也不躲不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显得丝毫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其它百姓们也都看着赵行德,刚才那个人满面堆笑,虽然令人放下防备,可总让人觉得好像要上当。这个人神态有些冷,说话间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劲儿,让人觉得跟着他走一切都会安排妥帖。
在蒙蒙细雨落在身上,数百道目光落在脸上,赵行德恍若不觉,缓缓道:“那边虽然是荒地,但土地都很肥沃,我们打听过,十几年前还有人傍依着契丹寨子在那附近耕种,后来契丹人撤走,附近的土地也就荒芜了。到那边按丁授田,每丁可授田五十亩,一年耕种所得,只交三成,其它都归自己所有。像今天这样,你们自行推举像张先生这样的人才做护民官,假若受到欺负,护民官你们伸冤。”
授田,辽东和内地州县不同,到处都是荒芜的黑土地,只要开垦就可以,这里到处都是胡人,开垦了田地还要有命种才行。所以辽东的汉人虽然多,但大多数都傍依在“朝廷”附近,丝毫不敢深入深山里去,契丹人虽然蛮横,在辽东的胡人中间还算好的。三成的田租,如果再没有了其它索取,那那倒是好的。
“但愿吧。”张之侨叹了口气道,“乱世人不如狗,能保全性命就不错了。”赵行德所说的护民官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混没在意这事。他只聚精会神地从赵行德的语气神态中辨别一件事情,这伙人马,是讲道理的。
“朝廷的详尽律法,皆以民为本,将来会一一教给你们。”赵行德忽然说道,“我们是讲道理的。”蒙蒙雨丝落在他的周围,仿佛一丝雾气笼罩周围,让人看的朦胧,但那铿锵有力的声调,最是清晰不过。G!~!
章45 乐毅倘再生-3
遇见讲道理的军爷,张之侨暗暗感激之余,犹豫道:“将军恕罪,这里祖先流血流汗开垦的地方,我们舍不可啊。”他望着赵行德,雨渐渐大了起来,将军的脸上满是诚恳,雨水顺着灰色大氅滴落下来,他两百多百姓也立在雨里,默默无语,春寒未退,不少人开始在雨里瑟瑟发抖,可不敢离去,眼中透出乞怜之色。看得出来,这些百姓不肯离开家园。
“往年不是没遭过胡**害,可也熬过来了,将来,也许还能熬过去吧?”这是大多数人心中真实的想法,许多百姓甚至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方圆四五里地,他们就是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一棵草,生生要被这块地里拔走,那怕许下一个天堂般的将来,心中也总是不情愿和抗拒。
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军士和百姓身上,没有赵行德的军令,军士们都沉默地面对这个场面。在夏国,紧急时刻强迫百姓迁徙,是需要州县护民官的首肯的。进一步的行动,最高甚至需要柱国府的同意。然而,这里是前沿,是战场,这里没有一套成型的体制和规矩,百姓的现在和未来,都要靠握刀的人去决定。如果夏**士不为他们决定,那就是辽军和金兵为他们决定。
“将军好心,可怜可怜吧。”开始有人低声喃喃道,“可怜可怜我等吧。”“将来我等给您立长生牌位。”开始有人跪下来向承影营的军士磕头求饶起来,女人一边嘤嘤哭泣,一边拼命制止孩子哭闹。
赵行德皱了下眉头,他指了指最近的一间房舍,沉声道:“让女人和老弱都进屋避雨。”
“是!”金昌泰答应了一声,却没有行动,拿眼看着张之侨,沉声道:“听到大人的话了?。”
张之侨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让各家妇孺都现躲雨,免得淋出病来。李二牛家离这里也就十几步路,三间房子虽不大,但挤一挤也能站下百多口人,每一窗口都挤满了脑袋,惴惴不安地望着还雨里淋着的大老爷们。
张之侨心怀感激,又萌生了不少希望,大声道:“将军仁德,能不能给小民们留条活路,不要迁离故土?”他说着双膝一软,就要跪在地上磕头,熟料还未磕下去,一柄黝长槊到了颔下把他拦住了。
赵行德沉声道:“我军的规矩,跪天地父母,不跪旁人。”
“是之侨战战兢兢道,想不起来汉军什么时候多了这个规矩。他本辽国的安分良民,与韩氏山寨从未打过交道,赵行德的言谈举止,与往日听闻汉军的做派大不一样。
赵行德看着地下百多个的辽东农夫,面目粗陋,衣衫褴褛,手脚上都是胼胝,每个人都用期冀的目光望着自己,暗自摈除了心中一丝妇人之仁,沉声道:“你们都生在辽东,胡人的残暴,不用我来多说。现在辽国和女真交战,他们需要粮草去喂马,需要糟蹋女人,也会随意签军去给他们打仗。战事拖得越长,胡人就会越来越残暴,越来越把你们当做猪狗。现在你们但求苟且,我若是遂了你们心愿,反而是害了你们。”
他的面沉似水,话语凛冽如冰,寒风夹着冷雨,激得这些老实本分的百姓不得不去面对未来的血腥和艰险,这些人用一个“熬”字麻醉了自己几十年,但赵行德就是要揪着耳朵,惊醒他们对安分守己的奢望。
“从前能熬下来的,不等于将来能熬下去。躲得过今天,契丹人没有把你们分给部落,女真人没有把你们分到谋克,做牛马,做奴婢,不等于躲得过明天。你们跟着我们走,还能做个人,要是不跟着我们走,等到了那一天,你就只能是奴隶,你的儿孙就是奴子奴孙,你的妻女给他们随意糟蹋,你地里每一颗粮食都要先孝敬未来的主人。如果你们留下来,这就是你们的下场。”赵行德缓缓道。他看着这些雨水里苍白的脸,这些男人原本乞怜麻木的眼眸里,有了惊慌,痛苦,悲哀,或是愤怒的情绪。
张之侨明白这位将军说的都是实话,全村被收为奴婢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而胡儿兵马经过,抢掠和屠杀都是家常便饭,百姓只是无法抗拒,便强迫自己对这些麻木,麻木到了即便有改变命运契机的时候,却反而乞求安守这种悲惨的命运,而不愿再冒一点点风险。麻彪子觉得这当官的说的太他妈对了,带种的汉子都要跟他去干。方连江朝李二娃家那边张望着,女人孩子被带走一直让他放不下心,可看到陌生的军爷一直站在院子外面的树下,宁可淋雨也和这些妇孺保持着距离,感到一阵安心,对跟着他们走也少了些恐惧。
“我会尊重你们的选择,不愿走的人可以留下来。但是山里需要耕牛开垦,我会带走所有的牲口,当然我们会付钱。还有,”赵行德盯着这些惊慌而失望地百姓,“如果你们有房契地契,都要收好,天下太平以后,这房子田地,还是你的,是你儿孙的。”
“我们大都没有地契,房契这些。”张之侨苦笑道。这里地广人稀,到处是荒地,汉儿大都是被掳掠到此,建起房子,开几十亩地,据老人说原先韩昌时候县府倒有登记过房子田土收税,但簿册早在战乱中烧掉了。辽国朝廷也懒得登基房地,每年征税倒是越来越多。百姓私下间写的契据,有官印叫官契,没有官印的叫草契,现在这荒村百姓基本都没有。
“那我发给你们。”赵行德当即打断他道,“等兵灾过来,你还可以回来,这里房舍土地,传给儿子,孙子,都没有问题。”
“真的?”张之侨疑惑道,没想到还有地契这回事。“如果是真的,那跟着他们走,也算不得抛弃祖宗田园了。”方连江暗暗道,不由得又向李二娃家院子那边望了一眼,转过脸来。方仆脱口问道:“那在山里开的地呢,也能有地契吗?”
赵行德微微一笑道:“当然有。”他的笑容十分自信,这些庄稼汉子将信将疑。见这将军面容和善,有人壮着胆子问道:“俺们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金昌泰适时地在旁边道,从包袱里拿出一颗大印,高高举起来到,“我家将军的金印作证,为你们订立地契房契。”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头,在雨里抖了抖,雨水很快将纸浸湿,但下面那颗红通通的官印却分外鲜明。
这荒村的百姓哪里见过真正的官印,甚至连告示都没有见过,只是耳闻过这种东西,就连张之侨也只疑惑着接过金昌泰递来的纸,喃喃念叨道:“真的没问题吗?”他心里满怀着疑惑。
“真的没问题。”金昌泰微微矜持着笑道。这地契房契乃是他所的献计。融了一锭金子为赵行德铸了一颗金印,正面六个字“行德护民之印”。用来制作发给被迁移百姓的房契地契。格式也是他早就定好了的,革囊里带了几百份出来,只要填上主人的姓名,房子和地的大小,再盖上官印,就像模像样了。
“这感情好,感情好。”张仆凑在张之侨肩后面,激动地有些哆嗦道。官契这东西,他只听家里老人说起过,那是他爷爷从南朝被掳来之前才见过了。这份官契的样本在汉儿百姓中间传来传去,淅淅沥沥的春雨一直在下着,经过一百多双粗手,它仍然完好无损,几乎所有人都像捧着心肝一样捧着,甚至撩起衣裳给它挡雨。最后由张之侨依依不舍地将它交还到金昌泰手里。
“将军大德,小人感激不尽,一切都凭将军安排。”张之侨诚心诚意道。张仆、放连江站在他周围,连连点头。赵行德环视周围,沉声道:“可有不愿走的,本将绝不勉强。”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他回头对金昌泰沉声道:“那就为这些百姓立下契据,安排他们收拾细软吧。”
承影第八营的裹挟百姓远比其它汉军山寨要好,军士们富有管辖百姓的经验。在夏国时,甚至大将军府甚至要军士协助不少农艺的改良,而夏国一整套赋税和管理体制也被照搬到凤凰山这个逐渐扩大的聚居地中。原有汉人村子中德高望重之人被简单推举做了护民官,这些人在协助安抚百姓不安的情绪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对于那些宁死也不愿迁入山中的百姓,承影营也没有强逼,只是在其中建立连户保甲,作为护民军在山外的耳目和落脚处。金昌泰暗暗观察了数十人,开始发展义勇兄弟会。
短短半月间,上千户百姓被迁到凤凰山里。他们携带者简陋的农具和少量耕牛,开始在军士的监督下成片地开垦土地。虽然将李若冰那里换来了大量粮食,但赵行德担心南方的种子不适合辽东的水土,让百姓尽量撒播去年留存的种子和口粮,而熬煮发放了简单的口粮和种子。因为契丹人的防范,百姓手里的铁器极端缺乏,很多农人甚至只有木锄和木犁,开起荒来极不得力。赵行德不得不加快对凤凰山北面的铁矿脉的寻找,而在此之前,荫户们开始收集和烧制炼铁所必须的木炭。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