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5 乐毅倘再生-4
承影第八营安置百姓这处山谷地势险恶,中心低洼如同一个巨大的簸箕,山腹约有万亩之广,三面皆是高山峭壁,山脊上还有前朝修筑的边墙痕迹。除在山谷周围高峰上安排三座隐蔽的哨所外,还将砍伐下来的大树在山谷北面狭窄口处排列成栅栏,安排弓箭手扼守。
这里东百数十里是鸭绿江,向南不到两百里则是鸭绿江口,便于得到第四营水师的接应。因为劳力缺乏,没有安排人手修复这些边墙。承影营按照夏国人拓边的传统,将最多劳力用在开垦荒地和建筑仓城上。仓城并未修筑在谷中,而是在整个山谷东面最高峰的接天岭上。
金昌泰将凤凰山屯垦地分为两个谷内和谷外部分。谷内除安置打铁铺、制箭所,马场、草垛场、仓储等外,大约安置了一千五百户荫户。烧炭场,采石场,制陶场,制砖场,伐木场、牧场等都在山谷之外。在北面的山谷中已经发现了一处铁矿,似乎是被人采掘过又废弃的矿脉,赵行德大喜过望,但眼下劳力实在太少,挖掘铁矿石进展缓慢。此后所招揽的荫户便要在山谷外面开荒,敌军袭时再撤进山谷中。谷内借鉴蜀中开垦坡田之法,尽可能利用每一寸土地种植粮食,又仿造西北筑渠之法,挖凿池塘水渠灌溉田地。日暮之后,众荫户开荒回来,便由军士依照团练军的教法,让他们练习射箭。
这一天,赵行德和金昌泰扛着沉重的测距仪,登上接天岭上的仓城基址再度勘测地形。现在还没到收获的时候,所谓仓城,只有金昌泰指挥荫户打下的一根木桩子而已。木桩子旁边搭建个简陋的窝棚,窝棚上覆盖着枯枝和野草,从远处望去,这仿佛山岭上的一块长满野草的岩石。烽燧瞭望哨都由目力好的弓箭手来值守,“赵将军。”军士程壮站起身来,向赵行德行礼。赵行德微笑着点了点头,拍了拍他肩头以示鼓励。
站在接天岭上,方圆十余里一览无余,一线山脊仿佛巨人的臂膀将山谷牢牢的护在怀里。到处是仿佛蚂蚁样劳作的人,虽然裹挟了近七千多百姓,但撒在这山谷里仍然嫌少。无论是山坡还是谷底,都布满了树木和青草。除了值哨警戒的,军士们都脱了铠甲,亲自和荫户一起除草整地,抢种高粱、大豆、小麦和花生。山谷外的牧田里则主要是苜蓿和麦草,牧草种子乃是承影营从夏国带来的。
“可惜了,这座孤峰和其它山峰距离太远,我军火炮射程不够,不然在山峰上构筑交叉射击的炮台,便能控扼方圆十里范围。”赵行德叹息道,“山脊形状若是相隔一两里的多边形就好了。”承影营现在只有十门轻炮而已,不得不放弃了在接天岭上构筑炮台的想法。
金昌泰看着倾斜度极大的山坡,苦笑道:“要天造地设的炮台群,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再说在这里构筑炮台,单单把近千斤的铜炮拉上来,就不是一件易事啊,”他顿了一顿,叹道,“这汉军的寨主打仗蛮勇,算计我们堪称倒是精明。这里三面险峰为墙,山谷为城,至少可以屯驻十万之众。但我们军士不足一千,根本难以防守。而此处只是太白山余脉,山势孤立,地处要冲,位于辽国、高丽、女真之间,势力展开的余地亦是有限得很。看似奇险之地,实际却是一块鸡肋。”
在山谷外不远处,一棵大树忽然倒下,那挥舞着巨斧的壮汉身影分外明显。“还是斧子好用。平常能干活儿,打仗也是能破重甲。”赵行德笑道,“可惜铁还是太少,等将来铁足够了,团练军精锐的铁枪上都加上把斧子,面对女真的铁骑,总有还手之力。”
金昌泰望着山谷铁铺中升起黑烟,愤愤道:“方圆十里神佛和大钟都给你熔完了,还嫌少啊。”辽东民间铁器极少,百姓好些只有木质的农具,不利于开垦荒地。在炼铁场尚未开张以前,为了不耽误农时,赵行德不得不命令军士到处收集铜器,铁器回炉铸造铁犁,铁铲,铁镐头,铁斧等工具。而最大的铁器来源,便是寺庙中的神佛造像以及铜铁铸造的大钟。虽然好些可能有百年千年的历史,赵行德还是下决心将它们都融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和尚道士,都在咒你不得好死。”金昌泰沉着脸道,他曾经要自己掏钱赎回这些堪称古董的佛像和大钟,但都被赵行德拒绝了。
“如果没有铁农具开荒,种不出足够的粮食,是要饿死人的。”赵行德沉声道,“神佛有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之仁,又岂能计较这些。”他眼神忽然凝重起来,北面的山道上似乎有四五骑冲着此处而来,他低下头从测距仪的望远镜中看,认得是其中一个汉军山寨三当家,一个认得,另外三人却是生面孔,不由得皱起眉来。
金昌泰语气一滞,低声叹道:“辽东形势是两虎相争,汉军万难成事,裹胁百姓之计也是不得不然。你发地契田契,又发铁农具,发种子,现在好些百姓都满怀希望,将来若是沦陷,岂不是万念俱灰,只觉得生不如死。”他也望见那几骑汉军渐渐驰近,远处山顶上骑军斥候已经冲着这边打起了旗语。金昌泰心里却想起那几个加入了义勇兄弟会的辽东人,满怀希望又视死如归的脸庞,总觉得心中有几分愧疚,就在一天前,他亲自看着这几个人被虏进了契丹人的投下军州。
“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赵行德沉声道,“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还有胜利的可能。如果连这点希望都没有,那我们从一开始就输定了。”他直起身子,开始和金昌泰一起拆卸测距仪和角度仪,方圆十里内所有的制高点和小路都被他们标注在了最清晰的地图上,可惜现在承影军士人数太少,这片本来应该是上万人防守的地方,现在就像筛子一样漏洞百出。
许德泰来到三阴寨前,却被一道粗木栅栏挡住去路,前面望楼里的军士分明认得他,却仍是照足规矩,要回禀过赵行德后再行打开寨门,许德泰的脸不禁沉了下来。他身后的五女寨的熊人岳笑道:“这帮家伙真能装,还当自己是朝廷官军啊。”
额里也谋克瞪着那木栅栏箭楼上的军士。鸭绿江一带的女真部落要么跟着辽国人迁移到西面的内地,要么在金国和高丽之间待价而沽,三阴寨现在这块地方本事辽国人屯垦戍边之地,自从辽人撤走以后,成了无主的地方,南面的女真各部虽然垂涎这块地方,但苦于人口不多,一直没有来得及占据,谁料竟在一月之间便被这帮汉人给占了。
未多时,守卫北面木栅的军士得到了准许,以绞盘拉开了寨门,额里也本想一冲而入,给点厉害瞧瞧。谁料这寨门后面的通道居然程凹字形转折,骑兵根本无法全速冲入,四五骑客人不得不缓缓次第进入,两旁木栅栏高达七尺,上面削尖的木桩间有射箭的垛口,下面马腹平齐处也开有方形的窗口。额里也从窗口看到了些兵刃的寒光,不由在心里暗道:“好阴险的汉人。”
此地的主人已经等候在通道出口,赵行德拱手为礼,满脸堆笑道:“好风把我的贵客吹来了!”许德泰不好托大,翻身下马来,为赵行德和其他几人相互引见过后,方才牵着马来朝不远处搭建的营帐走去。
许德泰一边走一边左右望去,不由暗暗心惊,没想到短短月余时间,夏国人已经将这片谷底经营得有声有色,整齐的田亩已经初见端倪,百姓的窝棚均匀地分布在田亩之间,一些木屋的框架正在搭建,山坡筑成一道一道的宛如阶梯,不知是何用意。反观汉军各寨,现在还是一团乱麻也似,正是春耕时节,各寨当家的只能将百姓看管在各个山谷的安置屯垦处,让他们自生自灭。裹挟来的百姓多是多了,但缺吃缺穿,饿死的也有,军兵作威作福的也有,撒开了开垦田地,便开始不断逃亡。
赵行德见这些人东张西望,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道,需要在这条狭路和营帐后加筑了一道木栅栏,形成了一道类似瓮城的防线,中军帐位于木栅栏中央,如同城楼一般。既加强防守,又防止外人窥见谷内虚实。
“看什么看,在辽东还没见过胡人么?”军士曹柏大声道,几个荫户顿时把腰弓了下去,继续平整土地。张仆控着一架马拉犁,暗暗嘀咕:“这当兵也弄得好地,真是稀奇。”
曹柏也没理会他,俯下身子,细致检查这些荫户犁地的深度。
军士们按照农牧曹颁下的规矩,命荫户将这几种作物按照一定比例间种。如此得到粮食和战马饲料相加收益应是最大的。荫户们将信将疑,亦不敢不从,只能暗暗祈祷这些军爷所说是实,将来有个好收成。G!~!
章45 乐毅倘再生-5
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张之侨只觉得腰酸腿疼,几乎要瘫倒在床上,妻子梅氏还在大锅灶那边帮厨,各户荫户现在没时间起屋起砌灶,住的都是木头草棚子,小孩儿大部分时间也在做除草放羊之类的农活,只有一个半时辰跟着军士识字,按照学士府的府令,管给一顿午饭。
张仆从来没有觉得种田这么累过,军士严格要求按照农牧曹的要求的定数开垦荒地,第一年种植作物的数量,被该死的军士定下来,高粱、小麦、大豆、花生,这些东西被军士规定用从来没有过的间隔方式种植,同类作物的间距,不同作物的间距,不同作物田土下犁的深度也不同,该死的军士拿着木尺一点点的量,如果没有达到要求的话,返工,斥责,甚至可能挨鞭子。但张仆还是有些欣然的,用驭马和铁犁开垦荒地,轻松许多,眼看着厚厚的土壤仿佛波浪一样在犁铧两边翻滚,仿佛反射着油光似的肥沃,他就从心底里感到一阵舒爽。
“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冯发是村里伺弄庄稼的好手,现在被人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种地,但摸着手上的茧子,“这帮不是人的,但愿他们说的对吧。”他从草棚子角落里摸出一袋高粱米,小心的舀了几碗在小包袱里,这是明天的口粮,今天晚上交到大灶台那儿,就得十张纸票,一家五口就拿着纸票在大灶台吃饭,自家省柴火,也图个方便。好些荫户一次交纳了十天的口粮,但冯发还是格外谨慎地每天交第二天的口粮。
当着管灶台的张梅氏的面,冯发小心翼翼将这包袱口粮倒入大缸里,领取了明天的饭票,这时有一群军士扛着粮食过来,冯发面带感激招呼了一声:“简将军。”避在道旁。他知道简骋是个官儿,若是辽国朝廷的官儿,冯发只怕他这时已经跪在道旁了,哪里敢主动出言招呼。简骋对他点了点头,和军士一起将学童午饭的口粮倒进大缸子里。
中军帐里,赵行德居中而坐、金昌泰和王童登坐在左边,对面是许德泰等人。赵行德笑道:“这里百废待兴,正筚路蓝缕的时候,万望各位不要嫌简慢。”说完端起茶盏相敬。
许德泰笑道:“哪里,哪里。”将杯中茶喝了,也叹道:“短短月余,赵将军便将这里经营起来,实在叫兄弟望尘莫及。”他此行原是来相邀赵行德共赴辽东汉军各寨主会盟,正欲道明来意,那鸭绿江女真谋克额里也却瞪着眼道:“赵行德,这里原本是我们鸭绿江女真部的地方,你不明不白地占了,须得有个说法吧。”他重重地将茶杯顿在桌上,拿起一块酥酪放在嘴里嚼着,骂道:“没酒没肉,你们便这么招待贵客的吗?”
许德泰没想到这女真人猝起发难,脸面有些不好看起来。这鸭绿江部女真各部近日也接受完颜金国招揽,额里也原本只是鸭绿江东一个小小的部落首领,如今竟然也妄自尊大起来。想起要在辽东谋干大事,须得牢笼着女真各部,许德泰皱着眉头道:“额里也谋克且稍等片刻,让我等先商量会盟之事再说。”
额里也却一拍桌子,瞪着眼道:“许德泰,凭什么让你先说,”站起身来,拍着腰间的弯刀,盯着赵行德道,“这地方是我们女真人的地方,你们要么退出去,要么赔偿我们粮食布匹!”他自恃着又金国女真在后面撑腰,声音也粗起来。
赵行德将茶盏一放,却没和额里也说话,转头问许德泰道:“许三当家,我们商量会盟大事,扯上这女真人做什么?”他看也不看额里也,已是极大的轻蔑。额里也盯着他,眼珠子好像要喷出火来,呼呼喘着粗气。
许德泰忙道:“这鸭绿江女真部也受辽国的欺压,如今我汉军会盟反辽,额里也谋克是同去以壮声势的。”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笑道:“额里也谋克,有话且坐下再慢慢说。”
“让把话先说清楚!”额里也再度拍了拍他的刀鞘,居高临下蔑视地看着在座的众人。
场面顿时变得十分紧张,金昌泰眼中透着担心,这鸭绿江女真各部虽然和完颜金国相隔甚远,但毕竟是其同族,万一两边起了冲突,恐怕招致大麻烦。王童登却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冲着额里也喝道:“空口白牙,你怎么不说太白山都是你们的?”
额里也傲慢地笑道,“太白山、鸭绿江原本便是我女真人的。”
他话音刚落,赵行德却开声道:“额里也,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这里是我汉人故地,所一千几百年前燕昭王便设了辽东郡,唐朝时设立了安东都护府管辖此处,怎能说是你女真的地方呢?”他说的不紧不慢,说完还喝了口茶。王童登大声道:“正是!凭什么说是女真的地方,我说是汉人的地方!”金昌泰微笑着点头,暗道,行直平常苦读比我还厉害得多,这女真人要和他掉书袋,恐怕头都要大了。
这辽东之地向来都是各族杂处,如今女真兴盛,额里也原本是强词夺理敲诈勒逼而已,听赵行德慢吞吞地这一字一句的反驳,不由得恼羞成怒,拔出弯刀劈在案上,大喝道:“看你这口舌利,还是我女真的刀利!”
赵行德闻言猛然站起身来,噌啷抽出腰间横刀,不待许德泰劝阻,一刀朝额里也的弯刀斩去,额里也下意识地举刀和他相迎,二人都出了全力,只听当叮——一声鸣响,震得帐中众人耳根发酸。赵行德膂力惊人,额里也被劈得踉跄退了半步,弯刀居然被斩开了一个极大的豁口,连旁边的许德泰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许德泰大惊失色,陪着额里也的女真人顿时抽出弯刀,而金昌泰和王童登几乎同时站起身来,拔出了横刀,中军帐外听得响动,杜吹角一掀帘子,带着十几个刀盾手军士冲进帐幕,拔出横刀将做客的几人围了起来。许德泰等几个汉军坐着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的人都看着赵行德,杜吹角想得到动手的军令,许德泰想要做和事佬,额里也和他的亲兵背靠着背,双手握着弯刀,惊疑不定地看着赵行德,暗暗有些懊悔:“汉人什么时候也一言不合就动手了。”
事已至此,额里也正想放几句狠话,赵行德却回将刀收了回去,微微笑道:“谁的刀利,要试了才知道。”适才他听额里也弯刀斩击桌案之声,便知铸造这弯刀的铁质偏于脆硬,韧性,容易折断,不如夏国横刀。待帐中众人都看清楚了赵行德所用横刀丝毫没有缺口,他才将横刀收回鞘内,坐了下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额里也站在那里,拼命也不是,坐下来也不是,只觉得面红耳赤,直勾勾盯着赵行德,仿佛要把他生吞了一般,这时许德泰忙打起圆场来,满脸笑道:“赵将军开个玩笑,夏国剑冠绝天下,自然是锋利无比的。”他伸手轻轻拉额里也,低声道:“谋克大人,快坐下吧,赵将军是开玩笑的。”
赵行德在对面似笑非笑地举着茶杯,额里也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最终还是想到大事要紧,气呼呼地坐了下来。两个女真人坐下来以后,杜吹角才看向赵行德,见他微微颔首,这才带着刀盾手退了出去。
赵行德见额里也仍然厚颜闷坐在帐中,暗暗道,这女真人也是粗中有细,看来他们是非要掺和到汉军会盟的事情,赶也赶不走了。他一边思量着对策,一边听许德泰说话。韩大小姐不久便要抵达辽东,因此,辽东汉军各寨的首领决定会盟整合各寨兵马,准备迎接韩大小姐重掌辽东,并推举出一个盟主来。许德泰说辽东各寨荒疏已久,这月余来,各寨子为了起事而裹挟了不少青壮,但训练乏力,请赵行德派出一些军士帮各寨练兵。
金昌泰问道:“既然韩大小姐回来,还要另行推举盟主么?”他向许德泰拱了拱手,“这盟主之位,许三当家属意为谁啊?
许德泰笑道:“韩家是我辽东汉人的共主,大小姐是元帅唯一的骨血,自然是尊重无比的,只是兵战凶危,大小姐到底不能亲自被坚执锐,和我们这些厮杀汉子混在一起,所以还得需要另举一位盟主。这盟主之位都由各寨子大当家商定,不是许某能左右的。”
赵行德见他答得有些勉强,也就没有追问下去,暗道这汉军在韩大小姐回来之前会盟,恐怕有点蹊跷。他微微笑道:“王大当家对韩大小姐的忠心,我们都是知道的。派出军士协助汉军训练一事,问题也不大。有句话叫兄弟睨于墙外御其侮,现在是多事之秋,我们辽东汉人须得齐心协力,才能从这险恶之局里面死中求活来。”
许德泰脸色微变,勉强笑道:“赵将军说的是。”随后又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G!~!
章46 于今亦奔亡-1
夜风微冷,许德泰站在帐幕前面,静静地看着成千壮丁排列成队。一批百姓是今天刚刚到的,和几百个妇孺一起围在校阅的空地上好奇地看着。空地四周点着明晃晃地火把,为了不受军士的斥责,在妻儿面前丢脸,虽然已经疲惫不堪,男人们还是不得不打起了精神,紧紧握住手上的棍子,腰杆挺得笔直。虽然不少人手足无措,却已经行伍的样子。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许德泰心头忽然掠过这句话,夏国寨裹挟的百姓不能算多的,丁壮一两千,老弱妇孺加上不过一万口,但如此迅速地将这些百姓捏合在一起,却是令人可畏。丁壮手中一根根长棍宛如徐徐地树林,伴随着军士的口令,十人队百人队在进退自如。
“假以时日,究竟谁才是辽东的主人?”许德泰不禁眯起了眼睛,出起神起来,忽听身后有人道“许三当家”,他回头一看,却是金昌泰。
照承影军规矩,军士具体职司是对外保密的,外人亦不知金昌泰乃地位超然的行军司马。许德泰见他在营中地位颇高,也猜到他大概是军师谋士,客气地拱手道:“金先生。”笑容带着一丝疑惑,探询金昌泰所来何事。
“会盟之事,金某有些疑惑未解,特来向三当家请教。”金昌泰微笑道,朝着帐内指了指,示意入内详谈,许德泰迟疑了一瞬,便和他一起步入营帐内。两个承影营的军士随后守在了门口,警戒旁人偷听。
许德泰营帐乃是涂了油脂的羊皮搭成,地上铺着毡毯,虽然比不上汉军营寨的屋舍,却比百姓所居的茅草棚好了许多,帐幕圆形的穹顶上开了一天窗,烛火的烟气一缕缕地升腾上去。许德泰和金昌泰盘膝对面而坐,随手沏上油茶端给对面,笑道:“金先生有什么疑惑,在下自是知无不言。”
金昌泰接过茶盏,微微皱了皱眉,奶和酥油都放得很重,带着一股浓厚的腥膻,北地汉儿在习性胡化已有数百年之久了。他沉声道:“许三当家,明人不说暗话,四十几家汉寨会盟,到底是谁想做盟主,总有让我们得有个谱吧?”他喝了一口油茶,将滚烫的茶水咽下,又道,“我朝护国府现在只知道韩家乃是辽东汉人共主,一切军械粮草,乃至我等,都是韩大小姐在护国府争取来的,现在突然又多了个盟主,还扯上女真人。”
许德泰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强笑道:“韩家自然是我等的共主,这个推举的盟主,也是听韩大小姐之命而为罢了。”
金昌泰微微一笑道:“是么?我有些担心护国府误会,耽搁了你我两家下一步的合作。要知道,我们的火炮和粮草军械还漂在海上呢?”
许德泰没有立时回答,金昌泰也不着急,一边喝茶,一边打量他。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让人如坐针毡的尴尬,许德泰只觉得来自对面目光视乎要洞人肺腑,不禁暗道,从前怎么没看出这金先生如此厉害。
辽东乃唐朝平卢节度使辖境,胡汉杂处使这里的汉人胡化极深,许多汉军将门先祖都是先跟随安史造反,而后又割据自立的,自前朝安史之乱起,便和中原离心离德。辽东各汉寨彼此间的利益纠葛错综复杂,但俱都对中原朝廷带着很强的防范之心。夏国和辽东相隔遥远,推行军士之制,又是韩昌母子埋骨之所,百多年下来,方才被辽东汉将的引为盟友。虽然夏国是友非敌,但汉军内部之间的倾轧争斗,许德泰还是不欲让外人知晓。而金昌泰则无论如何也要摸清楚汉军内情,才能向赵行德和大将军府交代,让夏国投入在辽东的人力物力得到最大的利益。
良久,许德泰方才叹了口气,沉声道:“不瞒金先生,这是韩家的家事,所以才未见告。众山寨原本虽有会盟迎接大小姐之议,但推举盟主这事,却是黄龙府的韩大先生提出来的。”提及这韩大先生,许德泰的语气带着一丝涩意,不待金昌泰相问,又道,“韩大先生虽然也算是韩氏之后,却不是韩元帅血脉。此人文武全才,先在太白山北麓立寨,后来又成了完颜阿骨打的谋士。此番辽东汉寨会盟,他得知了消息,便提议由各寨首领推举一位盟主掌兵。”
金昌泰讶然道,“竟有此等人物,为何以前不知?”他暗道军情司失职,更想从许德泰这里弄清这韩大先生来历。
许德泰苦笑一声道:“大先生一向韬光养晦,连我也不知究竟叫什么名字,但确实是个人物,他麾下的汉营在女真军中也算是精锐,金国的朝廷制度,女真的文字创制,他都出力甚多。若不是这样,他一个汉人,怎能让完颜部族奉为上宾。此次会盟,韩大先生有言在先,他是倡议的人,但绝不来当这个盟主,所以大家对他只有钦佩,也没有别的想法。”
“算是个乱世枭雄了。”金昌泰暗自沉吟,又问道:“这韩大先生也去会盟么?”
许德泰点头道:“为了汉军和女真人结盟的事情,他会去的。”他心知夏国一直反对汉军和女真结盟,又道,“金先生,契丹强盛,金国方兴,我辽东汉军势力单薄,若不结一强援,恐怕将来难有存身之处,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先生多多向赵将军,向朝廷转圜解释。”许德泰平时脾气颇硬,此刻为了汉军不至于因结好女真而触怒另一强援夏国,竟是低声下气起来。
金昌泰沉默了片刻道:“多谢许三当家坦然相告,我且去回禀赵将军,再看如何定夺吧。”他起身告辞离去,许德泰送到帐幕之外。不远处空地里,夏**士指挥丁壮合练大阵,小孩儿兴奋地挥舞着树枝做成的刀枪,笑着闹着,千余人一起呐喊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不绝。额里也抱着双臂在旁观看,见许德泰出来,指着场中丁壮,冷笑道:“送死的签军,喊得大声能吓死人么?一百女真骑兵便能把他们杀个精光。”
中军帐幕里,赵行德正在最后审看炼铁风箱图样,这一幅图样是赵行德自己画的,简单的曲柄连杆机构,四头牛拉动风箱,他估计炉温足以得到液态铁水,可惜耐火材料方面准备不足,无法直接得到钢水,要造兵器还是只能走反复锻打的路子。荫户里中工匠奇缺,赵行德不得不一边让军士督促荫户照样施工,一边囤积矿石木炭。汉军会盟之事关系辽东的大局,赵行德必须亲身前去,又不愿耽误进度,只好画出图样,又将说明做得极细,交给金昌泰监工。
帐幕外传来军士敬礼的声音,金昌泰和王童登一起进来,赵行德抬头笑道:“来得正好,我此去参加他们汉军的会盟,寨子里诸多大事,还要两位多多承担起来。我估计火炮和工匠很快就到了,除了裹挟荫户垦荒,先照图样把炼铁炉建起来。这是大致图样,具体的细节,则听从匠师的安排。”
金昌泰拿起图样,笑道:“难道你在敦煌时便想到要裹挟百姓了,这般庙算之能,堪比管仲乐毅了。”当赵行德定下这裹挟百姓之计后,众人方才感到兵器、农具、铠甲,样样都需要铁,只恨当初没有将铁匠随队带着。可是就算普通匠师,也大多只能打铁,而不能自己设计出一个炼铁炉子来。赵行德拿出这幅带有详细说明的图样,金昌泰只以为这是他预先在敦煌带来的。
赵行德笑道:“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我走以后,你们可以烧制些陶甲,给团练兵配上。”他又拿出一张图样,画的是用硬质陶片缀成的一副铠甲,头盔仿佛倒扣着的陶壶模样,还附带了陶质的面罩。
王童登皱着眉头道:“这玩意儿能用么?用枪棒一敲便碎裂了。”
金昌泰统筹屯垦和营建,笑道:““这陶甲总比没有甲胄好。虽然有些沉重,这甲胄至少能抵御流矢,壮壮胆子也好。”他拿着图样仔细看了一番,不明就里处向赵行德询问,赵行德也细细地跟他解释。将图样大致看明白后,金昌泰便将两张图样卷起来收好,对赵行德道:“这里有我们,你放心去和那些蛇虫鼠蚁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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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46 于今亦奔亡-2
次日,赵行德便带着杜吹角等十名军士前往黄龙府,那里是金国势力中心,也是辽国人势力所不及之处。离去之前,赵行德召集金昌泰、王童登、简骋等将,让他们抓紧辽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间,全力以赴收拢辽东百姓,暂且不要和契丹人冲突,但可以攻打鸭绿江女真等部落。汉军其它营寨经过一段时间疯狂裹挟百姓后,现在已经有些疲于应付大量百姓所带来的麻烦,因为契丹和女真相争,各处汉军营寨又四出活动,现在辽东已是一片风声鹤唳的情景,附近的汉人大户前段时间不肯归顺,也开始托人来向承影营输诚,希望找个靠山,赵行德则嘱咐金昌泰等人,万不可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以送少量的弓弩铁剑之类的给他们,以释其疑,以结其心。
许德泰带着赵行德一道,在蜿蜒曲折的太白山脉中前行,这一路都在深山密林,高山峡谷里穿行,有时树木遮天蔽日,林中不见五指,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处营寨,衣衫褴褛的汉军手持弓弩刀剑虎视眈眈,有时宿营听闻虎啸狼嚎,似乎就在身边,令人毛骨悚然,群山林海间,偶见温泉飞瀑,正值春天,繁花烂漫,从高山往下此刻开放,梅花鹿、雪貂、锦鸡等珍禽异兽徜徉其间,汉军将士有时连续数日以干粮果腹,有时顺手打着了一顿野味大快朵颐。
赵行德一路留意观察,如许德泰等汉军在山林里谋生的根本极强,能够轻易从树木、土壤等留下的细小痕迹中判断人迹兽踪,利用地势设陷阱,做夹子,捕兽弹鸟捉鱼等技艺无一不精,不由得暗暗咋舌,一边向汉军悉心求教,一边赞叹不已。
“不过是为谋生罢了。”许德泰苦笑道,“我们几万人退入这太白、鲜卑山里,到现在只留下几千汉子,不学着弄这些,只怕早已全军覆没了。”他顿了一顿,叹道,“不瞒赵将军,先祖官居节度使,刚刚进到山里来时,连哪种蘑菇可食都分不清楚。”语气颇为萧索,看得出来,这些在山林中苟延残喘的汉军余部,像许德泰这样,已经是进山后的第二第三代汉人了,祖父辈关于荣华富贵的回忆早已模糊,只剩下对契丹人的刻骨仇恨。
许德泰对太白山里的路径极为熟悉,往往能找到山谷密林间不为人知的小道捷径,有时候明明看似绝境的地方,他带着你三转两转,便豁然开朗。赵行德暗道,幸亏行军司早定下和汉军合作的方向,否则单凭承影营的话,不说开山立寨,立足都难。
一路上不断有汉军山寨的首领入伙,其实并非汉军这系的部落和山匪寨子更多,但总要给汉军几分面子,具体而言,许德泰在辽东这些寨子里似乎人面极广,只要他打出旗号,都有人卖帐。让赵行德不得不收起起初对他的几分轻视之心。
黄龙府如今是金国最大的城,比京城会宁还要大。会宁州连皇城都没有,完颜阿古代立下帐幕,号称皇帝寨。而黄龙府则是人烟稠密,到处是村屯相望。这里有契丹人、渤海人、汉人、女真人、渤海人、室韦人等族人,每逢集市的时候,各族风俗和语言间杂,但凡交易买卖,各族人的语言不通,最后都要用汉语来相互交流。
黄龙府亦是金国和辽国对垒的重镇,完颜阿骨打亲自率领二十三猛安兵力,围攻一年有余,得了南朝巨炮之助方才攻下,如今黄龙府常驻着十猛安的兵马,由金国四皇子完颜宗弼坐镇此地。这些时日,各处猛安谋克禀报,发现有南面的汉人在黄龙府出没,都给完颜宗弼压了下来。他更关系的是辽国皇帝耶律大石的动向。
“耶律大石此人,谋定而后动。他隐忍多年,不发则已,一发必中。只看他发动叛乱之时,南京道西京道兵将尽皆依附于他,上京道中京道亦有起兵为其内应,必定是多年布置的结果。此人篡位登基,上下相疑,军心未附,倘若仓促发兵讨伐我朝,那胜负尚且在五五之间,他却偏偏忍得坐视黄龙府陷落,在辽东只守不攻。辽国的人口兵马是我朝的十倍,两国这么相持每多一日,耶律大石的收拾人心,整顿部属,就强过我朝一分,假以时日,待他上下一心,举国同仇之际,以堂堂正正之师兴兵来伐,便是泰山压顶之势,可操必胜。”
完颜宗弼背着手站在大幅的地图前面,这地图的山川河流都惟妙惟肖地按照比例原样缩小,和女真人原先画几条弧线象征河流,再画条几条弧线象征山脉相比,简直有天地之别。完颜宗弼正是被韩大先生这手神术所折服,将他拜为师傅。
“先生,若我们先发制人,攻打辽国呢?”完颜宗弼眼神一凝,将手指滑向沈州、辽阳,拿下这两处地方,金国便囊括了辽东之地,辽人若要反攻辽东,则不那么容易。现在这两座城池就像辽国钉在辽东的两枚钉子一样,让完颜宗弼寝食难安。反而是其它的完颜部族亲贵,以为耶律大石不过十一懦夫而已,摩拳擦掌要攻克上京,天天劝说父汗灭亡辽国。
“四皇子,女真是小国,辽国乃是大国,强弱之势殊异,我朝之胜,全赖辽国之败,若辽国先为不可胜之势,我强要败之,则是自取其灭。”声音缓缓的,仿佛对辽国形势了如指掌一样,“耶律大石虽未讨伐辽东,在国内却从未停手,先铲除了耶律延禧的余孽,又清洗了部落首领,契丹人中高材捷足见用,精兵猛将归心,南面又是契丹人的腹心之地。当初以韩昌之强,”那声音顿了一顿,“仍不免有断斧山之败,我朝空国远征,不过自去地利,为耶律大石节省劳师袭远的粮草罢了。”
“韩先生,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完颜宗弼恨恨道,“人常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现在我朝已经有五十多个猛安,精兵五万余人,难道还不能和辽国决一死战?”
“女真满万不可敌之说,不过是夜郎自大而已。四皇子乃久经战阵之人,当知此言不足为凭。至于和辽人是否有决一死战之力,四皇子,敢问一句,辽国虽然没有大军讨伐,现在我朝攻打辽国人的寨子,胜败如何?损伤如何?”
完颜宗弼脸色一沉,默然无语。原先耶律延禧秉政时,辽**队抵抗女真要软弱得多,未交兵先撤退的也有,临阵哗变投降的也有,女真满万不可敌的威名,大半倒是那时候传开了的。自从耶律大石秉政以来,将辽东各寨遇到女真族的攻打,往往死战不降,纵然被破了营寨,女真人也死伤惨重,如果这么一个寨一个寨地打下去,打不到上京,女真人就要死绝了。
“如今之计,当如何是好,还请先生教我。”完颜宗弼居然也习得一派斯文言语,对着面前躬身作揖,“辽国欺压我女真族多年,彼此有不同戴天之仇,伐辽若是失败,我族便有亡族之忧,还请韩先生教我!”
“不共戴天之仇么?”对面的音调有些奇怪,旋即转为平常,缓缓道,“四皇子,我教过你南朝的史书,当初燕昭王欲伐灭齐国,燕弱而齐强,于是礼贤下士,招来大将乐毅,乐毅言说,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于是昭王派乐毅连结各国,会盟伐齐,连克七十余城。”
完颜宗弼听他忽然讲话转开了去,不由疑道:“韩先生,为今之计”
“为今之计,远交大宋,近连汉军。以幽云之地劝说大宋与我南北夹攻辽国,扼其后背,以汉军乱其腹地,绝其粮草,令辽人疲敝奔命。我朝则养精蓄锐,教养兵卒,激怒耶律大石兴兵出其国都,兴兵来发,我则以逸待劳,全力击之,胜负方有五五之数。”G!~!
章46 于今亦奔亡-3
“南朝虽然地大物博,兵民总数是我数十倍,但上下皆耽于逸乐,武备不修。要推动南朝伐辽,并非易事。原先宋皇赵佑还有些胆魄,一败之后,便缩了回去,不肯再发兵攻辽。”那声音顿了一顿,好似颇为南朝可惜,又道,“好在赵佑驾崩,新皇用赵质夫为相,邵武为枢密使,据传还要重用陈东。这三人里面,赵质夫先谄媚蔡京幸进,得参知政事后,又体察上意,一心和蔡京为难,不过能迎时上下而已,居然蒙忠直之名,不足为虑。邵武以南朝清流所望,长于意气之争,而陈东则倜傥负气,好发议论,行事不拘常格,这二人皆党羽众多,又好言兵,说动南朝发兵攻辽,便要从这二人身上着手。赵质夫与大汗有旧,若宋国朝堂中大势形成,我朝又以利诱之,赵质夫必不能阻挠北伐辽国之事。”
这韩先生对南朝重臣如数家珍般地了解,让金国和大宋打交道当中占了不少便宜。完颜宗弼点头道:“多谢先生,结交宋国朝臣那边,我去安排。联络汉军之事,还要请先生多多费心。”
完颜宗弼站起身来,恭敬地告辞离去。他数年前曾经见过韩凝霜数面,当时此后便不能忘却这个女子。这月余来,汉军四处裹挟百姓,声势大涨,又有会盟之议。听闻韩大小姐将返回辽东,韩先生便劝说四皇子与韩家的联姻,不但为金国收了汉军势力,而且也是四皇子争夺汗位的有力砝码。女真贵族可以在各皇子之间首鼠两端,而汉军营一旦效忠与他,便没有太多的选择。
许德泰等人出了太白山,扮作走私的行商,一路晓行夜宿,沿着混同江向北而行。这天来到一处村庄,众汉军分头借宿民宅。这天夜里是刘政值哨,忽闻轻微的声音,他心中一动,轻轻抽出横刀,循声来到院中。却见一棵老榆树枝桠上挂着一圈绳子,有个身着素衣的女子,正踩在一张长凳上,将脖子绳套里去。
刘政暗道不好,大喝道:“使不得!”那女子惊慌之下居然一脚踩空,从长凳上跌落下来,脖子却挂在绳圈里,顿时喘不过气来,宛若秋千飘荡。刘政忙抢步上前,顾不得男女之嫌,抱住这女子的腰腿,往上举起。那女子却拼命挣扎,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这时只听有人低声喝道:“怎么回事?”
刘政抬头一看,赵行德、杜吹角等人已站在门口,忙指着房梁上悬挂的绳索道:“她想自尽,”又看着从门槛里挤进来的这家主人,分辨道,“我也是刚刚才来,救下了她。”这时刘政才低头看清这寻死的妇人,脸色惨白,颈项勒出一道红痕,衣衫倒颇为整洁,不似奴婢。
见这幅景象,赵行德还未说话,却听背后有人骂道:“伤风败俗的贱人,丢尽了我张家的脸面。”他微微皱眉,转头看去,却是主人家披着衣裳出来了,五十多岁老者头发花白,赵行德等人手持兵刃站在周围,老者竟不敢上前,脸色阴沉地看着那妇人,只不停地咒骂。那被刘政所救的女人委顿在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老头骂了一阵,叫那妇人自己回屋,那妇人都没有反应,便拱手对赵行德道:“我这儿媳,患了失心疯,麻烦客官让老朽将她带回房去。”说完也不待赵行德答应,他身边的老婆子便带着几个奴婢一拥而上,去扭那妇人的手脚,那妇人却似突然惊醒过来,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哭喊着:“放开,让我死。”状若疯狂,她哭喊的声音颇大,又拼命挣扎,在院子里闹得不可开交。
几个军士面面相觑地站在院中,刘政于心不忍,走到赵行德跟前,低声道:“头儿,这女人半夜三更上吊自尽,必有蹊跷,我们既然碰上了,不能管管么?”这时,那老婆子忽然扬手,一巴掌下手颇重,居然将那妇人嘴角抽出鲜血来。赵行德脸色一沉,喝道:“住手!”
老婆子正指挥几个婢仆将妇人拖入房内,浑没在意赵行德这声喊。刘政却得了准许,应声而出,刀鞘连连拍打在那几个婢仆的手臂上,将人救下来。那妇人气喘吁吁地靠着老榆树,老婆子等满脸怒容地看着刘政,又看道他手中没出鞘的刀,不敢相骂,旁边老者却道:“客官,这是我张家的家事,你这是为何?”
许德泰听见动静,也带着人赶过来,见院子里乱成一片,也问道:“怎么回事?”
赵行德指了指那妇人,沉声道:“这女子想自尽,被我兄弟救下了,小弟寻思着,索性救人救到底,问个究竟。”他说的轻松,许德泰心里却是苦笑,暗道,我等万钧重担在肩,你却有闲心管闲事,汉军开山立寨,打家劫舍之余,偶尔也做些替天行道的事情,眼前情势,赵行德要管闲事,他也到不好劝阻,只能站在旁边看着。
赵行德皱了皱眉,低声对那女子道:“这位嫂子,你寻死觅活,必是受了什么冤屈,既然叫我兄弟救下来,便不妨将冤屈说出来。你也看到了,我等皆是亡命江湖的大盗,讲究替天行道,假若真有冤屈,我等便帮你讨个公道。”
这家主人站在院子里,暗暗懊悔贪图银钱让这些恶客投宿,他不敢喝骂赵行德,只冲着那妇人骂道:“贱人,你自己不要脸,我家还要脸。”刘政脸色一沉,将横刀抽出半截,喝道:“住嘴。”那老者只觉心头突得一跳,顿时住口不言,暗暗道:“这伙人不会当真是江洋大盗吧。”
那寻死的妇人见此情形,沉默了半晌,突然跪倒在地,拼命地朝着赵行德磕起头来,声音咚咚作响,旁观的军士都面露恻隐之色,许德泰亦心下叹息。
赵行德忙叫刘政将她扶起来,但见那妇人额头上已经血肉模糊。刘政乃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当即拍胸脯道:“说,若有冤屈,我们给你报仇。”那妇人谢过了他,一边抽噎,一边叙述,原来这妇人丈夫早亡,夫家又强迫她守寡。就在三天前,有一队契丹兵马经过,领兵的瞧见这孀居妇人,便强行将之玷辱,还放下话来,这妇人便算是他的奴隶,三天后他办完军务,回来要将她带走。这家人不敢违拗,好几个婢仆整天都将她看着,生怕走失,只待契丹兵返回,便将守寡的儿媳双手奉上。
那妇人抽抽搭搭地哭诉,众军士只听得目眦尽裂,刘政一拳头捶在树干上,骂道:“混蛋!”赵行德面色生寒,冷冷看了看那老者一眼,沉声道:“那队契丹人马多少,可是明天就会回来?”老者一愣,当即跪下,大声喊道:“大爷饶命,饶命啊!”这一家之主跪下来,老婆子和那几个原本站在院落里的男男女女,都一起跪下,哭爹喊娘般地嚎起丧来,声音比刚才那妇人还要凄惨十倍,仿佛有把刀恰在他脖子上似地。
眼看天色拂晓,这家人闹得如此之大,左邻右舍纷纷有了动静,隔壁的钟十二不敢过来探看,却隔着墙壁偷听,心头暗道:“该不是老张家遭强盗了吧?啧啧,难不成响马又要奸污他家的儿媳?”不知不觉,居然吞了口口水,耳朵紧紧贴着墙壁,只觉心痒难挠。他老婆在后面问道:“当家的,怎么回事?”钟十二手用力在身后摆了摆,示意他不要打岔。
杜吹角笑道:“我等杀了契丹兵,为你家儿媳报仇,你这老汉求什么饶?”
他不开口还不要紧,这一开口,老者更如丧考妣,高声哭道:“我的娘啊!”跪下冲着赵行德磕头道:“大爷饶命,饶命啊!”在隔壁偷听地钟十二也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喃喃道:“完了,要死人了,要死人了。”扶着墙壁站起,手脚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望着这一地鸡毛般的乱象,赵行德微感奇怪,正欲相问,却听许德泰叹了一声,道:“赵先生,你有所不知,契丹朝廷早在辽东立下规矩,只要有契丹兵丧命,便将附近的村子屠戮一空,使我汉军不得不投鼠忌器。”不能不说,辽国朝廷这招极为狠毒,许多村庄的汉人不敢相助汉军,甚至拼命阻挠汉军在村子附近杀契丹人。
“英雄,这杀了一个契丹人,我们全村父老都要给他们赔命,你杀了他就是杀了合村上下三百多口啊。”不知何时聚集在张家院子外面的百姓,白发斑斑的老人,怀抱着婴儿的妇女,正值壮年的男人,都开始向着院落里的响马客官求饶起来。
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百姓们乞命告饶的声音格外刺耳,许德泰脸色阴沉,军士们面面相觑,赵行德站在院中,他面前那个老者一家人还在不住地叩头,寻死的妇人脸若死灰,眸子里闪过一丝凄凉的绝望。G!~!
章46 于今亦奔亡-4
“赵先生,咱们另有大事,不宜再多生事端。”许德泰犹豫了片刻,沉声道,“要不,将这妇人带走另行安置,也算仁至义尽。”赵行德还未答话,旁边老者又嚎道:“大官人把这贱人带走,契丹老爷到了,我们交不出人,这一家老小可就没了命了。你就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吧。”他一家老小看出这伙强人还讲些道理,不免生出侥幸期冀之心,加倍地痛哭流涕起来,老婆子居然扯散了发髻,披头散发,满脸眼泪鼻涕地扑将过来。
承影营诸军士脸色微变,心知这等泼妇闹起来就不好收场,杜吹角抢前一步到赵行德跟前,将刀鞘格在面前。因为局势混乱,担心误伤,却不敢将刀拔出来。这老妇人也是愚顽,只道这伙人想抢人却不敢闹出人命,索性抱着杜吹角的刀鞘,撒泼道:“老身也不活了。”一边哭,一边把刀鞘往地上拖,弄得杜吹角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头都快裂成两个,满脸尴尬地和这老妇拉拉扯扯。那老者得寸进尺,冲着周围的乡邻喊道:“可不能光看热闹,若是让他们把我家这贱人带走了,契丹老爷发起怒来,谁也跑不掉的。”
许德泰面色尴尬地望着赵行德,其它山寨的汉军约四五十个,大家私底下打家劫舍,裹挟百姓的时候,谁的手上也不干净,看不顺眼一刀了帐的事情多了。不过,既然是赵行德这伙人惹出来的事情,大家也抱着看戏的态度,面色古怪地站在周围,看这些人如何收场。
钟十二看了半天热闹,也不见人动手,失望之余,胆子不觉大起来,头脑一热便喊道:“这贱货克夫,把她交给契丹人,正好克一克他们。”说完不觉笑了起来,觉得自己比旁人都聪明一些。“对,这就是个丧门星。”几个村里人跟着喊起来,好像这样子一想,反而契丹人要吃大亏。
闹了一阵过后,有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外地来的抢人了,打死这帮狗日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在残暴强横的契丹人面前,他们噤若寒蝉,甚至把财帛子女双手奉上。张家的儿媳摸样俊俏,馋得好些汉子心痒痒的,若是给契丹人糟蹋那还无妨,让这外乡客官带走,心里就有些不是味了。群情激奋之下,居然咬牙切齿,若口舌能杀人,十来个军士早被生生撕碎了。
众军士脸色微变,赵行德脸上笼着一层阴云,看着抱着杜吹角撒泼耍赖的老妇,沉声道:“这家人先捆起来,反抗者格杀勿论,闹事者斩首示众!”刘政迟疑道:“大人行德看了他一眼,喝道:“动手,一切责任,我自担之!”
杜吹角闻言毫不犹豫便反手刀鞘一抽,老妇猝不及防,被刀鞘抽在脸上,顿时倒在地上,脸上一道血痕。自从加入承影营以来,杜吹角手上的人命也有二三十条了,得了军令便再无顾忌。老妇还在发懵,杜吹角抢上一步,明晃晃的横刀架在她脖子上,目露凶光狠狠喝道:“再不老实,我宰了你这泼妇!”只这一喝,那老妇立刻便将眼泪鼻涕收了回去,身下发出一阵恶臭,原来吓得屎尿齐流,她刚才还在撕扯杜吹角的衣袍,现在却瑟瑟发抖。
其它军士早憋了一肚子火气,闻令后毫不留情,刀鞘连拍带打,噼里啪啦都是照着要害地方下手,只听一阵哭爹喊娘之声,那家人只顾抱着脑袋躲避鼠窜,军士们随即掌推腿绊,片刻之间便将其打倒在地,一脚踩着不使动弹,横刀架于敌人脖颈,看向赵行德。承影营远离国土执行分遣军务,但听校尉一人的军令。此时只要一声令下,军士们便毫不犹豫地挥刀斩首。
钟十二正想跟着喊两嗓子,刀光一现,便像抹了脖子的鸡一样,生生将粗话憋住,不顾胸口喉咙憋得生痛,瞪大了眼睛看着场子里面,“杀还是不杀?”他竟然有些莫名兴奋起来。这些恶客亮了刀子,其它的村人顿时噤若寒蝉,契丹人虽然不准汉儿习武射箭,但生在乱世,眼力还是有的,这伙恶客下手狠毒不说,拿刀子放在人脖子上,简直和使筷子夹菜一般轻松写意,另有一种难言的意味,让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霎那间,许德泰、额里也等人勃然变色,这些百姓惘然不知,他们却看得出来,这些军士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乃是杀人的煞气,每个刀下少说也有十几条亡魂。更令人心惊的是,平素恍然若常人,但得军令一下,便如同地狱里被放出来的恶鬼一样。顿时,这些人看向赵行德目光里也多了一份忌惮。
军士们镇住了场面,赵行德方才对许德泰道:“请恕赵某莽撞,这不平事,我等没碰上也便算了,既然不得不管上一管。”许德泰勉强笑道:“赵先生那里话来,路见不平,替天行道,是我辈当做之事。”其它汉军寨主们也轰然道好,他们原本没什么立场,就是看个热闹,见姓赵的当机立断,手下也身手了得,不免多有结交之心。好几个人偷偷向许德泰的部属打听赵行德等人的身份,只知道这伙人似乎来自在鸭绿江边新立的汉寨。
天色刚刚拂晓,军士们身上都没有带绳索,杜吹角看向赵行德,请示是否要让人去找绳子出来,赵行德摇了摇头,盯着那委顿在地上的老者,沉声道:“自己去拿绳子出来,把这些人都给绑了。”那老者刚才呼天抢地,此刻脸色苍白,低头诺诺道:“是,是,老身这就去找,大人饶命,饶命。”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在一个军士的看押下走入内室,片刻后就找出了一圈草绳,细细地将自己这家人一个一个梆得结结实实,最后也不知用了什么个什么手法,居然自己将自己也给绑了起来,还剩下半截绳子。这村子其他人都静悄悄地着看着这一幕,大气亦不敢出,和刚才群情汹涌的情形真有天壤之别。
杜吹角不觉笑骂道:“你这老头,绑人的本事倒是不小,难道从前做的绑人的买卖?”
那老头吃他这一下,结结巴巴道:“我,我老张家祖祖辈辈都是本分良民。”刘政啐了一口在地上,骂道:“本分良民,将儿媳妇双手送给契丹人的良民?操!”他见那寻死的妇人脸色苍白,朝她走近两步,似乎是为她壮胆一样,那妇人似乎感觉到善意,抬头对他感激地笑了一下,虽然笑得苍白而勉强,却让刘政心头一突,暗道,这回也算值了。
这一幕落在钟十二等几个男人眼里,不免大为吃味。钟十二愤愤想道:“老子就住在你家隔壁,从来也不见笑一下,脸色比死人还冷。他妈的,偏偏对过路的野汉子笑,果然是个淫妇,克夫的扫把星,贱人,活该守寡,活该他妈的烂女人”他心里骂得痛快,脸上却一点不敢表露出来,只万分无辜地在旁边围观,不肯离去。
见这些人凌弱如狼似虎,遇强时又蠢懦如次,赵行德虽然控制了局面,心里却颇不好受,“倘若全辽东汉儿都是这样的人,不管有多少奇谋秘术,要和契丹、女真这两虎周旋,都是痴人说梦。”心情阴沉得好像暴雨之前的天空,赵行德再次问老者道:“那伙契丹兵马有多少人?可是今天会过来取人?”
许德泰脸色微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暗道赵德虽然官居校尉,毕竟血气刚烈,动了真怒,竟是不顾一切,非要取那肇事的契丹人性命。几个汉寨首领相互看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钦佩。额里也只觉得心底微微发寒,暗道此人果真不好惹。
那老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拖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哀求道:“好汉,你若在这里杀了契丹人,当真就是等同取了这一村老小三百多口性命,老汉我豁出去破家消灾,你若看上我儿媳,把她带走就是,万万不可在这里杀契丹人啊。”旁边围着的百姓们看着热闹,本来已经忘了这一档子事儿,此刻听闻这些强梁还是要杀契丹人,这回不敢大声哭闹,却仍然不停地哀求。“好汉啊,你就放我们吧。”“我们给你立长生牌位啦!”“求求你啦,饶命啊,好汉!”
恰在此时,传来一声,“”赵当家的,”赵行德循声望去,军士周良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过来,低声秉道:“十余骑正朝这边过来,很快就要进村了。”许德泰脸色一变,抬头正好迎着两道凛冽的目光,赵行德沉声道:“来得好!”
片刻后,各军士已穿上全副盔甲,隐身百姓的房舍后面,持弓搭箭,准备伏击契丹人。这种小规模的伏击战正是承影营的拿手好戏,分了两个军士再加八名汉军看着那些村民,其它汉军都跟在军士的后面,小心地朝着外望去,蹄声阵阵,十几骑人影渐渐明显,装束不似正规的契丹骑兵,但耶律大石近来将不少部族兵都整合起来,倒也不足为奇。马鞍上挂着的弯刀和箭囊也十分明显,这十余骑好似毫无防备,越驰越近。
那些骑兵进入了弓箭的射程,赵行德缓缓开弓搭箭,正待一声令下,他身边的许德泰忽然大声叫道:“慢着,是自己人!这是自己人!”G!~!
章46 于今亦奔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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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47 蹉跎不得意-1
三个契丹人的尸体就摆在张老头的院子里,钟十二骂骂咧咧道:“晦气,先停两天再说。又不是我杀的,凭什么要我埋?”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钟十二是能省就省的。他寻摸着再过两天,也许别家人就会把这三具尸体埋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契丹人一定会来报复,天黑以后,有些人抱着侥幸之心返回村子。钟十二就是其中一个。村子外面,刚播下没多久的庄稼长势喜人。“假若这些蠢蛋再也不回来了的话,我岂不是成了富户了?”钟十二窃喜地想着,在隔壁张老头家里他找出了几十个粗瓷的碗碟,瓷器可是好东西,钟家原先只有陶盆陶碗。早先看中的八仙桌,太师椅也搬过了院墙。
望着自家院中堆满了好东西,钟十二颇有些得意,又不免有些遗憾:“可惜,张家俏寡妇竟被强盗婆子带走了。”正想到这里,他娘子吴氏怯生生地问道:“当家的,契丹人来了真的没事么?”钟十二正遗憾着呢,闻言将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骂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呸,晦气!”吴氏被他一吼,顿时不再出声。钟十二转向旁边合十喃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或许是菩萨没有听见他的祈祷,到了深夜,一阵暴雨般地的马蹄声踏碎了寂静,紧接着是契丹人大声的吆喝,猎狗仿佛发了狂一样叫,钟十二趴刚刚把脑袋凑上门缝儿,只听得“咣当”一声,大门被一脚踹开,钟十二连同他身后的吴氏一起跌倒在地。三四个凶神恶煞地契丹人涌了进来,弯刀映射着火把,明晃晃耀人眼花,钟十二只听得吴氏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当家的,当家的。”心头一颤,刚刚挣扎了一下,头便上狠挨了一下,顿时血流不止。那些契丹人将他和吴氏连推带搡地带到了张家院子,另外十几个村民也畏畏缩缩地站在院中。
一个当官的契丹人走到面前,他手里握着一根马鞭,看着钟十二就好像看蚂蚁一样,厉声问道:“是谁杀了萧大官?”钟十二脸色一白,双膝一软,还未来得及跪下求饶,便被他一腿踹在肚子上,钟十二踉跄着倒在地上,哗的一声,将胆汁都吐了出来。那契丹人却不依不饶,一边文化,一边举起马鞭子,披头盖脑地抽了起来,却丝毫不管钟十二的答话和求饶。
巡边官萧正喜乃是不久前才从上京调来的,据说是皇后的堂弟,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边荒的小村子里。凶手早已遁逃,这一天功夫,只怕进入了金国地界,再也追不回来。契丹统兵官知道从这些人口里也问不出什么来,只是发泄着怒火。到了最后,只能将这二十几个汉人拴在战马后面带回营寨,也向上面有个交代。
钟十二就这样被从一个契丹寨带到另一个契丹寨,一直向西,最后到了咸平府大牢里。关系着皇后族弟萧正喜被杀一案,虽然上京方面一直没人来问话,但也咸平府一直不敢就这样杀了,更不可能放掉。钟十二就这样一直在牢里待着,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既衰弱又麻木了,连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老婆吴氏,也混不记挂,兴许就是这种心境,反而让他在仿佛黑暗的牢房里滋生着蟑螂、臭虫和老鼠一样苟延残喘下来。直到有一天,有个面目阴暗的大官人在大牢里转了两圈,在一堆犯人中间将钟十二挑了出来。
“到了这里,本来你是死定了。”那个大官人的声音让人难受,“但是你很有福相。”他好像嘲讽般地道,声音好似两块生锈的铁块在摩擦,“朝廷有用的着你的地方。”钟十二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他的脑袋里空空如也。
这时大宋东京大内的一处偏院内,官家面前最得宠的童公公正在亲自指教一批新入宫的宦官,他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香茗,叹道:“这几处宫里上万奴婢,就伺候着官家一人。这一辈子,莫说伺候着官家,就算是远远望上一眼,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童贯放下茶盏,用热毛巾轻轻擦了擦手,眼睛一瞪,沉声道:“这白玉宫里听差,不管官家在不在眼前儿,都给杂家打起精神来,杂家是上过战阵见过血的,若是被我见着那三心二意,偷奸耍滑的,必不轻饶。”说完将毛巾一摔,在众多敬畏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出了院落。
回到自家签押房内,接过的心腹太监递上来一封书信,童贯心中一惊,内里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脸上却不动声色,挥手让他退下了。已经好几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曾经在辽国经历的那些事情,耶律大石一直没有找他,但是从辽国传来的消息无时无刻不让童贯的神经紧张。他总恨不得那段经历是自己发的噩梦,但这封打着当初约定暗记的书信,却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到底谁才是他效忠的主人。
良久,童贯方才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后,才取出银纸刀将这信拆开,拿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对照着完了一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北面要送来十几个人,他必须想办法为这些人安排净身,甚至入宫。信里说这些人并不知道到他的身份。但到了关键的时候,童贯可以用得着他们,凭记号让他们办一些不方便让宋人的事情,用过了就可以灭口。
那个人哪怕在万里之外,仍然将自己脖子上这根铁链子越套越紧。“这净身的规矩,比募军还要严些,一下子要安排十几个人,须得防范朝中那些不长眼的家伙捣乱。”童贯脸色阴沉,边想便将那封信烧成灰烬。
童太尉所说不长眼的人,头一个当属新入朝的陈东。仗着官家的优容,这位风头正劲的清流人物,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给童贯找麻烦。好在官家虽然有振作朝纲之意,在用人上面却深得帝王心术,既用着赵质夫、邵武、秦桧、陈东等人做事,渐渐地涤荡前朝旧臣,又用梁师中、童贯隐隐牵制着这些外朝的重臣。故而不管陈东怎样奏请斥退梁师中、请斩童贯,官家都将之压了下来。
此刻,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的府上,陈东正和朱森弈棋。这数年二人都经历了不少大事,和当初在太学时相比,二人都俨然多了几分当世名儒的味道。这局棋已经下了许久,只见黑白棋子密密麻麻地遍布棋盘,双方旗鼓相当,朱森的白子牢牢占据着大片角边的实地,陈东的黑子却也经营出了厚厚的外势,胜负的关键在于黑子在中腹的一条大龙的死活。陈东皱着眉头推算棋路,右手拿起一枚黑子,轻轻的敲着。朱森却是一副处之淡然的样子,似乎并不一胜负介怀。
中腹这条大龙总也做不出两只眼来,中腹的黑白棋子却越来越密集,几乎没有可以下子的地方了,陈东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呼吸渐渐急促,这一枚枚棋子,仿佛幻化成无数的冗官,占据着上至中枢六部,下至州府县衙的位置,让有意振作的清流士子根本没有落脚的位置,沉吟良久后,陈东终于长叹一声,将棋子重重投在棋盘上,推秤认输。
望着他懊恼的神情,朱森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笑道:“子瞻先生曾言,胜故欣然败亦喜,少阳兄得失心太重了。”陈东摇了摇头,叹道:“弈棋之乐,便在于寸土必争,否则没有意思了。”他顿了一顿,忽然道:“朝廷正当用人之际,你与何兄就不能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吗?”
他虽被天下人目为朝中新贵,这数月来却颇有不得意之处,虽然并没有就此便意气消沉,初入朝时那般意气风发却已不再。朱森虽然无心仕途,但理学社中的同仁,以他身份最为显贵,留在汴京,无形中便是一大助力。
朱森叹了口气,道:“少阳突然有闲心找我弈棋,果然是另外有事。只是,我与何兄相约为恩师守墓三载,结庐收徒,传儒门性理之学。不得不有愧陈兄盛情了。”他说话间站起身来,将棋盘和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同为理社中人,和陈东的心怀天下,不拘小节不同,朱森和何方皆钻研性理之学,规行矩步,务必使自己一言一行皆能不违圣人之道。
见朱森去意甚坚,陈东也无可奈何,沉声道:“人各有志,朱兄与何兄发下这一桩宏愿,若能使世间广被夫子之泽,也是件大好事。”他似乎想起什么,低声道,“世人好利者多,而好德者寡,朱兄此去东南,恐怕也不比朝堂中轻松多少。”
朱森点了点头,淡然笑道:“这本不是非一朝一夕之功。”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当今忧者,不在世人好利而薄德,而在士大夫寡廉而鲜耻,口称朝廷而实牟私利。”G!~!
章47 蹉跎不得意-2
陈东点了点头,正欲顺着朱森的话往下,请他将福建路理学社的社务承担起来,刚刚张嘴,话还未出口,却听朱森叹道:“少阳才到京师,我却又赴南方,相聚时短,你与师师姑娘什么时候成亲?这杯喜酒我也喝不上,实乃憾事!”
朱森受业于杨时,在山中读书时,妻子家人来信问平安,他看过之后,只回一字“安”或者“好”,便接着潜心探求儒门义理。这么个一本正经之人,突然把话锋一转,陈东竟招架不住,含混道:“这个快了,快了。”他沉默片刻,脸色微微阴沉道:“前日邓守一还专程来劝某,勿要为了一女子误了大事。”私通娼妓就一直是陈东为人所诟病之处。如今正值清流与奸贼党争正烈的时候,理学社中不少士子对陈东这点都颇有微词。邓素也代表了许多人的观感。
朱森眉毛微微一挑,沉声道:“守一虽然经术通达,义利之辩上却是差了,他所谓‘义利双行’,实际上却总是把利放在义的前面。当初和张明焕相约去开封府投案,却熬不过劝诱具结悔过,陷张明焕于死地。蔡贼还权倾朝堂时,他便有心出仕。现在为了一点虚名名,居然劝说陈兄做负义之人。”揭帖案一直是理社人心里一道伤疤。虽然邓素等人也是理学社里的翘楚人物,但直到如今,朱森都因张炳之死而埋怨其它在开封府具结认罪的士子,认为正是他们陷张炳于死地,双方形同陌路。陈东颇有些尴尬道:“那是形势格禁,不得不然,再者,奸党狡诈,以刑逼之,以利诱之,朱兄还是不要多深究了。”
朱森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正因为他存了这个‘义利双行’的念头,所以动辄得咎,先拘于虚名,贸然自陷于死地,后又不甘就死,才让奸党有隙可乘。少阳兄,你可千万不要被这伪学邪说迷惑。”陈东点头称是,朱森喝了口茶,又道,“这几年来,我在京师看得明白,师师姑娘为了陈兄,可是开罪了不少权贵,若非巩楼是李邦彦开的,早就有人和她为难了。身在青楼,却出能为陈兄苦守贞节,如此奇女子,不可辜负。”
陈东虽然频频点头,却脸现难色,朱森皱眉道:“若是缺钱,我这里可以襄助一二。”他出身节度府,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虽然是个武夫,却一意鼓励儿子从文,就算理社案子最厉害的时候,也不反对朱森与陈东等人的结交,理学社初开张时,他也赞助了不少银钱。
陈东摇了摇头,叹道:“不是银钱的问题,李邦彦不肯放人。”他眼里微现厉芒,巩楼后台乃是枢密副使李邦彦。自从先皇驾崩,陈东等清流官员复起后,李邦彦更不肯放李师师从良了。
“原来如此,”朱森微微点头,“此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沉默了片刻,端起一杯茶喝了,道:“也罢,左右不久便要离开京师南下。正所谓宁在直中取,勿在曲中求,今日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将师师从巩楼里赎出来。”言罢站起身来,竟带着陈东来到节度使府的校场旁边,他低声吩咐一个正在举石锁的军校几句,那军校脸上现出又兴奋又奇怪的神色,却没有多问,立刻集合了二十多个家将。
“朱兄,你这是干什么?”陈东脸上变色道,他这才猜测到朱森的意思,却没想到他所谓“宁在直中取”,居然是这么个“直”取法。
朱森却没回答,沉声道:“这桩事情,陈兄就不宜露面,我来办却正合适,”他顿了一顿,又问道,“为今之计,陈兄打算如何安置师师姑娘,若是要明媒正娶的话,先赶快去准备媒妁聘礼吧。”说完哈哈笑了两声,带着二十几个家将扬长出门,家将们手持着大棒铁尺等器械,将一身儒袍道貌岸然的朱森簇拥在中间,一行人直奔巩楼而去,这情景说不出的奇怪。
李师师早先曾经在宴饮时与朱森见过几次面,知他是陈东的好友,虽然觉得这朱公子强要自己下楼有些奇怪,看着陈东面子,还是袅袅婷婷从四楼的绣阁里下来,一见朱森居然还带来了一群如狼似虎地家将,李师师立刻想到了某种可能,她的心跳得好像要爆炸一样,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朱森。
旁边伺候着的龟奴连道了两声奇怪,一是怪奇头牌姑娘居然亲自会下到这嘈杂的大堂里来见客,要知道有的客官花上一二百贯钱也就是上绣阁喝一杯茶,听一曲琴声而已,二是怪这两人见了面也不说话,李师师仿佛见了情郎一样,两眼水汪汪的,就连那陈公子来时也未曾这么激动,那位朱公子也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赞赏地点头。这一桩哑谜,可弄得旁人摸不着头脑。
巩楼的李妈妈听闻朱节度的公子居然来逛青楼,亲自赶来招呼时,见了这般情形,也是一愣,眼看着一楼大堂里的客人都在窃窃私语,李妈妈心里有点打鼓,做了个风情万种地媚笑,大声道:“哎呦,老身我早晨听见喜鹊儿叫,便知道今日有贵客上门,谁料居然是国舅爷啊,真是稀客啊。”
朱森微微一笑,没有理会于他,走到李师师面前一步之距,沉声问道:“带你去见陈东,你跟着我走。”李师师双手捂着樱唇,又惊又喜,几乎要哭了出来。见她没有回应,朱森微微皱了皱眉头,加重了语气,沉声道:“跟我走。”说完便转身而去。
李师师当即连连点头,提起裙裾,一步不离的跟在朱森的身后,好像生怕他把自己丢下就走了。一个褒衣博带,周身气度俨然,一个襦裙飘飘,走的从容不迫,他二人俨然神仙中人,脚步却是极快,在巩楼大堂众人还在愣神儿的一会儿功夫,已经到了门口。李妈妈吃惊地张开了嘴,嘴巴大得能放下一个橙子,眼看李师师就要跟着朱森走出巩楼,方才气急败坏地跳着脚嚷道:“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不能让他就这么把师师带走了!”
众龟奴护院吃着一喝,醒过神来,刚要上前挡路,却被两排朱府的家将拦在门口,这些家将原先是御前班值中精锐,个个身材魁梧,虽然没有带刀,手上却都拿着大棒铁尺等器械,二十多个站在门口,就像一道厚实的人墙,再者,混迹青楼的龟奴护院都知道京师的高门大户,几万御前班值可就住在汴京城里,这御前统领朱节度府里的人岂是好打的。眼看着朱森带着李师师扬长而去,李妈妈就连骂都不敢骂出声来,一群龟奴护卫缩着脖子,无比尴尬地和朱府的家将对峙着,那带头的军校朱凯笑道:“我家公子欲成人之美,师师姑娘赎身的银钱,只管开个单子,送到浮上来就是。”说完也施施然一转身,带着手下紧追着朱森而去。
走出十几步外,朱凯忽然大笑道:“痛快,真他妈的痛快!!”二十几个家将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平常朱节度以军法治府,对大家管束得极严,公子又是迂夫子的模样,谁料今日居然带着大伙儿干了一桩闯青楼强抢头牌姑娘的痛快事情,果真是将门,今后一段时间,朱府的家将在京师也算是扬名立万了。
朱森虑事极细,先前既问明陈东打算明媒正娶,此刻便没有把李师师直接送到陈府,而是在对面的坊市中稍稍停留,派手下家将先去陈府将媒妁,聘礼之类的带来,以他对礼法的熟悉,手底下又有人,不到一炷香功夫,竟然做主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礼一一做完,这才让雇来的轿子将李师师送入陈府中去。
朱家国舅爷强抢了头牌姑娘,成全了朋友一桩好事。监察御史居然纳了青楼女子为妻。不到半天功夫,这两件事就成了整个京城里最热闹的话题,当天晚上,如雪片一般的弹章就递到了御前。皇帝赵柯将一堆奏折翻阅了一遍,说的都是大同小异,将朱森形容的好似一个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而陈东则是荒淫无耻的儒林败类。
“胡闹,胡闹!”赵柯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底里竟然有些释然,暗道,陈少阳向来敢言著称,现在出了这桩事情,看他还有什么脸来装圣人。这人毕竟不是个圣人,那些理学士子对他的吹捧,也全部该歇歇了。
“朕已下旨,将陈东削秩一等,并罚俸禄一年。朱森身为国戚,居然做出这等事情,有失皇家体面,朕罚他在家闭门读书一年,让他好生思过。朱森据说还是就学于杨时夫子的,可要好生管教才行。”
赵柯特意来柔仪殿将处置告诉了皇后,随后更多的是和颜悦色的安慰,也看不出生了多大的气的样子。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手握着京师兵符,却对皇家忠心无比,像西京的曹家,河东的杨家、折家,乃至河北的刘家这些将门,都想将兵权留在族内,甚至像前朝藩镇一般父子相继。唯有京城将门首屈一指的朱家,却一意让儿子弃武从文,族内子弟也要有从军的。这让赵柯大为满意,朱森莫说抢了一个娼妓,就是砸了十家青楼,赵柯对他的好感也比其他的将门子弟好上百倍。原先朱森虽然没有出仕,却有些养望的架势,颇令赵柯心生警惕,终天水一朝,对国戚和武将终究是不太放心的。眼下他居然去抢了青楼女子,自毁声望,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令赵柯放心了不少。
“谢陛下回护隆恩,臣妾这个忤逆的弟弟,家父一定会好生管教。”朱颖柔声道,她起身送着赵柯回垂拱殿批阅奏折,转身回来时,脸上却透出一股欣慰之色。
“毕竟成全了一对有情人。”朱颖翻开一本诗卷,其中一首乃是:“久伫白云下,兹晨慰所思。一鞭游宦处,三釜及亲时。宿雨开蔬甲,薰风卧麦旗。马头浮喜色,已被鹊先知。”这是当初李若冰戏作的《迎亲诗》,不知不觉,几滴泪水又落在发黄的书卷上。G!~!
章47 蹉跎不得意-3
抢青楼的事情在汴京闹腾了一阵便平息下去,反而成了一段风流佳话。李邦彦倒会做人,第二天便将卖身契送给陈府,还附上了一份贺礼,朝会时见着陈东,还埋怨他不早和自己说。清明节过后不久,朱森便上书谢罪,自请为去世的恩师守墓三年,读书悔过。官家赵柯念他却有悔改之心,特意下旨,在福建路杨时的墓前修筑一座草庐杨时的弟子守墓所用,并钦赐名为“三省堂”。朱森与何方离京这日,陈东更邀约在京师的理学社士子,大张旗鼓地在汴河码头为其送别。
站在官船的船尾,何方正朝码头遥遥挥手,看着陈东带着新婚燕尔的夫人,何方笑道:“朱兄平常将‘克己复礼’挂在口上,真是没想到,居然做得出带人抢青楼的事情来。”他和朱森虽然同窗好友,平常谈得都是道德文章,今日方才提起此事。
朱森微微一笑道:“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故曰:婚礼者,礼之本也。李邦彦逼良为娼,居然想用师师来要挟少阳,灭绝人伦,逆施天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若以我本心,便当砸了天下青楼,烧尽卖身契,放其夫妇自相匹配。为李邦彦造一铁跪像,做卖笑之状,长跪于京师坊市,以为后世之警。”
何方见他不似说笑,叹道:“这事情前世未有,恐怕朱兄想得出来。”心里却是暗暗为朱森可惜,空有一身的才学和抱负,却因为先天身为国戚,不能得志于朝堂。何方暗暗道,朱森如此不遗余力襄助陈东,恐怕也有弥补心头憾事之意。
朱森却笑道:“正德兄过誉了,以我之见,这事情,至少还有一人做得出来。”
“谁人?”何方疑道。
“赵行德。”朱森眼中现出思索之色,“这几年来,元直不知所踪,每有文章传世,其力主均田恤民,士绅推举贤达为地方官,虚君实相等论,每一桩都是前朝未有的事情。”
“是么?”何方脸色微变,悻悻道,“赵元直也太不珍惜羽毛,近日最为流传的那篇《东海食珍》,鼓吹一种叫海参的虫子有滋阴壮阳之效。有他的大名作保,现在好些人都在搜求海参服食,号称什么连御数女,广延子嗣,这东西有这么神么?”他顿了一顿,低声道,“我听说大内也开始采买此物,据说官家亲自嘱咐,要列在和女真互市的物品里。”
朱森微微一笑,没有多说话。何方只是听说而已,他却知晓,官家赵柯试过之后,感觉大好,下令将赵元直其它文章统统收集来观看,结果除了《东海食珍》,其它皆是议论朝政的,把官家看得眉头打结,叹道:“赵行德真异人也。”但要将先皇钦定的谋反一案翻转过来,恐怕还待时日。
赵行德同韩凝霜、许德泰等一行百余骑抵达了金国黄龙府,韩大先生将他们安排一处大庄园里。韩大先生原打算在韩凝霜回辽东之前便议定盟主,谁料韩凝霜得知消息后,兼程赶到了黄龙府,他反而不着急了。汉军寨子分布在广袤的太白山、大小鲜卑山里,几十年间各自的情形也不十分清楚,趁着人还未到起的这段时日,底下的勇士之间动手较量,也有试探彼此寨子实力的意思。除了汉军之外,更有好些女真武士在校场中练武,好些姑娘婢女三五一堆,一边相互说笑打闹,一边朝着场中勇士指指点点。
辽东原本便是胡汉混杂,习俗也相互影响,辽国自从韩昌之乱后又推行易服断发,此时汉军大都左衽,许多都是髡发,唯留两鬓,或一长绺散发,或胡乱结两根辫子,或者干脆剃光了脑门。通常来说,汉人的辫子和契丹人相仿,留的是两鬓的头发扎成,而女真男人留的是颅后辫发。而双方之间在言行气质上的差别极大,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一棵大树下面,胡氏双手握着一柄长剑,对着前面的空气不断砍劈,这自右上往左下方的砍劈动作已经做了一百多次,大颗的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她却紧咬着嘴唇,固执地不肯休息。旁边一个女真人有些无聊,走过去和她搭讪,胡氏置之不理,那人居然便要和她动手较量。刚刚习武的张胡氏怎能是那女真男人的对手,刚刚一个照面,便被那人用剑柄打倒在地。
“男子汉大丈夫,欺负一个女流,真是岂有此理!”不远处的刘政愤愤道。他放下手里一柄弓箭,抽出横刀,就要上去打抱不平。
“又去英雄救美啦!”杜吹角一边练习着横刀的刺击,一边笑道。“这家伙就是见了女人便腿软。在康国这样,到了辽东还这样。”他乃是刀盾手出身,刚才看那胡氏练习得有模有样,就是力气弱了些。正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赵行德带领这队军士,不管是行军还是驻停,但有余暇,都各自打熬力气,练习武艺,这个便是军士安身立命的本钱。
旁边赵行德微微一笑,也没阻止。这校场上动手较技的事情也没什么稀奇。他右手一松,箭矢稳稳地飞到百步之外,靶子上已扎满了箭矢,这才走到箭靶子前面,将箭矢拔下来,继续练习。十余名军士都聚在校场这一角,而整个校场上已经有两三百名军兵在舞刀弄剑,有的只是单纯的习武,有的则是在展示寨子的实力。
“哎呦,刘英雄要不妙!”杜吹角喊了一声,赵行德转头望去,只见和刘政较量的那名女真人颇为勇猛,过了十几招后,居然将刘政逼得左支右绌。除了胡氏紧张无比在观战外,旁边还围过来了十几个汉军、女真军,还有好几个姑娘。刘政本来擅长的是箭术,此刻因为旁边的人多,不肯失了面子,虽然有守无攻,连连后退,只咬着牙不肯认输。那女真人久攻不下,眼中渐渐多了一份厉色。
“过去看看。”赵行德见势不妙,忙带着杜吹角等人赶了过去。
趁着刘政后退稍稍缓了一瞬的机会,完颜宗翰双手握着刀柄已举过头顶,就要赶上一步,凌空下劈,赵行德急忙喊道:“刀下留情!”这时就算弯弓搭箭也来不及了。就在此刻,胡氏突然仿佛发了疯一样冲进场中,一把抱住那女真人的腰部,完颜宗翰被他这一打岔,怒骂道:“好个疯婆娘。”一边用力转身,一边刀柄重重朝她的肩背上砸去。
恰在此时,一柄利剑忽然伸到完颜宗翰的颔下,剑锋透着丝丝寒气,饶是完颜宗翰久历战阵,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抬头一看,正对着韩凝霜凛冽的目光,不由得怒道:“凝霜,你是想要杀我吗?”韩凝霜冷冷道:“这是我的婢女,你不能伤她。”胡氏见了韩凝霜,也不待完颜宗翰点头,满脸羞愧地回到她的身边。
这时,赵行德等人也三步两步赶了过来,杜吹角笑着劝道:“比武而已,莫要伤了和气。”
完颜宗翰将弯刀收回刀鞘,恨恨道:“没本事就不要管闲事。”刘政一听,按捺不住,却被赵行德一眼瞪住,示意他不要乱来。韩凝霜却另有会意,柳眉微竖,沉声道:“我这婢女初习剑术不久,你若是不服,便和我较量较量。”
完颜宗翰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冷冷笑道:“我可不敢,万一收不住手,皇姑姑要生气,宗弼要怪责,我可吃不消。”
完颜宗翰转身要走,韩凝霜却在他身后大声道:“一个大男人,只知道欺负不会剑术的弱女子,见了真正的敌手,却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她这话是用女真话说出来,极为顺溜,旁边的姑娘都一起笑了起来。完颜部落在百十年前还是母系部族,刚立国不久,尊卑不如中原那本分明,这完颜宗翰虽然是丞相撒改之子,却不能禁止这些女真族中的姑娘笑话他。
完颜宗翰这张脸顿时变得通红,转过身来,沉声道:“你要和我动手的,输了可不能找长辈告状。”拔出了腰间弯刀。完颜部族是九天女的后代,过去部族中的女人都能射箭拿刀,据说连首领也是女的。所以完颜宗翰到不觉得和女人动手有失体面,所以刚才才会有意以此为由去勾搭凝霜的那个婢女。
韩凝霜没有答话,只将剑柄收回在腰,剑身却斜向上指着完颜宗翰的脸,场面顿时静了下来。她只摆了这么个起手姿势,便引来旁边其他完颜不族姑娘一阵羡慕的眼光,这场面里女人自然向着女人。
完颜宗翰大吼一声,大步向前,一刀劈向韩凝霜双手握持的长剑,韩凝霜却丝毫不退,身子一偏避开当面,抢上左前一步,立时占到上风,劈了完颜宗翰一刀,逼得他不得不挥刀挡格。韩凝霜却不和他比拼力气,不待双刃相交,再度侧移了一步,抢了一个完颜宗翰挥刀难受的位置,这一回,迫得完颜宗翰跟着她转身移动起来,双方主客之势已成,完颜宗翰只是仗着力气大,不断挥舞着弯刀,强行护住了周身。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杜吹角惊叹一声道:“这是我夏**中的横刀术,韩姑娘从哪里习来?”
见刘政眼带怀疑,杜吹角没好气地道:“老刘啊,不是我说你,这是近战用的双手剑术,韩姑娘使得炉火纯青,至少比你强上好几筹的功夫,你们弓箭手还是要多练练近身兵刃啊。”G!~!
章47 蹉跎不得意-4
刘政被杜吹角奚落,面子有发烧,讪讪道:“十八般武艺,弓为第一。老子百步之外就把蛮子射死了,哪能等他欺到近身。再说了,战场上拼斗,周围都是乱刀乱枪丛丛来去,哪能像这般绕着圈子。”说话间将自己那柄硬弓提了起来,仿佛握着这柄弓身,底气也足了些。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杜吹角瞪着眼道,“照你这么说,乱杀过来,乱杀过去,我们刀盾手比武夺官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刀盾手和弓弩手之间相互贬低向来都是火药罐子,赵行德骂道:“都消停点儿,”他双臂将横刀抱在怀里,沉声道,“这完颜宗翰虽然勇猛过人,出招却有大破绽,所以才被韩姑娘制得死死的。”
“真的吗?”刘政忙道,“什么破绽?”杜吹角“嗤”地一声,笑道:“刘英雄远远地放箭将人射死了,还管近身格斗的破绽作甚?”刘政抬杠似地正要反驳,却听赵行德低声道:“右劈刀。”他话音刚落,完颜宗翰果真向右斩出一刀,韩凝霜却似早已料到似地,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后退半步闪过了这一刀,长剑同时伸出,刺中了完颜宗翰胸口。若非完颜宗翰为了打熬力气,练武时都穿着厚重的盔甲,这一剑便是透胸而过。赵行德暗叫一声可惜,若是膂力足够,手中又有一把好剑,就算是铁甲也能刺透了。
长剑刺中胸前的铁甲,发出“叮”的一声鸣叫,周围的女真姑娘发出一声惊呼,完颜宗翰踉跄连退了几步,满脸通红,低头看了看胸口,大吼一声,合身又扑上前去。
赵行德叹了口气,又道:“再右劈。”完颜宗翰好似按照他的话来打一样,向右劈了一刀,赵行德又低声道:颜宗翰向左劈了一刀,赵行德连续叫了好几声,好似和完颜宗翰两人一起练习了许久的双簧一样,言出刀随,丝毫不差。他的声音虽低,周围的军士和汉军都听得清清楚楚,脸上露不可置信的神情,刘政更大声道:“怎么会这么巧?”
到后来,一众军士和汉军跟着赵行德大声道:“左”“右”“右”“左”就连正在格斗的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完颜宗翰的脸涨得通红,呼气越来越沉重,脚下步伐也越来越乱,最后力气使过了,收刀不及,被韩凝霜欺到近身,剑刃平平地放在他的肩上,韩凝霜冷冷道:“你还想较量么?”完颜宗翰大声道:“不打了,你们使的是巫术,下次我请萨满来。”
韩凝霜眼光波动,看了赵行德一眼,对完颜宗翰声道:“你自己习艺不精,却在这里胡说八道。”完颜宗翰眼珠微微转动,大声道:“那你说,他怎么知道我刀要劈向哪里的?”他看似粗鲁,实则心细,今天向见了鬼一样被赵行德预测到自己的出招,又被韩凝霜克制得死死的,若不把这关键差池弄清楚,只怕晚上睡觉也不安稳。
韩凝霜却微微笑道:“宗翰,你打什么主意我都知道,我偏不告诉你。要么,你去拜那个汉人为师,让他教你?”说完将长剑收回,后退数步。她身姿颇为潇洒,四下汉军和女真姑娘都大声喝彩起来,许多汉军原先只听闻韩凝霜的大名,知道她是韩氏唯一的骨血,辽东四十余汉寨的共主,见韩凝霜剑败女真大汉,惊讶之余,也暗暗多了一分信服。
完颜宗翰看了赵行德一眼,骂了一句女真话,转身就走。现在金国虽然打算与汉军联盟,但完颜部族如日方生,连契丹也要避其锋芒,以汉人在辽东的卑下地位,又岂能让他拜之为师。他转回完颜宗弼处,愤愤道:“这分明就是巫术!”
完颜宗弼笑道:“这是我们女真人的地方,长生天和老祖母保佑着,怎么可能用巫术?”他端起一杯酒喝了,说道:“你再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形吧?”完颜宗翰再说了一遍,摇头道:“凝霜分明和那个叫赵德的汉人合伙儿捉弄我,宗弼,我就是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看得出我心里在想这什么,甚至我想都没想就出刀,也能被那汉人瞧破?等逮着机会,我定要把那个汉人逮住了拷打一顿,把这巫术逼问出来。”
完颜宗弼脸色一沉道:“那赵德乃是夏国使臣,本就是个大有本事的人。现在我们的大敌是辽国,父汗正千方百计要与宋国和夏国结盟,宗翰,你可千万不要生事。”他叮嘱完后,又怕完颜宗翰多心,递给他一杯酒道,“等我们对付了辽国这个生死仇敌,自然不用这么小心的应付那些狡诈的南朝人。”
完颜宗翰沉着脸将酒喝了,答应道:“不用你提醒,我也不是傻瓜。”又道:“你也别怪我没提醒你,凝霜和那些汉人是一伙,汉人和南朝人一伙,你恐怕要白费心了。”完颜宗弼将酒喝掉,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将酒杯重重一顿在桌案上。
在这黄龙府的庄园里,韩大先生招待各寨汉军极尽盛情,丞相完颜撒改、二皇子完颜宗望、四皇子完颜宗弼等金国亲贵时常做东,宴请各寨的汉军将领,可说是三日一小宴,五晚一大宴。这天晚上,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巡视黄龙府,居然将皇帝寨下在这座庄园之内,并且大开筵席,邀请在此做客的各寨汉军首领。
赵行德是日暮时分才得到许德泰通知,心中就是一沉,暗道,金国对汉军这支力量,可说志在必得啊。他在此还有一个夏国使者的身份,因此座位安排在上席,离完颜阿骨打很近,可以将这位年逾花甲的老皇帝看得清清楚楚。
和大宋的白玉宫,大辽的皇帝钵奈相比,金国的皇帝寨可算是简陋寒酸的了,一顶极大的帐篷,熊皮和虎皮等将地面铺的得满满的,散发出浓烈的味道。在这顶帐幕下面坐满了金国的权贵亲信,男人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地说话,肆无忌惮地调笑婢女们。完颜部族里的少女一边唱歌一边跳舞,一边向尊贵的客人端来端着盛满酒的银碗,赵行德代表这夏国,韩凝霜代表着汉军,依次接过了酒碗,端起来像坐在中间的金国皇帝敬酒。
完颜阿骨打的身形极为魁伟,眉毛胡子都白了,双目眼神极为犀利,仿佛能洞彻人心。他和韩凝霜对饮了一碗奶酒,皱着眉头道:“撒改怎么搞的,你应该坐在这边才是。”说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完颜宗弼正在那位置的旁边,他笑着举起酒杯道:“凝霜若是嫁入完颜家,父皇不知会有多么喜欢。”韩凝霜脸色一寒,将酒杯放下,不和他对饮,完颜阿骨打也不以为忤,笑着开解道:“兀术喝多了,回头我拿马鞭子抽他。”他不待韩凝霜说话,又端起酒杯冲着赵行德道:“来,我敬从万里之外来的贵客。”
无论是夏国还是宋国、辽国,都没有皇帝向使臣敬酒的道理,偏偏这金国初建制度,完颜阿骨打更不在乎这些虚文,今日他兴致极好,居然举杯敬酒,赵行德忙端起酒杯,笑道:“应当是本官敬陛下才是。”说完便将酒一口灌下去,这酒性极烈,带着一股奶腥味儿直冲脑门。完颜阿骨打笑道:“好汉子!”他俯下身子,对赵行德道:“我完颜部落好端端的在太白山间渔猎耕织,契丹人来到这里,胡乱杀我们的男人,抢我们的女人,逼我们给他们打仗捕鹰。完颜部落起兵,仇敌只有辽国而已,我知道辽国也是夏国的敌人,我们何不联起手来,一起打败这个不可一世的辽国。”
完颜阿骨打这张布满风霜的老脸,深陷的眼眶里,竟然有着十分的诚意,不知道是否是酒性太烈的原因,赵行德竟有些看不分明,他含糊道:“陛下的意思,下官当向朝廷禀报。”说着端起酒杯,又敬了完颜阿骨打一杯。
完颜阿骨打脸上有些失望的神气,叹道:“赵使者是个讲实话的人,不像有些人那样拿谎话骗我们女真人。”他将酒喝干了,皱着眉头,似乎有些苦恼地道,“夏国人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女真人结盟呢?你们不像是宋国人,把我们当做蛮夷,你们和辽国人是仇敌,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和女真结盟呢?”他看着赵行德,沉声道,“请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给夏国的皇帝,还有,你们的五府,女真的仇敌,只有契丹人,就算将来我们打败了辽国,土地和夏国挨着,我们也绝不会与夏国为敌。”他顿了一顿,盯着赵行德眼睛,沉声道:“请相信我,我们的敌人只是辽国,一定不会和其它部族为敌的。”
赵行德点了点头,正待先把这场合应付过去,却听完颜阿骨打又叹道:“我对宋国的使者也是这么说,大家结盟攻打辽国,将来我只要上京道、中京道和东京道,我一定会把燕云十六州还给宋国,听说南方天气很热,我们女真人不习惯那边的气候,就算我们和宋国相邻,我们也只和宋国人好好做生意,绝不会像辽国人那样横行霸道。”G!~!
章47 蹉跎不得意-5
赵行德还未答话,完颜阿骨打大声嚷道:“光喝酒能填饱肚子吗?快把饭菜端上来,不要让客人挨饿。”众女真将权贵都哈哈大笑起来,完颜宗弼对赵行德道:“父皇戎马一生,总认为饱餐最重要,喝酒倒在其次。”没多久,婢女们将木碗盛着糙米饭送到各人面前,糙米饭上面淋了一勺豆酱,和同时端上来的木盘上,木碗里装满生狗血,木盘子堆着腌制的葱段,韭菜,黄瓜,女真人就用它们拌饭吃,紧接着端上来的盘子里才是猪、羊、鸡、鹿和狼等肉类,每个桌案上都摆得慢慢的,各人用随身的匕首从餐盘上割肉,沾着生狗血和腌菜荐饭。
“奶奶的,这是人吃的东西么?”刘政尝试了一口狗血蘸葱段,差点没吐出来。“活该,从前又不是没试过。”杜吹角笑话道,割了一块袍子肉,用腌制的菜叶子和黄瓜裹成一个卷吃下去。众女真权贵和汉军首领欢宴的时候,上百名女真部族少女在帐幕里献歌献舞,她们上身只披着一件羔羊皮,胸口一根细绳挂着小小的木棒追,伴随着身姿转动,隐约可见酥胸一抹雪腻乱颤,小棒槌在柔软的丘壑之间跳动游移。少女们挺拔纤美的腰肢不断扭动,辽东特有的鱼皮短裙紧绷着丰盈的圆臀,裙下露出浑圆修长的大腿,晃得人的花缭乱。随着舞姿越来越撩人心魄,除了完颜阿骨打等几个年迈的老者外,男人们都色授魂与,有人一口菜一口饭地吃着,浑然不知其味。有人不住地吞着口水。婢女们将盛满稀粥肉羹的大木盆端上来,一个汉军首领拿起木勺子舀了一勺,居然倒进了自己的领子里。刘政盛了碗粥,端起来的时候却错端了那盛放狗血佐料的碗,居然面不改色的一口干了了下去,鼻孔下面,嘴唇上尤带着血丝,也不只是狗血,还是他自己流的鼻血,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前面那个对跳舞的姑娘。
没想到赐宴也有这般香艳的场面,赵行德心里暗骂荒唐,他偷偷瞧了身旁韩凝霜,只见她脸色如常,并没有羞涩尴尬之类的神态。对面的完颜宗弼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对他举起酒杯,凑过来对赵行德低声道:“这些都不是卑下的奴隶,是我完颜部族里的好姑娘,若是有被她们看上了的,赵兄就有艳福了。哈哈。”赵行德心头一凛,举起酒杯笑道:“多谢四皇子殿下,可我早有家室,这般温柔只无福消受。”
完颜宗弼笑道:“赵兄不必担心家室之累。这辽东地广人稀,我完颜部族四处渔猎为生,在族内同姓之间又不能婚娶,故而遇到外来的男子,便有‘留子’的风俗,让族里的姑娘怀了身孕,算是族里繁衍了后代,族人们都会帮着把孩子带大,也跟母亲姓完颜,族人并不另眼相看。如此这样,才能让部族的人口不断繁盛。若是外来男子若要把族中的女子带走,反而会因为削弱了姑娘那一族,则要男子倒回来住在姑娘的家,侍奉岳父母,从事各种劳作。在你们汉人看来,与仆隶无别,必须得到姑娘家族的允许后,才能将妻子带回归本族。”
赵行德笑着摇了摇头,暗道,男子要帮姑娘的部落干好几年长工来补偿的话,这在座的上百汉军寨子首领,岂不是要为完颜部落打好几年的江山?他正沉吟间,坐在筵席上首的完颜阿骨打等几个女真族里的老人悄悄起身避了出去。似乎以此为号,帐中火把被熄灭了,少女们有的脸含着娇羞,有的分外大胆地依偎进了筵席上那些好汉的怀里。光线十分阴暗,一股暧昧和诱惑的味道在渐渐蔓延。
这些天汉军在庄园的校场里舞刀弄剑,一直都有不少女真族的少女在旁边观看,不少人早就选定了自己心目中的郎君。刘政一直在瞄着的完颜族少女当真如同一只小鸟似地屈膝坐在他的身边,有些羞涩地倒了一被甜糯的米酒,喂进她的嘴里。一个美丽的完颜族少女满面含羞地望着赵行德这边,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来,赵行德却离席出了帐幕,那少女脸现失望的神情,撅起嘴唇,也没有再找旁人,低垂着头黯然离开。最好还剩下杜吹角和其他十几个汉军首领身旁没有献舞的少女,显见完颜部族的姑娘们并非也是照单全收。他们面色尴尬地看着那些越来越大胆的奸夫淫妇,最好不得不起身避让了出去。
颇有些狼狈地逃出这温柔香阵,一股清风铺面拂来,赵行德微微醒了些酒意,暗暗骂道,不知是谁出的这的主意,隔着帐幕,也听得见里面粗重的喘息和娇呼之声。赵行德不觉面红耳赤,自言自语道:“是非只在一念之间,赵行德,你可不能对不起若雪,成了禽兽啊,”他快步走开几步,一边走一边喃喃念道,“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忽然身旁有人道:“赵元直鼎鼎大名,居然惶惶若此,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赵行德抬头一看,只见韩凝霜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赵行德目光微微一凛,没有说话。韩凝霜察觉了他的戒备之意,微微迟疑片刻,低声道:“你的身份,是陈康告诉我的。”
赵行德想道:“原来陈康说的就是她。”他震惊过后,脸现恍然之色,韩凝霜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将目光转了开去。赵行德有些尴尬,将话题岔开道:“这完颜部落女子未免太荒淫无耻了些。金国居然使出这一招来拉拢汉军。”
韩凝霜冷冷道:“难道中原人就干净了么?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外来男人怎么想的,但完颜部落的姑娘,是真心挑选了如意郎君。”
赵行德觉得她语气有些奇怪,但未解其意,便没有说话,韩凝霜柳眉微蹙,又道:“大伯拖延推举盟主之事,我原以为他另藏着后手。却没想到,就在这拖延的时日里,金国不断地拉拢和厚待,就已经在不断出手了。只不过,假若这些寨子首领和姓完颜女子生了情意,那么两家自然便成了盟友。这恐怕不是夏国所乐见的吧?”
赵行德皱着眉头,望着那个金帐幕,苦笑道:“郎情妾意,总不成都棒打鸳鸯?”
“怎么不行?”韩凝霜沉声道,“莫非你要坐视汉军和金国两家结成盟友?虽然我在护国府里保证了汉军绝不会和女真结盟,但是,假若夏国使者也坐视不理的话,就不能算我们汉军有为约定了。”她俏脸寒霜,语气有些凛冽,赵行德一拍脑袋,道:“好吧,我豁出去了。”拍了拍腰间的横刀,大步朝着春光无限的金帐篷走去。
刘政身边的少女叫完颜蒲珊,蒲珊虽然有些害羞,但还是大胆地告诉刘政,她早就在校场上看过他射箭的英姿,那天刘政和完颜宗翰打架,她一直为她揪着心。两人说话间相偎相拥,刘政告诉蒲菈自己在夏国还有个娘子,但并不善妒,等辽东事了,他就把蒲菈待会夏国去。对刘政早有妻室,蒲菈并没有丝毫的不满,女真人本就是一夫多妻的,低着头吃吃笑着点了点头。怀抱着娇柔火热的躯体,刘政正感觉只羡鸳鸯不羡仙时,却被旁边一人狠狠踢了一脚。他吃痛抬起头来,正要瞪眼朝那人骂去,却听杜吹角喝道:“刘英雄,快起来,赵将军不见了。”
赵行德只带了杜吹角和刘政两人随行赴宴,结果两人都没发觉赵行德什么时候不见了。
“什么?”刘政吃惊道,杜吹角这话犹如一桶凉水,顿时浇灭了将他的心火,他歉然看了蒲珊一眼,低声道:“我要去找我的首领。”蒲珊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放开了他。刘政忙站起身来,一摸腰际,不觉有些赧然,刚才亲热之际,居然将武器都解下来放在旁边了,正欲低头寻找,完颜蒲珊低声道:“这里。”将佩刀和弓箭递给他,刘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俯身轻轻拥抱了一下完颜蒲珊,这才站起身来,跟着杜吹角朝账外走去。
刚刚走到金帐的门旁,却见门帘被大力一掀开,一柄火把伸了进来。金帐里面早已熄了火把,乍见光明,杜吹角和刘政直觉得火光晃眼,什么也看不分明。杜吹角心道不好,将手放在横刀柄,把反应稍慢的刘政挡在身后,却听赵行德的声音道:“正好,你二人速去把火把拿过来,将帐中的火把全部点起来。”G!~!
章48 驱马还贵乡-1
“大大人,你要干什么?”刘政看清楚了赵行德的面容,但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时候来这么一出,那可是不同戴天之仇啊。赵行德骂道:“没听清楚军令吗?快点动手!”他取下身旁一根火把,交给杜吹角。
完颜宗弼眼角余光却一直暗暗留心着周围情势。为了不妨碍这些汉军首领取乐,他特意将帐中卫士都差遣出去,现在就算要阻止也没有人手。眼看挂在帐篷四周的灯台和火把一一被点燃,完颜宗弼脸色阴沉,一把将怀里的婢女推开,挺起身来直盯着赵行德。熊熊火光跳动摇曳,十七八名尚能自持的汉军首领脸现欣慰之色,“好事”被打扰的汉军将领们有的四处张望找寻“罪魁祸首”。此番前来会盟的汉军,皆是各寨选拔的精锐,有的还在温柔地低声安慰着怀中的少女,有的却已愤怒地咒骂道“怎么回事?”“是哪个兔崽子点火把的?”其间不乏熊虎之士,此刻光着膀子,随手将铁刀抽了出来。刚刚春色无边的皇帝御账,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四面静静无声,赵行德站在大帐的中央,杜吹角和刘政都紧张地将手放在刀柄上。众怒不可犯,如果目光能杀人,现在赵行德已经被砍成十七八段了。他却似乎毫无察觉,环视四周,沉声问道:“吹角,我们从寨子里出来多久了?”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帐中好些汉军将领的脸上也显出复杂的神色。
闻讯匆匆赶来的韩大先生,站着帐幕外面,刚好听见这一问,心里便是一沉。
杜吹角一愣,随口答道:“有四十多天了吧。”
赵行德点了点头,问道:“四月间青黄不接,不知寨中兄弟吃得上饱饭吗?”杜吹角这时稍稍明白赵行德之意,大声道:“去年的存粮,加上挖掘得野菜,菩萨保佑,不要饿死老人和孩子吧。”听到这一问一答,满帐的汉军首领,脸上怒意渐渐不见,许多脸现羞愧,只有少数还是不屑一顾之态。
立在帐幕外面的韩大先生微微叹了口气。他自问文才武略皆有过人之长,却偏偏不是韩氏的嫡传骨血,细细追求起来,更有不可告人之秘,故而一直甘居谋士之位,为女真金国策动灭辽,企图像当初韩匡嗣辅佐辽国一样,成就一生功业。为了替金国拉拢住这些汉军将领,旬日以来,韩大先生不惜安排女真权贵多次款待,又说动完颜阿骨打,安排了今日和完颜部的结亲之宴。他自问这一步一步下来,韩凝霜一介女子,根本无法阻止,谁料到这个姓赵的夏国使者却跳出来搅局,横生枝节。
赵行德继续问道:“此地歌舞升平,醇酒佳人为伴,实是让人乐不思蜀。然而,契丹胡骑所至,杀戮我汉儿,掠我财物,掳我妇人,这一路所见血海深仇,吹角、刘政,你们忘记了吗?”
杜吹角和刘政一起大声道:“没有忘。”他二人妻儿都在夏国,虽然如此答话,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感触。辽东汉军首领们却悚然动容,不少人脸含沉痛之色。咸平忽土寨的薛从效,全家皆被契丹人所杀,此刻更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没有忘,不敢忘。”一双虎目已经通红。
这三问之后,气氛与先前已经迥然不同,不少完颜族的女子能听懂汉语,想起从前辽国对女真部落的欺压,也流露出同仇敌忾之意。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已经离开寨子四十多天,明天倘若还不能定下盟主,我们就返回去吧,这里虽好,却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帐中的汉军将领们表情复杂,赵行德心里想,话已至此,倘若他们仍旧贪恋金国的好处,那也没有办法了。他正觉得有些黯然,许德泰却大声道:“赵将军说的是,我等都身负着国仇家恨,怎可如此虚耗时日,明天要是不能定下盟主,我也回去了。”
不知是否早有安排,好几个其它汉军首领也七嘴八舌嚷道:“正是,在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也不知寨里变成什么样子了。”“他娘的,契丹人趁机攻打山寨就麻烦了!”梁水寨的沈行壮更大声道:“我辽东汉军的共主是韩大小姐,还推举个屁的盟主。”好几个人都附和道:“就是,韩大小姐就是我等的盟主。”有个年轻的低声咕哝道:“大小姐再怎么也是女人,这韩家没有后人,还做什么共主!”宁打浑河西平寨的寨主吕奎圆眼一瞪,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们世世代代都受着韩家的恩惠,大小姐又怎么了,将来招赘一个女婿,韩家不就有后了吗?”那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带他过来的首领又一顿训斥。
不知何时,韩凝霜来到了帐中,许德泰当即大声喊道:“我等唯愿奉大小姐为盟主。”这一连高呼了几遍,附和者越来越多。一直在帐外立着的韩大先生再也按捺不住,一掀帐门,大步走进来,高声道:“尚有七八个寨子的兄弟还没有赶到,这盟主之事,还待商量。”
吕奎看了他一眼,厉声问道:“韩况,这韩氏家主向来是我辽东汉军的盟主,你主张另立盟主,到底安的什么居心?”他的嗓门颇大,这一声吼出来,好些汉军首领才知道韩大先生原来名叫韩况。
韩大先生眼里一寒,沉声道:“我早就说过,不居盟主之位,能有什么居心!”他站在场中道,“辽东正是用武之时,大小姐又怎能和我们这些厮杀汉等同而语,韩某力主推举出一个盟主,代为调兵遣将,上阵拼杀,为大小姐省却鞍马劳顿之苦而已。”
许德泰沉声道:“说来说去,还是要脱了裤子放屁,口口声声说为了大小姐着想,你可有问过大小姐自己的意思?”韩大先生听他提及韩凝霜,脸上变色,转头看去,但见韩凝霜微微一笑,韩大先生心头暗道了一声不好,这些天来,他虽然是召集大家的东主,却一直对韩凝霜避而不见,也尽量避免汉军提前推举盟主。眼下这个机会,却是自己生生送到韩凝霜手中了。
众多汉军首领都朝着自己看过来,韩凝霜屏住了呼吸,说话之前,先对赵行德微微点了点头,轻启皓齿道:“适才这位赵将军的话,我也听见了,凝霜也不敢忘记三代先祖的遗志,当与诸位一同,在辽东与契丹人誓死周旋!!”
吕奎和许德泰等人当即大呼道:“我们拥戴韩大小姐为盟主!”其它汉军寨子的首领心神激荡之下,纷纷跟着大呼起来。眼看大势如此,少数十几个心怀叵测之辈,也无法站出来阻止反对韩凝霜亲自掌摄盟主之位。
韩大先生眼神阴寒注视着韩凝霜接受众将的欢呼拥立,却只能在众将领拥立盟主之后,方才干咳了一声,笑道:“既然大小姐为了兴复大业,愿意不辞辛劳,韩某也不好多说什么。”他顿了一顿,大声道:“现在辽东的情势,大金与契丹相互为敌,此外还有我汉军汉儿,渤海人散居各处。诸位今天也看到了,金国对辽国屡战屡胜,国势如日方升。陛下大度知人,女真族的将士勇悍过人,唯陛下之命是从,远近部落也都归心。以我之见,汉儿势单力孤,若要和契丹人抗衡,须得外结强援,这强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金国!”
众汉军将领既然来到黄龙府会盟,就对和金国结盟之事有心理准备,听韩大先生如此说,一时间也没人反对,更有些人相互交换了眼色,高声附和道:“韩大先生说的不错!”“正当和完颜部结盟!”完颜部落的女子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身边的男人,许多汉军将领心生怜意,反对的话语也说不出口。
韩大先生看了赵行德一眼,大声道:“南朝懦弱,对上辽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夏国在万里之外,最多只派来寥寥几百人,远水解不了近渴。要在辽东立足,唯有结盟金国!”伴随着他的话,完颜宗弼从旁边走了过来,微微笑道:“父皇有言在先,只要汉寨与我大金结盟,则可编成汉人猛安谋克,各位则授给官职,与我女真猛安谋克的首领无异。”
这样的条件,令好些汉军将领动容,汉军各寨也有韩氏先祖所封的节度使,将军等职,但昔日荣华早成了云烟,女真金国正如日方升,给出的官职也是实实在在的诱惑。完颜宗弼看了韩凝霜一眼,正暗暗得意,却听旁边有人道:“殿下所言不差,汉军与女真结盟,共抗契丹可以,但是这结盟的条件恐怕还要慢慢商量。”
说话的还是那个中途搅局的夏国使者,完颜宗弼心头火起,不禁暗暗生出一丝杀意。G!~!
章48 驱马还贵乡-2
赵行德眼含深意看了许德泰等力主推举韩凝霜为盟主的汉将,沉声问道:“倘若改编成猛安谋克的话,那到底是听韩氏的,还是听金国朝廷的?”这是某些人回避的话题,却被他是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这话讲得大义凛然,若不是大家知道他是夏国的使者,只怕还要以为此人是数代跟从韩氏的心腹将领。
许德泰当即沉声道:“我等自然奉韩氏为主。”吕奎也道:“脑后生反骨的东西,就不要自称汉军了。”他两人一起开口,就仿佛预先说好了一样,十几名在辽东资历最老,兵马最多,对韩氏也最忠心耿耿汉军将领纷纷附和,“哪个杂种要卖主求荣,先给他寨子铲平了再说!”“我们只听韩大小姐的号令!”纵然有人暗暗动了投向金国的心思,此刻也只能默不作声。
“果然如此,”赵行德心中暗道,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对于今天这场面,韩凝霜和许德泰等汉军将领并非毫无准备,甚至是早有联络,否则的话,在座百多位汉将,常年又分处各寨,再怎么忠心耿耿,也绝不可能这么众口一辞。“看样子,许德泰和吕奎两人便是韩凝霜联络操纵这些汉将的左右手了。他们不愿和金国撕破脸,或是不愿一下子将其他汉将得罪干净,故而”赵行德心中浮起一丝不快,脸上却不露声色,暗暗观察着这些看似粗鲁不文,实则各怀心机的汉将。
察觉到赵行德的目光,韩凝霜对他点头示意,微微一笑。她身着淡蓝的长袍,腰间悬了一柄长剑,未施脂粉,亦未故意掩盖容色,这嫣然一笑,竟令人心神摇动。完颜宗弼一直暗暗留意于她,不禁大动肝火,暗道:“难道凝霜竟看上了这姓赵的不成?
赵行德暗道,无论汉军是否早有预谋,破坏金国和汉军的联盟,乃是夏国的利益所在。想清楚这点,便将适才的不快置之脑后,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辽东汉军共主乃韩氏,这点不可动摇。所以,汉军虽然与金国结盟,但若没有韩大小姐的同意,金国朝廷不能直接指挥汉军作战,更不能将汉军当成签军来使用,战场上面分而治之,让汉军做无谓的牺牲。”
众汉寨首领听他提及“签军”,脸色微变,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签军”之制,乃是驱赶百姓膏锋刃填沟壑,以人命耗损敌方实力。汉军实力微弱,与金国结盟后,就算改编为汉人猛安谋克,仍然不是完颜部的嫡系,极可能被当成签军一样使用,想到这里,汉军首领们又起抱团的心思,更有人心道:“乱世中保存实力最重要,。”
完颜宗弼笑道:“赵使者过虑了,猛安谋克是大金的立国之制,怎能和签军同日而语。”
“是么?”赵行德也不和他争执,看了看周围的汉军将领,沉声道:“说句公道话,汉军各寨都是好汉,不能厚此薄彼,若真要改编成猛安谋克的话,四十多寨首领至少也是猛安吧?”
各寨子的汉军首领喜形于色,暗道:“这夏国使者是真心实意为咱们打算的。”在**裸的利益面前,身旁那些娇柔温热的躯体似乎也可以无视了。好些人嚷嚷道:“正是如此,咱们手下少说也有几千人,至少也要猛安的官职。”实际上他是把新近裹挟的百姓都算进去了吗,寨子里可战之兵不过数百而已。
一听汉军居然要编成四十几个猛安,完颜宗弼脸色便有些难看。完颜部落收服女真各部,建立金国,向来亲疏有别。以完颜阿骨打的亲族最为尊贵,其次是部落里姓完颜的亲信,其它女真部落首领次之,别的种族来投的将领又次之。猛安谋克乃是金朝的根本制度,不管你官职当得再大,若论及势力,还是要看你手里有几个猛安兵马。汉人和渤海人,至今也未授给猛安之职。
韩大先生咳嗽了一声,沉声道:“这个官职嘛,韩某会为大家尽量去争取,不过,有的寨子的实力薄弱的,恐怕就只能屈居谋克之职了。”
一听只能做谋克,也就是百夫长之职,不少自视甚高,实力有不足的汉将顿时露出失望的神情。赵行德眼角微微露出笑意,整个金国也不过数十猛安而已,假若汉军寨主都有猛安之职,女真权贵们岂不闹翻了天了。这便是金国拉拢汉军的死穴,无论完颜阿骨打如何拉拢汉军,韩大先生多么得势,都改变不了金国乃女真部族基础这一事实。只要点破了这一层,在金国和汉军之间,就留下来一根拔不掉的刺。看着完颜宗弼与韩大先生吞吞的神情,“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想法,在很多汉军将领心中又冒了出来。
就在众汉将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之时,韩凝霜低声对许德泰说几句话,许德泰脸色微边,走过来对赵行德低声道:“多谢赵将军相助,今日之事虽然有些私底下布置,原也不是故意隐瞒赵将军,但大小姐还是特意向赵将军做些解释,请将军移步相见。”赵行德看了韩凝霜一眼,她正朝这边看过来,见赵行德点了点头,韩凝霜这才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筵席散后,完颜阿骨打带着两位皇子回到帐中,韩大先生一五一十地将适才的经过讲了一遍。他讲赵德离席后又返回席间,点燃火把,质问手下三个问题,令沉醉温柔乡里的汉军羞愧难当,完颜阿骨打拍案叹道:“这条舌头抵得上几个猛安兵马。”完颜阿骨打每逢临阵之前,都要自己亲自激励士卒,自然知晓其中的奥妙。他如此赞扬敌人,更激发了几个皇子的好胜之心。韩大先生又说赵德代汉军所提的条件,完颜阿骨打开始还未面无表情,当讲到汉军向金国要四十多个猛安的编制时,阿骨打脸色微变,几个皇子更是勃然作色。完颜宗翰破口骂道:“简直荒唐,这些猪狗样的家伙,居然想和完颜部平起平坐?”完颜宗望怒道:“若不是看在韩大先生的面上,我现在就带兵马收拾了他们。”完颜宗弼胸口更是被一团怒火堵得难受之极。
按照韩大先生的安排,这些汉军将领对金朝归心后,完颜宗弼以金国四皇子之尊,又以恩惠相结,韩大先生的几个心腹就可以推举他为盟主。皇叔吴乞买在族里根深蒂固,有十几个猛安都对他死心塌地,自己的心腹只有三猛安,父皇亲生的兄弟们又态度不明。这万余汉军虽然不堪一击,却可控制上百万的辽东汉人,对于争夺大位是极大的助力。这些安排全被赵德突然搅局给打乱,韩凝霜更顺势亲掌了盟主之位。
“这都是姓赵的挑拨离间。”想到此处,完颜宗弼便恨意难消,怒道:“我这就去把这人带来,割了他的舌头。”把手放在腰间刀柄之上。
“胡闹!”完颜阿骨打脸色一沉,“我说了多少次,我们完颜女真实力弱小,又有契丹辽国这样的大敌,怎么能够再和夏国结仇!打猎的时候,你能同时面对两头猛兽吗?”他粗大的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掌背上青筋暴起,可见是动了真怒,接着又剧烈地咳嗽了两声。韩大先生看在眼里,心底叹了口气,完颜阿骨打这一生征战无数,从弱小部落的首领变成了金国皇帝,数十年的明争暗斗,戎马倥偬,也快要耗尽了他的精力。
这一场欢宴过后,汉军将领们有的忧心忡忡,有的满怀兴奋,有的不动声色。大家都在奔走联络的时候,赵行德跟随许德泰来到了韩凝霜的所在的车营。韩氏是辽东汉人的共主,要在险恶之地存身,就不得不多留一条心。每到一处,轻易不入城郭,不住别人的房舍,只在空旷地结车营而居。假若遇到敌人的突袭,也能在心腹家将的护卫下杀出一条血路。
赵行德心头暗赞韩凝霜这车营的布置。他看遍了汉军各寨,没有那处像韩凝霜将营寨治理得如此严整的。只见高大坚固的马车首尾相接围成一圈,数百马匹被圈在车营之内,寨门数丈开外布置了两道粗木桩构筑的鹿角,骑兵哨远远地在周围巡视警戒。营寨中的士卒们埋锅造饭,演武操练,饮马磨刀,样样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但敌情有风吹草动,立刻就能上马作战。“这才是汉军应有的样子。”许德泰叹道,“可惜大小姐不是个男人。”
韩凝霜仪度娴雅,却和女真人一样能骑善射。和从前的韩氏家主一样,韩凝霜丝毫不自矜身份,能礼贤下士,与士卒同甘共苦。而号令又极严,部属有犯军纪的,绝不姑息养奸。各汉寨选拔的精锐勇士,多有桀骜不驯的,不少年轻汉将还曾起过做驸马的心思,但自从跟随在韩凝霜身边以后,过不了多久,便对她都是又敬又畏,不敢再生异样的念头。
营寨入口处,王绩一边指挥亲兵们把粗木桩搭建的拒马搬开,一边道:“三叔,听说大小姐亲自作盟主了。”许德泰点了点头,王绩笑道:“正当如此。”卫士们搬开了第一道鹿角,许德泰牵马进了寨门,卫士们才又搬开第二道鹿角木桩。
中军帐幕布置得很简单,只是显得格外整洁,马鞍,刀剑,弓弩,图籍各自整齐地摆着。韩凝霜正拿着在一张半尺宽的辽东道地图在看,有七八位汉军将领在里面,相互从眼中都看出喜悦兴奋之意。来到黄龙府这十几天来,虽然表面平静,他们和韩大先生暗斗不休,今日终于一决胜负,令大小姐亲自掌摄了盟主之位。A!~!
章48 驱马还贵乡-3
自从前代韩氏家主被辽国设伏击杀后,汉军群龙无首已久。望着韩凝霜的身影,老将吕奎的眼中有些模糊,十几年光阴过去,护送着故主遗孤杀出一条血路的兄弟,如今大都在黄泉地府相候。吕奎强行压下心头唏嘘,和进来的许德泰交换了个眼色,又对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盟主,夏国使者到了。”
韩凝霜放下地图,右手一伸道:“赵将军先坐。”她看了看左右,微笑道:“凝霜寓居夏国之时,赵将军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早欲和将军相识,可惜总是没有机缘。总算天从人愿,让赵将军来助我汉军成就功业,救百万汉民脱出苦海。”她微微笑着,汉军将领也笑了起来,军帐里的气氛充满了善意。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赵行德纵然责怪汉军瞒着他便布置好了拥立盟主的计划,气也发不出来,拱手笑道:“赵某不过一介匹夫,韩盟主言重了。”他又对帐中其它几个汉军将领拱了拱手。
韩凝霜目光微微闪动,笑道:“舟山先生曾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的便是赵将军这样的好汉。”
吕奎大声赞道:“好一个匹夫有责,说这句话的好汉在哪里?我们且去拉他来入伙。”舟山先生是谁,汉军将领们都是不知,却感到极为振奋。许德泰微微一笑,打趣道:“这舟山先生是个大圣人,不过规矩多得很,他要上了山,只怕兄弟们要跑一大半。”
吕奎眉毛一拧,骂道:“那个兔崽子胆敢临阵脱逃,我斩了他祭旗。立起规矩来,正好和辽国大干一场。若果真是大有本事的人,咱们可以让他做总军师。规矩多不怕,咱们又不是真的山匪草寇,散兵游勇。”
汉军虽然看似和上山落草的盗匪无异,但像吕奎这样的世袭将领,都有家传的兵书将略,还韩氏所授的节度使、防御使、将军之类职衔。他们极为看重自身的家世渊源,更对军纪废弛深恶痛绝。如今形势风起云涌,汉军若要扩大和经营地盘的话,便不得不和辽军金兵正面相抗。裹挟再多的百姓,若不能整合成令行禁止的强兵,都是乌合之众而已。
韩凝霜介绍道:“这位是吕奎老将军。”她敛了笑容,担心赵行德因为吕奎粗鲁不文而轻视慢待,又缓缓道,“当年高丽王背信弃义,将我韩氏族人百余口.交给契丹,家慈正好带着我住在祖母家里,因而陶锅了这一劫。辽国朝廷还在四处搜捕,便是吕将军和百多位叔叔伯伯,好多次保护凝霜从死里逃生。”
她说着说着,语带哽咽道:“我还记得,有一次契丹兵突然围了营地,吕将军将我护在身前突围,连换了三匹战马,脱险之后,我毫发无伤,吕将军却血染征衣,受伤三十多处。后来契丹朝廷搜捕得厉害,吕将军才不得不派人将我送到南面。这些年来,辽东的大局,也多仰仗吕老将军和各位将军一起苦苦撑持。”她说完站起身来,向吕奎等其他几位坚持辽东的将军深施一礼。
赵行德点了点头道:“我辽东一隅,汉人便有百万之众,其中如果多些吕将军这样的好汉,各位将军取贤任能,大家齐心合力,必定能打败契丹和女真。”
吕奎心绪激荡之下,魁梧的身材微微抖动,颤声道:“老将数代跟随韩氏,这些所做的事情,都是些本分而已,难得盟主记得如此清楚。大小姐是韩家唯一的血脉,当年契丹人搜捕又急,老将护佑不周,让大小姐受了许多惊吓。最后万不得以,才不得不将大小姐送到夏国暂避。”那个七岁大的小女孩绑在马鞍前面,一路冲了二十余里方才脱困,韩凝霜被绳索所勒,又受了颠簸,昏死过去,刚刚醒来,便问自己的伤势。回想起当年,吕奎不禁老泪纵横。此次得知韩凝霜准备亲自统帅汉军,他原本是反对的,不愿她再受着兵战凶危,颠沛流离之苦,可是韩凝霜执意如此,吕奎也只能全力相助。
韩凝霜沉声道:“众位将军的担心,我也知道。我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被契丹人所杀,却没有一个因为贪生怕死,离开辽东故土,躲起来太平日子。刚才所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凝霜虽然身为女子,却也担得起这份责任。这一趟回来,只要没有打败契丹人,我韩凝霜就不会再离开辽东故土。宁可昂首就死,绝不忍辱偷生。”
汉军将领被她的凛然所感,许德泰大声道:“我等愿追随盟主,建功立业!”吕奎则抱拳道:“老将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大小姐安危。”还有人吼“打败契丹!”“誓扫胡虏!”
韩凝霜待帐中再次安静下来,方才对赵行德道:“赵将军看到了,我们缺粮饷军械,就是不缺豪杰!”她指着一员脸色冷峻的将领道:“这位是驻兵铜州寨的熊人岳将军。就在两月前,熊将军还攻破了辽国析木县营寨,斩首四百,救回百姓三千余人。”
熊人岳人如其名,身形魁梧,生得虎背熊腰,满脸粗短胡须,对赵行德咧嘴一笑,抱拳道:“听说赵将军箭术了得,什么时候切磋一下。”赵行德微笑拱手还礼。
“这位是驻兵辰州水寨的张六哥将军,张将军善水战,他神出鬼没,契丹人不得不禁海以应对。”得韩凝霜一言嘉许,张六哥脸上微现得意之色,朝赵行德拱了拱手。
“这位是驻兵柳河的高伯龙将军,高将军麾下五百铁甲兵,精锐不下于金国铁浮图”高伯龙谦道:“全赖接济粮草军械不断,高某才能为大小姐练此强兵,以待今日。”
韩凝霜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介绍道:“这位是咸平忽土寨的薛从效将军,薛将军胆魄过人,曾赤手与猛虎相搏斗这位是驻兵宜民寨的刘敞将军,刘将军部属皆是敢战的精锐,契丹人没有数百骑兵一起出动,不敢靠近他们寨子这位是驻兵婆卢买山寨的杨士廉将军,杨将军麾下有八百骑兵这位是为我统帅卫士的王玄素将军。”
赵行德一一与这些汉军将领拱手相见,这些汉军将领对他也颇为善意。他们早从许德泰那里知晓,是这个赵德看出契丹和女真陷于争斗,无暇他顾,建议汉军裹挟百姓以壮大自己的势力,短短数月,各部汉军都都尝到了不小的甜头。刚才赵行德又挺身而出,破坏了韩大先生企图收服汉军将领的计划,令这些韩凝霜的心腹将领对他更多了一份好感。
韩凝霜微微笑道:“这次请赵将军屈驾过来,是请赵将军一起商量汉军集中整编之事。”她点了点头,王玄素展开地图,指着那些标注了汉军山寨的地方,沉声道:“我辽东汉军号称四十八寨,其实大小寨子加起来,恐怕有一百多处不止。俗话说,狡兔三窟,从前我们要躲避辽兵的追剿,总是想着藏身的地方越多越好,甚至是兵马分得越散,就越不容易被契丹人一网打尽。可是,合则力强,分则力弱,这兵马分得太散之后,我们也只能小打小闹,根本无力和契丹人正面相抗。”
赵行德第一次看到这张地图,汉军寨子的分布,星星点点地几乎遍布整个辽东的,估计小股只有几十,大股不过两三千兵马,确实不足以对有备而来的契丹或女真军队形成威胁。见王玄素已经标示出来契丹、女真驻军的大致位置,赵行德暗道,汉军若不是有一张细作网络,绝对刺探不出来这些东西,看来护国府决定和汉军合作,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在辽东这片各族混杂的地方,要从头建立根基,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他点了点头,继续听王玄素讲解整编集中汉军的计划:“现在辽东情势,金国占据着黄龙府和宁江州这一片,辽国则重兵把守辽阳和沈州。两虎相争,我们当暂避其锋芒。现在辽国和金国重兵对垒在通州、咸平、沈州这一带,在契丹和女真大股兵马的威胁下,这些地方的汉寨也没有多大的发展的余地,应当把兵马全部向南转移,向开州一带集中,背靠太白山和鸭绿江,将这里残存的契丹势力彻底清除掉,收服周围的部族,再徐徐向西向南发展势力,这里是辽东汉人最集中的地方,也是渤海人的故地,生蛮夷部落也最少。这里百姓习惯我们汉人的制度,只要我们展示出实力,很容易就能控制这一片地方。”
王玄素所划的那一片,正是王亨直立寨的地方,将三阴寨也包含了进去。赵行德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又微微眯了起来,却听王玄素沉吟道,“辽国大部分兵马都从这一带收缩回去,金国又没有嫡系的猛安谋克在那边,现在对这一片最感兴趣的,恐怕是鸭绿江女真部落,还有高丽国。”当他提及高丽国的时候,韩凝霜的眼眸里迸发出一丝仇恨的光芒。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