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58 连鸡不得进-5
“风急了,官家还是先回宫歇息吧。”邢贵妃低声劝导道。
“唉——”赵杞叹了口气,步履沉重转身走下亭子。
这几天来,每到傍晚时分,赵杞都会登上跨鹄亭,眺望远方暮色,又失望无比地回去。
别人不知为何,只有少数贴心之人才明白,陛下是在等各地的上表。
前方重镇,汴梁、太原、大名,手握重兵的大将们态度未明。时日一天天过去,当曹迪进入武昌时,赵杞脸上的兴奋的红晕,也一天天变得苍白,进而眉头紧锁。
现在全国州府大多截留了原本应该输送给朝廷中枢的钱粮,鄂州虽然积储,但曹迪的大军回师,名义本来就有不足,维持士气全靠犒赏,要说服其他重镇支持陛下重揽大权,也还是要靠犒赏。朝廷坐吃山空,显然不是办法。大宋的名城大邑,大都不受陛下更换丞相的旨意,两边早已撕破了脸,广州、杭州、泉州的州学甚至开始征募义勇,摆出加筑城防,不惜与朝廷一战的架势。朝廷粮饷唯一的指望,则是号称天下财赋第一的扬州,即使证信堂遭受重创,扬州的财赋也足够缓解燃眉之急了,更何况,赵杞的同胞亲妹,吴国长公主在扬州经营了许久。然而,直到现在,扬州方向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既没有上表,也没有粮饷押解上来。
“长公主一介女流之辈,扬州底下的官员也不是她任命的,妹妹也是难做,扬州虽然没有消息,可是也没有附逆与乱党沆瀣一气啊。”
邢妃低声劝解道。她见赵杞满腹郁郁,知他除了焦虑国事之外,更对长公主有所猜疑,对赵杞来说,真正视若亲人的也就是仅仅几人而已。
“嗯,朕心中明白。”赵杞低声叹道,“可惜赵元直不在。”
二人徐徐而行,到了寝宫前面,便有侍从上来禀报:“官家,曹太师在书房等候已久了。”
“嗯,知道了。”赵杞挥挥手,示意侍从退下,犹豫片刻,又让邢妃先回去等候,自己整了整衣冠,这才迈步进殿。
“老臣参见陛下。”曹迪见赵杞进来,只是微微欠身,赵杞忙让国丈不必拘礼,他又顺理成章地坐了下来。
“国丈,”赵杞脸色凝重地问道,“各州府可有什么消息?”
“哼,”曹迪寒着脸,道,“多数都是墙头草,观望成败,不足为虑。”他看着赵杞焦虑的脸色,心下没来由一阵烦满。这也是龙种?真是难当大任。
“老臣此番前来,是想与陛下商量另一件大事......”左右并无他人,曹迪却站起身来,走到赵杞跟前,压低声音说着话。
赵杞越听眼睛越是睁大,待曹迪说完之后,半惊半疑道:“契丹豺狼之性,怎肯如此罢手?”
“时势如此,罢不罢手,也由不得他们。”曹迪冷声道,“此乃天赐良机,如果议和成功,双方各归原界。夏国还在与西方蛮夷缠斗,我朝外患平定,陛下自然腾出手来,收拾这些不臣之臣,自是不在话下。先拿出名分大义,稳住韩世忠,岳飞等手握重兵的大将,以雷霆之势解决陈公举等乱党,大局底定之后,再反过来将韩岳等人的兵权徐徐解除,或者效仿河东折杨,调往边关安置一方藩镇,则陛下江山稳固。”他拿话宽慰着赵杞,见他脸上仍有狐疑之色,又道,“契丹人虽说是虎狼之性,不过,他们现在情况也很困难啊,虏酋耶律大石派特使前来请和,言明了,只要两边罢战,什么都可以谈!”
“什么都可以谈?”赵杞脸色复杂,沉吟道,“那北狩的皇亲,是不是也可以放归南朝?”
“当然不能,”曹迪毫不隐晦,道,“天无二日,陛下,当以天下为重。”
“如此,议和大局就有赖国丈了。陆丞相那里,先瞒着他吧。”
“陛下重托,老臣当鞠躬尽瘁。”
曹迪告退离开,书房内的光线越来越阴暗,赵杞的脸色也越来越暗。
这时,侍从才进来将蜡烛一支一支的点燃,书房内才有了些光亮。自从鄂州建政以来,赵杞在宫中深居简出。丞相府废除了阉人太监,只许皇宫选取身家清白的子女做为侍从,等若斩断了皇帝的手足。曹迪驱逐邓素以后,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恢复阉人。因此,除了几个心腹之外,赵杞也不知道哪个侍从是哪个方面的耳目,自然也就无心与这些人亲善。在侍从的心目中,皇帝陛下是个高高在上,喜怒莫测,甚至有些虚无缥缈的主人。殿内灯烛
“若赵元直在,局面当不致此。”侍从退下之后,赵杞才怅怅地叹了口气。
赵行德若在,以他长公主驸马的身份,又有河南三镇,西南海水师的部属,就可以和曹迪分庭抗礼,有个制衡,军政大权不至于落于一人之手。此外,赵行德与理社众臣的渊源极深,必要时,还可以在中间转圜,局势未必如同现在这样你死我亡。只不过,赵行德现在不知何处。他的部属,赵环更调动不了。别说是一介女流,就是赵杞本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局势越来越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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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林书院养心斋,朱森正端坐读书,门“哐当”被推开。
他诧异望去,却见顾方怒气冲冲而入,一把将书本摔在桌上,气呼呼道:“这帮臭小子翻天了!”
“顾兄,因何动怒?”朱森放下书卷,笑道。能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顾方如此不顾形象的大发脾气,怎么会是小事?不过,他信得过书院的士子,断不会做出有违大义的事情。值此多事之秋,朱森心里清楚,何方虽然表面上波澜不惊,内里也焦心得很,也难怪一下子被这群学子破了养气的功夫。
“你自己去看看,学堂晨讲,底下只有寥寥数人!”何方怒气更盛,他整个脸都涨红了,边说边摇头,胡子剧烈地抖动着,他见朱森似笑非笑,自己觉得失态,索性气哼哼一屁股坐在交椅上,伸手拿过茶杯牛饮而尽,这一口气儿顺过来,他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因为平素太过古板,东林士子敬畏何方更甚朱森,朱森的晨讲尚可告假,何方的晨讲可没人敢,正因为如此,才让何方如此动怒。
“什么?”朱森奇怪道,“你的晨讲他们居然也敢逃?!”
“啊?”何方没好气道,“怎么不敢?!”他顿了一顿,又道,补充道,“他们都跑去州学集会了。”
天下形势眼看要好转,谁料到襄阳大营擅自回兵,曹迪以还政于上为名,不但取了鄂州,还将丞相困在汉阳,将大宋天下搅得乱成一团。天下士子,群情汹汹,一百个里面,无不以舌为枪,以笔为剑,对此口诛笔伐,被皇帝封为代相的陆云孙都挨了不少骂名,始作俑者曹迪更被千夫所指,每一次州县学的集会,都成了各州县士子发泄怒气的一个渠道。对此,何方是一万个不赞成的,他以为,天下无时没有大事发生,要总为这些外事耽误了学业,世上就没有真正做学问的人,士子们既然以求学为本职,就不该过于涉入外事,特别是议论朝政,这也是和东林书院的宗旨相悖的。
“国家有累卵之危,总不能袖手旁观,只要不太过分,又是在书院之外,就让他们闹腾去吧。”
朱森的劝慰怎么都像是火上浇油,何方愤愤一拍桌子,怒道:“这么干,还读什么书?可惜赵元直不在,不然,让赵元直收了他们充军算了!”“元直若在,”朱森淡淡道,“曹迪安敢篡逆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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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锄国贼!再驱北虏!”
“先锄国贼!再驱北虏!”
常州州学内外喊声直入云霄,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在这里集会的士子,早已超出一州的范围。
附近十几个州县的士子都聚集在了这里,远远望去衣冠胜雪,比大户人家出殡的场面不知壮观了多少倍。士子们到处慷慨激昂地当众宣读讨伐逆贼的文章之后,吸引了更多普通百姓聚集起来看热闹。读书的士子们大都是家境宽裕,出手阔绰的,有消息灵通的小贩从四面八方赶来做他们生意,这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集市,人群仿佛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一时间,常州的州城居然比任何一个节日更为热闹。
群情激奋之际,突然又传来了更令人气愤的消息。
“议和!”“朝廷要和契丹人议和了!”
一个满脸涨红的士子拿着墨迹未干的邸报,跳上高台,几乎声嘶力竭地大声哭道。
“河北河南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国仇未报,朝廷居然要议和!”
这条消息仿佛一个火星落进了火药桶了,瞬时间引燃了众人的情绪,薄薄的邸报在无数人手中传阅,传抄,在北方流落人聚集地方,议和消息刚刚传到,立时哭声震天,悲愤的情绪让整个城市仿佛陷入了严冬。
作者:最近更新缓慢,再度向大家抱歉,请耐心等待,我会努力。
章159 饮马空尤夷-1
夕阳的光辉下,葱岭余脉上万年积雪映出五光十色,平原上野草起伏,恍如金色的波浪。
傍晚时分,大宛城上下,苦战了一天的双方不约而同地收兵罢战,黄土夯筑的城墙上反射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辉,使这座雄踞葱岭西麓的古城显得辉煌而安宁,然而人,如果仔细看去,红黑的斑斑血迹显得格外醒目地昭示着这里是血腥的战场。城内外都升起了黑烟,元德帝陈宣虽然被叛军围困大宛数个月之久,仍然对他的臣民心怀仁德,特意恩准攻城一方在交战间歇收尸回去,地面早已被鲜血泡得酥软,筋疲力尽的士卒动作迟缓地拖着尸体,在不远处堆成小山也似,然后浇上火油,付之一炬。分属不同教派的十几个教士分别站立在周围,带领信徒为死者吟诵祷文,苍凉的声音随风消散。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城内,为了防止疫病横生,战死者的尸体被运往指定的几个地方,烧成灰烬,滚滚浓烟升起,城内外一片肃静。
如此情形,落在陈宣的眼中,让他的心里十分沉重。
“我大夏子民,不去开疆拓土,却在此自相残杀,我之过也。”
“叛军狼子野心,岂能归罪于陛下!”龙牙军副将张英达沉声道,“看情形,叛军也是撑不了多久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封羽檄双手呈给陈宣,“这是今天下面射上来的,口气软了不少,不要臣下的脑袋了。”他鄙夷地“哼”了一声。自从被困在大宛城内,叛军放出许多猎鹰,己方鸽书也无法传入,唯有从敌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外面的局势。叛军从前的劝降书中,提的都是可以保全陈宣和皇族的性命,却要他下决心斩杀身边的“小人”和“佞臣”,张英达便名列其中。虽然十分恶心人,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离间计。今日叛军射上来的劝降文书不再提及“小人”之事,张英达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方。
“南面的形势,叛贼大概是吃紧了。”他乐观地说,“张徐两位上.将军回师一击,叛贼就吃受不住了。”
“未必。”陈宣心道,却没说出来,反而笑道:“这是两厢角抵,谁弱了一口气,就算输了。”
西线的局势,他心中再明白不过,莫说大食人马不容西征军从容回师,单单沿途经过不毛之地千里,在后方吃紧的情形下,大军回师的给养都成问题。但是,此时,城墙下面,叛军各营已经吃过晚饭,再度列队准备攻城,最近这段日子,叛军攻城的力度远胜从前,常常一天恶战下来,城下尸如山积。而十余日前,叛军攻城重炮也运到了城下,昼夜不停的炮击让城中伤亡骤然加大。张英达也曾派龙牙精骑趁夜出城偷袭,但叛军在城外修筑了极多的矮墙和壕沟,尤其是炮垒周期,以火铳营护得跟铁桶一样,龙牙军数百骑兵全数战死,仍然无法突破最后一道防线。
这一仗龙牙军遭受重创,令陛下极为痛心,此役之后,陈宣便再也不许张英达派骑兵出城了。
“大夏的男儿,没能死在开疆拓土的战场上,却在内地无谓地流血,二弟,这一回,你可真是错得厉害了。”
望着城墙内外升起的黑烟,陈宣目光越来越冷。
夏国国内的暗流汹涌已非一日,他也做了些准备,可是,变生肘腋之时,他万万没有想到,主谋者竟然是骨肉兄弟。自从开国以来,因为护国府的存在和其他的种种因素,夏国皇族近亲是十分团结,还没发生过骨肉相残之事,更别提举兵反叛兵戎相见了。哪怕数十年前的废帝之举,也是护国府所主导,并非皇族的本意。这也让陈宣对虎翼军指挥使陈昂没有丝毫怀疑的主要原因。陈宣此番御驾亲征河中,甚至还将让陈昂在大军出征后镇守河中腹心之地,暗中叮嘱他掌握河中大族的动向。如今,史书上不绝与书皇族同室操戈之举,竟然发生在一向和睦的夏国陈氏皇族之中,陈宣心中感受到的,就不仅仅是痛心而已了。
城外,防护严密的炮垒之后是一处壁垒森严的营地,按照赵行德编制的条令,这是战场指挥部标准地点。
“马上告诉,我不要你给我猜,赵行德想要干什么?!”
中军帐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命令道,“告诉康罕之,我要听到的是他做了什么?!”
一位锦袍金冠,方面宽额的王公高居上位,若是陈宣在此,当能认得,赫然是雍王陈昂。
诸军大将分列两旁,望向陈昂的目光充满敬畏,他若夺位成功,将不再是被护国府所掣肘,甚至控制的瘸腿皇帝,而是如同秦皇汉武那样的雄主。元德帝陈宣就困在大宛城内,陈昂距离大位只有一步之遥。然而,此时此刻,陈昂脸上却毫无得意之色,反而阴沉得可怕。
五月二十一,赵行德攻陷铁门关,护闻行营扩充至六万之众,留守河中的康王发布倍增动员令,征发了十二万大军,赐名为讨逆军,由康国王弟康罕之亲自统兵讨伐赵行德,带足了火炮等攻城的利器。陈昂原以为这次必然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游并散勇拼凑的护闻行营打垮,解决河中后顾之忧。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讨逆军还没有抵达铁门关,而赵行德也并没有老实等着挨打,护闻行营快速穿过了阿兰山谷,敢在讨逆军抵达之前,再度攻陷了阿兰山谷北面的固上城。固上城是阿兰山孔道的北端锁钥,护闻行营若再往北去,不但可沿着阿兰山西部的驿路直插康国都城,也可以转变方向攻打其他的河中大城。一时间,河中的震动比铁门关陷落还要大,毕竟铁门关之陷,还隔着阿兰山孔道和固上城关隘,如今固上城也不保,便等若是大门洞开。以护闻行营连陷两城的威势,在河中还有哪座城池挡得住他们的?
康罕之统率讨逆军还在半路上,听到固上城陷落的消息,立刻就停止了行军。
陈昂没有没想到,张善夫、徐文虎的大军未动,赵行德小小一支偏师,就能将河中搅得天翻地覆,留守河中的康王父子却拿他没有办法。大宛久攻不下,已令陈昂十分恼怒,康国不但连赵行德这支偏师都拿不下,反而对其充满忌惮之意,康罕之在军书中满篇都是猜测赵行德下一步将如何行动,他可能攻打哪一座城池,只字不提如何出兵将其剿灭,如果不是河中大局还要康国的贵族相助,陈昂几乎想要立刻立刻将这个畏缩不前的家伙就地斩首了。
“还要再增兵十万?”看到后面,陈昂的眼睛一下瞪了起来。
“赵行德一共才六万人马,他十二万人马,居然还嫌兵少?”
陈昂压抑不住怒气,气冲冲地抖着军书:“堂堂上.将军,畏敌如虎,还不嫌丢人的吗?”
“摄政王殿下息怒,”一位大将出列劝解道,“康罕之如此,也是老成持重的做法。”
此人名叫石天波,言语与中土无异,面目却是高鼻深目,褐发碧眼,是康国大族出身,在陈昂麾下听用的康国将领以他为首。石天波虽然不算是康王康恒明的部属,却同属河中本地的势力,这时候站出来为康氏辩解,也是隐隐有争取众多康国将领人心的意思。果然,他说话以后,又有几个康国大族出身的将领出声,虽然没有出什么高明主意,话里话外却都是维护康国王族之意。陈昂若要追究,也不得不忌惮两分。
陈昂盯着石天波等人,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
陈昂的身边人都知道,这是他怒极的表现,下一刻,很可能就要挥剑杀人。
然而,这一次,他长呼了一口气,按下心头的怒意。
“好了,既然众位都为康罕之说清,孤王暂且寄下他这畏敌不进之罪,一个月,”陈昂看着周围大将,目光令人不寒而栗,石天波等不禁把头低下去,摄政王久掌虎翼军,旧部人马无数,他手中的可不仅仅是河中的势力,“一个月,”他冷冷地说道,“康罕之必须出兵,解决赵行德,万不能让他在河中站稳脚跟,更不能让他从容征集粮秣,接应张善夫徐文虎大军东返!”赵行德在宋国经略河南河北的事迹,陈昂在敦煌也略闻一二。这才是陈昂最为担心的,河中与大食国之间是万里戈壁,若不能解决粮草辎重,徐文虎和张善夫的大军只能坐视河中之变,万一赵行德从河中搞到足够的粮秣,说不定就能接应大军返回。
陈昂重重地“哼”了一声,挥手示意这个议题结束。
“今日继续四面围攻,以南城为主攻,谁愿率部先登?“
大宛城小而坚,自古以来便是河中有数的坚城,从前唯一的弱点是城内没有水源,需要从城外取水。陈宣巡狩河中前,暗中安排在大宛城内凿了深井,因此,连水源都不再依赖城外。大宛城内原有十余万居民,陈宣进入大宛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城内老弱妇孺全部驱赶到城外,称得上是无懈可击。所以,虽然陈昂所率河中诸军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围攻数个月,又得铁桶巨炮之助,仍然不能攻克城池。只能靠断粮和持续不断地攻城来消耗守军的兵力和士气。
章159 饮马空尤夷-2
对统帅大将们来说,攻城是冗长而无聊的。<顶-点>小说www.23WX.com
随着火器大兴,大军战场,尤其是攻城战,逐渐演变成了消磨两边血肉和意志的磨盘。
攻城战,也就是深沟壁垒,按部就班地先以铁桶炮轰击,然后火铳营营队轮换上去。
摄政王陈昂麾下,围攻大宛的诸军背后有各个不同的势力,在陈昂刻意地纵容和压制下,内部也形成某种相互间制衡。因此,陈昂攻城最大的考虑,并不是匹夫之勇,而是诸军势力的平衡。如果一群饿狼围攻几只羊,那肯定是你争我抢的,可如果被围在里面的是一头凶恶的猛虎呢?那就谁都不肯真个试试它的爪牙了。
元德帝陈宣就在大宛城内,天子近卫龙牙军人数虽少,却各个都是武艺精熟,堪称一当十的勇士。龙牙军原本以具装甲骑,冲阵若摧枯拉朽而闻名,如今虽然被困在这座孤城里负隅顽抗,其实力仍然不容小觑。于是,吃了几回亏以后,陈昂麾下诸大将谁也不愿耗损营队实力去拼掉这些负隅顽抗的龙牙精锐。
实力关系到将来势力的分配,哪怕陈昂也无法强迫大将们做出这种自折羽翼的事情。
他只能用车轮战消耗的方式慢慢磨掉守城的兵力和士气。
日复一日,再多的鲜血和性命,在谋大事者的心里只是简单的数字累积而已。
议事不久后,城外遍地烧起火堆,将城墙照得犹如白昼,城外战鼓有节奏地擂响,第一波攻城的营队开拔出营。火铳手一营一营地步行到城墙下列成阵,在巨盾的掩护下发射火铳,另一些火铳手则背着刺枪,推着攻城车靠向城头,在爬城的火铳手队伍中间,偶尔间杂着一队同样身披火铳手皮甲的横刀手,他们要么是军士,要么是大族家里蓄养的家将武士,这些人给城头守军造成的麻烦要远远大于武艺不精的火铳手,然而,这些人的死伤,也是令攻城一方最为心痛的,毕竟火铳手只是三个月整训就可以上战场的炮灰,而武艺精熟的横刀手死一个就少一个了。这也是尽管火铳营不善于近身肉搏,仍然被驱赶上来蚁附攻城的原因。
在世家大将心里,一百条火铳手的命,也比不上一个家将横刀手。
“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
陈昂口中喃喃念道,对麾下将领的这种做法,他并不反对。一条人命和另一条人命,并不是等值的。在战场上如此,朝堂上更是如此。陈昂心中估量着,到底有多久,才能将城中守军的新鲜血液流干。他毫无表情地目送万余“炮灰”上了战场,厮杀开始之后,陈昂低声吩咐道:“请小康王过来。”
未几,康王世子,也就是陈康被“请”到了陈昂身边。他一身锦袍玉带,在顶盔贯甲的将领当中十分显眼。
摄政王当面,陈康眼中却仿佛没有这个人,陈昂虽然是长辈,但事已至此,也没有情份了。
他这态度,陈昂到不以为意,淡淡地问道:“还没想通?”
“想来想去,”陈康冷笑一声,“陈某也不可能助纣为虐,认贼作父吧?”自得知康恒明谋反以后,他已经不把自己当成康国世子了。
这话立刻引来许多敌意的目光,陈康也不以为意,从康国脱身不得,反被囚禁押解到大宛城下以来,他虽然没受太大的罪,但心内极度郁闷,逮着机会若不发泄一下,只怕会憋出内伤来。他心知陈昂打得是什么主意,相比之下,这般礼遇反而不如做个真正的阶下囚来得痛快。
“你也知道,我与你父并无私怨,只是为了大夏,才不得不行此兵谏。”陈昂坦然说道,环顾左右,以马鞭指着前面惨烈的攻城场面,“你父亲一意孤行,才落得众叛亲离之境。如今大局已定,你父亲何必做困兽之斗。城外的各族勇士,城内龙牙精锐,都是我大夏的好男儿。只要你肯劝说他不要困守孤城,白白消耗我大夏勇士的鲜血性命,我可以对陈氏先祖盟誓,不但不容任何人伤害你父亲,且让他在康国做长乐老,优容富贵度过余生。”
“大人此言差矣,”陈康冷笑道,“我陈氏岂有忍辱偷生之辈,要战便战!”
他见陈昂的脸色一僵,心中快意无比,继续道:“大人见我父皇入城之后,立刻将满城老弱妇孺驱出城外,便知道,父皇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城内数千壮士,无有二心。苏秦张仪复生,亦不能动摇,大人何必徒劳口舌!”
听了这番话,陈昂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苦笑一声,好像默认了一般。倘若换了旁人,莫说陈昂本人,他身旁的大将也不可能干休,然而,陈康的身份特殊,他说这话,陈昂没有表示,别人更不可能有什么表示。难堪的沉默过后,陈昂摆了摆手,屏退左右,他看着有些吃惊的陈康,沉声道:“你以为我是觊觎大位,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之前,我和恒明兄,”他意味深长道,“你父王,商议的结果是,如果皇兄答应退位,我们就拥立你继承皇位,”陈昂看了惊疑不定的陈康一眼,以为他有所意动,“只不过,从此以后,大权须得归还君上,两府无权任免朝廷重臣,更无权弹劾君上,护国府的职权一部分分给柱国府。”
这番话,顿时在陈康心中掀起了滔天波澜,他生在皇家,要说对权势完全不动心,那是假的。
此时,战场上炮声震耳欲聋,两军交战杀生震天,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倒下,鲜血流淌成河。
陈康的意动,落在陈昂的眼中,简直是洞若观火,盖因他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
身为豪杰之后,没有野心之辈少之又少。夏国的皇子,从小笼罩在长子继承制的阴影之中,只有第一代顶着亲王的虚名,子嗣连可以基层的爵位都没有,还不如那些世袭的开国公侯显贵。陈康被过继给康王,尚可以说是时运所致。陈昂投军积功得授虎翼军指挥使,可就是实实在在一步步流血流汗打拼出来的。虽然陈宣也曾在北疆服役,可在陈昂心目中,这样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单凭军功,如果他陈宣不是皇长子,这皇帝之位,还未定是谁人来坐。不过,话虽如此,陈昂也明白,要迅速安定人心,自己可以做摄政王,若要当真取而代之,一个“僭越”之名却是跑不了,到时候一个不慎,恐怕就是各路诸侯群起而攻之的局面。陈康既是陈氏皇子,又有河中康王一系的渊源,出来做这个傀儡再合适不过。将来在徐徐图之,只不过,这后面的打算,就不便对人言了。
陈康在沉默中犹豫着,一声巨大的炮声过后,他猛然抬起头来。
“怎么样?”见他仿佛做了决定,陈昂鼓励地看着这个侄儿,“当仁不让才是大丈夫!”假如陈康首肯,另一个不那么好用的傀儡,就可以不用了。元德帝父子并未失德,关中李家那边,暗暗中也是拥戴当今皇统。只要关中河中大势定了,兵强马壮的北疆诸公也难以翻过天来。
“大人言之凿凿,”陈康却拱手道,“却没想过,你要给在下的,本来就不属于你的吗?”
“往日,我还敬你是个豪杰,今日,你却如此昏聩!”陈康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毫不恭敬哈哈大笑起来。
“竖子好胆!”陈昂的怒意上涌,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二人本是叔侄,国事也是家事,叛军众将原本站在数步之外,忽见陈昂按剑发怒,立刻又涌了上来,有的还拔出了佩剑,对陈康怒目而视,只要摄政王稍稍示意,立刻就将陈康斩为肉泥,煮成肉羹送入城给他老子吃。攻城数个月,双方都杀红了眼。战斗最激烈的那几天,几名康国武士率部侥幸攻上大宛城头,最终却被龙牙军俘获,活活剐了煮成大锅肉汤,龙牙军副将带着守城军士一人一碗肉汤分而食之,将城下康国武士气得咬牙切齿,一个个指天发誓,如果攻入城头,一定将这些人全部杀掉报仇。
陈康虽为康国世子,但更是元德帝皇子,也让他成为众将迁怒的对象。
群狼环伺之下,无数凶狠的目光犹如刀光,陈康却毫不在意地众将对视,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他也是军士,手上虽然没有剑,又岂是轻易屈服别人的威胁的。
“算了。”最终,陈昂还是将手从剑柄上一开,挥了挥手,“带他走!”
众将虎视眈眈之下,两名虎翼军卫士越众而出,一左一右将陈康带出人群。
也算陈昂早有交代,虎翼军卫士对他并没有动粗,仿佛随从一样,一前一后将他押往软禁的营帐,沿途士卒虽不知陈康身份尊贵,却都敬畏地看着被两位虎翼军卫士护送的贵人。唯有一人神色怪异,看向陈康眼中不但没有敬畏,反而充满如陷阱中的困兽那样凶横而疯狂的光芒。这时天气已经转暖,许多士卒都换上了单衣,而这人穿着冬季作战的大袍子,还将双手笼在袍袖子里面,加上脸色青白,仿佛大病初愈十分怕冷一样。
他待陈康走到近处时,忽然抢出一步,大声喊道:“康王世子殿下?”
陈康的身份,等闲士卒是不知道的,闻言不禁脚步一滞。
陈康也脸现狐疑之色,两名虎翼军卫士也警惕地将手按在剑柄上。
数万大军驻扎四周,哪怕对方是盖世英雄,也不可能插翅将陈康救了出去,不过,必要的警惕还是要有。
“放肆!你是何人?”一名虎翼军士一边喝问,一边就要上前拿他。
“看来是了。”那士卒并不答话,反而狞笑了一声,低声道:“没错就好!”
这时,另一名虎翼军也察觉不对,一边拔剑,一边从旁大步上去上前要将这人拿下。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两名军士尚未赶到之时,近处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砰——”“砰——”两声铳响,众人还四顾寻找铳声来源,却见陈康一手捂住胸口,鲜血不住地汩汩用处,另一只手指着刚才拦路的那个军卒,蕴含着极大的吃惊和不解。
此时,那军卒的袍袖炸开了两个黑黑的大洞,里面不断冒着青烟,隐现出刚刚发射过的铳口。
显然,刚才此人左右手各持一把自来火的手铳,就专门等在这儿要伏击陈康。
159 饮马空尤夷-3
陈康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随军郎中一批批被召到康王的帐幕,一批批的被赶出来。这一整天,围攻大宛城的攻势都暂停了下来,将领和军士都议论纷纷。
陈昂赶到康王帐幕时,正碰上几个郎中狼狈不堪地从帐幕中退了出来,帐幕周围密布着守卫的军士,一个个脸色凝重。陈昂心下微沉,命人通报进去,过了一会儿,守卫军士方才请陈昂入内,却将他的随从将领都拦在了外面。随从将领正要发作,却被陈昂伸手止住,命他们只在帐外等候。
刚踏入帐幕,只觉眼前一暗,陈昂又皱了皱眉,此刻尚是黄昏时分,外间天色明亮,这帐中却如深夜一般,厚厚的窗帘将阳光全部隔绝在外,反而烧起了一大盆炭火,熊熊火光照着康恒明的脸色晦暗不定,帐中除了两个医生外,就只有康恒明一人,康恒明盘腿坐在躺着的陈康身旁,整个人都似苍老了很多。
陈昂心下叹气,当初康王没有子嗣,元德帝让康国王从诸皇子中挑选一人继嗣,康恒明夫妇挑选了陈康,便是及其喜欢这个小子,虽然只是养子,这么多年来,却全当是亲生的对待。康恒明甚至有意让陈康在康国广收羽翼,为继位康王做准备。陈康对军政大略并不太伤心,甚至干了不少荒唐事,反而让康王夫妇对他另眼相看,觉得这小子并非眷恋康国的权势。康恒明平常无论大事小事,都不隐瞒陈康,还常常将他带在身边,一边教导国政,一边让康国上下熟悉这王储。只是这次谋叛的罪过太大,众人策划兵谏的又是陈康的生父,夏国皇帝,康恒明方才全程瞒着陈康参与其事。
听到有人走近,康恒明抬起头,眼光森然,仿佛一头欲择人而噬的狼。
“不是你指使的?”
“当然不是!”陈昂压住了胸中怒意,“伤势如何了?”
康恒明摇了摇头,示意陈昂自己查看。陈昂这才走上前去,只见陈康的脸色极为灰败,看不出是否还在呼吸。他看了眼康恒明,伸手贴在陈康的额头上,只觉冰凉一片,又伸手试了试陈康的脉搏,心下不禁彻底绝望。
“他也是军士,”陈昂摇了摇头,叹道,“这里也是战场。”
“审问出结果了吗?”康恒明脸色转冷,没理会陈昂的话。
陈昂摇了摇头,低声道:“凶手是个疯子,河中人,坚持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自承,之所以刺杀,就是不欲夏帝的血脉继承康国王位。”
陈康大致介绍完凶手审完和招供的情况下,仔细观察着康恒明的神色。他二人是此次兵谏的主脑,半点罅隙起不得。陈康现在苦恼的原因,他无法给康恒明一个交代,甚至无法洗脱自身的嫌疑。康恒明一度不愿意参与兵谏,陈昂坚称自己发动兵谏乃出于公心,拨乱反正之后,只要有益于国家,他甚至可以将皇位传给陈康,这才又说服了康恒明。
“这般死硬,难道是山中乱党?”康恒明咬牙切齿道。
“可
能是,但也不确定,”陈昂冷着脸,低声道,“本朝开国以来便大力清剿这些乱党,可是山中乱党总是阴魂不散,军情司掌握的消息,这些乱党之所以四处作乱,不仅仅是为了教义反抗宗教裁判所,而且为谋取钱财接收刺杀的单子,只要有钱,什么都肯干。这些底下效命的死士,只知道为真神献身,谁也不知道收的是哪家的委托。”
自夏国成为河中之主,建立宗教裁判所,对所有不服王化的教派被统称为魔教,一律斩尽杀绝,其教众勒令出教,其长老终身囚禁在镇魔塔中,虽然一时快刀斩乱麻,但河中本是各大教派生根了千年之地,不服王化的魔教余党有的隐藏在民间,暗暗传教并煽动河中百姓反抗夏国,有的躲进山里建立巢穴,时不常的派出一些入内出来捣乱。夏**队和宗教裁判所百年来不断对这些魔教余党进行清剿,可总有一些漏网之鱼,双方的仇怨也越来越深。康恒明没有子嗣,夏国皇室继承可能继承康国王位,更是让陈康成为这些叛党的眼中之钉。
“那就再动大刑!”康恒明吼道,“查查他的帮手,孤要穷究真凶!”
“这是当然,”陈昂点头,沉声道,“只是当务之急,仍是要将皇兄从大宛城‘请’出来,否则,河中四周群狼环伺,恐被旁人看了笑话。”他压低声音道,“现在,河中之战牵动天下大势,大宛得失牵动河中大事,恐怕只能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了。”
康恒明没说话,只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反对。陈康乃是叛军与元德帝媾和的一条纽带,陈昂甚至开出条件,如果元德帝愿意将大政交给雍王摄政,将来可以大位传回给元德帝的子嗣。如今陈康居然死在叛军大营之中,无论如何,元德帝很难相信叛军的诚意了。元德帝本人也是军士出身,一但横下心死守到底,以龙牙军对元德帝的忠心,大宛城下必将一场血战。
见康恒明首肯,陈昂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转身走出帐幕。
“殿下,如何?”一名心腹将领紧跟上前,沉声问道。陈昂御下宽严相济,不是刚愎自用之辈,因此,陈昂与康恒明之间的关系,几位参与大事的心腹将领都是明白。陈康虽然只是一个被扣押的皇子,确是陈昂、康恒明之间达成妥协的关键支点,二人相持不下之际,总说当下一心为国,将来大政说不得还可以归还康王世子。陈康素来与康王亲信贵族十分亲厚,哪怕他不执掌大权,只要陈康在兵谏之后夏国皇室中仍然占有一席之地,就可以保证阻止夏国皇室对起兵作乱康国
不久之后,军号响起,一队队团练兵列队出营,攻城的阵势摆开后,已是夜幕低垂,月色晦暗,但叛军在大宛城下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将城上城下都照得宛如白昼,连夜攻城。在震天动地的炮声轰鸣下,巨大的炮子轰得城头砖石扑簌簌往下掉。叛军营中先驰出几队骑兵,远远地跟在团练兵后面缓缓按马前进,一边阻止城内的骑兵冲出来砍杀攻城队伍,一边
阻止攻城的团练兵溃退下来冲乱本阵。
黑压压的团练军列为军阵,前排团练兵小心翼翼在城头火炮射程之外列成一线,后排的团练兵将云梯簇拥在中间列成方阵,宛如一片片黑压压的乌云,缓缓靠向大宛城墙,在城墙上的火炮射程之外停留片刻,叛军大营中的鼓声响起。第一通鼓声过后,前排方阵的团练兵全体上了枪刺,第二通鼓声过后,各营军官随之大声发出口令,团练兵端着火铳枪,缓步朝着城墙列队行进。
随着攻城军队接近城墙,城上的火炮开始轰鸣,一枚枚黑色的炮弹划着弧线,从半空中落下,有的恰恰正砸在行进间的攻城军队中,便是一片血肉和惨叫声。
团练兵们不久之前还是种地的荫户或工坊工徒,或征发或被募兵,短期操练之后送上战场,从前哪里见过这般惨象,只吓得一个个面色发白,有的甚至筛糠似的瑟瑟发抖。哪怕没有击中攻城的队伍,而是从团练兵身旁划过,落在不远处黑褐色的土地上的炮弹,往往也能激起一片慌乱,甚至有人脚下放慢,试探着脱离队伍往后退缩。
跟在团练军后的骑兵立即策马向前,挥舞马槊弹压惊慌失措的团练兵。
“不得慌乱,违令者斩!”
一个团练兵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实在惊慌过甚,眼见骑兵冲着他过来,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骑兵也不客气,将马槊一抡,啪的一下将这逃兵像麦垛一样拍倒在地上。骑兵们仿佛放羊的牧羊犬一样围着团练营四周游走,配合团练军官很快就将混乱的团练兵重新整队,抬起云梯向大宛城头冲去。
城下篝火熊熊,红色的火光映在城墙上,仿佛打大片大片的血涂抹在城头。
就在叛军猛烈攻打在大宛的时候,另外一个城池也吸引了夏国上下的目光。
固上城,黑色的城池,猛兽蹲在阿兰山口北面,对着康国腹地虎视眈眈。夏国筑城崇尚小而坚,固上城然是康国都城锁钥,城池和其他河中大城相比却是极小,仿佛一个县城。眼下,固上城却仿佛铁刺扎在河中叛军眼中。赵行德统帅的护闻行营的数万大军大多驻扎在城池周围的缓坡草甸上驻扎。营帐一顶接着一顶,营盘绵延数里之广。
若是他**队占据固上城,面临的必定河中各地军士坚壁清野的局面。
然而,护闻行营驻扎固上以来,河中各地留守的军士不但不坚壁清野,反而纷纷组织起来,或者是行军司安排,或者干脆就是自发景从,军士们要么结成小队,要么督促荫户运送粮草。护闻行营原有兵马数万,骑兵千余人,真正的军士满打满算不超过两千人,驻扎固上以来,仿佛磁铁一样,每一日都有各处小队来投。十余日已经汇集了一千多军士,赵行德从其中挑选出五百骑兵,合成一个骑兵营,又将各地搜集的战马五千多匹配给能骑马的荫户和团练兵,组成十个火铳骑兵营,这些骑兵都交由骑兵将军王童登带领。
159 饮马空尤夷-4
“这些火铳骑兵只是骑马的荫户,根本不是真正的骑兵。”
王童登看着不远处骑马尚不熟练的火铳兵,紧皱眉头,不屑道,“就是一帮荫户,马上能坐稳就不错了,骑兵作战根本不成。我这个骑兵统领可不是保姆,我只要真正的骑兵。”他抬头看着赵行德,急切道,“军情紧急,应该立刻再给我真正的两千骑军士,我给你练一只真正的骑军出来,冲出去就是把尖刀,奔袭,偷袭都不在话下。”
“军士都抽空了,”赵行德却不似他这般想,摇头道,“谁给你支持粮秣?”
他看着远处一队队进行队操的火铳手,因火铳手都是临时成军的,行军司以前配发的团练火铳营服装甲胄和现在河中叛军如出一辙,无法区分敌我,而大多荫户火铳手的军服则是各地自备的,急切间难以统一,只能让辎重营紧急染了一批红缨戴在头盔上,远远望去倒也整齐。因为军官缺乏,团练火铳营的军纪、战术一直很成问题,赵行德干脆抽调出数百名军士放到团练火铳营里充当百夫长,这些军士本身不用火铳,主要负责贯彻军纪,另行挑选了一批熟练的老火铳手做副百夫长,主要负责按照赵行德撰写的火器司条例反复操练这些生瓜蛋.子。
赵行德军中规矩,团练兵三更即起,背负火铳枪弹药带,在军士带领下整理营务,操练一个时辰之后,红日方从山上升起,金黄色的阳光下,各营队的旌旗招展,一队队团练兵布成的方阵队列已经操练得十分整齐,更有行伍极佳的营队,已经能够排成长达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横列,队列远远望去如同墨线一样笔直,随着队长的口令,迅速从横队变为方阵,又从方阵变为横队,端的是如臂使指,虽然军服服色仍是不一,但军盔顶上的红缨在清晨的阳光下宛如一片片朝霞,团练兵不时大喊军号,声震云霄,群山回响,显得极是精锐。
“样子货”,王童登有些鄙夷道,“五百骑兵冲过去,马上就给他冲散了。”
“军士们乃是我朝在河中的根基,”赵行德也不和他争执团练与否可堪一战,摇了摇头,道,“热沙海一战,河中军士折损甚多,行军司又起大兵,河中退役在乡的军士多被征召西征,河中腹地空虚,若非如此,有众多军士控制县乡,叛军焉能轻易得逞。”
“唉,”王童登神色黯然,脸上旧伤愈发狰狞,“这帮混蛋!”
赵行德心知他又回想起热沙海之败的惨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军士们固然是国之栋梁,但是,对护国府来说,军士就更加重要了,护国府若是参天大树,军士就是它的根须,朝廷借重军士之力,才能将治理深入到大夏的方方面面,可以说,军士们在朝廷治理当中的作用,并不在为国征战之下,甚至在战场之上。现在这个局面,军士们
若不是大批被抽走,护国府也不至于失去对河中地方的掌控。”
这时,杜吹角带着马援过来,见赵行德正在和王童登叙话,便立在一旁等候。
他二人和赵行德熟悉惯了,赵行德没有发话,也不会主动避讳。
若是从前,当着宋国部属之面,赵行德不会过多谈论夏国的内政,但这次马援等宋国部属追随他加入了护闻行营,大军已经深入夏国腹地,若是还不知晓夏国风俗,只怕未来行事多有不便。因此,赵行德一方面示意杜吹角、刘志坚等人私下可以向宋国诸人介绍夏国的大致情况,一方面为了不至于引起麻烦,甚至宋夏两**官的争执,自从原本南海水师军中会讲在护闻行营没有继续举办。
“河中虽然空虚,但究竟尚有不少军士留在乡里,为我们耳目,为我们爪牙,”赵行德目视杜、马二人,微微颔首道,“这些人对叛党来说,如跗骨之蛆。叛党虽然在河中经营许久,但因为还有一些忠于护国府的军士留在本地坚持,河中之地,河中之民,便是我与叛党共有。但如果我们只为壮大军力,通过护国府强行将留守河中的军士尽数动员到军中,无异于帮助叛军将护国府势力在河中连根拔起。护闻行营就成了无根之水,无本之木了。”
“好吧,好吧,”王童登无可奈何地摊手,“你是柱国上将军你说了算。”
他和赵行德是过命的交情,随意惯了,这就要回营,赵行德却让他留下来一起听杜吹角禀告。
“大人,发财了!”杜吹角早憋不住了,咧嘴大笑道,反而让赵行德和王童登有些奇怪。
他就是这个脾气,赵行德看向马援,若论条理清晰,马援更胜一筹。
“遵上将军令,”马援拱手道,“各地军士点验仓库,搜集到二十二门三寸炮,已经运到,此外,还有八门四寸炮,很快就运抵了。还有四门八寸炮,三门十寸炮在路上,就是会慢点。”
他一边说,杜吹角一边满面笑容地点头。
杜吹角前段日子以三百火炮手为骨干,将炮营扩充到了一千五百人,砍了圆木充作炮管,将石头充作实弹,就是听不到响儿,实在是憋的蛋疼。因为兵贵神速,赵行德赶往河中的时候倍道兼程,一门火炮都没携带,杜吹角这个炮营指挥带上三百名炮手,就跟徒手上阵差不多。虽然行军司说河中存有火炮弹药,到时候可以补给炮营,但河中早已乱成一片,到了地头谁知道有没有?这下子好了,还是拿在手上实在。
“三寸炮,连同所部满编炮手,全部编入龙骑营,”赵行德饶有兴味地看着杜吹角的表情几乎瞬间哭丧下来,摇头笑道,“四寸以上重炮都留给你。”他看向马援,“你回骑兵吧,跟着王将军,做龙骑炮营指挥。”
王童登站在一旁,神
色淡然,骑兵编入炮营,到是意外之喜。马援乃是世代骑将,宋军将领中难得弓马娴熟之人,护闻行营之中,私下也和夏国骑将较量过几次,单论武艺并不比夏军将领差。不过,那只是马援个人的本事,这一大堆炮手编入骑兵,能不能打仗另说,速度肯定会拖慢骑兵的,其中得失,就得慢慢盘算盘算。
赵行德却不容他思索,又对王童登道:“从各团练营中又拣选出一批善骑的火铳手,已编做八个营,训练了一阵,一并补充到你那里。你尽快将这些人整合到一起,务必指挥如意,火铳营方面,马援富有经验,给你兼任行军长史,火铳手的布阵多听他的。”他语速极快,王童登只是点头应诺。这样一来,他麾下骑兵、龙骑兵和龙骑炮营加起来足足有一万五千之众,马匹至少两万,堪称护闻行营的精锐所在,未来显然要独当一面。
“吹角那里出去多少,双倍补充人手,继续扩充火炮营,准备接收运来的重炮。”
赵行德这道军令,堵住了杜吹角的抱怨。
军中贵号令专一。赵行德既然下定决心,必然有所考虑,各人只能分头执行,杜吹角只是可惜好不容易训练好的一批炮手就这样被划拉走了。至于官位和权柄,杜吹角到没如何考虑,他既然和赵行德出身承影,哪怕是调入火器司,跟脚便都是在承影军。按照夏**制,权且的团练兵不是军士,哪怕上千上万,论实际地位,统兵将领的身份还及不上统率五百军士的护国府校尉。
接下来十数日,赵行德只按兵不动,专心将各地汇聚来的军士团练操练成军。
军中无日月,旬日间转瞬而过。
在陈昂的催促下,康国国王康恒明统率十五万大军,从康居城出发向护闻行营逼近。外间盛传康罕之畏惧赵行德百战声名,不敢领兵,再三请求康王或者陈昂亲自领兵攻打固上城,却被陈昂亲自赶回康居训斥了一顿,康罕之仍然坚持不愿领兵,万般无奈之下,康恒明只能亲自领兵出发,十五万大军几乎是步步为营地向固上城行军。实际上,康罕之早先是花帽军校尉出身,后因为擅长火炮攻城作战,被校尉府任命为火器司将军,在河中的火铳团练几乎都是康罕之一手操练而成,他本人堪称河中最擅长火器作战的将领。若非康居城要留人坐阵,陈昂早就想把康罕之调到大宛城下以火炮攻城了。
随着康恒明离开大宛,又有别种流言传出,传说康王世子陈康被人刺杀,引发了康王和摄政王陈昂相互猜忌,于是康恒明愤然离开大宛城下陈昂的军营,回康国亲自率大军,准备先把后顾之忧护闻行营解决掉,然后再和摄政王陈昂算账。这时节,河中之地流言四起,大宛城下的消息却一直不通,只知道摄政王陈昂连日来亲自督战,城上城下都伤亡惨重。
159 饮马空尤夷-5
康恒明大军逼近和陈康遇刺的消息传来,固上城内外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护闻行营周边,商贩们围着士卒打探出兵的消息。
驻屯大军出发,有时需要脚夫搬运货物,坐商的货物要提前清盘。军士们各有消息,团练兵更是说法不一,但总得来说,战争的阴云浓浓地笼罩在固上城的周围。行营里面,团练兵大多数心事重重,仿佛明天就要上生死战场似的,军士们则务实得多,忙着安排上战场前的诸多事务。王童登、杜吹角等将领们则加紧操练士卒。赵行德已经多次安排,众将都估计大战在即,陈康遇刺只是加快了战事的步伐。
八月河中,眼下正是秋高马肥,天气已经明显降温,再过一些日子,就是漫天飞雪的时节,届时道路会极其难行。固上的深秋不似中原那样喧闹,有的只是一片紧张。随着军令传下,固上城大军准备出征的节奏骤然加快。河中原有军士和荫户团练兵都自备了厚实的裘皮棉袄,而大量工徒出身的团练兵则身无长物,他们御寒的衣物全部要在出征之前征集准备完成,固上城周围的寒衣的价格几乎涨了一倍有余。
大军扎营固上城这些时日,关东出身的工徒和关西的军士荫户相处已十分熟悉,就连固上城周围做买卖的小贩和营中军卒也混熟了,连带固上城周围形成了数个不大不小的市场,甚至连茶摊子、戏围子都开起来了。不知何时开始,市井流传关于赵行德在关东诸多战事的话本,正适应了当下的情形,也不知为何,竟在军营内外流传开了,关东关西的军卒,无论从前是否跟随赵行德打过仗的,也许是为了安抚自己大战前惴惴不安的心理,愈发将赵行德这个行营大帅敬若神明。
牛马市旁边热茶摊子刚散去一场说书话本,军卒和百姓脸上还带着兴奋和热气。
这说书先生讲的是赵上将军率部北伐,收复河南的故事,不但在来自关东的团练士卒引起了共鸣,也让饱经战乱的河中荫户感同身受。恰好上将军执掌护闻行营,众士卒听书兴奋之余,心下也有些宽慰。三三两两人,有的还一边走一边议论甚至争论。
“北伐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许孝蕴一边走一边摇头,他是亲历者之一,低声抱怨,“前方后方,无不牵动,这些说书的,简直要把陈相、邓相都说成是泥塑木雕了。”
“黎民百姓,哪里分的那么清楚?”马援笑道,“话本不都是这个套路?”
许孝蕴号称“铁面御史”,过去常与人冷脸,但在护闻行营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到是和马援、冯糜这几个身份相类的宋国幕僚军官熟悉起来,平常有些腹诽也不藏着,几个人平常各忙各的,闲下来时,便邀约聚上一聚,说说关东官话,聊解思乡之情。
“看着热闹,”许孝蕴摇摇头,“树大招风,对赵大人并非好处。”
他站起身,象征性地掸了掸衣袍屁股上的灰尘,随军日久,洁癖早不复存在。
“说起来,”冯糜感慨道,“你们有没有觉得,统带大军这些日子,赵大人也越来越像是庙堂里的神像一样,越发威严,让人心生敬畏,可是不容易让人亲近,”他顿了一顿,似乎觉得话语中有所不妥,“可仔细想来,赵大人
坐卧出行,接人待事,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刚才听许大人一说,到仿佛是这满营里的军民从心底里对他奉若神明,就好像给庙里的菩萨涂上一层层金身似的,他人虽然没怎么变,但旁人眼中的赵大人却已经不可亲近了。”
“奉若神明,望若神明啊!”冯糜嘿然一声,将杯中一饮而尽,不再说话。
“不止你一人觉得,只不过,如此才是应该吧,”马援点点头,摇头道,“这大营内外军民超过十万人,赵大人日理万机,接触将官军卒何止千人万人,他再待兵如子,总也是个活人,不能真正像个菩萨一样,分出千手千眼。普通士卒见上将军一面已是难得。这大营中多少事,蒙上将军垂问,将佐禀告事务,多数只能有三言两语的吩咐叮嘱,看似高高在上,其实是上将军日夜繁忙,实在是顾不过来。”他嘿嘿笑了两声,“说句犯上的话,上将军若真是学吴起吮疽的样子,我等也不敢再亲近他。”
“说什么怪话呢?”许孝蕴反而怕了,笑骂道,“也不怕大人扒了你的皮。”
另二人只嘿嘿一乐,他们三人自跟随赵行德以来,可谓出生入死,别的不说,光在水师遇到狂风暴雨,就有多少回,自量和赵行德早已超出普通上官和僚属的关系,这几乎怪话,别说是背后,就是当着赵行德的面前也说的。
许孝蕴见二人不以为意,脸色一正,低声道:“你以为只赵大人如此么?”
“以许某所见所闻,陈相、邓相,连夏国出来见过一面的张上将军,哪个庙堂的大人物不是如此。”他叹了口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圣人亦不能免俗。像陈相、邓相、赵大人这种人物,见过的人何止千千万万,哪能各个都记在心里。只不过,若相见得早,特别是跟随于未起之时,便是进了他心里,站住了位置,跟随得晚,再要挤进去,就非得是十倍百倍的功夫才能。这不不是前面的部属多么能干,后面的不堪任用,只不过人心念旧,先来后到而已。别说我们这些人跟随赵先生的,是不是真的有多么大才干。哪怕是本朝太祖,所谓义社十兄弟之属,开府建节的,难道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也只不过是先来后到罢了。”
他说完这一大段,举杯将杯中茶汤吟尽,看向二人。
“许兄说的是,我等,”冯糜正色道:“与赵大**福与共。”
“这是当然,”马援笑道,“心里明白,揣在肚子里就得了。”
三人哈哈一笑,刚才把话说开,反而痛快,一起站起身来,晃晃荡荡往军营回去。
八月初五,固上城附近下起了入秋以来第一场雪,寒冷的天气似乎骤然而至。
随着鹅毛般的大雪落下,大军驻地周围的商贩和牧民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许多,白雪皑皑将固上城周边的山脉和高原全都覆盖起来。此时尚未入冬,天气也没有完全变得严寒,但按照往年的经验,不久之后,在长达四五个月的秋冬季节,大学会断断续续的下,而且,这几年以来,下雪的日子也一年比一年长。托大夏朝廷之福,河中荫户尚能温饱,漫长的冬天还能接一些工坊放出来的散活儿,若是大夏建立之前,这种冻死人的天气,荒野上早就是哀鸿遍野了。
大雪也让固上城军营里多了一种肃杀之气,各种出征的准备愈发紧张。
赵行德的大营里,众将领愈发匆匆忙忙出入,一道道军令从赵行德的中军大帐传向各个营盘,又传向各个营帐,因为天气转寒,营中配发石炭。团练军卒们大部分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轻易舍不得用炭火,只靠气血抵挡帐篷外刮进来的寒气。而经验丰富的军士则指导团练兵尽可能多携带一些取暖石炭,河中的秋冬行军,有时候在茫茫戈壁滩里找不着柴火的时候,可是真会冻死人的。
八月初七这日,赵行德召集众将,正式部署大军出征之事,除了赵行德自领护闻行营向康居行军,正面迎战康洪明大军之外,王童登别率一部游离大军在外,一方面为大军前锋,一方面也为大军警戒。因为行军之中沟通不便,部署完成后,赵行德独留下王童登再做谋划,众将一边打趣向王童登恭喜,一边匆匆回去做出兵前的准备。
“康恒明要来,”赵行德沉声道,“我就迎上去,粘住他,河中破局关键,还要仰仗你。”
“不是为大军左右清扫道路么?”王童登眼神微亮,又有些疑惑道。
马援则暗暗想到,护闻行营大军八万人,而康恒明大军十五万人,原本就是敌众我寡,赵行德这一下又将一万五千精锐分给王童登,中军议事之时,众将原本以为这是为大军左右游荡清扫侧翼,眼下赵行德却似另有打算,如果分兵的话,赵行德本部就仅仅剩下六万余人,连康恒明所部兵力的一半都还不到,这仗可怎么打?
“叛党起事之后,河中之地人心纷乱,”赵行德道,“但大致说来,康恒明和陈昂将陛下围困在大宛城,因陛下威望隆重,陈昂不敢委托他人,只能亲自在大宛城下督战,而康罕之难以倚重,康恒明不得不亲自领兵出康居城朝我而来,由此可见,除了他两个为首的,河中叛党无人能挑起大梁。这到正是你们的机会。”
“却又如何?”王童登闷声道。他乃大军中的骑将,冲锋陷阵是把好手。但对战事大局的把握,却不若赵行德这样常年累月独领一军在外的,甚至没有马援这些参谋军官出身的敏锐。马援却是眼睛一亮,仿佛意识到什么,却又模模糊糊,说不出来。
“早先说过,叛党起事以来形势,河中乃敌我共有,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打破它。”
赵行德带他二人走到悬挂的地图跟前,指着大宛城所在的位置。
“现在陛下将陈昂拖在大宛城下,康恒明又冲着我而来,你部全都乘马,可以奇兵突进,大张旗鼓,放出消息迷惑叛军耳目,一说是要进攻康居,捣毁叛党老巢,一说是要驰援大宛城将陛下救出,而实际上,”赵行德沉声道,“这两处敌军必然防护重重,甚至会排除偏师过来拦截,你们真正要冲过去,定是要一番血战的。可是,你们却只是虚张声势,叛军若来拦截你,你就凭借马力脱离他,在康居和大宛之间徘徊游走,仿佛举棋不定,又仿佛畏战逡巡一般。而实际上,这段时日,行军司和军情司会配合你们,各地忠于陛下的军士也会为你们提供指引,大军所过之处,必将河中各地支持叛党的势力扫除一遍,交给当地的军士巩固起来。”
159 饮马空尤夷-6
“这是要连根拔起?”王童登目光微微一凛,“那倒是,大军出征在外,这些人还胆敢在窝里造反,显然是有恃无恐,可是,那些两不相帮的地方呢?”
康恒明在河中经营已久,上下不少门生故吏,陈昂这番勾结河中的旧势力借西征不力发难,破迷惑了不少人,哪怕是河中军士也有不少因为袍泽故旧等种种原因等拉入了叛军之中。所以,尽管护国府坚决将陈、康二人定为窃国巨寇,地方官府和军士里面,也不乏陈昂和康恒明的同情者和支持者,或明或暗地为叛军提供支持,地方企图两不相帮,据城自保者亦是不少。河中民风剽悍,赵行德令王童登率精锐清扫地方,少不得一番腥风血雨。
“大军过去之后,就没有两不相帮,置身之外的。”赵行德摇摇头,“这是国本之争。”
“既然如此,我就有底了。”
“分兵之后,你清扫地方时,若有难以决断之事,就以当地军士的意见为主。”
赵行德沉声道:“大军远道而来,必然不了解当地的敌我情势,只宜以供武力为后盾,鉴别敌我,主要还是要依靠军情司和当地军士的指引。当地军士说是白的,那就是白的;当地军士说是黑的,那就是黑的,你们勿要受多方困惑,当断之时,务必要断然处置。”他见王童登、马援脸上犹疑之色,缓缓道,“时不我待,叛乱平定越早一天,就河中的元气就越多保存一分,天下大势皆在于此,清理地方当如雷霆万钧,万不可迟疑不决。”
“这个我明白,”王童登刚才也只稍微迟疑,得了赵行德的军令,便不再犹豫,点头道:“就是让他们知晓,别的依仗都是虚的,看看谁今后再不敢欺我安西军司的刀不利!”
“护国府同意,安西军司也同意,”赵行德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你就大胆去做。”
王童登心下凛然,手按佩刀点了点头。
安西军在大食、罗斯等地作战,对当地不服王化的居民皆是铁腕解决,只不过这次,王童登是河中腹地作战,又是故意避开强敌,专凌弱小,大军如果用力过猛,王童登,甚至赵行德不但难逃一个骂名,恐怕可能遗祸将来。然而,护国府代表的是夏国百万军士,安西军司代表的河中地方主导的势力。陈昂和康恒明这次谋叛篡位,伤害最大的,也正是护国府和安西军司。眼下夏帝陈宣被困在大宛城,岌岌可危,安西军司十余万大军孤悬瀚海,安东军司和安北军司鞭长莫及,各自被各自方面的敌军牵制着,难以援救。当下,护国府和安西军司既震怒又担忧,简直恨不得将叛党挫骨扬灰,而反过来说,赵行德趁势取得了护国府和安西军司的事先认可,授权王童登以铁腕压服河中,赵、王二将才没有后顾之忧,将来王童登甚至会因此在河中获得堪比张善夫、徐文虎的巨大威望,成为护国府震慑河中的
上将军也有可能。
王童登和马援离开后,赵行德一人独自站在巨大的河中地图前面,陷入沉思中。
夏国以军士立国,在河中尤其如此。
然而,河中又与关中不同,这里孤悬与大陆之中,周边堪称陆海,异族如群狼环伺。
所以,夏国立国百年来,河中几乎没有安宁之日,极大地牵扯了夏国五府的注意力。
就跟巧合一样,每回夏国准备在关东用兵的时候,河中周边就会发生战乱,而河中当地有些势力也觉得,河中本来有荡平周边的军力,但每次都是因为护国府犹豫不定而丧失了战机。从地图上看,夏国虽然疆域广大,然而东、西、北、南人口繁密之地距离太远,一旦有事,难以形成合力,甚至互相牵扯抱怨。开国时候,驻扎各地的都是开国帝的元从旧部,内里这些矛盾尚不十分明显,随着国祚日久,各地也渐渐有了一些离心的倾向,全仗了夏国历代皇帝励精图治,五府凝聚人心,夏军的军势强盛,弱点这才没有太显露出来。这回河中叛乱对夏国可谓开国以来最大的考验之一,凶险之处还要超过罗斯、大食等外敌的威胁,一但让河中叛军得逞,甚至就可能被引发其他地方的野心之辈铤而走险。
前些时日,军情司送过来的消息。除了赵行德所率护闻行营外,行军司正在调集直属大将军府的河西陇右之军士,准备西征河中叛党。安东上将军吴阶居然联络旧部,号称中立,不奉护国府和大将军府的军令,形同叛乱。吴阶还擅自关闭函谷关,拒绝了太子陈重自洛阳回师长安。辽宋两国之争进入微妙的阶段,宋国河北大败之后,辽军一边遣使要宋国纳币请降,一边积极厉兵秣马准备南下。耶律大石是一代英主,压服了女真和篾尔伯这些后起劲敌,辽军前两年虽然屡受挫折,但其根本契丹族的实力未损,反而急于南下掠取奴隶。耶律大石大兴工坊之后,辽国对宋国第一需要的从各种货物变成了大量的匠师和奴隶。而宋国曹迪作乱挟持赵杞,也急于安定内部,因此,辽宋两国使者不绝于途。另一方面,陈东、邓素、吴子龙等人纷纷指责曹迪违背大礼法,是欲效法曹操挟天子以令不臣的故智,广南路已经切断了北上的钱粮赋税;证信堂券票的价格跌倒几乎和废纸一样的价钱,好悬在一股十几文钱的价格稳住了,似乎有人托市。
“启禀上将军,宋国许少监与马援将军请见!”
“让他们进来吧。”
外面禀报打断赵行德的沉思,不一会儿,许孝蕴和马援一前一后迈入帐幕,二人见礼后直起身来,许孝蕴神色复杂,而马援则面有惭色。赵行德心中微微疑惑。许、马二人各有职分,除了同是宋国官员外,在职责上并没有什么交集,这次一起来禀报,到是奇怪。
“你二人怎么一起来禀报,可是营中出了什么事?”
“营中秩序井然,各安其位,并无他事。”许孝蕴和马援二人交换了眼色,先开头道。
见赵行德脸色微凛,不待他询问,许孝蕴又道:“这次请见赵大人,只为大人一身安危。”说完一揖到地。马援身着戎装,也是抱拳行礼,脸色有些发白道:“请赵上将军恕末将泄露军情之罪,许少监安排军器发放,末将受王将军委托,前往领用出征所用器物时,末将一时口滑,泄露了赵上将军与王将军交代的行军方略。请上将军降罪。”
“嗯?”赵行德看向许孝蕴。
“赵大人恕罪。”许孝蕴拱拱手,面色凝重道,“如今夏国河中可用之兵,尽在大人麾下,可谓举足轻重。听闻赵大人悉数将精兵分与王将军,却既不取康居,也不援大宛救驾,反而只在河中游走清扫地方,难道大人就不怕夏国朝廷怪罪延误军机,甚至故意陷国君于险地不救吗?”他说话也不垂首,反而故意强项似的,直盯着赵行德,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透过神情看透赵行德心里在想些什么。马援忐忑地看着这二人,他冲阵杀敌是把好手,对朝堂政争几乎从未涉足过。莫说是赵行德,就是许孝蕴这铁面御史,对他来说也是街谈巷议里的传奇人物,而今,突然被卷入了进来,虽然只是静静地陪着站在这里,后背竟暗暗生出了冷汗。
赵行德听完,一时没有说话,军帐中并无旁人,气氛安静得落针可闻。
沉默了一会儿,赵行德方才道:“军国方略,你二人都不生疏。如今,河中明面上,敌众我寡,敌为主,我为客。如我有必取之城,有必救之军,一意孤行,则主客之势愈发坚不可摧,叛军只需张网以待,待我自投罗网。而获胜之机,在反客为主,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已。至于其他……”
“你们以为,”他看着许孝蕴与马援二人,问道,“这一身浮沉,河中得失?孰轻孰重?”
“赵大人此言差矣,”许孝蕴沉声道,“大人一身,关系的不仅仅是河中,还关系辽东汉军、京东路、西南海的得失,甚至牵动着东西北三朝,可谓举足轻重。反过来说,若大人以河中之战见疑,乃至被关西朝廷压制甚至扣押,大人想要辽东、京东旧部和西南海何去何从?”
“大人这一身,岂止于个人的荣辱安危,进一步说,”许孝蕴压低了声音道,他虽号称铁面御史,可并不是鲁莽之人,相反,身为吴子龙门生,许孝蕴能在朝堂中一直屹立不倒,官声和影响都与日俱增,这需要对庙堂局势的精微把握。
“如今,曹迪胁迫天子,与北朝暗通款曲,陈相、邓相想必正在联络理社党人,欲群起而攻之。将来,若曹家真的投靠北朝,将军还可以为大宋和夏国之间联络,甚至联兵伐辽。大人以宋人出仕关西,位高权重,身处嫌疑之地,难道不应该加倍避嫌吗?”
159 饮马空尤夷-7
许孝蕴言外之意,如今宋、辽之争,局势纷乱,夏国是友是敌,举足轻重。如今天下将倾,能争取一分一线的好转,就当全力争取这一分一线。而以许孝蕴本人的观察,无论如何,赵行德深受关西朝廷的重视,又对关东保有一分故土情怀,无论目前还是未来,他都是连接宋夏两国的重要人物。他若因河中事而陷在夏国,天下局势好转的机会便又少了好几分。所以,无论河中之战走向如何,首当保住赵行德和他周围这个关东人对夏国朝政深具影响力的圈子。
赵行德看着许孝蕴与马援二人,沉吟不语。
西南海水师成军以来,二人经历了许多磨炼,从前的锋芒已深自收敛,而此时此刻,言及天下局势,许孝蕴眼光中仍然闪着火光,马援虽然面色忐忑,却毫无退缩,并肩站在许孝蕴身旁,面露希冀之色。赵行德却未再理会二人,目光在帐幕中悬挂的巨幅河中地图上逡巡,似乎并未重视许孝蕴刚才所说,又思索起进兵之事来。
许孝蕴心中焦急,上前一步,低声道:“赵大人可知道,汴梁已经丢了!”
他话音虽低,这消息却似一个霹雳在夜中响起。从军情司传递的军书上,赵行德知道河北兵败的消息,但辽宋战局往后如何,就未得而知。许孝蕴在护闻行营仅是负责军需的幕僚身份,赵行德还未知晓的军情,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的。除非,许孝蕴有别的消息来源。考虑到河中距离宋国万里之遥,他比赵行德还先掌握消息,就令人既惊且疑了。
许孝蕴却不管二人心中疑惑,不疾不徐地说起关东宋辽之争的战况。
“雄州之战,王贵将军苦战身陨,河北诸军折损大半,陆、罗二位将军率部且战且退,本待可以在大名府稍整旗鼓,倚仗黄河天险与辽军对峙。不料辽军骑兵直入,竟然派遣轻骑抄袭,前锋虚打旗号,假作河北败兵退回,抢先进入大名府。陆、罗两位将军退至黄河,才发现已无坚城可依,反而有全军覆没之忧,所幸留守京东路的邓将军派遣冰上舟数百接应,陆罗这才能够沿黄河而下,退往京东路。辽军夺取大名府之后,便驻马黄河北岸,与曹迪奸贼开始谈和。前面这些事情,想必赵大人已经知道了。”
赵行德点点头。二将退往京东路的消息,军情司也有,只没有许孝蕴知道这么详细。
“张宪将军先一步退回黄河南岸,在相州接了岳帅,本欲退往汴梁,谁料之前两次换帅,汴梁留守官员也撤换了大半,汴梁留守未到任空缺,汴梁副留守李俦被大名府陷落吓破了胆,不敢收留前方退下来的兵马。这时辽人遣使送来和谈的条件,辽使明言,若要修好,我朝要斩岳、张、陆、罗四将人头谢罪,此外,我朝在汴梁麋集大兵,辽国必将发兵攻打。虽然天下群情汹汹,但曹贼却着挟持陛下欲与辽人媾和,君相相争惑乱人心,我朝北面的官吏将士无所是从。却没想到辽人一边言和,一边厉兵秣马,居然趁着我朝内乱,大军渡河,携巨炮之力,趁人心惶惶之
际,辽军两三日便再度攻陷了汴梁,孝蕴得到的消息,河南局面已经大坏,辽兵正大举南下,兵锋直指鄂州行在。”
许孝蕴不疾不徐,将关东战局一气说下来,马援在旁边也回过味儿来,越听越是心惊。
“这些消息,军情司也没有,孝蕴如何得知?”
赵行德双目微凛,微微眯起,打量许孝蕴,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一点别的东西。
“赵大人,”许孝蕴面不改色,拱手道,“夏国有军情司,关东亦有锦檐府,消息传递虽然是小道,对大局亦不无小补。”
“不错,想不到,想不到,锦檐府竟然能将耳目爪牙伸到这里来了。”
赵行德神色复杂,点点头,道:“周和确实是个人才。”
“我等致忠于国家,”许孝蕴神色亦是复杂,“请赵大人见谅。”周和乃锦檐府放在西南海水师的人,赵行德与许孝蕴都是知道的,然而,相府却别有钧旨,来自大宋的一切消息传递,除非另有指示,一切都是先给许孝蕴,由许孝蕴判断之后,再决定如何对赵行德透露。
“周大人身受吴长公主荐举之恩,对赵大人并无恶意,只不过……”
“孝蕴知道,”赵行德打断了许孝蕴的解释,缓缓道,“河中之地,离长安有多远?”
许孝蕴面色一僵,一时语噎,实话实说,河中距离中原实在太过遥远,他身为宋人,跟踪赵行德加入护闻行营,为夏国平定河中,只希望能及早脱身。理社千百人断头洒血,方才在辽人和奸佞的手中争取到中兴局面,因为曹迪挟持皇帝作乱,国本大礼法岌岌可危。许孝蕴自量跟随赵行德以来,已算理社后起之辈里少有的知兵之人。天下纷乱,外有强虏,内有权奸,若是可能,许孝蕴恨不得肋生双翅,飞越千山,回大宋为国本之争出一份力。
“河中之地,”赵行德缓缓道,“虽然称为河中,其实却孤悬于陆海之中,康国都城康居,距离长安八千里,距离卢眉城五千里,距离罗斯六千里,距离巴士拉四千里。这里西方诸国环伺,从他们国都到河中的距离,只有河中到长安距离的一半……”
他带着许孝蕴与马援来到帐幕中悬挂着的河中地图,这幅地图极为广大,边沿已经出现伽色尼王朝和呼罗珊等地,赵行德的目光从康居向西,然后又回来,问道,“孝蕴可知道,夏国建立之前,河中这里的汉人,大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商队?”许孝蕴面带疑惑,不确定道。
“夏国打通商路之前,走的丝路的商队,都是每段接力的,极少从长安直接行商到河中的商队,汉人就更少了,河中这里看到的汉人,大部分都是胡虏从西域掠取的汉人奴隶,甚至还有从关中转卖而来的奴隶。”赵行德面色微沉,“对中国而言,西域若失,如人失左臂,所以汉代有张骞、班固,马援等出塞,拼死也要为中国收服西域,”他看了马援一眼,微微点头示意,“然而,西域本身多沙漠,绿洲狭
小,戈壁贫瘠,难以屯垦,而西域本身虽然地形封闭,却又有若干孔道与外界相通,单靠其内力难以抗拒外来的狄夷,匈奴、突厥、回鹘、吐蕃次第来去,正所谓天下之走廊,强则来弱则去。是以中国强盛时,国势声张,便能在西域驱逐胡虏,中国衰弱时,往往失去西域,胡人得西域便望陇右,得陇右又侵扰关中,无休无止。”
“西域之地不能自保,而河中地方宽阔,水草丰美,只要占据河中之地,便能屯垦,养兵,百年经营下来,生息繁衍数百万,与中原无异,唐时武功极盛,有安西、安北两大都护府,将西域囊括其中,然而,可惜奸臣乱国,河中没有经营太久,安史之乱后,安西精兵调入中原,西域随即落入胡人之手,关中也几无宁日,河中就跟不用提了。”
“大宋定都边梁,行在鄂州,都自诩为天下之中,然而,所谓中原故土,实则偏于陆海之东,不仅仅是大宋,辽国和大宋的地势,看似广大,其实和陆海其他的部分是割裂开来的。再向东则是无边沧海,向南是瘴疠丛生之地,向北是万里大漠,向西则是茫茫戈壁碱滩。而我等脚下,陆海纵横万里,如果算上深入西南海的巨大半岛的话,河中就是陆海之中的一块难得的枢纽。这块地方对夏国的意义,河南之于大宋,是真正的四战之地。而从长安到河中,要经过漫长的荒漠、戈壁,关中的军士、粮饷要支援河中,是极为不易的。正因为如此,百年来,虽然护国府竭力支持,河中在群狼环伺之下,要维持局面已是如履薄冰,开疆拓土更要趁天时地利人和,机会往往是一瞬而过。”
“大人说的都是,”许孝蕴耐着性子听他说了这些,心中忧急更甚,打断赵行德的话,“中原板荡,大人还说河中作甚,若是天下底定,无论宋国夏国,只要朝中是明主名臣,国库充裕,兵精粮足之时,遣一大将便可再复河中了。”
“河中数百万生民,在孝蕴心中,与中原数百万生民,孰重孰轻?”
“赵大人,”许孝蕴神色阴晴不定,强争道,“中原乃腹心,河中不过是手足。”
“百姓都是我华夏子嗣,”赵行德不待许孝蕴回答,摇头道,“唐时失却安西,连天山南北诸州也不能保有,百姓为异族奴隶者,数不胜数,这仅仅是两百年前之时。”他迟疑了片刻,沉声道,“河中向来是化外之地,中原到此有万里之遥,通商尚且困难重重,遑论其他?唯有五代十国之末,开国帝勃兴,集藩镇悍卒立国,西进几乎无月不战,方才方能拓地万里,更在这里站住了根基。河中与中原距离万里,开国以来,百年来不断从关中、蜀中移民屯垦,方才有此数百万蕃息,如果放弃,可谓百年生聚,毁于一旦。再要回来,可是千难万难。”
“赵大人!”许孝蕴上前一步,赵行德不待他再劝,看着许孝蕴,一字一句道:“百年以来,河中已与华夏一体。河中若失去一寸,我华夏便失去一角。我赵行德一身荣辱,不足为道。”
159 饮马空尤夷-8
“你等对大宋之忠心,我已明了。今日之事,不必再提了。”
许孝蕴见劝说无果,只得和马援拱手退下。在军帐外面,一个脸堂紫红,鬓发斑白的老军士已在帐外坐着等。大概是卫士见他年高资深,特意给他端过来一条马扎。老军士见许孝蕴二人退出中军账,他也不起身,只坐着向二人颔首致意,目光中略带审视。许孝蕴心中有事,也只依着夏军中规矩,拱手为还礼,与马援二人匆匆而去。
虎翼军军士等待一会儿,便进去禀告,这才请老军士进去。
赵行德早已立在帐中等候,脸带笑容,伸手请道:“老校尉德高望重,赵某前来拜访则可,校尉却还是亲自过来了。”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搬了一个牛皮马札放在地图前面,扶着这老校尉坐下。安金弦乃是沙州怀唐县退役的校尉,虽然已经退役,在沙洲一带仍颇有威望。这次河中各地方的护国校尉倾巢而出,要么在敦煌护国府议事,要么在远征军中。此次配合护闻行营出征的事情,很多就落在一些留在地方的退役老校尉。因着沙州各地乃从铁门关往康居去的必经之路,赵行德特意约安金弦在行军的路上一会,谁知他竟然亲自骑马过来。
安金弦摇头道:“赵上将军客气了。”一边用力搬开假腿,坐了下来。马札不高,老校尉的腿很长,普通人若是这样耷拉在地上就会有点像一个猴子一样滑稽,可安金弦天然有种威严带着随意的神情,让他就这么舒展地坐着的姿态显得十分自然。
安金弦这条腿是他当年冬天带人追击马贼,结果中了伏击受伤,被迫截掉的。
“老校尉这腿近来可好?”赵行德关切道,“赵某知道有个工坊做的义肢轻巧。”
“赵大人有心了,”安金弦卷起裤腿,露出铁木假肢,拍了拍,“老伙计已习惯了。”
“这次有劳司马校尉,”赵行德将目光从他的假腿上移开,叹道,“赵某真是惭愧。”
“上将军哪里话来,”安金弦摇头道,“叛贼趁着大军出征作乱,是人人得而诛之。就算大军不来,我等也要和贼兵周旋到底。”他一边说,一边拍着随身的佩刀,“当年开国帝打下河中这片基业,我们南讨突厥,北击马贼,这才有安稳日子过了。这帮贼子,良心都被狗吃了。”他越说越是激动,“趁着大军出征作乱,真是太恶毒了。赵上将军,这次平叛,绝对不能有妇人之仁,但凡从贼作乱的,全部都要斩尽杀绝,亲族发配北疆为奴十年。”
“自是要除恶务尽。”赵行德点头道。
“上将军说得对!”安金弦见赵行德接纳了河中军士的建议,心态笃定,神色放缓,叹道:“这些乱臣贼子,真利禄薰心。只想流咱们这些好汉子的血去,给他们捞取功名利禄。也不想想,河中就这么些人,人都死光了,他们的权势护得住吗?”
“校尉何必为此辈惋惜,”赵行德微微笑道:“此辈总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唉,司马某不可惜这些贼子,”安金弦摇头道,“我只是为我们河中汉子的白白流血可惜
。”他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热沙海一战,死了几万人,这远征又是十几万人,这帮人还不消停,说我们护国府从前不肯发大兵犁庭扫穴,以至于是怕死!军士们怕死人!他们倒是不怕。干,他娘的,让别人去为他家送死!死的不是自己家孩子,当然不怕了。这帮混蛋,心都黑的跟锅底一样的混蛋。这下,让他们自己尝尝家家戴孝的滋味,嘿嘿,去北疆戴孝吧!”
“军士们血洒疆场是为着保民保家,不是这些空言大话的鼠辈能理解的。”
二人寒暄一阵,便转入出征军务安排。
赵行德的护闻行营在河中是客军,所以需要安金弦等河中军士发动地方荫户输送粮草、民夫,一方面要在行军路线周围广张耳目,以免大军在行军途中被叛军合围伏击,另一方面也要尽力迟滞叛军行动,剪除叛军的耳目。
河中当地忠于护国府的军士则要护闻行营派出偏师清理叛贼留在地方上的势力。叛军起事之后,也派人要挟地方官吏和军士,不过,除了派军队攻打康居城附近不归顺叛军的仓城之外,就没有更大动干戈。只是原先潜伏在河中各地的叛党势力都沉渣泛起。当年开国帝鲸吞河中之时,对归顺的河中豪族网开一面,此后的长子继承法虽然让普通人家难以聚成大族,但原先的豪族势力仍在,甚至乘着夏国国势愈加兴旺发达。这些人当中颇有对五府心怀不满的,这些天来纷纷出来组织地方势力,一边向摄政王和康王效忠造势,一边向叛军输送粮草和民夫。前些日子,叛党羽翼和忠于护国府的官吏军士在各地争夺不休,使得河中乱成一团。
“王童登将军即将率龙骑军为先锋,清扫地方之事,司马校尉可与王将军多联络。”
“王飞将啊!”安金弦呵呵一乐,“老夫到是很久没见着他了。”
安金弦知王童登乃河中有数的骑军猛将,在安西军司闯出了“飞将军”的名号。赵行德让他带队清扫地方,也是杀鸡牛刀了。安西军司校尉里面算起来,王童登还算是安金弦的晚辈,二人早有交情,王童登对安西地方也熟。赵行德既然将清扫地方的事情交给他,安金弦与他联络自是顺手。
二人又谈了片刻,安金弦便告辞出了大帐,从一名军卒手上接过战马的缰绳,翻身上马。他只是腿脚不便,乘马反而和常人无异,甚至要更为灵活。夏军没有营盘中不许跑马的军规,安金弦轻提马缰,黄骠马得得朝着王童登龙骑军营盘跑去。
天色已晚,空中的雪花一点点飘落下来,渐渐将大地染白。
“该死!”安金弦抬头看看天空中飘落的雪花,丝毫没有闲情逸致,这几年河中的冬天一年冷似一天,一场雪比去年又提前落下来了,“该死的天。”安金弦楠楠骂道。
王童登的军帐里烧着篝火,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
安金弦和守卫的军士认识,打了个招呼,便直接掀开帘子进去了。只见帐中临时支起一张巨大的木桌,五六个行军司马围在桌子周围,正仔细核对着几本账簿。这情形安金弦也熟悉得很,正所谓兵马
未动,粮草先行。夏国国土广阔,大军出征最重的就是军需辎重,所以一定会仔细计算,携带多少,在哪里补给,沿途水源在何处,在出征之前务必要做到心中有数。
“三个辎重营,500辆大车随行,至少要给我带足十万份干粮,两万份马料,一千匹挽马,还有五百匹备用马加驮马。沿途取暖光靠临时打柴不行,石炭也得适当带一些。这贼老天,一天比一天冷,大车挤一挤尽量多带石炭。全军出发前要补足冬衣。”
王童登正和行军司马一起计算辎重的情况,忽然一阵冷风从军帐门口灌进来,他眉头一皱,正要开口斥骂,见到来人顿时转怒为笑道:“司马校尉亲自过来,我这一路上还担心什么。”一边站起身向安金弦拱手为礼,一边随口对身旁道,“大车、干粮、马匹可以考虑减半,缺口部分我们找司马校尉从沿途的仓城补给。”
“你还是多带点辎重吧。”安金弦也不跟他客气,“天寒地冻的,饿肚子可不好受。”
“好吧,”王童登本来就是半开玩笑,回头跟正要做减法的行军司马道,“一切不变。”
他自己从旁边搬了一根马札,请安金弦坐下,问道:“那阵风把老校尉吹过来了?”
“嗬!”安金弦也不答话,坐下来,从军士手里接过一碗姜茶,喝了一大口,叹道,“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一口将杯中茶喝完以后,方才说道,“听赵上将军说你领大军前锋,沙州被几个叛贼盘踞着,你要不要分出一支偏师先把它扫干净?”他说着,将差碗递还给军士,盯着王童登道,“我们也有人,但是骑兵不够,你派五百军士过去,再带几门炮。”
“沙州牧已经投靠康王一党,”王童登迟疑道,“只派五百军士够吗?我听说王宇纠集了上万人,还准备派军支持康恒明的。”他得到行军司的消息,沙州城池坚固,州牧王宇投靠了康王一党,在当地大族的支持下,聚集起了近万兵马。王童登计划分遣众将拿下各县仓城,然后纠集军士孤立州城,却没打算一举去碰沙州坚城。
“怎么不够?!”安金弦瞪眼道,“就凭他临时强征来那些人?”
“就算是一群猪,上了万数,守城也不好对付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沙州城里城外的不少人可以做我们内应。壮声势嘛,我们到时候也能拉出不少人,不过,真要短兵相接,一决胜负的时候,还是要军士冲在前面。王宇不敢和我们野战,而我们只要打开缺口冲进城里,他们就完了。”安金弦冷笑道,“王宇只是一个州牧,他底下那些人,要么高高在上,要么死板僵硬。他哪里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们沙州的军士救过多少沙州荫户的性命?主持过多少公道?做了多少事情?莫说老夫,就算是一个百夫长,站在沙州城外面,也能动摇沙州里面的人心。他那大营里面,若是一万头猪,我们还真不好办,但那是一万个人,不是一万头畜生。沙州人只要不是畜生,就不会对着沙州的军士挥刀。沙州虽然还有很多畜生,但总不会有一万头畜生吧?”
159 饮马空尤夷-9
初冬时节,河中叛军自康居出兵,一路持重行军,向固上城逼近。
护闻行营也随即派出兵马北上,王童登率龙骑军为先锋,赵行德亲率大军北上迎敌。行军途中,天降大雪,积雪没膝,赵行德与康恒明都不得不一边降低行军速度,一边催促后续辎重尽快赶上来。这是近百年年来河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连续经过多场大战、征发和动.乱,河中的军力和民力已经压榨到了极致。虽然夏国河中向称富庶,但百姓的生活也困苦起来,许多家庭都在饥寒交迫中挣扎。
大雪纷纷扬扬,随着火炮的轰鸣,大宛城墙被轰塌,围城战斗已进入最后时刻。
在军官的带领下,叛军如潮水一般涌入城内,而坍塌的城墙上几乎已不见一个活人。整座城池仿佛已经流干血液的困兽,匍匐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渐渐被白雪完全覆盖,只有星星点点的黑点仍在移动,那是仅存的守城军士仍在做最后的战斗。大批叛军从城墙的各个缺口涌入,这些顽强的黑点很快被叛军团团围住,战斗直至消失。
竖着龙旗的西城楼,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水泄不通,一队叛军杀红了眼,在军官带领下高喊着往里冲,却被数十龙牙军士各持兵刃挡在门口,激烈战斗过后,叛军留下一地尸体,带队的叛军大将见讨不着便宜,只得喝令暂时不要攻打,却调集军队将城楼围得更严密了。守城军士个个浑身浴血,却一步也不退,只冷冷地逼视周围的。
城楼里面,张英达等龙牙军将领各持兵刃簇拥皇帝。
陈宣脸色反而平静,他早已换上一身戎装,此时此刻,做好做后的准备。
“启禀陛下,叛王陈昂派人前来,欲和陛下一晤。”
“既然叛逆,便势不两立,”陈宣缓缓道,“何必惺惺作态。”他看了看左右众将,龙牙军副指挥张英达等将脸色悲愤,战事至此,龙牙军精锐几乎都折损这小小的大宛城内,仅存下百余军士大都集中在这城楼之中。夏**制,龙牙军乃皇帝亲兵,除了各营校尉仍是军士推选之外,指挥使、百夫长等军官任命,五府都尊重皇帝的意见。因此,张英达等将都是陈宣亲信将领,甚至不少是从军开始就和陈宣一起在北疆出身入死的。
“事已至此,”陈宣脸色黯然道,“各位兄弟,陈某当初各位一起在北疆和马贼交战时,一年中也有大小数十战,何等痛快!后来护国府拥立,陈某侥幸即位,担了这副天大担子,原来一是想多些亲信的帮手,二是想与各位兄弟共富贵。现在看来,其实是耽误了众兄弟,”他看着龙牙军副指挥张英达,校尉田子都、常赤泉,百夫长康忠信、石丑儿、屈承宗等将,感慨道,“若不在禁卫,你们在北疆拼搏,十之**也能独领一军了,说起来,其实还是我耽误了诸位兄弟。”
“末将等有幸追随陛下,只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今日叛贼要进来,须踏过我等尸身!”
“叛贼无非以为,挟持陈某人,便能要挟护国府,甚至像东朝奸臣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陈宣脸色微沉,摇头道,“他如果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他目光如电,看向众将道,“大夏皇帝,也是军士。大夏没有受人挟制的皇帝,只有战死沙场的军士。”
“不过,这次河中之战,死伤军士太多。”陈宣脸色转黯,缓缓道,“龙牙军乃四十州精锐所聚,此番折损殆尽,是我一人之罪!”他看着张英达等将,沉声道,“大夏没有投降的皇帝,不过,你等可以暂且受些委屈,将陈某的尸体交给我那个混账弟弟。这是朕的旨意。大夏不是东朝那样不惜将士死活的,哪怕被俘之士,只要不觍颜事敌,之后封侯拜将也是不少。你们就委屈一点,给大夏能保留一些元气吧。”
“陛下,”张英达脸色大变,高声道,“臣只愿与叛贼决一死战!”
“臣等只愿战死疆场!”
“臣等愿为陛下效死!”
众将都不愿出降,大声喊道,更多军士虽然没有出声,也紧握着兵刃,无人愿意出降。
“好吧!既然如此,” 陈宣脸色微凛,缓缓沉声道,“叛军所想,无非要生擒陈某,不过,又不能让陈某逃了。所以,必然是长围久困之策。不过,我等必不能让他们如意。趁着身上力气还在,我等一起往城外冲去。我等既然是军士,就战死在战场上吧。”
“谢陛下成全!”
众将大声道。这最后时刻,城楼中气氛反而放松了下来。
“好!”陈宣也拔出佩刀,道:“平常听闻各军斩将搴旗,虽然高兴宽慰,心中却总是不得痛快。今日可以痛快战上一场,死得像个真正的军士,陈某心中无憾。” 他笑着对张英达道,“还记得当初我们在北疆的时候,每次遇到强敌,你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不过,家里要是有个儿子留后,就什么都不怕了。这一晃二十多年,你我家里不但有儿子,连孙子都有了。咱们几个兄弟也都算是心想事成,比许多留在北疆的老兄弟还算是运气好的。”
“陛下,”张英达声音有些沙哑,“臣……”他一时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好了!”陈宣拍怕他的肩膀,环顾四周,“都准备好了?跟着我,结锋矢阵,往外冲!”
张英达等将都是久经战阵的,默默无声之中,军士们在城楼内列成战阵。
陈宣再度回顾确认之后,一声发喊,就带领军士们冲了出去。
城楼外的叛军虽然人多,但一则才刚刚登城不久,二则没想到城楼里居然还敢往外冲,甚至还提前空出了一块地方,等着下面把铁桶炮运上来。军士们武艺精强,个个又抱着必死之志,一下子将叛军冲击得溃不成军。城楼外面叛军将领急忙驱赶士卒前来填补缺口,一重重结阵阻拦,又被一次次击溃,反复居然有四次,连靠前指挥的军将也被斩杀了数人,城墙上叛军尸体压得层层叠叠,
血水顺着城楼甬道往下流淌,仿佛小溪一般。
见突围的军士勇猛若斯,后面的团练兵人人胆颤,个个脸如土色,两腿发软。
哪怕军官催逼,团练兵也不敢上前作战。不得已之下,叛军将领只得从从各部中抽调军士,带领悍不畏死的精锐组成战锋队上前去战,才又将战线稳住,这时候,缓过神来的团练兵也在军官的驱使下一层层结成铳枪阵,企图将陈宣等军士再度围困起来。陈宣等人却是惯于战阵的,心知以少击众,万万不能停下来让人多的一方结阵挤压,那就是等死之局,因此,哪怕以命换命,也绝不肯就范。众将追随者陈宣,一边脚下移动,一边挥刀砍杀,在乱成一团的叛军人从中左冲右杀。陈宣的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接替上来,张英达、常赤泉等奖陆续战殁。虽然叛军想要生俘皇帝,但短兵相接之下,刀剑无眼,陈宣身上也有了大大小小数十处伤口。他虽然少时也曾有勇冠三军之名,但毕竟年事已高,渐渐地觉得脚步沉重,臂膀乏力,每一次挥刀都越来越重,气息也急促起来。
“田子都,送我一程!”陈宣沉声道,一挥刀砍中冲上来的叛军。
“陛下!”校尉田子都也浑身带伤,身边仅剩十几个军士。
“大夏没有被俘的皇帝!”陈宣大声道!“你忘了吗?”
“臣不敢忘!”田子都哽咽道,他眼中迷离,手中横刀下挥。鲜血淋淋而下。
仅存的十几名军士脚步不再移动,而是疯虎一般,围在皇帝尸体之旁做困兽犹斗。叛军见状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是在后面军官的催促下一层层围了上去。不多久,田子都以下军士们尽数战死。叛将这才带人上来,认出了皇帝陈宣的尸体,这才将消息回禀摄政王陈昂。
天色将晚,城内城外升起一缕缕黑烟,那是团练兵在收集并且焚烧死者的尸体。
陈昂脸色阴沉地听完部下禀报皇帝的死讯。
“皇兄,可曾留下什么话?”他心中有些期冀,不免多余地问道。
“启禀大王,没有。”
陈昂环视军帐内,周围的将领、军士,无不神情黯然。反而是几个跟随进来的团练兵神色木然。陈宣即位数十年来,毫无失德之处,哪怕他麾下这些叛乱的心腹,也是对国家大政的意见不同。对皇帝本人也是敬仰中有同情,更无怨恨之意。
“好生收敛陛下的遗体,待大局稳定,归葬敦煌。好吧,你们退下去。”
陈昂闭上眼睛,这一瞬间,仿佛过去数十年与陈宣相处的时刻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大兄,你是个父王的好儿子,也是一个好兄长,好父亲,好军士,好将军,”陈昂低声道,“你唯独不是一个好皇帝。”他的虎目微酸,低声喃喃道,睁开眼睛时,却已没有半点软弱,“大夏天下,你走不了的路,我替你来走。大夏包举宇内,一统天下之时,你会知道,我终究是对的。”
160 安得羿善射-1
“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礼记》
…………
如凛冽的北风一般,陈宣的死讯,仿佛一夜之间,漫卷过北方草原、戈壁、大漠。
赵行德是在进军途中得知这个消息,他沉默良久,下令全军缟素。
此时,天上大雪漫天,江山一片素白,仿佛为皇帝发丧。军营里弥漫着一股沉寂而又压抑的气氛,在有些营垒里面,甚至传来隐隐的哭声。为防不测,赵行德当即换了一身白色衣甲,带着杜吹角等虎翼军军士巡视各营,传令各营校尉以下紧守营盘,发丧并休整三日之后继续进军。这一次就不是简单平乱,更增加了为皇帝报仇血恨,铲除国贼的大义,护闻行营与叛军之间没有任何谈判媾和的可能。
各军军士也各自心情沉重,大夏自立国以来,皇帝被奸贼所害,这还是第一次。众军士至少都粗通文墨,知晓史实的,若是照着史书上的段落,接下来怕不是就是要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了。顾及眼前的大战,身后家乡的亲人,各人心中不免沉甸甸的。
“怎么就这么乱来呢?”杜吹角喃喃道,“怎么就这样呢?”
“这帮该死的乱党,就该食其肉寝其皮!”
“我等愿追随大人,为陛下报仇!”
“大人,当从速进军,将国贼正法!”
一路巡视,除了安慰脸色凄然的军官和军士,人心惶惶的团练兵的时候,赵行德都脸色严峻、一言不发。待各营军心稳定的第三日中午,大营方传令权校尉以上军官到大帐议事。
这一次军议,却没有通知许孝蕴等宋军幕僚参加,只让他们安守营内,不得乱走。
许孝蕴忧心忡忡,私下找来心腹商议:“夏国内乱,竟至皇帝驾崩,恐大局崩坏矣!”
他私下得知消息,忧心如焚,眼见赵行德频频召见籍贯在夏国的各级军官,大营里信使四出,许孝蕴心道连皇帝都驾崩了,河中形势恐怕将要急转直下,护闻行营如果执意进军有可能成了孤军深入,全军覆没都有可能,倒不如干脆回师与安西军会合,再谋后计可以,甚至如果夏国形势不能挽回,赵行德带着水师回关东也可以。
这两日来,许孝蕴屡屡请见赵行德,却一直未得接见,不免更加忧心。
护闻行营几经扩充,如今已有六万之中,赵行德分出万余精锐兵马给了王童登,本部仍有五万人马,但是,若依军士而论,连同动员的预备军士在内,整个护闻行营的军士不足六千人,校尉以上军官仅仅二十余人,真正的护国府在府议事的校尉仅五六人而已。这二十余校尉以上军官已聚集在大帐中,有人神色悲戚,更有人略带一丝兴奋,看着高居帅位的护闻上将军赵行德,有人低声议论,有人默不作声,脸上却带着期待的神色,军官到齐之后,众
人等着赵行德先说话。
“今日召集诸位,”赵行德环顾四周,见人已到齐,便沉声道,“是为议定拥立之事。”
众校尉各自早有过沟通,并没有意外,故而无人出声打断,只是略带兴奋地看着赵行德。
“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驾崩,本来早该召集诸位议定大事,只是王将军麾下有三名校尉大人,我护闻行营上书缺了这三位校尉的副署,虽然将来可以补呈,总是有些缺憾。幸好昨夜王将军那边快马传来龙骑军大营诸位的意见,也和我等一样,决心依着护国誓约行事,并无他意。”赵行德略微解释了几句,见众人都没有其他表示,便直截了当说道:“我夏国上至皇家,下至黎民,皆行长子继承制。陛下驾崩,太子若无失德之处,便由护国府拥立太子。诸校尉依着护国誓约,宣誓效忠太子,新皇即位为君。各军司、各行营,也当召集在军的校尉,上书护国府,若太子无失德之处,则表明拥立之意,若太子失德,则陈诉其失德之处,请敦煌诸校尉另择贤能。赵某今日召集众位,便是征询诸位校尉的意见,其他众将,也做个旁证。”
他话音刚落,杜吹角便抢先道:“太子无失德之处,杜某愿拥立新君。”
杜吹角多年跟随赵行德,他这校尉之职却不是军士直接推举而来,而是赵行德升任上将军以后,杜吹角转入虎翼军,因虎翼军军士散在四处护卫高官重将,难以直接推举校尉,故而他所在营的上一任校尉退役之后,由行军司提名资历深功劳够的杜吹角接任校尉,其他同营军士不反对,他也就就任了。这种提名校尉的特例,只在龙牙和虎翼两之军,龙牙军校尉由皇帝提名,虎翼军校尉由行军司提名,人数只占四百名护国府校尉总数的百分之五。而又因如此,龙牙军和虎翼军的校尉在位期间,均不参加护国府议事,只是在议定国家大政时以上书行使护国校尉的权力。与之相类,上四军里的承影军和教戎军,校尉虽然是军士推举的,也因为常年巡行四方,校尉不能如其他军校尉一样轮番去护国府议事,只以上书言事并投票。
护闻行营是临时征召的,营中各校尉来自各军原留守河中的人员,杜吹角表态后,花帽军校尉王双喜、教戎军校尉张重元、细柳军校尉吴三郎、先登军校尉李玄、突骑军校尉安重谋也先后表态,一致支持太子陈重即位,众人议定之后,便在大营早已拟好的上书中副署,由赵行德封上蜡印,交由行军参谋以鸽书发走。行军参谋为防意外,同样内容的鸽书,每隔一个时辰发出一次,往敦煌护国府一连发出了五份紧急鸽书。
绯红的晨曦中,一只只健鸽振翅高飞,飞跃白雪皑皑的大地。
闯过叛军驻扎的营地周围时,有一只军鸽不幸被射了下去,其余的军鸽得以幸免。
军鸽一只接一只继续向东飞翔,越过绵延高耸的山脉,穿过
荒无人烟的大漠,沿着夏军射雕手特意清理过猛禽的鸽路不断向东飞翔。途中,三只军鸽在行军司特意设置的驿站停留,驿站更换了军鸽继续飞往下一站。唯有一只行军司特意培育的稀有军鸽,从不停落在有人的地方,而是径自穿越荒野、沙漠,一直向东,直到飞进敦煌护国府的鸽栈。 一双大手将这只消瘦至极的军鸽捧起来,温柔地将鸽子腿上封印的芦苇管解下来。这根芦管被放到一个银盘里,小心翼翼端进护国府长史房右翼的耳房中,在两名行军参谋作证下开启封印,展开薄如蝉翼的紧急军书。
“护闻行营校尉上书拥立。”一个沉稳的声音道,“誊抄后即送杨校尉。”
随后,一段短短的蝇头小楷被誊抄在硬黄纸上,注明来历,用过护国府行军长史文书房的抄文印,装入公文信封,送到了护国府首座校尉杨任的手中:“启禀杨校尉,护闻行营上书来了。”
“来了吗?”杨任脸色一喜,接过来展开一看,叹道,“正是时候,好啊!”
“上书校尉”杨任转头吩咐道,“校尉的人数已够,速速请余校尉、康校尉前来。”
“通知召集护国府议事。”
“将消息报知柳相,请柳相出席护国府议事。”
“通知各府在府的长史,做好准备,为护国誓约为证。”
几个书办步履匆匆地跑出去办事。
杨任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冰凉的空气猛地灌入房间里,将日夜积累的浊气排除一空,杨任深深呼吸了一口这干冷的气息,感觉精神为之一振。他心中默默计算着,因为两面战事频繁,护国府在敦煌现有校尉仅144人,拥立太子即位的人数不足,而各地校尉分别上书拥立者有15人,再加上安北军司、安西军司、护闻行营在行军营中上书拥立太子的校尉108人,合计人数正好超过了护国府校尉总数的三分之二,除了安东军司尚未表态外,安西军司、安北军司上将军亦随着校尉上书表达了服从护国府的拥立之意。这样的话,只要在敦煌护国府的校尉全部同意,不必等召集更多校尉齐集护国府,就可以拥立新君了。
不多时,余藏云、康德明来到护国府签押房。
余藏云乃是如今护国府校尉次座,和首座杨任一样,可以委任一位百夫长代理校尉事,自己常年驻守护国府。而康德明则是因为在护国府期间正好他所在的花帽军远征罗姆,康德明还没来得及赶回河中,又遇上陈昂和康王叛乱。旁的河中军籍校尉不能来敦煌轮替,护国府本身在府的校尉人数严重不足,行军司也没有新的军令发出,因此,康德明也一直滞留在敦煌,滞留敦煌的河中军籍校尉隐隐以他为首。这次皇帝遇险,杨任和余藏云、康德明频频会面,商议后再拿出一个对策,然后三人各自去说服其他的校尉,倒也省却了不少功夫。
161 安得羿善射-2
“河中的文书到,这是人数齐了?”书办出去不久,余藏云便踏入签押房。
余藏云原本是有事过来找杨任,熟料半路上就碰见请人的书办,口头问了情况就急匆匆进来了。
“齐了。”杨任点头道,微笑着道。
他拍了拍桌上摊开的护国校尉花名册,沉声道:“待康校尉前来,我们可分头行事。护国府召集众校尉尽快议定大事。护国校尉乃国家柱石,危急存亡之际,我等务必要勠力同心,拥立定鼎之事容不得半分差池。”
“这是自然。”余藏云惊喜过后,笑容渐隐,压低声道,“殿下那边,已经答应了。”
“一旦护国府拥立定鼎,殿下立即辞去洛阳团练使,带百名属官、卫士到敦煌即位。”
“那洛阳团练使接任,太子可有属意人选?”
“全凭丞相、护国两府决定。”
“如此甚好!”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领神会,不再说话,一起坐等康德明前来。杨任当值是主人,便拿出一块蜀地砖茶,细细地用银茶刀刮下大块茶屑,将茶屑、姜粉、花椒粉、酥油、盐粉、糖粉一起投入早已烧得滚烫的汤水里,待汤色发白起花时便盛入碗口大的碗里。夏国各地冬季多苦寒,所以饮茶习惯放大块酥油,也和宋地迥然不同。尤其是最近几年是一年冷似一年,就连关东的工徒到关西不久,也慢慢习惯喝夏国重口的茶汤,不但化腥膻还能饱肚御寒。
杨任先给余藏云满上一碗,又招呼签押房内当值的军士、书办一起饮茶。
“在这新官到任之前,暂且请洛阳令袁大人兼领团练,袁大人虽然不擅统兵,但他为官公正廉明,特别是在长安时大力赈济破产的工徒,在招募的团练中间颇有威望,如果殿下赴敦煌之后,由袁大人暂时掌管关东团练,进取虽然不足,但足以安守。”余藏云大口喝了一碗茶汤,满意地笑道。他犹豫了一瞬,又压低声道,“殿下那只是建议……建议,毕竟,殿下久居关中,殿下以为,关东宋辽局势纷乱,若护国府真有意大举向东,恐怕还要启用火器司赵上将军领兵,赵将军本身精于火器,筑城和攻城,无论在团练军,关东百姓都颇得人心,而他在关东旧部门人众多。护国府若用赵将军领兵,不亚于平添了数十万大军。”
“袁府令暂管关中团练,应当没问题。这样的话,柳相那边也好说话。”
杨任对陈重早有预料,笑道:“至于赵上将军,河中战事未定之前,不可换帅。河中战事平定之后,我可以从容再议。至于向东用兵之事,”他抬手拿起不久前安东军司送过来的快马书报,脸色微沉道,“安东军司吴阶与韩国公结党,妄言‘中立’,距离叛党已只有一步之遥。殿下登基之后,若不能激浊扬清,不将安东军司和关中官场肃清一番,东进的后方不稳,恐怕到头来又是一场大败。”
“吴、李
二人竟敢封关函谷,事后自是要论罪当罚,只是,可惜了。”
余藏云脸色遗憾道。他仿佛是为吴阶等人,又仿佛是为错过了东进的大好时机。
不过,眼下以力保陈重登基为第一大事,余藏云不欲此时在此事上旁生枝节。
他话音刚落,门口却响起另一个声音。
“有什么可惜的?”
康德明人随着声音进来,却没等余藏云回答,将头转向杨任:“人数够了?”
“正是。”杨任微笑道,也给他满了一碗茶汤,“驱驱寒气。”
“好!”康德明不顾烫嘴,眯着眼睛满饮这碗,这才看向余藏云,微笑着沉声问道,“殿下那边,卸任洛阳团练使及一切兼任军民职务,轻车简从来敦煌护国府宣誓即位,想来也无问题了?”
“正是。”余藏云没好气地答道。
“那就好。”康德明微微一笑,自己伸手又给自己满了一碗,轻轻抿了一口。
太子即位之前可以担任各种军民职务以锻炼才具,即位便需要全部卸任,百年已成惯例。
眼下局势微妙之际,陈昂企图篡位,关中权贵和安东军司又意图难测,擅自关闭函谷关,使太子陈重无法率部回师关中。偏偏在这个微妙的时候,康德明挑头提出来,要陈重先承诺卸任所有军民职务,将关东兵权如数交出去,并且前来敦煌的随从不得超过百人的条件。康德明这一派的校尉方才会在护国府议定大事的时候,方才会支持太子即位,否则的话,就将以太子恋栈兵权,可能有违五府治国的护国誓约为由,不但拒绝向太子效忠,而且要求护国府立即另选贤能,以免国家无主。
余藏云一开始十分愤怒,甚至在议事的时候指责康德明是乱党的同谋。
然而,仍然无济于事。护国府杨任和多数校尉的态度模糊,不但没有附和余藏云,反而好像还默许之意。形势格禁之下,余藏云不得不顾全大局,主动将和太子那边沟通的责任承担下来。所幸太子陈重宽宏,毫无芥蒂地将护国府的要求答应下来。非但如此,陈重还主动提出,如果护国府的态度明了之后,关中仍然执迷不悟,执意切断内外通道,也可以先不大动干戈,他可以率亲卫千骑出长城绕行草原回敦煌即位,而且,为遵守惯例,大部分亲卫骑兵都将停在敦煌界外,陈重只率百名随从属吏进入敦煌地界。
杨任招呼书办过来附耳说了几句,笑道:“康兄也是半路上遇见信使的,有何事前来?”
“护闻行营的事。”康德明脸色有些难看,“赵将军上书护国府,要选拔五千军士。”
“五千?十个营?”
“正是。”
康德明重重点头,大口喝了茶,摇头道:“河中几经战乱,军士折损太重,现在护闻行营六万人马,军士不过六千余人。另外,河中百姓里面也有不少尚未投军的良家子赵
将军欲在河中各地和护闻行营里面简拔健儿,一部分照护国府原来的规则,合适的就晋身为军士,员额大约为两千五百人;另一部分,”康德明皱了皱眉头,“赵上将军要护国府准许护闻行营尝试首制火铳军士晋身条例,让部分团练火铳手晋身为军士,员额也大约为两千五百人。”
“新晋军士如此之多,那校尉呢?”余藏云问道。
“赵将军的提议,如果补入老营头的,就依照原来的,”康德明摇头道,“如果是新立火铳营,那每千名火铳手推举一名‘权校尉’,‘权校尉’必须是军士,或者,‘权校尉’自然可以晋身军士。”康德明徐徐道,一开始他也觉得赵行德的提议匪夷所思,后来却有点心动。“火铳军士依然是五百人推举一名护国校尉,平常营头五百军士,战时招募训练火铳手充入,由军士或任各级官佐,或为精锐,一营军士便可以扩充为五千至一万人,大约二十营的火铳军。”
“这不是胡闹吗?大战过后,火铳营必定裁撤大半,校尉怎么办?护国校尉岂是儿戏?”
“权校尉不入护国府,如营头裁撤,他们也留在火器司,负责火铳军士、火铳手的训练。”
护国府不至于被直接冲击,余藏云脸色缓和,与杨任交换了眼色,疑道:“护国府这边也刚刚收到了护闻行营的拥立上书,是鸽书。按照军书传递的速度,鸽书当是后发先至。大战在即,赵上将军他又提议晋身军士,又要更改体制,这又是什么意思?”
“护闻行营与叛军强弱悬殊太大,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康德明脸色复杂道。
杨任心中微微惊异,康德明一直是反对扩充火器营的,谁能想到他竟主动为赵行德说话。
“安西大军孤悬突厥,仓促不能回师,陛下又在大宛遇难。如果护闻行营不能镇压河中,难道真的要从安北军司调动大军进入河中?”康德明见杨任和余藏云都沉吟不语,心中不禁有些急躁,低声道,“楚国公是皇亲国戚,安西上将军是殿下大舅,这都是国戚,殿下本身,也是出身安北,在北边故旧众多,安北军司有心‘拥立’之人,只怕多不胜数。如果安北军入主河中,那河中军在西,洛阳军在东,我朝开国以来,将敦煌握在掌中,殿下可称上第一。”
“德明,慎言。”杨任脸色阴晴不定,抢在余藏云开口斥责之前,将话拦住了。
余藏云则冷笑不语,心道,康德明另一半心思,当是为河中本土子弟,赵行德虽然改变体制,但晋身之人,必然大半还是河中子弟,若引安北军入主河中,只怕请客容易送客难,大战之后必定要增补军士,到时候封爵晋身,安北军拿走大半,安西军则是有耗无补,真要元气大伤了。康德明这计较,就是宁可把赌注放在赵行德身上,也不愿轻易让安北军入主河中,以免未来几十年安西军司在安北军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161 安得羿善射-3
“这里是护国府,议事无罪!慎言什么?”
康德明脸色微凛,眼睛一瞪,不满道:“难道说,我夏朝也要和东朝一样?以后是是不是要皇帝高座庙堂,每天大臣不务正业,只管上朝参拜皇帝,咱们觐见陛下还是不是要三跪九叩?要是将士们发几句牢骚,是不是要拖出去问斩?护国府的校尉逆了某些人的意思,再像东朝那样火铳、火炮架起来,再来炮轰护国府?”
“胡说,这是危言耸听!”
余藏云再也按捺不住,怒形于色,指着康德明斥道。
“危言耸听?陛下都被奸党谋害了!还能比这更危言耸听吗?”康德明额头青筋暴起,站起身来,拍着横刀刀鞘,怒道:“你待置若罔闻,大错铸成,可就悔之晚矣。”他须发虬张,发起怒来,就好似年画上的钟馗一般可怖,签押房里的军士还好,几个稍弱的文吏书办被吓得脸色发白,仿佛面对猛兽一样,又好像害怕这几个校尉吵架继而动手,尽量靠墙站着,免得遭遇池鱼之殃。签押房中一时安静下来,只闻“叮叮叮盯” 之声,这是茶碗磕碰盖沿,众人看过去,原来是一个书办吓得手抖了。
“康兄请坐,稍安勿躁。”杨任脸色微沉,挥手让几个文吏都退下去。
“我能不急?”康德明坐下来,摇头道,“杨兄,你是府内首座,这个铸成大错,我不是随便说的。”他拿起碗满饮一口,叹道,“合六州四十三县铁,难铸一个错!这典故原来就是叹我辈武人被上位者忌惮斩杀之事。我大夏护国府以精兵推举定鼎之制,源自晚唐,其时天下大乱,四夷交侵,各镇精兵悍卒推举节度,东朝腐儒史书号称兵骄逐帅者。唐末时分,魏博镇精兵著称于世,魏博牙兵号称银枪校节都,被誉为天下第一强兵。然而,所谓‘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使刀者不怪自己武艺不精,反而怪刀太锋利,哪怕将刀雪藏、毁掉也在所不惜,史上不也屡见不鲜吗?魏博镇悍卒最终是招致遭上位者忌惮,甚至魏博镇罗绍威、赵在礼两任节度,以本镇悍卒为心腹大患,竟不惜引入外敌,将魏博牙兵连同家人全部斩杀殆尽,死者数万人,永济渠为之变赤。罗绍威杀完之后牙兵,自断手足,却又被外敌所致,不免惺惺作态,感叹‘合六州四十三县铁,难铸一个错!’。”
“这种事不早预防,”康德明重重道,“杨兄难道还想让它再来一次吗?”
杨任和余藏云脸色阴沉不定,康德明所说的,护国府的校尉多少有所考虑,也正因为如此,长年以来,护国府有意保持对兵力的掌控,甚至刻意排挤皇亲、勋贵、国戚执掌兵权。
“强词夺理,”余藏云见康德明发问,冷笑一声,先道:“永济渠之变是前唐之事,焉能牵强附会本朝,护国府又岂是藩镇悍卒可比?”
“余校尉,睁眼看看,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没有护国府,你不过边地老卒一个?”
“我堂堂大夏军士,岂容你如此羞辱?!”
“护国府的根基又在哪里?”
“护国府根基在我军心民心。”
“呸!大言不惭,
毫无用处。”
“杨校尉,你怎么看?”
康德明一脸不以为意,只看向杨任。
“军中相传,开国帝陛下精擅长枪,似是传自银枪校节都的功夫。”杨任缓缓道,“也许正因如此,开国帝方能够收天下精兵,拓关中蜀中河中万里河山定鼎于夏,以军士牧荫户,以五府共治天下。故而……”
“护国府不负陈氏,陈氏亦不负护国府!”
“故而,”康德明瞪了余藏云一眼,抢道,“我等才是秉承开国帝遗制,而不是那些拥立皇权专政的乱臣贼子!”
他早先因为出身河中,被余藏云指责与河中乱党勾结,虽然最后解脱了嫌疑,但是郁郁已极,一有机会就指责余藏云拥立皇权,乃是护国府里的谄媚之人。
“康德明!”余藏云勃然大怒,拍着腰刀站起身道:“你这匹夫血口喷人。”
“怎么?”康德明斜眼看他,也挺胸站起来,“要比试?骑战,步战,射箭?你挑一样。”
“好啊!你,你……”
余藏云脸色变得青黑,戟指指着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都住口,”杨任拍案,怒道,“你们领袖群伦,难道这个时候,还不能和衷共济吗?”
见杨任发怒,余藏云、康德明都住口不言,各自落座。
杨任在护国府威望素著,比余藏云、康德明二人又高了半筹,更难得的是,余藏云和康德明虽然在护国府内各有支持者,但杨任处事公正,除了本身和他亲近的校尉之外,多数没有明显倾向的校尉则是更容易受到杨任的影响,特别是定鼎拥立这等大事,往往能一言九鼎。
“既然赵行德执掌火器司,河中危急,那么准他所议,同意护闻行营晋身五千军士。”
杨任沉默良久,沉声道:“兵马调动之事,自有大将军府行军司建议。安北军司前段日子已经抽调大批军士参加西征,前几年又抽调大批军士震慑罗斯诸侯,安北各州的腹地空虚,也不比河中好上多少,眼看隆冬将至,流寇马贼乏粮,还得留些人守护家园。新皇登基,关中小儿必不敢逆天下之大不韪。如果护闻行营能在河中与叛党相持过这个冬天,开春时节,积雪化去新草长出,我等就可以抽调陇西人马西征,与护闻行营东西夹击,荡平叛党。”
“一个冬天太长了。”康德明皱眉道,“能否让水师从海上运粮补给,西征大军回师平叛。”
“宋国的粮食也不够了。”杨任断然回绝了他的建议,“宋国因曹迪拥立之乱,各地正自顾不暇,宋人在西南海屯垦的官员大多是陈东党羽,正在全力动员所属士民,除了自保之外,还要输送粮饷支持理社同党在宋地募兵自守,根本没有余粮了。更何况,水师运送粮草到巴士拉,供大军越冬还行,但要支持大军在冬季回师,还得征发大批骆驼和骡马,连带牲畜食用的大批草料,所以,即便西征大军能够以偏师牵制住罗姆突厥,大军回师河中也是开春草长之后了,一样的缓不济急。”
“唉——”康德明本来也知道这些,但不如杨任了解宋
国的形势。
他们三人将大事安排妥当,便又计议了一番。
如何召集护国府会议,如何次第通过拥立新君、准许护闻行营扩充晋身军士等事宜,自有护国府书办,各长史等办事人员去分别落实清楚。夏国皇统继承的规矩清楚,而且长子继承法要求上下一体,一家长子没有失德之处,就是老天爷也不能剥夺他的继承权。故而太子陈重自出生以来,就被所有方面承认为皇位的当然继承者,各校尉对拥立新君本来也没有异议,如杨任、康德明、余藏云这样威望素著的校尉不去幕后发动弹劾,自然没有人敢跳出来反对太子即位。
次日清晨,驻在敦煌的校尉集齐护国府。杨任宣布议程之后,众校尉只花了一刻钟的时间,便在丞相杨任的见证下,通过了拥立太子陈重为新君的上书。虽然新君还没有正式登基,但新君陈重抵达敦煌之后,护国府便可尽快补行登基典礼。这日午时之前,太子即位为君的护国誓约便封存供奉于太庙。同时,先皇陈宣的牌位也魂归了国士墓安息。每一名校尉带着十名虎翼军军士,快马将新的护国誓约拓本分别送往丞相府、柱国府、学士府和大将军府。午后,丞相府发出钧令,将新君即位的消息通知天下州府和县城。柱国府发出钧令,将新皇即位的消息告知各地护民官。学士府发出钧令,将消息通报各州府县乡学校。大将军府发出鸽书,将新君即位的讯息传递给安东军司、安西军司、安北军司、西征大军、护闻行营和蜀中各军。
新君即位便昭告天下之后,若有军民人等违背护国誓约,犯上作乱者,天下共击之。
同日,护国府派出余藏云校尉,由虎翼军军士百名护卫,往关东迎接太子陈重即位。
在余藏云动身之前,护国府便发出鸽书,以最严厉的语气,勒令安东军司以及关东行营上将军吴阶,各军务必安守本营,不得阻止太子陈重通过函谷关回敦煌即位,否则,将被护国府,以及包括关中军士在内的天下军士的共同敌人。非但如此,拥立定鼎之后,护国府对关中前期行为的语气也骤然严厉起来,指着吴阶等关中高官所谓“中立”之说距离叛党只有一步之遥,吴阶等人如果执迷不悟的话,护国府将不再姑息,将直接关中诸将列为叛党一伙,天下共诛之。
鸽书雪片般地传至长安、洛阳等关中重镇,立刻将将原本脆弱的平衡立刻打破了。
长安城外,关东行营的四门紧闭,虽然百里之内,没有一个敌军出现,这里却如临大敌一般,上将军吴阶以紧急军情为名,下令任何一名军士都不得擅自出营,甚至要求各营之间也不得擅自走动,各军士务必紧守营盘,不得听信、私传谣言。然而,新君即位的消息又哪是挡得住的,哪怕没有军情司暗中推动,各军士最迟也在鸽书到达的第二天早晨之前知道了大概的情况下。闭关拒绝太子通关,和拥兵拒绝新皇,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因此,护国府宣誓拥立新君之后,吴阶苦苦维持关东行营自成一体的局面,如同被烈日照耀的冰山一样开始溶化,而且溶化的速度还越来越快。
161 安得羿善射-4
关东行营的中军大帐里,吴阶高居帅位,心事重重。
几个心腹将校或站或坐,脸色阴晦,各个沉默不语。
这中军帐里,除了吴阶之外,其他几位军将都没经历过,五府新皇登基通告带来的巨大冲击。哪怕前些时日,太子陈重都督团练军在函谷关外日夜操练示威,也不曾给关东行营这些骄兵悍将带来如此大的压力。如今,新君即位,关东行营再要阻挡陈重通关即位,就将被五府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对视荣誉如生命的军士来说,这就却如山之重了。
关东行营虽然已经极力封锁消息,然而,新皇登基带来的冲击如同巨浪一样狠狠拍打过来,又如水一样无孔不入。前天夜里,关东行营接到鸽书,今天早晨,长安城内外各学校的学生上课前,教书先生们已经组织学生哀悼元德帝,在称颂新皇的同时,学校开始组织学生集体向新皇宣誓效忠。在宗教裁判所的敦促下,佛、道、祆、景各教派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出面召集信众,组织大规模法会,为元德帝超度亡魂,为新君祈福,也为国家祈福。就连市面上的银价也骤然提升了两分,因为经验丰富的商人开始囤积银料,预备在铸币所铸造年号新币时吃上一口汤。行营中并非上将军心腹的军官也在密谋拥立反正,只不过他们进行到什么程度了,这里不得而知罢了。
“上将军,”一名参军小心翼翼地问道:“韩国公的使者还等在侧帐,要不要接见一下?”
“早干什么去了,这时候,还嫌不够麻烦吗?”吴阶皱着着眉头,冷声道。
“韩国公府那边担心,毕竟大营隔绝内外,希望可以互通声气。”
“废话!”吴阶瞪了王参军一眼,低声吼道,“这时候,难道嫌军情司的耳目不够灵吗?”
参军数
沉默片刻,轻拍了一下桌子,低声叹道,“大势已定,还通什么?”
王参军缩了缩脖子,心道,前些日子,上将军和韩国公府打得火热,怎么不忌讳军情司?
众将面色凝重,心中都沉甸甸的,不知局势为何竟一夜间翻覆如此。
“古人云,日近长安远,”吴阶喃喃自语道,“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众将清早被吴阶召集过来,面对这汹汹而来的大势,除了举旗造反之外,竟是无能为力,商议了半晌后,竟陷入了沉默之中,这中间韩国公府大公子李导派人过来约吴阶见面,吴阶也只将来人晾在旁边的帐幕候着,与之前热络的情形大相径庭。众将见状,更加不明所以。
正在这时,一名军将匆匆闯入中军帐,手持一份军报,显然是刚刚从鸽书上誊抄的。
“大人,紧急军报。”
吴阶接过军报,一眼扫过去,目光微凛,旋即闭合,再睁开时,却已神光暗淡。
“天意难违,”他长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传我将令,请袁兴宗袁大人派出使者,迎接陛下通关。”做了
这个决定,吴阶仿佛苍老十岁一般,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大人,怎么了?”
“大人,开弓没有回头箭。陛下再宽宏大量,岂能放过大人。”
“住嘴!”吴阶双目陡然睁开,瞪了一眼那说话的将领。
“你们自己看吧。”他将手里的军报递给副将程琛。
程琛接过来一看,顿时色变。
“怎么可能?东朝皇帝居然又被俘虏了?”
程琛不可置信地失声道,他将手里的军报,递给身旁的军将.
军将和幕僚们一一传阅过来,个个脸上都是震惊之色。
军报上说,宋襄阳行营主帅曹迪挟制天子之后,东南州县不但断了向鄂州的输送粮草,还积极厉兵秣马,准备群起而攻之,曹迪深感鄂州是个险地,于是连汉阳也不要了,干脆挟持赵杞移驾襄阳。谁知道,襄阳行营兵马南下之后,襄阳城防空虚。河南因宋辽议和之事烽燧松懈,被辽国大将耶律铁哥亲自率领一支骑兵潜行进入宋境,靠近襄阳时更打出了宋军的旗号。而襄阳城门居然平常白天没有常闭,被辽军前锋骑兵一涌而入……
因襄阳陷落得极快,辽军夺城之后曹迪尚未得到军报。返师的曹迪大军于是在襄阳城下迎面撞上了辽国耶律铁哥,两军交兵,宋军猝不及防之下被辽军铁骑大溃,宋国皇帝赵杞和宋军主帅曹迪被围困于小山。曹迪被迫与辽军议和,宋皇赵杞虽然没有被辽军直接俘虏,却被曹迪控制着。这一场胜利对继续结束战争的辽国来说,是意外之喜。辽皇耶律大石接到军报之后大喜过望,立刻率军直驱南下,欲在襄阳和宋皇签署和议,然后将宋皇“礼送”入汴梁。据军情司得到的消息,宋辽议和的结果可能是以广通渠和通济渠为界。为了迅速达成议和,辽军同意河东路宋军占据的州县听凭现状,但宋国要保证河东路宋军不得主动进攻篾尔勃部落等依附辽国的势力,严惩各地挑起宋辽边衅的将领。
“天意如此,一击得二虎之机,已经渺茫了。”
“关中之乱再拖下去,最后只能便宜辽国。”
吴阶沉默片刻,沉声道:“国家制度,护国誓约,非经同袍以军法会审,不得无罪加害军士,前日闭关不纳之事,陛下若要追究,所有责任,我吴某人一身担之。你等只是奉命行事,今后只需奉公守法,谁又能不放过你们?”众将面面相觑,吴阶叹了口气,放低声音,“若是过得不适意,就算解甲归田,只要不再遇上大战,军士身份也可保得你们的故里荣光。这一仗,输了就是输了。好在现在只是在悬崖边上,难道你等真要做那乱臣贼子?让亲族蒙羞?”
吴阶的注视下,众将都低下头,默然不语。
此时,一轮红日正从远处的山峦上冉冉升起,日光将半个天空都染成金黄色,大营的帐幕虽密不透风,阳光却能透过帐幕,让营帐内一下亮了不少。在明黄的日光映射之下,昨夜点起的
灯火显得越发微弱,有些摇摇欲坠。而在日光映照下,从半夜就开始商议的吴阶和众将神色显得分外~阴沉,不少人微微眯缝这眼,有些不习惯这突然映照进来的白日阳光。
当日午后,留守洛阳的洛阳令兼代关东团练使袁兴宗派使者出关迎接新君陈重。
同日,关东行营上将军吴阶上书大将军府及护国府,自陈擅专之罪,请辞去关东行营兵权,解甲退役回陇右老家。一同辞职的有副将、行军参谋等七名军官。韩国公李蟾上书护国府,以年事已高为由,请将爵位传给长子李导。鸽书送达次日,护国府就有回信,同意吴阶的辞呈,铁骨军将军卢德静暂时统辖关东行营,等待大将军府另行委任上将军接掌行营。
次日清晨,洛阳团练使,尚未举行登基大典的夏国新皇陈重,在千骑卫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自函谷关通关而入,洛阳令兼掌关东团练使袁兴宗亲自送到函谷关外,长安令傅知仁率关中官吏在函谷关内迎接。因职责所限,袁兴宗只能在关外和陈重告辞。
“关东之事,只能托付袁大人了。”
陈重脸色殊无喜意,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望着东北方向远处山顶上皑皑白雪泛着金光。
“天意如此。耶律大石也是一代雄主,铁哥也是猛将,明明东朝的军心民气都起来了,气势如虹,都给他们生生反转,北朝难以持久,东朝鄂州之乱露出一丝丝的机会,却给他一把抓住了。这场天下大乱,我朝夺得洛阳,在关东占有一席之地,接下来还是巩固根本,收揽民心为上。关东等若是门户大开,若我朝根本巩固了,关东民心向我,接下来登堂入室,不过是瓜熟蒂落之事。”袁兴宗道,他心知陈重因被迫离开关东战场而耿耿于怀,但眼下新君即位,河中之乱未平,陈重本人必须要坐镇敦煌稳定五府,自然不能久留在关中。目前吴阶请辞,夏国在关东有将无帅,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击得二虎”的时机溜走,他摇了摇头,叹道,“辽人也是侥幸而已,谁料得到。若宋国工部不以俭省而以石炭替代木炭,焉有雄州之败?”
“事在人为,也未可知。”陈重脸色沉郁,沉声道,“护国府、大将军府若是用人不疑,早日将赵行德调到关东主持大事,此时他可领一支精兵主持东征,以八万团练军为正兵,三万关中精骑为奇兵,抄了辽人后路,他辽东韩氏与京东路必然响应,局势就迥然不同了。”他鞭子在空中虚击一下,“可恨!”
“若赵大人在关东坐镇,那辽人就未必敢孤军深入了。”袁兴宗摇头道,“而且,就算雄州之败是天意不可挽回,但他遥制众军,辽人连黄河都未必能渡过。”二人并马驰入函谷关道,天空骤然变狭窄,袁兴宗看着不远处的巍峨关墙,轻勒马缰,拱手道,“职责所限,马上不便,臣就此与陛下别过了。愿陛下励精图治,使国运昌盛,世道清平。”
陈重点点头,亦在马上与袁兴宗拱手作别。
161 安得羿善射-5
就在陈重进入城楼那一瞬间,天空中一团流云飘来遮住阳光,天空顿时阴暗下来。
长安令傅知仁在函谷关下等候已久,见陈重进来,远远在马上拱手行礼,城楼上下负责警卫的虎翼军军士望见皇帝旗号,纷纷以枪杆杵地,同声高呼:“万胜!万胜!万胜!”欢呼声在瓮城中来回震荡。
陈重还在长安时,傅知仁便和他熟稔,这时虽有君臣之别,却也不用太过忌讳。
他轻提马缰跟上陈重的坐骑,低声道:“长安一切均安好,陛下放心。”
陈重微微点了点头,脸色无喜无怒,他久历倥偬,下意识地朝瓮城四周城墙上观察了一眼,见城墙上都是虎翼军的旗号,眉头微微一皱。
“逆党虽曾执掌虎翼军,但谋逆以后,护国府已经解除他虎翼军指挥使之职,代之牛钰将军,各地虎翼军并不效忠于逆党,陛下不必……”他话音越说越低,“先皇之事,陛下节哀,为人君者,一己为轻,望陛下国事为重。”
“朕知道。”陈重沉声道,抓住马缰的手腕紧了紧,“战死在疆场,是先皇的夙愿。”
他轻提马缰,战马通人性似的轻轻加快脚步,傅知仁只得跟在后面。
迎接与护卫的军士合为一大股人马,分别于左右随行。
函谷关乃是分割关东关西最重要的关隘,与其他军城不同,百年来一直没有依傍城下开设坊市,商队行人都必须快速通过。因此,关城内外都没有百姓。一路行军至长安城附近,才有长安府衙和商会布置的欢迎场面,吸引了大批看热闹的百姓,远远望见陈重的皇帝伞盖和旗号便欢呼起来,欢声雷动,越来越大,还有长安父老在沿街置办了酒食和水果等物迎接。只是大夏军中规矩,行军不得擅自饮食,因此上至皇帝,下至一兵一卒,都只拱手相谢,嗣后府衙和商会自会将摆设的酒食以及其他犒军物资送往驻军大营,由辎重司行军参谋接收。
陈重以尚未正式登基为由,不愿下榻长安行宫,只和普通将军一样宿在郊外大营中。
情势微妙,长安的官吏和贵人自然不能强人所难,只能陆续来大营觐见。
不过,军营也不是谁想进的就能进的,除了长安令傅知仁等少数人。
包括韩国公世子李导在内的多数人都被挡在军营之外。
明面所用的理由不过是“陛下追悼先皇,兼之鞍马劳顿”,底下的传言,则是因为长安诸大人合谋,闭门不纳陛下,被陛下记恨了。在此事彻底查清之前,陛下不肯轻易接见任何人。
陈重本身久掌关中团练,寓居在长安这段日子,礼贤下士,积蓄羽翼,不但贤名在外,明里暗里,关中早有一定实力。哪怕在护国府宣誓效忠之前,他发动起来,内外合力,也未必不能夺取关中。而他竟然隐忍不发,直到护国府效忠之后,方才携雷霆万钧之势而来。长安不比河中,在这种情势下,长安诸大人一下子彻底认清了形势,不敢再造次谋逆。
众人回过味来,这才悚然惊觉。“先皇宽厚啊!”有人暗自捶胸。
“先皇如冬日之日,当今如夏日之日。冬日可爱,夏日可畏。”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唯有长安令傅知仁这样早已旗帜鲜明的人方能置身事外。
众人急切想要见皇帝陛下,陈重却只召见了长安令傅知仁、行军司郎中章鼎等少数几位。
人虽然少,气氛却是融洽,和外面的人心惶惶宛如天地之别。
陈重和众臣僚、部将皆席地盘膝而坐,面前小桌上摆放着简单的茶饮、炊饼等食物,帐中立着一个烤炉,陈重的旧部,新任龙牙军副指挥使令狐宁手解牛刀,将叉子上烤好的羊肉一刀一刀切下来,放在盘子里。校尉陆文显将食盘分到各人前面的小桌上,众人都是当初太子府中的熟客,正弹冠相庆时,也不多拘礼,各自含笑接过,最多拱手相谢而已。
众人一边吃食,一边向陈重禀报各自掌管的事项。
傅知仁拱手道:“早先陛下布置的那撞生意到是顺利,臣无意之间吊起一条大鱼,刑部发海捕公文缉拿的逃犯邱大瑞,几经周折,居然现身洛阳,近日正好请托到臣的门下,想要求见陛下。请示陛下,怎么处置?”
陈重眼神微亮:“是吗?那姓邱的,刑部找了多年?这条大鱼居然浮出水面了?”
“利令智昏而已,”傅知仁笑着解释道,“臣当初按照陛下的圣意,”他语意一顿,见陈重微笑点头,不以为意,便知此间都是陛下心腹手足,没有隐瞒之意,傅知仁便接着道,“遣人手赴东朝搅动风云,趁势收购南海券、河北券,进展颇为顺利,还另有所获。收购的过程中,我们的人和另外一伙人对上了,臣属下去摸了他们的底,颇费了些周折,这姓邱的才出面。他不知从哪儿猜到这边背后是我朝中的大人,想要以证信堂为功,换得特赦,甚至,更进一步,成为我朝将来接收东南财富的皇商。”
“这想得到还挺美的。”陈重微微笑道,顺手斜切下一块羊肉丢进嘴里。
“这姓邱的犯下天大的罪孽,还敢再进关中,也是胆儿肥!”
“陛下恕罪!”傅知仁拱手道,“臣为了取信于邱某,诳言哄骗他这边背后是殿下授意,这姓邱的才信得过这边有实力给他特赦,甚至为了谄媚陛下,这姓邱的愿意将东朝经营所得的一多半献给陛下。”他停了停,一边说,一边看着众人缓缓说,“大约有五百万贯!若是陛下首肯,姓邱的愿意全部捐献出来。臣也是觉得这笔钱财太过重大,陛下意下如何?”
傅知仁等待陈重决断,众人脸上也收了笑意,神情严肃。
当初邱大瑞伙人拐骗、奴役、虐杀工徒,事发后聚众闹事,潜逃关东,众人都是知道的。这可不是一般的肥猪,而是狡如狐,狠如狼的家伙。既然敢拿出泼天的财富和一国之尊谈生意,就必然有后手。在座的众人都长于军国正略,对这桩事情都没太多计较,都只看陈重如何处理。
“邱大瑞?有些意思。”陈重收了笑容,沉声问傅知仁道,“他人现在哪里?”
“就在大营之外,只要陛下手书赦令,便可觐见。”傅知仁小心道。
“真是婆婆妈妈的,”陈重顺手拿起解牛刀,割下一块布,伸手接过笔墨,刷刷写下两行字,伸手递给傅知仁,傅知仁脸色微变,他也并没有为邱大瑞做说客的意思,这下形势格禁,想要劝阻两句,陈重却制住他,沉声道,“君无戏言,让他滚上来吧,错过今朝,明天朕就动身去陇右。”左右见状,具都沉默,傅知仁接过陈重手书的赦令,出帐去安排事项,大帐中一时沉默下来。
“陛下初即位,还是不要和邱大瑞这等奸人沾染关系为好。” 陆文显斟酌着劝道。
“邱校尉之言有理,还请陛下三思。”章鼎也劝道。
“各位且稍安勿躁,”陈重摇了摇头,笑道,“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有人送来重礼,朕岂能拒绝。”他摆了摆手,制止众人再劝,“这里有好酒好肉,诸君且一边畅饮吃肉,一边等着。令狐,看谁盘子空了,就给他加满肉!”陛下一意如此,众将也无他法,反正军中习惯了,也就讪笑过去,继续一边喝酒吃肉,一边等着傅知仁将邱大瑞带上来。
过不多时,帐外通传,傅知仁带着一个身着蓬松皮袄的中年人进来。
众人看过去,心下不觉有些失望,原以为邱大瑞做尽恶事,定是个面相凶狠之人,一看之下,此人身形微胖,眼皮泡肿,眼珠橙黄,一副沉迷酒色的富家翁模样,一进来先环顾了一下四周,便赶紧垂首立在大帐内,偶尔眼珠转动之际透出一丝精光。
“邱大瑞,”陈重把玩着酒杯,含笑道,“你犯下大罪,还亲身敢来见朕?”
“小民胆小,”邱大瑞抬头,平视陈重道,“不过,陛下一诺九鼎,给了小民信心。”
他这一抬头说话,帐中众人观感又是一变,顿时感到这不是个好收拾的人物。
“你到是会说话?”陈重笑着对周围道,“还真不怕人财两失啊?”众臣附和着笑起来。
“臣信陛下,”邱大瑞脸色微微阴沉,答道,“不过,为防万一,也做了些防备。”
“好有个准备!”陈重站起身来,手按佩刀,沉声道,“拿下,就地正法!”
连同邱大瑞在内,帐中诸人均是一愣,邱大瑞表情扭曲,双手握拳,却退后一步,又作势仿佛欲扑上前去一搏,陈重只按刀冷冷地看着他。说
时迟那时快,邱大瑞滚胖的身子居然极为迅捷,合身猛冲上前,双手伸出去直戳陈重的喉咙。陈重刀未出鞘,身形微动,避开邱大瑞双手之后,反手将他身体一拨拉,邱大瑞选择了半圈,又被踉跄送到帐中。
这下兔起鹘落,龙牙军副指挥使令狐宁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一脚揣在邱大瑞腰间,这一腿势大力沉,顿时将邱大瑞踹到帐篷一个角落,邱大瑞一屁股坐在地上,旋即又爬起来,这回手里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短刀,再次朝陈重扑过去。这时候,其他将领也反应过来,陆文显赶上一步,从中间一脚揣在邱大瑞大腿内侧,将他踢歪到一边,那边一个军将让开邱大瑞手中尖刀,反手将他胳臂一扭,只痛得邱大瑞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这军将鄙夷地啐了一口,又将邱大瑞一屁股踢到大帐中间。众将都是随陈重在死人堆里爬出来人,这邱大瑞虽然狠,却也比不上北方的马贼,见状自是各自上前半步,封住了邱大瑞再度扑向陈重的可能。
“陛下,”令狐宁一脚踩住邱大瑞上身,让他再也爬不起来,“如何处置?”
邱大瑞跌得满脸鲜血,抬头恶狠狠地看着陈重,满怀不甘,好像要生吞了他。
“愿赌服输,你就是赌徒而已。”陈重居高临下,淡淡道,“还等什么?就地正法!”
“遵令!”令狐宁嘿嘿一笑,抽出腰间横刀。
邱大瑞下意识拼命挣扎起来,却被令狐宁如王八乌龟一样牢牢踩在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令狐宁一脚踩住邱大瑞,双按刀柄,朝着邱大瑞后脖脊椎一刀下去,只听他惨叫一声,噗嗤一声鲜血迸起,邱大瑞双手双脚乱伸,还在垂死挣扎,令狐宁却不为所动,双手转动刀柄,彻底将他后颈脊柱绞断,邱大瑞便一动不动,只有汩汩的鲜血还在地上流着。众将见惯杀戮也不以为意,陆文显还踢了他尸身一脚,骂道:“城狐社鼠之辈,有几个钱?竟敢造次,若是陆某人攻城破寨之时,这等鼠辈几百个几千个也是杀了!”另有人安排将其尸首抬下去,在地上铺上黄沙掩盖血腥气。
“善后之事,便由知仁接着去做。能做多少算多少。”
傅知仁有些发楞,随即醒悟过来,立即搜查了邱大瑞的身上,没发现陈重手书的赦令,不免苦笑,又苦思该如何为此事善后,如何把邱大瑞这些年积蓄的财富和的势力挖出来。
“陛下,君子之过也,如日月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傅知仁一字一字道。
“我朝以军士治天下,遇事不决,只以利剑斩之!”陈重沉声道,见傅知仁脸现苦色,拍拍他肩膀,环顾众将,笑道,“这人被朝廷通缉,军士皆可击杀之。抢在他同伙造次之前,将此事昭告天下。这人在东朝呆久了,岂不知兵者诡道也,朕不是东朝书呆子皇帝,诈他一下又何妨?”他看向傅知仁,“就算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东朝,这姓邱的是小人一个,又不是守《君子法》,《清流法》的,朕犯得着给他一诺千金吗?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傅知仁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朕明人不做暗事,”陈重沉声道:“今日之事,即刻昭告天下,讲明原委。”
“陛下英明!”傅知仁有些恍然,拱手贺道,“斩一人而天下拍手称快,军心民心皆归陛下。”
“再上酒菜,”陈重摇摇头,也不管他,含笑对左右道,“可惜赵元直不在关中,我知他整训火铳军时,因着这姓邱的残害工徒之事,深恨此人,可惜元直不在两京。”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道,“他那人允文允武,正合写一个杀贼的榜文,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傅知仁和章鼎交换了眼神,暗道赵上将军还真是简在帝心.
短短两天,陈重已经好几次提及赵行德,给他“安排”了好几个差事。
章鼎忽然想起军府的安排,不免有些担忧,小心翼翼道:“陛下,反王陈昂、康恒明二人,尽起河中余党,合兵十五万,准备与赵上将军决战。军情司的消息,反王陈昂此番下定了决心,要先拔除护闻行营,夺取铁门关,使河中自成一体。另据河中消息,先皇驾崩后,河中人心惶惶,乱党为了稳定局势,正在怂恿反王抢先僭越登基,扰乱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