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58 旌旆夹两山-1
“这这,这下子,解了燃眉之急。”王童登噌地站起身来,叉着腰道,“反攻河中的军粮都有了。”
他一会儿瞠目结舌,一会儿豪情满怀的,到让赵行德乐了。
“多乎哉?不多也。”他耸耸肩,解释道,“近半粮食和其他军需是龙珠岛上船的,辎重司在那里建了一座仓城,囤积了不少军需。”赵行德语气稍微一滞,龙珠岛军士不过一营,附近也没有大片领地,辎重司居然在那里囤积了足以供给十余万大军三个月的军需物资,着实叫人不解。”他摇了摇头,又道,“还有一些是我们沿途购买,主要薯干和稻米,还有不少飞禽走兽的肉干,海产腌鱼之类,你们河中人吃得少,恐怕要习惯一阵子了。”他半开玩笑道,“要是忍受得了这些,水师还继续可以西海诸国继续筹措粮草,近海航行往返,一两个月就可以供给一趟。”
“还有什么比行军饼更难吃的,我们都快吃爬虫、烤马肉,罗雀掘鼠了,没什么不习惯的。现在好了,”他站起来,拍拍手掌,道,“劳驾你跟我走一趟巴士拉。徐坐虎要知道你们送来这么多粮草,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现在军粮还不够二十天,你再不来的话,我们说不定要攻打开罗去搞粮草了。”二人是出生入死的旧袍泽,虽然多年不见,也没怎么生分。王童登一边说,一边伸手拉赵行德起身往外走。
赵行德也站起来了,不过,口中却婉拒道:“水师规矩,出征时都督不得离船,这个还请见谅。”
“什么?要让张上将军来见你?”王童登一愣,旋即释然道:“你这细柳将军的脾气还是没变。”他说罢,随手拉开房门,就要离开,却是一愣,退回来道:“这是怎么回事?”赵行德闻声出去一望,不觉哑然。只见楼下甲板上挤满了水手,不得不说,王童登夜奇大食营那一仗打得极其漂亮。火铳营倒还罢了,在没有目睹战斗的宋国水手口中反而越传越神。骑兵夜袭的时候,许多水手在甲板底下,现在得着机会,都争相想来看看这个一夜击溃了数千大食骑兵的飞将军。这么多人站在甲板船楼上翘首以望,王童登乍一看,差点以为出了营啸哗变了。仔细一看,无数道“古怪”的目光落在身上,令人直觉得浑身起疙瘩。
“没什么,”赵行德一看,不觉好笑,没好气道,“他们都是来争睹你王将军虎威的,一路上拱拱手就是了。”
“原来如此,”王童登这才回过味来,心中得意,口里却道,“老赵,你的营里还是这么简易啊。”
赵行德唯有报以苦笑,带着王童登出去,好不容易穿过围观军卒的人墙,
就凭这五十万石军粮,莫说让张上将军来见你,就算是两位上将军联袂过来,有何不可?”离去之时,王童登半开玩笑道。
张善夫和徐文虎,一个是将军府里第一人,一个是执掌河中十余年的老将,赵行德和他们虽然同为上将军,但在夏军中的资历却有天壤之别。两军相距百里,若非水师规矩,赵行德前往拜见这两位才是正常的。正当夏国朝廷乱局之时,他身为方面大将,每一个举动落在有心人眼里,都会解读出不同的含义,不过,他信奉军规如铁,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破坏一个规矩可以有千般理由,万种情况,但坚持下来却只有四个字,军规如铁。当然,他也相信张善夫和徐文虎都不是心胸狭窄之辈。
既已知晓夏军进驻巴士拉,大军无事,赵行德便放心了,下令许孝蕴等人准备船上货物的交接。
次日天明,王童登率众骑兵押着俘虏离去。夏军刚刚占据巴士拉不久,附近大食部落的首领都十分圆猾,在夏国和罗姆突厥之间时降时叛,部落骑兵也游走不定,剿灭起来很麻烦。这次王童登借水师为诱饵夺得一大批俘虏为人质,对付附近部落也就多了一笔筹码在手,还可以榨出一点油水了。除了前几天的少数俘虏之外,赵行德也让王童登带走了一封给张善夫的军报,两件给张徐二位老将军的礼品,还有一批腌制好的肉干鱼干。
整整一天的路程,岸边不见一个大食骑兵,这让沿岸行军的火铳手轻松了许多。
杜吹角带着火铳营进入村庄搜集粮草,探听消息时,甚至看不见一个成年男子,妇孺眼中全都是畏惧,可见这一战对大食部落的震慑极大。
当楼船刁斗望得见巴士拉城内的尖塔时,数名辎重司的军官已在岸边等候,这些军官告知杜吹角,巴士拉港口航道因沉船封闭航道,此处即是距离巴士拉最近的一个可以停泊众多海船的港口,水师可在此这还是辎重司连日赶工疏浚,清理泊位的结果。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昨夜已赶到巴士拉,他得到禀报后,很快就会亲自前来和赵行德会面。几乎片刻之后,又有一队虎翼军骑兵前来,通知说张善夫即将到达。赵行德才刚刚把下锚的军令传下去,五十名虎翼骑兵便护送张善夫到了码头。
“赵上将军,”张善夫亲自上舷梯,见到赵行德第一句便是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面上丝毫看不出焦急之态。
“你们水师来得正是时候,”他站在甲板上,环顾水师众军官,气势沉雄地说道,“堪称中流砥柱,接下来力挽狂澜,也多多仰仗各位了。”
水师众人虽多关东出身,闻言也不禁为之一振,有人脸上竟露出与有荣焉之色。
“这位张将军出身行伍,可也不只是个鲁莽武人。”马援低声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许孝蕴点了点头,面露沉思之色。劝谏赵行德以后,二人的关系便更近了一层,时常推心置腹地讨论天下大势。
夏国的大部分军士虽然是赳赳武夫,可传说其朝中大臣却多是出将入相,文武双全之辈。出身关东的赵行德自不必提,今日一见这大将军府第一人的风范,二人更知此言非虚。不过,越是这样,许孝蕴心中忧虑更深。他目送赵行德陪同张善夫进入白虎堂,低声道:“晋代刘渊熟读经史,却是五胡乱华的肇始之人。听说那位耶律大石也是熟知典籍。其善足以济恶,他们有这样的人物跻身朝堂,对我关东社稷来说,却未必是福。”马援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这时,白虎节堂大门已经关上,水师军官和张善夫带来的参谋军官便在外面等候。张善夫已提前告知,先要和赵行德密谈军机。所以,这时白虎堂中只有赵行德和张善夫二人,密谈之后,其他军官才一起进入白虎堂共商。赵行德本来就是夏国上将军,和张善夫密谈自然不需避讳,这安排落在有心人眼中,又引起一番猜度。
“这都是张上将军,”二人坐定之后,赵行德看着张善夫,含笑道,“运筹帷幄之功?”
“不敢当,”张善夫摇了摇头,他仿佛不认识似的打量赵行德的神情,确定他并非无心之语,又点了点头,抬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道,“乱党蓄谋已久,虽未昭彰,但蛛丝马迹,早已为陛下、柳相,还有张某察觉了一二,不过,没料到他们发动这么急迫,又不惜以国运相赌,连累陛下差点失陷在康国,说起来,这都是我的责任。不过,乱党虽然一时势大,气数也将尽了,以你的见识,恐怕也不难看出。”他看着赵行德,缓缓点头,沉吟了片刻,又道,“赵将军,你出仕两朝,久经风雨,关东关西后一辈的人才中,可谓一时无两,太子殿下、柳毅丞相对你也颇为认可,如今正是有为之年,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这个机会,你可要好生把握啊。”
张善夫放下茶盏,后背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目视窗外,也不看赵行德,仿佛在欣赏舷窗对面河岸上的风景。
河岸上,火铳手们正在扎营,和水手们只是偶尔上岸不同,火铳手们只要有机会就爱呆在岸上。这些火铳手大部分是关东人,来自万里之外的国度,他们乘坐海船来到了夏国历经一百年扩张才来到的地方,他们大多数不会骑马,甚至不会舞刀弄剑,这让他们比夏国人更百倍地依赖手中的火器,将它视为生命的依靠。而这又反过来,火器在这些人手上发挥出前所未有的稳定威力。他们,就是赵行德手中的利剑,也是他背后最大的依仗。
行军司管着行军秩序,堪称半个军法司。张善夫身为大将军府的第一人,在后辈军官面前,哪怕是后辈的将军面前,也一向是以身作则,危襟正坐的。反而是在陛下,或是和柳毅、徐文虎等资历相当的重臣商谈军国大事时才是这种看似随意的姿态。赵行德能够如此快地走到可和他平起平坐的地步,如果他是出身关西,哪怕他是后辈,张善夫也是欣慰大于不甘。而他却是一个与大宋朝堂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关东人,这就不能不叫张善夫的心情复杂起来。世事如棋,因为这个从关东逃难而来的后辈,这盘棋局平生了多少变数?
章158 旌旆夹两山-2
一缕阳光射进船舱,张善夫靠在椅背上微闭起双目,此时他仿佛不是手握千军万马的上将军,而只是一个感受着暖阳温煦,和风晓畅的老人。
“危急存亡之秋,行德身为军士,若有差遣,自是不敢有辞。”
赵行德打破了沉默,问道“不过,水师中数万关东子弟,在下想知道,现在,行军司需要水师做什么?”
他看着张善夫,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能让张善夫放下架子的循循善诱,可不是什么人都担得起的。
如果只是让他带水师为大军做个粮草官,那他就大可不必如此了。
外间看来,河中的局势风雨飘摇,不过,军士当国的体制已有百年之久,根深蒂固,不是那么好动摇的。乱党看似来势汹汹,可是在河中腹地,也只是控制了康国等较大的城池,较小的仓城和广袤的乡村,人口众多的荫户大都还控制在留守军士的手中。在外,响应河中的勋贵官吏虽然不少,却无足轻重。夏国以武力定天下,陈宣在位时间又久,威望极高,皇帝太子也没有任何失德之处。胜负天平上最为重要的三颗砝码,关东行营大军拥戴太子陈重无疑,西征大军多为河中军士,上下对乱党恨得牙痒痒,举足轻重的安北军司和北疆勋贵尚未态度,但安北上将军朱燕衡与秦、赵、楚国公一同发布檄文,并没有承认陈昂僭越的摄政王,要雍王等务必保证元德皇帝和皇族眷属的安全,否则将引天下共诛之。叛军唯一的机会,就是利用河中居于中心的优势,先攻破大宛城,挟持元德帝陈宣,再在各方势力尚未反击之前,依次收服安西、安北、关中和关东大军各方面的势力。而随着西南海水师的及时赶到,乱党获胜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
“为了华夏,不能跟着乱党的步子,让河中搞得元气大伤。”
张善夫缓缓道。赵行德顺着他的目光看着窗外,虎翼军骑兵的营盘就扎在水师火铳营旁边,在河边饮马的军士和火铳手们打着招呼。
“陈昂这次算是趁虚而入,他最大的倚仗,一是我西征大军的补给,二是我等顾全国家的元气,不愿玉石俱焚。哪怕是太子殿下,也是如此。”
“投鼠忌器,”赵行德点头,深有感慨道,“破坏易,恢复难。辽国入侵大宋的河北河南,十室九空,生灵涂炭,中原恢复起来都十分不易,河中孤悬万里之外,清醒可想而知。河中的局面,是百年来无数人汗水和牺牲换来的,这是百年之功,筚路蓝缕,若因为内乱而毁于一旦,无论如何,恐怕都难辞其咎。”他叹了口气,夏国以五府治国,人心思安,西征将士的眷属都还留在河中,如果真的只为争一个正统,导致玉石俱焚的话,不但河中家园残破,更会使人心离散,白白便宜了环伺诸夷。陈昂也正是拿着这一点,让张徐等手握重兵在外的将军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作。如果大势已去的话,太子陈重也很可能流亡关东,而不会鱼死网破了。
“赵将军是关东人,能体会开垦河中的艰辛,老夫心中甚慰。”张善夫愈发和蔼,又摇头道,“可惜陈昂这些乱臣贼子,居然一个关东人都不如!”
赵行德听着,嘴角暗自抽了抽,却没有说话。
“元直万不要以关东出身而在意,”张善夫自觉语失,又道:“我大夏最重才德,英雄不论出身。想当年开国帝,诸开国公侯,出身关东者,十有**。更何况,将来天下混一,华夏一体,又何来小肚鸡肠分什么关东,关西?对了,关东朝堂,不是也说,为万世开太平么?这可以算殊途同归的。”赵行德点头称是,张善夫的目光却一暗,语气低沉道:“可惜,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顾全大局的。莫说是河中百年的艰辛,就连我们和罗姆这场仗,正在了两牛顶角的关头,牺牲军士数以万计,耗费财富无数,国库藏为之一空,如果为了平叛而匆匆退兵的话,罗姆势力必然要卷土重来,而且比之从前更加气焰嚣张,老夫以为,是可忍孰不可忍!从这点来说,陈昂一伙是真正的罪不可恕!”
“大人说的是。”赵行德眉头微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要挽回局势,不知有什么是赵某可以做的?”
“西南海水师及时赶到,为我大军解了后顾之忧。消息传到河中,在乱党看来,我们当下有两个选择,”张善夫沉声道,“第一,西征大军滞留在白益王朝故地,护国府从安北、西域和安东调集大军平叛,如此一来,一则靡费时日,二则顾此失彼,说不定就像河中一样,平叛大军一出发,地方上就又乱起来了。百万军士虽众,也经不住这么顾此失彼,疲于奔命的折腾来去。”赵行德点了点头,从张善夫的语气来看,他并非危言耸听,而是真的担心,“第二,西征大军撤离罗姆突厥,抛弃重炮等累赘辎重,立刻回师河中平叛,不过,这么一来,前期的鲜血和财富可都白洒了。”张善夫摇头叹道,赵行德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他也在曾在安西征战多年,深谙游牧部族的秉性,夏国大军一撤退,必然被周围的部族视为软弱,罗姆突厥卷土重来之后,不但会重新纠集势力,还会疯狂报复与夏国合作的部落,所谓新的“诸王之王”李四海的处境也将极为艰难,甚至难以立足。这样一来,夏国兴师动众,付出了重大代价,不但没有改善西疆的形势,河中周围的环境反而比从前更加恶劣,墙倒众人推,甚至可能连卢眉、罗斯都会抱团一起与夏朝为敌,后患无穷。
“乱党以为只有两个选择......那么,张上将军您想必,”赵行德抬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道,“还有第三个选择吧?”
“办法倒不是没有。”张善夫点点头,苦笑道,“不过,却要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固所愿也,”赵行德点头道,“愿闻其详。”
“西征大军回师河中的路途遥远,远水难解近渴,不过,可用之兵,也不仅仅是远水而已。当初护闻城与伽色尼之战过后,虽然大部军队西调,但在护闻城附近尚且还留有两军万骑军士,以震慑伽色尼诸侯,此外,”张善夫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从乌浒水到护闻城,原先负责转运辎重的火铳团练,大约五万余人马,都是可靠可用之兵,辎重司在护闻城囤积一百个营的火器,都是最新的一批淳于造,其中有可以用来攻城的四寸炮一百二十门。现在万事俱备,唯独缺少一位统兵的帅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元直若愿担当此任的话,我可以说服护国府,任命你为护闻行营总管。你还可以从水师中挑选出一批炮手和参谋军官随同前往。”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赵行德,这个大军统帅,并不一定要赵行德来当,但是,赵行德确实是最合适的一个人选。
大将军府,安西军司都有不少悍将,然而,这次平叛所面临的形势却与从前截然不同。首先,平叛所依赖的兵力,绝大部分都是近期征发的火器营团练,护闻城驻守的万骑军士,最多只能有一军五千骑北上平叛,相比之下,只是一支偏师。安西军司的将领从来没有指挥过这样一支军队,如果不是赵行德而是别人来统领这支军队,付出的代价定会极大。其次,叛军凭火器据守河中坚城,注定了平叛之战将会有很多攻城战,纵观大将军府,没有别人比赵行德用火炮攻城。更何况河中许多城池都是根据他制作的炮垒图样改建过。最后,此次平叛之役是在夏国腹地的一次战斗,统兵将帅务必军政两头都要能挑得起胆子,否则的话,就算平叛成功,河中一片焦土,那也是失败了。赵行德在宋国素有儒将之称,先后治理过辽东和河南地,丞相柳毅也盛赞他文武兼资,若用赵行德为将,则可将河中民间的扰攘减到最小。
“河中火器团练营?”赵行德眉头皱起来,“能战么?”
他虽然久在关东,但是,因身为火器司上将军的关系,对河中火铳营团练也了解一些。河中最重武勇,相比之下,连普通团练都有些看不起火器营团练,所以,进入火器营团练的,要么是连弓箭都拉不大开的力弱之人,要么是初来河中不久,不习武艺的工徒。火铳团练营不但兵员极差,军官和炮手更是奇缺。在河中,因为军中崇尚白刃相接,野战决胜,轻视火器之风不独团练营,就连正规的炮营也是如此,原先的城防火炮营,以关中的最好,河中的最差,后来火器司训练的炮手依然如此,甚至出身河中的火炮军官,稍有抱负一些的,也会申请调到关东大军或者水师。这样的火器营,当赵行德听说陈昂等人居然依仗来谋乱造法时,竟免不了大吃一惊。
章158 旌旆夹两山-3
“河中火铳团练,掺上一些能战的军官老兵,还是可堪一用的。”
张善夫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补充道:“陈昂他们,就是这么干的。”
赵行德这才恍然大悟,没说什么。一开始,行军司也没有料到乱军居然能战,匆匆调集了一批留守河中的军队去平叛,结果不但顿兵坚城之下,连野战都无法获胜,致使军士伤亡惨重。如果不是张善夫及时调整了战略,勒令各营留守军士不得出击死保仓城,又将主力集中在乌浒水以南的护闻城,陈昂等人又在全力围攻大宛城,只怕忠于护国府的军队现在河中连一个支撑点都保不住了。
“那至少要带五百人去护闻。里面有许多宋人,”赵行德看着窗外,沉声道,“此乃东西两朝协议之外的军务。还有留在此地的两万水师将士,商船水手,对他们的想法,还有对他们的安排,将军府和护国府可有考虑过吗?”窗外,已经扎营的火铳手放松地在岸边游荡,有的还大声地夏国骑兵打着招呼。对火铳手来说,这趟海上之行虽然艰苦,与河北战场比起来,却称得上是享福了。炮船的火力几乎可以横扫一切敌人,火铳营只担负警戒和打扫战场的军务。既靠了岸,到了夏军的地头,更让他们一下子放松下来。正所谓士气可鼓不可泄,士兵在执行军务时憋着一口气,能够克服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困难,可当完成任务之后,突然又冒出来一项更艰苦的军务,无疑会招人抱怨,有损士气,甚至可能引起哗变。此外,赵行德对宋国朝廷,特别是已经有思想的军官们,也需要有一个交代。
“五百人里面四百多都是宋人,全是军官和老兵,眷属都在宋国。”张善夫沉吟未决,赵行德便又补充了一句。
“这么多?”张善夫皱眉道,“火器司不是在关东训练了一大批军官和老兵吗?”
“那些大部分都在洛阳团练使和吴玠上将军麾下。”
“这样,”张善夫垂下眼睑,拍额道,“真是人老糊涂了,”他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赵将军为大夏出生入死,位居上柱国,也不怕你知道,陈昂这一伙人谋乱,先后结好了契丹、突厥,许下休兵之约,真正的目的,便是集中力量并吞关东。关东诸人若有疑虑,赵将军大可对他们直言相告,为大夏平叛,也就是为了关东。除此之外,这一仗之后,大将军府将论功进爵,颁发赏赐,平叛兵将有功者,若愿归化我大夏,可以晋身军士,除了领取田地,荫庇民户之外,丞相府也会与关东交涉,安排家眷来河中团聚。平叛军若果真忠勇可嘉,我还愿意向护国府建言,这些关东壮士可以和团练精锐共同新立一军,自行推举百夫长,校尉。不过,”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压低声音道,“这次河中叛乱,护国府校尉们震怒异常,已经有人指责因为大将军府抽空了河中兵力,才让乱党有机可能,甚至怀疑老夫是乱党的共谋。”
“真是荒唐,”赵行德心下也有疑惑,口中却斥道,“老大人若是参与其事,就绝不是如今这个局面。”
“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张善夫苦笑了一声,不与他计较,接着道,“赵将军还不知道,痛定思痛,西征军中的校尉们正在动议,将来如果不能得到三分之二以上护国校尉的同意,不得征调普通军团的军士离开本州,如果要讨伐异国的话,护国府和大将军府会优先考虑调动禁卫军和招募团练出征。这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老夫估计,只待叛乱平息,护国府就会通过这个动议。此外,另立新军,增加护国府校尉人数也会越来越难。”张善夫不知是真是假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大夏也算是如日方升的强国,校尉们也多三四十岁的壮年,正是建功立业之时,没想到凑在一起,这暮气沉沉的,竟比我这等老头子还要重。”他看着赵行德,意味深长道,“不过,元直麾下的关东俊杰应当看得出来,对关东来说,这倒是喜非忧。”
赵行德一愣,随即笑道:“当年开国帝定下一击二虎之策,恐怕也是考虑,关东若无失德之处,就不必流血漂杵了。”
“你对关东朝廷,倒是有信心的很哪。”张善夫含笑道。
“赵将军对个人名位也看的不重,放心不下的,恐怕还是关东的故人。”话已经说透到这一层,他便索性更大方一点。
“只要老夫还能在五府说话,若韩氏能在辽东站稳脚跟,灭了高丽,有一国之地,韩氏便可以封王,若契丹一再倒行逆施,自取灭亡,韩氏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赵将军在关东的旧部,元直也可以和将士商议去留,军府不会相强,如果陆罗邓诸将更愿意自守于三朝之间,老夫也可以助其一臂之力。至于西南海水师,赵将军且去布置,只需要做到,当前,从海路确保西征大军的粮草不缺,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如何?”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行德,这条件不可谓不厚,从夏国的利益来说,支持韩氏牵制契丹是理所当然,但若是说辽国覆灭之后,韩氏取而代之,则是未必乐见。而放任河南三镇的去留,等于放弃关东战场的主动权。哪怕护国府历经动乱,不愿再兴师动众,大将军府也未必愿意。张善夫的一诺千金,不过,能不能相信,却要看赵行德自己了。若不是当下形势急需赵行德统兵解围,哪怕五府已经决定休养生息,张善夫也不会做出什么承诺,这种谨慎,也是对身为上将军,上柱国的赵行德的一种尊重。
“如此甚好,”赵行德含笑道:“老大人美意,在下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提起黑陶壶,恭恭敬敬地给张善夫添上茶。
“既然如此,”张善夫大喇喇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站起身道:“兵贵神速,你这就安排,两日之内动身赶赴护闻。”
赵行德斩钉截铁道:“遵命!”他起身送张善夫除了船舱。
这一回,马援等水师军官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聚集围观,而是集合了五火铳手在甲板上列队向夏国上将军致敬,张善夫站在船楼上望出去,只见五百人如一人,整齐如规矩量过一样,一见张善夫和赵行德出来,礼宾官大声喝令:“敬礼!”“哗——”的一声,众水手同时举起铳枪,目光张善夫走下船楼,同声高呼:“张上将军万胜!万胜!万胜!”虽然只有区区五百之众,喊出来的声势犹如千军万马,更远处,水师外围炮船开始依次鸣响礼炮,“轰轰轰——”的炮声震耳欲聋。栖在桅杆上的海鸟被惊得一群群扑棱棱飞起。
张善夫目光微凛道:“素闻赵将军练得好兵,名不虚传。”他回首看着赵行德,“将护闻行营交到将军手中,老夫也就放心了。”
“赵某尽力而为。”赵行德微有些尴尬,经过马援、许孝蕴时,瞪了二人一眼。
他送别张善夫回来,也无暇计较二人自作主张,立刻召集水师众军官,向他们说明了张善夫来意。
果不其然,这一下顿时激起轩然大波,在很多书生出身的水师军官看来,对大宋而言,夏国是远比突厥大食更直接的威胁。
水师恪守东西两朝的协议,维持夏军的粮草补给已经仁至义尽了,要众人深入内陆,流血流汗为夏国打仗,不但危险,而且也不符合宋国的利益。众人义愤填膺,若不是赵行德的威望压着,只怕当场就要哗变起锚回航。赵行德不得不向他们反复解释,陈昂等夏国乱党视吞并宋国为当务之急,只要他们得势,首先要便是进攻大宋,为此不惜与契丹、突厥媾和,甚至可能和辽国达成瓜分宋国的协议。因为陈昂等人深信,关东的人口之众完全被宋国朝廷浪费了,如果夏国并吞了关东,哪怕只是大部分的人口,便可雄视宇内,横扫契丹、突厥都不在话下,所以,对蛮夷一时的妥协算不了什么。所以,哪怕是为了关东的百姓,水师中的宋**官也应该参与平叛。
参与远征河中的官兵,军官要熟悉火铳营的操典,炮手不但要炮术精准,还要骑术娴熟方可。各种条件粗粗一框,抵达巴士拉港口的水师万余官兵当中,只有千余人合格,当真称得上是精锐中精锐。随后,赵行德将参与夏国平叛的决定权交给了水师官兵自己,令他欣慰的是,绝大部分被挑选进来官兵,包括马援和冯糜,都选择了加入。夏军中熟悉水战的军官本来就是凤毛麟角,虽然河中平叛要紧,赵行德也将近半的夏**官留在了水师里。五百名随同前往护闻的军官和炮手中,关西人只有五十三名,其余四百四十其名全是出身关东的。根据行军司送过来的资料,河中团练招募的火铳手里面,也有大量关东出身的工徒,军官和士卒之间倒是可以叙叙乡情。此外,王童登也率领五百骑加入远征营,救兵如救火,辎重司为远征营都配备了一人三马,并保证沿途供给草料粮秣。
最后,赵行德将西南海水师的指挥权交给了周和,让两个关西出身的军官担任书记官,专门负责水师与夏国西征大军之间的联络。
章158 旌旆夹两山-4
赵行德率部出发后,张善夫离开了巴士拉,前往巴格达去见徐文虎。
他抵达巴格达的时候,徐文虎正在巡阅军营,老将军没有任何特殊的待遇,带着参谋和一群陌刀手围着大锅煮东西吃。
于是,张善夫也自然地加入进来。赵行德送来的鱼干被切碎了加到大锅里,水手们闻着就想吐的海腥味,对给养不足的西征大军来说,也是难得的美味。这场面让他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带着骑兵和马贼在戈壁上兜圈子的时候。在戈壁沙漠作战,很多时候,不看你武艺有多高,或者有多勇敢,而是你对恶劣环境的忍耐。夏国和罗姆突厥这场战事就到了这个阶段。罗姆突厥宁可不战而弃巴格达和巴士拉这样的大城,也不愿和西征军决战,将夏国人拖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同样的,突厥人的日子也不好受。现在,突厥人和夏国人就是看谁能撑到最后一口气的问题。部分突厥人已经习惯了定居的生活,突然要四出迁徙,而且是从水草丰美之地迁往荒凉之地,这导致本部大量的牲畜在迁徙中死亡,百姓也怨声载道。同时,避而不战的策略严重打击了罗姆苏丹的威望,新的“诸王之王”李四海在不停地派人四出联络,把越来越多的原先白益王朝统治下的部落拉拢到自己这边。据军情司得到的消息,一部分罗姆突厥骑兵已经开始抢掠中立的部落,另外一部分人则离开了苏丹,逃回自己的部落。如果说河中叛乱是西征大军的心腹大患,李四海就是罗姆突厥人背上的恶疮。不过,西征军的辎重参谋也没少抱怨,号称李四海部属的部落叛降不定,私下与突厥人勾结的也不在少数,几乎所有部落都拒绝,或者至少不配合西征军征发粮食。
“两个后生晚辈,赵行德就没李四海那么滑头,”徐文虎听完了他的介绍,咕哝了一声。
“老伙计,”张善夫苦笑了一声,摇头道,“要是他们真是毫无二心,也不用我们这些老家伙冒风沙啃沙子了。”
“这就是人善被人欺啊。”徐文虎伸了伸腰,叹道:“你这家伙要是哪一天不念叨‘一击必得二虎’的话,那天太阳肯定是从西边出来了。你用兵爱行险,要是河中打烂了,就算平叛成功,这里十几万人都不肯干休的。”他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叹道,“我搞不懂,陈昂也是,你也是,为什么要操心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原来军心可用,扫平突厥不在话下,为什么偏偏放任那些家伙惑乱军心,搞什么动议?这背后是你授意?还是柳毅的主意?”
“军心可用?”张善夫冷笑道,他朝着周围看了看,几个参谋军官已经先吃完饭,站在一旁敬畏地看着两个在夏**中资历最深的上将军低声交谈,见张善夫看过来,参谋军官自觉地又往后退了两步。“军团轻易不能离乡作战的动议,难道不是军心?难道校尉们都是毛头小子,可以任由我和柳毅指使的么?“张善夫拿起一根棍子,往大铁锅下捅了捅,原本有些黯淡的火焰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在火苗贪婪地舔舐下,大铁锅里的汤再度“咕咕”沸腾起来,“我倒忘了,就是你‘徐坐虎’本人,和这些校尉恐怕也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吧?”听着他不客气的话,徐文虎脸现怒意,咳嗽了一声,张善夫按住他的手臂,又道,“人心思安,谁不恋家,这也没有大错。只能说,世易时移,开国朝的定下的以军士主征伐之制,已经不适于当今的开疆拓土了。”
“谁说的?”徐文虎微眯着双目猛然圆睁,将饭碗重重地顿在地上,“开国朝西征以来,这么大疆土,难道不是打下来的吗?”
张善夫摇了摇头,端着碗喝粥没有说话。两个人望最高的上将军,对彼此的观点都心知肚明,但从来没有这么面红耳赤的争过。
“别怕战,你倒是说请楚?”徐文虎一把将张善夫的手臂拉下来,差点连碗都打翻了。
“怯战?”张善夫眼中寒芒一闪,沉声道,“我张善夫从来不怕战!”
他吐了一口唾沫,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怒意,方道:“当初开国之时,中土大乱,开国帝收残唐后蜀的精兵猛将,西征夷狄,打下这一片疆土,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形势。土地,荫户,都要从敌人手中抢过来过,军士们唯有死战而已。如今呢?河中、关中、蜀中,都是天下有数的富庶之地,莫说军士,就算是荫户,也都过得十分安乐!可是,一个人朝不保夕,你给他一个炊饼,他就能豁出命去抢!可是现在,大家日子越来越安乐富足,你给他一个金饼,他也未必愿意背井离乡,出生入死!我大夏国内,武艺高强之人依然众多,但‘亡命之徒’却越来越少,对朝廷来说,天下太平是好事!可是对开疆拓土来说,却未必是好事!关东两国抱残守缺,我国未必没有吞并之力,可是护国府抱着‘一击必得二虎’的祖训做幌子,一直拒不同意征发大军灭之。眼下突厥之战依然如此,不过热沙海一败而已,周砺战死,数万军士同日殉国,对敌杀伤相当,结果有人却如丧考妣,方寸大乱。有的说军士牺牲太多得不偿失,有的恨不得把周砺拉出来鞭尸,有的说我张善夫是故意把数万军士送入死地的奸细,这些个奇谈怪论,老徐你未必没有听见吧?”热沙海之战后,不但行军司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徐文虎也是一样,甚至不得不在退役之后重披金甲,再度就任安西军司上将军。
“这些虚妄议论,”徐文虎脸色阴沉道,“理他作甚?!”
“人家可不是叫叫而已,人不咬狗,狗叫完了可是要咬人的。”张善夫哼了一声,沉声道,“有人做好人,体恤军心,让军士们能够安守乡土,我又何必做恶人,非要让大伙儿离乡背井呢?将来仗还是要打的,就以禁卫军、招募团练军组成远征大军好了。再从百万军士中拣选真正的国之干城在团练中充任军官。禁卫军为骨干,团练军为羽翼,照样可以开疆拓土。我大夏千万男儿,尚武成风,这一国之中,总有不怕死,想要豁出命去干点事情的人。”张善夫似乎想起什么,“就连安于逸乐的关东,也不缺。”
“招募团练军,你倒是和陈昂想到一块儿去了。”徐文虎讽刺道。
“不过是大势所趋罢了。”张善夫一边说话,一边将碗里粗砂子拣出去,喝了一口,“打仗总是要靠兵马的,不这样怎么办?”
徐文虎哼了一声,河中富庶,虽然军士强悍,但背井离乡长期作战,依然怨声四起,现在的情况,和开国朝时已经大不一样了。不过,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军士。无论是陈昂,还是张善夫,企图用武艺稀松,不堪战斗的团练来取代军士四出征伐,就好比用拉车的驽马来取代战马一样,在老将军的眼中是荒唐得不值一驳的事情。不过,张善夫却不肯就此干休,徐文虎在河中军士中间拥有极大的威望,正因为他与河中军士的立场,陈昂等人才不得不铤而走险。而对于将来做出的谋划,他也希望得到徐文虎的支持,至少不要极力反对。
“将来不但要招募团练,而且倘若没有必要的话,团练兵五年一更募,服役五年之后便解甲回乡。若是战事需要招募大军,战事结束之后就立刻裁剪,太平时节养兵也不会太多,少数精兵,选入禁卫军便可以了。”张善夫看着满脸阴云的徐文虎,不紧不慢道。“他娘的,这样的人马,还能打仗吗?”徐文虎忍不住骂道。“只要比敌国的兵马强上一点就想了,”张善夫轻轻道,“火器大行,关东团练用火铳火炮,在关东已经能够和辽军铁骑正面交战,河中乱军也算能战,这就够了。战事结束过后,大军解散,团练兵并没有太大的武艺,离开火器,火炮弹药的支持,朝廷稍加安抚,也就安居乐业了。就算有一二宵小之辈,又岂是国内百万军士之敌。”
“不出征的军士,”徐文虎叹道,“还是军士吗?”
“不愿出征的军士,强迫他们出征,对国家也未必是福。”张善夫道,“疆域越来越大,战事若绵延日久,边将掌握重兵势所难免。东土唐朝安史之乱,卢眉国边将拥兵作乱的例子摆在那儿了。本朝开国仅仅百年,谁敢拍着胸脯说,唐朝和卢眉的故事不会在本朝重演?徐坐虎你是忠心不二,可我看,唐朝和卢眉开国那些大将,未必就不忠心,只因为军士久戍在外,底下和朝廷渐渐离心,只要有一两个奸雄暂时取得兵符,稍加煽动,这宝剑立刻就调转过来对着自己人了。军士是国之干城,不可轻动。当初护国府弹劾废帝,现在陈昂作乱河中,所以说,军士久戍在外,未必是国家之福。可是反过来,让军士们安于保卫乡土,人心可用,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老徐,你只见开国朝打下这一大片疆土,却没见百年以来,我朝疆土一直都只是徐徐西进蚕食,再没有鲸吞囊括万里之举,便知道,哪怕开国之初,普通军团的军士们也是不愿意长久离开乡土打仗的。”
“百年事你慢慢考虑吧,不说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徐文虎站起身来,沉声道,“现在我倒要看看,到底谁耗得过谁。”
他站起身,将不远处候着的西征军参谋军官叫过来,张善夫三两口口喝光了碗里的肉菜面糊,坐在旁边,看他们商量如何向游荡在巴格达以西的突厥骑兵发起下一次进攻。
章158 旌旆夹两山-5
水师抵达巴士拉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绝大多数洛阳人还在为天下重又大乱而忧心忡忡的时候,张采薇拜访了赵府。
她向赵将军夫人通报了西南海水师“应该”到达巴士拉的消息。虽然在现在的情势下,不可能让上将军夫妇言归于好,但是,张采薇仍不时给夫人带来和赵将军有关的消息,将军夫人对此类话题既不欢迎也不排斥,可是,一旦张采薇谈及赵行德本人,她就会把话题岔开。不过,张采薇还是看得出来,在夫人的心目中,赵将军有着相当的分量,她不愿意轻率地谈论他,假装忘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可实际上,假如世人都忘记这么一个人,至少在洛阳的将军府里,还有人在挂念着他。所以,虽然极力想要再度撮合赵氏夫妇,张采薇还是有些气愤、不值。不过,她尚未感到,在赵夫人平静如水的外表下越来越多的担忧和不安。
地球是圆的,早在开国朝时便有奇书作此立论,水师起锚离开广州日子越久,离洛阳也就越近。
经历了广州之围时那种锥心的担忧,这段日子以来,李若雪不断地考虑着应该怎么对待赵行德。她时而决定,如果赵行德出征归来,哪怕他亲自上门求肯,她也决计避而不见。时而决定,如果就这样将他拒之门外,是否太过失礼,也会给孩子们留下不好的影响。她时而想起太子夫妇似乎对她和赵行德存在着某些期望。时而告诫自己,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后,她不情愿提到赵行德的名字,这个令她十分尴尬,又不得不去想起的名字。不过,这种矛盾的心情不知不觉在起着变化,就好像积雪的厚度在慢慢变化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积雪底下总会冒出一些青葱翠绿的野草来,乱糟糟的,惹人心烦。
今天,当张采薇不经意间说起赵行德很可能受命领兵平叛的时候,李若雪在一瞬间将目光转向窗外。
一抹明亮阳光下,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虽然极力掩饰,眼底却闪着明亮的光芒。
“出征的事情,已经决定了吗?”她轻声问道,仿佛只是处于礼貌回应一下张采薇的话题。不过,整个人的由内而外突然发生的种种变化,却如同一盏精雕细琢的宫灯,原先在黑夜里只是静静地优雅,现时却被闪烁的光芒,忽然间令蓬荜生辉,这一瞬间,连张采薇也不禁微微一呆,这样子的李若雪,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她心里暗暗叹了一句,装作丝毫没有察觉,将自己所知西南海水师的消息尽数和盘托出,其间好几次提到来了赵将军,每一次,张采薇都暗暗地观察着对方。李若雪虽然极力表现的镇静如常,但她明亮的眼睛里种种生动的变化,微笑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温柔,都让人无法忽视。到最后,张采薇已经彻底肯定,冰雪已经消融了。
“赵将军此次率部赶到西陲,恰逢英雄用武之时,若能立下功勋,再加上将军在关东的人望,将来是众望所归......”
张采薇字斟句酌道:“赵将军转战天下,在我朝也极为罕见,若总是偏居一隅,不但与将军的大才极不相称,也让英雄寒心。陈重常对我说,赵将军是关东和关西两地的人望所归,将来执五府之牛耳,可安天下。”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张采薇微微有些尴尬。身为楚国公长女,太子妃殿下,她从来都在众星捧月中长大,从来不需要亲自去拉拢谁。可是现在形势不同了,夏国的三大腹地,河中在叛军的手中,而关中勋贵的态度暧昧不明,蜀中距离遥远,蜀人一向置身于夏国政争之外。北疆的秦楚诸国公虽然拥护皇室,但一方面鞭长莫及,另一方面被罗斯、蔑尔勃人拖住了脚步。赵行德和他所代表的力量,对夏国就显得极为关键,不但是现在,而且在将来。
“不管对赵将军本人,”张采薇这般想到,“还是对若雪来说,这样的安排都是最好的。”
然而,李若雪只是看着窗外柳荫,目光变幻,没有接口说什么。
张采薇自然不再提及,将来如果李若雪主动带着孩子搬到敦煌去住是最好,如果她不愿意,她自然也不便强人所难。
只不过,赵行德是不是能回到洛阳,就要看将来的局势了。
宋国北伐战败之后,关东的局势急转直下。雄州之战后短短两个月不到,宋国北伐收复的失地尽数失却,河北唯有大名府为中心的几座城池还在坚守,所幸宋军早一步将河北的百姓多数撤到了河南,不然损失尤为严重。不过,辽军的野心似乎并不止于河北,军情司得到的消息,耶律大石亲自坐镇幽州,辽国十四岁以上的男丁全数征发,尽起契丹、奚族、女真等各族之兵,老弱者留守后方,强壮者充为骑兵南下,军情司估计南征辽军至少在三十万以上,先头拐子马已在修建黄河浮桥了。反观宋朝这边,雄州大败之后,满朝文武,江湖清议似乎一下子都陷入了混乱,弹章四起之余,直到现在,居然没有拿出像样子的应对之策。兵部屡次三番严令之下,曹迪、韩世忠、刘光世等将仍迟迟不发兵北上,另一方面,对退守大名府的陆明宇等将,朝中还是有人不肯放过,若不是岳飞再度上书,自请削爵位三级,揽下北伐兵败的过错,弹章如潮才得以平息。不过,宋国朝廷欲岳飞总揽河北河南诸路兵马,却也因此而不太可能。
就在朝廷举步维艰的时候,宋国民间却出于意料的活跃,辽军骑兵尚未饮马黄河,大江南北的州县义兵都已经起来了。各州县廪生四出奔走,疾呼若不奋起则国家将亡,每天早晨邸报新闻的头条,必定是北疆战事的最新进展,新闻上的消息甚至比兵部还要准备。在草木皆兵的情势下,上至州县,下到村寨,到处都在修缮城墙,火铳、火药奇货可居,淳于铁厂在宋国的工场日夜开炉炼铁都满足不了需求,东木行往返东瀛贩卖硫磺的生意竟然超过了白银采矿收入。在大宋市面上,只要是兵器,不管是弓箭、枪矛,还是盔甲、火器,到处都缺货,一有新货到达,就会被一抢而空。各州学正纷纷上书朝廷,要求效仿当年辽军南下时的成例,允州县招募团练抵御外侮。
闻鼙鼓而思良将,辽军再度饮马黄河,大兵压境的关头,许多人又再度怀念起赵行德来,指责朝廷“放逐”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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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国国内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赵行德正率部赶往护闻城。
两千兵马沿着西征军通过的大路,从巴士拉到铁摩崖,横穿过整个呼罗珊地区抵达护闻城。
呼罗珊,日出之地。在夏国大将军府的版图上,巍峨高耸的阿赖山和兴都库什山横亘南北,葱岭是西域的大门锁钥,河中是三面城垣围绕的一片沃土则。这是一条在雪山、荒漠、盐沼和戈壁之间穿行的道路。原本沿路有不少村镇和绿洲,屡次战争过后大多废弃。戈壁上的绿洲原本于人无关,但村民在开垦绿洲的过程中,烧掉了茂密的植被,修筑水渠,开垦农田,就打破了原来自然的平衡,建立起人为的平衡。如果这种平衡一直不被打破,只要不缺水源,倒是可以千秋万世的延续下去。可是战争一旦将这种平衡打破,人造的水渠因毁坏或无人维护而干枯,就会造成整个绿洲的枯萎和消失。这一路行军中,刘志坚和马援等人就遇到过许多这样的村庄,房子都还在,可是除了尸体之外,活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与此同时,是他们看到的是渐渐干涸的水渠。即使行军司和辎重司全力保障沿途的草料和替换马匹,对他们来说,这仍是一段漫长而艰巨的行军。对参加这场远征的宋人唯一的慰藉是,他们一直是在迎着日出的方向行军,也就是说,每前进一步,就离故土近了一步。
就在赵行德拼命向东行军的时候,原本应该安静地等待接收的河中团练火铳营却并不平静。
对行军司来说,团练火铳营是对付河中叛乱最重要的暗子,然而,对辎重司来说,这是粮草补给排名最靠后的没娘养的孩子。
从这些从工场里招募而来的乌合之众的角度来看,河中叛乱后他们就被扔下不管,甚至被遗忘了。他们就好像一堆石头被风吹到了茫茫戈壁滩上,滚动过一阵子,又停下来了。最糟糕的是,石头停下来的地方几乎是他们见过最荒凉之地。在火铳营里,士气下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忧心忡忡的军官们则束手无策。如果不是这里距离河中腹地太遥远,动乱中的道路又太危险的话,有些人早就逃到不知哪里去了。而河中方面乱党派过来的细作活动,则让这些火铳营渐渐要脱离行军司的掌控,军心一步步滑向危险的边缘。
章158 旌旆夹两山-6
与来自同一乡土的正规军团营队,以及河中本地荫户组建的团练不同,军府招募团练营故意不使同乡抱团,于是,同一营队的士卒操着各种方言,甚至各种语言都不鲜见。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大将军府,还是陈昂等乱党中人,都么有将西征大军留在后方转运粮草的团练营队当回事。在他们眼中,如果没有足够的军饷和粮草,招募的团练兵根本不能打仗。特别是对那些工徒出身的募兵来说,尤其如此。哪怕在普通团练兵身上存在的保卫乡土的情节,在这些人身上也完全看不到。他们应募就是为吃饱肚子,攒钱,对他们而言,军营只是另外一种工场而已。可以说,谁给他们军饷粮草,他们就可以为谁打仗,对任何人都没有忠心可言。
而在招募的火铳营里,军官与团练兵之间交流的主要方式,就是军令和赏罚。
反之,募兵们对河中各地百姓所遭受的恐惧和痛苦并没有太多同情,来自关东的工徒更关心宋辽战事的进展。
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关东的消息,或者聚在一起猜测议论,即使他们关心河中的战事,也只是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心着。在火铳营里,军官们维持营队主要依靠的是军纪。然而,当河中大乱以后,军心涣散的速度就像是物体落地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势头越来越猛。周围是数千里荒无人烟之地,敌我不明的居民,多数团练兵完全是因为恐惧才留在军营里,没有人谈论平叛、打仗之类的事情,只算计有多少个月的军饷没有发下来,怎样才能保住性命之类的事情。与此同时,一些别有用心家伙开始在军中串联,已经有人在偷偷议论康国最新开出的价码,只要投奔过去,康王不但既往不咎,而且立刻能把积欠的军饷补上,这可真是慷慨宽宏的条件啊。
“想不到我大夏的将来,居然要靠这么一群渣滓来打仗。”
王恒骑马屹立在山头,一边眺望西方,一边低声骂道道。
刘骅点点头,都指挥使大人从行军司调到护闻以来,从来没有如此如此忧心忡忡过。
营垒中暗流涌涌,王大人每天亲自登高眺望,真是急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
眼看红日西斜,刘骅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又是一天,大人先回去吧。”
“都是远水不解近渴,安北诸公,或是殿下领兵平乱就好了。”王恒闷声发着牢骚。
“五府既然点将,想必全盘有所考虑吧。”刘骅不以为然道。
王恒“哼”了一声,这些火器司出身的军官,总是对赵行德抱有莫名的信心。似乎这个人一来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对赵行德南征北战的功勋,王恒并没有怀疑,但是,火器司军官对赵行德这种发自内心的敬畏,甚至迷信,在他看来是极其幼稚的。“难道说他还能超过安北诸公的精兵南下,或是太子殿下一呼百应的威望吗?”王恒暗暗想到,“如果真的无所不能,那他怎么不从巴士拉飞过来呢?”不过,他也不是傻子,腹诽只腹诽而已,王恒没有鲁莽到公然质疑张上将军的决定,或者莫名其妙得罪未来的上官。
出于某种目的,或是某种防备,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只是下了暗棋,不愿打草惊蛇。护闻城附近团练军相互间并无统属,更没有一员声望卓著的大将坐镇护闻。也许在行军司的方略中,护闻行营只是一着后手,先手则是留守河中各地仓城的军士。然而,河中军士无力攻打康国,亦无力支援被围困的元德皇帝,最终解决河中叛乱的希望,竟然又落回到了看似人多,却混乱不堪的护闻团练军的肩上。辎重司的补给时断时续,张上将军通过军情司传递过来的消息也时断时续,不由得王恒不忧心如焚。得到赵行德即将赴任护闻的消息,王恒大喜过望,随即天天望眼欲穿盼着赵行德早日过来主持大结局。然而,荒漠戈壁中行军千里之遥,虽然倍道兼行,又岂是短短数日能到达的,可偏偏形势不等人。
红日依山,一点一点往下沉,远处山峦在荒漠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天空中群鸦为阵。
大风呼啸,王恒和刘骅几乎同时叹了口气,又是一天过去了,援军还是没有到。
“再拖下去,只怕河中派一支偏师过来,我们这边就举白旗哗变了。”王恒低声道。
他何尝不知,哪怕一人三马,计算脚程,援军要在今日赶到也是不太可能的。只是关心则乱。王恒无奈地拍拍坐骑的脖子,拨转马头下山。刘骅脸色黯然,正待一同回去军营,料理那些理不清的乱麻,他忽然站定脚步,眼中闪现疑惑之色,举目极力向西望去,夕阳西下,漫天彩霞的地平线上一丝人影也无,可是,呼呼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丝别样的声音,好像是行军时齐唱的军歌。刘骅竖起耳朵,仔细分辨这些随风飘来的细碎之声。
行军时候,统兵官常令士卒齐唱军歌,一来为了缓解疲乏,二来统一行军的步伐。
“新丰美酒,......咸阳游,......”
这分明是大军行军的歌声,刘骅脸色一喜,大声喊道:“王大人留步!”
“好像有大军过来了!”
王恒尚未离远,吃他一声喊,脸上阴云一闪而过,仍转回来眺望远处。
然而,什么都没有。
“刘二,你要诓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王恒怒道,“那有什么大军?”
刘骅却不道歉,反而挥手道:“王大人,仔细听!”
这时风向正好顺着吹来,歌声愈发明显。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王恒仔细一听,果然是大军行军齐呼之声,虽然微弱,但却如疾风之劲草,带着一股百折不回的意志,随风凛冽而起。
王恒脸色也随之一变,他按捺不住,以都指挥使之尊,居然跃身站在马上,极目向西望去,只过了一会儿,天边就出现了一支人马。
这支大军车骑兼有,还有一些士卒在车骑两旁步行,自西向东宛如一条长龙缓缓蜿蜒而行。
“真的是吗?”到了这时,王恒反而忐忑起来,喝道:“看清楚,是赵上将军的旗号吗?”
他也是关心则乱,全然不顾大军距离遥远,不借助千里镜,根本看不清旗号。
“定是赵上将军!”刘骅却毫不犹豫道,“绝不会有错!”
他极目远眺,只见大军左列赤旌,右列黑旗,从群山之间缓缓而来,关西尚黑,关东尚赤,在整个河中,乃至天下,并用黑红两色旌旗的,除了赵行德麾下西南海水师外,别无二家。旁人虽未必晓得,刘骅却是知之甚详。他心绪激动之下,道了一声:“王大人且稍待片刻,我前去问个清楚。”也不等王恒答应,便策马下山。
“唉,等等我。”王恒大声叫着,顾不得质疑,只得骑马跟着。
二骑一前一后向大军飞驰而去,在距离前锋大约一箭之地,被游骑拦住,相互间问了个究竟,确定了是友非敌,这才被带到一群灰头土脸的步卒跟前。“那位便是赵上将军。”骑兵军官见二人有所迟疑,指着领头的一个肩负铁铳的军官,低声介绍道,“我部长途跋涉,驭马折损不少,士卒病倒了不少。将军将坐骑让给了病弱士卒。”他指了指车队两旁步行的军卒,他们神色警惕而振奋,绝大部分人肩负铁铳枪,虽然风尘仆仆,举手投足之间,却有种和普通团练不同。正说话间,数骑还未行至近前,便被一排铁铳枪拦下。
王恒和刘骅不再迟疑,一起翻鞍下马,拱手道:“属下参见赵上将军。”
二人一起将护闻行营的情况禀报了上官,请赵行德早日着手稳定军心。
“不必客气。”赵行德听二人道明来意,挥挥手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去军营看看,安抚一下军心。”他转头对几名参谋官交代了几句,从骑兵军官手里借了一匹马。
“大人,”一名参谋军官劝阻道,“团练营募兵军心正乱,万一有居心叵测之徒。”
“万一出什么不测,”另一名军官怒视王恒二人,斥道,“你们担当得起罪责吗?”
“这,”王恒脸色难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如果这般将赵行德领到军中,万一出事,可不是二人担当得起的。
“无妨。”赵行德反而笑道,他看着有些尴尬的王刘二人,笑道,“想来,火铳营团练并非谋乱之人,他们的铳枪绝不会对着赵某开火的。”
他摇了摇头,不把众人担心放在心上,翻鞍上马,招呼了许刘二将跟随,没有丝毫犹豫,当先朝着团练军宿营的方向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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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58 黄河当中流-1
广袤的呼罗珊戈壁上,安平寨好像一个不起眼的土包。
夯筑的寨墙上是稀疏不齐的城垛,城垛上插着破损的军旗,垛口哨位却空空如也。
数骑战马驰到近前,城头毫无反应,连一个喝问来历的斥候也无。寨子里面到是传来阵阵闹嚷之声,也不知何事。
见此情状,赵行德面色不禁微微一沉,王恒和刘骅相视一眼,不觉脸上发烫。大夏的军队,何时荒废成了这个样子。
“这些兔崽子,军棍打得少了。”王恒悻悻道,扬起马鞭,对着寨子大门高声吼道,“来人,本都指挥使在此,还不快开城门!”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西北风在天空中呼啸着,仿佛嘲讽着地上的凡人。安平寨的寨墙上看似空空如也,大部分当值的哨兵溜了号,但是,城垛后面却密密麻麻趴了三百多火铳手。他们身上的团练服早已破旧,一个个屏住呼吸,紧握着填满的铳枪,在他们面前,蹲着几个神色紧张的军官。“不许出声!”另外一人则低声喝道:“想回河中的,准备好,大人一声令下,你们就一起发铳。”近处火铳手在他目光逼视之下,不由自主地点头。在城垛后面稍远一些的地方,几个火铳手比旁人更紧密地挤在一块,这是一个小队,而且是特意从关中调过来的精锐。
几个火铳手将头凑在一起嘀咕,军官看见了也没太管束,毕竟打仗还要靠这些渣滓呢。
“这当官儿的糊涂得紧,好死不死,还不快跑,上赶着找死。”包七丈低声道,“真是榆木脑袋。”
“就是,”郭宏骂道,“妈的,老子还没开过杀戒呢。”
“小声点儿。”队正傅庆低声喝道,“没开过杀戒,这次也别开。”
“嗯。”郭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眼中却闪出一丝兴奋。
投军团练前,他只是为了吃饱饭,可俗话说,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发铳、刺枪、行军,这么些天操练下来,一种不安分的因子悄悄在郭宏等少数操练优良的团练兵种子心里滋生着。军府在洛阳团练营抽调精锐西援,傅庆和包七丈是为了节省路费,早日抵达传说中的乐土河中领取授田,郭宏心目中却有别样的打算。可是,团练营到了河中后,几乎立刻被军府打散做掺沙子使用。原先看重郭宏的军官不知被调拨到哪儿去了。他们这一队人更像是戈壁上圆滚滚的石头一样,被不知那道儿邪风刮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从此以后,便窝在这个生蛆了发霉了一样的安平寨里。郭宏好不失落,所以,河中康王掺进来的细作偷偷联络起事的时候,郭宏是第一个响应的。那边当官儿的许诺了他,只要起事成功,至少是个百夫长。不过,在这以前,他还是老老实实在傅庆这小队呆着,好在他说服了傅庆、包七丈等人,倒戈以后,大伙儿都可以早点回河中。这一小队的伙伴,傅庆、郭宏、包七丈,还有苟三儿,做为关中过来的精锐火铳手上了寨墙打埋伏,在郭宏眼里,这是立功进爵的好机会。
“准备发铳——”军官低声法令道,“一——,二——”
郭宏掏出火折子,小心地将火星吹亮,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要跳出喉咙了。
“别打马虎眼,把铳口抬高点。”傅庆低沉的道,他如何不了解这位兄弟的想法,但他只要还是四人中的老大哥,就不会听之任之。王将军虽然不大看得起关东人,满嘴骂不绝口,但他还算把他们当人看,营里从来没有克扣过军饷,现在虽然钱粮吃紧,可那和王将军无关,要不是想着早日回河中,傅庆也不会答应郭宏加入进来。也幸好
郭宏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时间仿佛凝固了,西风烈烈,从安平寨的上空呼啸而过。
城下,几骑人马越来越近,离寨墙只有数步之遥。
“他娘的,这帮兔崽子,老子......”王恒骂骂咧咧,正要再度高声叫开寨门,他的脸色忽然冻住了,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哗啦啦,几乎在一瞬间,寨墙垛口上伸出一排黑洞洞的铳口,火铳手们脸色苍白,王恒眼睛不用看,也猜得道火铳屁股上的引线正在嗞啦嗞啦地燃烧着。
“妈的,有埋伏!”王恒脑中闪念而过,他本能地声嘶力竭地喊道,“赵大人快走!”随即眼前一黑。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几乎在王恒喊声的同一瞬间,早已在寨墙上埋伏的数百杆火铳如爆豆般炸响。
铳子如疾风骤雨般呼啸而下,寨墙外面,马背上众人几乎应声而倒,战马被铳子击中,哀鸣着倒下,地面上鲜血淋漓。“这就完了。”城墙上面,郭宏心里闪过一丝失落。无论如何,他还是按照傅老大的吩咐,把铳口稍微抬高了点。不过,几百杆火铳的弹雨之下,几骑人马都死得不能再死,也分不清是谁的功劳。郭宏收起火铳,失落之下,也没有再度装填弹药,探头从寨墙上往下望去。可是,同样站在寨墙上面的河中军官反应却和火铳手们不一样,虽然只是瞬息先后,他却看清楚了,城下众骑早在铳声之前镫里藏身躲到了马肚子,那个王恒都指挥使还是被人拉下去的,虽然摔下了马,好歹在弹雨之下拣了条命。王都指挥使要放跑了,那可就放虎归山了。
“被让他们逃了,开城门!”城头的军官大声下令,“开城门,死活都要!”
寨门里面早就埋伏两百火铳手,和城头火铳手不一样,这些火铳手全都上着枪刺,随着寨门吱吱嘎嘎地打开,全都一涌而出。
赵行德等人才刚刚从战马尸体底下钻出来,王恒一只脚还套在马镫里头。
“谁敢上来!”王恒满脸血迹,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双目通红,连刀都忘了拔出来,张开双手拦住众人,转头大声吼道,“赵大人快走!”
这时,寨子里涌出的火铳手已经端着明晃晃的枪刺围了上来。
“赵大人快走!”王恒这一声大喊,到让前头的火铳手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王恒身后那生面孔的军官。在众火铳手心目当中,都指挥使王恒独领一军,已经是最大的将官,因此,只要斩杀王恒,就算交了投名状,造反起事。众火铳手虽然被煽动起来作乱,但要王恒在团练营里也有些威望,昨日还是他们的上官,今天便要将之乱刃分尸,谁都不愿冲在前面第一个下手,脚步不免放缓了。寨墙上刚刚放了排铳的数百火铳手也冲了出来。可是,在众人眼里无比金贵的王将军,临难居然不但不跑,还挡在另外一人身前,这个人到底有多大的来头?火铳手中间不乏头脑灵光的,见状不禁心里犯疑:“这赵大人究竟是谁?”众叛军一时间竟顾不得杀人,一起往王恒身后望去,看到底何方神圣?
“还愣着干什么?后面军官见状大声喝道,“不管是谁?赶快抓起来,死活不论!”
在他的催逼下,犹豫的火铳手又往前涌了几步,明晃晃的枪刺眼看就要顶着王恒的胸口,他却被人一把推开,一个身形瘦高的军官挡在了王恒的前面,他目光平静,看着涌上前来的叛军,沉声喝问道:“上刺枪的时候,带好备用药包吗?!”这是操典上的一句口令,火铳手上枪刺出阵前必须准备好备用药包。这样的话,上枪刺之后如果需要列阵排铳迎敌,就可以立刻装弹药发铳。吃这一喝,近前的几个乱军止住脚步,有人不禁伸手摸了摸腰间,差点高声答道:“带好了。”被他的气势所慑,前排的火铳手都站定了脚步,有人神色紧张,有的面色尴尬,不像是穷凶极恶的叛军,反而像是违反军纪被当场抓住的人一样。后面的叛军不明所以,又开始大声鼓噪,一边推推搡搡地往前涌,一边从两翼包抄上来,将赵行德这几人围了起来。、
“保护大人,先退!”王恒急得额头冒汗,大声喊道,然而此时已经退无可退。
“不必。”赵行德在随从参谋军官的簇拥下,反而镇定了下来,只是冷冷看着逼上来火铳手,沉声斥道,“火铳营角逐沙场全在阵列,进退千百人如一人,勇者不能独进,怯者不能独退,你们把操典训练全都忘在脑后了么?”他久掌大军,端的是不怒自威,前排火铳手有的心里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敬畏之心,另有人喊道:“他奶奶的,你算是什么东西?”有人恶向胆边生,举起铳枪,高声喊道:“造反了,干脆要他的命!”王恒急了,伸开双手,大声喊道:“这位是保义侯赵行德上将军,你们若敢伤他,死罪难逃,天下之大,也没有容身之处!”
“什么?赵保义?”火铳手一时愣了,赵行德之名,哪怕对普通火铳手而言,也是如雷贯耳。对关东工徒出身的人来说,不知道陈宣是谁的有,可绝没有人不知道赵行德是谁?
“没错,就是赵保义!”傅庆挤到前面,一眼便看见了赵保义,他在洛阳曾经受过赵保义的校阅,赵行德的形貌哪里会忘记。
章158 黄河当中流-2
“别动手,这是赵保义!”傅庆大声喊道。
“真是赵保义?”
“真的是赵保义!”傅庆愤怒地喊道,“老子拿人头担保。”
“就是真人,”另有人附和道,“俺们在洛阳大校阅上见过!”
“真的啊!”“果然是赵大人!赵青天啊!”
赵行德这三个字好像有一种魔力似的,长了翅膀一样在众火铳手口耳间传播.
后面的火铳手急切往前挤,不是为了打仗,而是要亲眼一睹传说中的赵保义。
对工徒出身的火铳手来说,赵行德不只是上将军,而是神明一般的人物。他不仅手创了火铳营,还早在校尉之时,他和杨任就一起在护国府仗义执言,为关东的工徒争取到护柱国府颁布“工徒自守律”,推动赈济府建立,可谓一手将工徒们从生不如死的境地中捞起来的人。此后赵行德领军收复中原,成为关东抗辽的中流砥柱,更是声威大震。以至于关中和洛阳招募团练时,起初关东工徒应募者寥寥,募兵官便四处宣城火铳营是“赵保义大人的营伍”,立刻就趋之若鹜。火铳营所用的操典条令也全都是赵行德亲自拟定。傅庆等营中的骨干则是赵行德在洛阳亲手校阅操练出来的。
所以,时至今日,许多火铳手也以为火器司上将军赵大人是全夏国所有火器营、火炮营的统帅,给家里人写信时有时还有“跟随赵将军出戍,当勉力,勿念也”之语。这些,行军司派下来团练统兵官并非不知道,不过,他们还是远远低估了赵行德在火铳营下层官兵的威望。
“你们平常将赵上将军奉若神明,现在见到真神,反倒没规矩了么?”
刘骅见状,抢上一步,大喝道。
“赵保义?!”“果真是他!”越来越多火铳手相信了。
“千真万确!俺在洛阳见过的!”傅庆回头大喊道。
“对,这就是赵保义。”郭宏也小声对旁人道,眼中满是复杂。
“如今赵保义来了,这反造是不造?”
已经有关东调过来的队长大步上前,右手执铳枪,左手行礼,单膝跪地道:“末将参见赵上将军。”
傅庆等几个曾经参加洛阳校阅成军的队长都笔直地单膝跪在赵行德身前请罪。他们的行动影响了后面的火铳手纷纷收起铳枪。
“起来!”赵行德皱眉道,“立刻整队,火铳营成列而战,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可独退,你们的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是!”傅庆等人仿佛弹簧一样站起身来。这时,王恒也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大声道:“愣着干什么,立刻整队!”
“遵命!”随着军官的大呼小叫,混乱的人群开始变得有秩序,士兵们开始紧张地寻找自己直属的军官。
火铳手大多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为了制止他们在战场上的恐惧、害怕、自行其是等情绪,火铳营平常所受的训练,本来就尽量剥夺了火铳手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绪。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操练,无数次重复的口令,每一个口令对应一个动作,将火铳营打造成了一架运转精确的机器。然而,当营啸或者哗变已然起了势头的时候,火铳手们也普通人那种情绪上犹豫和种种顾忌,他们作为一个集团仿佛一架机器突然脱出正轨,带着狂暴的力量要扫荡一切似的。正常来说,除了更强的武力,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一切,然而,因为赵行德这个人的出现,忽然让这架已经出轨了的机器在一瞬间仿佛又变成了人的群体,找回自己的敬畏和理智,每一个人都记起了军纪之后,整个营队随之恢复了秩序。很快,这极少数不肯顺服的人就被上了铳枪的火铳手给围拢了起来。
“护国府已命火器司主事,西南海水师大都督,赵行德上将军,兼任护闻行营总管,从今以后,我等皆是赵上将军的部属了。”刘骅的大声宣布道,这个消息随即在火铳手中引起了一阵低声欢呼,那几十个被包围起来的乱党则脸色发暗,他们刚才不是没有人想过,这个赵行德是冒充的,但刘骅这一宣示,显然坐实了赵行德的身份。
“这些乱贼如何处置,”王恒沉声道:“请赵上将军示下。”
“请赵将军示下!”刘骅也恶狠狠地瞪着那些未入队列的乱军。
因为胆怯,他们背靠背收缩成了一个圆阵。赵行德还未下令,王恒等军官已经指挥军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双方都上了枪刺,明显乱军势弱一些,然而,面对刚刚还在并肩行动的袍泽,火铳手面色复杂,更多人心存疑虑。对多数人来说,站在哪一边不过是一瞬间本能的决定,甚至有些人根本没有决定,只是一犹豫的功夫,就置身于对立的两个阵营,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甚至是可以相托生死的兄弟,可现在眼看就要铳枪见血,更不用说,事实上,大家都参加了叛乱,眼前这一关算过了,可是将来呢?朝廷不会秋后算账吗?
“我等一时糊涂,请赵将军恕罪!”不知谁先带的头,外围的火铳手们单膝大声道。
“请赵将军恕罪!”千余火铳手跪倒一大片,无数目光望着赵行德。“我们只是想要回乡,赵保义救救我们。”有人大声喊道。
除了赵行德身边几位,仅仅有一百多乱军聚在一起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场面。
“这些蠢材,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人挥舞着横刀咒骂道,“他们难道不怕军府秋后算账吗?”
“你们难道不想回家了吗?”另一个乱党军官高声喊道,“今天你们要是不再,你们就永远是别人的奴隶!”
“杀了他,”有人气势汹汹指着赵行德道,“他是个冒充的。”
然而,这些人的叫嚣,在请求宽恕的军士中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死硬的乱党越是气势汹汹,越是显示出其内心的虚弱。
“诸位放心,”赵行德沉声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好似瞬间见其他杂音都压住了,“我赵行德赦免诸位之罪,并上书五府为诸位脱罪。只要诸位戮力为国,这桩事情就此揭过,今日之事,将来,倘若还有旁人故事重提,与各位计较的话,赵某愿一身担之。”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赵行德何等声威,他说一身担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哗变叛乱这桩天大的罪状就算揭过了。
“赵将军万胜!”“万胜!”“万胜!”众火铳手无不欣喜若狂,站起身高举铳枪大声欢呼。王恒和刘骅则趁机又整顿了队伍。
军队恢复理智后,凝结为一个整体同样是不可阻挡的,这极少数火铳手和军官手足无措地看着集合起来的大多数人。
“叛贼反复无状,当斩草除根!”有人在赵行德身后低声道,“以免后患!”
众目睽睽,全都落在刚刚现身就扭转了局势的赵保义身上。
“赵帅,刘骅低声道,“下令吧。”
“不。”赵行德摇了摇头,他看着被包围惶恐不安的人,沉声道,“他们想走,就放他们走吧。”
“大人!”王恒急忙阻止道,“切莫放虎归山啊!”
“虎?!”赵行德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提高了声量,对惊疑不定的士卒道,“让他们走!想要走的,也可以跟他们一起走!”
“河中内有数万留守军士牢牢控制着地方,外有张善夫、徐文虎二位上将军手握重兵,关中有洛阳团练使陈重震慑。叛军虽然势大,扰攘河中,不过,只是一时气焰嚣张。”赵行德沉声道,“此刻反戈一击,或者作鸟兽散虽然痛快,你们愿意戴着叛逆的身份回去,终身懊悔,使亲族蒙羞?还是跟随本帅,昂首挺胸地回去,扑灭奸邪,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何去何从,独看你等自行抉择?”
“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做决定吧!”在众人狐疑地目光中,赵行德回头让参谋官开始计数。
被包围的火铳手和军官都沉默了,造反哗变,本就是提着脑袋干事,此刻,一个抉择就能决定生死,每个人都想自己决定。
“赵大人,”一个站在叛军一方的火铳手大声道,“你不是骗我们的吧?”
“他一定是骗我们的!”另一个人绝望地喊道,“放下火铳,他们就要动手杀人了!”
“赵某不是无名之辈,是否食言之人,天下自有公论。”赵行德脸现傲然之色,沉声道,“你们也不必放下铳枪,军人不能没有防身之物,所以,想走的人,可以保留随身武器,军官可以带走配属的马匹,不过,”他顿了一顿,厉声道,“这是给你们防身用的,你等当立誓,回归河中的路上,不得与我大夏军民为敌,这片土地上,虎狼环伺,百年繁衍生息,方才有了如今的根基。眼下虽然是个乱局,豪杰奋起之时,但是,我大夏军民流血,多流一滴也是可惜的。你等听明白了吗?”他说话时,双目炯炯,目光深沉,又如火焰一般盯着对面,几个领头叛乱的军官羞惭地低下头去。“我等明白了。”有人心中道。
“什么?”王恒吃惊道,“将军,怎能让他们携带兵刃离去?”
不单单是他,两边的官兵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赵行德,有的人怀疑赵行德疯了。
“虎狼环饲的四战之地,”赵行德看着神色各异的叛军官兵,沉声答道,“如果他们放下兵刃离去,无异于让他们去送死。我大夏的军人,宁可战死,也不能束手就戮!”
王恒点点头,没有反对,护闻城是夏国和伽色尼突厥的交界之地,游牧部族众多,如果让这批叛军官兵徒手离去,等于是见他们赤身丢进了狼群里。赵行德低沉的话音落在叛军的耳中,更让他们动容。大部分已被赵行德赦免的火铳手更是心中欣慰,赵行德对这些死硬的乱党尚且网开一面,更何况是对他们呢。此时此刻,有的乱军已经万分懊悔,甚至希望留下,然而,赵行德虽然让他们携带马匹、兵刃离去,却不收容动摇、叛乱之人,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部分叛军留下来的要求。
次日凌晨,百余叛军在骑兵监视下收拾行装向北而去,阳光将他们长长的身影拖在地上,慢慢消失在天际。
章158 黄河当中流-3
叛军全部离开之后,赵行德才派人让王童登带领骑兵过来合营汇合。
果然不出所料,王童登听说团练营叛乱致使,立刻勃然大怒,要带骑兵把乱党追回来。不过,他还是被赵行德阻止了。
赵行德的理由很充分,河中战事无论胜败,多拖一天,夏国的元气就损耗一分。乱党主脑自然不能放过,但底下当兵吃粮的,大部分还是一时糊涂的多。平乱既当以雷霆之势,又要网开三面,不能做为渊驱鱼之事。军队说到底,最大的组成部分就是基层的官兵。平乱和眼下虽然很多人抱着侥幸之心,放归这些乱兵起的作用并不大,但将来局势发生变化,效应就发挥出来了。一个人不愿为乱党殉葬,乱党就失去一分力量,五百人不愿为乱党打仗,乱党就会不战而失去了一个营。这些人还会相互影响,这将使平叛大军所取得的胜利效果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未来的战斗有可能付出极小的代价就能让数量庞大的叛军限于崩溃。
王童登勉强接受了赵行德的解释,和他一起上书,建接护国府颁布“赦征人令”,鼓励乱党裹挟的士卒弃暗投明。
这场风波似乎是老天爷对赵行德的一个考验,此后接收团练营再没遇到类似的哗变。因为团练营分布从乌浒到护闻的绵长补给线上,赵行德抵达护闻的半个月之后,他只集合了护闻附近的一万余军队。来不及等待其他团练营到护闻汇合,赵行德便率领大军向河中腹地进军,目标直指康国都城。沿途不断有新的营队加入大军,团练兵思归心切,这让长途行军士气高涨。无论从数量还是士气来说,平叛大军就好像从高处落回地面的铁球一样,越是接近康国,其势头就越猛。一般来说,行军的人数越多,速度就会越慢,可是,护闻行营北上的速度并未随着不断加入的新营队而变慢。在赵行德有意的安排下,这种势头不但为每一个士卒所感到,也让乱党坐不住了。
一开始,赵行德担任护闻行营总管的消息是密不外泄的,而当赵行德初步整合护闻城左近兵马,誓师北上的时候,摄政王陈昂还在亲自都督人马围攻大宛城,留守康国的康恒明也没有将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只是让铁门关守呼延泽不可放这支人马通过乌浒水。乌浒水乃是河中腹地与呼罗珊天然的分界线。呼罗珊多为广漠无垠的戈壁沙漠,因为水源的问题,赵行德所部只能沿着巍峨高耸的阿兰山行军,通过古寨军城后开始穿越阿兰山脉中贯通南北的舍得河谷地,舍得河是乌浒水的一条支流,铁门关位于乌浒水北岸,过了铁门关,就是一望无际的河中沃野,夏国百年经营的人烟繁盛之地了。
铁门关地势险要,为了防范伽色尼人北上,历代军府都加以修缮,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一座雄关。
铁门关守将呼延泽也是一员老将,麾下两万余人,其中五千多都是康恒明视为心腹的昭武九姓子弟。
康恒明预料赵行德无论是硬攻还是绕道,都不可能在陈昂拿下大宛城之前突破乌浒水。
五月十五,赵行德率护闻行营兵临铁门关前,他只在前两日派出了少数兵力试探守军的虚实,然后数日都按兵不动,呼延泽还回禀康恒明,称赵行德胆怯之将,请康王放心。然而,仅仅在九天后,护闻行营将铁门关外的攻城炮垒悉数构筑完成,架起重炮,对准了城头发炮轰击。守军也发炮还击,但无论炮弹的密度还是准头,都远远不如城外的,而且护闻行营构筑的炮垒工事的角度十分刁钻,城头重炮即使击中工事,往往不能打穿,而是沿着工事的斜面反弹出去。炮战五日之后,城上城下伤亡悬殊,铁门关守军也是以团练为主,士气下降到了极点,而城外的军队利用炮战的间隙挖掘壕沟曲折通往城墙下面,第六日,护闻行营对铁门关发动总攻,赵行德先令火炮压制住城头放火铳,又命一千掷雷手找准关城的薄弱之处登城,这一千掷雷手乃是护闻行营五万大军中拣选出来的精锐,个个膂力惊人,爬城爬到一半就能将掷雷投上城头,一千掷雷手集中掷雷这一段城头顿时弹如雨下,城垛后面的守军别说发铳反击,连站也站不住,被炸死炸伤一片,剩下的无不抱头鼠窜,掷雷手突破城墙后,仅仅一天战斗下来,铁门关便宣告易手。
铁门关陷落的消息震动河中,雍王陈昂闻讯之后,星夜从大宛城下返回康国。
铁门关失守次日,康恒明发布了倍增动员令,宣城赵行德和护闻行营为叛军,征发所有军士和团练兵组成大军保护康国。然而,还没等护国府方面反应,许多仓城的留守军士便发布文告,不承认康恒明僭越五府名义征兵,要求所管辖荫户不得服从本地军士之外的任何官吏指使,乌浒水一线仓城更直接倒向了赵行德,为护闻行营提供粮草。护闻行营长途行军疲惫不堪,就势在乌浒水北岸作短暂整顿,步军扩充到六万,王童登率领的骑兵也扩充到五千之众,只待补充兵马粮草之后兵锋便再度向北。一场大战的阴云越来越浓,南北双方都在厉兵秣马,河中各地反而平静下来,如果陈昂获胜,那么短期内,军府再无能力发动大军平叛,而如果护闻行营获胜的话,陈昂等人无疑立刻失去作乱的本钱,唯有败亡一途,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关注着这场决定河中主人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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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洛阳,更鼓声声,夜色中,军鸽携带着从遥远的河中带来的消息飞入洛阳团练使府。
团练使府门口立着两面大旗,一面是关东团练旌旗,另一面则是肋生双翼的虎翼军军旗。陈昂作乱之后,军府立时宣布他为叛逆,并罕见地任命太子陈重为新任虎翼军指挥使,当前陈重直接指挥的虎翼军虽仅仅百余骑,名义上已经可以指挥五千虎翼骑兵,而真正跟随陈昂作乱的虎翼骑兵,也就在两千上下而已。
鸽子刚刚在鸽舍平台上停稳,立刻有人从鸽羽中解下一根羽管,并把特殊密写的小字誊写在薄纸上。
陈重亲自从黑色夹子里将军书取出,目光扫过一遍,禁皱的眉头顿时松开了一些,他合上军书,在房中踱步来回数次,停下来,推门而出,沉声道:“备马,去东大营!”片刻后,陈重就在三十骑虎翼军卫士的簇拥下驰出团练使府。
一众人马直驱洛阳城东大营,夏国关东行营上将军吴玠驻地,通报之后,便直奔吴玠的寝帐,吴玠已一脸倦容地披上了铠甲。
河中是夏国的根本之地,当年随从开国帝西征的精兵猛将,许多都留在了河中,这百多年来,河中几乎无时不战,安西军司战事频繁不下于安北军司,而河中的富庶亦不下于关中,如果陈昂等人真的占有了河中,也就有了问鼎夏国皇位的本钱。元德帝被围大宛城,则让陈重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关中韩国公和安东军司曲端的态度暧昧不明,似乎在观望成败,护国府和许多忠于陈重的勋贵又催促陈重和吴玠立刻发兵勤王,先定关中,甚至不惜从关中征发兵马远征河中。然而,在内外巨大压力之下,陈重出乎意料地按兵未动,只是一边加紧操练兵马,一边频繁地向关东派出使者,稳住关中的文武重臣。吴玠一直觉得,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殿下来访,”吴玠开口便道,“是河中战局有了消息?”
陈重点点头,没说话,把军报直接递给了吴玠。
“护闻行营夺取铁门关!”吴玠一见,惊叹道,“赵行德真乃良将!”他合上军报,叹道,“这次没人再说三道四了!”
在军府看来,赵行德在关东那些战绩,始终有些水分,但是,统御乌合之众夺取铁门关,却是实打实没人能否认的大功。
“正是,接下来这一仗若能战胜,河中便稳住了!”陈重点头道,“只等接下来这一战的结果,拴在我们头上的绳子就放松了。”
在烛火的映照下,陈重的眼中闪烁发光,吴玠沉吟片刻,建议道:“应该立刻把这个消息放出去,稳定军心。”
关东行营和洛阳团练加起来总共十五万人马,当前的局势下,可谓举足轻重。这支人马如果用在关东,就可以立刻阻止辽军骑兵对宋国的席卷之势,避免靖康年的战乱在关东重演一遍,直接拓展夏国在关东的领土,这支人马如果回师关中,韩国公和曲端都难以抗拒。可是,问题就在于,无论都关东还是关西,陈重和吴玠都只能有一个方向,否则就会陷入遭受两面夹击的窘境,以夏国疆域之大,尚且不敢尝试在东西两边同时大战,关东洛阳这弹丸之地,更加承受不起。
为此,陈重才一直按兵不懂,关东行营这柄宝剑,在剑鞘里的时候,比拔出来以后更具威慑。
不过,他这番苦心,常人却未必能理解,甚至有了陈重优柔寡断,只待大宛城破,就以退位换元德帝性命的流言。
章158 黄河当中流-4
“回师关中,可能不费太多时日。”陈重如释重负道,“也可能让大军被拖住。”
陈重如释的担心,让吴阶有些不以为然:“关东之战,当真有这样重要么?”
“就算靖康之事重演,耶大律石在南朝也站不住脚的,”吴阶道,“我们解决了关中再回师,把他赶回去就是了
吴阶虽然嘴上没说,他早就想挥兵关中,和老冤家曲端见个真章,这该死的方略,让他这样的战将有劲儿使不出,大营里几个部将到洛阳青楼消遣,和当地的几个无赖子弟动手打架,还被军情司警告了。正当用人之际,吴阶好容易才把这破事抹平。他心里念叨着,要是一早发兵打仗,这种破事就不会发生了。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何陈重如此着紧关东的战局,不就是靖康年的重演吗?
“关东的局势不能再拖了,”陈重看着吴阶,意味深长道,“关键不在契丹,而是宋人。”
“宋人?”
“正是,宋人。””外间天色漆黑,大地尚在沉睡,陈重的眼中却闪着若有若无的光芒。
“辽人南征疲敝,本来应该龟缩漠北,休养生息,可耶律大石偏偏不缩反盈,再度倾全力南征,这是自取灭亡之道。契丹眼下煊赫一时,只要宋人撑过眼前这一关,辽国一败涂地,可想而知。不过,宋人就不同了。关东人口数千万,辽军两次南征之下,元气犹存。辽军两次南征,面对的情势却和从前大有不同,上次辽军南下,沿途宋国州县大多不战而降者众多,而这次辽军南征,宋国上至州县,下至村寨,竟然能各自为战。辽军看似得势,实际上却是陷入泥淖了,越是南下,陷得越深,全身而退亦不可能。”
“吴帅,”吴阶点点头,神色轻松,陈重话锋一转,沉声道:“我想,假如你与辽军易地而处,能轻松摧城拔寨,甚至一击得二虎吗?”
“这......”吴阶的脸色一滞,思忖片刻,虽不甘心,还是摇了摇头。
身为关东行营大帅,吴阶无时不关注着这次辽宋之战的进程。这一次辽军南侵,宋人的抵抗堪称坚决,河南,甚至河北许多新收复的县城,守军都拼命抵抗到了最后,甚至一兵一卒。与此同时,在战线的后方,宋国朝廷州县拼命招募团练,总数恐怕不下百万之巨。而最要命的是,无论是是前面守城的还是后方招募的,宋军全都以火铳手为主,这就意味着,只需要简单的训练就能上阵,而在战场上,这些火铳手的角色不再是两脚羊一样的没用签军,而是能让辽军真正的对手,宋人在河南河北无数次战斗所流的鲜血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他疑惑道。
“所以,”陈重低声地,却是坚定地道,“契丹败亡无疑,如何一击而得二虎,眼下是唯一的机会,不能再拖了。”
吴阶眼现出惊异,陈重向来沉稳,胸中谋划,少与人言,哪怕康国之乱后,也很少如此坦率,看来,眼下的形势当真紧急了。
“若要攻打宋国,那赵上将军?”吴阶疑惑道,他心目当中,领兵攻宋最佳的搭档,莫过于赵行德。陈重极为看重赵行德,而赵行德十九不愿领兵攻宋的。不但如此,赵行德的亲朋故旧都是宋人,久掌大军,若他想不通,说不定还要拥兵反戈一击。康国之乱前,大将军府还没将全部由火铳手组成的大军放在眼里,而康国之乱后,再没人轻视这些匆匆训练而出的火器团练。如今关东团练已有百万之众了。
“赵上将军平定叛乱,”陈重声音低沉道,“需要留他在河中坐镇一些时候,等关东局势平稳了,再让他回来吧。”
“也好。”吴阶点点头,“我早已联络河东杨家,应该很快有消息了。”
他叹了口气,从心底里,吴阶还是对赵行德最为认可。不过,陈重和他有相同的顾虑。
号角响起,东大营仿佛一个巨人从沉睡里苏醒过来,马蹄得得声,士卒的喊号声,整齐的步伐声陆续响起。天色微明,关东大营的晨操就开始了,火铳营军官带着士卒每天要完成十四项操练,一直持续到太阳下山。军士们则要自由得多,校尉、队长先后集合演练了一下营、队两级战阵队形,便各自练习武艺,三五个,十数聚在一起,射箭的射箭,举石锁的举石锁。数万将士圈在大营的弹丸之地,如同猛虎圈在笼中,若不狠狠地打熬抓牙,耗其精力,就会闹出乱子,不过,这反过来,时间拖得越久,将士们求战之心就越是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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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烈的白日悬在天空,地面升腾起一股热浪和腐尸的恶臭。
滑州城,这座河北州城,已经抵抗了辽军一月之久。滑州位于黄河大桥的桥北,辽军刚刚出现的时候,宋军就主动烧毁了大桥,这也意味着,这一个月来,滑州守军一直困守孤城,没有退路,也没有援兵。辽军调遣兵马攻打了几天,见守军坚韧,便留了一部人马监视,大队渡河而去。守军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后续的辽军又来了,因为滑州地当要冲,这一次,辽军不愿意留下隐患,劝降未成之后,便加派人马日夜攻打。在上一次靖康之乱时,滑州城墙已经被拆毁过一次,新的州城修好不过一年,又在辽军火炮的轰击下摇摇欲坠了。
长达月余的抵抗,早已激怒了辽兵,幸好知州黄英华提前将城中老弱妇孺送过了河,否则,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时
滑州城外的护城河早已填满了尸体,辽军每次攻城时,都携带沙土袋抛在城下,日积月累,垒起了好几个足以和城墙平齐的突破,骑兵可以顺着突破直冲上城。宋军不得不在这几处地方临时加筑了寨墙,架起别处移过来重炮,靠着血肉和死志,勉强又守了三天,三天下来,宋军的死伤超过了过去一个月的总和,拼到今日,所剩兵丁已经不足千人,全部集中在城墙薄弱之处,知州黄英华已经在数日前殉国,学正陆秉义带着留守官吏,也亲自上了南城楼。城外,辽军火炮照例轰击了数十发弹丸,然后便是上千人步卒簇拥着数百骑兵照着城头冲锋。
“陆大官人,”都头燕天擦着刀锋,低声道,“看样子,今天这个坎儿是过不去了!”
“燕三,周六儿”陆秉义望着远处铺天盖地的黯然道,“我连累了你们。”
“大官人哪里话来,”周文市天拍着胸脯,豪气地笑道,“若无大官人提携,我等也不得入忠烈祠。”
“好汉子!陆某果然没看错人!”卢秉义闻言精神一振,伸手拿起一柄铳枪,照城下密密麻麻的辽兵一指,道,“今日便叫辽贼看看我北汉子的忠烈。”城头数百宋兵齐声答应,这些残兵在城头苦守了数日,铳子火药早已用尽,几乎人人带伤,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不可幸免。不过,就如燕三、周文市所言,大家出征之日,已经在忠烈祠列上了名字了。与其落到辽贼手上受尽折辱,不如慷慨赴义。
城下不远处,辽将已经看出城头弹药用尽,冷笑着下令蚁附攻城,大群的辽兵冲了上来。
厮杀声,呐喊声,再度响彻城垣,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城头的大宋旗帜终于被辽兵砍倒。
河北清流卢秉义,联络南渡乡人数千家北归,被推举为滑州学正,八月初三,滑州沦陷,卢秉义与滑州守将周文市、燕天等数千宋兵无一生还。消息传回,流落汴梁、大名等地的滑州父老哀声动地,朝廷也郑重将卢秉义等人的灵位移入忠烈祠。自从雄州之战,辽兵大军南侵以来,卢秉义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与城同殉的地方牧守,忠烈祠中,州官学正这一级的灵位已经摆满了数排,记载殉难兵将的名册也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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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学正殉国了。”
大名府城头,曹良史望着耀武扬威的辽军骑兵,几乎目眦欲裂。
岳飞阴沉着脸,望着日月旗上挑着一排木笼中的首级。
辽军每陷一城,都会将守将首级传到尚在坚守的大名府前,滑州是河北重镇,与大名府遥相呼应。
滑州陷落后,辽军不但将陆秉义的首级送到大名城下,更扬言要把他传首河北,借以打击宋军的士气。
“谁愿出城,将陆学正首级抢回来?!”岳飞沉声道。
城外辽骑如云,早已张开了天罗地网。然而,纵然明知道辽军是有意挑衅,但这口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末将愿往!”张宪左右看看,第一个站了出来,其他几名骑将也抱拳请命,人人脸色悲愤。
“且慢!”曹良史阻止道,他看着城下的辽军,切齿道,“辽贼的奸计便是激将法,我军兵少,唯有深沟壁垒可自恃,如果仓促出城,是舍长就短。眼下只需坚壁稳守,河南各路援军都在路上,只需相持一段日子,就要辽贼好看!”他虽然是文官,但代表朝廷经略河南已久,在军中也极有威望,岳飞沉吟了片刻,也不再坚持。他看破了辽军的陷阱,便下令张宪带骑兵从另外一边的城门杀出,专找辽军阵营薄弱处冲杀,斩落数百辽军首级,为卢秉义等人一泄心头之愤。
章158 黄河当中流-5
夜幕降临,大名府城外篝火星星点点,仿佛一直连到天上。
辽军此次南侵,骑兵是以快打慢,迅速切断了汴梁、大名府等河南宋军主力之间联系。
辽军兵锋甚至袭扰淮北,与刘光世的部将打了几仗,各有胜负。宋军各部兵马的总和,自是远远超过辽军,然而,单以前线而论,大名府、汴梁面对气势汹汹的辽军,唯有稳守待援最为稳妥。大名府虽然在河北,但有岳飞、曹良史坐镇,又有张宪、陆明宇等率领北征宋军残部退守,自保有余。相比之下,汴梁就岌岌可危了,王贵北征时已将汴梁的精兵悍将抽调一空,留下能战之兵不过万余,而汴梁城内原有百姓数十万,战乱以来又收容了不少流民,百姓合计也有百万之众,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东京留守刘端履新未久,不识兵将,手边无人可用,不过,刘端也不是无能之辈,危情之下,他将城内工徒都征发了起来编为团练,他自己也亲自抬着棺材上了城墙,总算稳住了局势。刘端在城墙上守了四天,杨再兴带着百余骑且战且退,进了汴梁城外。刘端素闻以杨再兴之名,便令杨再兴主持城防,汴梁这才稳定下来。因为汴梁事关重大,兵部已督促韩世忠的江南大营、刘光世的淮西大营和曹迪的襄阳大营并力北上援救,又在各地州县加紧征募团练,以填补三大营兵马北上后留下的空白。
夜已深,鄂州相府里仍然灯火通明,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自从辽军南侵以来,每天晚上都是如此。
辽军南侵以来,不但北地州县的团练抵抗十分强烈,江左淮右也编连了大量团练。要把这些分散在地方的团练整合起来,甚至组成新的北征大营,重担落在鄂州相府的头上了。雄州大败之后数个月,鄂州相府的签押房每每通宵达旦。邓素为了迅速处置军情,下令兵部和枢密院的官员全部搬入了相府,虽然于礼制不合,但国难当头,也没人计较此事。邓素劳心劳力,原本一头乌发,短短几个月来,已经变得两鬓斑白,见者无不唏嘘。雄州大败后,有人上书指责刘端和岳飞见死不救的,也有人指责江北三大营按兵不动,致使王贵北伐孤军深入的,甚至还有人要追究赵行德、吴子龙主政河南期间不修守备的,弹章漫天飞。不过,国难当头,同舟共济是人心所向,即便是吴子龙、陆云孙的嫡系清流,朝堂上对邓素也偃旗息鼓,转而在各地全力招募团练,各州县对相府钧旨意的推诿也少得读了。
“可惜了陆秉义大人。”“辽人不能持久,再顶上一阵子,就是强弩之末了。”
签押房里,文吏们在案牍劳神之余,偶尔低声议论一两句。值夜的文吏大多是三十左右,正值年富力强之时,本身策论文章均为上上之选,又在相府或兵部历练许久,见闻极广,对时局的把握亦远超旁人。辽军攻陷滑州,江南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兵部签押房里却是一片惋惜,绝大部分人都不认为战局比靖康年更坏,多数人认为,辽军撑不过一年。当下,包括汴梁在内,河南、江北的多数重镇都没有丢。江北三大营只待后方补给充足,将在秋季出兵北伐,辽军若见机便自会退回河北,若不见机,只怕败得会比上次宋军北伐之时更惨。只可惜了滑州军民,没能撑到援兵到来。
“几家欢乐几家愁,辽人这次南侵,遭劫无数,不过,对邓相爷来说,契丹人倒是来的正好。”
一个文吏抿了一口苦茶,低声对身旁人说笑道。“是啊,”那人附和道,“辽贼南下,朝廷反而风平浪静了。”
“这二人!”离他们不远,一个年长些的文吏一脸正气,低声斥道,“真是轻浮!”
近朱者赤,对于邓相公佩服有加的文吏占大多数,至少在他们看来,邓素所作所为称得上鞠躬尽瘁的一代贤相。
“是啊,”范昌衡低声应道。一个多月前,他因为表现殊易,被选调到相府签押房办事。
相府啊,这可是大宋三百州县的中心,范昌衡得到通知,简直就跟中了进士一样激动,谁能想得到,仅仅数年前,他还是一个潦倒不堪的寒士,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这这个天下要津之地站稳脚跟,衣锦荣归指日可待。因此,他抱着小心无大错的心,每天不辞辛劳地在相府签押房里打熬着,总算没受到了签押房众多老“夫子”的排斥,也算得上左右逢源。“时辰到,收工。”随着这一声吆喝,几个文吏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另一班人又顶了上来。大宋的军政中心,就这么不分昼夜地运转着。
众文吏十天才能告假一天,而邓素则一直前衙,后院与前衙不过一墙之隔,辽人南侵以来,他一步也未踏过后院门槛。
天色未明,相府门口的一条街上的人群已经川流不息,这里几乎是汴梁最热闹的街市。因为过往行人众多,每天早晨,临街店铺前都会支起无数的小摊子,以供清早赶来相府办事的各色人等果腹。久而久之,朱雀大街的早点摊竟成了名闻全国的一绝。许多外地人到鄂州也要慕名前来品尝。不过,对于相府中日以继夜的书吏们来说,这也就是方便填饱肚子的地方罢了。
距相府角门很近的一个早点摊子,范昌衡又和刚才被斥为“轻浮”的两个文吏坐在了一起,热腾腾四大碗肠血粉羹端了上来。
东方隐现鱼肚白,各地公人、上书言事者、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接踵摩肩,当年廪生之变时流在相府门口的血早已被淡忘了。
一轮红日升上天空,相府门口人声鼎沸,朱雀大街热闹得宛如集市,而仅仅数条街巷之隔,大内行宫所在仍是静悄悄的。也不知是当政有意无意,行宫是鄂州难得清幽之地。大礼议之后,天下人几乎都知道相府,州县官学才是热灶,皇帝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哪怕国难当头,上书言事者也都去相府,宫门前面可称得上门庭冷落,有好事者以“皇庵”称之。和灯火通明的相府相比,皇宫方向漆黑一片,仿佛是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曹固作乱失败之后,赵杞下旨减掉了宫中一半用度,御膳看盘俭省到了极致,夜里的灯烛则能不用则不用。
福宁殿,龙脑香的味道浓郁得让人昏昏欲睡,陛下脸色蜡黄,眼神直勾勾地仰望天空,盯着台阶下跪伏的一个太监打扮之人。
“曹国丈派小人禀报,陛下毋庸挂虑,大军已万事俱备,只待发兵。”那人恭恭敬敬地秉道。
话音回荡,龙椅上面却没有回音,信使仿佛在对着殿中的空气在说话,他继续规规矩矩地跪在殿内。
上方仍然死寂一片,正信使他忍不住好奇,想要抬头看看陛下还在在不在殿上的时候,上面说话了。
“朕久居深宫,疏于军旅之事,你说的万事俱备,朕都不明白,不过,还望国丈多保重身体。”
殿中回荡着声音有气无力,仿佛从天外飘来,一阵风儿就能把它吹散了一样。“小人明白。”信使低着头,小心谨慎地记下了陛下的话,这都是不落文字,只能口耳相传的,他又等了良久,上面又道:“你退下吧。”微微带着一丝愠意,似乎恼他不知进退。信使连忙告了个退,到得殿外隐身在龙槐树的树影中,轻轻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他不过是个小小军官,生平第一次担着这泼天的大事,第一次面见天颜,不免紧张万分。事情经过了,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这就是皇帝老子?”信使摇了摇头,“咱吃的是曹节帅的饭,听话办事,与他何干?”他为自己刚才紧张感到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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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爬上了在半空,再过一刻,就是开城门的时候,永隆县的团丁打了个哈且,伸了个懒腰,顺便从城垛口探头望出去,却是“啊呀”一声,险些从城头跌落下去。
“有,有,有......”他脸色惨白,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吞吞吐吐,方才醒悟过来,回头抄起铜锣“咣咣咣”一阵猛敲,示警的锣声响彻城垣,这团丁方才声喊出声来。
“辽贼来了!”“辽贼杀过来啦!”
“咣咣咣——”“当当当当当——”
“辽贼杀过来来啦!”
城头困觉的团丁乱纷纷地一边示警,一边手忙脚乱地找寻兵刃,另有人飞步上城楼禀报情况,却被告知指挥大人宿在城内万春楼里,还没回来,副指挥也不在,枪棒教头跟着指挥大人去万春楼了,城楼里只有一个旗牌官,还是指挥留下来防范学政老爷查哨的。辽贼犯境是天大的事情,旗牌官哪敢擅自做主。这旗牌官从前是学正老爷的家人,知道得罪少爷不过是一顿好打,得罪老爷那可是终身无望,辽贼犯境这等大事,哪敢欺瞒老爷。他只得急急忙忙一边派人去万春楼找指挥少爷,一边又派人禀报学正老爷,这一来一回,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大军已杀到城下,永隆县学正和团练指挥这父子二人才赶到城头。
章158 连鸡不得进-1
“辽贼,哪里是辽贼?”
蒋子春慌张地问道,其实大军已逼到近前,单凭目力已可看得很清楚,还是从团丁里抢过千里镜望出去。
“哎呀,好多人马。”蒋团练使一惊一乍地叫了声,他摆动千里镜,只觉得一眼望不到头。
忽然,一面猩红大旗映入眼帘,一个大大的“宋”字,左右幡子分别上书“奉天讨逆”,“扶保赵皇”。蒋子春“咦?”了一声,又仔细看了看旗号,讶然大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哪里是辽贼,分明是襄阳大营曹太师的人马。”他放下千里镜,不敢看自己老爹,只对着那把自己从温柔乡里惊过来的旗牌官发威道:“谎报军情,军棍暂且寄下了,还不快开城门,曹太师怪罪,你脑袋都保不住!”
旗牌官不敢耽搁,忙不迭要去开城门。
“放肆!”学正蒋方健沉声喝道,他忿怒地瞪了不争气的儿子一眼,“不得开城!”
蒋家累世缙绅,趁着推举学正州官的大势,在永隆县可说是说一不二,蒋子春文不成武不就,处置不了县衙的冗务做不得知县,蒋方健捐出大笔银钱,使手段便让他做了团练使,然而,这个混蛋差点儿又误了大事。若不是蒋方健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几乎想把废了他。
旗牌官胆怯地望着这父子二人,而蒋子春稍有胆气,反驳道:“父亲大人,这可是曹太师的旗号!”
“那又怎样?”蒋方健冷笑道,“兵部三番两次催促襄阳大营北征,曹太师却领兵向南,他想干什么?”
“谋反?”就算是驽钝如蒋子春,也醒过味儿来了,北方战事吃紧,曹家不但不遵命北伐,反而引兵向南,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那该怎么办?”蒋子春结结巴巴道,“曹太师......”妈的,公子爷喝着花酒听着曲儿,怎么就被卷到谋反中去了呢?
蒋方健皱着眉头望着远方,庞大的战船队连江而来,无数旌旗飘扬,仿佛只要一鼓就能将小小永隆县碾为齑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蒋方健眼底现出一抹厉色,他长长吸了口气,“照着契丹人对付,全部团丁上城!”永隆县是蒋家的地方,强龙不压地头蛇,哪怕是曹太师,是龙你就要给我盘着。现在开了城,不但要被勒索粮草军饷,还坐实了谋反罪名。为了抵御契丹,蒋家和城里士绅再修葺城池上没敢耽误,添置火铳火炮,招募训练团丁一样没有落下。永隆虽小,曹太师要敲开这个核桃,恐怕也不容易。
“父亲大人。”蒋子春还有些胆寒。
“就这么定了!”蒋方健打断他的话,回头道:“召集县学廪生。”
永隆县县学有廪生百人,其中四十三是在大考中学业殊异者,在大宋的进学科举体制之下,这些士林骄子奇货可居,前途不可限量之人就在他们中间产生。另外五十五人则是捐生,几乎代表了全县所有的豪强势力。兵荒马乱,有点身价的缙绅都到了县城内避难,因此,县学廪生中除了几位去鄂州报效朝廷外,全部都在。平常,蒋家在永隆县的势力再大,对这些人也只是笼络而已,远远谈不上主从之分。不过,永隆县第一家的族长,蒋学正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县城不大,不长时间,这群白衫儒生都被召集到了城头。许多人不明所以,诧异的望着学正大人。蒋方健也不绕弯子,简短地将曹迪大军南下的局势姐说了一遍。
“诸位,平常都以前朝颜真卿,张巡大人自诩,眼下奸贼作乱。正所谓,时穷节乃现,板荡识忠臣,如今正是我名垂汗青之时。县里团丁原有五百,由犬子带着在城头戍守。我已和刘知县商量好,打开武库取出兵刃,县城之内,两丁抽一,拣选精壮再组五团团练上城守御。按照早先的共赴国难约定,这些团丁全数交到各位的手中。”蒋方健长长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永隆县一县清流,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都看各位了!”做为永隆的地头蛇,蒋方健熟悉每一个廪生的出身脾性,丝毫不担心其中有曹家的奸细。
各廪生闻言,各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县学早先确有个共抗辽贼的约定,不过,怎么也要在襄阳恶战一场,辽贼才能南下,大家观望成败,到时候再定行止,若是不可为,早早的举家南迁就是,却没想到居然无声无息的,就被困在了县城里。此时此刻,无论原先对朝政的观感如何,廪生们此刻无人不在痛骂曹迪,形势格禁之下,只得照原先约定行事。临时征募的团丁缺乏军官,廪生们就临时带着家仆控制着队伍抵抗外敌。
“或者我能做出像赵大人一样的伟业?”有人头脑发热的想到。
“不知鹿死谁手,眼下这步,也只能先保住县城再说,不然乱兵进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些大多数人的想法。
蒋子春紧张地看着父亲,说不出话来。他绝没料到,蒋方健会说出这么大义凛然的一番话,可是,相比之下,这个大义凛然的父亲更令他从心底里感到一股寒意。
“你跟我来。”蒋方健沉声道。
廪生们各自去收拢团丁,按照预先安排行事,蒋学正则带着蒋团练使上了城楼。
不过,他没瞭望军情,而是伏在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待墨迹晾干之后,亲自封好,交给了蒋子春。
“爹,这是......”蒋子春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
“时运不济,被卷入这场巨变,若城上难以坚持,你就带着平常那几个狐朋狗友开城,把我绑了送给曹太师,可保我蒋氏一门性命无忧。”
蒋方健看着满脸震惊地儿子,将目光转向城外遮天蔽日的战船旌旗,叹了口气,继续道:“若是曹太师谋朝成事,再无反复,这封信你就小心收好,万勿让人看见。”他顿了顿,继续道,“若大势有变,曹太师事败,你就拿着这封信去联络党人,我父子二人效法程婴、公孙杵臼的前事,也算是一门忠烈,今后蒋氏发扬光大,旌表门楣,就看你了。”“父亲大人。”蒋子春大惊道,就要劝阻,蒋方健却挥了挥手,沉声道:“休要多言,做儿女惺惺之态。大兵围城这几天,你就宿在城上,再不可离开一步。”他不理跪在地上的蒋子春,沉声道:“为父不反对你结交那些狐朋狗友,男儿要担当大事,不能没有臂助,贤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你自己将来好生体会吧。”说完,蒋方健转身离去,大军压境,城内千头万绪的事还要去梳理。
“爹......”蒋子春跪在地上,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城楼的甬道外,视线越来越模糊。在这一刻,他脑袋里,仿佛有个东西“砰”的一声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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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大军等待良久,不见开城,学正连信使也不愿意放上城。前锋大将樊琦不免焦躁起来,请示要不要攻城。
“这些个鼠辈,胆敢抗拒大军?”曹迪愠怒非常,蒋家再是永隆一霸,在他眼中,不过一只土狗而已。
“你跟他们说明白了么?”曹迪看着前来报讯的牙兵。直到此刻,他还不相信,一只土狗竟敢拦在万千虎狼面前。
“说明白了。”牙兵战战兢兢地道,“樊将军叫人向城头喊话,城头却是不信,说朝廷邸报上只见曹太师率襄阳大营北伐的消息,怎么会反而南下?肯定是......假扮的。”
“愚钝!托辞!”曹迪呼吸沉重,“就这么算了?”
“不是,”牙兵又道,“樊将军把大帅的手谕射入城内,还要派一位信使进去,结果......结果......”他期期艾艾不敢说。
“结果什么?”曹迪怒道。
“城上的人看也不看,将大帅手谕给撕了,信使更是不见。只一口咬定咱们是假的。”
“鼠辈敢尔!”曹迪怒不可遏,伸手按剑。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沉吟了良久,却始终没有下令挥军攻城。永隆县也不是什么坚城,他只需一个手指头,就能教训这些狂妄的土狗。然而,兵贵神速。
襄阳大营一夜之间拿下来几乎所有朝廷的耳目,次日誓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便是要以快打慢,在朝廷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攻下鄂州,最重要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过了永隆县,杨帆东南,顺风顺水,一日一夜不到便可进逼鄂州城下。朝廷能战之将,久练之兵都已先后抽调北上,等若门户大开,这一回,鄂州再无人可以抵挡襄阳大军。
“大事要紧。”曹迪站起身,踱了两步,沉声道,“樊琦留下两千步军看着永隆县,别让鼠辈逃了,他自领三千骑兵,速向鄂州进军,不可耽误。”
章158 连鸡不得进-2
永隆县到鄂州,不过三百里距离,战船沿着汉水顺流而下,若再是顺风,一日夜可至鄂州。
自从大宋相府在鄂州建政以来,朝廷更着力对四通八达的驿道进行了整修,从永隆到鄂州这一路,沿岸的道路原本就是坦途,工部更借助加固江堤的机会,在汉水南面的江堤上铺路补桥,新造了一条更加便捷平坦的驿路。樊琦所率的三千骑兵,便是沿着这条驿路进军,行军速度甚至超过了顺水帆船。
三千铁骑不惜马力,一路呼啸而过,沿途遇着驿站,也不多做解释便将驿卒收押起来,钥匙往草丛里一丢,备用的粮草一卷而空。
就这样马不停蹄,前锋直抵鄂州之时,正值鸡鸣开城之前,樊琦下令骑兵俱都在十里堡梨树林暂歇歇马。
这时候,都城内外的军民对这支骑兵居然还毫无察觉。少数在梨树林歇脚的行商,也只以为朝廷兵马调动而已,在契丹大兵压境的形势下,这已是寻常事了。得益于邸报新闻的广为传播,哪怕贩夫走卒,都知道今日形势与靖康年大不相同,北方的汴梁、大名等雄城尚在坚守,江北三大营也俱都完整,特别是北面门户襄阳还牢牢在宋军手中,鄂州距离真正的战事尚且遥远,大家也都和往常一样,各自做着各自的营生,没有风声鹤唳之感。樊琦所部歇马梨树林未久,鄂州城内宋军毫无察觉,便有附近小贩闻讯而来,向官军兜售果子炊饼之类吃食。为了不打草惊蛇,樊琦只命部下将这些小贩驱赶开,不得和他们说话而已。三千骑抓紧时间休息马力,只待天明抢城。
数年的生聚,让此时的鄂州,俨然已经有了一派中兴的都城气象。
天色微明,城门外已经聚集了数千百姓。
一辆辆送菜、送柴大车中间,散发着油墨味道的送邸报新闻的车子格外显眼,因为鄂州城内房价腾贵,大部分邸报新闻都在城外印好,当天便送进鄂州,再走水旱各路分送各个州县的学校、书塾、茶楼、码头、驿站。每天是否能拿到一分出自鄂州的新闻,这已经是清流士绅和土财主最重要的区别之一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鄂州城看门戍卒的见识,抵得上偏僻州县的一个廪生。
晨风送来炊烟的味道,都城的炊烟,带着一种格外安稳的味道。
距离城门不到十里的梨树林里,骑兵们已备好了战马,经过数个时辰的休息,人和马的精神都恢复了几分。
算时辰,已到了开城门的时候了。
“将军大人。”副将神色复杂地对樊琦道,“请下令吧。”
“全部上马。”樊琦点点头,当先翻身坐上马背,他环顾着纷纷上马的部属,戴上铁头盔。虽然只是一个粗人,这时候,樊琦的心情也有些复杂。毕竟是攻打大宋都城啊。
“兵贵神速!”他强自镇定了心神,沉声下令道,“趁敌不备,一起从西门冲进城内。第一营守着西门,第二三四营随我去保陛下,李全带着五六营去攻打相府。”
“遵令!”营指挥们低声答道,各自又对百夫长做了交代。
梨树林中气氛有些压抑,骑兵们沉默着最后检查了一遍马具和兵刃。都到了这份上,就算不是义无反顾,也没有回头路了。
“驾——”樊琦阴沉着脸大喝一声,用力挥鞭,战马吃痛嘶鸣一声,四蹄翻飞。
三千骑兵陆续跟在将军身后,如旋风一般奔出树林,上了宽阔的大路,鄂州西门在望。
鄂州乃相府治下的首善之区,申时,西门五个门洞已经全部大开,中间三个门洞通车马,两边门洞过行人,每个城门口站着三名看门的,简单查一下验路引便告放行,无论行人车马,经过门洞之时向竹篓子里扔一个当十通宝。城门口的人潮涌涌,却井然有序地向城内流动。正因为这样,当西边传来轰鸣的马蹄声时,城下等候的百姓都好奇地转头张望。“好威风,好煞气!”“这是哪家大营的兵马?”有些人低声议论道。“擅自冲撞城门,就不怕学正弹劾?”“不会是契丹人吧?”“胡说,明明是王师旗号,再说,契丹人还有几千里呢!”而从城头上望去,三千骑兵是黑压压一片,冲近城门仍然丝毫没有放慢马速的意思,敌意已经丝毫不加掩饰。这时候,城头再迟钝的,都从心底里感到了寒意,只是守兵们仍然不知所措。守在城外的几个门丁,甚至连反抗都来不及,就被奔驰的马队给掀到了一边,更谈不上去关城门了。
“不想死的都闪开!”“闪开——”
纷乱的马蹄踏在鄂州石板路上,声音震耳,骑兵们大声挥舞马刀,大声呼喝着,毫不顾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奔相府。
樊妻“先拱卫圣驾!再捉邓素奸贼!”
“辽兵来了!”“哎哟——妈呀!”“不是辽兵,是官军!”“管他呢,大兵来了!快逃啊——”
沿途街市人人惊慌失措,男女老小自顾奔逃。跌翻了担子的,推到了棚子的,慌乱的叫嚷中夹杂着哇哇的哭声,四下里乱成一团。
鄂州深居大宋腹地,自中兴之后,辽军从未渡过黄河,这几年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哪料得到一下子就天下大乱。
恐慌迅速向四面八方传过去,兵部得知乱军入城消息,一边紧急报知丞相邓素,请钧旨兵符调遣城外八营屯军入城平乱,一边抓拢城内的人马,在相府周围的街道上筑起巷战街垒,然而,乱兵已经冲入城内,城外调兵尚需周折,城内驻扎的城卫军分散在各坊军营,仓促能调动只有驻扎兵部之旁的三营火铳手,兵力捉襟见肘之下,兵部只得打开武库,连鄂州衙内当值的衙役都发了火铳枪。
叛军骑兵已经冲进朱雀街,同一时候,相府签押房的内厢房里,邓素得到紧急禀报,顿时呆在当地,面如死灰,良久不语。
他圆睁双目,眼中布满了血丝,昨夜筹划河南军饷到了二更时候,其后又批阅奏折,直到四更时分方才在签押房中和衣而眠。没想到大敌当前之际,辽军还在千里之外,居然有大宋人马反了?这是闹饷,还是谋朝作乱?饶是以邓素之智,城府之深,一时间也不禁懵了。
“大好中兴形势,难道要毁于一旦?!千古罪人!”思及此处,邓素只觉得喉头发甜,头脑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身旁一人方才站稳。
“丞相,”职方司郎中蓝绍忠急道,“叛军势大,是否退到城外暂避?”
邓素从恍惚中惊醒,回过神来,双目炯炯地看着蓝绍忠,叛军忽然兵临城下,兵部职方司无论如何都有失职之过,然而,看着蓝绍忠一脸焦急之色不似作伪,邓素叹了口气,人孰能无过,蓝绍忠得他的栽培,从一个普通的锦檐府军官升为总管密探的职方司郎中,这才不到两年间,无论是蓝绍忠,还是他邓素,根基确实都太浅了,从前些日子用雷霆手段慑服各方,到了现在叛军冲入鄂州居然无人示警,也是个因果。
“入城乱军,打得是哪家旗号?”恢复神智,邓素脑中电光石火闪过无数念头。
举国抗辽之际,到底谁会如此利令智昏?难不成真是引狼入室的辽贼奸细?
“旗号尚不分明,不过,”蓝绍忠羞愧道,“不过,乱军喊的是‘清君侧,扶保赵皇’,我估计,可能是......曹太......”
“十有**,就是老贼!”邓素打断他的话,脸色铁青道,“万没想到,老贼竟冥顽不灵至此,他自误,也是误国!”
“大人说的是。”蓝绍忠点点头,上前一步,又道,老贼蓄谋已久,如今之计,丞相还是暂避其锋芒.....”
邓素闻言沉吟了一会儿,还未决断,相府外面忽然铳声大作,“砰砰”“砰砰砰”响成一片就像过年放鞭炮一样。
邓素似是吃了一惊,浑身一抖,抬头看向蓝绍忠。“这是禁军的排铳,”蓝绍忠侧耳听了一瞬,脸色更忧,秉道:“乱兵在朱雀街东面,距相府不过三个街口。”邓素点点头,正欲说话,忽然,另外一个方向又是一阵排铳声响,蓝绍忠脸色一边,惊道:“南面也有乱兵来袭,狼子野心,这是冲着相公大人来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且让末将护送大人出城暂避。”邓素脸色微沉,可蓝绍忠不待他说话,就强行将他拉出签押房,外面已经围了一圈书吏,这时,谁都顾不上料理千里之外的军机文书了,一个个神色复杂,全都眼巴巴地看着邓素和蓝绍忠二人。
蓝绍忠有理会他们,只拉着邓素大步往外走去。
“等等,”邓素却强行住了脚步,他环视了诸人,叹了口气,沉声道:“如今有人拥兵谋乱,蓝将军将护送本相出城,城外八营尚有四万兵马可用。兵战凶危,你等如愿意跟从本相,可以随我去城外召集兵马平乱,如欲保全自身,趁着乱兵还未攻入相府,及早散入民间。都是大宋子民,乱贼若存一丝天良未泯,也不至于在城中乱杀官吏百姓的。”说完,他平静地看着众书吏,目光恢复湛然之色,再无刚才的惊惶模样。这时,东面忽然一声巨响,“轰——”将相府屋檐上的枯枝灰尘都震得扑簌簌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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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又响起一片密集的排铳声,蓝绍忠脸色大变,疾呼道:“大人,速走!”
邓素没有听他的,而是继续看着签押房中人,这里的书吏,全都是他简拔训练的人才,而今,正是危难识诚臣之时。
“我等愿追随大人!”顿时,便有人先叫了起来,紧接着,几乎所有签押房中的文吏都表示愿意跟着邓素出城去召集兵马平乱。
邓素点点头,他感慨地看着诸文吏,没有多说话,以宰相之尊,拱手道:“多谢诸位。”
此间事了,蓝绍忠急忙半请半拖地保护邓素出了相府,一众文吏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因北面尚无动静,蓝绍忠等便拥着邓素出相府北门,这时候,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慌乱中,一群文吏也不辨方向,只顾着跟在蓝绍忠等军将卫士后面仓皇疾走。出了相府,冷风一吹,邓素才渐渐清醒过来,“曹迪老贼......”他问蓝绍忠道,“行宫那边,可曾派人过去看守?务必不能让陛下陷入贼手。”“末将已经派人去接驾了,”蓝绍忠边走边答,“不过,尚未回报。”他见邓素脸色不悦,又补充道,“曹相公放心,贼子远道而来,只是一时得手,城外八军头,都是靠得住的。只要到得城外,相公便可以挥军平乱了。”
“靠得住?”邓素被蓝绍忠拖着疾步快走,自觉大失体面,他皱着眉头反问道。
辽国大军南侵后,北方战事吃紧,为了增援河北,也为了安抚各路诸侯,鄂州城外的八军头,岳云等悍将及其部属先后调往北方。另一方面,兵部不知不觉将鄂州城外八军头都换上了信得过的将领,又从别处调来新的营头充实行伍。然而,兵部信得过了,营中兵马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的毛病又发作了,这些日子忙着应付边事,还没来得及整顿,就出了曹迪叛乱攻打鄂州之变。此时,人心草木皆兵,城外兵马靠不靠得住,邓素心里也要打上一个问号,只不过,形势格禁,不得不依靠他们来平乱。
“糟糕——”
蓝绍忠脚下一滞,拉住邓素,沉声道:“前方也有乱贼。”
邓素顺着他手势往前望去,只见不远便是城外军匆忙构筑的一处街垒,而在街垒前方,数十骑兵出现在远处街角。
鄂州乃天下中枢,城内禁止骑兵奔驰,这群骑兵毫无疑问就是乱军了。数十骑仅仅是前锋而已。
更多骑兵转过街角,骑兵一边歇马,一边朝这边看过来,毫不掩饰敌意。而城卫军则一边准备弹药,一边紧张地看着对方。
“相公大人,末将护送您先回相府?”蓝绍忠望着前方,紧张地秉道。他虽然身为职方司郎中,可自己并未经历过大的战事,一见着两军对垒的形势,心下不免忐忑,尤其是邓素的安危,刀箭无眼,万一有个闪失,这过错可就无法弥补了。跟在后面书吏见兵部将领如此,心下也多怯了,眼巴巴地望着邓素,有的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
“不可,退回相府,也就是困兽犹斗而已。先冲出去再说。”邓素摇摇头,他望着前方,沉吟道,“兵法曰,十则围之。乱贼偷袭鄂州,人马总数不会太多,却从四面八方而来,每一路的人马肯定相当薄弱,不过占了偷袭的便宜,一上来便冲进入城内,乱了人心,打得是擒贼先擒王的算盘。而我们,则是要趁着叛贼兵力尚且单薄,无法面满兼顾的时候,一举冲出罗网!”邓素的话越说越快,显然这番话不仅是说给蓝绍忠等人听,也是他自己说服了自己。
“大人所虑甚是。”蓝绍忠点头道,当即派人去收拢人马,准备突围。
这时,前方街垒守军也望见了蓝绍忠等人,一个队长小跑过来查问,蓝绍忠拿出职方司腰牌,反过来向他询问了情况,原来这里布防是从行宫抽调过来的一个火铳营,刚刚筑好街垒,就遭遇了乱军骑兵,双方已经对峙了约莫一刻钟了。“看来,兵部有内奸。”查验过调防的文告和印鉴过后,蓝绍忠忧心忡忡道,行宫守军被调开,显然贼子是早有准备了。他一边向邓素禀报,一边让守军都头以上的军官都过来向自己报到听命,三言两语之后,从营指挥手里接过了营队的指挥权,着手布置列阵突围。这营指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军官,他也有眼色的,全程只垂手站在蓝绍忠身后,俨然副将一般。
一名书吏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对邓素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话......”
“如果乱军裹挟陛下,”邓素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此人名叫俞余同,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想着出人头地的年轻人,等过了这一劫,倒是个可造之材。不过,先得度过眼前这一关才行。他收回思绪,冷笑道:“时移世易,乱贼妄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寻死路而已。”这时,蓝绍忠已布置好突围的安排,看了看周围文武官员,朝前方骑兵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对蓝绍忠沉声道:“将你的佩刀给我。”
“大人万金之躯,”蓝绍忠惊道,“岂能犯险?”当即作势要跪下去阻止。
“住口。”邓素厉声道,“有道是,我邓素身负天下重任,岂能落于贼手,受他折辱?废话少说,快去。”
蓝绍忠不敢多劝,只得解下佩刀交给邓素,自己另外取了一柄腰刀。火铳营的官兵不知邓素身份,知道他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准备亲自上阵了。而跟随邓素的书吏们看这一幕,心知他做了取义的准备,心头都是沉甸甸的。俞余同等人也纷纷向火铳营寻了多余的刀剑等武器握在手上。六百多人在街垒后面列作冲击骑兵的鱼鳞阵,前三排火铳手上了弹药,后面的则把弹药退了,全部换上铳枪枪刺。这时,远处的骑兵还很闲散地朝这边张望,压根儿想不到,这些龟缩在街垒后面的火铳手有鱼死网破的勇气。
“保护好大人。”蓝绍忠匆匆跟两名亲卫交待过了,转身去招呼火铳营指挥,“准备冲阵。”
营指挥点点头,回身以一个标准的手势下达军令,火铳手全部从半蹲状态站起身,“前进—-”各百夫长大声下令,五百火铳手顿时听命向前行进。鄂州城卫军的素质立刻显现出来,行进速度虽然不快,但步伐十分整齐。对面的骑兵顿时一阵骚动,军官开始大声吆喝着整理马队。火铳营竟敢悍然发动进攻,大大出乎了骑兵的意外,驻马的地方距离街垒只有短短数十步距离,还不够战马发力助跑的。这时候,后退一步气势就沮了,骑兵军官只得来得及匆匆整理了队形,火铳手方阵已近在三十步开外。
“直娘贼,给我冲,冲垮他们这些——”骑兵军官大声的命令被一阵急促的铳声打断了。
“砰——”“砰砰——”第一排火铳手放完一铳,就站在原地,也顾不上清理渣滓,从腰间掏出铳枪插入铳管。
火热的铳子呼啸而去,顿时打翻好几匹人仰马翻。第二排火铳手从第一排间隙快步上前,架起火铳,“发铳——”,在军官急促的口令下,吹亮火折子点燃了火药引子。“该死的,冲过去,杀光他们!”对面骑兵也反应过来,大声斥骂着,拼命控制住战马朝火铳手冲杀过来,几乎在第二排火铳开火的那一刹那,骑兵的铁流和火铳营撞在了一起。“砰砰砰”“砰砰”,“杀啊”,各种声音交织杂一起,血肉飞溅,第二排火铳手还没来得及上铳枪,就被战马掀翻在地,就是刚刚上好铳枪的第一排火铳手有的几乎被吓傻了,有的拼则命将铳枪朝对方战马身上扎去。在军官的大声催促下,第三排,四排,后面的火铳手不断涌上前,汇入前排火铳手的横队,和前排发铳时相比,火铳营军阵前方铳枪的密度几乎增加了三倍,远远望去一片寒光闪闪。
“这真是......”俞余同感觉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跟其他书吏一样,手握着刀剑跟在火铳手大队后面,虽然还没有直接对上敌骑,但是,却已被眼前这你死我活的场面所震惊。前方烟雾弥漫,到处都是呛人的硫磺味儿,血光飞溅,俞余同脸上也溅上了几滴不知什么东西,令他干呕不已,他小心地朝邓相公那边望了一眼,却发现邓素的神态十分镇静,和他在相府签押房时并无二致。顿时,俞余同自觉羞惭不已,却又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强自镇定之外,只能徒劳地跟在火铳营大队身后。两军相接,火铳手与对面骑兵互不相让,很快就错落间杂在了一起。双方都咬牙狠斗,铳枪刺和骑兵的横刀不断起落,带出鲜血飞溅,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俞余同两次跘到路边的尸首,一次差点被冲过来骑兵砍杀。
很快,他就没有了感慨,只记得在这个混乱的战场上保住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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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的街巷狭窄,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战马奔驰,失去速度的骑兵奋力挥刀,却总被更多的铳枪刺下马来。
折损近半后,骑兵军官眼见不敌,带着残余骑兵打马向后退去,战场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伤兵的呻吟。
蓝绍忠从战场上找来几个受伤的骑兵,简单地连哄带吓,这些人便先后招认原是襄阳驻泊,只是听命前来鄂州“清君侧勤王”的,再多的就一问三不知了。曹迪暗地里调动了数万大军,职方司居然全蒙在鼓里,沿途州县没有一个示警的。蓝绍忠回想起来,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向邓素禀报情况,便问要不要将这些叛军就地斩首。
“算了。”邓素脸色苍白,他看了看满地尸横狼藉,摇手道。
不远处,还有百姓偷偷从门缝里担惊受怕地朝外看着。
“一已为甚,岂可再乎?”邓素摇了摇头,低声叹道:“都是我大宋的子民,叛军已走脱不少,把这几个人移到路边,咱们相机出城便是。”蓝绍忠点头称是。火铳营的街垒扼要而筑,不经过这里,叛军就无法攻打相府,反过来,内城的人也出不去。这一场恶战将叛军驱离,鄂州城内街巷密布,东南西北城门有九座之多,叛军初来乍到,兵力不足,必然无法一一照顾到,职方司的人又是地头蛇,只要小心谨慎,突出城外到有八分把握。刚才这场战斗虽然激烈,火铳营伤亡不大,只是有一名都头战殁,两名百夫长重伤,蓝绍忠当即任命军官补缺,又挑选了几个机灵的在前面做斥候。
这一路中间只遭遇了几次叛军骑兵,都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最后从汉阳门旁的一座小水门出了城,坐船进了汉阳城。汉阳还是赵行德在鄂州时经营改建的,城小而坚,里面驻有两炮营,四个火铳营,都是靠得住的军官带领,汉阳守将陈元是邓素一手从营指挥拔擢起来的亲信,也是蓝绍忠的旧部,一进了汉阳城门,蓝绍忠就算是彻底松了口气,他吩咐亲兵去召陈元立刻来见邓素,然而,当他快步走到邓素面前时,却发现相爷的脸色十分苍白,紧接着,蓝绍忠发现,邓素衣袍一角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色。
“邓相公,”他扭头,几乎狂怒地喝问两个保护邓素的亲兵,“这是怎么回事?”
蓝绍忠在邓素面前虽然恭敬地如同卫士一样,在军中却素有铁面阎王之称,他这一喝,两个亲兵顿时被吓傻了,讷讷说不出话来。这时,邓素却笑道:“绍忠,不怪他们,是本相命令他们,不可扰乱军心的。”他说着眉头便皱紧,似是吃痛吸了口气,伸手捂住腰间,这一按下去,蓝绍忠才发现,那里的衣袍几乎完全被鲜血给浸透了。
“大人......”蓝绍忠的声音几乎带上哭腔。
“中了流矢而已,”邓素一边吸着气,一边微笑道,“速速召见陈元,让他备马准备传檄讨逆,另外,传令城外八营向汉阳汇合,还有,为本相送过来纸笔。”
他在城内交战时便受伤了,被一颗横飞的铳子击中,当时便鲜血横流。邓素为免影响军心,禁止卫兵声张,卫兵只能为他匆匆裹好伤口,连铳子都来不及起出,就背着他一路跑。整个这段时间,邓素经常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只强撑着没完全失去意识,这时候,疼痛反而成了使他不至于完全失去知觉的助力。十几里路,邓素没有半句呻吟,除了简短地应付蓝绍忠的请示之外,只是低声默念着春秋大义,这让连背负他的卫兵都极为吃惊。擦血的汗巾连换了好几块,这样严重的伤势,常人早就痛得大呼小叫,昏死过去了。
“是,大人。”蓝绍忠恭恭敬敬地低头道。
若是寻常,邓素必是挥挥手道,去办事吧。然而,这一次,上面沉默了许久,没有声息。
他抬头一看,不禁脸色一变,扶住昏过去的邓素,大声道:“相公大人,邓大人!”
邓素的脸色惨白,类似战场上弥留之际的伤兵。
这种脸色是蓝绍忠十分熟悉的,他压下心中的惶恐,急忙让刚刚赶来的陈元把汉阳城内最好的郎中请来,又向知道此事的部属下达了封口令。邓素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郎中替他再次清理了伤口,挖出了残存在身体里的半个铳。第二天晚上,邓素醒过来只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让鄂州城外八营集中到汉阳,二是参知政事陆云孙可能是叛贼同谋,最后邓素又口述了一段檄文,任命岳飞为讨逆大元帅,韩世忠为副帅,号召天下兵马讨逆,不过,这段檄文只口述了一半,邓素又昏迷过去。
这段时间持续不断地发着低热,郎中知道他中了铅毒,具体如何驱毒,却是苦无良方,只能说吉人自有天相。蓝绍忠无法,只能一边等,一边四处延聘名医过来诊治。形势逼人,邓素昏迷的三天里,鄂州城外八营陆续赶到,三万多兵马集结到了汉阳城,然而,八军头各有靠山,平常虽然对蓝绍忠和职方司敬畏三分,那也是看他背后邓素的面子,此时,邓素生死未卜,蓝绍忠要协调大军就难了。他既无名义,又无能力来调度这支大军反攻叛军,谁也不愿打前阵,只能猬集汉阳,坐视叛军盘踞鄂州。又过了数日之后,襄阳大军赶到,曹迪立刻将汉阳城团团围住,不过,暂时还没开始攻城。
从襄阳到鄂州,大军出发的时候原有七万三千人,一路急行,到达鄂州时,除去掉队和扼守后路的,还剩五万六千人,因为连日来疲于奔命,官兵都疲惫不堪,更没什么斗志。因此,曹迪也没有一味逼迫部属攻城,在他看来,汉阳城里乌合之众,邓素瓮中之鳖,放眼天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将重树皇权。他进入鄂州第一件事就是关心户部和兵部的粮仓,虽然绝大部分储粮都被输送北上,但仓中存粮仍然足够大军支用一年之久,这就让曹迪放心了。
当邓素被围困在汉阳城内,和外界通消息都难,现在,曹迪觉得,只需要一道诏书,天下人心便拨乱反正了。
然而,十几天过去了,送出去数十道诏书,仅仅换来一两道上表朝贺,曹迪这才发现事情远远不是他想象那么简单。
除了跟随邓素逃亡的随从之外,朝廷六部文官大都滞留在了鄂州城内,一开始,曹迪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心想大事底定,皇权在上,这些吃朝廷俸禄的自会哭着喊着前来投效,到时候再分亲疏远近,一个个甄别使用罢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只一天工夫,六部的尚书、侍郎便逃走了大半,剩下的也都跟死人一样闭门谢客,明显不打算和曹迪合作。非但如此,就连在朝中一直支持曹迪的参知政事陆运孙,无论如何也不愿出来主持政事堂,若不是皇帝召见,陆云孙甚至根本不愿意见曹迪,还在御前唉声叹气,说曹迪擅自回兵,不但耽误了北伐大事,还让朝局变得不可收拾了。最后,还是在陛下再三请求下,陆云孙才勉强答应了“暂代”丞相之位。
正当曹迪松了口气,以为这个老学究可以替他收拾局面时,他没想到,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各州拒不上表朝贺曹太师拨乱反正之后,还在相互观望的当口,已经致仕的陈东和吴子龙先后发布文章,公开指责曹迪违背大礼法。吴子龙的文章言辞尤为激烈,他说曹迪驱逐丞相,是为不义,不听兵部军令北上抗敌,是为不忠,等同谋反,表面上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其实是以为主上暗弱,想离间君臣,要重演汉末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这两篇文章就好像往一堆火药桶里扔了两根火柴一样,数日间传遍大江南北,吴子龙的文章因为更加激烈痛快,在街坊间口耳相传,其影响甚至超过了陈东。
有人用一两银子一个字的价钱用鸽书传递吴子龙的这篇檄文,到处无不争想一睹为快。
各个州学、县学,以及私塾茶馆,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士子仿佛得到了号令似的,斥责曹迪谋反篡位的文章如雪片一半铺天盖地而来。
有人开玩笑说,如果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话,曹迪恐怕已是万死之人。
而这,也仅仅是一个开始,就在陈吴二人文章传出来的第二天,广州、杭州、泉州在同一天明发邸报,称曹迪是挟持陛下的乱贼,因为陛下受了曹贼的挟持,所有圣旨没有邓素的副署,所以都不能成为正式的皇命,而是“乱命”,这三州为了不让上缴的赋税落入曹迪手中助纣为虐,便自己截留了赋税,而且号召天下州县“不奉乱命”,州学另外再派人前往杭州,共同商议